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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_

严歌苓
当代小说
总共18章(已完结

妈阁是座城 精彩片段:

梅家跟普天下所有中国人都不一样。假如他们的不一样被人咬耳朵,被人当冤孽,梅家人才不在乎。梅家人——其实就是梅家的女人,因为梅家上溯五代的男人都不作数。从现在——二零零八年往上数,就数到了梅家五代上面那位祖奶奶。她娘家姓吴,当时乡里人都叫她梅吴氏,也有叫她梅吴娘的。眼下活在二零零八年的梅晓鸥更愿意叫这位祖奶奶梅吴娘。梅吴娘产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囡,第二个也是囡,到了第三个囡,婆婆连催奶的甜醋子姜煲猪手都舍不得给她吃了,认为一个小赔钱货还不值一砂锅猪手甜醋的钱呢。但梅吴娘拒绝在婆家低声下气,相反,她不知廉耻地当众把三囡顶在头顶,十个月的囡,嘴上笑着,下面一泡尿就从母亲的头上流下来。梅吴娘一动不动,听任小囡的尿在她上过刨花油的头发上滚成珠子,滴落得一肩膀。直到小囡把那泡长尿舒坦撒完,她才跟周围目瞪口呆的邻居解释,小囡有个毛病,撒尿不能分心,一分心尿就憋回去了。要是憋坏了腰子,是个讨债的男仔就算了,坏个把腰子不算什么,我们囡金贵啊!一街的邻居都咬耳朵,说梅家这个能顶两个后生做活的媳妇其实是个疯女。

到梅吴娘生第四个孩子时,她什么都自己来了:端了一铜盆热水,甩了条家织手巾进去,把人都赶到大门二门外,再插上门闩,一声不吭就把小人儿下在蓝白细格的被单上。等她开了大门二门出来,人们问:男仔女仔啊?她指指二门里的一片阴暗:去看吧。婆婆从床上抱起一个死仔来,是个男的。

过了两年,梅吴娘的老公梅大榕从番邦回来,让梅吴娘又大起了肚子,九个月后,新添的人丁出了娘胎就吹喇叭,嘹亮得几里地都听得见。而门一开人们看到的却又是个死仔,也是个男的。

隔着一百多年,在机场等候误点航班的梅晓鸥想象这个祖奶奶如何麻利地把男仔一个个头朝下按在半满的马桶里,心里数“一、二、三、四……”,好了,讨债的回去了。梅吴娘就这样连着杀死梅家三个男婴。婆婆举着烧火棍上来,嘴里不干不净,说一年六七担米就喂出一口生赔钱货的屄,生出的男仔个个是死的!梅吴娘手大脚大,烧火棍哪里挨得着她,她一面在膝盖上撅烧火棍,一面还要纠正婆婆:囡能赔多少钱?一百个绑一块也赛不过梅大榕的一根钱毛!后来公公婆婆衰老了,全凭梅吴娘伺候,也就都乖顺起来,不再敢提专门生赔钱货的往事。只是听说乡间谁家新媳妇生了囡,老夫妇便会得到一点阴暗的慰藉,相互分享些不可告人的恶毒快乐:福分够薄的,头生是个囡。梅吴娘便会悠悠地吸一口水烟,回敬他们说:囡好啊,哪点不好?不赌,不嫖,不抽,不喝,荒年来了不上山做土匪,出息了也不会挑唆大家造反推翻朝廷,囡没哪点不好。公公婆婆如今都不惹她生气,都是不顶嘴不抬杠的乖老人,因为他们的儿子都留在番邦了,人不回来钱也不回来,家里养蚕种地全靠梅吴娘一双大脚两只大手。最忙的时候,梅吴娘出嫁的囡会从婆家回来两个,凑成三双大脚六只大手,田里、集市地跑,因此别家还在忙,她家早闲了。

祖奶奶梅吴娘把三个男仔溺死在马桶里的传言,谁都没法证实,不过人们都认为她是干得出来的,她太怨恨太小看男人了。嫁到梅家之前,梅吴娘的娘家村里就都是梅大榕这样的男人,出洋去番邦淘金沙,死了一半,活着的带上全部金沙兑换的钞票钻进赌档丢光,只能再回去做驴子拉铁轨,拉枕木,因为金沙已经不给黄面孔的华人淘了,硬要淘就收你高过白面孔鬼佬五倍的税金。梅吴娘的老公梅大榕花了几年工夫淘出一把金沙,归途中拿出家里带给他的定亲画像,画里是个有眉有眼、有肥有瘦的十六岁女仔,一把金沙换的钱给她盖一幢藏娇碉楼,再给她打一对金耳环一个金戒指应该足够。当时东莞、惠州一带风气就是俊俏女仔家里只收出洋男仔的帖子。梅大榕到达家乡码头之后,却连画像上的吴姓囡都没见一面就原船返回了番邦。因为他连见吴姓女仔的洋服和鞋子都没有了,都在船上赌桌上输出去了。

机场广播响了,为北京飞来妈阁的飞机继续误点致歉。晓鸥看了一眼手表,飞机误点两个多小时了。而梅大榕当年结婚误点可是误了十年。头回他回家结婚之前,用几颗金沙给没过门的吴姓姑娘买了见面礼:一双山羊皮女士鞋,不顾尺码只图心意;一把番邦贵妇都打的镂花丝绸伞,人多了遮面目,人少了遮太阳挡灰尘。除去船票钱,还剩五十多块美钞,一小半用作拜堂,一多半用作盖房。像所有淘金返乡的中华男子一样,阿祖梅大榕穿的是旧货店买的洋服洋帽,拎两个洋面口袋,里面装着回乡赠送亲朋好友的洋物件,从半个香粉盒到吃空的糖果罐。船是中国公司的汽船,上船当晚就有二十个人入了底舱的赌局。梅大榕还不是头一批沦落的人,并不因为他品格比同伴高,而是他上船晕了三天海,晕得命都不想要了。第四天发现一帖治晕海的妙方:赌钱。一赌他可以不饿不渴不困不解手更不晕船。底舱摆开二十张桌,骰子和骨牌同时碰撞,金玉一般悦耳,响得人什么心事都没了。一个半月之后船靠广东岸,一半人上岸,一半人随船返回番邦金山城,继续打山洞、铺铁轨,要么填海造田让洋人收粮。因为这一半人的钱在船靠岸前输光了,连返航回金山城的盘缠还是跟航运公司赊的账。

所以梅吴娘头次坐花轿的指望落空了。听说梅大榕连船都没下就返回金山城,十六岁的她不知为什么,害怕画匠把自己画走了样,人家给画中人吓回去了。吴家人诚惶诚恐,收下梅家人又一份厚礼,更是不敢打听为什么。直到梅吴娘终于坐上花轿,入了洞房,才从新郎梅大榕口中得知了为什么。新郎把三次原途返回金山从而把梅吴娘从十六岁耽误到二十六岁当成毕生最大功业讲给她听。梅吴娘这才明白娘家人为何源源不断收到婆家人厚礼的原因。梅大榕第四次登上回国返乡娶新娘的汽船,便用刀割开手指,喝了一碗血酒,对大洋盟誓,假如再赌,大洋对他千万别客气,让千般海兽万种鱼虾零食了他。航程过半时他的手指刀伤痊愈,突然捡到一块光洋。他允许自己只把这块光洋玩出去。一块光洋玩成十几块光洋。他没想到那十几块钱出奇地经输,输出去又赢回来,远远看到家乡山影时总算全输光了,可是轮船将抛锚的一刻他又大赢几注,十几块钱变成了一百多块钱。他一登陆赶紧把从小新娘等成老新娘的吴姓姑娘迎娶到梅家。

洞房花烛夜,等到了二十六岁的梅吴娘听到的就是新郎的这桩丰功伟业,梅大榕于是被乡里乡亲的当成了王。背朝天面朝地做苦力挣来的房屋田亩算什么?了不得的人都是一眨眼掉进钱堆的。这一种财叫横财,是命给的,什么有命厉害?梅吴娘在洞房里就知道新郎会怎么收场。新郎在家闲了几年,看着自家的楼起来,看着桑林一片片扩大,绿了又枯,枯了又绿,看着桑蚕渐渐肥了,做出茧子,变成蛾子,轮回往返再而三,同时也看着梅吴娘生下一个囡又生下一个囡再生下一个囡,看得他日日哈欠连天,懊恼自己一筒烟工夫得来的钱怎么去得如此艰难滞慢,还想不通在船上钱来时那样石破天惊、而钱去时竟跟亿万众生毫无二致:战战兢兢无声无色。他早听说一个并不遥远的地方叫妈阁,摆着千百张赌桌,充满三更穷、五更富、清早开门进当铺的豪杰。可惜妈阁给另一族番邦占去几百年,反而不让他梅大榕这个本邦人随便进去。就在妈阁海关外面,梅大榕找到一个赌档。那一夜钱去得一泻千里。第二天他回到家便打点行李,赶下一班船过海返金山城。梅吴娘问:不是说再也不去做白鬼佬的驴子拉铁轨了吗?他懒得回答,背上行李出村了。前脚他上船,后脚来了收楼收桑田的人。梅吴娘背一个囡抱一个囡身后还跟一个囡,半张着嘴看人家内外丈量,一面跟按了梅大榕指印的契约核对。

幸亏那年茧子涨价,也幸亏梅吴娘一个人劳作惯了从不指望横财偏财,把卖茧的钱拿出来,买回五十棵桑树。第二年、第三年蚕茧价钱更好,梅吴娘不再卖茧,而在镇上赁下一间缫丝坊,自产的茧子自家缫成丝,所以梅大榕再次两手空空回来往她肚里填孩子时,她已经开了三间缫丝坊,二人之下,百人之上。二人,是她的公婆。梅大榕看见女人的肚子又大起来,嘱咐她一定要生个男仔,便扭回头去金山城了。

梅大榕在四十五岁上带着一百一十一块美元从金山返乡。那一百一十一块钱是他的一只耳朵换的。修筑加拿大通美国的铁路时,他跟几个华人苦力一块埋炸药炸石头,一块飞石削掉了他的左耳。老板从保险公司为他要来一百一十一块钱。上了返乡的汽船后,这笔耳朵钱让他乍富又穷,穷了又富,三更做乞丐,五更做老财,横渡太平洋的航程几千海里,他经历了几十种人生与几十种家境,最终还是跟娘胎里出来一样干净,身上估衣店来的里外衣服都输给了别人。他说:我姓梅的不会赖的,下船之前一定把衣服扒给你。梅大榕说话算话,投海前把那至少比他身量大三个尺码的黑色洋服和汗衫底裤全扒下来,一一搭在了甲板上。

因此梅家五代之后的孙女梅晓鸥看见妈阁海滩上时而打捞起一个前豪杰时,就会觉得咸水泡发的豪杰们长得都一个样,都是她阿祖梅大榕的模样。

假如梅大榕的遗腹子不是让梅家老人及时营救的话,就不会在二零零八年十月三号这天存在着一个玉树临风的梅晓鸥了。

作品简介:

妈阁,那是一个你耳熟不能详的世界,一个男人的世界。

无论是戏剧还是电影,赌场的戏份似乎永远只属于男人,可严歌苓不,她选择了一个叠码囡作为主角,让我们通过她去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去见识那些我们也许无从体会的丑恶。和梅晓鸥一样,我们心里期盼着,也许这次这个人不一样,也许这个人会是回头浪子,然后一次次的失望,再一次次的燃起希望。这终归是部男人的戏,我们的女主角一点也不正能量,一点也不楚楚可怜,她必须把自己武装成一个精明的女汉子,她用尽力气去生活,到头来却把自己活得支离破碎。一个个男人,一个个赌徒,不是危险选择了她,是她选择了危险。

她爱的一直是同一种男人,看着她和一个个赌徒的往复纠缠,你会扼腕,会叹息,甚至想骂醒她。可是静下来想一想,身边的朋友,哪怕我们自己,有谁没有经历过在现在的爱人身上找前任的影子。其实你早就限定了标准,然后一次次的在同一条路上跌倒爬起。

妈阁这座城,不是围城,是黑洞。

故事讲述了二零零八年的十月黄金周,梅晓鸥在妈阁机场迎来了她的一位大客户:风度翩翩的北京大房地产商段凯文。她将他带进了豪华赌场的豪华贵宾厅,一段人生的豪赌就此开场。激战正酣,梅晓鸥得到线报,她以前的一个输得倾家荡产、负债累累而被禁止入境的客人:木雕艺术家史奇澜,居然神秘现身妈阁了。此后,梅晓鸥陷入了与两个男人复杂情感与人性的博弈之中,一次一次的赌台对局,跟拼上了性命一样;之后追债、跟踪、堵截,猫鼠游戏,是智力拼搏,更较量人性本质中那最终的成色……就在梅晓鸥殚精竭虑、身心俱已极度透支的时候,她的初恋情人、儿子的父亲、前国家科研机构干部卢晋桐,当年因为他嗜赌两人分手,现在身患绝症,以“死亡”的名义跟她这个单身母亲争夺唯一的儿子来了……

严歌苓这一次写了一个离我们很近的故事。《妈阁是座城》可谓是赌的惊心动魄、赌得触目惊心。书中的当代赌徒为中外文学贡献了崭新的人物形象。天之骄子段凯文何以会走进赌场?颓唐的风度甚至能吸引诱导赌场马仔和偷渡蛇头的艺术家史奇澜,他天才的灵性终将毁灭抑或拯救他自己?但其实作为赌场中的另一极、两性世界里的阴性,梅晓鸥才是一个最大的赌徒,她用青春赌爱情、她用情感赌人性,赌到血本无归,所有她为之奋斗和追求的都离她而去,金钱没了,房子卖了;爱人离开了;她极端的纵火行为虽遏制了儿子走向赌场的路,但终究留下了母子关系的隐忧。这样一个飞蛾扑火的决绝的女人,却是个矛盾之集成体。严歌苓赋予了她极大的心理空间,这个在旁观者看来冷酷嗜血的赌场掮客,她的女性与母性一再地背离了她的职业要求,将赌客与叠码仔之间原本简单的输赢关系搞到错综复杂、是非莫辨。这是迄今为止严歌苓贡献的一个比王葡萄(《第九个寡妇》)、多鹤(《小姨多鹤》)、冯婉喻(《陆犯焉识》)都要复杂、灰色、不那么非此即彼的女性形象。

一、用最贴近当下的生活、最鲜活的内容打动现在的读者。

二、为了写好这篇小说,严歌苓数次进入澳门赌场体验生活,像一个真正的赌徒一样下注,熟悉赌场规则,观察赌客心理和行为,并采访叠码仔,收集素材。

三、这是一部充满悬念的小说。严歌苓是擅讲故事的大师,小说一开篇就直接进入情节,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冗长啰嗦的叙述,而是一波一波出人意料的转折,直至最后为读者揭开人性的谜底。

四、严歌苓小说里的人物辨识度极高,作者用干净的笔墨,寥寥数语就勾画出人物鲜明的身份符号及独特性格。

五、用逼真的细节描写,将读者带入故事的真实情境中。四川话,东北话,河南话……谁都听得懂谁。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发财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六、严歌苓说自己的写作,无论写什么,“终归都要回到情感上来”。《妈阁是座城》重点还是写情感,描写当代社会的物欲,批判人性的缺点,但它完全没有停留在批判和揭露上,而是写梅晓鸥的情感历程,将浓墨重彩放在了“爱的救赎上”,这也是这部小说最温暖和感动读者的地方。

七、小说中的葡京、金莎赌场,十月初五街和恋爱巷都是澳门实有的地名,小说在空间上延伸到北京、三亚等地,都是真实的场景,地理上的真实感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

作者:严歌苓

标签:严歌苓妈阁是座城赌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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