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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黑狗餐厅是城区最迷人的餐厅。祖西·博伊德和玛格丽特常去那儿。餐厅楼下是一个大厅,挤满了用餐的客人。这家餐厅食物美味,价格低廉,因此声名远播。这儿的老板是一个乐呵呵的老头儿,原是马贩子,为了给儿子留下一份生意,退休后便投身餐饮业。他总是友善地扯着大嗓门,也吸引了不少客人。餐厅楼上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按马蹄形摆放了三张桌子,是专为一个小团体准备的。这个小团体中多数是一些英国或美国画家,还有少数法国人以及他们的太太,或者说准太太。这些太太们举手投足间有着一种已婚妇女特有的矜持,因此当祖西和玛格丽特第一次经人介绍加入这个团体时,祖西便知道,若是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那一定非常失礼。不过她一直认为,在蒙帕纳斯大道上死守诺丁山的传统实在有些太过拘谨。这些将自己的一生交给眼前这些画家的女人们举止谦逊,衣着也不张扬。她们是家庭妇女的典范,即便处境困难也要维护自尊,并且不会因为自己不认识什么达官贵人而不认真对待彼此之间的关系。

亚瑟·伯登进来时,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不过玛格丽特在自己和博伊德小姐中间为他留了个位子。每个人都在扯着嗓子用法语说话,激烈地辩论着后印象派的价值。亚瑟刚坐了下来,祖西便向他介绍了一位坐在玛格丽特对面的瘦高的年轻人。他非常高,很瘦,皮肤白皙。他的衣领很高,留着很长的头发,这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株蔫耷耷的百合花。

“他总是让我想起奥伯利·比亚兹莱的画被弄脏了的样子。”祖西小声说,“他人很好,但却叫杰格森,他品德高尚,人也勤奋,我没见过他的作品,不过他肯定没有才华。”

“既然没见过他的画,你又怎么知道他没有才华呢?”亚瑟问道。

“这儿的习俗就是,没有人有才华。”祖西笑着说,“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互相折磨、互相攻击,但对彼此艺术上的造诣还是心中有数的。”

“告诉我这儿都有些什么人。”

“看角落里那个小个子秃顶,他是沃伦。”

亚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脑袋像台球一样闪闪发亮,下颌蓄着一撮山羊胡子,眼睛向外凸着,眼神明亮。

“他是不是喝得太多了?”亚瑟淡淡地问道。

“是的。”祖西立刻回答道,“不过他总是那样。醉得越厉害,他就越有魅力。你听不到一句关于他的坏话,在这个屋子里只有他有这个本领。有意思的是,他几乎可以算作是个大画家了。他的色彩感非常棒,而且醉得越是厉害,越能画出精致又漂亮的画来。有时候,喝了好几杯开胃酒后,他便坐在咖啡馆里作画。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都快拿不住画笔了,于是他不得不等上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对着画板一阵猛戳。不可思议的是,他每次猛戳得都很漂亮。他美妙地诠释了我所认识的巴黎。他画了数百幅画,每幅都具有不可思议的雅致和氛围,并且各不相同。等你看到他的画时就绝不会再用原来的眼光看待巴黎了。”

忙碌地照管客人们各种需求的年轻女招待站在他们面前,等着亚瑟点单。她面色坚决,年龄并不小,穿着黑色的裙子,戴着白色的帽子,显得很整洁。为这些客人服务时她总会咧开那张大嘴,露出迷人的微笑,就像个母亲一样。

“我随便吃什么都行,”亚瑟说,“让玛格丽特为我点餐吧。”

“真应该一开始就帮你点好。”祖西笑着说。

他们与玛丽热烈地聊起了各道菜色,这时传来了沃伦亢奋的声音。

“玛丽,我跪在你的脚下,求你给我拿份鸡肉饭来吧。”

“好的,不过请等一下,先生。”女招待说。

“别理那位先生,他的良心可坏了,他正在试图把你往坏道上引。”

亚瑟抗议道,正相反,饥饿如今已经完全占据了沃伦的心,使得他无暇理会任何人,更别说把人往坏道上引了。

“玛丽,你不爱我了!”沃伦大声喊道,“以前我要一瓶白葡萄酒的时候你对我可不是这么冷淡的。”

听了他的抱怨后,其他的客人都恳求她别对这个秃顶又脸色潮红的画家太过狠心。

“但是沃伦先生,我可是爱你的呀!我爱你的全部。”

她大笑着说。

她跑下了楼,穿越过男男女女的叫喊声,为客人下了订单。

“那天黑狗餐厅发生了一出悲剧。”祖西说,“玛丽和她的爱人分手了,很决绝。那个男人是拉芙纽餐厅的侍者,一等到他不用工作的某天晚上,便到这儿来了,坐在楼下点餐。玛丽当然得招待他了,每次她给他端上一盘菜的时候,他都会苦苦地劝说她回心转意,两人哭成了泪人。”

“她的眼泪都决堤了,”一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鼻子肥大的年轻人插进话来,“全都滴到了饭菜里,我们吃了一嘴的盐,都是她眼泪里的。我们恳求她不要妥协,要不是我们的鼓励,她肯定又会回到他身边了。他一直打她。”

玛丽再次出现了,完全看不出不久前刚被爱情玩弄了一回。她端来了客人们点的食物。祖西再一次抓住了亚瑟的注意力。

“现在请看坐在沃伦先生旁边的那个男人。”

亚瑟看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肤色很黑,面容非常醒目,头发蓬乱不堪,上唇留着一排凌乱的黑色髭须。

“那是奥布赖恩先生。他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证明坚定的意志和急切的渴望是无法造就一位画家的。他是一个失败者,他自己也清楚,而且这种苦涩已然扭曲了他的灵魂。你要是和他聊天,他便会将每一位卓越的画家批评得一无是处。他恨所有成功的人,也永远都看不到别人的长处,除非对方已经去世,被埋葬起来。”

“他一定是一位容易相处的朋友。”亚瑟说,“他旁边那个矮胖的老妇人是谁,戴着夸张的帽子的那位?”

“那是鲁热夫人的母亲。坐在她旁边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就是她的女儿,是鲁热的情妇。鲁热负责《周刊》所有的插画。那位老妇人叫鲁热‘我的儿子’、‘我的女婿’,以这样一种对礼节的高贵的漠视接受了女儿与一个男人不合规矩的结合。一开始这真的让我好奇心迭起,不过现在也看习惯了。”

鲁热夫人的母亲风韵犹存,她坐得笔直笔直的,剔鸡腿时有模有样,很有派头。她捕捉到了亚瑟的目光,便向他投去了多情的一瞥。亚瑟急忙转移了视线。鲁热长得更像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而非一位艺术家。他一直在和法语说得极好的奥布赖恩先生争论塞尚的优点。他们一个认为塞尚是伟大的大师,另一个却认为他只是一个没教养的骗子。两人都激烈地重复着自己的观点,就好像只要将一句话多说几遍,它就会变得更让人信服一样。

“坐在我旁边的是迈耶夫人。”祖西继续说道,“她是波兰的一名家庭教师,不过她太漂亮了,所以无法保持单身,现在她和坐在她身旁的风景画家正在同居。”

亚瑟的目光随着祖西的介绍停留在了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花白但浓密蜷曲的男人身上。他的脸很英俊,像雕塑一样有着一种立体的美。他的穿着非常优雅。他的举止和言辞间透露出一种浪漫的三十年代所特有的浮夸与华贵。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言语中一副斩钉截铁的意味,然而他所说的,都只是些显而易见的东西而已。而他身旁那与之共享财产的艳丽而年轻的太太则心怀敬仰地聆听着他的高谈阔论,令他十分受用。

现在祖西只剩下年轻的拉格斯和美国雕塑家克莱森没有向亚瑟介绍了。拉格斯善画静物,技艺十分精湛。他代表着黑狗餐厅中的上流社会。他穿着潇洒,服装样式适宜骑马。他走路时腿向内打弯,仿佛他大多数时候是在马鞍上度过似的。整个房间里只有他在整齐又光滑的头发上抹了芬芳的润发脂。他的主要特征便是身上那件有着猩红色衬里的厚大衣。沃伦是出了名的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却也能凭着这件大衣认出他来。据说他认识那些住在有钱人常去的大街上的公爵夫人们,偶尔也会穿着庄重的盛装与她们一同用餐。

克莱森长着一个酒糟鼻,喜欢令人厌烦地谈论堂皇的东西。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双颊红彤彤的,蓄着浅色的山羊胡,简直是一个活脱脱的弗兰斯·哈尔斯。不过他穿得却像那些刊载于连环画册中的法国人的漫画。他说英语时带着巴黎口音。

博伊德小姐正要开始毫无顾忌地批判他时,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大个子走了进来。他用戏剧般的动作脱下了大衣。

“玛丽,赶快将我从这绒呢大衣中解放出来吧!找个方便的衣帽钩替我把宽檐帽挂起来。”

他的法语说得糟透了,但是用词夸张,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来了一位我不认识的。”祖西说。

“我认识,见过一面。”伯登回答道。他将身子倾向坐在他对面那一边安静地品尝着美食,一边享受着周遭各种胡言乱语的波荷埃医生。“这不是你的魔法师朋友吗?”

“奥利弗·哈多。”波荷埃医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所有的人都看着那位新来的客人。只见他摆出了一个命令的姿势,并一动不动地将这个动作定格了一小会儿。

“你看起来真够装腔作势的,哈多。”沃伦哑着嗓子说。

“他就是这副德性。”克莱森大笑着说。

奥利弗·哈多慢慢地将视线转移到了画家身上。

“啊!最优秀的沃伦啊!我很悲伤地发现,你那双明亮的眼睛此刻却因开胃酒而变得呆滞无神。”

“先生,你是在说我醉了吗?”

“醉,这个词虽然粗野,但此时却非常贴切。”

这时沃伦十分奇特地猛地弹回了椅子里,就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一样。接着哈多平静地盯着克莱森。

“啊!克莱森!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缺乏教养的程度让人震惊,这阻碍了你取得你所渴望的辉煌。”

这时奥利弗·哈多又摆出了他那非常有视觉效果的姿势,祖西则微笑着看着他。他非常高大,约有六英尺三英寸。但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还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肥胖。他那肚子大得让人难以忘怀,脸盘也很大,缀满了肥肉。他一开始就摆出了一副傲慢的姿态,就像是藏于柏林美术馆的委拉斯贵兹笔下的德尔·博罗。而他的脸上也故意露出了和德尔·博罗一样轻蔑的笑容。他走到波荷埃医生面前,与医生握了握手。

“欢迎!我的巫师朋友!能让我迎接的人,就算不是一个大师,那也是不会辜负了我的尊敬的学者。”

他的傲慢让祖西笑得整个身子都震颤起来。然后,他极其庄重地转向祖西。

“夫人,你的笑声在我听来,比波斯人的夜莺更为婉转动人。”

接着波荷埃医生将祖西·博伊德、玛格丽特和亚瑟·伯登介绍给了哈多。这位魔法师则庄重地依次向他们鞠躬致意。然后他将手伸向了那位阴郁的爱尔兰画家。

“我的奥布赖恩,你是否仍像往常一样分辨不清苦水和波尔多的淡葡萄酒?”

“坐下来吃你的饭吧。”奥布赖恩没好气地说。

“啊,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能让你那愚笨的脑袋明白,粗鲁并不代表机智。若是我能及时地让你明白讽刺的长剑比傲慢的棍棒更为有效这个道理,那我也不枉此生了。”

奥布赖恩涨红了脸,面露愠色,却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这时哈多又走向了坐在玛格丽特旁边的那个无精打采又无害的年轻人。

“是我的眼睛欺骗了我吗?这就是那个名字空洞愚蠢,一如其人的杰格森吗?我很想知道你是否仍旧全身心地投入在你那点儿可怜的艺术天分上,若是将这份执著用在缝纫铺子上,说不定你会有更好的成效。”

那被残忍打击的无辜的年轻人无力地红着脸,一言不发。接着哈多又将矛头指向了法国人迈耶,似乎后者更值得他嘲弄一番。

“我恐怕进来的时候打断了你的演讲。是就米开朗琪罗的伟大性所做的高谈阔论?还是对瓦格纳艺术的深入分析?”

“我们正准备离开。”迈耶站了起来,皱着眉头说。

“没法从你那有教养的口中听到真知灼见真让我倍感寂寞。”哈多一边说一边礼貌地替迈耶夫人拉开椅子。

他微笑着坐了下来。

“我看到这儿非常拥挤,于是凭着拿破仑般非凡的直觉,我认为只有通过羞辱一些人,才能得到座位。真是值得高兴,我那被愚蠢的拉格斯误认为是机智的嘲笑赶走了那明目张胆过着罪恶生活的人。托他们的福,空出了两个位子,因此我也不用缩着手肘,能好好吃一顿便餐了。”

玛丽为他拿来了菜单,他认真地看了起来。

“啊,亲爱的,给我来一份香草冰激凌,一根嫩鸡翅,一条炸比目鱼,再来些极好的豌豆浓汤。”

“好的,一份浓汤,一份比目鱼,一根鸡翅,一份冰激凌。”

“你为什么要按这个顺序上餐而不是我刚才说的顺序?”

玛丽和房间里剩余的两个法国人被他的铺张浪费震惊了。奥利弗·哈多挥了挥他那肥胖的手。

“啊,玛丽,我要先从冰激凌吃起,来冷却我眼中那因你而燃的热情。然后,我将毫不犹豫地吞食鸡翅,好让自己抵挡得住你的微笑。然后我再吃比目鱼,最后喝一份浓汤,这样就饱饱地吃完了这顿饭。”

奥利弗·哈多成功地抓住了众人的注意力后便按照他所说的顺序吃了起来。玛格丽特和亚瑟鄙夷地看着他,而祖西对那渴求瞩目的虚荣心却并不反感,反而好奇地打量着他。很显然,他的年纪并不大,然而他的肥胖却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他的五官长得很好,耳朵小小的,鼻子也很挺拔。他的牙齿很大,但却既洁白又整齐。他的嘴也很大,嘴唇厚重润泽。他的脖子就像是小公牛一样粗壮。他那蜷曲的深色头发自前额与太阳穴往后就慢慢变稀疏了,就仿佛要将那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令人不安地裸露在外一样。他的头顶已经秃了,就像是削发的教士一般,这使得他看上去像是一位丧失了道德并耽于肉欲的神父。在他吃饭的时候玛格丽特偷偷看了他一眼,却突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战栗——他让她感到了一股无法控制的厌恶。他缓缓抬起了眼睛,她便迅速移开了视线,脸刷的一下红了,就好像被发现言行失检了一样。哈多的这双眼睛是他身上最奇妙的地方。它们并不大,眸色是非常浅的蓝色,看着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浑身不舒服。起初祖西也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本领,但过了一会儿她便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大多数人看别人时,眼神是聚焦在对方身上的,而奥利弗·哈多的眼神,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刻意养成的习惯,却是平行不相交的。他的眼神让人觉得,他并不是在看你,而是越过了你看着你身后的墙。这非常不可思议。而他身上另一个奇怪之处在于,你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否在开玩笑。那怪诞的眼神中总是流露出一丝嘲讽,嘴角也总是挂着嘲弄的微笑,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的出言不逊。而且,你也无法判断当你因他而笑时,他是否其实在拿你消遣。这真是让人非常气愤。

他的存在大大扫了房间中其他客人的兴致。法国人纷纷起身离开。沃伦摇摇晃晃地和奥布赖恩一起走了出去。奥布赖恩粗俗的嘲讽根本及不上哈多尖刻的讽刺。拉格斯穿上了那件猩红色内衬的厚大衣,和瘦高的杰格森一起离开了。杰格森仍旧因为哈多的傲慢而伤心着。那个美国雕塑家安静地付了账单,当他走到门口时,哈多拦住了他。

“亲爱的克莱森,你在植物园塑了狮子的雕像,那你有没有在草原上猎过狮子呢?”

“没有。”

克莱森不知道哈多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但他已怒气腾腾了。

“那你一定没见过那些撕咬着羚羊尸体的豺狼在看到万兽之王为了美餐徐徐走来时仓皇而逃的情景了。”

克莱森摔门而去,屋里只留下了哈多和玛格丽特、亚瑟·伯登、波荷埃医生以及祖西,哈多无声地微笑着。

“顺便问一句,你是一位猎狮人吗?”祖西随便地问道。

他转过头用他那奇特的目光注视着她。

“没有哪位大人物比得上我。我杀的狮子比现在任何活着的人杀得都多。朱尔·热拉尔也许能与我相提并论,十九世纪的法国称他为‘猎狮之人’,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起其他人了。”

这一番镇定至极的言论引起了一阵沉默。玛格丽特惊愕地盯着他。

“你倒是一点儿也不假装谦虚。”亚瑟·伯登说。

“假装谦虚是没有教养的表现,我的出身是不允许这种事的。”

波荷埃医生抬头看着他,脸上浮现了一丝讽刺的微笑。

“我想哈多先生一定愿意借这个机会向我们介绍他的出身和家族。我猜想,他一定和不朽的卡廖斯特罗伯爵一样,出身虽然不知名但却非常高贵的家庭,秘密地在东方的宫殿里接受教育。”

“我的出身足可以和丹尼斯·扎加利或者雷蒙德·拉里相提并论。我的祖先乔治·哈多是安妮王后的随从,跟随她来到了苏格兰。当她的丈夫詹姆斯一世继承了英国王位后,便将斯塔福德郡的地产赐给了我的祖先,至今这份地产还在我名下。我的家族一直和英国最高贵的血脉联姻,米尔斯顿家族、帕纳比家族以及霍林顿家族都以将女儿嫁入我的家族为傲。”

“这些都是能在文献中被核实的信息。”亚瑟冷冷地说。

“是的。”奥利弗说。

“你的童年是在东方的宫殿里度过的吗?有没有黑奴伺候着你?有没有大胡子族长传授了你什么秘密的知识?”波荷埃医生大声问道。

“我在伊顿公学念的书,一八九六年从牛津毕业。”

“介意告知是哪个学院吗?”亚瑟问道。

“豪斯学院。”

“那你一定认识弗兰克·赫里尔。”

“他现在是圣路加医院的助理医师,是我非常亲密的朋友。”

“我会写信问他的。”

“我非常想知道后来你把那些狮子怎么样了。”祖西·博伊德说。

她并没有像玛格丽特和亚瑟一样被哈多的厚颜无耻所激怒,相反,他让她觉得很有趣。她迫不及待地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装饰谢讷的房间地板。谢讷是我在斯塔福德郡房产的名字。”他停顿了一会儿,点了一支雪茄。“现在活着的人里,我是唯一一个连续三枪杀死三头狮子的人。”

“我还以为你是用辩术将它们杀死的呢。”亚瑟说。

奥利弗靠向椅背,将那两只肥大的手放在了桌子上。

“我和布克哈特一起去打猎。他是个德国人。他发烧病倒了,一直躺在床上。一天晚上,原本好端端的牛群躁动了起来,把我惊醒了,然后我听到了狮子的吼叫声,近在咫尺。我拿着卡宾枪走出了帐篷,月光很弱,我一个人走着,因为我知道,本地人派不上一点儿用场。过了一会儿,我来到了一具羚羊尸体旁,它才刚被吃了一半,于是我决定静候狮子的归来。我躲在了距离死羚羊二十步左右的巨石中。四周那非洲特有的空旷包围着我,安静极了。我一动不动地等着,等了一个又一个小时,直到天快亮,才看到三头狮子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前一天我就注意到地上留下的一头公狮和两头母狮的爪痕。”

“请问该怎么区分狮子的公母?”亚瑟满腹狐疑地问道。

“公狮的前爪印比后爪印大很多,而母狮则差不多大小。”

“请继续说下去吧。”祖西说。

“它们来到了我面前,昂首挺胸地站着。在微弱的晨光中,它们就像阿拉伯神话中的怪物一样高大。我瞄准离我最近的一头母狮,扣动了扳机。它就像被一刀砍倒的小公牛一样闷声倒了下去。公狮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号叫。我迅速往来复枪里重新填上了弹药,这时我意识到,公狮已经看到我了。它将头放低,颈上的鬃毛都竖了起来。它抽动着竖起的尾巴,咧开血盆大口,露出了白森森的尖牙。它的眼中燃着火焰,不断地咆哮着。然后它往前走了几步,仍旧低着头。它盯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愤怒。突然,它的尾巴猛地向上一紧,这是狮子即将发起进攻的信号。我迅速地瞄准了它的胸膛,然后开了枪。它抬起前腿暴跳了起来,发出了骇人的咆哮声,前爪在空中胡乱抓着,接着重重向后摔去,然后就死了。这时还剩下一头母狮,我透过硝烟看到它跳起来向我奔过来。这时想逃跑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我身后都是些高大的岩石,没法爬上去。它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咕哝声,噗噗作响。

“凭着拼死一搏的勇气,我射出了枪筒里剩余的所有子弹,可是完全没有打中它。我往后退了一步,想要再填一管弹药,却不慎跌倒了,离那头向我扑来的猛狮只有不到两个人的距离。它没扑到我,这一跤救了我的命。突然我发现它倒了下去。原来我其实已经打中了它,最后的一颗子弹穿透了它的心脏,它只是随着惯性往前扑而已。等我挣扎着爬起来时,她只剩一口气了。然后我回了帐篷,吃了一顿极好的早饭。”

听了奥利弗的故事后,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内心却惊讶无比。没有人能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但他那夸张的言语却一点儿也没有说服力。亚瑟愿意下大赌注赌他的故事里没一句真话。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因此并不明白精心编纂这样一场不大可能发生的冒险究竟有什么乐趣。

“你显然很勇敢。”他说。

“进入密林中跟踪一头受伤的狮子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危险的事了。”哈多冷静地说,“不仅需要绝对的冷静,更需要豪壮的胆魄。”

他的回答对亚瑟产生了很奇怪的作用。他飞快地看了哈多一眼,便再也忍不住,突然间大声笑了起来。他倚在椅背上,大声地笑着。其他人受到他的感染,也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奥利弗严肃地看着他们。他看起来既不惊慌失措,也未感到意外。当亚瑟镇定下来时,他发现哈多那双奇特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的笑声让我想起了锅下那噼啪作响的带刺树枝。”他说。

哈多环视众人,这一次他的眼神是聚焦的,但唇角却浮出了一丝奇怪又充满了讥讽的微笑。

“即便是白痴也知道,只有无所畏惧的人才能控制元素之魂的力量。喜怒无常的人永远都驾驭不了空之精灵,同样的,一个性情多变的人也无法驱使水之女神。”

亚瑟诧异地盯着他。这个男人的话让他感到一头雾水。哈多却一点儿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但如果一个有能之人勤奋活跃,能屈能伸,同时又坚强,那么整个世界都会听他的指挥。他将行走于风暴中而不染一滴雨珠。风不会将他的大衣吹出一丝褶皱。他可以走入火海而毫发无伤。”

波荷埃医生尝试着将他那含糊的言语做了一番解释。

“这些女士并不知道你说的那位神秘的神灵,我亲爱的朋友。在中世纪,人们想象出了代表四种元素的神灵。人们通常看不见它们。它们中有些对人类是友好的,有些则怀着恶意。人们认为它们具有神力。它们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过同时也深深明白自己没有灵魂。它们的生命依靠着某些实物形态而延续,因此它们不会永生。它们终究会回归到那无尽的夜之深渊中。死亡的阴影一直折磨着它们。后来它们想到,既然人可以通过和神的结合而获得神性,那么若空之精灵、地之精灵、水之精灵和火之精灵与人联姻,那么是否可以分得人类的永生呢?于是它们中很多比人类更美艳绝伦的女人通过与人类的成员相恋而获得了人类的灵魂。不过这种效果反之亦然。常有害相思病的年轻人离开了自己族群的栖息地,跑去与那美丽的、没有灵魂的水之精灵或者山林中的空之精灵一起居住,因而失去了永生。”

“我不知道你是在作比喻。”亚瑟对奥利弗·哈多说。

哈多耸了耸肩。

“世界除了是一个符号外还是什么呢?生命本身只是个符号,要是一个人能说出什么是现实,那他一定是一个智者。”

“说到魔法和神秘学,我承认我一窍不通。”

“魔法只是利用看不见的手段制造看得见的效果。意志、爱和想象力是人人都拥有的魔法力量。任何人,只要将这些发展到极致,那他就是魔法师。魔法只有一个奥义,简单来说就是,看不见的要靠看得见的来衡量。”

“能告诉我们有能之人拥有哪些力量吗?”

“这在一份十六世纪的希伯来语手稿中有详细记载。这份手稿现在是我的财产。那右手拿着所罗门的钥匙,左手拿着盛开的杏花枝条的有能之人有二十一种特权。他能面对面注视着神而免于死亡,他能与掌管着天兵的七个魔鬼亲密交谈。他超越了所有痛苦和恐惧。他与神共同统治世界,整个地狱都对他俯首称臣。他掌管着让死者复活的秘密,以及永生之钥。”

“要是你拥有这些才能,那你一定是世界上最为博学多才的人。”亚瑟讽刺地说。

“人人都会嘲笑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哈多耸了耸他那宽大的肩膀,回击道。

亚瑟没有答话。他好奇地看着哈多。他问自己,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真的相信这些荒谬至极的东西,还是在用这种拙劣的方法寻他们开心。他的举止很诚恳,但唇角却显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眼睛里也闪烁着严厉,与他的举止丝毫不符。祖西非常开心。能在这样一个乏味的酒馆里听到有人严肃地谈论诸多神秘之事让她感到非常有意思。波荷埃医生打破了沉默。

“阿拉戈认为,疑惑是谦逊的证明,可以促进科学的进步。旁边的大街就是以他命名的。但不愿相信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而且任何人用‘不可能’这个词来形容纯数学之外的世界,这本身就有欠谨慎。别忘了拉克坦谛也曾宣布认为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在地球上位于欧洲另一端的大洋洲的想法是愚蠢的。希波的圣奥古斯丁主教对此又做了进一步的补充,认为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存在这样的有人居住的地方。”

“听起来你对这些神秘之事竟有几分相信,亲爱的医生。”博伊德小姐说。

“我年轻的时候什么也不信,因为科学告诉我,连自己亲身的感觉也不能完全相信。”他耸了耸肩回答道,“但我在东方看到了很多事,都无法用已知的科学来解释。哈多先生给了你们一个魔法的定义,我来说说我的看法。所谓魔法,简而言之就是巧妙地运用一种为无知之人所不知、所蔑视、所误解的力量。年轻人刚去东方的时候总会嘲笑周围的人所说的魔法,但我弄不清在那样一种氛围中是什么慢慢化解了他的怀疑。最后当他在东方诸国逗留了几年后,他在不知不觉间,竟也和很多聪明人一样坚定地认为,也许这世上真的存在着某种魔法。”

亚瑟·伯登摆出了一个不耐烦的姿势。

“我不敢苟同。我在东方待得再久,也还是只相信有科学依据的事物。如果哈多先生所言有半句真话,那人类恐怕无法建立任何关于宇宙的理性理论了。”

“对一个懂科学的人来说,你的辩论实在是太愚昧了。”哈多冷冷地说,他的举止中流露出一股傲气,让人极其气愤,“你应该知道,科学只涉及普遍现象,并不适用于和普遍现象相矛盾的个别情况。心脏偶尔也会长到右边去,但是医生听诊时并不会因为考虑到这一点而把听诊器放到右边。在某种特定情况下,重力定理也有可能失效,但你仍旧认为它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成立的。所以我们中有一些人选择专攻那些异乎寻常的例外。一个无趣的男人在蒙特卡洛玩轮盘,他把钱都押了颜色,通常情况下最后出现的不是黑色就是红色,可是偶尔当0出现时,他就输了。而我们总是押0,所以赢得了翻倍的赌注。你时不时地就会遇到一些人,他们的想象力让他们超越一般人的平庸。要是有机会得到一笔数额巨大的奖励,他们宁愿冒输掉一切的风险。若我们不仅能借古老的先知来知晓未来之事,还能凭人力强行推开未知之门,这难道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吗?”

突然间,他说话时那种隐隐透着戏谑的严肃不见了,他的眼睛中出现了一种独特的光芒,他的声音嘶哑又刺耳。终于,他们知道他是认真的了。

“你根本无法理解这对终极秘密的渴望已占据了我的整个灵魂!”

“不管怎样,我非常高兴能遇到一位魔法师。”祖西愉快地说道。

“啊,别这样称呼我。”他挥舞着自己那肥胖的手,立刻恢复了原先的傲慢无礼和装腔作势,“我更希望人们称我为影子弟兄。”

“真是想不到,我原本以为你跟这种虚幻之物扯不上什么关系呢。”亚瑟笑着说。

奥利弗的脸涨得通红,无比愤怒。他那双奇怪的蓝眼睛中满是仇恨,眼神也变得冷峻起来。他撅起那猩红色的嘴唇,露出了尼禄那般残忍至极的表情。亚瑟对他肥胖的嘲笑一下子戳到了他的痛处。祖西害怕他会恶语相向,从而引发一场争吵。

“我们要是还想去集市,那现在就得走了。”她快速地说,“玛丽也一定想赶快摆脱我们了。”

他们站了起来,咚咚地下了楼,来到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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