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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天下 二十一

雕天下 二十一(1)

飞雁向往蓝天,

马鹿向往山岗,

白象向往密林,

蝴猴向往流泉,

徒弟掂挂师傅,

儿女思念爹娘。

只要双腿还在我身上,

我就会把亲人寻找。

——云南民歌

李梆、李歪嘴、王聋子在临安城一带,为几户商贾富豪建造了几幢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私家花园。他们因此有了钱,日子越过越好。头上戴的是法国草帽、身上穿的是西装、脚上套的是美国拖鞋,吃的是洋饼干,喝的是牛奶和咖啡。李歪嘴、王聋子还在临安城买田买地、建房盖屋,娶了老婆,安了家。他们不想回西宗县了。

李梆则一直没娶老婆,也不购置家产。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他茫然地望着高石美过去送给他的一把把刀凿,心里顿时产生一股沁人的凉意。那一切,对他来说都有一种召唤的意味,让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些奇妙的往事,想起自己的师傅高石美。二十几年了,他们师徒俩失去了联系,音讯全无。而那些往事却日渐清晰,一次又一次驻足他的心里,触动他的心弦。他感到亲切而甜蜜的痛楚,他在梦中一次次回到高师傅的身边,一次次回到明朗的新林村。他高思念师傅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地给别人讲他们师徒俩的故事。因为听的次数多了,李歪嘴、王聋子对那些故事已完全失去了应有的热情,他们的脸上因为日子过得舒心而常常呈现出一副病态的神气。李梆一见到他们那副模样,就莫名其妙地教训他们,对他们发火。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嫉妒他们。李梆很孤独,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他也不去刻意幻想什么,他只是期待,期待着,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应该如期发生而又没有发生。这种神秘而恼人的模糊感觉使他的每一天都不得安宁。

日子依然平静、阴晦地流动着。李梆苍老了许多,脊背也驼了。他意识到不能再期待下去了,眼前已有一条无形的极限,越过那条线,自己的生命就该了结了。这一天,李梆再也压抑不住对师傅的思念之情,他大哭一场。他对李歪嘴、王聋子说:“你们好好在这里过日子,我管不了你们了,我要去寻找我的师傅高石美。不论高师傅下落和遭遇如何,我都要找到他。”李歪嘴和王聋子都请求和劝说他,叫他不要离开临安城,高师傅多年杳无音信,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李梆找到石屏县,有人告诉他,说高石美带着一个小寡妇到个旧城去了。李梆紧紧拉住这条线索,一直找到个旧城的周家花园。周明达说:“我们也在寻找高师傅,他答应再为我家雕刻一堂格子门,可是后来就不见他了。我们搜遍了这个座个旧城,都没搜到他的影子。唉!前几年,他叫我们把那堂格子门卖给了法国人,我们不卖,他硬叫我们卖了。李师傅,你知道吗?我们才卖了就后悔。现在再也找不到他了。你看看我家大堂上,空空洞洞的,急死人了。”李梆说:“高师傅的格子雕怎能说卖就卖了呢?你们是否算一算,他一辈子能雕刻几堂格子门?”站在一旁的周姚氏说:“难怪法国人出了那么高的价钱,我们一家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也没赚过那么多的钱。” 周明达不高兴,狠狠瞪了妻子一眼。周姚氏感到自己泄露了自家的秘密,慌忙捂着嘴笑,“我说错了,我说错了。那堂格子门才卖了50个大洋。”周明达又瞪了妻子一眼,转身拉住李梆的手,“李师傅,你一定要替我们找到高师傅,我们盼他快到个旧来。你看看,毛春树我都搞到了,就等高师傅来雕刻它。”

李梆找遍了滇南各地,每找到一个地方,都有人说,高师傅可能死了。李梆不相信,他说:“高师傅一定还活着,我一定要找到他。”

最后,李梆找到了白莫寨。那天,刚好遇上白莫土司凯旋归来,他们刚刚打败了法国兵,正准备喝庆功酒。

白莫土司对李梆说:“第一杯庆功酒,献给我们最尊重和最热爱的高石美师傅,是他让我们有了枪,是他让我们打了胜仗,我们为他干一碗。李师傅,你是他唯一的大徒弟,你就替高师傅喝了这碗酒吧!”

雕天下 二十一(2)

李梆走到台上,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晚上,白莫寨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通红的大火舌舔着黑色的天幕,村寨和树林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四面八方的人都赶赴这里,大家围着篝火又唱又跳,都表现出一种胜利后的亢奋。李梆笨拙地跟着白莫土司跳了一阵,感到这里的歌舞真是惊天动地,热闹非凡。突然,一颗流星从天空坠落。这一瞬似乎只有李梆看见,他停住脚步,凝视天空。他的感觉很不妙,总是把那颗流星与他师傅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对白莫土司说:“我正在到处寻找我的师傅。请白莫大人告诉我,高师傅现在究竟在哪里?”

白莫土司说:“本衙门也在派人四处寻找他,可惜没有结果。”

李梆沉默了好久。白莫土司看见他的脸上有一些阴影一闪而过。

第二天,白莫土司叫李梆在白莫寨多住一些时日,耐心等待,他们一定会设法找到高石美师傅的。

李梆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们,但我的内心不允许我停下脚步。”

李梆告别了白莫土司。他决定去迤萨镇寻找。因为,李梆想起了高师傅的养女高荔枝在几十年前被迫卖到了迤萨镇。高师傅会不会到那里寻找高荔枝去了呢?

李梆走了十几天,来到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名叫基雄。这是一个喧嚣而光怪陆离的村寨,各方的马帮都要到这里集散,所以到处是马店。但是,李梆来得不是时候,正赶上西宗匪首马三率众南窜行劫,路经基雄。那天,李梆刚刚住进一个名叫“尼郎人”的马店,就得知基雄寨被土匪包围起来了。寨里的人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只见寨王匆匆忙忙赶到“尼郎人”马店,找到女主人,对她说:“赵奶奶,你救救我们基雄寨吧!你是西宗县人,请你去向马老爷求个情,让他行行好,放过我们基雄寨吧!”只听那个被称之为赵奶奶的人说:“我虽然是西宗人,但与马三毫无交情,不知他是否给我这个面子?但我去试试吧!”说完,她吩咐自己的丈夫用毛笔在她家的马店门口写下:“竭诚欢迎西宗马老爷光顾”等几个大红字。并叫寨王杀猪宰羊,准备开寨迎接。

那个被称之为赵奶奶的人走后,李梆迷惘而诧异地站在楼梯口,陷入了沉思。他思考这个店名的来由及其与赵奶奶内在的联系。不知怎么回事,仅仅那么一瞥,而且是在猎猎燃烧的火把下,他就总感到那个赵奶奶身上有许多自己所熟悉的东西,只是他无法说出来。太奇怪了,在这个离尼郎镇很远很远的地方,自己竟然发现并住进了尼郎人开的马店,而且对老板娘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对李梆更有吸引力的是,他做梦也没想到本乡的土匪竟敢来到如此偏远的山寨打劫?思来想去,他渐渐沉浸在一种由赵奶奶和马三他们所带来的似有似无的亲密气氛里,他甚至庆幸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就像看一场精彩的戏剧,高潮还在后头呢!

夜里,赵奶奶与马三谈妥了入寨的条件。于是,全寨男女老少站在寨门口,夹道欢迎马三入寨。之后,用酒肉款待马三的弟兄们,让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当晚,马三非常开心,对那个被之称为赵奶奶的老女人说:“这里的人都把你称为赵奶奶,可见你的名望不小。说实话,我不想回避基雄寨,你看看我的弟兄们一路辛苦,本当有所作为。但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赵奶奶。现在,看在你我同乡的份上,再加上寨主待我等也不薄,所以我把他们打财喜的时限破例缩短为一炷香烟的时间,并规定只取富家金银,不准惊吓老幼,不准欺辱妇女,若有违犯者,格杀勿论。”赵奶奶和寨王只能点头称是,并表示感恩不尽。

于是,马三的哨音一响,抢劫开始。那些醉倒在地的匪徒们,纷纷爬起来,摸向黑暗中的街巷、宅院。李梆藏身在“尼郎人”马店的小楼上,相对而言要安全得多。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但一听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惊叫声,还是不免浑身哆嗦。他从门缝里看去,赵奶奶、马三和寨王正围着那支插在桌上香炉里的香烟,神情各异。赵奶奶很冷静,马三得意洋洋,寨王忧心忡忡。香烟头上一个红红的小点,烟雾一丝一丝地从小红点上出发,悠闲自在地飘向天空。看着燃烧得慢而又慢的香烟,李梆觉得周围的恐怖气氛正在一分一分地增多。他害怕马三突然发疯,下令搜查“尼郎人”马店。那样,他就自身难保,在劫难逃了。现在,他是无法逃脱的,除非他是一只夜鸟。好在匪徒们一直在离“尼郎人”马店很远的地方抢劫,这里反倒显得有几分冷清。李梆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敢松懈地监视着马三的动静,看他是否有什么反常,以便自己相机行事。马三一直稳坐着,不像一个心怀叵测的贼头。李梆松了口气,不再像先前那样紧张,但仍有几分惶惑。

雕天下 二十一(3)

一炷香烟终于燃尽了。马三的哨音再次响起。匪徒们果然停止了抢劫,聚合在“尼郎人”马店门口。经过马三精心查点,发现强奸妇女者一人。马三宣布:当众处死,决不留情。那人立即被拉出寨门,砍下了脑袋。这次行劫,可谓是马三的得意之作。他看到自己的弟兄们高兴而来,欢喜而去,虽然谈不上满载而归,但也收获不小。他心中自然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土匪走后大约一个时辰,李梆刚刚有点儿倦意的时候,又来了一支大马帮。李梆躺在床上,从窗口望出去,他默默一数,不下90匹大骡马。马店内外顿时热闹起来。赵奶奶忙着招呼马锅头(马帮的首领)喝酒、吃饭、洗脚、睡觉,忙得团团转。赵奶奶的丈夫看上去是个体格异常健壮的人,他一切听从赵奶奶的指挥,扛出几大袋草料、豆料来卖给马锅头。李梆明白,那可是他们开店的主要收入,所以赵奶奶的丈夫干得又卖力又认真。李梆睡意全部消失了,他干脆起床,走到院子里,想找个机会与赵奶奶闲聊几句。

李梆一下楼就碰上了赵奶奶。

“打扰你了,师傅!让你睡不好觉。”赵奶奶抱歉地说。

也许赵奶奶的话说得过于突然,也许李梆的心思正在想着什么。面对赵奶奶,李梆竟然有几分紧张,他不知如何回答。他叫了一声“赵奶奶”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而且他在叫赵奶奶时,声音很微弱,神态也极不自然,近乎淫秽、下流的感觉。他把目光移向门外,以消除自己的窘态。

“我们马上就要闩门,你不要出外了。”

“我明白了。”

赵奶奶一听,反而把手里的马灯移向李梆这边,两眼紧紧盯住他,就像他是一个游动着的危险人物,她正拎着灯火四下里寻找似的。

李梆就着摇晃不定的灯光,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眼神。他暗暗吃了一惊,这个赵奶奶究竟是谁?他慌忙登上两级楼梯,想站在稍高一点的位置上观察她,与她对话。这样既可以弥补自己低微的地位和心理,又可以压压她那股若有若无的霸气。只见她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前胸高挺,身子颀长。这是他多么熟悉的模样啊!她究竟是谁?他不断地追问自己。这时,赵奶奶也许感到李梆的行为有点儿怪诞,所以转身就走了。她的背影仍令李梆吃惊不小,回味无穷。说不定这个女人就是赵金花?李梆作出了大胆的猜测。他想,原来,我们赵老板的女儿、高师傅的老婆,同那个小和尚一起私奔之后,竟然跑到了这儿?

李梆决定先把自己隐藏起来,然后再开展调查。第二天,他对赵奶奶说:“我病了,可能要在这儿住上好几天。”赵奶奶说:“我去帮你请郎中来看看。”

“你给我指指路就行了,”李梆说,“我还能走路。也不知是啥原因,我只觉得肚子有点儿痛,恐怕是前几天到白祖山买马的时候,吃烤红薯吃多了。”

“哦,你懂马?是做马生意的?”

“我常年贩马。”

“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呢?”

“我这是第一次跑这条线,以前在克山那边,不走这条路的。”

赵奶奶又“哦”了一声,然后去做她的事了。李梆的心怦怦直跳,从她的脸形、口音、走路的姿态来看,分明就是赵金花。

但是,李梆的秘密调查并不顺利。因为在基雄寨几乎没人知道赵奶奶和她丈夫的历史。老郎中还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告诉李梆,在基雄寨,赶过马帮的男人并不多,赵奶奶的丈夫是其中之一。但他仅赶过两次,每次20多天,加起来也不过50天时间。但这50天的经历,却让他的妻子赵奶奶,感受到了两种陌生的东西:苦熬与荣耀。

雕天下 二十一(4)

赵奶奶的丈夫借了点本钱,买了些马掌、马钉、菜刀、锅铲、粉丝、火腿、烟丝、糕点,驮在自家的大骡子上。然后,匆匆赶到石屏,加入张绍恩的大马帮。赵奶奶早就听说,张绍恩是一个高大、英俊的马锅头,对搭帮的客人特好。所以,她叮嘱丈夫,不准搭靠外地的马帮,第一次出门就要认准张绍恩。

果然,在八宝河一带,遇上了土匪。张绍恩走在最前头。他对着天空,放了一阵枪。不知为何,也许土匪害怕张绍恩,因此什么事也没发生,就让他们通过了。

于是,赵奶奶的丈夫随着马帮经过元江、墨江、磨黑,到达思茅、勐海。在那里,他把所带的货物全销了,又买了些洋靛、茶叶、盐巴、药材,准备回到基雄寨销售。当他回到家时,赵奶奶告诉他,同他一天出发的皮维权、尚丕德,由于所搭靠的是外地马帮,在八宝河出事了。皮维权逃到刺丛中,被土匪放枪打死;尚丕德被抢光,只穿着一条内裤回来。皮家的人已经痛哭了两天两夜了。而这两天两夜里,赵奶奶也跟着哭。她想,丈夫也许回不来了,尸首也见不着了,叫她怎么不哭呢?她还告诉丈夫:那22个夜晚,我没睡着一夜,眼皮总是合不下来。

这一次,赵奶奶的丈夫用所赚的钱,买了一千多斤大米。他们一家人因此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上一年好日子了。

赵奶奶的丈夫第二次出门,赵奶奶告诫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遇上什么乱子,你就跑回来,钱财并不重要。

这一次的帮头仍然是张绍恩。但在行进过程中,遇上了一个比张绍恩更大的马锅头。这个马锅头,别的东西看不上,恰恰看中了赵奶奶丈夫的大骡子。他对赵奶奶的丈夫说:兄弟,你这匹大骡子,我一看就眼热,送给我吧,你不会吃亏的。张绍恩也在一旁好言规劝:算了,算了,我大哥看上的东西,你就送给他作个纪念吧!千万不要吃眼前亏,听我的话,不会错的。于是,赵奶奶的丈夫只好含着眼泪,把缰绳递给了那个大锅头。

25天之后,赵奶奶的丈夫两手空空回到家中,他大骂:这回算是遇到大贼了,一切全完了,本钱也没了,骡子也没了,什么生意也做不成了。

赵奶奶说:你能活着回来,还愁什么?

赵奶奶的丈夫想想,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因此,没过多久,他就把这件事抛到心头之外去了。

一天早上,天还没亮,赵奶奶的丈夫还在熟睡之中。赵奶奶觉得门外有响动,她仔细听辨,发现的确有人在门外走动。接着,又听到一声喷嚏。她慢慢起床,穿上绣花鞋,洗洗脸,梳梳头,小心谨慎地打开大门,准备迎接何方来的客人。突然,她惊呆了,发现门外的“客人”竟然是她家以前被那个大锅头霸占的那匹大骡子。大骡子身上有个大驮子。大驮子沉甸甸的,赵奶奶没法把它卸下来。于是,她搬来凳子,垫在脚下,把驮子慢慢打开,然后用手一掏。她顿时吓得从凳子上摔到地下。她顾不得疼痛,慌乱站起身来,她想呼喊,但她最终还是平静下来,瘫坐在地上,思考了好一阵子。之后,她找来一个大笸箩,重新站上凳子,从驮子里,大把大把地掏出银元,放在笸箩里。她估计掏得差不多了:既可以为丈夫买一匹骡马,又可以余下一些作本钱。其余的银元,她也不想多要。这时,天已经大亮。赵奶奶把骡子身上的那些银元遮盖起来,牵着骡子,走到村口。她叮嘱骡子:你驮子里全是银子,你不能乱跑,快去找你的新主人。然后,她往骡子的屁股上拍了三下,让它驮着银子跑了。

赵奶奶的丈夫还在睡梦中,他被妻子叫醒。妻子把刚才发生的奇异故事讲给他听。他不相信,但眼前又有一笸箩银元为证。有了银子,赵奶奶既没让丈夫去买马,也没让丈夫去做其它生意。她与丈夫一起在基雄寨开了个“尼郎人”马店。从此以后,在此落脚的马锅头越来越多,基雄寨也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基雄寨的人得到赵奶奶开店的启示,也陆续在此开了十几个马店,生意都很好。大家都尊重这个了不起的女人,把她称为赵奶奶。

雕天下 二十一(5)

老郎中还说,从他到基雄寨行医那天开始,他就见赵奶奶在此开店了,至于赵奶奶是什么时候搬来此地的,他就不清楚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赵奶奶的老家在尼郎镇。这个事实是有一次他到“尼郎人”马店为赵奶奶包扎脚上的伤口时,赵奶奶亲口告诉他的。

当然,也有人说老郎中讲的那个故事不是事实,是某些人胡编出来的,因为赵奶奶和她的丈夫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很有钱。在几个老人的记忆里,赵奶奶和她的丈夫一到这里就开了个马店,只不过规模小一点,但生意很不错。

紧接着,李梆又有了新的、惊人的发现。有个与他同住一个房间的小伙计说:“前几年,我们跟着一个大锅头常年来往于这条茶马大道上,经常在这个马店歇脚。听人说,开店的老板娘赵奶奶的丈夫以前是个大和尚,后来遇到赵奶奶,被赵奶奶的美色迷倒,所以就还俗来这里开马店。刚到这里的时候,这个男人很浪荡,赵奶奶也管不住他。原因是这里的小姑娘都很喜欢他,偷偷与他交合。她们认为把自己的处女之花献给大和尚,就像吃了唐僧肉一样,能增长她们的寿命。赵奶奶很恼火,把大和尚关了半年多。出来以后,大和尚看到赵奶奶严守妇道,常常把那些对她心存非分之想的大马锅头拒之门外。大和尚很感动,从此不再与那些做梦都在与他交合的女人们来往,他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与赵奶奶一起做生意。”

“这个男人究竟叫什么名字?”李梆问。

“我也不知道。大家也不在意,只知道他是赵奶奶的男人。不过,很多年以前,那时我才十几岁,听那些女人叫他什么……明和尚?”

“慧明和尚。对不对?”

“对对对,就是慧明和尚了。不过,你为何知道呢?”

“我只是猜猜看,没想到一猜就猜中了。”

“那你可真是个神人了?”

“有什么神不神的?你不知道吗?和尚最爱用这个名号,所以一猜就中。”

“哦,原来如此!”

“睡吧!睡吧!我不与你唠叨了,你们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小伙计很快就呼呼大睡。李梆却失眠了。他可是发现了一个特大秘密,寻师没有寻到,却寻找到了高师傅的老婆赵金花。现在,难题出现了,怎样让她离开慧明和尚?怎样让她与自己一起去寻找高石美呢?再说,她已是一个老太太了,怎么经受得了太多的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呢?思来想去,李梆决定放弃这个秘密,他不想再触动赵金花的生活,她和慧明和尚的关系不是和谐得令人难以置信吗?他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这一秘密就暂时让它死死地压在自己的心底,待自己找到高师傅以后再来揭示吧!这样一想,李梆如释重负,几天来的焦虑和种种计划顿时土崩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宁静溶入了他的心灵。第二天,小伙计一大早就去整理马驮,刚好碰上赵奶奶,他就问她:“你老公以前是不是叫慧明和尚?”赵奶奶吃惊不小,就问他:“你问这个干啥?是谁告诉你的?”小伙计说:“赵奶奶,是昨夜与我同住一个房间的那个客人告诉我的。他认识你,你认识他吗?”赵奶奶说:“胡说八道,谁认识他?一个马贩子,病了,赖在这里不走?待会儿我去撵他,叫他别在这里给我惹麻烦。”

小伙计一走,赵奶奶就来敲李梆的门。李梆慌乱穿上衣裤,开门一看,是赵金花。她不说话,但表情极其冷酷严峻,就像她使用了一种什么魔法,让李梆在一种异乎寻常的静止状态中经受煎熬,无法挣扎。

“你是什么人?你究竟想干什么?”她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一直在暗中调查我的历史。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李梆?你从哪里来?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梆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僵硬而丑陋的石头,他无法应对神女一般的赵金花。他只好大胆地盯住她。她的眼睛依然那么深邃迷人。她脸上的皱纹浅浅的,像漂亮的木纹一样,对他竟然有一种亲切感和吸引力。她的全身一定是经受了什么特殊的考验,明显带有一种坚定而纯洁的风韵。这一切使李梆很快就镇静下来。“我就是李梆。我正在四处寻找我的师傅高石美。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看起来,你过得很好。”

雕天下 二十一(6)

“我也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来。30多年了,你也老成这个样子了,可是我感到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可恶。你老实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并不是专程来找你的。我看你过得这么好,我也不想给你惹什么麻烦。但上苍的安排,非要让我和你在此见面不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你想想,我又能把你们怎么样?”

“你们师徒俩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恨死你们了。实话告诉你,我是个幸运的人,我遇上了慧明和尚这个好男人。他为了我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忠实于我。我对他的感情一直像火一样的燃烧着,只是你们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而你的师傅高石美像个令人捉摸不透的木头人,他什么时候让我激动过?什么时候理解我的痛苦?”

李梆无言以对。他没想到赵金花的心依然这样坚硬。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感到楼房也似乎在摇动。刚才他还有一个幻想,那就是他打算约着赵金花一起去寻找高石美。现在看来,这个幻想已破灭了。

“我不知是你把高石美引坏了,还是高石美把你带坏了?反正你们师徒俩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现在找他干吗?也许,他在外面过得比你好,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干过?你还想依附于他?还想与他一起去干坏事吗?”

“我师傅是个好人,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坏。”李梆说,“我已20多年没见过他了,不知他是死是活?”听到这句话,赵金花的内心可能突然发生了较大变化,她两手交叉在一起,不知所措。

“啊呀!你们20多年没见过面了?你说谎吧?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相信你的鬼话。”

“我说的是真话。我骗你有什么意思?我找遍了石屏、临安、个旧,都没有他的影踪。”

“他究竟到哪里去了呢?”赵金花陷入了沉思,“莫非我与慧明逃出来以后,他就四处找我们?”

“是的,”李梆开始说假话,“你出走以后,高师傅就像做了一场恶梦,他天天惶惑不安,发疯似地到处打听你的下落。他尝到了失去你的滋味,他后悔莫及。”

“不,不可能的。我不能把他想象得那么美好。我知道,你说的全是假话。你想骗我?你应该知道高石美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木头才能打动他的心。除此以外,我在他心中还不如一阵风。你说他后悔了,那是到死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你想骗我,瞒我,你真没良心。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白痴。什么事我都懂,任何人也骗不了我。你走吧,不要让我的慧明认出你来。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不拦你,你快走吧!我还有事,不送你了。”

李梆刚走出店门,“尼郎人”马店就被一群兵丁包围了。那是官府派来抓捕“赵奶奶”的。他们叫嚷着,吆喝着,冲上楼房,把赵奶奶捆绑起来。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说:“你私通匪徒,认贼作父,出卖基雄寨,快跪下来伏罪。”

赵金花当然不服,拼命挣扎,被两个兵丁死死掐住脖颈,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来。在她即将被带走的一刻,站在门口的李梆进入了她的视野。她看到李梆微微抬起右手,似乎要与她“再见”。她突然叫道:“李梆,只有你能救我。”然后,她把头昂起来,与李梆四目相对。李梆的右手慢慢垂下,望着她渐渐走远了。

基雄寨的老百姓议论纷纷。不但没人去保护她,反而有人恍然大悟似地说:“原来,赵奶奶也是个土匪婆子。难怪马三不但不抢她家的东西,反而听她的话。”有人接着说:“你们知道吗?西宗那群土匪就是赵奶奶带进来的。我亲眼看见的,千真万确。”还有人说:“这个老贼婆太狠毒了,真该千刀万剐。”

李梆的心里糟透了,眼里还夹杂着几分恐慌和愤怒。发生在他面前的人和事太荒唐了。他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一块滑亮的石板上。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烦躁不安,他鄙视这里的一切。他暗暗下了决心,迅速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个令人讨厌而又莫名其妙的基雄寨。他一直往西走。他走得很快,就像有魔鬼在追赶他一样。不久,他就进入了一片森林。为了安顿自己,他坐下来,喝了几口山泉,吃了一点东西,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倾听着森林里特有的寂静,嗅着森林里深邃的幽香。他抬头一看,远远望去,除了绿树还是绿树,除了山影还是山影。一会儿,他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恶梦……他从惊悸状态中醒来。梦中的情景清晰可见,它犹如一个象征性和预示性的评注,让他明白赵金花已遭到严刑拷打,最后死于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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