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掉她花样的年华

（一）

一九六六年文革暴发之后的八月里，大陆各地一群群红卫兵身穿草绿色军装、臂戴“红卫兵”造反派袖章上街高喊“打倒走资派”、“打倒牛鬼蛇神”的口号，一边剪掉路人的长发辫和瘦腿裤，割掉高跟鞋的鞋跟，“中国人的精神、文化生活包括衣着，几乎荒芜一片”。广州《羊城晚报》的《晚会》版上关培元这样说。关培元那篇文章题目叫《十年折腾花无色》，是“中国妇女服饰百年史话”之八，讲风暴十年妇女服装的变革。文章说，到了一九六八年掀起上山下乡运动，上海知青的瘦腿裤又风行大江南北。大家口头上批判之为“资产阶级思想”，私下里却争相崇尚模仿。那时期，全国不分老妪、少女、儿童，一年四季实际上都穿同一款式的平方领直筒服装，没有腰身没有曲线，颜色也只限於灰、蓝、黑这些暗色系列里。女孩子只能把花衣服留在家里穿或当做贴身的衬衣用。关培元说：“在穿着上，十年‘革命行动’夺去了多少女性的花样年华”。

一九七一年“九·一三”林彪事件后，周恩来主张批判文革中的“左”的错误，传媒开始批评“穿一种式样服装”、“照一种姿态相片”等极左思潮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表现。女青年开始流行穿短衫、花衣服、花裙子；尖角领替代了平方领，花衬衫的领也大胆翻在袄罩外，连发型都时髦起来了。到了一九七三年展开一连三年的批孔批林、反击右倾翻案风等运动，“刚刚复苏的花彩裙又陷入一片灰、蓝、黑的沉寂中。”一九七五年，江青鼓吹“女皇裙”：上身是唐宋对襟、下身呈百褶纹的连衣裙。可是，中国的妇女并没有响应这个野心家的号召，“女皇裙”只在橱窗和舞台上亮相。

（二）

所有这些十年浩劫时期的灰灰蓝蓝黑黑的服装，其实都是意识形态的化装和伪装。像Roland Barthes所说的握着鸦片烟管的旧中国的妇女和夹着一枝长烟嘴的西方的坏女人，压根儿就故意在把女人塑造成为伪装品。（“...all aim at establishing the woman right from the start as an object in disguise”）。花样的年华必须为政治运动牺牲：资产阶级符号学上象徵女性身份的长长的发辫和玲珑的身段都必须粉碎成不含欲念的“能指”（signifier）。女性天生的美态是罪恶的深渊，像旧社会走过来的知识分子的语文与思想一样靠不住。朱元璋对风流才子解缙说，宫里昨天有婴儿诞生，考他做一首诗。解缙第一句说：“君王昨夜降金龙”。朱元璋说，生的是个女孩儿。解缙第二句说：“化作嫦娥下九重”。朱元璋说，她死了。解缙第三句马上说：“料是世间留不住”。朱元璋却说，已经把她扔到水里去了。解缙忙念第四句说：“翻身跳入水晶宫”。文革时期的中共於是既不要穿花彩裙的女人，也不要识字的书生。如今，红卫兵的旧照片和旧海报、旧制服都成了怀旧的艺术品摆在旧货铺卖：“One should either be a work of art, or wear a work of 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