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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入狱

去年春天的时候,河间王高孝琬曾经去了一趟南方,从那里购买了不少极为珍贵的异种枫树移植到高府,所以到了今年的深秋之际,白霜盛时,满院红叶似火,直直沿著向上的石阶铺散而去,厚厚的一层,鲜艳俏丽。不时也有一些枫叶在空中翩翩起舞,用艳丽的红色在空中晕染出几近极致的凄美,仿佛在无声地祭奠着即将要逝去的秋日。

其时斜阳如血,将整片院落更是染得有如一片嫣红的落霞。在这梦幻一般的景致下,高家两位公子正在亭子里边品茶边玩着双陆,在一旁观战的还有经常来串门的尚书令斛律恒伽。

从局面上来看,长恭这一局明显落于下风。

“长恭,你三哥的马已经快要出尽了。”恒伽还不忘幸灾乐祸地提醒了她一下。

“狐狸,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观棋不语真君子,听过没有?”长恭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继续掷起了手中的青玉骰子。

孝琬哈哈一笑,“恒迦,他就快输了,心情不好,你就别招惹他了。”

“谁说我要输了?”长恭不服气地挑了挑眉,“主要是因为这只狐狸总在一旁干扰我,所以我才大失水准。”

“狐狸狐狸,你倒也叫得顺口,好歹人家还帮你挨了二十军棍呢。”孝琬笑嘻嘻地打趣道。

长恭嘴上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心里却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暖意,那——也是狐狸最够义气的一次了吧。

“好好,那我就不说话了。”恒伽微微一笑,果然不再作声。

没过多久,长恭就毫无悬念地败在了孝琬的手下。她恼怒地站了起来,忿忿道,“不玩了!”长恭的棋品一向很烂,只要输了棋就会发脾气,不过这个坏毛病只有和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时,恒伽慢悠悠地开了口,“长恭,其实你刚才只要走那一步就可以扭转全局了。”说着,他顺手指了指其中一粒棋子。

“那你怎么不早说!”长恭一看果然如此,更是怒气冲天。

恒伽还是保持着那抹优雅的笑容,“咦?不是你说的吗?观棋不语真君子。”

“你——”长恭被气得翻了一个白眼,这只狐狸……明摆着就是故意的!

就在这时,孝琬的随身侍从刘岷匆匆走进了院子,附身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孝琬的脸色一变,立刻起了身,“长恭,恒伽,我的偏邸那里有点事,我要先过去一下,你们接着玩吧。”

“三哥,什么事?这都快吃晚饭了……”长恭见他面色奇怪,不由也有些担心起来。

“没什么,没什么,”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去去就回。”

“三哥是怎么了……这么着急。”长恭不解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恒迦没有说话,只是眼底飘过了一丝复杂的神情,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孝琬还没有回来。一家人倒开始焦急起来,长公主正打算派人去找他的时候,刘岷忽然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道,“不,不好了,王爷,王爷他被皇上押入大牢了!”

“砰!”长公主手中的杯子掉落在了地上,砸成了碎片。崔澜的脸色也是大变,一旁的小正礼偏偏不合时宜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高府里顿时乱作一团……

“皇上好端端地怎么会把三哥押入大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一五一十说清楚!”长恭一把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焦急地询问道。

“是,是这样的。今天小的见到偏邸外有些可疑的人,所以前来禀告了王爷,王爷就打算去看看,谁知道……”他的眼眶一红,“谁知道一到了偏邸,就发现那里已经被禁卫军包围了,领头的祖大人一见王爷,立刻令人将王爷抓了起来,说是……说是……王爷有谋反之意……”

“胡说八道,我三哥怎么可能谋反!无凭无据又怎么能说我三哥有反意!”长恭在听到谋反那两个字时已经被震得心胆俱裂……这是个必死之罪啊!一种极度不安和惊慌的黑暗气息弥漫开来,带着寒彻心扉的冷风,仿佛就像是无边的幕布,将她牢牢围住,困难得不能呼吸,像是灵魂一点一点剥离身体。

长公主的身体一晃,险些晕了过去,几位侍女赶紧扶住了她。崔澜紧紧抱住了嚎啕大哭的小正礼,面色犹如死人一般惨白,浑身好似落叶一般颤抖着,她比谁都明白,如果夫君有谋反之意,那么她的儿子……必然也是难逃一死。

“可是,祖,祖大人搜出了王爷私藏的佛牙舍利……”刘岷带着哭腔道。

“佛牙舍利?”齐国素来尊佛成风,所以长恭也知道这件宝物的珍贵,佛牙舍利历来是帝王才可拥有之物,如果真是三哥私藏……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她不由怀疑地地望向了刘岷,又重复了一遍,“三哥当真私藏了舍利?”

看到刘岷肯定地点了点头,她的心就格登一声沉了下去,脱口道,“三哥真是太糊涂了!”短短时间内,她的脑中一转,又立刻质问道,“可就算是私藏了舍利,也不能证明我三哥想谋反!”

“光凭这个当然是不可以,不过,”刘岷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惧神色,“除此之外,祖大人还搜出了王爷私藏的许多兵器!”

“什么!”长恭的脸色瞬间变得灰白,只觉得有一只手伸进她的胸腔,抓住那裂开的半爿心,连皮肉带骨血,生生扯了出去。那一下快如闪电,她竟不疼,只是心口空空,天地漆黑。脑中一片空白,喃喃的重复着,“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长公主此刻已经回过了神来,轻轻唤了一声孝琬的名字就流下泪来,崔澜则好像失去了魂魄一般,只是双目发直地抱紧了正礼。

“三叔叔,我要爹爹……”小云拉住了她的衣袖抽噎着哭泣道……整座高府,顿时被笼罩在了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见此情景,长恭更是心如刀割,只得按捺住了自己的惊惶,拼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在高家,她是她们眼中唯一的“男人”,她是她们唯一的希望,她必须冷静。她没有时间继续在这里发呆了,她该去找九叔叔问个明白才对!

“小云,我这就去宫里,一定将你爹爹带回来。”她没有再多考虑,一个转身冲到了马厩,牵了飞光马就往宫里赶去!

一路上,长恭不停地挥舞着马鞭,催促着飞光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风不停地吹拂过她的耳廓,刺啦刺啦的声音不断震动着她的耳膜。

秋雨绵绵风萧瑟。空茫茫,混沌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

此情此景,为何是这样的熟悉,仿佛在很久很久,也曾经有过相似的经历。

对了,那好像是高洋还在世的时候,听到三哥被高洋押入大牢的消息,她也是这样在风中几近疯狂的策马狂奔,那一次,如果没有九叔叔,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可是,为什么偏偏这一次,原本是属于高洋的角色却换成了九叔叔……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一定是……

昭阳殿内,烛火昏暗。殿外开满了白色的菊花,厚实的花瓣洁白晶莹,还带着夜间的露水,风中有淡淡的幽香飘了过来。长恭刚到了殿前,就被王戈给拦了下来,说是皇上已经休息了,任何人都不想见。她哪里听得进去,推开了他就要硬闯,王戈只好死死抱住了她的腿,死活不让她闯进去。

长恭没想到他来这么一招,又不能一剑砍了他,只好冲着高湛的房间大声道,“九叔叔,我知道你没睡!为什么不见我!”

“兰陵王,你竟然惊扰皇上,好大的胆子!”王戈气急败坏地低声道。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高湛略带无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长恭,你进来吧。”

长恭瞪了一眼王戈,抬脚就走了进去。

不出她的意料,高湛不但没有睡,还居然很有闲情逸致地在描着水墨画,从她的角度看去正好看到他侧面那完美的轮廓,在烛光下更是犹如画手精心描绘出来一般美丽。

“九叔叔,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对,我三哥是私藏了那粒舍利,他实在是糊涂,可是他绝不会有谋反之意的,更别提私藏兵器了。就算搜出了兵器,也有可能是别人栽赃嫁祸,和士开和祖珽本来就是一夥,素来看三哥不顺眼,我看就是这些奸臣趁这个事情害我三哥!”长恭上前了两步,开门见山地说道。

高湛勾下了重重的一笔,轻叹了一口气,“长恭啊,你还是改不了这个急躁的毛病。你说的我自然也想过,但现在这么多兵器的确是从孝琬的偏邸里搜出来,我身为一国之君,也要做些门面功夫,所以才将孝琬暂时押入了大牢。趁着这段时间,我会亲自派人将这件事查个清楚。孝琬在牢中很安全,不会有人敢动他半分。”

长恭听他这么一说,心情又稍稍缓和了一些,但还是不确定地问道,“但三哥他私藏佛牙舍利一事……”

“如果只是私藏舍利一事,我会撤了他的爵位。”他抬起眼来,茶色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在涌动,“长恭,你的愿望,我一直都记得。所以,我会留着他的命。”

“九叔叔……”酸涩的感觉在她眼中轻轻弥漫,让她一下子发不出更多的声音。其他的她都不管不管不管,只要三哥活着就好!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吧。”他清冷的眼眸深处涌起了一丝温柔之色,“就是怕你一时冲动,才想等查清楚了再召见你,哪能想到你这没规矩的孩子敢闯进来,若是换了别人,不知掉了几个脑袋了。”

“我……”长恭有些理亏地低下了头,又蓦的抬起头来,“九叔叔,我明天可以去见三哥吗?”

高湛抿着唇,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见他。我不希望你和这件事扯上任何关系。”

长恭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不以为然的神色,“我不在乎,我是他的弟弟,我和他扯上关系天经地义。”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阴郁,“长恭,我说过不会让他有半分损伤的。难道你不信我吗?”

“我信,可是我也要见他。”她直视着他,明亮的眼神里没有半分退让之意。

他得脸色一黯,淡淡道,“随你。”

“多谢九叔叔。我……先回去了。”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手上的毛笔轻微抖动了一下,一滴墨汁沁在熟宣纸上,散开的墨汁揉成一片暗灰色,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长恭就先去牢房里探望了孝琬,他的精神尚可,只是因为过于气愤而显得心情恶劣。因为私藏舍利的事,长恭忍不住骂了他几句糊涂,又详详细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一遍,心里有了底之后就直接去上了朝。

刚到了大殿门口,长恭就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气氛。往日里那些一见她就大献殷勤的官员们,今天见了她就好像躲避瘟疫一般,惟恐避之不及。长恭只是淡然一笑,她明白这些人都在想些什么,河间王刚背上一个谋逆的罪名,谁不知道这谋逆的罪名有多严重,现在若是招惹了河间王的弟弟,那不就和谋逆者扯上关系了吗?

她望了一眼不远处,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恒伽正在树下和几位同僚们闲聊着,依然是笑如春风,一派温雅。在抬头的瞬间,他明明是看到了她,可是,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他又很快侧过了头去,连一个安慰的眼神都没有给她。

她心里一凉,自嘲地弯了弯嘴角,狐狸不是说过吗,最重要的人是他自己。所以,现在他也和那些人一样,和她——划清界限了。

虽然觉得并不意外,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失落……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恼怒情绪油然而生。

下朝时,她习惯性地往恒伽的方向走去,刚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他刚才冷淡的表情,这才赶紧停了下来。这不能怪她,平时下朝时她总是和恒伽一同进出,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开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她看到恒伽的眼角似乎微微一跳,随后又挽起了一个优雅的笑容,自自然然地从她的身边擦肩而过,径直走向了另外一位同僚,一起谈笑风声地走了出去。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心里有一种奇异的郁闷在不断扩展,她从来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不是因为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所以,改变了,就会不习惯。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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