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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钓饵

“朵儿来了么,请进来吧。”

房中突然传来杨浩清朗的声音,柳朵儿怔了怔,她万没想到自己含羞忍辱在门口站了这么久,杨浩竟吝于出门迎她,此时再拂袖而去未免显得做作,柳朵儿咬了咬牙,含忿举步进去。

就见杨浩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后面,看他模样,果然是刚刚沐浴,一头乌发只懒梳了一个马尾垂在肩后,唇红齿白,目朗神情,多日不见,他的气质是愈发出众了。妙妙和月儿站在他左右,见自己进来,月儿把鼻子一扬,一副不屑模样,妙妙却是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情。

柳朵儿不禁暗暗冷笑,只当她是有意做作,也不再多看她一眼,便向杨浩福礼道:“大人是今日返京的么?奴家事先竟不得半点消息,不然一定要去码头相迎大人的。”

杨浩扭头对月儿耳语几句,月儿眉梢一扬,喜滋滋地点点头,便快步走了出去。杨浩这才看向柳朵儿,微笑道:“呵呵,朵儿如今贵为汴梁第一行首,风光较之昔日的娃儿尤胜多多,公卿往来,何等繁忙,码头相迎不过是寻常的礼节应酬,不敢劳动大驾呀。”

妙妙自一旁取过椅子来,恭恭敬敬端过柳朵儿身旁,柳朵儿板着脸不去看她,款款落座之后,这才勉强笑道:“朵儿能有今日,全赖院使大人扶持,对大人的恩德,朵儿始终铭记心头,接迎大人亦是朵儿一番心意,大人这么说可是见外了。”

杨浩笑了笑,身子微微向前一探,问道:“这段时日,‘一笑楼’的生意如何?”

柳朵儿向妙妙盈盈一瞥,嫣然道:“难道妙妙不曾对大人详细说起过么?”

杨浩敛起笑容,一语双关地道:“妙妙是这‘女儿国’主,这‘女儿国’中一应事物,自然是俱由妙妙作主的,有什么事,我自然要问她,她对我也知无不言。但这一笑楼,却是由你作主,妙妙不曾插手其中,又怎知其详?”

柳朵儿自然听得出杨浩弦外之音,笑容便有些勉强:“‘一笑楼’,‘一笑楼’,院使大人将‘一笑楼’和这‘女儿国’分得如此清楚,朵儿就不明白了,难道这‘女儿国’便不在一笑楼范围之中么,大人!”

“‘千金一笑楼’楼分五座,除了这‘女儿国’的名字,俱以百字开头,朵儿兰心惠质,难道还不明白它们之间的区别?”杨浩似笑非笑地道:“就算真不晓得也没关系,今天……我应当说的很明白了。”

柳朵儿气往上冲,额头青筋一现即隐,她紧咬牙关,半晌才缓缓吁出一口气道:“是的,朵儿现在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既来见我,就把一笑楼这段时日发展的情形说说吧。唔,大郎呢,近日他不曾到‘一笑楼’来?”

妙妙这时怯怯地插了句嘴:“老爷出京之后第三天,大郎便去了青州,说是有件要紧事儿要等她处理,迄今还未见他回来。”

杨浩点点头,目注柳朵儿,柳朵儿忍着气将“千金一笑楼”这些时日的发展一一说了出来。这些时日,千金一笑楼的发展只能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来解释,千金一笑楼建成,在短短时间内,便成了开封的娱乐业霸主,每日财源滚滚、日进斗金,有身份的人宴请客人、庆生贺寿,迎来送往,若不到千金一笑楼来花销一番,简直就有怠慢客人之嫌,以致许多人想要来花钱,却订不到座位,还得多方请人托付。

柳朵儿说的井井有条,杨浩听的暗暗点头。虽说他不欣赏柳朵儿这种权力欲、支配欲特别强烈的性格,但是毫无疑问,她的聪明才智,在事业上绝对是一个好伙伴,当然,这也只限于先天上男子地位就高于女子地位的这个时代,如果换做杨浩自己的时代,那她就是一个绝对的女强人。如果与她做事业伙伴,用不了多久,自己都得被她架空,任由她的摆布。

在青楼妓坊这种欢场之中,她争的是行首、花魁,在商场上,她同样睥睨风云,是个做领袖的人物。“千金一笑楼”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固然与杨浩超越别人几千年的娱乐见识有关,却也少不了柳朵儿的精打细算、细致的管理。

见杨浩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头,柳朵儿的神色和缓了一些,瞟了妙妙一眼,不屑地又道:“妙妙随我多年,在我调教之下,比起寻常人来,固然是聪慧许多,但是许多方面,还是缺乏历练,院使大人一下子便把一座楼交给她打理,可是高看了她。”

妙妙一听小姐训责自己,登时又露出不安神色,偷偷看了杨浩一眼,却不敢分辩一句,只是有些委曲地垂下头去。杨浩瞧着她清瘦的脸庞,带着些不健康的白色,与往昔那个满脸红晕、神采飞扬,甚至还有稍许婴儿肥的可爱小姑娘已是判若两人,心下便生怜惜之意,见柳朵儿当面编排她的不是,心中更是不悦,便冷冷道:“何以见得呢?”

“第一,妙妙御下不严。不立威则不服众,这‘女儿国’中数百名女子,俱是年轻活泼的少女,奴家曾来过这‘女儿国’,那时这些人谈笑说话过于随便了些,这样怎能接待那些大户人家的贵妇千金?须知御下过于宽厚,就会纵容了她们,杀一儆百这一招永远不会过时,你为一方主人,就必须要让手下人知道,你是说一不二的,不管有理无理,只能绝对服从。哼!当时若非我帮她辞退了几个人,扣发了一些人的工钱,现在那些丫头还不反上了天去?

第二,做生意讲的就是低入高出,妙妙对此却很是懵懂。有些胭脂水粉、绸缎布匹,乃至珠宝玉器,品质做工相差本来不多,但是产地不同,价格有时却有天壤之别,妙妙少不更事,不知择其优而价廉者购入,这一来不知少赚了多少银钱,奴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有心安排些熟谙此道的人进来帮她,可惜……”

柳朵儿向妙妙冷冷地瞟了一眼,道:“可惜她却不领情,还道我有心剥夺她的权利,打起院使大人的幌子,牢牢把持大权不放。”

妙妙被她说的面红耳赤,嚅嚅地却不发一言,杨浩瞟了妙妙一眼,往椅背上一靠,神色自若地向柳朵儿笑道:“呵呵,你也不看看妙妙才几岁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已是殊为不易了,有些东西,总是要她慢慢来学才成。有你帮她,为她操心,固然是好的,可她本就是你贴身的侍婢,若是有你来插手,那她就会更加的依赖你,最后就会一步步蜕化回去,仍然是个事事皆须你来拿主意的小丫环,那时还如何为我做事啊?”

柳朵儿眉梢一挑,紧紧攥住了双拳,抑制不住愤怒道:“院使大人的论调着实有些奇怪,难道奴家能替大人把生意打理的更好,却也坚决不用,宁肯现在吃些亏,也要把她扶持起来?大人你……你根本信不过朵儿……,是么?”

说到后来,她眼圈一红,险险掉下泪来,妙妙霍地抬起眼睛,猛地望向柳朵儿,心中只想:“小姐一直针对我,莫非……莫非不是为了揽权,而是恨我夺去了老爷对她的关爱与呵护?小姐她……到底喜不喜欢老爷?”

“朵儿,你想得太多了。”

杨浩端起茶,垂下眼皮抹着茶叶,淡淡地道:“诸葛亮足智多谋,料事如神,但他‘唯恐他人不似我尽心’,从政一生,事必躬亲,大权独揽,小权也不肯分散,于是阿斗们应运而生。大大小小年轻力壮的‘阿斗’们,都倚在诸葛亮这棵‘大树’下吃喝玩乐,坐享清福。

武侯自己固然是夙兴夜寐,活活累死,手下也未培养出一个可用的人才,以至于当他抱憾而逝的时候,竟然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偌大朝廷没有一个堪任将帅之才,前车之鉴啊。

鸡犬牛马,各司其职,事事以身亲其役,不亦劳乎!一个人能有多少力量,多少时间?即使你是天下第一,也要有天下第二、天下第三的人来帮助扶持,你才会成功。倘若疏士而不用,任你天纵英明,一番忙碌下来,怕也一事无成。何况,我说过,‘女儿国’交由妙妙全权负责,就算你有不满,也该等我回来再说。”

杨浩双眼微微一抬,凛然问道:“谁允许你擅作主张,指手划脚的?”

柳朵儿再也按捺不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愤怒地道:“院使大人这么说,分明就是有意针对我!”

“你不服?”

“不服!”

杨浩放下茶杯,缓缓站了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方才,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不立威则不服众,身为一方之主,必须要让手下人知道,你是说一不二的,不管有理无理,只能绝对服从。我在上,你在下,这一点,你永远也改变不了,所以你只能服从,不服……也得服从。”

妙妙见二人剑拔弩张的,却实在闹不明白二人倒底是为了什么缘故闹到这步田地,在一旁惶惶然唤道:“老爷,小姐,你们都消消气儿,有话好好说……”

柳朵儿听她一叫,更是火上浇油,把袖子一拂,冷声道:“还有甚么好说的,我们走!”说罢转身便行。

“慢着……”杨浩唤了一声,堪堪走到门口的柳朵儿立住身子,却不回头,冷声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杨浩慢条斯理地道:“你安排进来的人,我已叫月儿全都唤去,现在楼外等你,你把她们带走,一个也不许留下,以后,‘女儿国’中的事,你也一概不得插手,记住了!”

“你……你好、你好……”柳朵儿气得浑身哆嗦,两行热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杨浩暗想:“今天终于闹翻了,我早知道我们会越行越远的,也好,以你高傲的个性,这一来不管妙妙是成功也罢、失败也罢,你都不会再沾‘女儿国’一手指头了,只是不知……有朝一日你听到我的‘死讯’时,是会快意呢,还是会伤心?”

妙妙不安地道:“老爷,何必为了些许小事与小姐争吵,不如……不如妙妙去代老爷向小姐陪个不是,请她回来,老爷与小姐再好好说话……”

“陪什么不是?走就走了,早晚都要走的,早走早干净。”杨浩若无其事地绕回案后,喝了口茶,瞟她一眼道:“方才朵儿训斥你的那番话,把你的想法说给老爷听听,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妙妙站住脚步,小声说道:“奴家招来的这些人,都是些年轻的女子,本来就爱说爱笑,其实只要不过分,客人也是喜欢的,所以奴家没有刻意约束,否则……一整天站下来,每个人没精打采的,奴家觉得……未必……未必就是好事。奴家刚刚管着这么多人,过于宽松也是有的,小姐训斥的对,后来奴家已有所改进了。”

“唔,那……明明质地相差不多,却不知择其价廉物美者购入,又是何故?”

妙妙鼓足勇气道:“老爷,小姐说的本来没错的,可是奴家曾经与月儿走过开封大小坊市,发现各处坊市的胭脂水粉、首饰头面、绸缎布匹,大多都是按着这一方法来采购的,我‘女儿国’若也这般去做,那便与众人泯然无异矣。老爷不是说,出奇方能制胜么?

奴家就想,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不管什么货物,我‘女儿国’都只买最地道的、生产的商家最有名的,哪怕价钱贵上一些,但是长此下去,咱‘女儿国’就能打出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让满东京的人都晓得,咱‘女儿国’卖的东西,才是最地道、最名贵的。吝啬悭贪的人当然不会来买咱们的东西,不过豪门大户、官绅人家的夫人小姐,但想挑选最好的珠宝首饰、头面布匹、胭脂水粉时,就必得来买咱这印着‘女儿国’招牌的东西,所以……所以……”

“喔……”杨浩沉思有顷,微笑起来:“走精品路线,创独特品牌?呵呵,不错,真的不错,”他望了妙妙一眼,笑道:“方才当着朵儿,你怎不解释?”

妙妙捻着衣角不敢作答,杨浩摇了摇头:“你对的,就要坚持,不可因她是旧主而卑不敢言,你并不欠她甚么,你现在是在替我做事,这一点,你要记住了。”

妙妙涨红着脸道:“是,奴家记下了,老爷……你认为……奴家这般想法是对的么?”

杨浩笑道:“其实朵儿说的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不过成功之路,本无一定之规,这就叫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

杨浩说着,展颜一笑:“你做的不错,真的不错,‘女儿国’交给你,我如今才算是真正的放了心。”

妙妙被他一赞,也不禁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腼腆说道:“奴家还想,恐做得不合老爷心意,请老爷回来之后就另请贤明呢。”

“不不不,这‘女儿国’以后就是你来管,旁人谁也插不得手。”杨浩深深望她一眼,一语双关地道:“这‘女儿国’,你就管上一辈吧,行不行?”

妙妙被他深深凝视那一眼,芳心怦然而动,脱口便道:“只要是为老爷打理‘女儿国’,别说一辈子,就算三生三世,再苦再累,奴家也甘心情愿。”

杨浩扬起双眸,只看见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大清早,朝房里已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有人喝着茶聊天,有人倚坐在那儿打着瞌睡,还有几位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什么,侧耳一听,议论的竟是一笑楼上演的几出戏文的优劣。

杨浩衣袍整齐,也不找个坐位,就在串糖葫芦似的一溜朝房里迈着八字步踱来踱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有些官员见了,便与旁人耳语笑谈:“瞧瞧,那个愣头青也晓得此番立了大功回来,官家必有赏赐的,呵呵,已经沉不住气了。”旁边便传来一阵窃窃低笑。

这些官员去码头上送过一次,又去迎过一次,杨浩记不住他们,他们对杨浩多少却是有些熟悉的,有的官员见了他便拱手道贺:“哈哈,杨院使,此番粮草安然运抵京师,杨院使功不可没,今日临朝,官家定有赏赐的,本官这里先行恭喜,恭喜杨院使高升啊。”

“承您吉言,哈哈哈……,此番运粮,群策群力,是魏王之功、朝廷之功,杨某可不敢居功自傲,我只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罢了,当不起这个赞誉,当不起啊。”

“嗳,杨院使居功至伟,何必自谦呢。说起来,杨院使如今官至右武大夫、和州防御,这官儿升的速度之快,在我大宋已是数一数二,这一次不知又要升个什么官儿,哈哈,杨院使如此年轻,仕途便是一帆风顺,真是羡煞旁人了,此番官家若再许你一个优差,那可是尽善尽美了。”

“哦?”杨浩神色一动,赶紧问道:“杨某入仕时日尚短,许多事情不甚了了,请教大人,不知这什么衙门的官儿才是优差呢?”

那官员笑道:“这第一等的,自然是外放出京,做一方大员,牧守一地的主吏。要在京里做官的,那自然就是枢密、中书一类手握大权、炙手可热的衙门,或者三司使那样掌管我宋国税赋钱米的财神爷喽。”

杨浩摆手道:“嗳,这些都不痛快,有什么衙门,是专门同地方上和其他国家打交道的,能在他们面前摆足咱宋国官儿的排场,那才威风八面,吐气扬眉。”

那官儿一呆:“院使大人是说礼部主客司、四方馆一类的迎来送往的衙门?那……那有什么好的?”

杨浩奇道:“怎么不好,出入总是摆着最大的排场,那还不够威风?咱宋国如今愈来愈是强大,周边诸国谁不敬畏三分,做了这样衙门的官儿,手持节钺,代天出使,就连他们的皇帝都得以礼相待,嘿嘿,本官是做过钦差的,此番又随魏王千岁巡狩江南,发现这样的官儿最是威风。想当初在芦岭,我这官儿犹如夹在风箱里的老鼠,受够了西北强藩的窝囊气,现在做个威风八面的大官儿,叫他们见了我也得卑躬屈膝,那才快意。”

旁边一个官儿正在眼热杨浩的升迁速度,听他这么一说,简直就是个大棒槌,偏生这大棒槌的官运比自己好的许多,便挪揄地开玩笑道:“哈哈,那杨院使不如就向官家请求,来我鸿胪寺做官吧,我鸿胪寺的官儿不但威风,平常还轻闲。一旦奉旨出京公干的话,还有钱粮补助,地方官员、馆驿都得好吃好喝的招待,不管到了哪儿,你都代表着大宋朝廷,轻易的没人敢惹你,正合院使大人所求。”

杨浩双眼一亮,赶紧问道:“这位大人高姓大名啊,也在鸿胪寺做官吗?不晓得这鸿胪寺都负责些什么,竟然有这般威风?”

那官员见这大棒槌对朝廷官制竟是如此无知,忍不住笑道:“本官是鸿胪寺丞,姓焦,名海涛的便是,闽地人。咱们这鸿胪寺,掌管诸国朝贡之事,当然威风啦。什么四夷朝贡、宴劳、给赐、迎送,什么四夷君长使价朝见呀,颁辞赐见封册诰命呀,往来出使交聘礼物呀,这些都是很风光的事,论起地位来,我鸿胪寺卿位列九卿之一,那也是绝不逊色于人的。有时候,蛮夷小国的君主来我大宋晋见,都要向我鸿胪寺官员行礼,你想想,大小那也是一国之君呐,风不风光?”

“风光,风光,果然是一等一的好衙门。”杨浩连连点头,惹得周围听见他们对话的那此官员忍俊不禁。一旁侍候的两个小黄门也听清了他们的对话,见杨浩如此受人捉弄,还傻乎乎的不解其意,也不禁笑成了掩口葫芦。

“咳”,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就像一阵风穿过松林,整个朝房里迅速安静下来,杨浩扭头一看,就见赵普冠带整齐,非常沉稳地走了进来。

“赵相公,见过相公,恩相今儿来的可早……”一堆人纷纷向赵普见礼,赵普微微颔首示意,直至看见了杨浩,脸上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杨院使,此番南下,屡立大功,今日还朝,官家必然嘉勉,恭喜,恭喜。”

“赵相公夸奖了,下官愧不敢当。”

“呵呵,当得,当得,有甚么当不得的。”赵普抚须往左右一看,微笑道:“此番南行,巡视各方风土人情,不知杨院使有什么所得呀?”

“下官……”

“上朝还有些时间,来,咱们坐下慢慢谈。”赵普举步便向朝房深处走去,杨浩闻言只得跟在后面,这朝房是一溜儿的排房,越往里去,高职的官员越少,也就不嫌拥挤了。到了最后一间房,里边静悄悄,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这样的地方,在朝房里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一种规矩,只有宰执一级的人物才能进来,如今有这资格的人很少,除了赵普,只有枢密使李崇矩、三司使楚昭辅和副相薛居正、吕馀庆等人才有资格进来。

李崇矩这几日身体不适,正告假休养,楚昭辅在南边避祸还未回京,薛居正、吕馀庆等人虽是参知政事,份属副相,其实只是闲差,根本不用署衙办公的,若非官家特殊召见,也不需要上朝,所以这里边就成了赵普专属的休息场所。

“呵呵,不必拘谨,你坐吧。”赵普在黄梨木的圈椅中坐下来,看着杨浩在下首规规矩矩坐下,捻须微笑道:“开封若是断粮,国本也要动摇,此番杨院使辅佐魏王南巡,顺利解决了这桩难题,居功至伟呀。”

杨浩欠了欠身道:“相公谬赞了,杨浩愧不敢当。”

赵普微微一笑:“当然,这功劳么,主要是魏王千岁运筹帷幄,统筹全局,代天子巡狩于江淮,起到了砥柱中流的作用,事情才能办得这般圆满。唉,老夫是辅佐了官家多年的老臣,有从龙之功,官家视普若股肱心腹,普对官家是竭尽忠诚,如今皇长子品德高尚、年轻有为,官家后继有人,老夫也甚是欣慰啊。”

杨浩微微一笑,应道:“相公说的是,魏王千岁虽是皇子,却有谦谦君子之风,礼贤下士,勤于国政,聪敏睿智,人中之龙,下官对魏王千岁也是景仰的很。”

赵普赞道:“杨院使这番赞誉发自肺腑,说的真是太好啦。魏王以前从未离开过京城,能否担此重任,当初官家颇为担心呢,老夫大力举荐,魏王千岁这才得以成行,呵呵,魏王这一遭立下大功,顺利完成使命,老夫真是老怀大慰呀。这番南行,老夫对你们的所作所为有所耳闻,详情却还不甚了了,如今尚有余暇,杨院使不妨说来听听。”

杨浩便把一路经历捡主要的向赵普说了一遍,其中自然要大大肯定魏王赵德昭在每一桩案件中的主要作用,这也是为官之道,一个明摆着即便抢功也不可能与他个人仕途产生竞争的上司,傻瓜才会去得罪他。

赵普用心听着,不是在关键处打断他再作明确的询问,听到泗州粮案时,赵普眉头微微一蹙,沉声问道:“老夫听说,魏王与泗洲知府邓祖扬之女曾因私情而有意枉法私纵这个贪官,朝中现在有些风言风语,不知可有此事?”

杨浩一呆,心中急急一转,并不正面回答,应道:“朝中竟有这样的传言么?下官在泗洲时,按千岁的吩咐查办泗洲粮案,却是不曾得到过魏王千岁要下官对邓家网开一面的暗示或提醒,所以也不明这些消息据何而来。泗州粮案了结,邓祖扬畏罪自杀,邓家小姐还曾欲当街刺杀下官泄愤,下官怜她一孤苦弱女,父母双亡,激愤之下神志不清,这才没有计较。似此,可为千岁佐证?”

赵普露出满意的笑容,颔首道:“嗯,杨院使亲身所历,自然是大有说服力的,任何时候,朝中都不乏宵小,需要他们为朝廷做事的时候,就缩头缩尾,旁人去做大事的时候,他们就在那儿说三道四。若是官家对此也有耳闻,那时还需杨院使为魏王正名啊。”

“理所当然,下官敢不从命。”杨浩连忙答应一声,心中却道:“赵普呀赵普……你这老狐狸打了一辈子雁,这一遭也要让雁啄了眼睛,赵老大属意的人不是赵德昭,而是赵德芳呀,就算没有赵老二从中作祟,他也与皇位无缘的,这一回你可抱错了大腿……”

心里想着,杨浩却毕恭毕敬地道:“杨浩职微言轻,朝堂之上,恐难有下官置喙的余地。不过,对魏王千岁的功绩和能力,下官是由衷佩服的,如果官家问起,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普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当然,杨院使的功劳也是不容抹煞的,如今三司使副使已然去位,三司使楚昭辅纵因粮厄已解,能免死罪,这三司使也是做不得的。朝廷赋税重地,不可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呐,老夫对杨院使很赏识呀,拟向官家进言,让罗公明还朝任三司使,这三司副使么……”

他笑望杨浩一眼,问道:“不知杨院使可有兴趣?”

杨浩听了顿时一惊,财政部副部长?

这个赵普……还真敢封官许愿啊,他是宰相,举贤任能是他的责任,何况自己又是南衙属官,南衙与相府一向不合,他举荐自己不但能捞个外举不避仇的贤相声名,也必能因此挑拨了自己与南衙的关系,把自己拉到他的门下,更可藉此向百官证明他的手腕,一举三得。

而且这个钓饵实在诱人,换了谁,骤然能得此至关紧要衙门的计相权位,会不为之动心?赵普真是下了大本钱呐。可惜,我杨浩已经要摇头摆尾脱钩去了,总给你们当成外人利用来利用去的,你给我个副皇帝当,我也不干了。

杨浩连忙起身,诚惶诚恐地道:“这……这怎么使得,万万使不得,楚大人是有拥君立国之功的从龙之臣,罗大人为官多年德高望重,杨浩有甚么资历声望,能与他们比肩为官。三司使副使,杨浩万不敢受,万不敢受。”

赵普一见他模样,只道他是被自己许他的这个大官儿惊吓住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嗳,杨院使年轻有为,这三司副使有甚么做不得的呢?不过你太过年轻这倒是真的,要你任职三司使的话,只怕阻力重重。”

他笑微微地瞟了杨浩一眼,又道:“不过……魏王千岁对你青睐有加,在本官面前对你是大加赞誉啊。魏王千岁是皇长子,是理所当然的皇储,是我宋国未来的天子,杨院使有魏王的信赖,再有本官的赏识,这个位置必然能坐得稳稳当当的,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下官……”

“好啦好啦。”赵普笑吟吟地看了看滴漏,一语双关地道:“时候差不多了,官家马上就要临朝了,咱们走吧,这个三司副使你能不能做得,一半靠人力,一半还要看运气,能否成功,尚在两可之间,若你表现殊异,真个做了这三司副使,呵呵……凡事有魏王和老夫给你撑腰,有些人、有些事,你是不必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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