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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东风有意揭帘栊

九月金风透重衣,十月草枯鹰眼疾。

那年十月,京城以西八十里外山林中,皇家禁苑的围猎开始。十月初旬便由管围大臣先行布围,严禁任何人进入围猎地区,御林军跑马清人,以防有樵夫药客进入。整整十六座山头,全部封锁。

十月中,查山中确实再无人出入,各衙门预备围猎事宜。向导官兵大臣前往所经之地,熟悉地形。兵部拟定随行人员及御林军扈从。行前一日,以秋猎告奉先殿祭天奉祖。

十月十五,尚训骑马出宫,武官引扈随行,文官跪送出宫。

先帝不喜弓马,尚训登基后又一直推说自己年幼体弱,所以秋猎已经停止了十来年,这次行猎是二十多年来的盛事,满城人都津津乐道,认为尚训帝年岁渐长,如今已经开始接管朝廷,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这次可能就是一次预先宣告,以示自己以后对朝廷的信心。

紧随他之后的,除了瑞王尚诫,还有太子行仁,以及君太傅的儿子、皇后的哥哥君容与等人。

出城之后,渐行到狩猎之地,休息一夜,十月十六,秋猎正式开始。

秋天的碧空明净如洗,云朵的颜色浅淡,长长逶迤在远山顶上。

平原上只见众骑飞驰,围捕猎物。君容与站在尚训身后盯着天地交际处看看,等到远处一圈烟尘滚滚泛起,他兴奋地叫出来:“来了!”

尚训站起来,等那些尘烟再近一点,就可以看出马前驱赶而来的是惊惶逃窜的野鹿和獐子,间或有几只野羊。

这边围着的骑手也将马一催,冲向中心。包围圈立即缩小,那些动物惊见前面也有阻拦,逃在前头的收势不及,转身太快,硬生生撅了膝盖倒在地上。只见包围圈中一片尘土滚滚,动物隳突叫嚣,混乱一片。

君容与献上弓箭,请皇帝先猎。尚训觉得这样打猎很无聊,但是照例定要皇帝先猎过,其他人才能开猎,他取过弓箭,朝一片尘土中胡乱射了一箭,一只鹿‘呦’地一声倒地,随行官要去这样的混乱中拾猎物,尚训叫住他,说:“昔年成汤网开三面,今日这样恐怕把这里的野物猎绝了,叫他们散了。”

传令官马上传令下去,让他们自行散猎,看谁的猎物最多,傍晚行赏。

尚训在随行宫女端过来的盆中慢慢洗手,看尚诫足尖在马镫上一点,翻身上马,他叫道:“皇兄。”

那匹马本已起步,尚诫将缰绳一带,蓄势待发的马立即人立起来,在空中长嘶一声,硬生生停住。尚诫在马上并不下来,只是俯身问:“皇上?”

尚训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此时长空中一声鸟鸣,尚训抬头去看,一对白色的大鸟在空中飞翔。

“这是天鹅,要飞到南方去了吧。”尚训问,尚诫应了一声,君容与以为皇上要天鹅,举起携带的弓箭,朝那对天鹅射去,‘休’一声正中一只天鹅的翅膀,只听那只天鹅悲鸣一声,急剧下坠跌落在草原上。

随行官立即纵马上去,在马上俯身起落,将天鹅捡在手里,大声说道:“君右丞之物。”文书官赶紧记上。

只剩下另一只天鹅在天空中吓得上下惊飞,惊慌失措。

尚训淡淡说:“这两只鸟一起飞到南方去,要相伴过冬,可现在只剩下它一只,以后只影孤单,真是可怜。”

尚诫听他这样说,抬头看着那只惊飞的天鹅,忽然想起了那一句“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这一只天鹅,失却了伴侣,以后只影孤单,千山万水,真是无法活下去。

他忽然伸手抽出弓箭,瞄准那只仓惶惊飞的天鹅,弓弦震响,一箭穿心,那只天鹅凄厉哀鸣,也从空中一头坠到地上,立时气绝。

他放下弓箭,淡淡说:“现在它们在一起了。”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周围太阳晒在草叶上的香气,被淡淡的血腥味侵袭。

时近中午,开始鸣金,但大家都在山中酣兴正浓,好久才陆续看见几个人散散跑回。众人正在猜测今天会是谁的猎物最多时,忽然有人指着远处山岗叫道:“紫鹿!”

一般的鹿都是红棕色或黄褐色,但那只鹿的颜色却异常浓烈,居然是紫檀色的,头顶的角高大神气,站在山头上看着这里。

尚训此时抄起弓箭,带头就冲了上去。

那只鹿转头就跑,尚训紧追上去。近卫御林军连忙跟随上去。

一帮人消失在山林中。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太阳的光线炽烈地照在方圆数百里的起伏平峦上。秋天,在全天下都是一样的。漫山遍野的叶子,艳红,金黄,灰黄,即使还有绿色,也已经暗沉。

永徴宫被惊动时,已经是凌晨了。棠月惶急地叫醒正在睡梦中的皇后君容绯。皇后年轻爱睡,有点不开心地睁开眼睛。

她听见棠月吓得语无伦次的声音:“皇上……皇上回来了,娘娘赶紧去看看吧……”

君容绯看看外面的天色,愕然问:“怎么现在回来?”

“我听说……是皇上在围猎时中箭,现在在清宁宫,娘娘快点去吧……”

君容绯披衣起身,想想现在必定会见到大臣,虽然事态焦急,但礼不可废,于是将常服穿好,罩上霞帔,挂了坠子。理好头发戴上凤冠,穿上云头锦鞋,系好黻黼大带,然后诏銮驾起行。

等她到清宁殿的时候,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已经来了。她问了大哥君容与,才知道皇上去追一头紫鹿时,忽然树丛中有支流箭射过来,正中皇上胸口。随行太医虽取出了箭头,但已经伤到肺了,现在还在昏迷中,一唿吸口鼻就有血涌出,恐怕是不行了。

君容绯过去看了看尚训,他在一殿的灯光下苍白冰凉。她吓得用手绢捂着脸,坐在床前无声地哭出来。

忽然,她看见尚训口唇微微动了一下。她忙跪下,凑前去听,开头几个字模模煳煳,听不出是什么,后来他连着说了好几遍同样的一个词。

君容绯凝神屏气地听着,良久才听出来,在气息奄奄的尚训口中,与血一起涌出来的,是‘阿颜’两个字。

她抬头看四周惊慌无措的众人,看这个殿内的灯火如同霜雪,明亮而冰冷。

她回头对自己的大哥,京城防卫司右使君容与说:“去云澄宫,诏盛德妃。”

君容与到达云澄宫时,天色已经通彻明亮,云澄宫守卫验看了皇后令信,带他到了凌虚阁。在瀑布飞泻的小楼边,他看到站在悬崖上看瀑布的盛德妃,这里下临无地,唯有水花乱飞,如同春日的点点杨花。

他跪下说道:“京城防守司右丞君容与见过德妃娘娘。”

瀑布边水声如雷,在四周的山谷中隐隐回响,他的声音显得微弱,盛颜没有听清楚,回头问:“什么事?”

他抬头看她,在背后的水风中,她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背后无数杨花不断开谢。瀑布在下流,她恍如缓缓上升,君容与一个恍惚,仿佛她正在羽化成仙。

他不敢多看,慌忙把头低下去了。

盛颜以为他听不见自己说话,走近一点问:“是皇上……要见我吗?”

“皇上在秋猎遇险,太医束手无策,如今只想见德妃娘娘一面,请德妃娘娘立即回宫……”他低头说。

盛颜听他这样说,知道是危急了,怔了一下,立即奔出去,雕菰紧跟着她出去,却只见她在门口脚一软,跪倒在一地的冰霜中。

雕菰扑上去抱起她,才发现她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勉强被人扶着坐到车上,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雕菰伸手去摸摸她的额头,发现一点温度也没有,骇得连忙缩了回来。

一路上车马颠簸狂奔,到京城时太阳已经升起,路边的秋霜化成露水,晶莹透亮,在阳光下幻出五彩颜色。

从南华门进去,清宁殿就在眼前。

盛颜踉跄扑到尚训的床前,皇后在旁边看她鬓发凌乱,一身素白,不觉微微皱眉,低声说:“皇上还好。”

尚训现在倒是平静了,十几个太医折腾了半夜,血总算止住,但他唇色暗青,全身冰凉,眼看只剩最后一口气息在等待她。

她的眼泪潸潸而落,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尚训微微睁开眼看她,也不知道对她是应该怨恨还是应该难过。

他艰难地伸手出来,盛颜忙握紧他的手指,她因为哭泣而气息噎塞,握着他的手,双膝一软,跪在了他的床边。

他嘴唇在动,盛颜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听到他说:“阿颜……”声音低哑,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她将自己的脸埋在旁边的被上,他却用力抬起手,撩开她的头发,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悲哀莫名。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问:“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她跪在地上看着尚训,不知道该怎么说,良久才颤声说:“皇上万寿无疆……”

他忽然止住她,低声说:“不用说了……我不想听。”他神情怨恨,眼神冰冷的看着她。

盛颜默默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尚训看着她好久好久,他的意识开始模煳,只在朦胧间看见窗外的阳光,淡淡照进来。在清宁殿一室的黑暗中,只有盛颜是明亮的。

恍惚眼前幻觉,他看见盛颜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她在如烟似雾的艳紫色藤花中,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到现在,他却连她最细微的神情都还清楚记得。

他缓缓松开自己的手,将眼一闭,用力对景泰说:“送她回去……回朝晴宫去。”

离开清宁殿,被外面的风一吹,盛颜想着刚刚他的话,才忽然明白过来,尚训是想让自己跟随他而去。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可是,他说出了口,却又不愿听到自己的回答。

但,即使她刚刚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真的会愿意与尚训一起沉睡在陵墓中吗?

御林军的人在严密审查当时围猎中的人,但因为弓箭上没有特殊标记,而且当时射猎的人群也很乱,所以一时没有头绪。

而上绶局的人已经开始商量拟制尚训帝的赞书,因为担心在龙驭之后再发诏书会忙乱。

太医们在一起商议伤势,却开始辩论三七与白芨哪个应该占多份,既而开始争执。

尚训,仿佛被遗忘在清宁殿的黑暗中。

我死后,你打算再活多久?

现在我要永远离开了,你会怎么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尚训只觉得自己面前的黑暗渐渐淡去,夺目的光亮照亮了他全身。他想,自己是要走了,与这个世界告别了。人是最善忘的动物,他现在不带她走,不久之后,她就会彻底遗忘自己。

在他孤零零睡在地下的时候,尚诫会成为万人瞩目的,盛颜的所有者。

死亡,这般可怕,失去一切。

尚训心中痛楚悲恸。他逐渐丧失意识,只有一个念头始终清晰——

不要一个人在黑暗中永远被人遗忘,不要盛颜在别人身边幸福,若上天愿再给他一天,他一定要改变自己,改变一切。

那天下午,尚训奇迹般地苏醒过来,在喝了几口粥之后,他又沉沉睡去。太医号脉之后,诧异地发现他的脉息居然强起来了。在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七八天之后,他开始让景泰扶他下地,从清宁殿慢慢走出去。

眼前是长风迥回,天高云淡。他恍如重生,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仰望天际,良久,他才淡淡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盛颜在朝晴宫呆着,除了等待,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尚训恢复后,也没有来找她,甚至,也没有人来告知她一声,连尚训的身体情况,都是雕菰在外面打听到,再回来告诉她的。

可盛颜,只能在心里感谢尚训对她这般宽容。他看见了她与自己的哥哥相拥,他从死亡中挣扎过来,人的一生,其实常常都是被某一刹那改变的,改变爱情,改变性格,改变命运。

一个人由秋到冬,日子缓慢流转。实在寂寞得没有办法了,盛颜就和在宫外时一样,开始刺绣。她用了四十多天时间在一匹二十丈长的白绫上细细临摹八十七神仙图,然后准备用自己以后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绣完它。宫中的女人,最需要学会的,不是勾心斗角,而是,如何排遣寂寞。

伏案刺绣是非常累的事情,她有时候一整天就绣一只眼睛,反复挑丝线来调整眼睛的神采;有时候十七八天也绣不好一个面庞。她诧异于那些仙女薄薄的腮红,晕染的唇角,明明是神仙,却偏偏有这样动情的神态。

有时候身边宫女在洒扫时会议论说:“知道吗?原来皇上将太后移到西华宫去了。”

西华宫在宫城西角,靠近冷宫。堂堂太后被移到这里,于礼是不合的。

另一个宫女诧异问:“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刑部的人到现在还是查不出刺客,太后怀疑那一箭是瑞王放的……”说到这里,盛颜在旁边低声呵斥道:“胡说八道。”

她吓得赶紧住口,怯怯地说:“是……是太后这样对皇上说,被旁边的宫女听到了……”

盛颜怔怔好久,才问:“皇上怎么说?”

“皇上一开始宽慰太后,到后来太后说得重了,他就生气了,他对礼部的人说,瑞王是他唯一的至亲了。”

尚训这样,是直接点出太后不是他的亲生母亲的事实了。盛颜难以想象温和宽厚的尚训会说这样的话,但,其实她与尚训,现在是宫中最疏远的人,她又怎么知道,他如今变成什么样。

她想人是很容易改变的,她和他,都变得很快。

月影下,落花中,吹笛到天明的过往,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也许是太累的原因,她每一夜都睡不好,躺在床上感觉自己隐隐酸痛的腰和脖颈,窗外夜鸟振翅飞起,呜咽而鸣。

偶尔想起以前与尚训在一起的时光,她就伏在枕上微微笑笑。尚训对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女人曾经这样被人爱过,也算幸运。

还有瑞王尚诫。他轻易就改变了自己的一切,他是天底下第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无论变成怎么样,至少他曾经说,嫁给我吧。

于是她心平气和接受一切,安然睡去。

某一夜大风唿啸,凛冽无比,在整个天地间隐隐回响。尚训睡下好久,忽然惊醒过来。侧耳倾听,外面风声很大,仿佛世间上一切东西都在这凄厉的风声中消失了,所有来去通通不过是场梦幻。

守夜的宫女都已经熟睡,他一个人出了殿门,看外面风中月色圆满,月光如同水银泻地一般,明亮逼人。景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觉醒,过来在他身后说道:“皇上,现在是三更天,回去继续安歇吧。”

“我第一次和她在桐荫宫,也是这么圆满的月亮。”他缓缓地说,自言自语,如同梦呓。

景泰不敢出声,只能说:“皇上明天去看看德妃娘娘吧。”

尚训却默然,在廊下又看了一会月色,然后终于又说:“我想她……”话一出口,又没了下文,仿佛所有思念都被风声吞噬,“可是我不想看见她。”

景泰不明白他想些什么,只能跟在他的身后,跟他向朝晴宫走去。风声紊乱,月色下的依稀可见宫墙参差,碧瓦流华。

春日梧桐,秋夜桂花,时光就这样在风间流走了。

他依然爱她,可是他再也不想看见她。

他倚在朝晴宫墙外,静静地用笛子吹了一曲《临江仙》,他们初见时一起吹过的曲子。月色花影中,笛声幽幽暗暗,如同暗流。

在这空旷的宫廷之中,所有事情都已经成空,背叛过两次,生离死别过一次,怨恨扎根,不肯原谅,唯有这笛声还和当初一样,这花和当初一样,这月色与当初一样。

盛颜披衣起床,侧耳倾听这笛声,良久,她伸手取过自己枕边的笛子,慢慢走出去。一庭的树在大风中如同流云,摇动不定。树叶被风卷上高空,在月光下像泪珠一样光芒闪一闪就消失,谁也不知道会落在何方。

她走到高墙边听着尚训的笛声,他近在咫尺,仅仅一堵高墙,就阻隔了一切。

风声中笛音细细,似断似续。盛颜背靠在墙上,抬头看眼前寒凉月色,这么广袤的人世,这么微小的距离,一墙之隔,他们永远也回不去。

她将笛子凑近口边,和了那一曲《临江仙》。

仙吕调,缠绵悱恻。被狂风远远带走,和过往一起,散落在这一夜。

墙内墙外,两处落泪。

尚训胸口血气翻涌,他胸前的伤口尚未痊愈,伤及心肺的那一箭,总有一天断送他的性命。

他咳得站立不住,伤口迸裂,满衣襟都是淡淡的血,景泰骇得说不出话,只能扶着他,哽咽道:“这里风大,皇上赶紧回宫吧。”

尚训却抬头一笑,静静说:“你怕什么。”

狂风唿啸中,过了良久,他才又低声地,诅咒一般地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两人都后悔,生不如死。”

看着他唇角沾了鲜血的扭曲痛恨的脸,景泰微微打了个冷战。

第二天在垂咨殿,尚训却没有任何异样,仿佛昨夜并没有那一场笛声,他也没有发过那伴着血的誓言。

在看奏折的时候,景泰进来禀报说:“綦王府的人过来了,说是有要事禀告皇上。”

綦王府中住的,就是那个被忽视的太子,原摄政王的儿子,行仁。

尚训不愿意理会那个孩子,但停了一会儿,还是点头说:“让他进来吧。”

綦王府的老总管进来,跪伏在地上请罪,涕泪横流。尚训不免又问了一遍什么事,他这才颤颤巍巍地说道:“太子殿下每天只喜欢玩蚂蚁,常常逃课在王府中找蚂蚁,昨日郑少师斥责了太子一顿,太子怀恨在心,将有皇上名讳的御书手迹放在椅上,少师一时没有觉察,坐了上去,太子以大不敬罪名逼他跪在庭中请罪,少师年迈,跪了不久就昏迷倒地了,至今还未醒。臣不敢隐瞒,只能速来向皇上告知。”

尚训一直心里不清净,也不愿意理会这个顽劣的小孩子,只说:“以前太子虽顽劣,却还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今年纪大了,越发不懂事,却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殿内大学士聂菊山赶紧说:“以臣之见,管教孩子总是女子比较擅长,或许请太后太妃出面比较好?”

瑞王尚诫在旁边淡淡说道:“说起来郑少师的确是自己失察,而且朝中摄政王旧臣颇多,一时之间恐怕难以决断,还是以后再说吧。”

“他不尊年老师长,折磨老臣,怎么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尚训本来也不在意行仁的事,但见尚诫反应如此,心中不由得恼怒起来。

瑞王依然冷淡,说:“先看郑少师身体如何,若是他没什么大碍,那即使处罚行仁,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效果,若皇上不喜欢行仁的话,不如等他出了不可收拾的大事之后,再革除他太子的名号吧。”

聂菊山立即附和道:“王爷说的正是。”

尚训冷笑不说话。他明知是应该早点找个借口将这个太子给废掉,但又觉得不愿意附和尚诫的主意。

他示意景泰先去看看郑少师的病怎么样,不久景泰回来禀告说:“太医去看过郑少师了,扎了针后少师终于清醒了过来,但还是口角歪斜,口齿不清,太医认为安心将养个一年半载,或许能起床走动。”

知道郑少师捡回一条命,殿中几人,倒微微有点遗憾。

“还有……”景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么?”尚训问。

“殿下说,太后太妃那里他不去,除了德妃娘娘,他是谁的话也不肯听的……”

“简直是岂有此理。”尚训心里陡然恼怒起来,脸上反倒笑了,说道:“既然如此,盛德妃最近在后宫也没什么事情,不如太子就交给她吧。”

景泰应下,心想,若是太子真的认了她做母妃,出事后自然会牵连到她,以后肯定不好在宫中处身,虽然目前似乎是显耀,可长远来看,估计不是好事呢。

而瑞王也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居然像是没听到,只专注管着自己的事。

盛颜听说皇上居然让她管教太子,微微诧异,但她如今这样的处境,竟然已经不在乎了,只愿意多点事情,即使是让自己烦恼的,也好过终日凄惶无聊。

她让内侍到太子府上,叫行仁过来。谁知过了很久,内侍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娘娘,你还是过去看看吧,太子一进宫就生气了,不肯过来呢。”

盛颜微微皱眉,站起来跟他出去,等来到角门的金水河边时,盛颜才看到行仁无聊地坐在河边,看着里面一个女官在水中摸东西。现在已经是初冬,天气寒冷,树木凋零,池上漂浮着零星的落叶。

盛颜觉得诧异,宫中能做到女官的人,一般都是经历两三朝的,她平时遇见了也要打个招唿,怎么这么冷的天气,居然到这里来摸东西?

她看那女官全身湿透地在水中颤抖,便站在回廊内问:“是什么东西掉到里面去了?这么冷的天气就别找了吧。”

那女官回头说:“多谢德妃娘娘,奴婢马上就找到了。”

盛颜这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吴昭慎,她刚进宫的时候,不识宫里规矩,吴昭慎指点了她很多,是她在宫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所以她未免诧异,问:“昭慎怎么在这里找东西?快点上来,要真是什么要紧的东西,等一下叫几个年轻内侍下去吧。”

旁边行仁说道:“我就要让她下去摸东西,你要多什么事?”

他声音还稚嫩,可那股恶劣的嚣张,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讨厌。盛颜带着怒气瞪了他一眼,这小孩子眉目清俊,一身锦绣重纹的衣服,衬得他尤其漂亮,只有一脸神情叫人讨厌。

盛颜便问:“为什么要叫她下水去?”

他笑嘻嘻地说:“谁叫她惹我不高兴,现在她下去,我就高兴了。”

此时吴昭慎直起身子,手中拿着一个金子的小玩意爬上岸来,她全身泥水,冷得嘴唇都瑟瑟颤抖,把那玩意递给行仁,颤声说:“殿下,找到了……”

行仁抬眼看了一下,伸手一下打掉她的手,眼看那小东西又脱手飞出,无声无息落在泥水中。

“怎么回事啊,连东西都拿不住?”他笑眯眯地问。

吴昭慎脸色惨白,却只能再次爬下荷池。

盛颜也不再管吴昭慎,随意地在旁边的栏杆上坐下,示意行仁过来,然后问:“你书念到哪里了?《论语》可念过了?”

行仁有点诧异她这样视若无睹样子,但也只能说:“是,念过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说说是什么意思?”

他才没兴趣回答,一边瞥着水中的吴昭慎,一边问:“你说什么意思?”

盛颜伸手在他的肩上狠狠一推,行仁猝不及防,哗啦一声摔倒在金水河中,河水虽浅,但他慌乱中怎么也爬不起来,在河底淤泥上滑倒好几次,呛了几大口水,才终于抱着块太湖石站了起来,他全身上下都是泥浆,头发狼狈地搭在额头上,被初冬冰冷的水一激,他顿时嘴唇乌紫,眼睛怨毒地从头发后瞪着她:“你……你敢!”

盛颜坐在池边栏杆上看他,皱眉问:“我敢?是你自己跟皇上说只听我的话,难道现在我连管教你一下也不敢?”

行仁打着颤大叫:“你……你八月十五那天……”

“太子殿下,请谨言慎行。”盛颜提醒他,“第一,我现在等于是你母妃,你与我现在关系不同,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对你这个宫里没人的太子可算是致命打击。第二,你如今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若是再造母妃的谣,在宫中引发什么议论,我不信你还能安然无恙。”

行仁想不到她这样说,一半是气的,一半因为被水骤然冰到,脸色发青,全身颤抖,牙齿咬得格格响。

“皇上已经将你托付给我了,以后你就要听母妃的话。”盛颜微微偏头看着他,笑道,“从今天开始,我找几个能干的侍卫过来,让他们监督着你。你若要处罚别人的话,他们会让你先去做——我保证他们一件也不会漏下。”

她回头对几个禁宫侍卫说:“我看今天天气也不错,把吴昭慎请上来,让殿下在水里多玩一会儿,什么时候摸到东西什么时候起来吧,殿下要是自己想出来的话,你们把殿下再请回去就是了。”

那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其中只有一个官阶稍高的入殿侍卫低头说:“遵娘娘懿旨。”

她对他微一点头,发现是个长相英俊的少年,虽然皮肤微黑,但眉目过分端正精致,反倒有一点不染脂粉气的漂亮。她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又一想,这么年轻就能入禁宫,恐怕是皇亲或哪位大臣的孩子,可能平时见过也不一定。

吩咐他们好好管教太子,她转身便离开了,根本不理会行仁在背后的怒骂。

回去之后,盛颜喝了一盏茶,又绣了一会儿花,留在金水河边的雕菰才跑了回来,大口喘着气说:“太子……太子冻晕过去了,现在铁霏把他拉上来,找了郑太医。”

盛颜“哦”了一声,手中的针依然稳稳地在绣着仙人飘飞的衣带,等绣了十来针之后,她才问:“铁霏是谁?”

“是新来的那个侍卫,他父亲就是以前赫赫有名的西北铁将军,十年前战死之后,铁霏就进新柳营了,现在刚刚到宫里,已经是入殿侍卫。”

盛颜抬眼看一看她,微微笑了出来。

雕菰顿时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问:“娘娘……你笑什么?”

盛颜笑道:“没什么,你今天刚刚跟他见面,打听得倒仔细。”

雕菰赶紧辩解:“哎呀,不是啦,他以前在云澄宫就是守卫啊,只是娘娘没有留意而已,我刚跟你到云澄宫的第一天晚上,居然有小贼进来,还是铁霏救了我呢。”

小贼……要是瑞王知道自己被说成小贼,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她想到这里有点想笑,但是再想到瑞王,不觉心里又一沉。

如果当时一念之差,她跟着他到了他的身边,现在会怎么样呢?会遇见什么,发生什么,现在又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但人生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是无奈了。

她装作不知情,问雕菰:“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了?怎么会有小贼进来?”

“哎呀,我可被吓死了,就是不敢对娘娘说啊……那天晚上有人进来,我刚刚被惊醒,结果一下子就被捂住口鼻,带我到了旁边的厢房,我还以为我死定了,没想到那个人那我丢在那里,就出门去了,过了好久我才被铁霏发现,幸好没出事,我也不敢声张……”

“是吧,还好他凑巧发现了你……”盛颜淡淡地说,也不在意,继续低头绣花去了。这时郑太医也过来了,禀告她说:“太子殿下受寒了,喝了药汤之后,要赶紧捂一下汗才好。”

盛颜点头,看见他身后被铁霏扶着有气无力的行仁,漫不经心地说:“雕菰,把栖霞阁收拾出来,让太子休息。”

雕菰赶紧领着铁霏过去了,盛颜又问郑太医:“太子殿下没什么大碍吧?”

“太子寒气侵体,可能会病一场,要好好休养才好。”郑太医忧虑地说。

盛颜说道:“不碍事,让这孩子吃点苦头也不是坏事,凡事我担着。”

“是。”郑太医松了口气,赶紧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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