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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雪上加霜

清平二年,三月初。

王上沈庭遥正式向曲大将军府下聘,以帝后之礼迎娶曲家大小姐曲凌钰。曲大将军远在西北,派人递回加急军函,其上字迹苍劲有力:婚期定于清平三年二月初八。臣以月氏国降书贺陛下大喜。天佑大荥,陛下福泽苍生。

当天,沈庭蛟前往曲大将军府,遭曲夫人魏氏阻拦。彼时魏氏年不过三十八九,着了价值连城的狐白裘,珠围翠绕,一身逼人的贵气:“九王爷,请留步。”

沈庭蛟幼时便与她相识,那时候她待他很好,言行举止无不温柔可亲,而今的态度却显得冷淡疏离。沈庭蛟只得同她讲道理:“曲夫人,幼时你曾对我说过,会将凌钰许我为妻,如今可还记得?”

曲夫人皱了皱眉,索性直言:“九王爷,当初妾身确有此言,但彼时先皇尚在,曾发下话来,道我们凌钰乃金凤栖梧,九王爷莫非忘了不成?当时先皇尚未立储,九王爷又爱慕凌钰,妾身只以为九王爷已得先皇首肯,谁知道最后却是王上承继大统。九王爷,世事多变,你也须看开才好。”

“可是曲夫人,本王与凌钰已是两情相悦……”

他话未完,已被魏氏打断:“九王爷慎言,莫凭空坏了我们钰儿的清白,不久之后,她将凤冠加身,母仪天下。九王爷,妾身以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看看如今你在长安城的名声,你年纪也不小了,一事无成不提,单看这一身纨绔浮躁之气,你让我们老爷怎么放心将女儿交给你?”沈庭蛟还待再言,魏氏已经下了逐客令,“若九王爷无事,就请速速离开吧。”

沈庭蛟只得出了曲府,其实有人口出恶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

彼时殷逐离正同天衣绣坊的坊主云天衣看一批绣线,因是新供货商的头几批货,自是马虎不得。天衣绣坊仓库,三十六个初级绣女正在翻检绣线,六个经验丰富的绣娘正监督抽样。云天衣亦捡了箱底的丝线细细查看。

各色棉、丝、金、银线被绕成布匹状整整齐齐地陈列在箱子里,看成色倒是上等。不多时,外面有人来报:“大当家,福禄王府何简求见。”

殷逐离略略沉吟片刻,轻声道:“你且让他先行候着,我随后就到。”

来人答应一声,转身快步出去。殷逐离看了看正在翻检金线的云天衣,凑近他低声吩咐:“晚间你遣个人回殷家,就说我今晚与你讨论新的绣样,晚些回去。”

云天衣经常帮她打掩护,此时自然也不敢多言。

殷逐离在天衣坊外看见何简,他着了灰色的长衫,俨然文士打扮,颚下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更添了几分儒雅之气。殷逐离也不待他开口,便含笑道:“让在下猜猜,长安城频传王上向曲府下聘,九王爷肯定去曲府了,曲大将军不在,他必是被曲夫人逐出来了。”

何简默然。

殷逐离举步向前走:“先生的车驾何处?”

何简只得带路,二人同车赶至福禄王府。殷逐离沿着长廊走进去,后园里沈庭蛟对着一池碧水发呆。冬日天寒,他却穿得单薄,不论家奴上前说什么,他只是不动不语。

殷逐离在廊前站了许久,觉得沈小王爷与那情景着实甚为贴合。寒冬方尽、小荷冒尖,岸边杨柳吐绿,他一袭素色锦衣坐在湖边的青石上,发带松散,长发微漾。殷逐离缓缓走近他,先确定一件事:“你要投湖?”

一直呆坐的沈小王爷有片刻愕然,然后回头,见是她,又冷冷地别过脸去。

殷逐离解了自己身上的狐白裘,轻轻披在他肩头,倾身仔细地帮他系好系带,方缓缓道:“那你慢慢考虑,待要跳时,记得先把这衣裳还我。”

她挥挥手,走廊里立时有家奴抬了红泥火炉过来,还捎了几坛酒。殷逐离拍开酒坛的泥封,倒在壶中温上,声音不紧不慢:“你我好歹有婚约在身,你若投湖,我便未嫁先寡了。不如你先陪我喝几杯吧?”

沈庭蛟也不多说,取了炉上的酒壶就往嘴里灌,然后他噗地一口全吐了,又取了坛中冷酒狂灌了一气,才哈着气道:“烫、烫!”

殷逐离也不慌:“反正你都要投湖了,舌头什么的以后也用不着了,烫就烫点吧,无妨。”

沈庭蛟忍无可忍地瞪了她一眼,也不多说,将壶中的酒兑在坛里。殷逐离看他温酒,他的五指格外修长,肌肤几近透明,隐隐可见其上淡青色的脉络,执壶时喜欢微翘尾指和拇指,姿态专注优雅:“这才叫温酒,你那是煮酒,平白破坏了酒的醇香。”他难得跟殷逐离说话,还起身替她也倒了杯酒。没有矮桌,二人坐在湖边的青石上,临水煮酒,倒增了几分野趣。

殷逐离仰头饮尽杯中酒:“多煮煮吧,等你投了湖,也没机会煮酒了。”

沈庭蛟怒:“够了你,你能不能拿一句话别提投湖啊?!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要投湖了?!有你这么劝人的么!”

殷逐离一脸讶然:“谁说我是来劝人的?在下明明地来看九爷您投湖的啊!王爷投湖,千古奇景啊,不然我至于丢下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儿巴巴地跑来么?”她随即又一脸惊慌,“王爷您可不能不投啊,我还正打算看完后编成段子卖给说书的呢!”

沈庭蛟脸色越来越黑,一张俊脸生生地气变了形,他噌地一声站起来,冲着殷逐离就是一大脚:“殷逐离你去死吧!”

殷逐离自是不惧他,嘻笑着侧身一躲,不料她正坐在湖边,这么一躲,九王爷一脚踹空,卟嗵一声,掉湖里去了。

……

殷逐离愕然,王府家奴疯了似地尖叫着涌过来。沈庭蛟本就不识水性,加之彼时春寒料峭,湖水刺骨,他一落水就昏了头。眼看着他实在是不行,殷逐离叹了口气,缓缓脱去鞋袜:“原以为今天是看王爷投湖,诚没想到原来是在下自己投湖。”

她拧着眉头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何简见殷逐离下水,忙指挥家奴为沈庭蛟备好替换的衣裳,又命厨房急备炒盐,另取了灶内暖灰,以备急救。家奴自知其严重,不用何简吩咐又为殷逐离备了姜汤驱寒,甚至将府中的大夫也请来备着。

殷逐离将沈庭蛟挟上岸,见他脸面苍白倒也不敢大意,忙抱了他进到卧房。何简迅速将他衣裳解开,擦干全身后用布装了炒盐熨其脐,又命人将暖灰铺到榻上。

殷逐离见他行事稳妥,也放了心。众家奴知她将是府中主母,也不敢怠慢,忙请了她去更衣。殷逐离寻了件沈小王爷的长袍将就穿着,喝了两碗姜汤,沈庭蛟也醒了,他其实没喝到多少水,只是冻得厉害。

殷逐离抱了个手炉在榻边观望,见他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方才一脸遗撼地叹:“九爷此后只怕再也不会投湖了,惜哉,惜哉。”

沈庭蛟狠狠瞪了她一眼,到底困倦,也不再多言。

这一番折腾,天色就晚了。何简见他已无大碍,倒也放下心来,这时才顾得上殷逐离:“殷大当家,要不要请大夫也给您看看?”

殷逐离抱个手炉仍觉得冷,但她体质一向不错,也不以为意:“无事,明日我让柯停风开一帖药便是。”

何简知道鬼医柯停风的本事,也不勉强:“在下为大当家备好客房,大当家衣裳未干,不妨暂歇一宿吧?”

殷逐离点头,自回了客房歇息。

待第二天,殷大当家起床便觉得不好,想是在湖中受了些寒,她跟何简打了个招呼,也不去见沈庭蛟,径自回了殷家。

刚一进门,郝大总管便一脸黑线地迎上来:“大当家,你昨夜歇在何处了?”

殷逐离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姆妈派人去云天衣那儿了?”

郝大总管悲痛地点头:“今天波斯王宫的采买官那鲁过来了,大伙都以为您当真歇在云天衣那儿了。老夫人气坏了,大当家……您挺住,二十年后您又是一条好汉!”

殷逐离踹了他一脚,低声问:“我师父呢?”

郝大总管悲痛欲绝:“先生之弟唐锦生辰,先生前往道贺了。”

殷逐离绝望了,只得去到祠堂。殷氏本就一脸铁青,见着她手中拐杖直顿,仿佛将祠堂地板当作了她的头:“孽畜!从小到大只会败坏殷家家风,老身白将你养了这么大!殷启,给我重打!”

殷大当家熟练地趴在长凳上,心中亦是懊恼——早知道里面就穿件厚夹衣了。

这一百鞭挨得结实,殷逐离本就头脑昏沉,如此一顿鞭笞下来,当即就去了半条命。她不是没想过自保,比如咬破舌尖喷一口血什么的,至少不至于挨得这么惨。但想想又觉得反正背上已经这么痛了,又何必让舌头也受苦呢。

这般一直忍到一百鞭结束,她头是不昏了,只是身上感觉迟钝,分不清到底哪痛。

郝剑忍不住上前搀扶,殷逐离将全身一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声音沙哑:“郝剑,今天那鲁是为波斯皇族采买丝绸和瓷器来的吧?”

郝剑见她的血与背上衣裳快凝在一起,也不敢触碰:“先让柯大夫看看伤吧,那鲁那边……我且去看看。”

他将殷逐离扶往丹枫阁,殷逐离摇头:“我听说斐家也想做成这单生意?”

郝剑点头:“这是笔大单,丝绸、瓷器、茶叶,还包括绣品,如果接成了,够云天衣他们忙大半年的,斐关山那老东西肯定垂涎。”

殷逐离唇角露了一丝邪笑:“这一顿挨得是时候,倘若你去,那鲁必会认定富贵城没有诚意。但若本大当家重伤带病前往,他一准感动得痛哭流涕,这笔生意斐关山便彻底没戏了。”

郝剑第一次目露担忧之色:“可是大当家,你的伤……”

殷逐离摇摇头:“不妨事,只是我先前受了寒,去到那边万事都由你开口,我不过作作样子。”

郝剑见她脸色不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由着急:“大当家,你有些发热。”

殷逐离挡开他的手:“病得越重越好,这笔生意我们接定了。去到那边记得将本大当家重伤带病的事儿大肆宣扬一番。”

郝剑拗不过她,终也备了车,她没换衣裳,只在外面罩了件蓝狐裘披风,白色中透出浅浅的冰蓝,更衬出了她的病容。郝剑与她同车,见她眉头紧皱,只担心她吃不消。殷逐离怎不知他的心思,只是脑子里一团混乱,她索性闭目养神,一路无话。

马车一直行到广陵阁,郝剑将殷逐离扶下马车,冷风盈襟,她觉得呼吸艰难,而里面那鲁已经等候多时了。斐关山也是早早便到了,二人同桌,倒是相谈甚欢。

见生意对头前来,斐关山不怀好意。斐家也曾是前朝富商,与殷家可谓是平分秋色。只是这些年生意不如以往,便事事低了富贵城一头。这位号称斐百万的老东家曾几次三番想与殷家联姻,他算盘打得精,想着反正殷逐离是个女儿,一旦娶回家,这殷家偌大家业,还不得改姓斐?

不料殷大当家算盘打得更精,她当即放出话来,称斐家少东若同意入赘殷家,且以后子女皆冠殷姓,则此项联姻,即刻同意。

为此事,斐家与殷家虽未当众翻脸,却也多少积了些不痛快。

而今生意只有一笔,他更是将这殷逐离视为眼中钉,恨不能拔之而后快:“殷大当家,将主顾晾在这里大半个时辰,这便是你们殷家的待客之道吗?”

有侍女前来接了殷逐离的披风,她脸色带着病态的红晕,显见已是高热,面上笑意却不减:“那鲁先生,逐离令先生久侯,实在是失礼。”

那鲁倒是起身相迎,他长发微卷,蓄长须,穿一身蓝色交领右衽长袍,耳边戴着一对硕大的宝石耳环,讲得一口略略生硬的汉语,此时神色中颇有不悦之色:“殷大当家,那鲁听闻富贵城是整个大荥王朝实力最强的商家,可是为商之道,最重要的是讲求一个信字,你们连守时都做不到,那鲁无法相信你们的诚意。”

无视斐关山的一脸得色,殷逐离缓步行来:“那鲁先生责备得是。”她行至桌前,那鲁抬眼便瞧见她素衣上斑驳的血迹。她这才将话说完,“适才听闻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殷某匆忙赶来,却不想仍是误了时辰,实在是无颜见先生。”

那鲁闻言倒是一怔,斐关山便冷笑:“殷大当家果是不一般,连苦肉计都使出来了。”郝大总管对他可不客气,立时就冷言相嘲:“斐掌柜,我们大当家不允许我们论同行缺陷,今日不论您怎么讲,郝某断不敢道斐记的不是。”

殷逐离低喝了一声:“郝总管,慎言。”

郝大总管停了话头,忙不迭扶了殷逐离,这椅子有靠背,虽铺了锦垫,殷逐离却是万万靠不得。她背上伤口不曾上药,如今血已浸透了素衫。

那鲁瞧见本已是神色大变,又见她腮间绯红,明显是高热,当下动容:“大当家,那鲁虽非中原人士,却也知道殷家富甲天下,您这伤……”

殷逐离觉得脑子里嗡嗡鸣声一片,但仍是淡笑:“那鲁先生远道而来,逐离不曾远迎已是失礼,还让先生在此久候,实是心中不安……些许小伤,不足挂怀。”

她话音刚落,郝剑已经开口:“先生有所不知,殷家虽富甲天下,但老夫人持家极严,我们大当家因昨夜晚归被鞭一百,听闻先生前来,连药也顾不得上便……”

殷逐离抬手止住郝剑的话,那鲁不由分说便扶了她,见她背后血迹触目惊心,心中更是感动不已:“大当家且回,此事就这么定下了!他日待大当家伤病养好,那鲁定与大当家畅饮。”

殷逐离自是顺水推舟,又好生嘱托了郝剑一番,始乘车返回。只余下广陵阁那斐关山一脸铁青,目光恨恨。

殷逐离回到丹枫阁,医师柯停风已沉着脸等候多时了。此时见她返转,也不多言,上前便看了看她背上的伤,时间一久,血与衣裳凝结,他找了剪子,在烛上烤得一烤,将衣与血肉剪开。

殷逐离趴在床上,任由他手起刀落地折腾。柯停风也不管她痛不痛,且当个骡子、马一般折腾,不医死就成。

晚点唐隐回来便听说了白日里的事,快步赶到丹枫阁,殷逐离昏睡不醒。柯停风在床前照看,不曾稍离。

她背上伤重,药纱裹了厚厚一层,却仍透出血迹。唐隐在床前的矮凳上坐下来,握了她的手。她没有睁开眼睛,脸上却露了一丝微笑:“师父。”她轻声唤。

“嗯。”唐隐坐得再近一点,另一只手探探她的额头,“怎么又惹你姆妈生气啊。”

她没有作答,将下巴搁在他的手臂上,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唐隐叹气,却怕吵着她,只得半倚在床头,以臂为其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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