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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震二奶奶料事,十拿九稳;这一回,她认为马夫人知道了这回事,自会找她去问,却是错了。

马夫人自然要找人来商量,她想到的是秋月;摒人密谈,先把曹震送来的“京信”拿给她看。由于不明白她的意思,秋月看完信亦不便多说什么。

“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也有点用处。震二爷打算收篷了。只是他叫人带来的话,我觉得奇怪。”马夫人突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震二奶奶手里有多少私房?”

秋月自然答说:“我不知道。”

“你听人说过没有?”马夫人又说,“你跟我说老实话;这里没有别人,不要紧。”

“震二奶奶有私房,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到底有多少,可就难说了;只怕连锦儿都不清楚。”

“据震二爷说,真还不少。现在亏着十来万公款,据震二爷说,拿震二奶奶的私房来弥补,足足有余;他的意思,就是要震二奶奶办到这一点,他万事皆休。不然,将来还有得闹。”

秋月大为诧异,“震二爷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办法?”她说,“莫非是有意作难?”

“我也是这么想。震二奶奶有没有这个力量是一回事,肯不肯拿出来又是一回事,再退一步,就算有力量,肯拿出来,也不能这样拿!就算她肯,我也不愿意;倒像是我们马家做了对不起曹家的事了。你懂我的意思否?”

“我懂。”

“既然如此,震二爷的办法,暂时就不用提了。不过,亏空是真的;得想法子补上,为这件事,我觉都睡不好!”马夫人忧形于色地,“我问过四老爷,说亏空是有,不过两三万银子;那知道有十几万!”

看马夫人是真的发愁,秋月便忍不住说了:“四老爷是唯恐太太着急;震二爷要为难震二奶奶,少不得多报虚帐。两头折衷,大概五六万银子是有的。这银子要补上应该不难。”

“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你看要怎么办?”

秋月想了一会,很沉着的问:“太太想必有腹案了?”

“我是要跟你商量,怎么能凑出一笔钱来,把亏空补上?我不知道你见过一个摺子没有;我记得很真,四老爷拿给老太太看的时候,我也在。”

“我那里倒收着几个朱批的摺子,不过没有细看;老太太交给我,我都锁在拜盒里。”秋月问道:“不知道太太指的是那一个?”

“是四老爷上摺子,说亏空分三年补完;那是大前年的事。当年不算;前年、去年、今年,三年期满了!如果亏空仍在,追究起来,罪名不轻。”

秋月细细思索了一会想起,“太太说得不错,有那么一个摺子。”她说:“等我去取了来。”

“不忙!咱们先商量。像这种事,皇上记不起,拖一拖不要紧;一记起来,若是没有交代,就是不得了的事。我真担心,怕案中牵案,案中套案,问到这上头,一查亏空,不但未减,反倒添了。秋月,你想,当今皇上的那种脾气,能容得下吗?”

秋月一面听、一面想;听到这里,想到当今皇帝性喜吹求,好用重典,真有不寒而栗之感。

“我想过,”马夫人接着发抒她的感想:“闹亏空不该怪四老爷,也是用途太大;应酬太多,不得已而积下来的。倘或出了事,让四老爷一个人受罪,良心上怎么说得过去;所以如今什么都在其次,必得想法子先弥补了这笔亏空。”马夫人停了一下说:“我是早在盘算这件事了;现在震二爷提了起来,又有京里这一封信,不如就此料理清楚了,那怕过个穷年,还是舒坦的。”

秋月听完,大为惊异,一直以为马夫人忠厚有余,见识不足;此刻才知道是看错了!她不但识得轻重缓急;而且居心公平正大,真正是个一家之主。

于是秋月也觉得应该尽忠竭智,帮着马夫人料理得有个圆满的结果;点点头用心思索了一会说:“既然太太问到我,不敢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实在说,亏空是两回事,公家的亏空,跟震二爷的亏空。可是两回事又是一回事;这话怎么说呢?如果公家的亏空了掉了,震二爷的亏空不了;将来公家还会有亏空,了如不了。我这话,不知道说错了没有?”

“不错,不错,一点不错。”马夫人深深点头,“震二爷的亏空不了,一定想法子在公款上打主意,到头来仍旧是亏空。如果想一了百了,就必得釜底抽薪,连震二爷的亏空一起了掉。”

“太太高明。”秋月欣慰地说,“若是太太觉得我的话还有理,我就索性说个办法;第一步是细细算一算,到底公家亏空多少;震二爷亏空多少;第二步,咱们再想法子凑钱。倘或震二爷的亏空,震二奶奶能一肩挑了过去;公家的亏空,说不得只好动用老太太留下来的那笔钱弥补。留下来多少,全数置了祭田。至于留给芹官的东西,能不能动,请太太作主。”

“那得看情形。或者少留一点儿,老太太的心意到了,也就是了。”马夫人想了一下说:“就这样吧!说办就办;把震二奶奶找来,咱们三个人一起定规了它。”

等马夫人派人去请震二奶奶时;秋月便匆匆赶回萱荣堂,取出贮放紧要文件的拜盒,一一细检,终于找到了马夫人所说的那件奏摺;带回马夫人那里,震二奶奶已经到了。

“找到了。”秋月将那件奏摺一扬,“是雍正二年正月初七上的摺子。”

“我也记不太清楚了。”马夫人说,“你念一遍!”

“是。”秋月念道:“江宁织造奴才曹俯跪奏,为恭谢天恩事:窃奴才前以织造补库一事,具文咨部,求分三年带完。今接部文,知已题请,伏蒙万岁浩荡洪恩,准允依议,钦遵到案。窃念奴才自负重罪,碎首无辞,今蒙天恩如此保全,实出望外。奴才实系再生之人,惟有感泣待罪,只知清补钱粮为重。其余家口妻孥,虽至饥寒迫切,奴才一切置之度外,在所不顾。”

念到这里,秋月特为停了下来看马夫人面色凝重;而震二奶奶却有惊异之色,仿佛在问:“四老爷当初曾这么奏过吗?”

秋月喝口茶接着又念:“凡有可以省得一分,即补一分亏欠,务期于三年之内,清补全完,以无负万岁开恩矜全之至意。谨具摺九叩,恭谢天恩。奴才曷胜感激顶戴之至。”

“完了吗?”马夫人问。

“还有个朱批。”秋月念道:“‘只要心口相应;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

“真的?”震二奶奶张大了眼问:“皇上真的是这么批的?”

“喏!”秋月将原摺展示在她眼前:“清清楚楚的朱笔。”

震二奶奶楞了一会,又似失悔;又似埋怨地说:“怎么一直把这个摺子,不当回事呢?我看,这回怕要出乱子!”

连她都这样说,马夫人也不免着慌;但秋月还沉着,“还来得及!”

她说:“今年到年底,也还是‘三年之年’,只要‘清补全完’,便算‘心口相应’,仍是‘大造化人’;说不定四老爷还升官呢!”

“可是拿什么来升啊!”震二奶奶皱着眉说,“八、九万银子的亏空不是小数。”

看这样子是悭囊难破,秋月忍不住说:“只有想法子凑——。”

“对了。”马夫人很快地接口,“想法子凑。还得快;越快越好。”

震二奶奶不作声,心里七上八下地;平时什么事难得倒她,这会儿竟有些束手无策——顾虑是她自己;平时一直装穷,这会儿突然能凑出几万银子,就咬一咬牙舍了,也怕人背后笑她。

“你别三心两意了。”马夫人下了决心,“找通声来商量。”

“先别找他!”这一点震二奶奶却看得很清楚;而且也说了心里的话,“一找他;他把他自己的亏空也加在里头,那就更扯不清了。”

“这话也是。那么,”马夫人想了一下说,“你看,该怎么先把确数查清楚?是不是要把衙门里的‘乌林达’找来。”

满洲话管司库叫“乌林达”;要清算亏空自然要找此人。但从曹寅定下的规矩,内眷不跟织造衙门的员役打交道,要找“乌林达”便须先找曹震;此为震二奶奶所不愿,因而答说:“暂时不必找。”说到这里,灵机一动,便又说道:“有一个人倒应该找;不过,我不愿意去找。”

“谁?”

“隆官。”震二奶奶说,“衙门里每月支出银数,都有册子送进来的;差不多我都看过。隆官经手购的料,还有让二爷从他手里挪用的银子,该当算一算,可是——。”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马夫人自然明白,既有“不经”的传说;自须避瓜田李下之嫌。但此是何等要紧的事;岂可避小嫌而误大局?

“这怕什么!”她说,“明天就找他来算帐。”

“听说这两天出门了。”

“出门了?”马夫人问:“在什么地方?”

“那可不清楚。”震二奶奶心神比较定了,“我派人到他那里去问了再说。”

马夫人点点头;却又说道:“也不能因为他不在这里,耽误了大事。咱们先商量,这笔亏空,应该怎么凑?还有,通声的亏空,也得替他想法子;不然公亏还补上了,将来还是得亏下去。”

毕竟名分上是夫妇;所以震二奶奶听得这话,脸上一红。不过既然已被揭破了,也就不必再作掩饰,“‘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先拿公家的亏空补上再说。我自己有两万银子;真的不够,我还可以借两万。不过,也得有个准日子还人家才行。”

这表示愿意分摊两万银子,万不得已,再凑两万。马夫人忠厚成性,不忍再逼她;想了一会问道:“老太太的那些东西,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吧?”

“金叶子,杂件都让出去了;只剩下几副‘头面’,珠子都黄了,要倒是有人要,出的价,听了教人生气,倒不如留着送人,好歹是一副珍珠‘头面’。”

马夫人默点头又问:“一共卖了多少银子?”

“五万七千多。”

“才这么多!”马夫人失望地,“就加上你的两万,也还不够。”

震二奶奶应该出主意而未作声,局面便有些发僵的意味了。秋月有个看法,本来不想说;此时为了调和起见,只好开口了。

“太太,我在想,要补亏空,也不必等凑齐了再补;四老爷摺子里不是说,完得一分是一分?而且一下子全数补上,反倒不好;看着像是咱们有钱不肯拿出来,直到年限已到,推不过去了,没奈何只好补上。”秋月转脸又说:“震二奶奶看呢?”

“我看你这话极通,好歹先缴多少;余下的慢慢想法子。”

“那也得有个大概的日子。”马夫人想了一下说,“事到如今,不能不拿个准主意了。这样吧,那五万七千银子,提三万置祭田。余下的,加上你凑的,一共四万七千银子,算起来应该是亏空的一半以上了。看该解到那里,尽快去办,一面赶紧写信告诉四老爷,请他自己出奏。这一下,他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是!”震二奶奶说,“反正银子现成,不过太太得关照我们那位二爷,他别打算在这里头动什么手脚!”

“他的亏空也得替他想法子,你们到底是夫妇;休戚相关。”

“太太看是休戚相关;他可恨不得我死,人财两得!”

马夫人与秋月都是一楞;看中她的私房,也许有此意图,可怎么叫“人财两得”?

马夫人便问:“什么人?”

“太太莫非不明白?他外头有个张五福的老婆!只等我今天一死;明天马上把那个赛观香弄进门。”

“那有这话!”马夫人觉得她说得太过分,“莫非他眼睛里就没有我。”

“震二奶奶也是说气话。”秋月这样慰劝着,却又忍不住要出主意,“若是震二奶奶替震二爷的亏空能了掉;太太不妨将震二爷找来,当面给震二奶奶说几句好话。”

“不要,不要!”震二奶奶摇着手说,“听那几句好话要几万银子,我出不起;就出得起也不能那么阔。”

话又有些僵住了,秋月只好矜持地微笑着;震二奶奶看马夫人脸色不颐,心生警惕,便向秋月使个眼色,示意她转圜。

于是秋月说道:“震二奶奶实在是让震二爷气的!既然太太交代,震二奶奶当然不能不管。”

“就是这话。”震二奶奶乘机说道:“我答应了太太,一定得做到;可是不知道他有多少亏空,万一我管不下来,岂不是对太太失了信?我想请太太先问一问他;现银我只有两万,要凑了补公家的亏空。替他还债,只有拿我的首饰去变掉。能值多少钱,现在也还没有把握。反正我有多少力量,太太一定看得到。”

“要我问他,不如我先问你;你能替他还多少亏空?”

“这是说我首饰能值多少?”震二奶奶念念有词地扳动手指,默默计算了好一会才说:“也不过两万银子。”

“好吧!此刻就把通声找了来,等我问他。”

等曹震一到,马夫人自然是在堂屋里跟他见面;震二奶奶和秋月都避入隔室,只听马夫人语气沉重地说:“公事、私事都非了不可了!通声,你可再不能糊涂了!”

“太太怎么这么说?”曹震陪笑答道:“今天不知道看我那儿又错了?”

“不是说今天,是指你多少年来花惯、用惯;如今可再不能跟从那前样了。”马夫人问:“你到底有多少亏空——。”

“没有多少——。”

“你别抢着辩白,我不是查你的帐,是替你了事,你说实话,到底有多少?”

曹震也不过两万银子的亏空;但既然有人出头替他了事,乐得多说些,当即答说:“我不该欺太太,三万银子。”

马夫人心想,只差一万,事情不算难办;便又问道:“公家的亏空呢?”紧接着又加了一句:“这可是有帐的。”意思是警告他,勿报虚帐。

曹震也想通了,弥补公款亏空,未必能经他的手,虚报亦无用;当即答说:“总在十万左右,要查细帐才知道。”

“我倒知道,不会超过九万。”马夫人问,“大前年正月里,四老爷上过一个摺子,谈亏空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是分三年补完。”曹震又说,“也不过那么一句话。”

“这就是你糊涂了!自己许了皇上的;做不到是什么罪名?莫非你跟你四叔,都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四叔倒是常提;这三年也完了一点儿。原来的亏空,不止这个数;那时是十二、三万。”

“照你说,不过完了一个零头。转眼三年期限到了,上头问起来怎么说?”

曹震无言以答,低着头想,倘或翻出老案来细查;光是这件事,就能革职查办,也许还会抄家。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就一哆嗦。

“这是一家祸福所关的事,我自己是没有力量;有力量我就都拿出来替公家补上。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请太太作主。”

“哼!”马夫人冷笑,“亏你还是个爷儿们,只会说风凉话,慷他人之慨。你媳妇那里有那么多私房;就有,也不是该派要拿出来的。你既然知道一家祸福所关;你就没有力量,也该有句为一家祸福打算的话——不是只为自己打算;是替别人想想。”

看马夫人大有责备之意,曹震不免惶恐;且颇困惑,迫不得已,只好直说了。

“求太太明示,我该怎么替一家祸福打算?”

接着,马夫人一半告诫,一半规劝地要求曹震“改邪归正”。他说织造虽是曹俯顶著名字,但忠厚老实,不长于事务;要曹震多负些责任。能将花在嫖赌吃着上面的工夫,移到公事上面,便是为一家祸福的打算。

一番话说得曹震辩既不可;自承却又不甘,只是俯首无辞。见此光景,马夫人不由得又叹口气说:“看你这样儿,似乎还不大服气。我话是说得重了点儿,如果你不体谅我的苦心,也只好由你了。”

“那里,那里!太太的话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我心里只有惭愧。现在也不必多说,只请太太看着,我会不会改。”

有这句话,使得马夫人略感安慰;便即说道:“你平时有一样好处,豁达大度;你媳妇再能干,到底是女流,只有你让她一点儿。如今你倒说一句:是不是搬回去?”

这使得曹震大感为难;想一想只有闪避之一法,当即说道:“这两天月亮好,鉴心山房的两株桂花,开得正盛。我在那里赏赏月,看看书,清静几日,精神反倒好得多了。”

“月亮有下去的时候;桂花也快谢了。到那时候怎么样?”

曹震不料马夫人有此一问;自己为自己的话拘住了,只好答说:“那时候我自然搬回去。”

“好!”马夫人咳嗽一声说:“来个人。”

丫头们奉命回避,都躲得很远;一时无人,震二奶奶便将秋月推了一把。

秋月却也省悟了,赶紧掀门帘出现;曹震一楞,尖声说道:“原来你在这里!”

秋月微笑不答;走到马夫人面前,只听她问:“震二爷的话,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丈夫一言,驷马难追’,震二爷不能说了话不算;你看看,二十几里头,那一天日子好,让芹官来接他二哥回去。”

“其实,”秋月看一看曹震说:“过节那天,人月双圆,才是好日子。”

曹震不答;马夫人也不作声,只以眼色示意,秋月便不再多说了。找了皇历来看,过了下弦许多好日子,便即说道:“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七、二十九都好。请太太挑吧。”

“让震二爷挑!”

曹震心想,事到如今,索性痛快些;便即应声:“就是二十四好了!”

马夫人深深点头,表示满意;接着对秋月说道:“回头你跟春雨去说,二十四备桌酒;作为芹官送的。让小厨房开了帐,直接到我这里来支银子。”

“太太何必又操心?我知道有个厨子,做全羊席能比别人多出十二道菜;几时我把他找来,专门请太太。”曹震又说:“这个厨子的手艺,确是高人一等;原是年大将军从西边带来的。”

“罢!罢!年家的人少惹吧!”马夫人接着又说,“通声,有几件事我交代你,打明儿起就得上紧办。”

“是!太太吩咐。”

“第一,究竟亏空多少公款,得仔细算一算;你们夫妇俩,打明天起,分头看帐,把确数查出来。你看这得多少时候?十天行不行?”

“这很难说,”曹震答说:“既然太太定了限期,我总在限期内完事就是。”

“第二,你明天上午就写信给你四叔,把这件事告诉他,说已筹出五万银子,亏空至少可以补一半——。”

“我插句嘴。”曹震打断她的话说,“这所谓亏空公款,跟以前老太爷亏空盐课不同。盐课是要解户部的,该解未解,便是亏空。如今织造上的亏空公款,只不过应该给商人的,欠着未给;应该解内务府的缎子之类,还差着多少,折算银子,应该是几何数目。这跟亏空盐课,欠解一两,便是一两,有个虚实的不同。”

马夫人在这上面,不大明白;便即问说:“怎么叫虚实不同。”

“譬如,贡缎额定每匹二十四两,成本二十两不到;这里面就有四两虚头,换句话说,只要二十两银子,就能完二十四两的亏空。再如该给商人的款子,多少可以打个折扣,这里面也就有虚头了。”

“我明白,你是说,若有十万银子的亏空,只要八万或者九万,就能补完。”

“正是!”曹震紧接着说,“不过我的意思,还不止于此。倘或有把握,此刻就可以奏报,亏空已经补完,欠解多少绸缎,加工赶办,定在什么时候报解;至于该给商人的,只要讲定了折扣,付款的时候,尽可以说,已经了清了;上头不会知道,也用不着知道。这一来,不是面子十足?”

马夫人一面倾听;一面频频颔首,“你的话也不错。不过,到底要有把握才行。”她说,“等我跟你媳妇仔细核计了再说。你明天给你四叔写信,先把咱们这番策画告诉他。”

“是。”曹震又问,“还有什么吩咐。”

“还有,”马夫人想了一下说,“照你所说,你的事就多了;欠解多少绸缎,如工料有着,得多少时候赶得出来?你得跟衙门里仔仔细细去商量。”

“是!”曹震陡觉精神一振;因为工料经手,个人亏空不必妻子慷慨,亦可望弥补。

从第二天起,曹震夫妇各忙各的。震二奶奶光明正大地派人去找曹世隆来对帐:一直到八月十四才找到。

见了面,震二奶奶不问他到那里去了,只说:“四老爷来信,要历年公款收支的确数。你经手的款子不少;去年就没有清核;如今可不能再拖了。”

“回二婶儿的话,”曹世隆眼观鼻、鼻观心地答说,“去年的帐没有结,是因为二叔挪用了一笔款子。”

“谁许你让他挪用的?”震二奶奶沉着脸说:“他得把公私分清。”

“是!下一回不敢了。这回请二婶儿准我报销吧!”

“也罢,这笔帐我跟你二叔算。”震二奶奶将一张清单放在桌上;然后问说:“你的帐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那你就在这儿对吧!”震二奶奶手一指,“那儿坐,有不明白的地方来问我。”

于是曹世隆到靠壁的另一张方桌上坐下;眼看着帐,心却在震二奶奶身上。他已经打听过了,曹震仍旧独宿在鉴心山房,可见夫妇并未和好;然则震二奶奶何以又敢不避嫌疑,公然找了他来。这个疑团不打破,心里七上八下,帐也对不下去了。

因此,他索性将帐目丢在一边,不住偷觑震二奶奶;只见她正在料理过节的琐务,人来人往,或者回事,或者请示,震二奶奶手挥目示;三言两语便即打发。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清闲无事。

然后是小丫头端了脸盆来,震二奶奶洗手剔指甲,又拿粉扑匀一匀脸,方始起身走了过来。

曹世隆急忙站起;只听震二奶奶问道:“对得怎么样?”

“还没有对完。”

“慢慢来!”震二奶奶有意无意地回身看了一下,除了远处的丫头以外,别无他人,方始压低了声音说:“回头我有一个信封给你;你拿回去悄悄儿看完,照我的话,切切实实办妥当。”

“是!”

“帐今天对不完,明天再对。”震二奶奶恢复了正常的声音。

“是!”

“带几个月饼给你老娘。”震二奶奶接着便叫过一个小丫头来吩咐:“你去跟你锦儿姊姊说,拿八盒月饼,要净素的;隆官她娘是长斋,别弄错了。”

小丫头答应着去了;震二奶奶也缓缓移步,曹世隆便跟在后面相送。

花厅外面又有人往来不断,一时找不到机会说话;直到花厅门口,她可不能不说了。

“月饼拿回去,你先打开看看,只怕装错了;要印着绿寿字的,才是素月饼。”

“我知道。”曹世隆答说,“我一定先亲自打开来看一看。”

“对了!亲自检点一遍,也是你的孝心。”

两个人都把“亲自”二字,说得特重;无疑地已取得了默契。

回到家,将八盒净素月饼,逐盒打开来看,果然发现一封信;曹世隆看完,默记于心。第二天仍旧进府去对帐,到得日中便对清了。

“回二婶的话,”他去交帐,“照帐上算,我溢支了三百多两银子;尽年前交清。”

“你有多少先交进来,别让人说闲话。”

“是!我尽力先凑一半交进来。”曹世隆又说,“最近有什么差使,还求二婶儿派我一两趟。”

“最近倒是有件事,不过是苦差使。”

“反正‘皇帝不差饿兵’,就苦差使也比在家闲坐来得强。请二婶吩咐。”

“你要到苏州去一趟;把进贡的东西运了去,托苏州带进京。”

原来内务人员派任监、运、关、织各项差使,四时八节照例有当地方物土产进献。康熙年间,曹寅在日,每次进贡,都是一船,除了“孝敬主子”以外,还得分润勋戚王公、至亲好友;如今不比从前,只得宫中一份,常是托由苏州织造衙门代进;运价照数摊派。这样的差使,曹世隆也干过几回,不必细问规矩,只问那一天动身?

“就这几天。等我问一问,看预备好了,再通知你。”

“是。”曹世隆又陪笑说道:“府里大家采办,东西又便宜又好;侄儿想捡个便宜,请二婶替我要两箱冬笋,价款照缴。”

“两箱冬笋,你一家四口,吃得完吗?”

“拿来送礼。平常欠的人情很多;要还还不起,只好拿这些东西来点缀点缀。”

“好吧!我给你两箱就是。”

过了四天,震二奶奶派人来请;到得府里。只见轿厅中箱笼箩筐,已堆得不少。

“东西差不多齐了。有四十条金华火腿,明天才能送来;后天一早装船,装好就走。”

“船雇了没有?”

“雇好了。你后天一早来就是。”震二奶奶又说,“你要的两箱冬笋带了回去。一共十六两银子,你也不必缴价,就算津贴你的零用好了。”

“谢谢二婶儿!”曹世隆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他原是坐了车来的,当下将两箱冬笋运了回去;央车夫搬入堂屋,告诫妻儿,不准动它。到了半夜里,悄悄起身,打开木箱,拨开浮面的一层冬笋,里面另有两只八角包铁,极其坚固的樟木箱;上面斜角交叉,满浆实贴着两张封条。封条交叉接缝之处,有震二奶奶亲笔的花押,是一个“兰”字。

曹世隆小心翼翼地用一只麻袋,将两只樟木箱装好,扎紧袋口,推入桌下。第二天上午,雇一辆车,将麻袋运到水西门利和当铺,找朝奉方子忠去打交道。

“两口箱子,每口当五十两。”

方子忠将箱子提了一下,从分量中便已大致可以判断,内装何物;便即问道:“是谁的东西?”

“何必问它?多年的交情,莫非你还信不过?”

方朝奉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怎么样起票?”

“抬头写‘兰记’好了。”

于是方朝奉关照下去;不一会起来两锭官宝;一张当票,当主是“兰记”;写明“原封杂物两箱”。曹世隆看清收好;携着两枚元宝,告辞而去。

方朝奉却不敢怠慢,吩咐将这两只樟木箱置放在他卧室床下;然后备个柬帖,请上元县的颜巡检晚上来吃酒消夜。

到得二更时分,颜巡检巡查已毕,踏月来赴方朝奉之约。入座之先,方朝奉悄然说道:“颜老爷,先谈一件公事;今天收进两箱东西,请你过目。”

原来当今皇帝即位,迭兴大狱,动辄抄家,所以仕宦之家,一有风吹草动,总是先将财物宿存他处。但财帛动人,即令是至亲好友,亦有干没的情事;或者原主获罪到案,供出寄存某处,为了逃避窝藏的罪名,索性来个矢口否认。因此,有人想出一个办法,以当铺为窝家,名为质当,实是寄存。相熟的当铺,或者当主是有身分的人家,原有整箱寄当,只凭封条,不问内容的规矩;而当铺不论大小,都讲信用,那怕当一副金镯子,当票上照例只写“黄铜镯一副”,而取赎时必为原物,绝不会真的化金为铜。因此,以当铺为窝家最稳妥不过;获罪抄家,只要有此一纸当票,财物多少可幸免入官。

这个巧妙法子,行之未久,即为朝庭识破;却不便公然禁止,只密饬各地督抚,转令属下,严加查缉。颜巡检职司缉盗捕贼,追查赃物;奉到命令,秘密通知辖区当铺,倘有此类情事,必须报告;知情不报,以窝藏赃私定罪。方朝奉一向谨慎小心,自然格外恪遵功令。

看了封条,也掂了掂箱子;颜巡检才问:“是那家来当的?”

“织造曹家。”

“曹家!”颜巡检神色懔然,“这两口箱子里,不知是什么奇珍异宝?能不能打开来看看?”

打开来也不难,满浆实贴的封条,用烧酒噀湿,一样可以细心揭开;一把锁除非灌了铁浆,也决无不能打开的道理。但方朝奉要顾信誉,便即陪笑说道:“你老留我一张饭票子!这件事倘或教我东家或同行知道了;我只有回家抱孩子。”

颜巡检一笑而罢,入座饮酒;话题仍不脱那两口箱子,“‘兰记’是谁?”他说,“看笔迹是妇道人家。”

“大概是曹家那位掌权的少奶奶。”

“莫非是有名的那位震二奶奶?”

“多半是她。”方朝奉问:“颜老爷也知道她?”

“怎么不知道?”颜巡检说:“旗人家的少奶奶,不大避人的;我见过两回:一双风流凤眼,扫到你心里就会一跳。”

“那,”方朝奉笑道:“看起来颜老爷不知心跳了多少回?”

颜巡检哈哈大笑;眼睛眯成两条缝,是一双色眼。

“言归正传。”方朝奉正色说道,“曹家原是相熟的;只为你老上次交代,制台对这件事很认真,别大意了,自己找倒楣。所以这会儿特为请了你来;事情弄清楚了,不知道你老打算怎么办?别弄得让我对不起人。”

“怎么?”颜巡检一时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对不起人?”

“如果这件事你只搁在肚子里,当然无所谓;倘或往上一报,闹出什么事故来,让外头知道了,是我告诉你老的,那一来不但我对不起曹家,而且风声一传出去,谁还敢上门来照顾我?”

“这——,”颜巡检踌躇了,“你这一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上头是怎么交代的?”

“县大爷交代我,一有这种事,就得查报。”颜巡检说,“那时正是年大将军抄家,各省都查出有他寄顿家财的地方;知情不报的官儿不知坏了多少。”

“曹家跟年大将军可是毫不相干;而且曹家现任的织造,一时少现银花,找上当铺来,也是官宦人家常有的事。”方朝奉终于正面提出要求:“我看不必报吧!”

颜巡检心里在说:你要我不报,你自己不会不报?如今卸了自己的责任,却又来做好人;将来不出事则罢,一出了事,你说你报给我了,责任全在我身上。我可不那么傻。

念头还没有转,方朝奉倒又开口了,“喔,”他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我给你老留着一样好东西呢。”

说着,他起身从抽斗中取出来一个小布袋;由剪碎的粽箬中掏出来一块汉玉,油光闪亮,“盘”得很够功夫了。

“这是满当的东西,本利才十五两银子;知道你老好汉玉,特为给你留下来的。”

颜巡检心中的不快,顿时消失,接过玉来就灯下细细把玩了一会,点点头说:“东西不错!”

“喔,”方朝奉有意凑兴,“这玩意叫什么?”

问到这上头,搔着颜巡检的痒处,他很起劲地说:“这叫玦。圆的是环;有缺口的就叫玦。那时作官的,实言直奏;一次不听劝二次;二次不听劝三次;三次都劝不回,知道忠言逆耳了!自己带了行李出城去住着,看上头的意思,说不定会充军。上头如果赏这么一个玉玦;那就乖乖儿上路好了。”

“原来玉玦还有这么一个用处。”方朝奉又问:“倘或赦了他的罪呢?”

“那就赏一个玉环。环者还也;是准他回家。”

“怪不得!如今充军,准赎回来叫‘赐环’。”

“对了!”颜巡检很高兴地,“你一点就通了。”

“还不是你老的教导。”方朝奉说:“颜老爷,你不但上马捕盗,下马还能做考据,真正博古通今,文武全才。”

一顶高帽子套得颜巡检飘飘欲仙,谈兴与酒兴俱高,直到深夜,方始告辞,“这块玉,承情之至。”他拱拱手说:“明儿我叫人送十六两银子过来——。”

“几两银子小事——。”

“喔,”颜巡检也抢着说:“我刚才说的那件事,我想起一个人,得跟他商量一下,看怎么办才妥当。反正你放心,绝不会让你对不起人。”

他又歉然地解释:“老方,不是我不痛快;实在是这件事关系太大。当今皇上你知道的,看似不要紧的事,说不定就会脑袋搬家。为朋友两肋插刀,别的罪过,我也认了;这一行罪,可不行!脑袋没了,可怎么来跟你喝酒,谈汉玉?”

“不错,不错!”方朝奉笑着送他出门,“只别让我对不起人;你老怎么办都行。”

颜巡检倒是很重视方朝奉的叮嘱;第二天专诚去找他的一个朋友,正就是“吴三老爷”吴铎。

听他一说来意,吴铎心中一动;很注意地听完了,略想一想说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也许没有关系,也许关系很重。曹家这两年,碰了上头好几个钉子;或许得了什么风声,先作部署,亦未可知。老颜,你来问到我这件事该怎么办;我倒要先问你,曹家来当东西,到底是真当,还是假当?”

“自然是假当。”

“你怎么知道?”

“从方朝奉口中听得出来。”

“方朝奉又何尝知道人家是真当,还是假当?”吴铎又说“老颜,我告诉你一个试验的法子,你去问方朝奉,东西是谁拿来当的?”

“这,这,”颜巡检莫名其妙,“这就能听得出来,是真当,还是假当?”

“对了!验得出来。”吴铎说道:“大户人家太太、少奶奶,有急用而一时手头不便,当当也是常事;不过总是找贴身丫头或者老妈子去办,这是真当。若是假当呢,其中有许多说法,得找能干的听差办得了。你懂得这个道理了吧?”

颜巡检当然懂了,而且立即派了一个小厮去问;须臾回报:方朝奉说是曹家一个族人来当的。

吴铎心中暗喜,料准了是曹世隆。在颜巡检面前,当然声色不露;只说:“看起来是假当。老颜,这件事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直接了当,据实照报;顾不得方朝奉了。若要顾方朝奉呢,比较麻烦;你得时时刻刻留心曹家,无事最好;倘有风吹草动,赶紧呈报,免得连累。”

“麻烦就麻烦吧!”颜巡检毫不考虑地说,“方朝奉的交情,不能不顾。吴三哥,你消息灵通;这件事还得请你照应,万一曹家出什么事,先赏我一个信。”

“自己弟兄的事,还用说吗!”

等颜巡检道谢辞出;吴铎立刻去找孙胡子。上次为了想堵曹世隆跟震二奶奶,劳师动众结果扑了个空,一无所获;这两个人的性情都好强,一直不服这口气。如今起来又有新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

“这件事有两个看法,也是两个做法。一个看起来孽缘未断;只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兴云布雨,咱们接着前面未竟之功再干。这得下水磨工夫。你看呢?”

“你先别问我。”吴铎说道:“不还有个看法吗?”

“还有个看法,是曹家只怕真的出事了!你去打听看,咱们先下手为强!”

“怎么叫先下手为强?”

“摆明了跟震二奶奶说:光是潜移家财这款罪名,就叫曹家吃不了兜着走。问她如何了结?”

“怎么问她?”吴铎想了一下说:“只能找曹世隆。”

“自然。找他就行了。”

“好!咱们就找他。”

“慢着!找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孙胡子说,“他见了你魂都吓掉了,肯来吗?得另外找个人骗了他来。我想,不如仍旧找赛观音。”

“不错,一客不烦二主。”

于是派人将赛观音邀了来,仍由孙胡子来跟她谈判。

“上次一千两银子,没有让你挣到,实在过意不去;这一次又有机会了,不找你不够义气。张五嫂,你干不干?”

赛观音又惊又喜,以为他们发现震二奶奶与曹世隆的幽会之处,急急问说:“在那儿?”

这三个字在孙胡子与吴铎听来,竟是答非所问,不知所云;不过她脸上的表情,也不难猜到她心里。孙胡子先不明说;含含糊糊地答一句:“回头你自会知道。你先说干不干。”

赛观音要帮曹震,当然不会跟孙胡子合作;但如说“不干”,便无法获知“在那儿”,因而坚决地答一句:“当然干!”

“这一回不必像上回那样麻烦;你只干一件事好了。”孙胡子问:“你能不能把曹世隆约出来?”

“约到那里?”

“约到那里再琢磨。你只说,有没有把握把他约出来?”

赛观音心想,只说有关震二奶奶的消息,要私下问他;就一定能将他约到。于是深深点头,简洁地答一个字:“有!”

“这就行了。”孙胡子说,“约到什么地方,我们商量好了再通知你。”

这是一个难题,赛观音若有事找曹世隆,自然是请他到家来谈;约到任何地方,都足以令人生疑,踟蹰却步。

“只有约到赛观音家。”孙胡子说,“不过她有夫家,也有娘家,看那里便于行事;便约到那里好了。”

“我想也只好如此。”

略为查访一下,发觉赛观音的娘家很合用;原来她家本替城南吴家看守宗祠,父死子继,如今由赛观音的哥哥顶著名,但却在城里另作木器营生;留下妻子在吴氏宗祠的偏屋中,侍奉老母。那里地段荒僻,有何动作,不畏人知;正好用来勒索曹世隆。

于是将赛观音找了来,由孙胡子跟她谈判,“张五嫂,”他说,“这一回只借你的地方,请你出一出面;不论事情成功不成功,奉送一千银子。你乐意不乐意?”

“这样的好事,我怎么不乐意?”赛观音问道:“不过到底该怎么办,请你说清楚些。”

“是这样,请你派人去约曹世隆,说有关震二奶奶的事要告诉他;这件事关系很大,要避人耳目,所以你约他到你娘家来见面。”

“原来你们连我娘家在那里都打听过了。”赛观音略为想了想答说:“好!我去约他。约好了来给你们回话。”接着又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无非问他几句话而已。”

看他们不愿透露,赛观音也就不必再追问;回到家通前澈后想了一遍,便到兴儿家,跟他娘留下了话,要兴儿去看她。

第二天上午兴儿来了,赛观音便问:“那天你说你们二爷跟二奶奶讲和了;这几天怎么样?”

“这几天蛮好。那天由芹官出面备了桌酒替他们夫妇劝和;二爷当天晚上就搬回去住了。”兴儿又说,“多亏得芹官,他劝二奶奶拿钱出来替二爷还赌帐;二奶奶听他的话,给了二爷一万银子。这阵二爷很阔;你该上上劲才是。”

“我在家,有劲也使不上。”

兴儿沉吟了一会说:“谁让你是我妈朋友呢?等我来替你拉一拉。”

他说到做到,第二天晚上就将曹震拉了来;张五福事先已经避开,两人在卧房,关紧了门窗说知心话。

“恭喜你!夫妻和好。本来嘛,一夜夫妻百夜恩,我们旁人不该多事的。”

“你别犯酸!”曹震很坦率地,“我是看她替我还帐的分上,敷衍敷衍她;我喜欢的还是你。”说着,搂住赛观音亲了个嘴,然后从身上掏出簇新的一只蒜条金的镯子,替她戴上。“总算你还有点一良心。”赛观音掳起衣袖;将金镯子捋到上臂,放下袖子说道:“我倒问你,如今若是有人要跟震二奶奶为难,你怎么样?”

曹震悚然一惊,急急问道:“谁要跟她为难?”

“没有人,我不过假定而已。”

曹震以为是她对震二奶奶余憾未释,打算搅点是非;当即正色说道:“你别胡来!我老实告诉你吧,她除了替我还赌帐;这几天还在忙着筹款子替四老爷还亏空。你如果要跟她为难;就等于跟我们一家为难。”

“我怎么会跟她为难?我不敢;我也没有那个能耐。”赛观音笑道:“你想到那里去了?我跟震二奶奶为难,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那么,你怎么会想出来问这么一句话;总有人跟她为难的意思吧!”

“好了,好了,话越说越多。别提了。”

曹震也觉得秋宵珍如春宵;这晚上还得赶回去,犯不着将温馨缱绻的辰光,虚掷在无谓的争执上,因而也就只动手不动口了。

要回绝吴铎很容易,一句话就可了事:约了曹世隆,他不肯来。但赛观音却不愿这么做;因为她对震二奶奶与曹世隆究竟是不是还有幽期密约;相会又在何处这件事,始终具有极浓的兴趣?若有打听的机会,绝不愿放弃。

回绝了吴铎,便是放弃了这个机会。因此,她决定采取拖延的手法,第一回说约曹世隆不容易,须避人耳目,拖了两天;第二回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约他的机会,偏偏曹世隆不在家,只好过几天再约。就这样一回一个花样,拖了有把个月;吴铎固然失望,她也一无所获,因为每次见面总想套问她所有关切的那些事,吴铎便迎头拦一句:“五嫂,你不必问: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但就在这个把月的日子中,事情起了根本上的变化;方朝奉把颜巡检又请了去,告诉他说:“曹家的两口箱子,前天赎回去了。我特为请你老来,告诉你一声;万一出了什么事,要找我要这两口箱子,可是没有的。”

“我知道了。”颜巡检说:“好在我也没有报。”

“那就再好都没有了。”方朝奉极其欣慰地说,“这件事一点痕迹都不留,干干净净,大家省心。”

接着在闲谈中提到,来赎当的不是原来送当的人;是四名北方口音中年汉子,看打扮像是官差。颜巡检心一动,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于是去找吴铎谈这件事。

吴铎一听,心里非常不舒服;他平时以智计自负,加以有孙胡子这么一个“军师”,平时出些什么花样,总能办成。唯独这一回,两番落空;隐隐然觉得似乎斗不过震二奶奶与曹世隆,这口气却有些咽不下。

“老颜,不是我吓你。”吴铎神色懔然地说,“这件事怕要妨你的前程!”

“怎么?吴三哥,”颜巡检急忙问道:“你倒说个缘故我听!莫非就为的当时我没有报;那也你说的啊!”

“不错!我也有点错;不过我也提醒过你,最好是据实呈报,倘或要顾方朝奉的交情,暂且不报,麻烦很多。现在就是个麻烦;不过也还来得及。”

“你说,你说,该怎么办?”

“照实补报,这篇文章还不好做;我替你起个稿子,你明天来取。”

要他“明天来取”的原因是,吴铎要跟孙胡子去仔细推敲。听罢经过,孙胡子想了想说:“东西已不在南京了。你派人到周老四那里去抄一份过境官员的名单来。”

“你的意思是,让过境官员替曹家把东西运去了!”

“差不多。”

吴铎便亲自去找周老四——上元县的驿丞;过境官员除非奉有特旨,微行查案,否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所以光是抄这十天过境的官员,便足足写满两张纸之多。

孙胡子接到手里,逐项细看;看到快终了的地方,微微一笑,“错不了!”他得意地,“就是他。”

吴铎凑近去一看,孙胡子所指的那一行是“内务府广储司主事马,奉旨赴镇江金山寺勘察修佛阁工程回京,随带下人五名;住两日。”

“曹家跟马家至亲,又是内务府;这个马主事,当然是可以受托寄顿财物的。”

吴铎点点头又问:“你有多少把握?”

“总有七、八分。”

“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一段也叙了进去。”

孙胡子想一想说:“也罢!说得含蓄些好了。”

于是他提笔替颜巡检拟了一个禀帖说:“据水西门利和当朝奉方子忠面称:曹织造家派族人曹某,押当加封杂物两箱,计银五十两。事本寻常,无足为异;不意日前又据方子忠面称,上开箱子两口,已由当主赎回;赎当之人共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窃思既为家用杂物,当银不过五十两之数,何致动用形似差官者四人赎当。然则情节显有可疑;经职查访,风传此两口箱子,内储之物,价值不赀,已由其至亲携带到京云云。职责所在,理当呈报。”

颜巡检也是公事老手,一看所拟的稿子,将他以前知情不报的失职之处,遮掩得不露丝毫痕迹,颇为高兴,也颇为感激。当下再三道谢;随即亲笔誊正,递了上去。

一看他已照自己的预期去办;吴铎还有第二步动作,便是约曹震在秦淮河房喝酒。见了面自道相邀的缘故,一则是久未晤面,一叙契阔;再则是有几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相告。

“曹二爷,”他问:“令叔进京好几个月了,何以至今还没有回来?”

“京里另外有临时奉派的差使。”曹震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恐怕要在京里过年了。”

“没有什么别样消息?”头一问是寒暄;这一问弦外有音,曹震何能听不出来?心里一沉,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问说:“吴三哥,你说该有什么消息?”

见此光景,吴铎自然也有戒心,怕话中有了漏洞,让曹震抓紧了追问,难以应付。即忙闪了开去,“我也是出于关切,随便问一问。”他说:“曹二爷别认真。”

“是,是。”曹震表现了很谅解的态度,“不过,吴三哥如果听到什么,想来总会告诉我的。”

“当然,当然。”吴铎赶紧收科:“只不过外头对令侄的批评很坏,请曹二爷稍为留意、留意。”

“喔,”曹震问说:“是指我请吴三哥管教过的那个族中舍侄;外头的批评怎么说?”

“无非说他遇事招摇;不甚安分。”吴铎又说:“这也是一般的风评,未必真有其事。总之,请曹二爷多多留意就是了。”

“是的。多承关照,谢谢,谢谢。”说着曹震举杯相敬;由此开始,就只谈风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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