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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塔楼顶上

奥尔唐瑟·达尼埃尔稍微开了一点窗子,轻声问:“你在吗,罗西尼?”

“在。”城堡脚下的树丛里传来声音。

她探出身子,看见一个相当粗壮的男人朝她仰起红红的胖脸。他的脸上围着一圈金黄色的络腮胡子。

“怎么样?”他问道。

“还会怎么样,昨晚我跟舅舅、舅妈大吵了一场,他们断然拒绝在我的公证人寄给他们的那份调解协议上签字,而且拒绝把我丈夫进精神病院以前挥霍掉的那笔嫁妆还我。”

“可是,这门婚事是你舅舅一手促成的。按照婚约,他应当负责。”

“没有用,我告诉你他拒绝……”

“那么?”

“那么,你还是决心带我走?”她笑着问。

“我的主意一直没变。”

“别忘了,你要诚心诚意!”

“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你非常清楚,我爱你爱疯了。”

“可惜,我却没有发疯地爱上你。”

“我并没要求你这样,我只求你给我一点点爱。”

“一点点?你要得太多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选择我呢?”

“偶尔碰上的。我感到厌倦……我的生活缺少一些意外……所以我要冒险……接住,这是我的行李。”

她让几只大皮包从窗台上滑了下去。罗西尼伸手接住,抱在怀里。

“事情就定了,”她悄声道,“你开车在去伊夫的路口等我。我么,我骑马去。”

“嗨!我可不能把你的马也带走!”

“马会自己回来的。”

“好!……噢!顺便问……”

“什么事?”

“雷尼纳亲王来了三天了,可谁都没看到他,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舅舅打猎时在朋友家遇见他,邀请他来做客。”

“他很喜欢你。昨天你和他散了很长时间的步。这家伙我看不顺眼。”

“两小时以后,你将带我离开城堡。塞尔热·雷尼纳听了这个消息,大概会冷下来……我们谈得太久了,不能浪费时间了。”她目送着大胖子罗西尼弯腰背着大皮包,从一条僻静的小径上走远了,才关上了窗户。

远处,猎场上响起了逐鹿的号角。猎犬狂吠。今天早上,是拉马雷泽城堡举行开猎仪式的时刻。每年九月初,德·埃格勒罗舍伯爵夫妇便邀集一些朋友和周围的城堡主一同狩猎。奥尔唐瑟慢慢地梳妆打扮好,穿上骑马长裙,把那柔软的腰肢勾勒得极见好处,又戴上宽边毡帽,然后坐在写字台前,给舅舅德·埃格勒罗舍先生写告别信。这封信很难动笔,开了几次头都没写下去,最后只好作罢。

“以后给他写吧,”她寻思,“等他消了气再说。”她朝餐厅走去。餐厅壁炉里,熊熊燃烧着大块劈柴。墙上装饰着挂了步枪、卡宾枪的盾形板。

宾客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走上前去与德·埃格勒罗舍伯爵握手。伯爵是位典型的乡绅,外表敦实,体格强壮。他活着就是为了打猎。此刻,他站在壁炉前,端着一大杯上等香槟酒正与宾客碰杯。

奥尔唐瑟随便地拥抱了一下伯爵。

“怎么?舅舅,您平时不喝酒的……”

“哦!”伯爵说,“一年就这么一次……可以……”

“舅妈会埋怨您的。”

“你舅妈头痛,不会下来的。”过了一会儿,伯爵又粗鲁地补充道,“再说,这事与她无关……也不关你的事,小姑娘。”雷尼纳亲王走近奥尔唐瑟。

亲王年纪轻轻,风度十分高雅,脸盘瘦长而略显苍白,两眼忽而含情脉脉,忽而冷酷无情,忽而和蔼可亲,忽而含讥带讽。

他向这位少妇鞠躬,吻了她的手,说道:“亲爱的夫人,您还记得您的诺言吗?”

“诺言?”

“对。我们两人说好,再来一次昨天那种愉快的散步,并参观那座外观让我们惊讶的封闭的古堡,好像是叫阿兰格尔庄园吧。”少妇有些冷淡地回答:“抱歉得很,先生。去那儿要走很长的路。我有点儿累,在花园兜了一圈,就回来了。”

两人都沉默不语。亲王凝视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确信您会守诺的,而且会选我作伴儿。这样会更好一些。”

“对谁更好?对您,是吧?”

“对您也一样,我肯定。”

她的脸微微一红,说:“先生,我不明白。”

“我并没有说什么谜语。一路上风景迷人,阿兰格尔庄园值得一看。其它散步不会给您带来这种乐趣。”

“您倒不缺少这种大话,先生。”

“别固执,夫人。”

她做了个生气的手势,不屑回答,转过身去,与周围的人握了握手,便离开了餐厅。

在台阶下面,一个青年马夫把她的马骑来了。奥尔唐瑟骑上马,朝连接着花园的树林奔去。

天气凉爽,四周一片寂静。树叶几乎静止不动,缝隙间露出碧蓝的天空。

奥尔唐瑟骑着马,在弯曲的小径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半小时后,来到一个有山有谷的地方,一条大路从那里穿过。她勒住马停了步。四周悄然无声。罗西尼大概将发动机熄了火,把汽车藏在环绕伊夫路口的矮树丛里。

她离路口最多有五百米。犹豫了片刻,她便翻身下马,随便将马拴上,只要稍稍使劲那匹马就可挣脱,跑回城堡。她解下肩头飘动的栗色长丝巾蒙住了脸,往前走去。

她没有估计错,刚转一个弯儿,她就看见罗西尼向她跑来。他把她拉进了矮树林。

“快点,快!啊!我生怕你耽误……或者是改变主意!……你到底来了!这可能吗?”

她微笑着。

“你干了件傻事,还这么高兴啊!”

“我多么高兴啊!你也一样,我肯定。”

“也许吧。但我不干傻事,我不干!”

“奥尔唐瑟,你可以随心所欲。你的生活将像童话一样美丽。”

“那你就是可爱的王子!”

“你将拥有一切荣华富贵……”

“我不要荣华,也不要富贵。”

“那么,你要什么?”

“幸福。”

“幸福,我保证给你幸福。”

她开玩笑说:“我有点儿怀疑你给我的幸福的质量。”

“你等着瞧吧……你等着瞧……”

他俩走到了汽车跟前。罗西尼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些快乐的话,一边发动汽车。奥尔唐瑟上了车,披上一件大外套。汽车沿着长满野草的小道朝路口开去。罗西尼加快速度,可忽然猛地刹住了车。

右边树林里响了一枪,汽车顿时左摇右晃起来。

“前胎爆了。”罗西尼大叫着,跳下汽车。

“根本不是。是枪声。”奥尔唐瑟嚷道。

“不可能,亲爱的朋友,看你在说什么!”

这时,从远处树林里又传来两下轻微的撞击声和两声枪响。罗西尼咬牙切齿地喊道:“后轮胎……爆啦……见鬼啦,是哪个强盗?……这家伙,别落在老子手里!”

他爬到路边的坡上。一个人也没看见。再说矮树林的树叶也挡住了视线。

“妈的,”他诅咒道,“你说对了……有人向汽车开枪!啊!这下糟了!我们得耽误几个小时了。三个轮胎需要修理!……可你怎么办,亲爱的朋友?”奥尔唐瑟下了车,朝罗西尼跑去,十分激动。“我回去……”

“可为什么呢?”

“我要弄清楚。有人开枪。是谁?我要弄清……”

“我求你,别走开……”

“你以为我会等几个小时吗?”

“可我们出发的事?……我们的计划?……”

“明天……我们再谈……回城堡……把行李带回来……”

“我求你,我求你……可怪不得我。你好像在怨我。”

“我不怨你。可是,见鬼!男人带女人走的时候,是不能爆胎的,亲爱的,一会儿见。”

她匆匆离去,幸好那匹马还在那里。她跃上马背,朝着与拉马雷泽城堡相反的方向奔去。

她毫不怀疑:那三枪是雷尼纳亲王打的……

“是他,”她气恼地嗫嚅道,“是他……只有他能这样干……”再说,他不是带着微笑,专横地跟她打过招呼了吗?“您会来的,我深信不疑……我等您。”

她受了侮辱,气得直哭。这时候,雷尼纳亲王若是在她的对面,她会抽他一鞭子。现在,展现在她眼前的,是有小瑞士之称的萨尔特省北部崎岖秀丽的山野。陡峭的山坡常常迫使她放慢速度,再说她要跑十几公里的路,也没有力气一个劲地狂奔。如果狂怒逐渐平息,冲动缓弱了,她就难以坚持反抗雷尼纳亲王了。她怨恨雷尼纳亲王,不仅因为他这种卑劣行为,还因为三天来他对她的殷勤,他的自信和过分客气的样子。

她到了。山谷深处,有一堵古老的围墙,裂了缝,长满青苔和野草,只露出城堡的小尖塔和几扇关闭的百叶窗。这就是阿兰格尔庄园。

她沿围墙走了一圈。在大门前半月形的空地中央,塞尔热·雷尼纳牵着马,在等着她到来。

她从马上跳下来。雷尼纳亲王迎上前,摘下帽子,对她的到来表示感谢。

她大声叫着:“先生,首先,我有一句话要问。刚才发生了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有人向我乘坐的汽车打了三枪。这是您干的吗?”

“是的。”

她似乎大吃一惊。

“怎么,您承认?”

“您向我提问,夫人,我当然要回答。”

“您怎么这样大胆?……嗯?您有什么权利?……”

“我没有行使什么权利,夫人。我只是尽责任。”

“岂有此理!什么责任?”

“保护您。有个男人企图利用您的不幸打主意。”

“先生,我不许您这样说。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个决定完全是我自己做出的……”

“夫人,今早,我听到了您在窗口跟罗西尼先生的谈话,我觉得您并不是心甘情愿跟随他的。我承认我的干涉唐突和粗暴。我向您道歉。但是,我宁愿被人看作粗鲁汉子,也要给您提供几个小时来思考。”

“一切都考虑好了,先生。我决定一件事情,从不改变主意。”

“不一定,夫人。有时候,会改变的,因为您是在这里,不是在那边。”

少妇有一阵子有些不安,怒气都已消了。她惊愕地凝视着雷尼纳,人们面对与众不同,能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而且比常人更慷慨无私的人时,常常会感到惊愕。她意识到他的行为既无不可告人的想法,也无什么盘算,很简单,正如他说的,完全是出于对一位迷途女子献殷勤的男人的责任。

雷尼纳亲王十分温和地对她说:“夫人,您的事情我了解得不多,但却足以让我产生为您效劳的愿望。您二十六岁了,而且是个孤女。您同德·埃格勒罗舍伯爵的外甥结婚七年了。这个外甥,性情怪僻,半疯半傻,所以只好将他禁闭起来。这样一来,您就不能离婚,况且您的嫁资已被挥霍尽了,您就不得不靠舅舅抚养,与他一起生活。家庭环境不好,因为伯爵和伯爵夫人不和。从前,伯爵被前妻抛弃,她跟现任伯爵夫人的前夫私奔了。两个被抛弃的男女出于恼恨,结合在一起了。可是这种婚姻使他们得到的只是失望和怨恨。您受到了他们的影响,一年有十一个月过的是单调、平庸、孤独的生活。有一天,您遇到了罗西尼先生,他爱您,提出带您逃跑。可是您并不爱他,只是厌倦正在消逝的青春。冒险的欲望,意外的需要……总而言之,您答应私奔但又拒绝让他做情人,天真地希望用这种丑闻来逼迫舅舅退还嫁资,并确保您的生活独立自主。这是您的打算。现在,您必须选择:或者交给罗西尼支配……或者信任我。”

她抬头注视着亲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作为一个只愿效劳的朋友,他严肃地提出的建议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阵沉默以后,雷尼纳将两匹马牵去拴好,便打量着这沉重的大门:两扇门板都交叉钉着两条木板加固。门旁贴着一张二十年前的选举布告,表明二十年来无人跨过这道门槛。雷尼纳从围着半月形空地的栅栏里拔出一根铁桩,当作撬棒,将腐朽的木板撬开。门锁露了出来。他用一把带多种工具的小刀开始撬锁。片刻之后,大门开了,现出一大片荒地,一直延伸到一溜长长的破败不堪的建筑物脚下。那建筑物有四个角堡,中间塔楼上,耸立着一个亭子。

亲王转身向奥尔唐瑟说道:

“您不必急。今晚,您会作出决定的。如果罗西尼先生能够再次使您信服,我以名誉担保,决不再阻拦您。在此之前,请您陪一陪我。昨天我们不是说好,要来参观城堡吗?我们去里面看看,好吗?这也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我想这会有趣的。”

亲王说话时带有一种使人服从的气势。他似乎既是在命令又是在恳求。少妇甚至没有想法改变不知所措的状态,坚定自己的意志,便顺从地随他朝着破败的台阶走去。登上台阶顶端,他们又看见一扇也用木板交叉着加固的大门。

雷尼纳用同样的方法打开了这扇门。两人走进宽敞的前厅。前厅地面铺砌着黑白相间的石板,摆设着古老的餐柜和教堂的那种祷告席,装饰着一个木质的盾形纹章,图案依稀可辨:一只鹰立在一块巨石上面。从一扇门上挂下来的蛛网蒙住了纹章。“这肯定是客厅门。”雷尼纳肯定道。

这道门难开一点,他用肩膀撞了好几下才撞破门板。奥尔唐瑟一声不吭,看到亲王撞门撬锁十分老练,不免觉得惊奇。他猜到了她的心思,便转过身子,严肃地说道:“对我来说,这如同儿戏。我当过锁匠。”

她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听。”

“听什么?”他问。

她抓得更紧了,要他别出声。几乎同时,雷尼纳悄悄说:“的确,很怪。”

“听……听……”奥尔唐瑟惊愕地重复着,“哦!这是真的吗?”他们听见,不远处传来一种干脆的响声。那是一种有规律的声音,只要注意听便可辨出那是一架时钟发出的滴答声。是的,是一架时钟打破了晦暗的客厅的沉寂。一具笨重的铜制钟摆,像节拍器一样发出这缓慢而有节奏的声音。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堡,有一个小机械仍然运转着,有节奏地摆动着,这比什么印象都深……这是什么奇迹?是什么无法解释的现象?

“但是,”奥尔唐瑟不敢提高嗓门,“但是,无人来过呀……”

“无人来过。”

“这架时钟走二十年不上发条,不可能呀?”

“是不可能。”

“那么?”

亲王打开三扇窗户,推开护窗板。

这是一间客厅,没有丝毫紊乱的痕迹。椅子仍在原位,家具样样不缺。

把客厅当作最温馨的房间住在这里的人,离开时什么也没带走,既没带走一本书,也没带走放在桌子上几架上的小摆设。雷尼纳检查这架放在高高的雕刻盒子里的钟。透过椭圆形玻璃,可见圆形的钟摆。他打开盒子:钟锤吊在绳子下面,已经走到了位。

这时,只听喀哒一声,接着时钟鸣响了八下。钟声沉闷,少妇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响声。

“真是奇迹!”她低声道。

“的确是奇迹,”他大声说,“因为机械非常简单,只能走一个星期。”

“您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至少……”

他弯身从盒子底部取出一个被钟摆遮住的金属筒,对着光转动着。

“望远镜,”他若有所思,“为什么把它藏在这里?……长久放在这里……奇怪……这意味着什么?……”

时钟照例又一次鸣响了八下。雷尼纳关上盒子,继续检查着望远镜。

一个宽敞的门洞把客厅与一个吸烟室模样的小房间连在了一起。小房间也有家具,但放猎枪的玻璃橱却是空的。旁边墙壁上那本挂历翻到九月五日这一页。

“啊!”奥尔唐瑟惊叫起来,“就是今天!……日历撕到九月五日……正好是今天!多么出奇的巧合!”

“出奇……”他说,“是他们动身的日子……二十年前。”

“您得承认,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她说。“是的……显然……然而……”

“您有什么想法?……”

雷尼纳过了一会儿才说:“令我惊讶的是这架藏起来的望远镜……扔在这里,在最后一刻……干什么用的呢?从底层的窗户只能看到花园的树林……大概,从所有的窗户也只能看见树木……我们处在一个山谷里,看不多远……为了使用这架望远镜,要爬到高处……您同意吗?”她丝毫没有犹豫,他们所遭遇的神秘强烈地激起她的好奇心。她只想跟着他探索,做他的助手。

他们登上主楼梯,来到三楼。平顶上有架螺旋形楼梯,通往亭子。亭子其实是个露台,四周砌着两米多高的墙。“从前这可能是雉堞。”雷尼纳说,“瞧,这儿原来有枪眼,现在被堵住了。”

“不管怎么说,望远镜在这儿也没用。我们只有下楼去。”奥尔唐瑟说道。

“我的看法不同。”他说,“从逻辑上来说,应该有几个洞眼。望远镜就是在这里用的。”

他双手一使劲,爬上了护墙,发现从那上面可望到整个山谷猎场。猎场里参天大树遮住了地平线。远处,大约七八百米开外,是个树木茂密的山口,有座低矮的塔楼废墟,爬满了常春藤。现在,雷尼纳又开始察看。似乎对他来说,一切问题都归结为怎样使用望远镜。如能发现使用望远镜的方式,问题便会迎刃解决。

他一个一个地检查着枪眼。有一个枪眼,更恰当地说,有个枪眼的位置,尤其吸引他的注意力。在填抹枪眼的石灰层中间,有一个洞填的是泥土,长出了野草。他拔除野草,掏去泥土,清理出一个二十厘米直径的洞孔。他俯身观察,洞孔窄而深,自然而然地引导目光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梢,穿过山口,射向常春藤遮蔽的塔楼。

雷尼纳将透镜外部擦了擦,十分小心,生怕弄乱了望远镜的瞄准线,然后把眼睛贴在望远镜小的一头,向远处望去。有一阵他默然无语,全神贯注地看着,忽然他站起身来,声音都变了,说:“可怕……实在可怕……”

“是什么事?”奥尔唐瑟惶惶不安地问。

“您看……”

奥尔唐瑟躬身望去,但景象十分模糊,必须调节望远镜。她刚俯下身去,几乎是马上颤抖着说:“有两个骇人的怪物,是吗?两个家伙在那儿,是吗?……可这是怎么回事儿?”

“您再看,仔细看。帽子底下……面孔。”

“哦!”她叫道,身体摇晃着,“多么可怕呀!”望远镜像一束光柱,勾出一个圆形的视野,呈现出这样一幅景象:一座向这边倾塌的塔楼平台,像一个陡峭的斜屋顶,生长着茂密的常春藤,塔楼前面一片杂乱的小灌木丛中,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仰靠在一堆乱石上。

这一男一女,穿着衣服戴着破帽,可是没有眼睛,没有面颊,没有下巴,没有一块肌肤,严格地说,只是两具骨架。还能称他们为男人和女人吗?

“两具骨架,”奥尔唐瑟结结巴巴地说,“两具穿着衣服的骨架……是谁把他们搬到那儿去的呢?”

“没人。”

“可是……”

“这一男一女大概是在塔楼上死去的,总有许多年了……衣服底下,肌肉腐烂了,被乌鸦吞食……”

“真可怕!可怕!”奥尔唐瑟脸色苍白,恶心得面孔直抽搐……半小时以后,奥尔唐瑟·达尼埃尔和塞尔热·雷尼纳离开了阿兰格尔城堡。动身之前,他俩曾走到常春藤覆盖的塔楼。塔楼四分之三已经毁坏,塔内空空荡荡。从前,大概有木梯上塔,因为地下有一些木屑。

塔楼靠着花园的外墙。

奥尔唐瑟觉得意外的是,雷尼纳亲王没有更加仔细地调查下去,似乎对这件事不再感兴趣了,甚至不再谈论。在附近一个乡间饭馆里,他们吃了点东西,奥尔唐瑟向老板打听这座废弃城堡的情况,然而却是徒劳,因为老板刚来这个地方,说不出任何情况,甚至不知城堡主的姓名。

他们继续往拉马雷泽走。奥尔唐瑟好几次回想起那可怕的情景。然而,雷尼纳却非常快活,对她大献殷勤,似乎这些问题完全与他无关。

“嗨!”她不耐烦地叫起来,“总不能听之任之吧!总得有个答案。”

“确实,”雷尼纳说,“总得有个答案。得让罗西尼先生明白出了什么事。您还得决定与他的关系。”

奥尔唐瑟耸耸肩膀。

“好吧,就在今天……”

“就在今天?”

“得知道那两具尸体是什么人。”

“可是,罗西尼……”

“让罗西尼等吧。可我却不能等。”

“好吧。再说他也许还没修好轮胎。但您对他说什么呢?这是主要的。”

“主要的是我们见到的景象。您让我遇到了一桩秘密。我只觉得这事重要,其余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您说,您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

“是的。现在有两具尸体……你会去通知司法当局,是吗?”

“天啊!”

他笑道,“何必呢?”

“可是,有一个谜,无论如何要弄清楚……一出可怕的惨剧……”

“弄清此事,不需要任何人插手。”

“怎么!您说什么?您明白什么了吗?”

“上帝啊,差不多和读一篇有插图的长篇故事一样明白,这一切非常简单!”

奥尔唐瑟暗暗打量着雷尼纳,心想他是在嘲弄自己。然而,看上去他是一本正经的。

“那么?”她战栗着问。

太阳开始落山。他们走得很快,走到离拉马雷泽不远的地方,打猎的人也回来了。

“那么,”他说,“我们到本地居民那里了解情况……您认识这里什么有贵族头衔的人吗?……”

“我舅舅。他从没离开过这一带。”

“好极了。我们去向德·埃格勒罗舍先生打听打听。您会发现这些事情一环扣一环,逻辑十分严密。您抓住了第一环,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摸到最后一环。我从没见过比这更好玩的事了。”回到城堡,他们分开了。奥尔唐瑟发现了自己的行李和罗西尼写给她的一封怒气冲冲的信。罗西尼在信中向她告别,说他走了。

“谢天谢地,”奥尔唐瑟思忖,“这可笑的家伙终于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他与她的调情,他的出逃,他的计划,她全都忘了。现在,对于她的生活,罗西尼似乎比令人困惑的雷尼纳还要无关。而几小时前,她对雷尼纳还是那样没有好感。雷尼纳来敲她的房门。

“您舅舅在书房里,您愿意陪我去吗?我已通知他我要去拜访。”

她跟着去了。

雷尼纳又补上一句:“还有一句话,今天早上,我阻止您的行动,并求您信任我时,许过一个诺。我不愿迟迟不履行诺言。您就会得到确凿证据的。”

“您只许过一个诺言,”她笑道,“那就是满足我的好奇心。”

“会满足的,”他郑重地肯定道,“而且会超过您的想象,如果德·埃格勒罗舍先生证实我的推理的话。”

德·埃格勒罗舍先生果然独自坐在书房里,抽着烟斗,喝着雪利酒。他请雷尼纳也喝一杯,雷尼纳谢绝了。“你呢,奥尔唐瑟?”伯爵问,声音略有点含糊,“你知道,在这里大家只有九月这几天才乐一乐,别放过机会。你与雷尼纳一起愉快地散步了,是吗?”

“这正是我要跟您谈的,亲爱的先生。”雷尼纳打断了他的话。“请原谅,十分钟后,我要到火车站接我妻子的一位女友。”

“噢!对我来说,十分钟足够了。”

“只有一支烟的功夫,可以吗?”

“够了。”

德·埃格勒罗舍先生递过一盒烟,雷尼纳取了一支,点燃,问道:“您想知道吗?这次散步偶然将我们带到一个古老的庄园,阿兰格尔庄园。您肯定熟悉这座古堡。”

“当然。可我想城堡已经封闭了四分之一世纪。你们没能进去吧?”

“进去了。”

“哦……参观有趣吗?”

“非常有趣。我们发现了一件极为奇怪的事。”

“什么事?”伯爵问,看了一下表。

雷尼纳讲述道:“一些封闭的房间,一个井然有序的客厅,一架时钟,我们一到就当当响起来,真是奇迹……”

“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德·埃格勒罗舍伯爵低声说。“确实。这就说要紧的事。我们登上楼顶平台,从那儿看见相当远的一座塔楼上……有两具尸体,确切地说,是两具骨骼……一男一女,仍穿着被谋杀时的衣服……”

“哦!哦!谋杀?……这只是假定……”

“是确信。因此我们才来打搅您。惨案应当发生在二十年前。难道那时候没人知道?”

“确实没人知道,”德·埃格勒罗舍伯爵说,“我从没听说过什么谋杀、失踪的事。”

“唉!”雷尼纳说,似乎有点窘迫,“我希望了解一些情况……”

“我很抱歉。”

“既是这样,就请原谅我的打扰。”

雷尼纳用眼光询问奥尔唐瑟,然后朝门口走去,但又折回来说:“亲爱的先生,至少,您能不能介绍我去找您身边的人,或者您的家人谈谈?他们也许知情。”

“我的家人?为什么?”

“因为阿兰格尔庄园过去属于……大概现在仍属于德·埃格勒罗舍家族。那儿有个纹章,一只雄鹰立在一块岩石上……一座悬岩上。”

这一下,伯爵显得大吃一惊,推开酒瓶和酒杯,说道:“您要从我这儿了解什么?我不知道有这么个邻居。”雷尼纳摇头笑着说:“亲爱的先生,我宁愿认为,您并不急于承认你与那不知姓名的城堡主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

“这么说,那是一个不值得称道的人?”

“很简单地说,那是一个杀人的凶手。”

“您说什么?”

伯爵站了起来。奥尔唐瑟十分激动,问道:“您相信这是一起谋杀,而且是城堡里某个人干的?”

“完全相信。”

“可您为什么这样确信?”

“因为我知道那两位受害者是谁,并知道被谋杀的原因。”雷尼纳亲王口气肯定,听起来似乎他有非常可靠的证据。德·埃格勒罗舍先生双手放在背后,在屋内踱来踱去,终于说道:“我总是直觉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从来也没有努力去查证……唔……确实,二十年前,我的一位远房亲戚住在阿兰格尔庄园。考虑到家族的名誉,我希望这件事——我再说一遍,我不清楚,但我怀疑有这件事——永远别传出去。”

“这就是说,那两个人是您这位远亲杀的?”

“是的。是被迫杀的。”

雷尼纳摇摇头。

“很抱歉,我要纠正您这句话,亲爱的先生。事实恰恰相反,是您这位亲戚冷酷而卑鄙地杀了人,策划得那么冷静和阴险的谋杀,我还没见过。”

“您知道些什么?”

雷尼纳说明事实真相的时刻到了。这是严肃的时刻,令人不安。奥尔唐瑟虽然没有猜出步步深入的惨案的真相,却感受到这个时刻的庄严。

“事情其实非常简单,”雷尼纳说,“完全可以认为,那位德·埃格勒罗舍先生已经结婚。在阿兰格尔庄园附近住着另外一对夫妇。两对夫妇保持着友好关系。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是谁首先扰乱了两家的关系呢?我说不出来。但是,有一种说法立刻出现在我脑子里,这就是您那位亲戚的妻子,那位德·埃格勒罗舍夫人与另一家的丈夫在常春藤塔楼上幽会。

“塔楼有直通野外的出口。获悉妻子与人私通之后,您那位亲戚便决心报复。

“然而,用什么方式才不会传出丑闻,并使人们永远不知奸夫淫妇已被杀掉呢?

“他观察到——我今天也观察到了——城堡上有个地方,就是那个亭子,在那儿,可以穿过树梢,望见八百米外的塔楼。只有那儿能够看到塔楼顶。于是,他在从前枪眼的位置凿了个洞,将望远镜安在凹处,便可目击奸夫淫妇的幽会,他就是在那儿采取了一切措施,测出了距离。九月五号,趁城堡里的人都出去了,他从那儿用步枪杀死了幽会的情人。”

真相显露了,光明在与黑暗搏斗。伯爵低声道:“是的……事情一定是这样发生的……我的亲戚德·埃格勒罗舍……”

“凶手细心地用泥土堵住了枪眼,”雷尼纳继续说,“那塔楼从来没有人会去,谁又知道那上面有两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呢。再说,他出于谨慎,把木楼梯也拆毁了。现在只要解释他妻子与那朋友的失踪了。这很容易,他指控他们私奔。”

奥尔唐瑟惊跳起来。似乎这最后一句话一下就把真相挑明了,虽然她觉得意外,却还是明白雷尼纳要说什么了。“您说什么?”

“我说德·埃格勒罗舍先生指责自己的妻子与那位朋友私奔……”

“不,不,”她喊道,“不,我不能接受……这涉及到我舅舅的一位亲戚……您为什么要将两件事混为一谈呢?……”

“你问为什么要把这件事与当时另一件事混为一谈,是吧?”亲王回答道,“可我并没有将两件事混为一谈,亲爱的夫人。其实只是一件事,我来如实叙述吧。”

奥尔唐瑟转身望着舅舅。伯爵没有说话,双臂交放胸前,脑袋在灯罩造成的幽暗中一动不动。他为什么不反驳呢?雷尼纳毅然讲下去:“其实只是一件事。九月五日当晚,八点钟,德·埃格勒罗舍先生大概借口寻找逃跑者,封闭了城堡,然后离去。他走了。所有房间的东西都没动,只带走了玻璃橱里的枪支。在最后一分钟,他预感到这只在犯罪活动中起了重要作用的望远镜若被发现,会引起一场调查,因此,他便将望远镜扔进钟盒,碰巧卡住了钟摆的运行。今天的事实,证实他的预感果然不错。像所有罪犯不可避免地要犯错误一样,他这个无意识的动作二十年后暴露了他的罪行。今天下午,我撞击客厅门时震动了钟摆,使它松脱,时钟恢复了运行,敲响八点。于是……我就发现了此案的线索。”奥尔唐瑟结结巴巴地说道:“证据!……证据!……”

“证据?”雷尼纳大声回答,“证据多的是,您同我一样清楚。除了出色的猎手,打猎迷,谁能在八百米开外击毙人呢?德·埃格勒罗舍先生,对不对?证据?为什么城堡里的东西什么也没带走,独独带走了猎枪?因为一个打猎迷是舍不下枪的,对吗,德·埃格勒罗舍先生?……这些枪带到了这里,陈列在盾形板上,不是吗?证据?九月五号就是做案的日子,在凶手的灵魂里留下了恐怖的记忆。每年这个日子,仅仅是这个日子,他在自己身边安排消遣活动,忘记了他戒酒的习惯,不是吗?今天正是九月五日。证据?您还要别的证据?这些难道还不够?”雷尼纳伸手指着德·埃格勒罗舍伯爵。

伯爵听着这可怕的陈叙,颓然倒在一张扶手椅上,两手捧着头。

奥尔唐瑟未提出任何抗议。她从不喜欢她舅舅,确切地说,她丈夫的舅舅,因此立刻接受了对他的指控。一分钟过去了。

德·埃格勒罗舍先生斟上雪利酒,接连喝了两杯,然后起身走近雷尼纳。

“先生,这个故事不论是真是假,一个丈夫为了名誉杀死不忠的妻子,这种事总不能说成犯罪。”

“不,”雷尼纳反驳道,“我只说出了一些基本的事实,还有更严重……更真实的……再细致调查下去肯定会查明真相。”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调查出来的真相,也许并不是如我好心地假设的,是一个丈夫伸张正义的故事,而是一个破产的男人,觊觎朋友的财产和妻子,为了清偿债务,为了除掉朋友和他自己的妻子,而将他们俩诱入圈套,建议他们游览那座被遗弃的塔楼,然后躲在暗处,枪杀了他们。”

“不,不!”伯爵抗议道,“不!您说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说的是真的。我的指控有根有据,合乎我的直觉和推理。直到现在,我的一切推断都非常准确。不过,我仍然希望这第二种说法没有根据。只是,既然是这种情况,您为什么要内疚呢?惩罚罪犯,是不会内疚的。”

“杀了人总会内疚的。这是个沉重的心理负担。”

“德·埃格勒罗舍先生不久便与受害者的遗孀结了婚,这难道不是为了使自己变得财雄势大一点吗?事情明摆在这儿,先生。为什么要结婚呢?德·埃格勒罗舍先生不是破产了吗?他这位续弦难道不是很富有吗?或者,他们两人早有情意,正是征得了她的同意,德·埃格勒罗舍先生才杀死自己的前妻和她的前夫?这些问题我都不清楚。目前我也不感兴趣。司法当局运用他们的手段,是不难搞清楚的。”

德·埃格勒罗舍伯爵摇摇晃晃,不得不倚在椅背上,结结巴巴地问:“您要报案?”

“不,”雷尼纳说,“首先,有诉讼时效的问题。再则,二十年来的内疚和恐惧,仍折磨着罪犯的回忆,夫妇生活的不和,仇恨,如同地狱一般的日子……回到塔楼,抹去罪恶的痕迹,给两具尸骨穿衣,安葬,这种可怕的惩罚……够了。我不求别的惩罚,也不会把这事传出去,制造一个连累德·埃格勒罗舍先生外甥媳妇的丑闻。不。再不提这些罪行了。”

伯爵在桌子前坐下,两手仍然紧张地捧着头,低声道:“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您是问我为什么要干预?”雷尼纳道,“我说出这件事,是不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对吗?确实如此。尽管无足轻重,但还是要惩罚您,我们的谈话要一个实在的结果。但是,不要害怕。德·埃格勒罗舍先生不会吃多大苦头的。”

事情过去了。伯爵觉得只剩一个小小的手续要办,要做出点牺牲,便稍稍放下心来,不无嘲弄地问:“多少?”

雷尼纳哈哈大笑。

“好极了!您很识时务。只是,您以为给钱就能了事,那就错了!我,我是为荣誉做事。”

“既是这样?……”

“最多也就是个归还问题。”

“归还?”

雷尼纳低头向着写字台,说道:“这个抽屉里,有一份有待您签字的文件。您与您外甥媳妇,即奥尔唐瑟·达尼埃尔的财产调解协议。她的陪嫁被你外甥挥霍光了,您应负责偿还。签字吧,先生。”

德·埃格勒罗舍先生身子一挺。

“您知道是多少吗?”

“我不愿知道。”

“如果我拒绝签字呢?”

“那我就求见德·埃格勒罗舍伯爵夫人。”

这一下,伯爵不再犹豫,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印在印花公文纸上的文件,在上面匆匆签了名字。

“好了。但愿……”

“跟我一样,您希望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来往了,是吧?我相信不会有了,先生。我今晚就走。奥尔唐瑟大概明天动身。再见,先生。”

客厅里空荡荡的,客人们都未下来。雷尼纳将签了字的文件交给奥尔唐瑟。刚才听到的一切让她吃惊,但最让她吃惊的,还不是她舅舅过去的罪行被揭露无遗,而是雷尼纳神奇的洞察力和极为清晰的推理,几个钟头以来,他一直控制着事件的发展,把谁也没有见到的惨案活生生地再现在她眼前。

“您对我满意吗?”他问。

她将两只手伸给了他。

“您将我从罗西尼手中救了出来。您给了我自由和独立。我衷心感谢您!”

“哦!我要的可不是这几句话。我要的,首先是让您散心。您的生活很单调,枯燥乏味。今天是不是这样?”

“您怎么这样说呢?今天每一分钟都极为奇特,极有意思。”

“生活就是这样,只要善于观察、寻找,奇遇到处都有,在最凄惨的茅屋里,在最道貌岸然的人的假面具下。只要愿意,处处都有激动人心的机会,有行善的机会,有拯救受难者的机会,有洗雪冤屈的机会。”

她被亲王的力量和气势所打动,轻声问:“您到底是谁?”

“一个冒险家。仅此而已。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只有在冒险中度过,生活才有意义,不管是自己的冒险还是别人的冒险。今天的冒险之所以让您震惊,是因为它触到了您的心灵深处。但别人的冒险同样激动人心。您想体验一下吗?”

“怎样体验?”

“做我的冒险伴侣。如果有人呼救,跟我一道去救他。如果偶然或者本能使我发现凶手的踪迹,或者冤情,我们便结伴破案伸冤……您愿意吗?”

“愿意。但……”

她迟疑不决,捉摸着雷尼纳的私下意图。

“但,”雷尼纳微笑着替她把话说完,“您有点怀疑:‘这个爱好冒险的家伙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显然,他喜欢我,哪天要能占到便宜,他不会不乐意的。’您有道理。我们之间,必须有个明确的契约。”

“要非常明确。”奥尔唐瑟更愿意谈话带点打趣的意味,“提条件吧。”

雷尼纳思索片刻,说道:“好吧!是这样。今天是第一次冒险。阿兰格尔的时钟敲了八响。您愿意在三个月内跟我一起再做七次精彩的冒险吗?到第八次,您必须给我……”

“什么?”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的话。

“您觉得没有趣,随时都可扔下我。但是,如果您伴随我到底,如果您允许我与您一道开始,并在三个月后,即十二月五日,今天同一时刻,即时钟敲响八下的时刻——时钟会响的,请相信这点,因为钟摆不会再停止——您就必须给我……”

“什么?”她又问道,等得有点不耐烦。

他不说话,只凝视着她那两片漂亮嘴唇。他要的就是这份报酬。他确信这位少妇明白他的意思,不必再挑明。“只要看到您,我就心满意足了……应该由您来提条件。您有什么条件?您要求什么?”

她见他这样尊重自己,很感激,便笑着问道:“我要求的东西?……”

“是的。”

“不论什么难事,都可要求吗?”

“对一个想征服您的人来说,一切都很容易。”

“如果我要求的是办不到的事呢?”

“只有办不到的事才让我感兴趣。”

于是她说:“我要您替我找回一枚古代女服别针。是嵌在金丝托子上的一块光玉髓。那是妈妈给我的,她又是从外婆那里得来的。大家都知道它给她们带来了幸福,它也给我带来了幸福。自从它从小盒里失踪后,我就变得不幸了。替我找回它吧,好心的守护神先生!”

“什么时候失窃的?”

她心里一喜,说道:“七年……或八年……九年,我记不大清楚……不知在哪儿……也不知道是怎样丢的……什么都不知道……”

“会找回来的!”雷尼纳肯定道,“您会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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