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号07号——高间响子
高中三年级,十一月的放学后。
高处的体育馆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太阳的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的地板,自己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铃原今日子会不会理睬她的要求,是场赌注。局势已经明确改观了。
高间响子做了个深呼吸。视野一角,黑暗的门扉张着大口。
敞开的体育器材室。
再无他人的体育馆地板上掉了一颗篮球,像是被遗忘了。响子慢慢走到旁边,捡了起来。
运球一拍,“咚”的声音响彻馆内。仿佛等待着那声音似地,这时她从体育馆正面的玻璃门另一头现身了。——是今日子。
响子看得出略垂着眼朝这儿走来的她,眼睛确实地捕捉到响子的身影。但是那锐利的眼神顽固地不肯正视这里。
把球搁到脚边。走进来的她,不肯主动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她抬头,四目相接的瞬间,光是吸入就要窒息般的高密度空气笼罩了全场。
“谢谢。”响子自觉光是发出准备好的简短一句话,脚跟就抖了起来。声音和手臂都是静止的。她发现原来颤抖是从更深的地方,不为人知地发生。
今日子没有回话。她只是瞪也似地回视响子。一股不可思议的感慨涌上心头。悲伤。寂寞。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不要用那种表情瞪我。存在于那里的,不是凛然,而是丑陋。隐藏在内侧的她的坚强,扭曲歪斜了。那种表情不适合铃原今日子。我自认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的美,也肯定你的美。比你庇护的浅井铃子——或是你的情人清濑阳平都更了解。
让她露出那种表情的是自己,这令她悲伤。欸,你有那么丑陋吗?
“有什么事?”陌路人般保持距离的声音,与在教室逼问今日子时一样。
——没有一样事情是为了你做的。
听到那冷淡的、遥远的口气时,响子确信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完全崩坏了。
“我想向你道歉。”
脸上自然地浮现笑容。理解到不可能修复,只要咽下去,就再也没有任何可怕的事物了。
“为浅井的事。”响子一说出这个名字,今日子眼中的光便微微摇荡。
“就算道歉,你也不可能原谅我吧。我知道,覆水难收。可是我除了这么做,没有其他方法了。”
“为什么?”
今日子开口。响子知道,防备着拒绝与忽视的心,接触到那即便是憎恨的感情,也为此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对铃铃做那种事?她那么喜欢你。”
“就算解释,也不会有人懂的。”
她想起浅井铃子那小鹿般惊惧的眼神。
换了班级,身处的环境改变,浅井铃子显然慌了。她总是和朋友水上由希黏在一起,跟进她们的圈子里,怯弱而没有自信地附和着众人。为了绝不能失去这个场所,她称赞响子,强颜欢笑,向她说话。
——我可以叫你响子吗?
想要拉近和“高间同学”的距离。那拼了命的意图太明显了,令响子觉得有点烦。其他女生都不会做出那种奴颜婢膝、乞求允许的没品行为,浅井铃子却连这都没发现,那种驽钝教人受不了,但响子回答了:
当然可以了,浅井同学。
她明白浅井铃子希望她像大家那样喊她“铃铃”或“铃子”。响子的回答让浅井铃子面露失望之色,但有时开玩笑地喊她“铃子”,这回她又会近乎露骨地开心蹦跳。
那种谄媚的、摇尾乞怜的眼神。浅井铃子才不可能“喜欢”我。那只是一种处世术,而且是拙劣透顶的处世术。
“是由希告诉我的。她说浅井跟清濑说话。”
“水上告诉你的?——铃铃跟清濑说话?”
“你不用叫他清濑没关系。”
还没来得及思考,声音就先脱口而出。
今日子看向这里。隔了一拍她改口:
“水上说铃铃跟阳平说了什么?”
听到她这么喊,心比起觉悟到的更痛更痛,远超出想像。响子在脸上戴起笑容,说明:
“由希说,浅井向清濑哭诉,说她在圈子里被我排挤,受到近似霸凌的迫害。”
若说那是事实,确实如此。不允许难看的人加入的狭量与幼稚,是自己的过失。
‘响子,我告诉你唷,我听到难以置信的事情耶。这样好像在打小报告,其实我是不想说的,可是我最喜欢响子了,实在无法原谅那种卑鄙的行径。’
鼓着腮帮子,眯起眼睛,——同时喜孜孜地跑来向她报告的由希的嘴脸。
“那是水上在撒谎。我从铃铃那里听到的根本不是这样。只要冷静想想就知道了。铃铃只是想跟大家好好相处。是阳平担心她,才找她说话的。”
眨眨眼,她可以想像。低垂着头的浅井铃子。担忧地注视她的清濑。“我知道。”响子回答。今日子默默地,眼睛微瞠。
“由希夸大其词这点事,我还晓得。还有她想透过告诉我那些,期待得到什么。”
——响子,你最好治治那家伙。铃铃得意忘形,嚣张起来了。
‘好嘛。’
水上由希的哲学很澈底。除了关注自己的所在和地位,其余就是那里有没有让她觉得好玩的活动,这就是对她而言的全部价值。
‘才一个晚上,不会怎样的。——下星期叫她去找分数表吧。我们篮球同一组嘛。’
铃子寻找忘了拿的分数表时,拖把不小心倒下,把门卡住了。体育器材室没有锁。只是拖把刚好把门卡死了。
拼命地从内侧敲打紧闭的门的声音。
无人回应的呼唤持续着。开门!开门!拜托!谁来救我!
响子去体育馆的时候,她拼了命的求救声已经微弱了几分。由希就站在器材室前。她一边屏着呼吸,不让门里的人发现,一边向响子使眼色。无声地笑着,这边这边,领她往紧闭的门扉去。
小心谨慎地,触摸冰冷的铁门。隔着一片门,仿佛可以听见浅井铃子痛苦的喘息。甚至好似可以看见那因恐惧黑暗而流下的泪水。
如果是我——一响子对她的软弱眯起眼睛,把手从门上拿开。
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哭。我绝不会在闭起的门中,感受到真正的黑暗。
转身背对敲门声不断的门,离开体育馆。一走出外面,由希就“噗……”一声,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
‘你真的干了呢,响子。’
这样一句话,把响子变成了主犯。这样就行了。我不是被谁操纵,而是依自己的意志选择了这样做。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那样做?铃铃哪里错了?反倒是水上,她现在……”
说到一半,今日子噤声了。现在由希已经放弃响子,把响子当成空气一般,跟其他小团体混在一起了。她是在说这件事吧。
响子虚弱地微笑,摇了摇头。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只能这样说。”
即使如此,她无法原谅的还是浅井铃子。响子无法责怪由希的坦白、贪婪。因为她很像我。精打细算到家,了解自我欲望叫什么名字的人,是我的同类。成为我的仇敌的,永远是那些毫无自觉的人。
像浅井铃子那种。响子笔直注视今日子。
——像你这种。
“一想到浅井被清濑担心。我就克制不住。除非那样做,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是说认真的?连那种事都要嫉妒,岂不是没完没了?”
“我不是嫉妒,不是的。我只是发现我被看透了。”
抬起眼神,重新望向今日子。
“即使如此,我自认为还是没有露出马脚。起码在清濑面前。”
对于被揶揄称呼的女王外号,她自认为也正确地贯彻著名副其实的个性。会允许浅井铃子那种女生长久跟在自己的身边,也是博爱主义的一环。可是他看透了,他发现了假面具底下的真面目。
你跟高间响子处得好吗?有没有被她排挤?
他别无他意地看着铃子的脸问。
听到由希的话,一口气想像到这里,瞬间心中有什么东西绷开,胃底熊熊燃烧起来。疼痛从骨子里扩散到全身。止不住,收不回。满溢而出的痛与苦,就不能当成没有过吗?就没有止息的方法吗?
由希喃喃道:治治她吧。
——如果没有浅井铃子的话。
捡起脚边的篮球,朝地上一拍,声音反弹。好冷的声音。咚,咚,咚。连续、规则地拍。
“我不认为你会原谅我,不过我道歉。”
“——你搞错道歉的对象了。”
“我没想到会闹到浅井转学。”
体育器材室那件事以后,浅井铃子就没有再来学校了。高中二年级期末,她最后来学校的那天,是来通知要转学的消息。她们举家迁到原本只有父亲一个人赴任的外地。那根本是离开这里的借口。匆匆道别后,不知不觉间她的座位从教室消失,她们升上了三年级。
“我连她搬去哪里都不晓得。——小铃,你知道她的连络方法吗?”
这样称呼需要勇气。她有了被瞪的心理准备,但今日子无动于衷。沉默了一会儿后,今日子说了:
“那天是我找到铃铃的。她下落不明的隔天,我心里有预感,找遍了整个学校。她的母亲非常担心,还三更半夜打电话到我家里来问,说她不是个会夜游的孩子。”
“嗯。”
“真的都急坏了,还哭了。”
“嗯。”承受着话语。
今日子说了:“你明知道她在哪里,隔天早上却能默不吭声地坐在教室自己的座位上?”眨眨眼,然后点头,“嗯。”今日子蹙眉,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她唾弃似地接着说,“看到体育器材室门上卡着一枝拖把时,我心想难道,打开一看,铃铃浑身瘫软,躺在软垫上。”
视野角落,体育器材室张着大口。幽暗的室内尘埃飞扬。
今日子继续说:“这间器材室没有窗户,黑鸦鸦一片,打开的时候霉味也呛死人了。她在那里面,怀着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的恐惧,待了一个晚上。”
“……嗯。”今日子瞪响子。又干又冷的眼睛里泛着光。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要道歉?”
“因为我失去了。”
吐出话时,呼吸短促地中断,她差点对自己失笑。全心对付浅井铃子,竭尽全力去摧毁那种小地方的自己的视野之狭隘。“如果没有她就好了”的对象,其实应该是谁才对?
今日子默然,然后有些踌躇地问:
“我听说你找阳平说话了。虽然没问具体内容。”
“问也没关系啊。不过或许你也没兴趣吧。”
一字一句,每说一句话,就好似快要喘不过气。真窝囊。不管是自己发出如此卑微的声音,或是没有权利参与他们的事实都是。
“是跟你在体育课跑回教室说话之后。我是抱着最后一次的心情找他的。被拒绝后,他明确地告诉我了。说你们两个在交往。”
几乎就快回想起来,全身的皮肤痉挛似地疼,警告着心即将要被千刀万刚。他所说的话:你对我根本就——
我失去了。失去地位、失去你、失去名字、失去他。
既然如此,就干脆失去个澈底吧。
“我有个请求。”单调的声音持续着。自己的手摸着球的感觉逐渐麻痹。
“可以请你把我关起来吗?就像那个时候的浅井那样。——那边也有拖把。”
今日子不发一语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下去:
“你可以把我关到满意为止。或者你可以跟浅井一起决定要把我关多久。今天是星期五,所以你至少可以把我关上周末整整两天。如果还是不满意,一直把我关下去也行。我已经跟家里的人说周末要去朋友家过夜了。”
今日子没有应声。沉默之中,只有球在自己手中弹跳的声响。
“——动手吧,没关系。”
如果多少能够挽回自己的过错。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
她注视着今日子。令人误以为是漆黑的、深群青色的水手服。
看着那既严肃又沉重的颜色,她心想。就像在电视和电影中看到的,宣告判决的法官法衣。她有审判我的权利。
停下手来。失去反弹力道的球一眨眼便少了冲劲,滚到今日子的脚边停了下来。
下定决心跨出步子。
“我不会说出是你干的,不用担心。”
回头望去,唇边浮现笑容。夕阳的色彩沁入眼角。
“记好,被关和闭关是不一样的。”
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门口。
进入器材室,用自己的手从内侧关上。反手关上之前说了:
“太阳不管在哪里——”我跟那些害怕黑暗的人不同。
天照大御神消失在天之岩户后,诸神居住的高天原,还有人类居住的苇原中之国,都成了失去光明的夜晚世界。但是太阳神所闭关的岩户里,应该充斥着众人失去的灿光。她看过这样的图。
听到八百万诸神欢笑的声音,感到不可思议的天照大御神为了一采究竟,微微打开岩户的那一幕图画。瞬间,耀眼夺目的灿光从隙缝间横溢而出。背负着太阳的女王。无论身在何处,女神所在之处才是白昼。太阳所在之处,由我决定。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脚跟的颤抖平息了。
遍照体育馆地板的眩光,在眼中留下柿色的残像。
第一节
醒来一看,高间响子身在早晨的阳光中。
从床上起身以后,随即望向窗户确认。这是从以前就有的老习惯了。意识一觉醒,第一件事就是思考:现在自己面临的问题是什么?
——啊,对了。
这阵子都只有模糊的长期课题,而且都与工作相关,但今天开始,就有个明确的问题了。甩了甩头,视野一口气变得清明。昨晚岛津谦太打电话来。
起身从冰箱拿出瓶装水。喉咙渴了。一口气喝了一半以上之后抬头,环顾自己的房间。不顾不愿让孩子离开的父母反对,租下来的独居公寓一室。中央的桌子上,相簿依然摊放着。
《平成XX年度F县立藤见高等学校毕业纪念册》
自己就读的,三年二班的那一页。
由于知道现在的长相,照片上的老同学们更显得稚气。稚气得“还是孩子”、“还年轻”这种借口可以通用,而且正因为如此,更显得罪孽深重的脸。
“高间响子”在页面中央看着这里。
个人的大头照,是在刚换上冬服的十月初拍摄的。所以照片上的响子还不知道。在班上的地位虽然略为失色了,但这时她还能天真地面露出不动如山般自信的堂皇笑容。
直到几年前,她还无法正视这一页。
她一直以为那段宛如被自我意识的尖针刮切肌肤的时期早已过去了。
可是。‘铃原会来。’
‘好。’回答的声音毫无迟滞、迷惘,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视线落在相簿上的大头照。对于见到其他人,她已经没有抗拒了。我已经脱离了那既深邃又滑稽、宛如玻璃制成的森林了。或许双脚鲜血淋漓,脸和手臂也伤痕累累了。但是我逃脱了。
望过去一看,那一页的上面有着她。
座号三号,“铃原今日子”。
翻页。
隔壁班,三年一班。里面有一张她连触摸都不能的照片。咬住嘴唇。
座号四号,“清濑阳平”。
看着那张天真大方的脸,喉咙好似被勒住了。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自己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她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不要啦!’她急坏了。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却忍不住要动气制止。慌张抬头一看,他愣了一下之后,一口气展颜微笑。
‘OK。那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高间同学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垂头低笑的嘴唇。一股想要触摸他的嘴唇的冲动像电流般窜过背脊。在社团活动中晒成浅黑色的手臂与修长的手指。想要摸摸它。想要它来摸我。
忽然想起顺风摇曳,绝不抵抗的柳树不会折断。她头一次了解到原来有这样的强韧,是可以用温软的话语像这样四两拨千金的。
即使是现在,如果可以回到那时候,她想要回去。即使一切都将如同过往、不论前方有什么在等待。只要能够触摸那双手,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即使必须一再地迷失在玻璃森林里,她也在所不惜。
束起长发,端详镜中的自己后,回到房间拿起手机。叫出F饭店的号码,找经理听电话。
“你好,我是高间。”
“啊,好久不见。”对方的声音亲密地扬起。
她面露微笑,说道:“我想拜托一件事。八月十三日星期六,那时候是孟兰盆节期间,我知道很强人所难,不过还是想拜托看看,那天有没有空的会场呢?我明天会直接过去跟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