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鹤见良辅篇
监狱的高墙,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这所监狱,因三亿元事件而大大地出名。拐过旁边的大路,我把租来的法米利车停在看得见后门的地方。这条路,每当有闻名的老大出狱时,常常排满了黑色的高级轿车。不过,今天却是静悄悄的。
时间刚到七点。比起我从律师那里问来的时间还早一点儿。
我从牛仔夹克口袋里摸出喜利烟,点着了火,把座位轻轻地放低了。
视线紧紧盯在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大门上。
那家伙在那里面,是怎样渡过的这五年呢。想到这儿,我的心就像被火烤般的疼痛。唉,那以后五年都已过去了。
十分钟前,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前。
从里面下来个五十岁左右的瘦瘦的男子。他让出租车等在门口,边不停地看着手表,边走进门里去了。那身影,我已经在法院门前见过好多次了,所以我绝对不会认错,他就是律师。
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人下车来。应该跟他母亲联络过了,看来她还是不准备来接他了。所以我把他出狱后的一切事情都拜托给律师,还是做对了。虽说是假释,但好容易能够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了,却没人来接,那家伙不是也太可怜了吗。
到时间了。
我熄灭烟,等待着。过了不到三分钟,门终于半开了。从里边,先走出了律师,在他后边,一个留小平头的男子慢慢走了出来。就像十年前第一次在新宿的游戏中心碰到他时那样,卑屈似的弓着腰。
雅人在门前又转回头看了眼监狱。然后,就像在找什么人似的四下里张望着。这家伙可能是盼望着见到他那在他还是个小学生时,就丢下他跟一个男人私奔了的母亲吧。被逮捕已经五年了。从他被判刑后到现在,四年已经过去了。在这期间,据说无论怎么审问他,这家伙一次也没有供出我的名字。
因为隔着段距离,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透过他那件一看就很廉价的牛仔夹克,看得出他瘦多了。多亏律师多方周旋,为他安排好了新的住处和新的工作。是川崎的一家工厂,还是干他的老本行——钣金工。已经没什么需要我再做的了。
律师拍了拍他的肩,雅人坐进了出租车。
我把座位放得更加低了一些,轻轻地躺倒身子。雅人乘坐的出租车从我旁边飞驰而过。雅人把我的刑期也包了,现在他终于踏上了新的人生道路。
我再也忍不住了,从座位上抬起身,扭过头去,紧紧盯着后车窗。
出租车浴着朝阳,沿着高墙驶去。一瞬间,我好像看见雅人回头看了一眼,这大概是我的错觉吧。出租车拐了个弯,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又叼上一支喜利,调整了一下呼吸,放回座位,发动了引擎,一踩油门,向着与重返自由王国的雅人相反的方向驶去。
路上因为碰上交通堵塞,到达池袋时都已十一点多了。流氓们总是下午才行动的,所以这还早了点呢。
我像往常一样把法米利车停在后巷里,踩着发着霉味的楼梯,走上了公寓的四楼。
开了锁,走进我那只有五个半榻榻米的一室里。
不瞒您说,房间里可真是煞风景。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迷你式组合立体声唱机改装成的接收装置,窗前是一架八十倍的望远镜。东西,就这么些。
进了屋子,我像往常那样,首先打开了增幅器开关。立刻,伴着些杂音,扬声器里传来了那边的动静。右边的扬声器里,也许是时间还早吧,好像只有留守的年轻人在,只听见沙发弹簧吱吱呀呀的响声以及翻杂志什么的声音;左边的扬声器里,大概那边在准备午饭吧,电视广告的背后,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有人在水池里洗东西的声音。
我把水壶里装上水,放到炉灶上,然后坐到窗边的床上,从望远镜里看着这半年来始终瞄准的那个地方。那是在我住的公寓后面一个街区的杂居楼三楼的一个窗子。在这五年里,那帮家伙们的事务所大了足有三倍。窗玻璃虽然打了磨砂,但在太阳高照的正午时分,从这个角度看的话,里边的情形还是隐隐约约能看得清的。在屋子靠里的沙发上,一个男人正躺在那儿看着杂志。
另一间屋子的窗户,从这儿看不见。但是,我可没兴趣偷看流氓们的私生活。只要能收集到最起码的情报,我就心满意足了。
吃了个大碗面权当午饭了。我就一直这么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单调而枯燥的生活了。时而倾听着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时而看看望远镜镜头,时而在床上躺一会儿。即使什么情况也没有,我也丝毫不会厌倦。我是为了什么过来的这五年呢。只要想想今天在监狱门前目送雅人这事,不论是多么无聊透顶,我都会忍耐的。
右边的扬声器里传来了电话铃声。听那声音就知道不是手机。我站起身,抬起了增幅器的开关,切换到电话线上。
“是我。”
这个低音是江波的。望远镜镜头里,年轻人像被谁瑞了一脚似的跳了起来。
“您早。”
“老大有电话来吗?”
“不,还没有。”
“那就等着。上次那批货收上来了吗?”
“没,我还……”
“那你还在那儿悠哉乐哉地守着电话。跟阿竹打声招呼就行了嘛。”
“是,我马上照您的盼咐做。”
“叫上几个弟兄一块去。”
“啊,对了,‘大成’先生打来电话……”
“什么时候?”
“是,十点左右―”
“混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可是,大哥您不是在睡觉……”
“不要解释了。你快点办事去,五分钟后还在那儿磨磨蹭蹭的,看我怎么修理你。听明白了吗?”
有几个词我听不太明白,不过大体意思都知道了。从江波的态度来看,这个叫“大成”的人一定来头不小。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好容易总算有个大人物出现了。
我把“大成”这个名字记到笔记本里,又拿过放在桌上的帝都银行职员名册,从开头一页页地翻了起来。
有了。
找到这个名字了。
大城升,五十一岁,现任总行第二营业部部长。我又把手伸向桌子,拿过五年前的职员名册,上面写着池袋支行代理行长大城升。一切都不言而喻了。池袋正位于东建兴业势力范围的正中心,而曾经担任过代理行长的人物,现在仍跟江波保持着联系。
可能我已经找到我要找的了。
从我在这间公寓里度周末到现在,已过去一年多了,好容易才有了这种确切的感觉。今天我是为了去看雅人出狱,没有上班,是顺道来的这里。我完全没有想到,第一颗果实竟然是在这么个日子里结出来的。也许,这次不会再扑空了,我有这种预感。五年前在池袋支行工作的人,现在仍跟东建兴业保持着联系。这回一定没错了。我打心底里感谢雅人。
终于找到了。
好不容易要探出帝都银行的黑幕了。
我啪地用拳头击了下手掌,从床上跳了下来。这时,又传来了电话铃声,这次是从左边的扬声器里传来的。听那响声,是那家伙总也不离手的手机。我走近增幅器,放大了音量。
“喂,”
电视的音量变小了。男人没有报名,谨慎地接着电话。我的窃听器还没能安到手机上,所以,很遗憾,听不到对方说的话。
“……对,我这儿什么时候都可以……好的,三包就够了吗?”
听他那口气,毫无疑问,这是业务电话,又有人要货了。
“不行不行,很对不起,您再是长户先生介绍来的也不行。……对,我个人认为价钱不能再低了,对。……那么,今天五点在上野……对,还是那个喷水池旁。那么,我就在那儿等您了。”
那男人竖起茄克衫领子,看了看四周,慢慢地过了人行道。
刚过下午五点,上野公园里也就有那么三三两两的人。男人好像散步似的极悠闲地走在华灯初上的人行道上。只有一双眼睛始终警惕地看着四周,大概这一带正是警察的巡查地域吧。
我放下根本没有拨过号的话筒,打开门,出了电话亭。眼睛盯着啥也没写的记事本,慢慢地跟在男人后面。间隔距离是三十米。人行道上来往的人很少,再离得近了,恐怕会有危险。
通过我前段时间的调查,这个家伙的资料我大体已经掌握了。饭田龙男,二十四岁,是东建兴业一手培养起来卖货的。虽说也是帮内一员,但也许是由于工作性质上的关系,表面上很少出入事务所。这家伙经常对自己的那些女人说,一旦自己在工作上干出点成绩,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正式职员,而且地位也不会低的。尽管目前他还只是个跑龙套的角色,可他身边的女人可真是不少。他在帮里的地位或工作量,跟他的情人的数目真是很不成比例呀。我猜想他在这方面肯定有自己特别的本领。
他刚走到喷水池旁,从东京都美术馆方向走来一个矮个男人。戴着墨镜,几乎把脸都遮住了,但从他的深色的皮肤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外国人。可能是中美或南美地区的,也或者是阿拉伯地区的,也或者是波利尼西亚的。
矮个儿的外国人一边举起手中的报纸,一边对与他擦身而过的饭田说了句什么。饭田扭过头去,止住了脚步。外国人用那只空着的右手指了指上野站方向,好像是在问路似的。饭田也在一旁同样举起手。
外国人手里拿着的大概不是报纸,而是地图。饭田伸手接过地图,用手在上边指指点点了一番,又回头向车站方向看了一眼。
仅此而已。我都不知道会这么简单,前后还不过三十秒钟。
外国人从饭田手中接过地图,道了几句谢后,轻轻地摆了摆手离开饭田,若无其事地向我这边走了过来。饭田也向东京艺术大学方向走去了。
但是,我的眼睛可称得上是火眼金睛。我发现在交换地图的同时,他们还在底下互递了什么东西。
大概是我有些神经过敏了吧,饭田的步子看起来有些加快了。也许,他是卖了货后,想赶快赶回情人那里去吧。我在他们分手的喷水池旁停住了,从包里掏出手机,一手拿着记事本,拨通了电话。
铃响了五声后,对方才接了电话。
“喂……”
跟往常一样,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没先自报家门。我穿过后面的灌木丛,拿眼斜视着在人行道那头止住脚步、把手机搁在耳边的饭田,说道:
“是饭田先生吧?”
“对,我是。您是?”
“我是长户先生介绍来的。”
“嗯……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叫长户的呀。”
看来有些不对劲。饭田像是在开玩笑,但语调很干脆。难道他们在接头时有什么行话不成。唉,管他呢,接着来吧。
“那份货我也想分一半。”
“不是说过了吗,我不认识叫什么长户的人。你是不是搞错了。”
“那我要是东建兴业公司的江波先生介绍来的呢?”
“真是倒霉,最近怎么这么多打错电话的。”
看样子他要挂电话了,我赶紧接上茬继续说道:
“好了好了,打错了就算了。不过,刚才那一幕,我说给在上野警署的熟人听没关系吧。”
这一下对方沉默不语了。好,我让你也急一急,我也一语不发。
过了一会儿,饭田终于沉不住气,试探地问道:
“你,是什么人?”
“老兄,拜托了,我只是想分你那点货而已。没办法,我的货路被新宿警署给断了。我需要点货应应急。”
就这么简单,货到手了,真没劲!
在日暮里站的厕所,我换下了用来乔装改扮的阿波罗帽和那副装腔作势的眼镜。拿出嘴里含着的棉球,扔进便池里,然后从包里拿出电动剃须刀,刮去了一脸的邀遏胡子。买来的那袋兴奋剂,顶多也就五克。世上竟然有人为了这东西,而葬送了一生。也许它有自己特有的味道吧,不过,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尝试一番。
饭田的货最近过剩了。这一情况我早已通过窃听器掌握了。作为饭田来说,比起我的来历,他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买卖。只要让他相信我不是利用这个做幌子,搜查毒品贩子的警察,那就足够了。这太简单了。
我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警察不在黑帮的事务所里安装窃听器呢。或许这里存在着人权或个人隐私权等种种问题吧。可跟流氓们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或许,他们已经秘密采用了这种侦察方式也说不定,只是,黑社会的家伙们更加技高一筹罢了。我也是来到这儿之后,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做到的。
我把装了白粉的塑料袋塞进用喷雾式发胶罐改成的盒子里,放进包里。看样子还有必要再从饭田那里买上四五次货。
我在脑子里构思着以后的计划,出了臭气哄哄的厕所,向检票口走去。
为了送雅人,我已经三天没去平冢了。明天开始,我又得每天七点前就起床,去工厂上班了。
瞅瞅信箱里头,躺着张汽修厂的价目表。因为我买的是人家已经用了十二年的旧车,所以上面的数字差不多可以买一辆新车了。我也总不能老去租车吧,看来还是早早作打算为妙。
踏着灯光摇曳的铁板楼梯上了楼。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的步子很是沉重,这或许不是因为去送雅人的缘故,而是我太疲惫了吧。
我站在门前,拿出钥匙。突然,我的心脏猛地一紧。厨房窗子里透出些亮光。透过毛玻璃,可以看见里边亮着灯。
我向后退了一步。不管我怎么看,那灯都不是隔壁人家的,毫无疑问,它就是我屋里的。
我不是那种开着灯就出门的马大哈,电脑显示屏开关也应该关上了。可是我屋里,却不可思议地亮着灯。
也许有人在里边。
我不在的时候,有人闯进我屋里来了。
我全身直冒虚汗,有些喘不过气来。两眼迅速地往四下里一扫,难道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与相邻公寓之间的路上、电线杆子后面、墙的拐角处,都没有可疑的人。在这五年里,我一直很小心谨慎,不让他们发现我的行踪。这么点麻烦我还是不怕的。决不是那帮家伙。不可能到现在了还会被他们盯上呀。
那么,为什么,我屋里会亮着灯呢……
我定定心神,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伸手转了转门把手,拉了拉门。果然,我记得三天前是锁上门才出去的呀,可现在门上根本没有上锁。门在我面前无声地打开了。厨房过去再往里是一间六个榻榻米大小的狭小的房间。里面塞满了电脑和其他相关的机器。其中一台的显示屏亮着灯,隐隐约约照出了屋里的情形。在它的前面,有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那里。
刹那间,我又想起了五年前的某一天。我跟雅人一起换完假钞回到家里后,也有一个人像现在这个样子等在我的房间里。我简直以为是水田老头又从坟墓里复活了。
可是,那当然不可能是老头。
“回来这么晚啊。我一个人闲着没事,就胡乱摆弄了一下这台新式电脑。”
转椅慢慢地转了过来,男人正面冲着我了。
我大吃一惊,使劲摇了摇头。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男人的脸清楚地显现出来。这怎么可能呢?为什么,在这里会……
“哟,好久不见了。”
左肘支在电脑桌上,轻松得就像在跟刚刚过完暑假又见面的同学打招呼,雅人冲我举起了右手。
雅人常说他不喜欢长头发,原因是他喜欢骑摩托车,戴头盔不方便。现在可不用担心了,他的头现在是那种头发极短的和尚头。
他在监狱门前留给我的印象现在也得到了验证。原本胖乎乎的脸蛋现在整个儿地陷了下去,因为这,眼角也出现了五年前没有的暗影。但是,那两道两端稀疏的粗眉毛,还依然显出他的英雄本色。
我恶声恶气地冲他说道: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屋里?”
没有用。雅人盯着我,很悲哀地聋拉下双眉。
“得了吧,道郎。就算你的脸再变样,你的声音可没变呀。你想我能忘了你的声音吗?”
他这么一说,我也无言以对了。
我关上房门,进了屋里,打开餐厅的灯。碗橱的玻璃上隐隐约约反射出我的脸来。这张脸,我拿到它已经有三年了,可我依然还是看不习惯。动手术的地方只有眼角和鼻子两处,但说句实在话,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出什么事了,道郎?”
雅人在我背后问道。看到我这张脸,他竟然没有大惊失色。
“我还要问你呢,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就连对那位我拜托他照顾雅人的律师,我都是报的假名,至于联络地址更没有告诉了。但是,他为什么竟然能查到这个住址呢?
雅人得意地挑了挑他的粗眉毛。
“亏你还是道郎呢。为什么偏偏那天开了租来的车呢?”
“这么说,你……发现我了。”
我呆呆地站在餐厅中央。
我那天去监狱那儿,原来早就被雅人注意到了。雅人掉了肉的脸上浮现的笑容不见了,他极其严肃地说道:
“我是从杉山律师那儿知道的。说是有个人对我很是关心,一下子就给了我三百万,并且既没留姓名也没留地址。没有人会这么待我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道郎,那个人就是你。”
“混蛋,什么鬼律师,这么不守信用。我还跟他说过让他别说出去的!”
“律师是为了给我鼓劲才告诉我还有人这么关心我。你别恨他,他可是帮了我不少忙。而且,律师也没告诉我你问过我的出狱日期。我只不过是拿话多套了套,就套出来了罢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雅人。那天,他在门口四处张望了好几次,原来不是在找他妈,而是在找我呀!
“果然,一出门我就看到了那辆车,这么大早乖乖地停在那儿。而且,是辆租来的车。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把那车号记在脑子里,后来给品川陆运事务所管辖内的租赁公司打了电话。我也没想到租赁公司竟然有这么多,所以,足足花了我两天的时间,直到今天。”
这绝非偶然,我心里想。为什么我的车子偏偏在雅人出狱的前一天报废了呢?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定是天意使然。
“我看了租赁公司留下的驾驶证复印件,一下子差点给你蒙了过去。不过,再仔细一看,脸部轮廓和嘴角都还是原来那个模样。真让我吃了一惊呀,你为什么要做整形手术呢?”
我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盘起两腿,正面仰视着坐在转椅上的雅人。
“对不起,雅人。”
雅人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已经明白我下面要说些什么了。
虽然他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但这话我还是一定要亲口说出来的。
“把你,……出卖给那帮家伙们的,是我。”
我一口气挤出这句话,就低下头。不管雅人要对我做什么,我都会受着的。因为,不管我是出于什么理由,总之,都是我把雅人出卖给警察的。而且,他还因此在那高墙里边孤零零地度过了漫长的五年。
“我也没想我托律师照顾照顾你,你就会原谅我的。只要你心里痛快,你要怎么着都行。”
我听见雅人在我头顶轻轻地喘了口气。
“我想可能就是这么回事。抬起头来,道郎。你不是很干净利落地打垮了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从他们手里逃了出去吗。即使你把有关假钞的资料交出去了,他们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了我的。你要想救我出来,就只有那法子了。我再是个大老粗,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道郎,你抬起头来。”
我慢慢地抬起头。
转眼间,我就被摔到了墙根。
要是那儿有门的话,我肯定会飞到走廊上,进而滚到下面路上去了。我的左脸受到一记重创,像是撞到了推土机上。只觉得眼冒金星,鼻子深处有血腥味涌来。
嘴角有点异样的感觉,怕是嘴唇裂了,用舌尖一舔,才发现上边的犬齿已经摇摇欲坠了。要在五年前雅人力气正盛的时候,我的颧骨肯定给敲进去了。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用手撑着地板,慢慢地爬了起来,回头看看雅人。
雅人紧摇着拳头,就像哼哈二将一样叉着腿站在那里。
“知道你为什么挨打吗,道郎?”
“你想打打就是了。”
刚说完,雅人的脚就朝我的下巴飞来。真是毫不留情啊。我的后脑勺又一次重重地撞到门上。虽然我知道我是跌到了大门里边,但是究竟哪儿是天花板我可就分不清楚了。冲劲太大了,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平衡了。
雅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起来,道郎。”
我是想起来,可身子竟然没动。有人抓着我的肩,把我提溜了起来。背靠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上,我想那该是门板吧。
我把那颗犬牙吐到脚底下,强忍着脖子上的疼痛,抬起了头。
“知道你为什么挨揍吗,道郎?”
雅人又问了一个和刚才一样的问题。
“我一个人在高墙里忍受了五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我为什么没供出你的名字呢?这都是为了今天呀。都是为了这样跟你见面的今天呀。你明白了吗,道郎?”
雅人把脸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衣领使劲地摇着。
“你别把我看得那么扁!我为什么要恨你?说什么只要我心里高兴,怎么着都行,这是什么屁话!”
难道是刚才那下冲劲太大,连我耳朵都不好使了。我哆里哆嗦张开疼痛难忍的嘴唇。
“……雅人,你……”
“要说起来,最先还是我出卖的你呢。虽然我对自己发誓说就算让警察逮捕了,我也不会说出你的名字的,可我还是轻易地就在那帮流氓面前坦白了。所以,即便我是被你出卖了,我又怎么能恨你呢?我恨你的理由又何在呢?呢,你说呀。”
雅人脸上一副可怜相,就跟十年前第一次碰上他时一样。我呆呆地抬头看着他的脸。
“我呀,道郎,在那高墙里边,一直都在想着,我要再跟你一起造假钞。所以,我才绝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不管警察怎么审间,我都始终坚持同犯不是你。我真想求你饶恕我啊……我真想再和你一起造假钞啊……。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来接我?为什么只是在远处偷偷地守着,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别寒磅我了!我怎么会恨你!把人看扁也要有个限度啊!这样的混蛋当然该挨顿揍。”
“……不行……”
“什么?”
雅人眨了眨眼,拉长了下巴。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结伙了。”
“为什么啊,道郎……”
雅人看上去跟一个就要咧开大嘴哭的孩子似的。
“你还是个假释犯,应该按时去管教所那儿报到吧。而且,作为一个假钞犯,今后也会被警察盯牢的。不,还不止如此,说不定警察现在还在追查我的下落呢。”
“放心吧,我去租赁公司调查前就确认过了,没有警察跟踪。为了保险起见,我到这儿来,也是特意走的繁华道路,早把他们甩掉了。而且——”
说到这儿,雅人顿了一下,狡猾地笑了笑。
“而且啊,一旦有什么不妙,我也跟你一样,把这张脸也整整就是了。怎么样,鹤见良辅先生。”
雅人很不熟练地冲我使了个眼神。
我咬紧了牙关,紧紧地盯着雅人,一句话都没说。我真的是很吃惊。我真没想到雅人会如此的大度。换句话说,我以前从来没有了解过雅人,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如此信任我。我这种混蛋真他妈该杀了。
雅人松开了我的领口,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我。
“哎,在那半年以后,关西流通的假钞都是你的杰作吧?”
“说和我有关倒是更准确些。”
“可,你为什么还过着这样的生活呢?公寓又破,房间又小,里面还尽是旧电脑。简直和五年前没什么两样。你应该有上亿资产了呀。”
雅人说着,环视了一下被旧电脑等占满了的房间。无论是公寓的破烂程度,还是里边的各式物品,都和五年前我在板桥的房间一模一样。
“喂,起来吧,道郎。噢,不,鹤见良辅君。”雅人盯着我说,“呆在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房间里,容易谈起让人不痛快的话题。咱们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找个游戏厅,轻轻松松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
雅人笑着,把右手伸了过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把脸整成这样。你要把这五年来发生的一切都一字不拉地说给我听,好吗?”
我抓住他伸过来的右手,站起身来。
小包滚落到人行道上。
“啊,对不起。”
我紧紧抓住手里的小公文箱,转身道了歉。跌倒在地的饭田吊起眼梢,朝我怒吼道。
“长眼睛了没,看清楚点!”
“真是对不起了,我因为赶时间……”
我一边解释,一边蹲了下去。滚落在地的小包里,隐隐约约露出了装了白粉的塑料包。
“啊呀——”
饭田也发现了,他慌忙蹲下身去,拾起包裹,差点把我撞翻在地。他之所以如此狼狈不堪,就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袋里的东西见不得人。但是,他的手机也因此掉到了地上。
“你死盯着看什么呢?”
那吞人的气势真是个十足的小人物。
“不,我只是在想,那个药袋子没破吧?”
饭田警戒地后退了一步。
“开什么玩笑,你?”
“不,实在是对不起。医院就在附近吗?”
我边把手机递给他边问道。只不过,那手机早已被我偷偷调包了。
“什么?”
饭田看上去脸色苍白,一副呆呆的表情。
“医院呀。因为我最近好像经常在这儿看见。”
“看见什么?”
“当然是您了。——我想可能是您的单位在这附近,所以常从这儿过,要不就是住院。”
“你说什么呢……”
“不,说你在上班吧,可你又经常大中午的就在这样的公园里散步,我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饭田的眼里露出些警戒的神色,他突然不安地两眼向四周瞟来瞟去。
“你,是不是宇佐见的人。”
大概这个宇佐见,是以前罩着这一块的帮会里的人物吧。
“不不,我只是个推销员而已。”
我急忙摆摆手。饭田很是怀疑地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去,丢下一句。
“下次再碰上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冲着他匆匆忙忙离去的背影喊道:
“你也是啊。这一带最近便衣可很多啊。”
饭田止住脚,想要转过头来。犹豫了一下,就那么快步向着上野站走去了。
“这房间可真够没劲的。”雅人——不,真锅宏英一只脚踏进池袋的根据地,环视了一眼房间,叹息道,“这,跟我在高墙里边呆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嘛。”
“你给我好好坐在那里,阿宏。我这就给你倒茶。”
前天,下班之后,我和雅人一起去了趟釜崎。我们俩在臭气熏天的贫民窟里转来转去,寻找跟我们年龄相仿的流浪者。五年前,我也是这样得到的有生以来的第三个名字——鹤见良辅的。
当问到第三个人时,我们就达成了协议。这个人手腕上明显有打过针的痕迹,他接过我们递过去的定金后,就眉开眼笑地放弃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起话来语无伦次,让我们感觉有些不安。但是,正如他所说,他的居民卡还留在出生地滋贺,有个伯父住在邻镇里。雅人试着打了个电话,那边说真锅宏英中学毕业后就不知去向了,以后也没通过音讯。万一他要有过前科,警察不会不通知这唯一的亲戚的。如果他是借了钱后逃跑的,讨债公司也会来亲戚这里打探消息的。从这些情况来看,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帮流浪汉们,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而且,看他那样子,是迟早要落到卖自己户籍的地步的。雅人把真锅宏英的居民卡迁到了池袋,本来他是想马上就用这名字的,但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得先做好。
那就是脸跟指纹。
还在保护观察期内的雅人,如果在规定的日子里不去报到的话,肯定会被通缉的。
给我做手术的那个外科整形医生,在这一行里很有名。只要多给些钱,他才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呢。不管怎么说,像他们这种黑医,只有信誉第一,才能保证高收入。我已经动用了我的所有存款,预约好了手术的日期。
我像往常那样,还是先打开了增幅器的开关,把水壶坐到了炉子上。从两个扬声器里,传来了两个屋子的情形。
“喂,良辅,窃听器你是怎么安上的?”
“很简单啊,阿宏。”
要是平时老随随便便叫以前的名字,那将来可能会有麻烦。所以虽说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还是决定从现在起就养成互相叫新名字的习惯。
“像电啦煤气啦水什么的哪个屋子都有。只要说是免费做定期检修,不论谁都会大开着门欢迎我进去的。”
我在东建兴业的事务所里安了两个窃听器,一个在插座里,另一个在大楼电话线配电盘的保护器里。我是穿着现成的工作服,胸口上别着电力保安协会和NTT(日本电话电报协会)的牌子过去的。
安在电话线那里的只要骗过大楼管理员就行了。可是,事务所里的那个,就稍稍紧张了一些了。因为那个整天跟在江波屁股后头的不知何时升任做了小头头的佐竹伸也,时不时会来事务所转转。不过,多亏了整形手术,那家伙一点也没认出我来。
雅人——不,是阿宏从右边的扬声器转到了左边那个。
“这边这个家伙,你偷听他有什么目的?”
我在年底大甩卖时摸奖券摸到的老板杯里倒上速溶咖啡,递给了阿宏。
“窃听黑社会的事务所,怎么着也能得到点有用的信息。那个叫饭田的家伙,是江波一手培养起来的卖货的。”
“兴奋剂,还是可卡因?”
我把手伸进床垫里,摸出从饭田那里买来的东西。
“是那种老式兴奋剂。”
“特意买的吧,你是……”
“如果大量购进的话,是需要动用一大笔钱的。”
我边吸溜着速溶咖啡,边说道。
“你是打算把假钞投到那上边去吗?”
“不过,他很少在事务所里谈什么大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路子。”
阿宏边在手里把玩着桌上放着的窃听器的备用品,边看着我。
“好像有必要再增加几处安这玩意的地方。”
“不,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设置别的东西。”
“是吗?要是跟踪的话,倒是可以在车上装发信号的装置。”
“不,机器类的东西,早晚会被发现的。”
“那,……”
“那还是等以后吧。总之,你要把这儿当成根据地,尽可能监视住东建兴业的家伙的。”
“我好不容易才从那里边出来,你就这样折磨我。”
阿宏耸了耸肩。我又把花了一个晚上改造好的手机递给他。
“就用这联络吧。”
另有一部我拿着,也改造过了。它在接到电话时,能知道是谁打来的。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手机里装了个微处理器,电话在接通0.5秒后先断线,随后再次接通。虽说接通所花的时间比一般要长一些,不过,最初的暂时接通是一种暗号,液晶上会出现特定的符号,表明这是谁打来的电话。电话呼入也有铃音和振动两种调节方式,因此,即使是上班时刻,也不必担心会干扰别人。
阿宏接过手机,扫了一眼,把它塞进口袋里。
“不过,假钞那边偶尔也让我帮帮忙嘛。是,这几年我是一直呆在墙里边,造假钞的知识全忘了,我也知道我帮不了什么大忙。可是,我真想再重温一下那种兴奋的感觉。”
“你先别担心。这跟上次用电脑打印机印刷的那个道理可不一样。光是刷版就有凹版凸版平版等,需要十六块。此外,还有纸币号码也要每张都不相同,因此,实际的作业要麻烦得多,人手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刹那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少女的面容。五年过去了,她应该已长成一位妙龄少女了。
但是,我本来就一点儿都没打算实践五年前和她之间的那个约定。所以,关于她的事,我一点儿都没向雅人透露。当然,成功之时,我会送钱去给她的。都是因为我,她母亲管理的印刷公司才陷入清理的窘地,甚至连土地也被人夺去了。这笔债我是必须得偿还的。但是,我却不能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也拉扯进来,让她也和我们一样过着只有改变面貌和姓名才能生存下去的生活。
当然,也许她早已把跟我的约定埋在了记忆深处,现在正享受着太平日子也说不定呢。
左边的扬声器里传来了手机的铃响,是打给饭田的。我把手伸向增幅器,调大了音量。
“你好……对,是的。”
饭田的声音马上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毫无疑问,是个业务电话。
“我知浦了。那么,十一点在户山……是的,回头见……”
连商量都没用,电话就挂断了,看来是熟客。
“是客户的电话吧。”
阿宏把和尚头凑了过来。我点点头。
“户山在哪儿?”
“饭田常常会避开东建兴业势力范围所在地池袋,四处进行买卖。最近,他主要在上野公园和怡横附近交货。”
“你跟踪过?”
“因为我也有必要多少买点货嘛。”
“难不成今天还要去。”
“我可没那么多闲功夫。今天只打个电话。”
说着,我从挎包里拿出手机。阿宏百思不得其解地歪着头。
“打给谁?”
“警视厅的生活安全部保安科。”
“干什么的?”
“负责扫毒的。”
两天后的深夜,阿宏接受了整形手术。
医师只字未提三年前为我做整容手术的事。他只是淡淡地罗列了几条术后的注意事项,收了钱,就把阿宏领进手术室里去了。
准备动手术的地方共有三处,比我那时多了一处,分别是眼角、鼻子和下巴处。医生说等拆了绷带后,看上去就会像另外一个人。如果觉得不满意的话,还可以再免费做一次矫正手术。手术后的调养也是很完善的。
因为手术后会把病历、X光照片等所有相关资料全部交给患者,所以,即使万一有警察来搜查,也不必担心患者会露了行踪。我现在仍然保存着病历等,以备万一。
这家医院,还可以做指纹去除术,但是,因为这类特殊需要没有保险,所以费用相当高。光整容手术,就几乎用光了我所有的积蓄。指纹方面,就只要了些药,每周定期用它烧熔指上的皮肤。阿宏因为已有前科,所以一旦有了钱,还是要来这里请他们给做的。
手术后的第二天一大早,阿宏就来电话了。
我看清了手机上显示的号后,就跟主任说了声想去厕所,从纸浆调节室旁边的门出去,来到了工厂院子里。眼睛斜视着堆在眼前的山一般的废旧纸堆,给阿宏拨了回去。
“怎么了,跟医院有啥纠纷了吗?”
“不,闷死我了。你瞧,说是特殊病房,一步也不许我出去。”
像这种特殊的病人,是住在病房楼后医生自己的房子里,出院前绝对禁止一切外出。毕竟,这可是医院记录里没有的患者啊。
“你真是。我可没那么闲啊。我现在也是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才从加压机旁走开的。”
“人,可真是说变就变啊。真没想到这么让人钦佩不已的话,竟然出自那个一贯看不起流汗干活的某个家伙的口中。”
“一切都是为了假钞嘛。我可不是喜欢扮演什么劳动能手的。”
“好吧,你就尽量多讨讨上司的欢心,好好学学造纸吧。力气活嘛,我全包了。”
“一定会让你如愿的。绷带拆了后,你就快干起来吧。”
“唉,这么快吗?”
“当然了。让你在床上足足躺上两周时间,你也该好好补偿一下才是。”
“干什么?钻到东建兴业的事务所里吗?”
虽然他嘴里老说些不满的话,实际他心里也早就有好多不满了。擅长干体力活的阿宏,早就干够了监视人的活了。
“是山中作业和挖掘作业。”
“什么?”
“等你出院以后我再告诉你。你从现在起,每天给我多做俯卧掌练练腹肌,好好锻炼一下身体。”
说完,我就挂断电话。这么长时间了,再不回去,又要讨主任嫌了。
穿过仓库,我从院子里返回到第三抄纸室。仓库里堆放着大卷大卷的筒纸,那些纸卷足有百龄老树的树干那么粗。
“才回来,鹤见!”
主任一边操作着吊车,一边叫道。我也不甘示弱地高声叫嚷道,声音绝对不亚于按每秒一点五米的高速吐出的再生涂料纸缠绕的声音。
“对不起,肚子不太好。”
“又跟技研科的老安喝了个通宵吧。”
“对。你就多担待点吧。”
所谓技研的老安,指的就是技术研究科的安居达夫股长。关于涂工剂,他简直堪称一部活字典。而且,他还是一个绝对信任别人的世间少有的大善人。
“这个完了后,赶紧把滚子换到右边去。八点前要弄完,你要有个精神准备!”
“知道了!”
说完,我就拿过裁纸刀,伸向刚刚被吊起来的卷纸。四号滚子上卷的纸,一捆要有两吨多重。操作起来需要格外小心注意。我切去余白,把它引向通往超级研光机的传送带上。
我作为合同工进这家本城造纸厂已经快两年半时间了。也许是因为我装勤劳青年装得太像了,半年前,科长就问我愿不愿意成为正式职员。这话确实让人听了很感动。但是,一旦成了正式了,就有可能被派到其他工厂,说不定还会离开现场。要是被分到发送科,那我进这家工厂就没什么意义了。所以,我就告诉科长我还有自己的梦想,郑重地婉谢了他提拔我当正式工的好意。
现在本人的头衔是,业务部洋纸一科第三抄纸室助理操作员。简单地说,就是负责三号抄纸机的主任技师的助手。每天干的,就是对从名叫海布里德服马的top wire式抄纸机中生产出来的印刷用纸进行监测、检查、捆扎以及搬运等工作。
进了这家公司之后,我才见到了真正的抄纸机。我早就知道报纸用的纸被造得像摊开的卫生纸一般又宽又大。所以我也想到了造它的抄纸机也应该很大。但是,这实际却远远超出我的预想。
我所负责的海布里德服马,虽然只是个用来抄制涂工原纸的中型机子,但其宽度达到六米呢,最高处达到五点二米。至于长度,包括络网、加压、烘干、喷涂、二次烘干,以及研光等部分,总长达到三十五米。纸浆就是在传送带上,经由以上诸过程,最终形成纸张成品的。
当我看到每天生产出来的纸张,我经常会感叹道,原来我们需要用到这么多的纸啊。光是这家本城造纸,在全国就有八家工厂,厂里的几乎所有机器都是二十四小时全日工作。停机、再运转会多花时间和经费的,所以除了定期检查以外,一般来说让机器全天运作是最划算的。再加上还有瓦楞纸和马粪纸,每天到底生产多少纸呀,真是多得吓死个人。用来做原料的木材,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的的确确地被砍伐着。自打进了这家工厂后,我都快成生态学家了。
由于机器是二十四小时运转,因而职员的上班时间也都交错开了。因为我是合同工,所以白班不太多,多数是下午开始的准夜班,除此之外,每月还有六次夜班。每两周由主任汇总各方面的意见来安排轮换。遇到特殊情况需要休班,则同事之间自己协商解决。
这两年半时间里,我不知去了技研科几次,跟科员们已搞得烂熟,他们的那些活儿自然也一点不落地偷学了过来。同五年前跟老头一起半夜里迷倒保安员潜入的那家多利造纸厂相比,公司的规模确实要大得多,里边设备的充实度也有天壤之别,但基本作业却大致相同。每天,都在致力于重新调配纸浆原料和药品,进行产品的开发与改良。拜安居股长之恩,有关造纸的讲解听过不下百八十遍了。输入电脑中的研究数据,我也全部复制下来了。我还借用了研究室的机器,实际地抄过纸。手工抄纸机上用的络网也偷偷搞到手了。
那之后五年——
值得我真心信赖的朋友也加入进来了。在丹泽山麓秘密栽培的黄瑞香,经过多次嫁接,现在也足有五千棵了。每天,我都在用针尖临摹胶片,虽说不能跟老头相媲美,但我还是自信,摹写细密线的本领已经长进了不少。可以说,一切准备差不多已就绪了。
光阴如梭,五年已逝——。
为了假钞,我已经舍弃了一切。
剩下的就只有实践了。
大楼的墙壁,被红光照耀着。那光,一直反射到夜空中,仿佛将月亮也映红了。那是这附近配备的巡逻车上安装的警灯所发出的光。
如我所料,面前的小路上,那家伙跑了过来。穿着防寒茄克,胁下夹着个包,看上去好像很重要。他一跑到大路上,就慢慢地左右看了几眼,一看就知道后面有谁在追赶,要不不会这么慌张、小心。
我打开车门,冲他喊道:
“不介意的话,上我的车吧。”
那家伙身子一抖,头转了过来。也许他把我当警察了吧,只见他身子缩得像被老鹰追赶的小鸡一样,几欲引身而逃。不过,他好像终于转过弯来,警察是不会开这种高级车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充满迷惑。虽然他十二分地愿意躲进这车里来,但想到要把自己交给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心中又难免有些不安。
“快点,便衣可能就追来了。”
“你是——”
他好像记起我的面孔了,一惊之下,越发犹豫起来。
“听着,快上来。喂,还磨蹭什么呢?”
小路尽头传来了皮鞋声。饭田好像这才下定决心,脚猛一蹬柏油路。脸上神情好像终于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样。我一拉他的手,把他让到车后座上。
“走吧,黑田。”
我边对司机发话边伸过手去,关上了车门。同时,我的手插进他的防寒茄克的内侧兜里。但是,饭田一门心思都在路那头,对此一点儿都没留意。
一阵低低的马达声响后,奔驰开始慢慢地向前滑行起来。
后视镜里,小路的路口越来越小了,终于,有两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饭田见此,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真的好险哪。这一带好像最近便衣比较多呀,买卖不太好做吧?”
“对不起,你是哪个帮的……”
饭田语调真是柔弱,好像是初来乍到的乡巴佬一样。
“哪儿的话,上次我不是告诉你,我只是个推销员而已。”
“可是,为什么你今天会在这儿……”
“黑田,大路上可能已经紧急戒备起来了。”
我避开饭田的话对司机说道。黑田轻轻点了下头。
“明白了。我走小道。”
“放心吧,这一带的小道黑田可是熟悉得很,连下水井盖的数目都一清二楚,决不会撞到警察手上的。”
饭田眼睛里交织着惶恐、吃惊与好奇。
“我该怎么感谢你才……”
“你也该小心点为妙。最近,这一带便衣突然多起来了。上野和代代木早就被监视起来,新宿和池袋更不用说了,就连六本木也有些小鬼在那儿碍眼。最近啊,是很难安安稳稳坐下来干点买卖了。”
“这么说,你也……”
我把搁在脚边的小公文箱拿起来,放在膝盖上,微微打开一条缝,把手伸进去,从里边取出个做昆虫标本用的小型的采集瓶,它比烟稍粗一些,瓶口用软木塞堵着。
饭田咽了口唾沫。这可不是一般的批发兴奋剂什么的,看一眼就知道了。
“这就是我推销的货。”
饭田接过手,拔掉软木塞,小手指伸进去,挖了些白粉出来,又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搓了搓,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随后,他张开口,神情就像一个在念咒语的巫师一样。
“……可卡因,对吧?”
“我干这行,就快两个年头了。现在,成交额一个劲儿地成倍增长,看来市场还可以再拓宽。你那边呢,干得怎么样?”
“啊,这个……我吗……”
饭田含含混混,吞吞吐吐。
“也是啊。看你刚才在这种小街区里让便衣追得那么辛苦。我也是得到消息说这一带最近被便衣盯上了,所以就想过来看看是哪个警署的家伙们,没想到竟然碰上你老兄在那儿自投罗网。”
“消息都传出来了吗。”
“你,跟黑帮有关系吧?”
饭田不知是该轻松地点头承认的好,还是摇头否认的好,最后他的脑袋生硬地上下点了点。
“不,我不是问你是哪个帮的。我已经不打算弄清你的来历了。”
“已经……?”
“对。但是,帮派买卖现在可是过时了呀,饭田先生。”
“你怎么会知道我叫……?”
饭田吃了一惊。我把刚才从他怀里摸来的皮夹举到他的鼻子底下。
饭田双手上下摸了摸胸前,模样活脱脱一个在那儿大叫大嚷的大猩猩。他猛然醒悟过来,一把夺过钱包去。
“一切都是上情下达,把从上边下来的货按上边定好的价去卖。不过,鼓了腰包的还是上头,真正干实事的往往就被一脚踢开了。”
许是正中自己的心事了,饭田本来还想察看一下钱包的,此时他的脸上充满了苦涩。
“而且,由于上头的人尽是头脑守旧的家伙,眼睛只盯着那些反黑组的警察,根本不理会别的岗位的警察。其实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今天这消息应该能弄到的。一定是上头的人一开始就想,反正被逮着的只是些小角色而已,对吧?”
饭田刚要说些什么,我没给他机会,自己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大店法保护零售商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旧话了。帮派买卖不仅经营不灵活,而且还容易产生分配不均。即使他们煽动你说干上个五六年,就会腰缠万贯,但在暴对法(暴力团对策法)日益严格的今天,这种说法根本没有保证,更重要的是,将自己宝贵的青春岁月在狱中徒然度过,这只能是虚度光阴。像这种石器时代的过时的做法,我们年轻人决不能照搬过来。——今后啊,饭田先生,是以函售和个人进口代理业为代表的邮寄买卖的时代。没有了中间商,消费者也很高兴,代理店也可以充分保障自己的利益。您明白了吗?”
在我说这段话的时候,饭田脸上明显没有了戒备之色。
他一个劲儿地困惑地眨着眼睛。
“不不,我这并不是向你夸耀什么代理商宣言,所以请你放宽心。这就像棒球队中被选拔上的人,能在队里打第四号击球手就再好不过了。我这只是作为一般论调胡侃两句而已。总之,帮派买卖已经过时了呀。”
“但是,那么做了,如果被本地的家伙们知道了——”
“饭田先生,这你可就不对了。你连干买卖最起码的常识都没有。要知道,利益这东西,它总是躲在危险的背后——黑田,把饭田先生送到就近的车站。”
“明白了。”
饭田仍然很纳闷地看着我,仿佛被狐狸迷住了似的。
“咱们两个,所走的路多少有些不同,不过,只要能达到心里的目标就再好不过了。”
“那个——”
“什么事?”
“我能否请教一下尊姓大名。”
我又把小公文箱开了一条缝,从里边取出一张名片。
“我姓洞口。——当然,这是个假姓。”
饭田接过我那张只写有洞口慎吾这个名字和手机号码的名片,轻轻点了下头。
“今天这事我先在这儿谢谢您了。”
语调听上去很是客套,到底是黑帮人物。说法又有些拐弯抹角,好像要守住个人的傲气似的。
“不,不值一谢。十年修得同船渡嘛。你今后也要好好注意才是。”
“干咱们这一行的,当然要先看清楚周围的情形了。但是,最近,这种事老也不断……”
饭田用手挠了挠头,一脸的难色。
“老是不断?”
“对。唉,真背运。”
“就是运气啊。”
我这么干脆地一说,饭田猛地晃了下肩,在对面驶来的车灯的照握下,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您的意思是……”
“我上个月跟你碰过头的上野公园也是,好像自从您利用那儿起,就有便衣频频出现。”
“怎么可能……真有这事……”
饭田嘴里这么说着,神色恍惚起来。
“我也觉得怎么可能呢。但是,我觉得你还是仔细地检查一下你周围比较妥当。”
“不,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会有那事。我都是用手机进行联络的,也很注意有没有人跟踪。”
“有时候人家会在你屋里或车上安窃听器什么的。”
“你说有谁会干这事。要是有人觉得我很可疑,那他何必安什么窃听器呢,直接去警局告发我不更好。”
听了我那让他意想不到的话,他那原来在别人面前收敛起来的恶劣的品性,马上就露出头来。
“你别激动。我也只不过是说有这个可能性。而且,也许他们安窃听器并非就是冲着你来的。大概是想通过你,引出你上头的大哥来呢。”
奔驰开到了南千住的车站前面。饭田神不守舍地打开门。
“还是好好检查一下你周围吧。”
饭田思索着点点头。
“啊,对了——”
我又叫住了正要离去的饭田。
“咱俩既是同行又年龄相仿,所以今天我才多聊了两句。关于我的事,请对您的伙伴保密。”
“好,我绝不会说的。”
饭田立即说道。给人的感觉根本是在轻言易诺。
“因为你们做的那买卖,净是些为了钱连亲爹都能出卖的家伙们。要是毁了我的买卖那可不行。到时我一定不会客气的。”
“别说得这么可怕嘛。”
我一把拉住看上去已经完全放宽心的饭田的手腕,把他拉到座位边上,在他耳边轻轻耳语道:
“到时候,我会把你——杀了的。”
饭田就像冻住了一般,呆若木鸡。我松开他的手,与此同时,奔驰无声地驶离车站前。
“啊呀,越发像个男子汉了嘛。”
正式出院了的阿宏,用手摸着自己那张崭新的面孔,出现在与我约好见面的地方。他满面通红,那不是因为被初秋的凉风吹拂的缘故,而是像刚换上新衣时内心所产生的那种喜洋洋的感觉所引起的吧。我刚换上新面孔时,明明没有谁注意我,也仍然很在意他人的眼光。
原来的模样还依稀可见,但是,下巴的轮廓线更细长了,少了许多严肃。眼睛也弄大了,看上去很自然,蒜头鼻子也整得简洁而流畅。尽管如此,乌鸦就是乌鸦,虽然已经竭尽全力打扮过了,但总觉得还有那么点儿土不拉唧的,可以说就像一个农村长大的城市男孩。阿宏好像很满意似的,一取下绷带,半夜里就兴冲冲地给我打来电话。
“哎呀呀。”
我强忍住苦笑的冲动,仔细查看着阿宏的眼睛。
“真是的,是不是手术刀滑了一下,角膜上有伤呢。”
“真的吗?”
“喂,才整这么点儿,看上去就像个美男子了。你原来长得也太惨了点吧?”
阿宏一句话没说,给我一拳,我慌忙避开,赶紧走向违章停着的小货车。那是我好不容易买来的旧车。
“照我们先前约好的,赶紧开始干力气活吧。”
“你终于要告诉我该干什么了。就算让我去抢银行,我也有这思想准备。”
“早说过了,是单纯的力气活,不需要有什么思想准备。需要的,是两把铁锹。”
“铁锹?”
“对。咱们要去挖墓寻宝了。”
五年没来爱鹰山了。
林间小道跟以前一样,仍是那条铺满了碎石的小路。入口附近种植的杉树、松树等,多数都枯萎了,这许是最近酸雨盛行的缘故吧。五年前长满杂树的高坡,现在已变成宅基地,住家都建到了山麓里了。
“嗬,那个老爷子,就是在这座山那里秘密栽培了黄瑞香是吗?”
阿宏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杉树林,感叹道:
“我用那些树进行了嫁接,现在,已经在丹泽山中大规模培植成功了。”
“也是,到这里是远了点。”
而且,爱鹰山里,还有我永远挥也挥不去的往事。
“据说用来做纸币的原料,长到第四个年头的是最合适的。到了冬天,把它们砍伐了,剥去皮用。我在丹泽山里种的,正好都是第四个年头上的。很是壮观呐,我那片黄瑞香林,让人看了觉得每棵树上都吊满了假钞,下次我带你去看看。”
“做成假钞,大概能有多少钱?”
“造纸目前还处在研究阶段。不过,粗略计算的话,差不多有那么五亿吧。”
“有五亿多嘛。”
阿宏好像在跟映在车窗上的自己的那张新脸对话。
“咱们这种穷光蛋,竟然也能将五亿这么多的让人眼花缭乱的钱放在嘴边了。也是,该咱们发一笔了,对吧。”
“别太性急了。造纸方面,需要攻克的难关,多得堆成山哪。”
“可咱们今天还不是去砍伐的吧?”
“对。咱们是去把印刷机挖掘出来。”
小路的左边,出现了那棵熟悉的桂花树。我把小货车停在它前面。随后,我们就拎着快餐店买来的午餐汉堡和铁锹下了车。
通向那块黄瑞香地的那条羊肠小路,上面长满了杂草,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辨清。我俩循着小路,在树叶开始变黄的树林间向前走去。
五年前——
在东名高速路边的堤坝上和老头一起中弹后,我好不容易一个人上了准备好的那辆车,从东建兴业那帮家伙们手中逃掉了。子弹从我的右肩肉里穿了过去,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我拖着因失血过多而几欲昏倒的身体,深夜钻进位于静冈边上的一家诊所,自己动手边翻看着治疗手册,边用药对右肩进行了包扎处理。
足足有三天我没能动弹。每天始终安静地躺在车里,用偷来的点滴补充营养。第四天才出去买了必吃的。真正能自由活动,已经是十天以后了。
我先去了存放凹版印刷机的搬运公司,掏光了剩余的钱,把它取了出来。考虑到将来,我还需要新户籍,黄瑞香也需要增加培植,假钞制造研究也必须由我一个人来干了。所以,使用凹版印刷机,还早着呢。
于是,我就选择了爱鹰山把它先埋起来。既然是老头慧眼选中的黄瑞香的秘密栽培基地,自然就应该很少有人来造访。如果在那附近挖个洞埋了的话,不用担心有人会发现它。等到不久的将来时机来临时一切准备都已就绪,要向那帮家伙们复仇之时——就像当代文物史料储放器一样,将它连同对老头的回忆一起再挖出来就行了。我是这么考虑的。我们一边往前走,我就一边把过去的事告诉给了阿宏,他仰望秋空叹息道:
“我呀,也想从老爷子那里,亲耳听听造假钞的故事啊。”
造假钞很少有很成功的,而且还时常跟悲惨的结局连在一起。尽管如此,老爷子常常像孩子似的两眼放着光,讲给我听他们是如何如何造假钞的。我想,等我上了年纪后,希望我也能有他脸上的那种神情。
“既然是埋在土里,你当然也采取了相应的防雨措施了吧。”
“你是在跟谁说话呢,真锅?”
“噢,真是抱歉,这当然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哇。”
“转动的地方都上了润滑油,还用两层防水苫布包裹了。只要不发生大地震,山不塌的话,就绝对没事儿。”
好久不来了,我都找不到从羊肠小路进那片小树林的地方了。我在树丛中转了好几圈,总算找到了那棵做标记用的大树。再往前行十米远,就是那棵歪倒的大树,周围便是老头秘密培育黄瑞香的基地了。
再往前一点点,就是我埋印刷机的地方了。虽然我当时是把印刷机拆卸开,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运到这里来的,但一个人运到这山里来还是很费了些力气的。用摩托车拖着两轮拖车把那些零件运到这里还勉强凑和,但再用人力往更深处运可就不行了。所以,我就近找了个稍稍开阔的地方,挖了洞将它埋了进去。
“喂喂,瞧这样子你还能搞清楚到底埋在哪里吗?”
阿宏用手拨拉着齐胸高的杂草,叫苦不迭道。五年间,这座山真是大变样了,原来的树林现在已长成葱郁的森林了。而且,埋的时候是冬天,树叶几乎全落光了,树下的杂草也都枯了,视野很是开阔。
不过,我还记得有几棵树排列成的形状。面对爱鹰山和富士山,把它看成一个时钟面的话,两点、四点和九点的位置处各有一棵很粗的树,七点位置附近有棵还小的针叶树。我透过繁茂的树荫确认了一下富士山的位置,再环顾了一下四周。没错,那棵小针叶树五年来已长成参天大树了。埋印刷机的坑上,也遍生了杂草,遮住了地面。但是,我敢肯定就是这儿。这下面就埋着那台凹版印刷机。
阿宏把铁锹往杂草丛里一插。
“好嘞,先填饱肚子,然后再干活吧。”
挖掘作业遇上困难。
地面上覆盖的杂草,根长得太疯了。虽然我在埋的时候已经对草根做过处理。但是,冬天土很干,只要把根扯断就行了。可是,现在正是秋收季节,草根还牢牢地长在地里。五年过去了,就算桃、栗子也早都结果了,更何况这根呢,真是堪称肆无忌惮了。
还好,幸亏现在身边有个以力大而自夸的阿宏。他的一身蛮力终于派上了用场。坑越挖越深了。
“你这埋得可是够深啊。”
“不是常有报道说因为用手挖的坑不深,埋的尸体被旅行的人发现的事吗?”
“说是这么说,可你也该有个限度吧。”
“马上就到了,你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
我也在起劲地挖着。现在,坑已经到我膝盖了,再挖下去一点儿就该碰着防水苫布了。
只要再挖一点儿。我心里这么想着,继续挖了下去。可是,却始终也没有碰着苫布的感觉。
这不可能,坑已经有我大腿这么深了。这可怪了。
“怎么搞的呀。”
阿宏手叉着腰,拿眼瞪着我。
这不可能,我确确实实就是埋在这里的。
“都五年了,会不会记错地方。”
我从坑里爬出来,又看了看周围的树,跟我脑子中所记的一样啊。但是既然没埋在这里,那就只能是记错地方了。我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走着。
身后,阿宏也抱着胳膊跟了上来。
面朝富士山往前走,不远处有棵躺倒的树……没错。就在那地方,有一棵躺倒的大树。这位置我还是记对了。可是,为什么印刷机没埋在那里呢……
秋风猛烈地扫过,周围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摇动着。我猛地睁大双眼,我的视线被旁边的树吸引过去。
五年前,这周围很是开阔,抬起头,就可以看见高高的天空中飘着的几片鳞状云。可是,现在,全被绿叶遮得密实实的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看着那些树,叹息道。一下子,五年来的无尽的相思涌上心头。我所记的埋印刷机的地方一点没错。印刷机本来就埋在那底下的。
“怎么了,终于想起埋它的地方了?”
阿宏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很远很远。反之,一阵清脆的笑声在我的心中像烧开的水一般慢慢地翻滚上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过了五年,埋印刷机的地方已长满杂草,而通向这里的那条羊肠小路却还能分辨得出来。躺倒的大树周围,被枝繁叶茂的树包围着。总共该有多少裸呀。我一阵心痛,深深地吸了口气,四下里张望着。
我整个人都被包括在枝繁叶茂的黄瑞香的绿色中了。
下了小货车,我走进那扇重檐叠瓦的大门。
正面是一排银杏树,黄树叶子在秋风中片片飞舞,飘落在地上,织就了一床金黄色的地毯。
放眼望去,里面有无数座楼房,也许我该去问问办公室在哪儿,他们会告诉我上课的时间和地点的。但是,我深信,站在这儿就一定能见到。今天不行,明天、后天一定会的。
来这种地方我还是第一次。内心总有些胆怯,便退到了门背后。
身子靠在那堵砖瓦墙上,掏出盒喜利烟。我一边让心情尽量平静下来,一边观察着四周。一个个胸有成竹的笑脸从我面前走了过去。要光说年龄,我也没增长多少。但是,很明显,进出这里的人,他们跟我住的地方不一样,生存的场所也不同。
看来大学这地方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没有人特别关注我。我就像路边的一块石头样的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反正五年我都等过来了。
那之后五年——
我没有查过住址,只是每年确认一次她们的存在而已,每次都小心地不让自己在她们二人面前出现。所以去年她进了这所学校我也知道。我没有送礼物庆祝她考上大学。因为我觉得她跟我已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在那之后好像也纠缠了她们一段时间。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等他们明白我根本没打算露头后,也就离开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坚决不能出现在两人面前。
我也曾想过给她去个电话。但是,我太了解她的脾气了。如果我不现身,她肯定不会理我的。
等了有两个小时了。备下的两盒喜利都抽光了,看来明天该带五盒来。我把最后一个烟头踩灭了。
“把烟头打扫干净。”
抬起头,只见一个长发女孩,一只手叉着腰站在我面前,两腿岔得跟肩一样宽。另一只手上是用带子捆扎好的书。浅粉色马海毛毛衣下,胸部高高隆起,腰呢,细得简直不盈一握。
她眉毛一挑,拿眼瞪着我。由于兴奋,连眼角都涨红了,她撅着嘴说道:
“邋遢男人,最让人嫌了!”
“你说的对。”
我蹲下身去,把地上的烟头都拣了起来,就那么塞进牛仔茄克的兜里。
“那样做,不是会弄脏了茄克,真拿你没办法。”
皱纹窜上了她的眉间和鼻头,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头直直的秀发摆来摆去,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你那张脸怎么弄的?”
“我还想问你那胸怎么搞的呢?”
“混蛋,当然是自己长的了,难道一下子就能隆起来吗?”
“我这也是自己长的,你没话说了吧。”
她还在对我怒目而视。
“你母亲还好吧?”
“在朋友店里帮忙。刚还上借的钱,又要借钱了。”
“这才是你母亲嘛。”
“你不是特意为说这话而来的吧。”
当然。我弯下腰,声音尽量温和地问:
“怎么做你才会告诉我印刷机在哪儿?”
“这是对你抛弃了我五年的惩罚。先转三个圈学几声狗叫。”
我照做了,许多人像看耍猴般的围了上去。
“好了,告诉我吧。”
“还不成。现在再跪下来,亲一下我的脚。”
又照做了。围观的人群一阵哄动。
“幸绪,干什么呢?”
传来了女孩子七嘴八舌的喊声。但是,幸绪还是丝毫未动。
“接下来还要我干什么?”
“吻我。”
我轻轻地碰了碰幸绪的额头。幸绪一伸手,使劲抱住了我的脸,泪光盈盈地看着我说道:
“不许再把我当小孩子。”
“人家都在看着呢。”
“那就让他们看好了。”
我揽过她的肩,深深地吻住她的唇。过了片刻,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幸绪趴在我怀里,在我耳边轻轻耳语道,“你一直是想瞒着我造假币的吧?”
“哪能呢。”
“撒谎,撒谎。我早就看透你了。所以,我才给你藏起来了的,仁史。”
“对不起,本人现名鹤见良辅。”
“管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又长着哪副尊容呢。”
说着,幸绪使劲地咬住了我的耳朵。
“哎呀,臭死了,这哪是人住的呀。”
幸绪一脚刚跨进我在池袋的公寓,就赶紧捏住了鼻子。随后,就那么大踏步地穿过房间,一下子拉开了所有的遮光窗帘和玻璃窗。
秋日的夕阳直直地照进了这间虽在四楼,但总像地下室般昏暗的屋子里。
阿宏就像正在冬眠中的黑熊被谁惊醒了似的,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他盯着站在窗前的幸绪,眼睛使劲地眨着。
“干什么的,你是?”
“哎呀,真像个男子汉,块儿长得不错嘛。”
幸绪手叉着腰,上下打量着穿着T恤的阿宏。
“喂,这女的是谁呀?”
阿宏转过头来看看正在大门口整理幸绪踢下来的皮鞋的我,责问道,“我没听你说过雇什么打扫房间的钟点女工啊。”
“谁是钟点女工?从今儿起,你们最少三天就要打扫一次房间。要不然,我绝对不会再来了。喂,快起来,起来啊!”
幸绪不置可否地一把抓起了阿宏身上裹的那床毯子。
“你要干什么,喂!”
“今天我可怜你们,帮你们打扫。你该很感激才是,阿宏。”
幸绪白了瞠目结舌的阿宏一眼,抱起毛毯快步走上阳台,使劲地拍打着毛毯。夕阳里,只见灰尘起劲地飞舞着。阿宏慢慢地转过头,眼睛瞪着我。
“喂,难道,这家伙就是——”
“对,她就是自称扫描仪女妖的——竹花幸绪小姐。”
幸绪花了将近四十分钟,把屋子来了个底朝天,进行了一番大扫除。我和阿宏被迫去了两趟附近的方便商店,遍购了大扫除用的东西,像滚式拖布、化学抹布,擦玻璃用的喷式洗剂、清洁剂,带把儿的刷帚、坐便器除菌清洁器、半透明的垃圾袋等等,真是惨极惨极。
“哎,这些增幅器啥的是干什么用的?”
幸绪一边用胶带纸把多条配电线路拢在一起,一边询问道。
“你从那边的望远镜里瞅瞅。”
“不会看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幸绪斜了我一眼,眼神好像一个正在盘查黄色书刊的PTA官员,然后就照我说的做了。
“啊!”
我冲转过头来的幸绪眨了眨左眼,扳起了增幅器的开关。右边的扬声器里有声音传了过来,夹杂着杂音。
“这样,可以听清那间屋内的情形。”
“怎么安上的窃听器呀?”
“装成NTT或东京煤气公司的检查员就行了呗。”
“实际上良辅本来安了好几个,不过,现在就只剩下这一个了。”
阿宏指了指扬声器,对幸绪说道。
“是不是被发现了?”
“你放心。”
我从增幅器下面抽出那本帝都银行的职员名簿。
“我已经找出了跟东建兴业有关系的那家伙。”
“是谁?”
幸绪接过名簿,简短地问道。
“大城升。现职总行第二营业部部长。”
“案情证据已经找齐了。不过,遗憾的是,还没有当场抓住他们在一起的证据。”
“所以,幸绪小姐。”
我从牛仔茄克口袋里摸出个火柴盒,递到幸绪面前。
“这是?”
“六本木的一家名叫‘罗路姬’的会员制夜总会的火柴。”
“这,看一眼就知道了。”
“不知是否出于偶然,东建兴业的江波和帝都银行的大城,都是那儿的会员。”
“是不是还没证明过两个人一起去吧。”
“光坐坐就得三万元啊。”
“没钱,不太好过吧!”
幸绪明明知道我们的用意却还在那装糊涂。对于她的厚脸皮,阿宏在一旁苦笑不迭。
没法子,我只得下最后通碟了。
“你去把这件事查清楚。”
“为什么啊?”
幸绪的樱桃小口撅得像唐老鸭的一样高。
“又不是家鸭店,我们俩大男人不可能去那儿工作呀。”
“嗯——真讨厌,要对那些秃老头卖弄风情,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看你这说的什么话。既能收集情报,还又能赚钱用来造假钞。这种一箭双雕的好事哪里去找啊?”
“什么?连我向秃老头们卖弄风情挣来的钱都不能由我自由支配吗?”
“一切都是为了造假钞嘛。”
我严厉地说道。
“可是,要被发现了怎么办?那个江波,就是声音低得像低音大鼓的家伙吧,以前可碰见过好几次啊。”
“谁会发现啊。一开始连我都以为你也整容了呢。”
幸绪一语未发,朝我的小腿就踢了过来。
我摸着小腿又说道:
“这段时间,我们也要去砍伐黄瑞香了。”
第四个年头上的黄瑞香,必须在叶落之后从根处将其砍伐,然后马上分解成纤维,以做纸币原材料之用。我在丹泽山里培植的,加上幸绪在爱鹰山栽培的,树皮的量可就大了。
“最关键的造纸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幸绪合上职员名簿,直截了当地问道,“都过了五年了嘛,你可别说还没有头绪哟。”
“就只差一步了。”
事实上,至少还差五六步。但是,如果我实话实说了,两人会丧失干劲的,那可不行。当然,因为我在造纸公司上班,所以有关造纸的特殊技术也偷学了不少,跟五年前比已有了天壤之别,只是它还没有开花结果而已。
但是,毕竟这次不像五年前那样有时间限制。只要好好地反复钻研,总会有成功的一天的。
我叉开右手的五个指头,伸到两人面前。
“我的目标是五亿。将来要用它作资本,成立第二家竹花印刷公司。”
“好主意,到时幸绪的母亲做社长,我们也当个什么官的。”
阿宏喜形于色地直点头。幸绪的视线落到地板上。
“怎么说呢。我妈可能已经不想再干印刷公司了吧。”
也是,先死了丈夫,后来连丈夫的老友也落得个悲惨的结局。对她来说,一丝美好的回忆也没留下来。
“干什么都行啊。只要能从东建兴业和帝都银行那帮家伙们手里拿到钱。”
阿宏用右拳猛击了下左手掌。
“还有我失去的那五年,也要一并讨回。”
接着,阿宏抑制住满腔的怒火,盯着幸绪问道:
“对了,他说的那台凹版印刷机怎么样了?”
“噢,那个呀,我已经存放到良辅背着我常去的地方了。”
“我去的地方……”
“既然是你背着她偷偷去的地方——”
“得了,阿宏。你别胡思乱想啊。”
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赶紧叮嘱道。
“胡思乱想是什么意思?”
幸绪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还用说嘛,就是捕风捉影的想象罢了。”
我避开她的追问,赶紧拉回话头。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我常去的地方,只有平冢的造纸公司和这里呀。”
“你这装糊涂的样子,倒还蛮可爱呢。”
幸绪一个人在那儿莫名其妙地哧哧笑个不停。
“真的,这五年里,我可是绝对小心,不让你发现我。”
“可是,那花可骗不了人啊。”
“花?”
我越发地莫名其妙起来,我在这五年里可从没买过花,也没拿过花。这一点我还是能保证的。
看我一个劲儿地摇头,幸绪也显得没把握起来。她半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嗯?那么,到底是谁呢?”
“什么谁呀……什么事?”
阿宏问道。
“经常被供奉在阿广墓前的花呀。”
五年前在山中发现的老头的遗体,最初,怎么也找不到来认领的人。老头从老伙伴光井那儿买的户籍真是上乘品,一个亲戚都没有。
幸绪母亲得知后,就以曾是自己公司的职员为由,认领了来,为他办了后事。也许对于她来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那就是他是自己亡夫的友人。
火化后的老头的遗骸,被葬在了富士市郊外的某寺庙里。在那儿,还有幸绪父亲的墓,就在旁边用老头本该领取的退职金给他建了个小小的墓。
幸绪常去给父亲扫墓,和庙里的住持已混得很熟。而且,从她很小的时候,因为常在那儿玩捉迷藏,知道在正殿和钟殿之间有一间平常很少使用的堆房。
五年前,幸绪深信我还会回来,就决定在爱鹰山中继续栽培黄瑞香。反正原材料总是多多益善的。她想一个人培育出大量的黄瑞香,好让我大吃一惊。
在这过程中,偶尔有一次,幸绪发现了一个最近新挖过的地方。这个地方除了我和老头以外,应该再没人知道的。难道是……她这么想着,就叫来同学帮忙,在那儿挖了起来。
果然,正如她所预料,从里边挖出了那台熟悉的印刷机。看到它,幸绪刹那间就明白了我的意图。
把它藏在这地方,却一点儿也不告诉自己。其原因肯定就是,等将来使用这台印刷机的时候,也不打算通知自己了。她确信这一点。
所以,幸绪就决定把印刷机藏起来。反正我早晚要去把它挖出来的,到时在原来的地方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片黄瑞香树,一定可以猜出是谁干的。为了造假钞,这台印刷机可是必不可缺的,所以到时我一定会来找她的。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
藏印刷机的场所,她最先想到的便是父亲和阿广的墓所在的风越寺的那间堆房了。那儿离爱鹰山也近,搬运起来又不费事。幸绪跟住持打了声招呼,就把印刷机运了进去。
“可是,大约从两年前起,我偶尔会在阿广墓前发现有人供奉的花和香。我想那一定是仁史——噢不,是良辅背着我们偷偷来扫墓了。”
“来的时间有规律吗?”
“没有。不过,好像彼岸(春秋分前后一周)前后一般都来的。现在想想,好像两三个月来那么一次吧。对了,彼岸前后,我曾偷偷地在寺里边等过,可是……就有一次,遇上个说是阿广酒友的男的,往后就没碰上过。”
“酒友?”
我还不知道老头有这种朋友。研究造纸时,他曾和一家中小型造纸公司的保安员混得很熟,或许,是那个男的。
“是那家伙献的花吧?”
阿宏想当然地问道。
“他说不是呀。我也那么想,可他说那天是第一次去。”
“长什么样?”
为保险起见,我追问了一句。
“比阿广稍矮点,戴着个黑边眼镜,额头有那么点儿秃,就像政府机关里的出纳员,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记得有这个模样的人啊。可能就是那个保安员吧。
“好嘞,咱们就这么定了。”
阿宏说着,猛地站起身。
“咱们去取回印刷机吧,顺便也去给老爷子扫扫墓。”
两天后,凑着我休息,幸绪领我们去了富士市郊外的风越寺。
五年没来富士市内了。
虽然打这儿经过好几次,但下了高速进市区,这还是头一次。
由于不胜怀念,我稍稍绕了绕道。
我们的那间工作间一带,现在变成一望无际的住宅区了。竹花印刷工厂的旧址上,当然盖起了配备了立体停车场的大型旧货商店。老头的公寓早已拆了,现在变成漂亮的高级公寓了。五年的时光是多么的沉重啊!
沿环爱鹰山北部原野延伸的县道66号公路往前,就是幸绪父亲和老头的墓所在的风越寺了。
我们把车停在停车场,在门前的花店买了香和菊花,提着借来的提桶,走进铺满砂石的院子里。
幸绪父亲的墓,在院中的一棵很大的松树下。墓碑虽小,但磨得很光滑,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照得它闪闪发光。
老头的墓,在这片地的最北端。墓周遭围着一圈四方形的花岗岩,放着块好像刚采割出来的小石头,石头只有中央部位打磨了,上面刻着“水田广一之墓”这么个陌生人的墓志铭。因为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所以这也难怪了。我们献上花,点上香,又洒水清洗了墓石,敬上一杯备好的酒。幸绪跪在了墓前,阿宏也向着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假钞制造的老前辈双手合十鞠了个躬。
我也祈求老头冥福,发誓一定要造出假钞,以雪耻辱。
参拜结束后,我们就去取印刷机。刚要走出墓地,“啊!”幸绪突然盯着前方,大叫起来。
只见一个手拎着提桶和花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他好像听到了幸绪的叫声,无意识地抬起头来。个子小小的,长了个圆圆的脸,黑边眼镜的后面,一双细眼睛眨呀眨的。
“啊!”
这次是小个男人发出的了。他慌忙像要逃走似地背过身去,就那么向着停车场方向走去了。
“认识?”
阿宏问道。幸绪点点头。
“看,那人就是自称阿广酒友的人。”
“哎?那么,那家伙就是―”
我脚下一使劲,就冲了出去。
“喂,良辅!”
没时间跟他们两个人解释了。我朝着一路小跑逃去的小男人追了过去。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我追过来了,就扔了手中的桶和花。
“喂,等一等,大叔。”
我继续向前猛冲。
小男人已经跑进停车场里了,他在车子中间窜来窜去,最后来到了一辆脏兮兮的大篷车旁。我也跑到了车前,用手拍着发动机罩,冲男人说道:
“哟,好久不见了啊。”
小男人半个身子已塞进车里了,他缩着脖,翻着白眼偷偷瞧了瞧我的脸。我定睛一看,他那红脸膛的正中央,蒜头鼻子向右倾斜了大约五度。这一定是我打他后给他留下的纪念吧。
“这么久不见,你瘦多了啊,大叔。还有你那变成一个鼻孔的鼻子,看来也总算复原了嘛。”
这一来他好像明白过来了。扭过头来,睁大了小眼睛。“你,难道是……”
跟五年前比,他可是瘦得惊人了。虽然他戴上了眼镜,额头也秃得更厉害了,但毫无疑问,他就是老头从前的老友之一,那个光井通商的社长——光井正平。说不定这名字跟老头的一样,也是假的。
“没想到你会来给老爷子扫墓。而且,还戴了这么副装模作样的眼镜,改了改装。”
“这可不是装模作样用的,是远近两用眼镜。”
光井直起身子,关上车门,摘下黑边眼镜,他一边把它折叠起来,一边用那老花眼看着我。
“早知道是你,我就不跑了。”
“是不是把我错认成谁了?”
光井没回答。
“是不是以为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我又间道。
光井没办法似的耸耸肩。
“是因为你旁边站了个没见过的男的。”
“那帮家伙还在缠你吗?”
“我早逃出来了,不是他们逼我,是我主动的。”
光井往停车场柏油路上吐了口唾沫。
“那你关了莺谷的事务所了?”
“那些家伙们天天都来,哪做得成买卖啊。”
看来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为了探明我的行踪,除了监视幸绪母女外,还不放过任何一个跟我有过接触的人。
也许他们认为光井原本就是老头的旧相识,有可能知道我的下落的。而且,只要光井不坦白,我也不会注意到他们的这一计划。也许就有这么一层可恶的意思在。
“而且啊,”
光井痛苦地咬紧嘴唇。
“我总想着时机终于来了。我那小鬼也已懂事了,钱也攒了一些了。我就想咱也可以干点正经买卖了。”
“那,你为什么还瘦成这样呢。”
五年前的光井,老在事务所里喝啤酒,衣服、装饰品都看上去价值不菲。但是,现在却干瘦干瘦得不成样子,穿了条皱巴巴的裤子,连裤缝都看不见,上身是件胳膊肘处磨得铮亮的单薄的茄克。即使是去害怕会碰到什么不想见的人的地方,也没有必要穿了这么破的衣服的。
光井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两手扶着大篷车。
“从那帮家伙们手中逃了出来是挺好的,可那以后,我无论干什么都事与愿违。搞点投资,就全赔进去。开个酒吧,也没客人来,还让侍者携款逃跑了。索性关门转卖,又卖得价很低,钱一天天越来越少。后来……连我那小鬼也得病了。”
“所以你就赶忙给老爷子扫墓来了。”
光井咧咧嘴,想要强装出一丝笑脸,但让人看上去是又像哭又像笑。
“笑啊……你就笑我吧。可是,我只能认为是那家伙在作祟。我感觉到了,真的……”
光井突然举起两手使劲地拨拉着自己肩周围的空气。
“我总觉得,就在这附近,那家伙满脸怨气地老跟着我。因为那以后,我这肩总疼得厉害。这都是因为那家伙。他没能成佛,就一直跟着我啊!”
光井大声叫嚷着有些喘不过气来。远处,幸绪和阿宏担心地看着这边。
我对直喘粗气的光井问道:
“扫墓有用了吗?”
“多亏这。最近,我那小鬼的病情稳定下来了。”
“那恭喜你了。今后你要来他个一百次才好。反正这点事你已做过了。”
“哎,你这张脸整过容吧,看来你还在造假钞?”
“这次你若再想把我出卖给东建兴业的家伙们,我劝你最好不要有这个念头。我也一定会咒你祖宗八代的。”
“光‘阿铁’一个人就够我受的了,以后我——”
光井还想说些什么,又改变了主意,把话咽了回去。
“什么?你不是想跟我们一起干吧?”
光井摇摇他那粗脖子,头扭向一边。
“这可不是好玩的。我早就不再做什么愚蠢的梦了。你想这梦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幸绪的父亲和老头都命丧黄泉,光井虽说是自酿苦酒,但也与幸福无缘。
“你还年轻啊。”光井晃着肩说道,“你要想那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就随你去造假钞吧。到时我会去给你扫扫墓什么的。”
“你也尽量多在老爷子墓前祈祷祈祷,好好参拜吧。”
光井翻着白眼看了我一眼,又往柏油路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就钻进那辆与废车无异的客货两用车,喷了我一身废气,算是对我说了再见,就出了寺里的停车场走了。
我日思夜想的凹版印刷机,和成箱的蜡烛、香一起堆在仓库的一角,上面落满了灰尘。外面仍像我埋在爱鹰山时一样,每个零件都用塑料苫布包着,根本看不出印刷机的样子。大概幸绪打过招呼的那位住持也深信这些都是幸绪所说的家具之类的吧。
“这么重,你是怎么挖出来,又运到这里来的?”
负贵体力活的阿宏,立即扛起版台,还不忘问幸绪。
“咱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可为了咱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的人还是大有人在呢。”
“噢,是和尚吧。”
阿宏挖苦道。不知为何,幸绪双手抱在丰满的胸前瞪着我说道:
“真是乌龟找王八,连开的玩笑也一个水平。”
“是够坏的。幸绪,你也搭把手吧。”
说着,我把一个小点的包递到她面前。
幸绪刚要伸手去接,又缩回了手。她打量了一下正在运东西的我和阿宏。
“喂,光我一个人用真名,不太没意思了?”
“为什么?”
我又一次想把包裹递给她。但是幸绪却在那里优雅地转了一个圈,仿佛把这昏暗的仓库当成了舞台似的。
“你们想啊,为了探明帝都的黑幕,我不是必须得去六本木打工嘛。如果用真名的话,不管怎么化妆掩饰,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会认出我来的。我决定了,我也要像你们俩一样,也取个好听的名字。”
幸绪一个人说着,使劲拍了拍手,看着我俩。
“哎哎,什么名字好呢?”
随你便好了。
我们千恩万谢过住持,把印刷机零件都装上了车,离开了风越寺。
在车里,幸绪把身子缩在一车的零件里,一边嘴里念经似地念叨着一个个自己中意的女人名字。
工作间已经在平冢郊外找好了,是位于小田原厚木路高架桥下的一个破仓库,就在工厂区边上,平时少有人来,环境是再好不过了。而且,由于这里远离干线道路,价码很低。面积呢,倒比以前那间要大一些,要是再有厕所那就更没说的了。不过,我们也不能那么奢求了。
仓库的那扇生了锈的门上,挂着个写有“日东涂料”字样的牌子。既然要在这里进行印刷,肯定会散发出油墨味的,我们是为了加以掩饰,才随便编了这么个公司名的。我打开了金属门旁的一扇小门,从这偏门里钻了进去。从天窗里射进来落日的光柱,满地的灰尘光闪闪地飞舞着。幸绪一头钻了进来,她环视了一眼空旷的仓库。
“啊呀,真让人怀念从前啊。”
我也四处看了看。五年前某一天的某一时刻,我们也是这样站在跟这儿一样的工作间里,一同发誓要完成我们的假钞制造事业。浑身沾满了纸浆、油墨、磁铁粉,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流下了多少汗水啊。一时间,我差点儿以为老头马上就会推开门,露出他那豁了的门牙,出现在我们面前。
但是,他早已不在了。
现在,阿宏代替了他。
此外,长大成人的幸绪也在。
还有,经过这五年,我多少也成熟了些。证明它的时刻终于就要到来了。
“喂喂,你们别把我晾在一边,两个人在那儿感慨个没完了。”阿宏故意撅着嘴说道,“我跟你俩可不一样,呆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只能让我想起呆在高墙里边的日子……哎呀,我屁股都痒痒了。喂喂,你快点把印刷机组装起来吧。”
我们把零件从小货车上卸下来,运到工作间里。拆解的时候,我已经简单地记下了拆卸的顺序。现在只要反着按那顺序来装就行了。
版盘、压胴、着色滚子……我模仿老头以前那样,在金属部位注入油,擦去上边的锈,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组装起来。
“我怎么看着像机械构造的乒乓球台呢。”
阿宏还是头一次见凹版印刷机,他苦笑着发表了自己的感想。
版盘大小可以印刷B整张的纸,比乒乓球台要小一些。由于中央部位安上了压胴,如果把它看做是稍厚些的金属网子的话,确实还真有那么点乒乓球台的味道。
我用组装卡子把盘固定在台子上,拧紧螺丝。这样,凹版印刷机就组装完毕了。
“没有多什么零件吧?”
阿宏像是故意似的嚷嚷道,边四下里张望着。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宏英先生。像我这老手怎么会……”
“这是什么呀?”
阿宏说着,从地板上直起腰来,右手摄着伸到我鼻子底下,张开来一看,原来是个螺丝钉。
幸绪把手放在额头上,夸张地大叹了口气。
“完了完了,得从头干了吧。”
“晦,咱们反正有的是时间嘛。慢慢来吧。”
话是这么说,可是很快,我们就没有那么充足的时间了。
第二天,我被幸绪打来的电话给吵醒了。
“喂喂,看今早的报纸了没?”
“什么报纸,工厂里多的是,都被用来造纸了。”
庆祝开工的酒还在起作用。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就听幸绪大声叫着,仿佛要把我击倒在地似的。
“那么,你马上打开电视!NHK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我踢了身旁鼾声如雷的阿宏一脚,然后爬了起来,按幸绪所说的打开电视,调好频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宏抱着毛毯起了床。他盯着电视画面,腥松的睡眼一下子睁大了。我也睡意全无了。
幸绪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怎么办,这下子……喂,你在听吗?”
没怎么听。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耳朵早就被播音员的声音吸引过去了。
播音员一脸的不知道我们现在有多震惊,语调平平地念着播音稿。
“……作为两行之间长年悬而未决的不良债权问题,已经初见眉目了。由于大裁员和废除分行等原因导致的经营体制的衰弱进一步加剧,因此,两行现在在建立新体制方面意见达成一致。此次帝都银行和南西银行的合并,意味着一个存款额高居全国第四位的大银行,将在明年春天就早早地诞生了……”
也就是说,到了明年三月五日,我们要讨还血债的帝都银行就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
手机铃响了。
“喂……”
这声音听着不太耳熟。
“请问是洞口慎吾先生吗?”
措词恭敬得要命,一时之间我都没跟那人联系在一起。这家伙,就是东建兴业一手培养起来的专司卖货的小楼罗——饭田龙男。
“哎呀,是饭田先生吧。好久不见了,最近一切都还好吧?”
“不,实际上,很不好呢。”
饭田的声音仍旧异常的拘谨。
“噢?”
“真是太感谢您上次给我的宝贵建议。我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不过,回去后,我还是马上请来人,按洞口先生您所说的,仔细检查了一下家里面和事务所。”
“找着了吗?”
“……吓了我一跳。我家的起居室和事务所的插座里都有,是一种类型的。”
“是插座型的吗?这么说,电源可以直接来自AC,所以一天二十四小时室内的会话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我真服了。到底,是哪个混蛋把这窃听器……”
“安这个很简单。只要穿上件工作服,再别上块写有‘电力保安协会’的牌子,说是进行免费检查,一般人家都可以进去的。”
“我问过家里人,说是半年前有一次,有个电力公司的职员来检查过线路。不过,那时物业管理员的门前张贴了布告,说是全楼的人家都要接受检查呀。”
“规模是很大呀。不过,那么做不就没人会起疑心了吗?看来你们的对头很精明啊,可能,还是个大组织呢。”
我顿了一会儿,“不过,要是插座型窃听器的话,那就不可能听清电话和详细内容。最近出来种数字式手机,重要事情我一般都用它了。”
“好的。我也换成数字式的。”
“最好那样。这下你可以放心了。真高兴我的建议对您能有点用处。”
“真是太感谢您了。”
“那么,今后如果再有什么事的话……”
“这个,洞口先生……”
饭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么事?”
“……没什么。实际上,您给我提出了这么宝贵的意见,我想谢谢您,能不能赏光一起吃顿便饭呢?”
“这点小事您千万别放在心上。这只是我作为同行提的一点建议罢了。”
“但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所以请您务必……”
看到饭田这态度,我冷冷地说道:
“要是谈工作的话,那就免了吧。”
饭田稍一踌躇,然后说道:
“好的,我记住了。我绝对不会谈工作的事的,请您赏次光吧……”
虽然他嘴里说是不谈工作上的事,但总算得到机会跟我接触了。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而且这人又是专门干趁火打劫买卖的黑帮中的成员。我要老老实实信了他的话,那我可是有点犯傻了。
“那好吧。不过,我希望不要有你们帮会里的人同席。”
“谢谢您能来。”
“怎么办哪,这可。”
我一屁股坐在了床头上,抱起胳膊。
“没想到帝都银行真的要消失了啊……”
“这是真的。”
阿宏坐在电脑桌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从超市买来的早报。
“你们老光这么吃惊可不行啊。喂喂,总而言之,问题是今后该怎么办,对吧。都闭上嘴,把脸转过来,好!”
幸绪撂下学校的课不管,跑过来参加这个紧急会议,她一手叉着腰冲我们嚷道。
“可是啊……真没想到,帝都银行会合并……”
今早的那通电话之后,我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重复了多少遍了。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我的脑子根本无法再正常转动了。就像坏了的CD唱机一样,只会重复这同一句话。
“喂,这个一比一点二的控股比是什么意思啊?”阿宏从报纸上抬起头来问道。
“既然要成立新银行,自然得发行新名义的新股票了。这就必须把以前的南西银行和帝都银行的股票换成新股票。到时,南西银行的股票用一股可以换成新银行的一股,但是,帝都银行的股票就需要用1.2股。”
“总储蓄额、经营效率、不良债权的余额等等,各银行的组织能力应该是有差别的吧。这些都要换算成股票比率。”
幸绪又做了补充说明。
“总之,新银行大体是按六比五的力量对比组成的。”
“那帝都就是五吗?”
“正是。这可是个体面的兼并呀。经营体制薄弱的帝都银行是被还有点体力的南西银行给兼并了。”
我一头倒在床上。
“一直被我们当做靶子瞄准的银行,明年三月就要不见了。咱们的敌人,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良辅你,该不会是只盯着帝都银行这个名字吧?”
不愧是老朋友,我心里怎么想的他都一清二楚。阿宏战战兢兢地偷窥着我的脸色。连幸绪也凑过脸来。
我从床上爬起身来。
“那当然。不给帝都银行点颜色瞧瞧,那算什么报仇啊。”
“喂,可是,假钞不是还没什么头绪吗?”
“会有的。会有给他们看的。”
自己嘴里虽这么说,可我也觉得这话说出来底气有些不足。但是,不那么做,就再也不会有机会向帝都银行复仇了。
阿宏在电脑桌前站起身。
“别说混话了,良辅。现在这情形我们能干些啥呢?反正,那个叫大城的混蛋毕竟不会从银行里消失的。他还会留在合并后的新银行里吧?这样,咱们拿新银行做靶子,不也是一样嘛。”
是吗?
的确,我也认为那个叫大城升的营业部长在新银行里还会坐相同位子的。同时,他跟东建兴业之间的联系也会继续下去的。但是,若是按六比五的比率被兼并的话,新银行的主流归根结底是旧的南西银行。当然,经营路线也会改变的,支行也会全部废除。总之它已经不是我们发誓要复仇的那家帝都银行了。
“假钞的进展状况如何了?”
幸绪看着屋里的电脑等,一点点查看重要的东西还在不在。
我回答说:
“磁性、虹印刷还有原版的制作,五年前就已经解决了。”
“可是,那时制作的刷版不是让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我冲阿宏点点头。
“对,是奉送给他们了。那以后不久,在香港出现的一万元假钞的原版,我想肯定就是那些。”
“那,阿广又不在了,细密线的原版……”
我冲幸绪微笑了一下。
“你以为这五年我都干什么来着。”
“哎?那,良辅……”
“不能说眼去爷子的一样好,不过,已经很接近了,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我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那一摞练习用的原版胶片。我深夜不打招呼就借用了公司的高清晰度扫描仪,偷偷地把福泽谕吉的肖像画做成线画原版,我用针尖临摹这一肖像画一点点将细密线挑出来。
“喂,先看看这个再给咱打打分吧。”
我趾高气扬地把手绘的胶片原版递了过去。
幸绪接在手中冲我叫道:
“放大镜”。
“好的,给你。”
我从抽屉里抓出十六倍的放大镜,递给了她。阿宏也从幸绪背后探过身来,两眼紧盯着原版。
幸绪表情严肃地仔细审视着那些原版胶片,仿佛是当铺的老板在检查客人抵押来的钻石。
过了一会儿,她把视线离开放大镜,摇了摇头。“左眼里的细密线有三处跟相邻线接到一起了。而且,由于嘴边那些稍粗的线粗细不均,阴影有些地方看上去就像长了麻子似的。”
到底是幸绪,瞬间就指出了缺点之所在。
阿宏在后边瞪大了眼睛。
“在哪里呀?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呢。”
“那是因为你才只看了胶片原版的缘故。你得根据原版想象一下印刷后的样子。实际上如果沾上油墨的话,可能缺点会更加明显。顶多六十分吧。”
“我自己打的可是七十二分呐。”
幸绪嘴边绽出些微笑。
“不过,我吃了一惊呐,真没想到良辅的本事这么大了,就只差一点了吧。”
“是吗?等到正式开始之前,我一定要干出个样来。虹印刷等方面的扫描仪操作,还要拜托幸绪老师您了。”
“既然你是在造纸厂工作,那造纸和水印等方面想必也很顺利吧?”
“有那么些成果了吧。”
“真的。”
阿宏干劲十足地凑过脸来。
我没理他,接着说道:
“不过,都还差四、五步呢。”
我再一次探头过去,从保险箱中挑出几张以前的样品。每张都还未印刷,已裁成纸币大小了,中央位置,都画上了福泽谕吉的肖像画。
“我看我看。”
阿宏先拿了过去试了试手感。他的脸立时变得垂头丧气起来,就好像在嚼泡湿的煎饼一样。
“这也太粗糙了点吧。”
“就是。表面质地还可以,不过,好像和纸的感觉太强了。”
幸绪也奄不留情地发表了自己的感想。
现在黄瑞香原料方面已经没什么可愁的了,要用它的话,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和纸的那种沙沙的凹凸感。
“没涂涂工剂吧。”
阿宏提了个想当然的问题。
“涂了常用的高岭土或碳酸钙,反而亮度过高了。为了控制一下,我试过先让涂工剂发泡之后再涂,总之试了好多法子,不过,只能做成这样了。”
“水印好像也有点模糊。”
幸绪把纸对着窗子,仔细检查了一下反正两面。
“白水印只要让纸隆起来就能有那么点样子。但是,黑水印就总也做不好。即使在抄纸阶段,把那地方的纸抄得厚些,按现在这种制法还是有限度的。”
如果把模子雕刻得更深一些,纸浆的纤维也会在此堆积得比较厚,看起来就会显得很黑,这道理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是,不管雕刻得多深,同白水印相接的部分,总会模糊不清。这是因为邻接着白水印的薄的地方,纸浆纤维无法向模子凹处集中过来的缘故。
“我想,在大藏省,为了提高黑水印的协调性,大概是用了夹层的技法吧。”
说着,我就从烟灰缸里抓了些烟灰放在左手掌中,又把右手掌按到上边。
“简而言之,就是黑水印三明治。”
“我们也用用那法子不好吗?”
说得简单。
“咱们那台手工抄纸机是绝对不可能的。当然,不管用公司的哪种抄纸机都是不行的。那需要用到专门的多层抄纸机。”
“哪儿有?”
“当然是大藏省印刷局的小田原造纸厂了。”
“那,别的地方呢?”
“我们厂子里也不是没有,但普通的多层抄纸机,都是马粪纸专用的。——马粪纸,就是年底送礼用的箱子常用的那种瓦楞纸。把纸多抄上几层,就能造出很厚的纸了。如果用普通的多层抄纸机的话,厚度是无论如何也减少不了的,很难抄出纸币那种薄于一毫米的厚度来。大藏省用的可能是特别订做来的专用机子吧。”
“不能把公司的那台改造一下用吗?”
“你这家伙啊。你是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大,才那么说的。公司里的那个,幅宽十四米,全长超过一百二十米。你想那么个大家伙,能简单地改造吗?”
“那,咱们把对手从银行职员换成东建兴业的家伙们呢?”
阿宏一边用巴掌拍着自己的脸一边提议道。
“不,那不行。”
“为什么呀?要是那帮家伙的话,现在这程度也许就能骗过了。你总是想着完美的假钞。得了吧,重要的是结果。如果能从那些家伙们手中夺来钱的话,那就算成功了。”
“不行啊。”
我无情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那脑袋这么顽固——”
“你听着,阿宏。咱们要从那帮家伙们手中夺取回来的钱,最低也要五亿元。这笔金额是竹花印刷被迫停止营业时,作为负债额被清算的数额。不管东建兴业手下有多少金融公司,光靠他们自个儿,怎么动用得了这么一大笔数呢?要动用这么大笔钱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同银行发生关系的。”
阿宏伸过手来刚要揪住我的脖领,听了这话,手又缩了回去。
幸绪在一旁冷静地说道:
“对呀,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可不相信现在的黑帮总是做现金买卖的。”
“那,怎么办呢。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水印方面,看来只有把模子分开了。”
“就是做黑、白两个模子吗?”
“对,那样的话,为了突出黑水印,就可以事先在原料纸浆里掺入些染料了。”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给纸浆上上色呢?”
阿宏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
“对,也就是说啊,往黑水印的模子里,注入略带黑色的纸浆,刮掉模子外部分的纸浆。然后,再嵌入白水印用的模子,重新进行抄纸。虽说费点事,但这样做,理论上就能造出比以前更鲜明的黑白水印了。”
“理论上!”
阿宏怀疑地重复了一句。
“那最关键的造纸呢?”
听了幸绪的问话,我从电脑手册里翻出夹在里边的公司招人材时用的小册子,把它展开在两个人面前。
“你们看,这是我们厂的生产线。”
小册子的第四页上,刊登着平冢工厂的简单的配置图,还有从一号抄纸机到三号抄纸机等各种抄纸机的生产线略图。
抄纸机,首先是把原料纸浆均匀地喷洒到络网上的络网部。接下来就是用加压滚子脱水的加压部和干燥用的干燥部。
其后,因抄纸机种类而异,有两种:一、二号抄纸机是喷涂提高耐火性和纸表强度的药剂的药剂喷涂部;三号抄纸机是涂高级纸专用的涂工剂的喷涂部。
随后,各自再经过一次干燥部,最后就是研光部了。
“我想让你们注意的是这儿的研光部。”
“验光?还配眼镜呢。”
“当然,发音是很相似。不过,这个是上光用机子的总称。它是让纸从交错的钢滚中间高速通过,并进行加热和加压处理,造出平滑而又厚度均一的光泽机。使用它,可以造出比用涂工剂更平滑的质地来,刚才我说的黑水印要事先在纸浆里掺上染料的方法,实际上也是考虑到了这个研光处理。”
“原来如此!”
幸绪欢呼着拍起了手。
“你说的加压,就是给隆起的黑水印部分施压,让它再凹陷下去吧。”
“理解得太对了。当然厚度减少了,原料纸浆的密度就会增加。因为纤维本身的数量并没有减少,所以,我想会留下水印的效力的。不过,我也考虑到了,隆起部分塌平了,画像会模糊的。为了防止这一情况发生,我才想出了一开始就给纤维上色的方法,多少应付一下加压带来的影响。”
幸绪连连点头。阿宏在一旁摸着下巴上刮剩下的胡子,说道:
“我还是有些不明所以然,不过那些事就交给你了。”
“那,我能不能拜托专管体力劳动的阿宏你,赶快去砍伐黄瑞香呢?”
“好嘞,没问题。”
“幸绪呢,去六本木谋职去。”
“只要接近那个大城部长,证明了他跟东建兴业有联系就行了吧!”
“只是,可不许让你母亲发现了啊。”
听到我的话,幸绪脸上失去了笑容。假钞使幸绪的母亲丧了丈夫,还葬送了自己丈夫的老朋友。要是知道自己的独生女也染手其中,其反应真是可想而知了。
“没关系。万一不成,我就离家出走。”
幸绪点着头,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既然连这层幸绪都考虑到了,那我们也没啥可说的了。
“期限就是明年一月了。”
幸绪说着,掌心向下伸出右手。阿宏笑着把手放在了上边。
“靶子就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和来日苦短的帝都银行了。”
我也伸出手,看着两人:
“目标总额是五亿元!”
为竹花印刷和老头而复仇的战役打响了。
通过比较出现在约定地点的时间,有时可以自然而然地测出两方的力量对比。
饭田龙男,提前三十分钟就出现在了我们约定的歌伎叮的小餐馆里。看样子即使我晚一个小时去,他也一定会一动不动地等在那儿的。
我在那附近的快餐店里消磨了好半天,好让饭田着急不安。时钟的指针过了八点二十分后,我站起身,离开了窗边的座位。一路分开人群,向那家位于杂居公寓一楼的小餐馆走去。
要说饭田,他可真是费了一番心思,餐馆店面虽小,可是那保守的招牌和桧树小便门下挂着的绳帘,都是附近一带很少见的上等货。
我环视了一下路上,不见什么可疑的人或车子。但是,这样就放下心来也太早了点。女招待为我引路时,我就不露声色地探明了后门之所在。
引我进的是最里边的雅间,有六个榻榻米大。邻屋里传来年轻女子的笑声。我装作整理袜子,透过安在拉门下部的玻璃,偷偷看了看里边。屋里坐着四个中年男子和三个年轻女人。几个男的都是一色的红脸,聋拉着眼角,看那模样,很明显不是饭田一伙的。
“上次实在是太感谢您了。”
饭田很谦恭地坐在下座上,双手扶在榻榻米上迎接我的光临。身上穿了件从没见他穿过的做工精良的套装。
“哎呀呀,快请起。这些不必要的客套还是省去了吧。来,咱们随便坐吧,别跪坐了。”
但是饭田还是规规矩矩地跪坐着,拦住了拿起放在桌上的啤酒瓶要为我们倒酒的女招待,亲自为我斟起酒来。
“这儿看上去虽然不太干净,不过饭菜还是挺香的,希望能合洞口先生您的口味。”
我们先干了一杯。
女招待端来了几样小菜,有银鱼、盐渍鱿鱼子和红叶萝卜泥,摆上比目鱼和甜虾做的生鱼片。饭田斜眼看着女招待退了出去后,往自己酒杯里倒满了啤酒。
“您在百忙之中还特意抽出时间来,实在是太感谢了,希望不会给您添麻烦吧。”
被你这么一说,当然没有人会点头称是了。
“哪儿的话。我没给你帮什么忙,却让你这么破费。”
“您要是不忙,那就好了。”
事先说好不谈工作的,可饭田还是若无其事地谈及了。
“这些日子,工作上倒还比较安定。”
“那真是太好了。我可真羡慕您啊。”
饭田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筷子尖戳着生鱼片的配头。演技可真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了。既然你都这么问了。我要是不问一句“您怎么样呢?”就太失礼了。那样的话,就是对方先提出的工作这个话题。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辨解说并不是自己先提出的这一话题。
饭田的这点小算盘怎瞒得过我的火眼金睛。
“既然窃听器也拆掉了,饭田先生现在肯定也很顺吧。”
“这个……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了。”饭田摆出一副老实的表情,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我请了人检查过了事务所里和我家里,窃听器应该都找出来了。手机我也换成数字式的了,对手应该也不能靠监听电波来窃听电话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走到哪儿可以说便衣就一定会在哪儿出现……”
饭田一筹莫展地摇着头。
“真让人弄不懂呀。”
“就是。照这样下去,好不容易联系上的客户也会离开我们了。那些家伙可是总得需要货的。要是有别的稳定的供货人,他们一定会倒向那边的。”
正因为有那癖好,才会成为稳定的客人,另外,一旦离开的客人很难再拉回来了。
饭田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上边下来货了,可我这边销路老没有进展……这样下去,上头肯定会卡了我的货路的。我好不容易才混到今天这地位,就只差一步了。”
东建兴业卖货,采用的是金字塔型的经销方式。帮会下边,有饭田这样的直接的卖货人,他们底下又有更低一层的小零卖人。卖货人的下部组织越庞大,他得的实惠就越多,而他在帮会里的升迁也要看货的销售情况而定。
如果上缴的钱哪怕少一点,也会立即被卡住供货,长时间供人随意驱使,直到再有好的业绩,才有可能再爬上去。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卖货人一般都拼命地扩大下部组织,牢牢地抓住固定的客人。即使批发情况不太好,考虑到将来,他们也必须交纳上缴金,即便内心并不情愿。对帮会来说,这种体系实际上还真是不错。
饭田恰好处在特别进升二级,正要升为候补干部的紧要关头。这时候要被帮里卡住货源,那下部组织别说扩大了,恐怕连维持现状也够呛了。
“既然窃听器也没了的话,那就是来自内部的……”
“怎么会……”
“饭田先生,你的工作伙伴里不会没有竞争对手吧。有人对你的成功心有不快呀。”
拉门开了,火锅端上来了。女招待不可思议地斜视着像守灵人一样沉默不语的饭田,退了出去。
门刚一关上,饭田就把身子探了过来。
“那么,洞口先生的意思是,自家人的‘探子’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是不想相信。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你的买卖老被妨碍的理由了,对吗?”
饭田紧咬住嘴唇。
“照这样下去,你呀,就被人超过去喽。”
“可是……”
“如果被上头卡住了货源,就很难再升上去了吧。”
饭田抬起了头。他挪动了下身子,把座垫推到一边,双手放到榻榻米上。
“洞口先生,我知道以咱俩如今的交情我是不能求您什么的。不过,请您一定要帮帮忙。”
“饭田先生,快起来……”
饭田额头在榻榻米上蹭了一下,不让我再说下去。
“拜托了。请帮帮我吧。”
“我知道了,你就快起来吧。”
“真的!”
饭田满脸泪痕地抬起头。谁会相信这些黑社会人物的几滴鳄鱼泪呢。
“同行有难,我又怎么能摸然不管呢。可是,我要先声明一点,我能尽的力是有限的,请你也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真太谢谢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
饭田又把额头按到了榻榻米上。
我把随身带着的小公文箱拿到身边来。饭田的眼睛啪地睁大了,两眼放出光芒,他脑子里一定在琢磨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咱俩相交时间还很短,所以很遗憾,不能借钱给你。暂且先用这个买点你那儿剩余的货吧。”
我抓起手边的一摞钞票,盯着饭田。这可是真真正正的钞票,还用银行的封条束着呢,共有一百万。
饭田也拉过自己的包,从里边拿出塑料小包,顶多有烟盒那么大小吧。里边装着满满的白粉末。
我伸出手,接过小包,撕开个小口。用指尖撮了一点白粉,装出验看的样子。我以前从小贩手里买兴奋剂的价里,再减去作为中间商利润的四成的价,大体就是成交的价格了。现在,我可以在那价上再狠狠杀掉三成的价吧。
“你暂时先拿这些去应应急吧。”
说着,我又拿出一摞,添上六十张,连同刚才的一摞一同扔到了饭田的膝边。说实话,只有这一百六十万是真的,剩余的都是拿报纸裁的假钱。这下子,我预支了奖金凑到的资金,几乎见底了。
但是,很明显,饭田脸上露出了不满的神情。他是不满意这个价。
我语气带着些强迫,说道:
“我这也不是趁人之危。作为我,也只能出这个价了。我们经手的货不同,买主也很不一样。我也不能保证能畅销。要是不满意的话,就请另找别人吧。”
作为饭田,要是去哀求熟人的话,恐怕就会让上头知道他干得不好了。他根本没有可以依赖的亲戚朋友,这一点,我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
饭田顿时露出胆怯的样子,赶紧把钱抓在手里,恭恭敬敬地收起来了。
“非常感谢。”
“饭田先生,以后就看你的才智了,一定得把要离开的客人都拢住哟。”
我嘴上这么用命令式的语气对饭田说着话,心里边已经在盘算怎么穿过后院离开这家餐馆了。
底部滚子转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从干燥部里接连被送出来的纸张,被牵引到位于机器最末端的线轴上,从研光部里通过去了。
“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个研光部吧。”
阿宏双手捂着耳朵,仰头看着三号机的末尾部,冲我说道。不,应该说是嚎叫更准确些。
百闻不如一见。为了让阿宏也见识见识这个研光部,我征得公司的许可,下班后带阿宏来参观了。
阿宏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抄纸机,他大张着嘴巴,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台三号抄纸机,是专门抄制高级书籍用纸的,所以配备了效率比一般研光机要高的,叫做超级研光机的光泽机。”
我得竟洋洋地挥着胳膊解释道,仿佛在介绍自己家的宝贝。
这台超级研光机,幅宽十二米,高十五米。铸钢滚子和包覆了纤维的弹性滚子纵向重叠交错,纸就从这中间通过,被造成厚度均一、带有光泽的高级纸张。刚造出的纸,由于还未切裁开,看上去就像一匹无边无际的织锦一般,蜿蜿蜒蜒地从底部滚子里倾泻下来。
纸张所承受的压力大体是每厘米一百公斤到一百六十公斤,可以进行细微的调节。从原料纸浆的单位密度及压力强弱的搭配中,选出最合适的来制造成品。
“其中一部分是有纤维包覆的滚子,是靠它们降低摩擦产生的热的吧。”
“不愧是做过钣金工的,阿宏提了个对机器类颇有心得的问题。”
“正是。铸钢滚子,由于其材料的特性,温度升得过高就会膨胀得厉害。这样,压力也会产生微妙的变化的。”
“但是,一平方厘米所受的压力就有一百公斤,真是了不得啊。”
阿宏抬头看看超级研光机,嘴里念叨着。
“高级纸上的那种光泽,是在涂了涂工剂的基础上,又进行了这种加压后才制造出来。——不过,遗憾的是,我们要造的纸上可不能用。”
“为什么啊,这又是?”
阿宏瞪着我。前天的碰头会上,我跟他说过要用这台研光机来制造假钞用的纸的。
“二号机昨夜起因为要检查,就停机了。今早我悄悄地用了一下,可是我却发现黑水印部分模糊得比想象的要厉害。看来,即使用了事先用染料上过色的纸浆,肖像画比现在要洇得多的情况还是无法避免的。”
阿宏站在转动着的底部滚子前,抚摸着脖子,斜视着我。
“减少滚子的数量,压低压力,这法子不知行不行?”
“哎呀,到底是阿宏你呀。”
我在胸前轻轻地拍了两下巴掌。
“能行吗?”
“还没试验过。实际上我曾听开发部的前辈讲过,好像有一种叫高温软性研光机的光泽机,虽然我们厂里没有。”
“高温、软性、研光机?”
“好像它的特性是能提高纸的表面温度,使纸带有光泽。听说,如果把压力减得比通常的研光处理低,反过来提高纸表温度的话,可以避免加压带来的厚度的减少,而且,还能制造出带有某种程度的光泽的纸张。这,就是高温软性研光处理。”
“这方法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阿宏欢呼起来,我接着又说道:
“不过,这最关键的机器可是不光我们工厂,哪家工厂里都没有。”
阿宏眼珠转了一圈,看着我。
“看来只有自己动手造了。”
“所以呀,我今天才特意把你带到这儿来的嘛。”
我们用来抄制假钞用纸的那台“手工抄纸机”,也是五年前由现在已不在人世的老头将氯乙烯管子和钢板组装起来做成的。既然公司里的机器都不能自由地使用,那么必需的东西只能自己动手来做了。好在我有这么个伙伴,以前当过钣金工,又在那高墙里边练过本事,所以只要我画出设计图,估计底下的装配是不会成问题的。
“噢,原来还有这么个内情呀。”
阿宏连连啧嘴,他闭上眼,指尖戳着眉心说道,“那,高温得多高呢?”
“最低也要三百度。”
温度不同,会影响纸的平滑度。所以,怎么样才能做到既不让纸烧焦,又能提高表面温度,就是目前的课题。
“这就是说……跟拿熨斗熨似的喽。”
阿宏抬起眼,盯着眼前的底部滚子。
“只要能弄到这种铸钢滚子,回头把旧熨斗拆开,做成能均匀传热的装置不就行了吗?”
“那就全靠你了,哥们儿。顺便,再造出台新的手工抄纸机和干燥机吧。”
我拍拍阿宏的肩给他鼓了鼓劲。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振动了。
一看显示屏上,左角有个三角形标记闪烁,是幸绪。我也给了她一部改造过的手机。
按下通话键,不知为何,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嗲嗲的声音。
“喂——我是裕子呀。”
“什么?你是谁?”
我冷冰冰地反问道。
“鹤见先生,您真讨厌。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呢?我是裕子呀,月见裕子。”
这大概是幸绪想出的别名。我冲递来眼神询问情形的阿宏轻轻点了点头。
“听你这么嚷嚷,看来面试Pass过去了。”
“那是自然!”
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是那个平常总是气焰嚣张的幸绪了。
“像我这么年轻漂亮的,怎么可能面试不过关呢?你等着瞧好了,我很快就把那些半老徐娘都挤在一边,当个花魁给你瞧瞧。”
“你用不着做什么花魁也行啊。对了,没给你点合同金什么的吗?”
“又来了。你不要这么快就问钱的事好不好。就跟个鸭似的。”
“可是,我们的资金已见底了啊。灶里无柴烧菩萨,这可是燃眉之急啊。怎么样,有没有狠狠榨上一笔,裕子小姐?”
“还行吧。我告诉他们没有像样的衣服,就给了我六十万。”
“六十万!”
我一下子伸直了腰,身边的阿宏也是目瞪口呆。给一个一天班都没上的女孩子,一下就甩出这么一大笔钱。那可是我三个月的工资啊。怪不得银行的部长都这么喜欢光顾这里呢。
我换了只手握住手机,语调极其温柔地说道:
“刚才的话我收回。拜托,你可一定要当上花魁呀。”
“那,你得说声你爱我。”
我慌忙把背给了阿宏,用手捂住送话口处,小声说道:“混蛋。阿宏就在旁边啊。”
“你要不说,这六十万我可就都花了!”
“喂喂……”
看我这么慌张,阿宏从背后转到面前来,脸上刻了十万个为什么。
“你说什么,幸绪。声音太小,我听不清呀。”
我故意这么说道,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冲阿宏背过身去。
“哼,你还是不说吗?”
“我早就说过了嘛,没事儿,只要有我在,就绝对会成功的嘛。”
我继续自说自话地走近了超级研光机,这里滚子转动的声音这么大,如果轻声耳语的话,相信身边的阿宏是不会听到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为了慎重起见,身子向前倾着,迅速地拿手捂住了手机的送话口。
我们用幸绪的五十万元作资本——幸绪要求留出十万来添置衣服、化妆品等,这条件可不能不接受——弄齐了工作间里所需的设备。
首先是分离黄瑞香纤维所必需的大锅和大笊篱。因为原料很多,各样只有一个肯定是不够用的,所以我们就去了合羽桥,每样各买了三个,每个足有一抱大。
其次,就是造纸所不可或缺的机器类。手工抄纸机、干燥机,还有高温软性研光机,因为都是市场上无论如何也买不到的,所以我们就买来了零件,通通都用手工制造。我领阿宏看了实物后,他说只要给他画出设计图来,基本就能做出来。这话真是既让人高兴又给人以希望。
手工抄纸机和干燥机,公司开发部里就有简单的设计图。因为是特别订做来的,所以和机床公司共同绘制的图纸就由公司保管了。我在那基础上,又进行了几次改良,画出了详细的图纸。
那几处改良,是为了让机器能适合造纸币用的纸。手工抄纸机,为了能印入黑白两种水印,有必要使两个模子能同时安装上。我就在放原料的筒子底部,设计了四处固定模子用的螺栓。另外,排水时,如果水流得急,好容易残留在模子凹陷处的纤维就会被冲走。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又设计了能调节排水速度的排水口。
干燥机方面,我让加压和温风完全独立开来。加压的大小不同,会使纸的厚度和手感发生变化。如果是造纸厂的大批量生产的话,产品能够均一,但是像我们这种家庭作坊,生产出来的产品肯定会散乱不一的。加压部还是独立出去的好,也是为了能改正这一现象。
另外,厚度和质地也会因涂工剂和研光处理而有所变化,所以要通过加压、干燥、涂工剂、研光这四方面的组合,造出手感最接近纸币的纸来。
最后,就是作为课题的那个高温软性研光机了。我们买来了直径二十厘米的铁管,表面已经狠劲地打磨平滑了,简直像是在对付杀父仇人似的,在内侧设置了电热线,用它来代替底部滚子。我们打算把它们捆扎起来,上面用压缩机压着使其转动。至于是否能如我们所想的那么美,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再购置来外侧板用的钣金和一套简易焊接机后,资金又差不多花光了。看来我们真的得指望幸绪一炮走红了。
就在我们忙这忙那之时,不知不觉,工作间周围的棒树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露出了光秃秃的枝条。我们在丹泽和爱鹰山中栽培的黄瑞香,一定也开始落叶了吧。现在,正好是砍伐来做原料的最合适的时期了。
十一月底的星期五。
我和阿宏,驾着塞有锯、柴刀、小刀等砍树工具的小货车,驶向爱鹰山。
我们把小货车停在林间小道上,踏着盖满落叶的羊肠小路爬到了半山腰,四周树上的树叶差不多都掉光了,更增加了树底下的枯草织就的被褥的厚度。
幸绪花了五年时间培育起来的黄瑞香,树枝分开成三股,都茁壮地伸向秋日的晴空。在这些树的包围之下,我能感到她身上不断释放出来的热情。尽管已是北风呼啸,我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据说用来做纸币的原料,第四个年头的是最合适的了。那哪些才是呢?这只要看看主干就会明白的,直径长到四五厘米的就是。我们挑选出合适的,一棵棵地把它们从根部砍倒。
这工作量可是很大,一天内很难完成。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好容易才砍了有近五十棵吧。随后我们就用柴刀把它们砍成几段,每两根捆成一束。
本来我们很想把大锅运到这里来,把树枝猛蒸一通后剥下树皮来的。反正烧火用的柴禾这里是取之不尽。但是,那样做,会生出烟来,很容易惹人注意的。
我们这项作业可不能给人看见了。所以切好的树枝都得运到平冢的工作间里去。
一个人能搬动的树干,再努力也就两三捆而已。这样计算的话,两个人最少要在羊肠小路上往返五次。下次来的时候,是不是有必要准备辆独轮车或双轮拖车啥的呢。
等我们第二次往返时,已是夕阳西下近黄昏了。
连负责体力劳动的阿宏也已精疲力尽了。毕竟我们背的黄瑞香的重量比我们都要沉出一倍来啊。
“造假钞竟然是这样的体力劳动,我以前还不知道呀……”
阿宏紧咬着牙,边呻吟边说道:
“拜托了,良辅。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们今天砍的这些能造几万元啊。要不然,我都想在半道上给扔了……”
“粗略估计的话,大概有那么三、四千万吧。”
我们把砍伐了的黄瑞香都装到了货车上时,已经是夜里九点二十分了。从我们开始干活起,己经过去十二小时了。
从林间小道驶上普通公路时,兜里的手机响了。液晶盘的一角,闪烁着三角形的记号,是幸绪打来的。
“你——好,我是裕子呀。您工作可辛苦了吧。”
“拜托你对我别用这种职业腔好不好。”
“对不起,你们这么累,真是过意不去。不过,可能的话,我能不能请您来店里一趟呢。”
“你说什么胡话……”
我这么一说,幸绪的声音一变,足足低了一个八度。“大城部长来了。”
终于来了——
终于,要揭开帝都银行的黑幕了。
“同伴是?”
阿宏感觉出我声音都变了,不时地从司机座上投过来疑问的眼神。
“是一个人。听说平时总是银行的人陪着的,可今天没来。侍者也觉得很稀奇。而且呐,他挑了最里边的包厢,所以呆会儿肯定还有人来。”
银行的同伴都不带,到那里跟人会面——
我盯着阿宏,点了点头。
“司机,改变方向,咱们奔六本木去。”
会员制夜总会“罗路姬”,就在面临外苑东路的镶满玻璃的大楼的四楼上。
我一脚刚踏进店里,就大大地后悔自己没有先换了衣服再来。这儿可不是穿着廉价皮夹克、满手泥巴的人能来的地方。
正对店门的地方放着一个足有一抱粗的水晶玻璃的大花瓶,一大簇鲜花珠光盈盈地迎接客人的到来。后面是一架大型钢琴,一位身着黑礼服的女士正优雅地弹奏着奏鸣曲。一个同样一身黑的侍者无声地走了过来。
“裕子小姐叫我来引你们进去。”
侍者连我们的名字都没用问,冲我们礼貌地弯了弯腰。不用问,这就足可证明我们看上去是多么的与众不同了。我鬼鬼祟祟地跟在了侍者后面。这身打扮还能堂堂正正勇往直前的,也就是阿宏之流了。
店里边的地板分成三级,由左往右依次高出一个台阶。不知道价格是不是也与此相对应,有高低之差呢。里边的照明不像想象中的那般暗。这样的话,看来能辨认出大城的伙伴来吧。
侍者把我们领到了左手最低的那层上。又是皮沙发,又是玻璃桌,真是华贵。阿宏一落座,就四处张望起来。我小声地说道:
“别那样,太丢份了,让人觉得你像个乡巴佬。”
“喂,那个大城,是哪个家伙?”
“一定在上边。”
我指指高两层的上边。坐在这儿,视野不够开阔,看不清上边的情形。
“哎哟——是您二位啊。可是好久不见了呀。”
一个浓妆艳抹连摇摆乐队都要甘拜下风的大姐风摆柳枝般地走了过来,是幸绪。不,在这儿应该叫“裕子”了。
“天啊,看你那张脸。”
阿宏夸张的身子向后一仰,做了个大惊状。幸绪给了他一脚,强行插到我俩中间坐下,声音低低地说道:
“谁喜欢把脸弄成这样啊。要是不施脂粉,给那帮家伙们认出来,不就全完了。”
她的眉毛也剃去了很多,拿眉笔描得又细又长。那一头长长的带着小卷的波浪,大概是假发吧。睫毛和腮部也都涂得很浓。跟平常那个假小子似的幸绪简直判若两人。化化妆就能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看来还是做女人的好。
我立刻切入正题。
“那家伙在哪儿?”
“上边靠右的尽头。”
“同伴是谁?”
幸绪给了我一个故作神秘的笑。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厕所呀,在、那、边。”
说着,就像一个熟练的导游一样,动作极其优雅地举起右手。她的意思是,不会装成上厕所的样子自己去看嘛。这么说,难道……
心脏嘭嘭直跳。我跟阿宏抢着站起身来。
“又不是女中学生,你们两个人一块去厕所不太怪了吗?”
幸绪扯住阿宏的袖子,拉他坐下了。
“那,我先去了。”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离开了包厢。一边拿眼睛瞅着上边,一边就向入口处的厕所走去。
因为高低之差,尽头很难看清楚。于是我就像体检时量身高的小学生一样,装作若无其事地使劲踞起脚尖。那架大钢琴的后边,就是幸绪说的那个包厢了。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肥胖男人,手指缝里夹着根长长的烟,正楼着个女人笑着。是那家伙,绝对是我在帝都银行的大厅里见过的大城升。
但是,他的同伴只给我看了个背影。他梳个大背头,后边留得很长,都碰到套装领子了。要是再把脸往这边转一点的话……
突然,我的肩膀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
我的视线完全被上边吸引过去了,以至于都忘了看路了。好像是撞在了刚从厕所里出来的人身上了。
我慌忙收回视线,往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时,我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心脏跳动得异常剧烈起来。
那人顺了顺嘴,用手轻轻地弹了弹被我肩膀碰到的西装胸口。在他的手腕上,一副粗笨的金手镯闪闪发着庸俗不堪的光。
“长点眼睛,老兄。”
虽然他长得五大三粗,但声音却又高又哑。才几天不见,他那一看便知存不住钱的小耳垂上,竟光闪闪地戴上了钻石耳环。
真是久违了呀。他正是东建兴业的佐竹伸也。
我差点一阵冲动想要扭住佐竹。但我终于咬紧牙根忍住了。顺便,也把我那句因条件反射差点冲口而出的“对不起”吞回到肚子里去了。
即便是我还依稀有以前的模样,但因为脸部做了整形手术,所以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不过,声音可就不一样了。虽然佐竹也许刹那间不会记起我的声音,但不是有那么句谚语吗,野鸡不啼也不会挨打的。
“你不能眼睛看着前边走路吗?”
真不明白黑社会人物为什么都喜欢用关西方言。我刚要离开,佐竹一把按住了我的肩。
我向后一仰,后脑勺就撞在了这条窄道的墙上。佐竹又咣地给了我一下,意思是,怎么着,不服吗。虽然我也清楚他就是这种人,但我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差劲,简直是粗暴得没人性。
我轻轻用牙咬住嘴唇,抑制住瞪他一眼的冲动,装成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小工,慌里慌张地低下头,给这家伙让开了路。佐竹很满足地鼻孔朝天、洋洋得意地甩着双肩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混帐!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冲着他的背影使劲伸了伸舌头。
假装上完了厕所,我慢慢地走回座位,边走边再一次观察起那间包厢。
这次多亏了佐竹那个宽大的背部,让我一眼就找准了位置。
果然,佐竹坐在了大城对面的座位上。五年没见,这家伙身份居然高到可以列席陪座了。
佐竹嘴巴张得赛过大喇叭,冲着旁边的大背头嘎嘎地大笑着。大背头看了他一眼。这样一来,他的侧脸让我看了个清清楚楚。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同时感觉到浑身的气力都涌上了肩头。我的耳边,又传来了润喉糖不停滚动的声音,和那仿佛是由地底传来的低低的笑声。
那个大背头,正是江波和彰,五年前任东建兴业金融公司西池袋支店的涉外部长。现在,由于恶绩颇多,已经荣任四谷总社副社长兼执行董事之职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坐上了东建兴业的第二把交椅了。
我努力让自己不再喘粗气,回到了座位上。
阿宏什么也没问。只要看看我的脸,他应该很清楚大城在跟谁见面了。
我一把夺过幸绪手中的杯子,一口气喝光了兑了水的酒,希望能够借此来浇灭我胸中的那团怒火。
帝都银行的部长,东建兴业二把手的江波和彰以及和他如影随从的狗腿子佐竹伸也,很好,演员都出场了。
“好了……”
我这么说了一声就站起身子。
“哎哟,就走吗?”
幸绪动作熟练地偎依过来。连阿宏也歪了歪手中的杯子。
“还没喝完呢。”
“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做,你再多呆会儿吧,我先走了。”
说完,轻轻地挥了挥手,我就离开了包厢。
出了店门,坐电梯下到一楼。
根本用不着费力去找,我一下子就发现了我要找的车。它就停在楼前禁止停车的路上。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透过茶色玻璃,可以看见一个司机模样的年轻人的侧影。我慢慢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情形。
虽然已是深夜,但大街上还是有不少醉客,路上的出租车也川流不息。但是,没看见黑色的外国车,也见不着巡逻车,更没发现警察模样的人和这帮混蛋同伙模样的盛装的恶面孔。
我迈腿跨过护栏,来到车道上。一边从后面逼近奔驰,一边解下腰上的皮带,把它缠到拳头上,让金属扣正好卡在指甲附近。
我又往四周看了两眼,直到确认没人注意这边后,敲了敲奔驰的车窗。
“打扰一下。”
里边的侧影动了动,电动窗子无声地落了下来。司机是个二十岁左右年纪的年轻人,额头上的发际处拿刀剃得平平的。嘴里叼着烟,眯缝着眼睛盯着我。
“有什么事啊?”
我二话没说,照定他的脸就来了记直拳。
皮带扣正好碰到鼻子上,鲜血飞溅出来,在挡风玻璃上画了幅红艳艳的图画。而绘制这幅图画的主人,一个跟头滚到旁边去了。
干这些用了大概还不到一秒钟。我拉开车门,坐到司机座上,照着翻了白眼的年轻人的肚子来了狠命的一击,然后把他弄到旁边座位上,转动钥匙,发动了奔驰车。
我摸索着解下了年轻人的领带,用它擦净了玻璃上的血迹。要是带着这个,旧车店肯定不会给我出个好价钱的。造假钞所需的资金,当然是多多益善了。只要换个车牌,再伪造份车检证明,即便是知道这是辆偷来的车,买它的人肯定也是大有人在的。这又是奔驰车里最高级的车种了,应该能卖个五百万吧。
我边把奔驰车开得飞快,边想象着江波和佐竹出了店后发现爱车不见后的那副震惊万分的嘴脸,不由地笑出了声。
次日起,我们开始在工作间里制造黄瑞香原料纸浆了。首先,我们先烧了满满一大锅开水,用蒸汽慢慢地蒸黄瑞香枝子。
老头采用的方法是把它们煮软后,再剥去黑皮。但我翻阅文献收集到的资料表明,采用蒸汽蒸的方法,不会损及黄瑞香那种独特的浅黄色调以及粘度。而那种煮的方法更多地见于黑皮比黄瑞香更难剥落的葡蟠。
这样做,应该能够比以前更保留住黄瑞香那独特的色调,使其色彩更接近于真钞了。
黑皮哪怕只留下一点,也会使淡黄色调变得污浊。另外,在此阶段,树节部位如果有发黑的地方,也应除尽为妙。
其次,是叩解作业。
在纸浆工厂里,都使用叫做匀浆机的大型磨碎机。但是,我们的工作间里当然没有这么高级的机器了。所以,我们就用做菜时用的大型搅汁机来代替它,把开水和黄瑞香放进里面,搅得又细又碎。此时,千万不能忘记加人若干的亚硫酸钠,加进这东西,能够造出强度颇高的原料纸浆。
再其次,借助从公司仓库偷偷取来的分选线板,将纸浆纤维过箩。没搅碎的纤维,再放回搅汁机里重新搅碎。
普通纸在制造时,还需要经过一个漂白工程。但是,如果那么做了,好容易保留住的黄瑞香的色调就会失去,所以当然省掉了事。
由于一切都是手工作业,所以一天内可精心制作好的纸浆量就可想而知了。我在造纸厂里还有工作。幸绪呢,又得去学校上课,夜里还要去打那份工。而且,黄瑞香的砍伐作业还远远没有头呢。
要印制五亿元的假钞,如果把印刷和裁纸方面的失误都考虑进去的话,至少也需要六万张用纸。而且,纸也不能抄得跟纸币一般大,要知道,余白也是要费原料的。
一亿元的纸币的重量大约十公斤,粗略计算,需要制造的纸浆量应该是它的十倍,是一百公斤才好。
从一棵黄瑞香上取得的纤维量是有限的,虽然看上去还让人觉得有些份量,但一旦做成纤维,重量就少得惊人。这样一算,要想制造出一百公斤的原料纸浆,就必须把我们秘密栽培的黄瑞香都砍伐了。
除此以外,还需要另外一种主要原料,那就是马尼拉麻。
这东西,让幸绪在东京的时装店里买到了。
虽然它能有些什么用途,我一点儿都想象不出来,但用马尼拉麻编织成的麻袋,在原宿的一家时装店里出售,上面还缝上了店名。要说麻袋这东西从来都是用来装谷物或蔬菜的。但近来,很有一种古怪的观点,认为它是一种时髦。真不明白现在这些年轻人都在想什么。
麻袋的重量,一个大约二百克,为了保险起见,买了五十个,计十公斤。
把它们跟黄瑞香一样,都放进搅汁机里进行了叩解。然后,又将其如普通纸浆一样进行了漂白,又加入了假借公司开发部名义买来的亚硫酸氢盐溶液和甲酰硫磺酸,把麻袋上沽的染料和污渍全洗干净了。
根据老头的研究,若在里边再添加若干的木棉和稻草,提高不透明度的话,质地可以更加接近真钞。
我和阿宏两个人,第三次去砍黄瑞香回来,正在工作间里用大锅烧开水时,凹版印刷机的版台上搁着的手机响了。是幸绪。
“昨天你真是辛苦呀。”
“说什么呢。”
“别装糊涂了。在店门口对那个年轻司机又踢又打的武打场面肯定很精彩吧,连侍者都吓得慌忙跑去叫警察了。哎,老实交待,你到底卖了多少?”
真不愧是幸绪小姐,一下子就猜出是我抢去了江波的奔驰。
“那家黑店趁火打劫,只给了我四百五十万。”
“哇,这么多呀!那我干脆辞去那份工算了吧?”
“不行不行。裕子小姐,还有事请你做呢。”
“可是,大城和东建兴业的关系不都已经证实了吗。”
“你别抱怨了,就再忍耐几天吧,啊。还有,原料方面已经差不多弄齐了,接下来的油墨的调配还是得靠你了。”
幸绪以前跟老头一块儿试印假钞时,就曾调过一次油墨。五年前通过扫描仪进行色分解后得出的新的百分比,也全部记好笔记了。
“好的好的,那个就包在我身上了。啊——忘了最重要的事了,刚才风越寺来了个电话。”
“风越寺?”
老头的墓就在那儿。只是现在是半夜零点十五分,这个时间寺里怎么会打电话来呢。听到我的声音,阿宏也停止了搅拌,靠近过来。
“我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是阿广的墓给人砸坏了。”
“是盗墓人干的吧。”
难道,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难道他们以为老头的墓里面,可能藏了什么跟假钞有关的情报。
但是,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应该在老头的墓刚建好时就干才对,何必要等到五年后的今天呢。
如果不是他们的话……
“因为墓地那边听着很乱,住持就过去看个究竟。结果发现有个男的在推倒墓碑,大吵大闹。那个墓,正好是阿广的。”
“喝醉了吗?”
“好像的确是喝醉了。他不仅把墓碑给砸碎了,好像还打算撬开墓穴呢。反正弄得乱七八糟的。”
“骨灰没事吧。”
“嗯。因为他闹得太过份了,住持就叫来了警察,可是那个人什么都不打算交待,所以住持就打电话来问问我们有什么线索没有……”
事到如今还要毁掉老头坟墓,又不让人感到奇怪的人,就只有——他了。
没想到凌晨两点的警局里,竟然这般热闹。
听说是在车站前的繁华街上,同时发生了两起斗殴事件,一个是吃了饭不给钱,另一个则是客人喝醉了酒。警局一楼的窗口前,让被告、原告及其亲属们挤得是满满当当,其混乱程度,简直可以同交通高峰期的月台上的状况相媲美。走廊的尽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怒骂声,听上去现在仍然醉得不轻。
人群被使劲分开了,光井让一个年轻警官带着出现在我们面前。
看到我和幸绪,他那双凹陷得很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随后摇了摇头,好像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中吧。
“这次多亏住持好心不再追究,你可别再这么干了。说是损坏别人财物,实际上早就构成犯罪了。你的地址我们也记录在案了,如果你不把坟墓复原的话,我们就会正式逮捕你,你可要记住了。听明白了吗。”
在这个便衣刑警模样的男子进行这一大串说教期间,光井始终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仿佛强忍着什么。
刑警和警官又简单地重复了几句,就赶忙返回岗位去了。
光井在窗前的一张还罩着塑料布的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摩挲了会儿胡子拉碴的脸,然后用一种让人觉得很没出息的声调说道:
“我没想到你会来保释我。”
“我也没想到那么虔诚地给老头扫墓的人,这次竟然会把墓给毁了。”
我低头看着坐在那儿的光井。他头上的白发,比起五年前,比起相隔五年重又见面的两周前,惊人地增多了。
“你可真有胆啊,冒着险就这么堂堂地出现在警察面前。”
“保释人是她,与我有关的记录压根儿就没留下。”
光井自嘲似地咧咧嘴。
“谢谢了,人活一世还是该有几个朋友啊。我这不就是被老伙伴的独生女给从局子里救出来了。”
光井古怪地笑起来,一会儿,笑声嘶哑起来,慢慢消失了,凹陷的双眼里,滴出了一滴眼泪。
光井像是要掩饰住它似的,把脸埋在胸前,不让我们看见。
幸绪问道:
“是不是给阿广扫墓的意义己经没了。”
光井喘了一大口气,鼻子抽嗒了一下。
“你们其实用不着可怜我,来保释我的。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就算我被关进局子里来,也没人会难过了,没人会了……”
“不是说扫墓有效了,身体已经好转了吗?”
“你们别言不由衷地可怜我了。……不,不对。看到出卖过你们的可恶的混蛋被彻底打垮了,你定是想嘲笑我吧。对一个自作自受的混帐家伙伸出手来拉上一把,你们心情一定很不错吧……别开玩笑了。我为什么要接受你们的怜悯……别戏弄我了,别……”
光井呜咽着,用自己那双骨节突起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抓紧自己的膝盖。
我低头看着他那花白的头。幸绪也默默地站在那里。过了片刻,光井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一双泪眼看着我们。
“别开玩笑了,年轻人。你这样心情是好了,可我怎么办呢?我能就这么默默地接受你的怜悯吗!”
光井紧咬着牙抬头看着我,低低地嘟峨了一句。
“喂。……买不买我的胳膊。”
“什么?”
“胳膊,我的胳膊。”
说着,握住自己的小臂给我看。
“可能已经烂掉了。不过,以前我可是干手配师出了名的。”
“手配师……?”
幸绪歪着脑袋看着我。
光井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他摇了摇头,看看四周,声音放低了。
“可不是那种往施工现场送小工的活儿。从前哪,都把制定犯罪计划的行当叫做手配师。像抢劫珠宝行、诈骗等犯罪行动,都需要周密的计划与准备。冒的险越大,就越能显出咱的本事来。”
“那,是不是那台印刷机从香港……”
听了幸绪的话,光井使劲点了点头。
“小姐,你父亲负责印刷,阿铁——噢,不,水田那家伙负责雕刻原版。剩下的我,就专管所有备件的购买以及各种事前准备。”
“怪不得呢。你改行卖户籍恐怕也是发挥你原有的特长吧。”
负责搞到只有黑道上才能搞到的东西,这多半就是光井所说的手配师的工作吧。
光井仰头看了看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荧光灯。
“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就算我就这么跟阿铁似的死了,也没人会为我伤心流泪的。可是,那样的话,我不是太凄惨了吗……”
光井眨了眨深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不会小气到让你们也分我一份。反正我钱再多,也没地儿用了。……那是供品,是给那俩家伙的……那俩像孩子一样老做着一个梦的老伙伴的供品。喂,你们就让我参加吧。就让我在俩老家伙墓前再最后献上一束花吧。好吗,小哥?”
幸绪的视线移了过来,好像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默默地盯着光井。冒的险越大,就越需要周密的准备。能干这活的人的确很难得,可是……
我冲他说道: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认得你。”
“哧。他们会认得我现在的这副相貌吗?”
说着,光井抽了下鼻子,低声下气地笑了笑。的确,想想他以前的那副啤酒桶模样,跟现在真是判若两人了。
“我不能带你去工作间。”
“那是自然。我就是去了,又能干些什么。关于印刷和造纸,我简直连点皮毛都不懂。”
“要是被那些家伙察觉了,我就毫不留情地把你出卖给他们了。”
“像我这半瓶子醋,谁会买呀。”
“然后我们就逃走。”
“是拿我当垫脚石吗。那倒不错啊。”
光井捏着下巴,翻着眼珠看着我。那眼神,看上去仿佛又恢复了五年前的神采。
“好了吧,这是适合我干的最后一样工作了。肯定阿铁也会很满意地欢迎我加入的。”
光井眯起他那满是褶子的眼睛,笑了。
“你看你,好容易添了个新伙伴,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呢?”
阿宏边拿勺子搅拌着放在大锅里的纸浆原料,边用袖口擦着汗,嘟嘟囔囔发着牢骚。
“这纸浆咱们必须造出一百公斤吧。人手再多都还嫌不够呢。为什么不把他带到这儿来。”
连日的过度劳作,使得阿宏近几天的情绪颇有些不对劲儿。
我把手伸到锅里,查看了一下纸浆纤维的长度。
“行了,这些已经OK了。你就忍着点吧。光井大叔还有别的事要做呢。那才是最适合他干的工作呢。”
“搭戏台吧。”
阿宏绷着脸说道。
“你这不很明白嘛。到底是阿宏哪。”
“不过,到三月五日不是还有好长时间吗?现在不是应该先干这边的工作吗?”
“你听着,阿宏。”我把胳膊肘支在大锅边上说道,“如果最关键的戏台出了什么纸漏,那不一切都完了吗?是的,如果咱们有足够的时间的话,那计划的实行可以推迟到制造出完美的假钞以后。可是,这次咱们可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且,搭建个完美的戏台也是很重要的,这不是咱们几次开会反复商谈后达成的一致意见吗?”
“是是,我明白了,明白了。”
阿宏一巴掌打开我的胳膊肘,把大锅倾向旁边的水池子。刚完成的纸浆都被过滤到了笊篱中。
现在纸浆差不多已造出来八成左右了吧。但是,最关键的造纸,还有许多地方有待改良。
我打开用电烤箱改造而成的干燥机的盖,取出昨天做好的纸张试验品,总共有六张。我眯起眼摸了摸手感如何。
“怎么样?”
阿宏停下正在干活的手,问道。
我把试成品折成纸飞机,飞给了阿宏。这就代替我的回答了。
具有纸币所特有的那种平滑度和高粘度的纸,很遗憾,一张也没有。平滑度有了,粘度相对就差许多。粘度有了,纸又太厚。可能是高温软性研光的温度太低了吧。
黄瑞香、马尼拉麻、木棉、稻秸,还有其他的和纸原料。光纸浆的调配就有上百上千套之多。而且,填料、涂工剂的种类也丰富至极。虽然有五年前老头研究好的数据,可是那时还没考虑到要用高温软性这种处理方法,所以现在也就相当于从零开始干起了。
色调方面,回头添加些原料进去可能就差不多了。看来只有不停地调节纸浆和涂工剂的搭配量,使纸表质地最大限度地接近于真钞了。
我抓起一些刚完成的黄瑞香纸浆,把它放到天平秤的托盘上。为了增加不透明度,我又添加了百分之一的稻秸,并且减少了百分之三的马尼拉麻,以提高色调浓度。
用手工抄纸机抄纸时,浓度为百分之十的纸浆是最合适的了。所以就往烧杯里添加了九倍的水,轻轻地搅拌均匀。填料是碳酸钙。为了保证强度,有必要将填料降低到最低限。那就先减少百分之二十看看吧。
胶料剂是烷烯酮二聚物。配合着与填料的比率,用吡哌掺入。粘着剂是阳离子化淀粉。这东西同时具备纸力增强剂的功能,所以我就多用了百分之零点五。先拿它做了次石蕊试验,将PH值固定在七点五。确认,OK。消泡剂现在用太麻烦,就省掉了。
用手工抄纸机抄好的纸,面积为二百平方厘米。万元钞的厚度为九十五微米。每平方厘米的克数设定为零点七八克。
我又一次仔细地计量了一遍烧杯内原料的重量,把它们放进手工抄纸机内。
拿玻璃棒仔细地搅拌过,等原料散布均匀后,就按下排水钮。纸被抄流后留在了安装于筒子底部的络网上。卸下络网,把它夹在毛毡当中进行压缩脱水,再经过干燥机干燥之后,最后喷上涂工剂。
如果上妆过厚的话,就会影响黄瑞香那种独特的色感。所以顶多也就像微涂工纸一样,每平米上涂个五克左右吧。颜料是碳酸钙。这也是兼顾到填料所做出的选择。粘着剂使用聚乙烯乙醇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为了使颜料能薄薄地均匀散布开来,又添加了百分之零点七五的丙烯酸做分散剂用。印刷时,纸表偏碱性的话着色好且又干得快。所以,我又加人了百分之零点五的碱。
涂工机这种又高又大的东西,我们当然不能购入了。所以,我就把干燥好的黄瑞香纸铺到玻璃板上,用喷雾器把涂工剂溶液喷到纸的表面上。然后,用安有金属刮刀的刮水器,刮掉多余的涂工剂,并且还可以通过改变刮水器的压力,来调节涂工剂的厚度。说是压力,实际上是很简单的玩意儿。就是在刮刀上放上秤碗,利用刮水器自身的重量,来刮掉涂工剂。
二次干燥后,最后剩下的就是作为悬案的高温软性研光处理了。
在此之前的试成品,可能是表面温度过低的缘故吧,总得不到想象中的那种平滑感。于是我就把铸钢滚子——这么叫是为了好听,实际上只不过是打磨过的铁管子——的温度重新设定为二百三十度,让纸从滚子间过了三次,进行了加压处理。
“好了,看看这张如何。”
我把刚从滚子间吐出来的一张热腾腾的、刚出锅的试制品拿到手中。不知是否受了涂工剂的影响,那种浅黄色调多少少了一些。但是,表面的质地可比真钞毫不逊色。问题是手感和纸的强度。
“喂喂,怎么样。”
阿宏停下正在干活的手,朝我走了过来。我在他鼻子底下哗啦哗啦地挥着那张试验品。
“让我瞧瞧。”
阿宏像个相扑大力士似地劈手夺过去,闭上眼睛,仔细摩挲起来。
他的鼻翼一下子胀了起来。但是,眼刚一睁开就啧开了嘴。
“可惜呀!”
对,事实就是很可惜。表面的手感确实相当接近真钞了。只是,强度还有些不太够。再就是厚度虽然也有,但就是给人一种软绵绵的感觉。
可毕竟我们又朝着目标迈进了一大步。
“粘度不够,看来是填料的问题吧。”
“不,咱们把黄瑞香的比例再加大一些可能就行了。要不,就试试别的法子,比方说增加些葡蟠或雁皮等和纸的原料。”
“可别,那样做恐怕浅黄色调会减得比现在还弱吧?”
“啊,对呀。”
“喂,还是填料吧。咱们把总量减少一些,加大替代增强剂的颜料的百分比吧。”
“还有,纸浆也重新调调看吧。”
一下子,我们干劲十足,终点就在眼前,我们要进行最后冲刺了。
刚拿了烧杯往手工抄纸机那边走,桌上的手机就响了,液晶显示的符号是四方形。光井这么快就跟我们联络了。
“怎么样,大叔,估算得差不多了?”
“你用起人来也太狠了吧。我可是好久没这样四处跑腿了。”
光井在电话那头干巴巴地笑着。
虽然多少还能听出些昨夜那种沉重的感觉,但声音毕竟响亮多了。
“需要多少?”
“问题要看有没有合乎条件的正在出售。如果没有,那咱们就必须租上间写字楼了。那样的话,光保证金最低就需要二三百万。”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合乎条件正在出售的。”
“我可不是开玩笑,那就只有给阿铁扫上一百次墓,求他显灵保佑了。”
光井说着,又低声笑了起来。
“但是……阿铁那混蛋总能想出古怪点子。那家伙做骗子肯定比谁都做得好。”
“改装的费用大约多少?”
“招牌、柜台、制服再加上海报等备品,最低也要二百。要是过于节省,出现漏洞的话,那就都完了。”
“我明白。这些,我一点都不打算小气。”
“即使找到有合乎条件的正在出售,也需要四百二十到四百五十。另外,还有那东西的钱。”
“是六百吗。”
那上边已经投了将近五百万的资金了,还需要一百五十万。
“唉,差不多这个数吧。喂,你可以从公司里预支多少钱?”
“最多两个月的。”
“那就是四十多点了。裕子小姐拼命干活的话,每个月二十,三个月也就六十吧。”
“倒是大叔你那儿,就一点积蓄也没有吗。”
“我那点少得可怜的存款,都花到修理坟墓上去了。就算我自作自受该得报应吧,可那费用也太高了,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了。”
“那还缺五百了。”
“咱们四个人,一人借点高利贷,也不是凑不齐的。”
说实话,高利贷这东西我可再也不想沾手了。说到底,本来阿宏——不,那时还是雅人,就是因为从东建金融这个黑社会体系内的公司里借了高利贷,才逼得我们被迫染指造假钞,最终深陷其中,再也拔不出来了。
阿宏也在一边很嫌恶地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光井试探地问道:
“哎,你没打算提前试用一下假钞吗?那样的话,还能同时筹措到资金呢。”
“接着警察也就找上门来了。这个还是免谈吧。”
“不这么做,那就只有低下头去借高利贷了啊。”
至少还需要筹措到五百万资金。一人一百二十五万的话,也不是借不来的。
“没办法了,大叔你就先尽可能地多借点吧。我也马上从公司里把工资预支出来。”
“我要收回上次说过的话,你还是分给我一份钱,至少让我还上高利贷和利息。”
“我们可跟你不同,不会做那么贪得无厌的事的。”
“那就拜托了,爷们。”
光井一阵格格地笑,挂断了电话。
从多摩川大堤上吹来的寒冷的夜风扑打在背上。
我抓住幸绪的手,把她拽到墙上。这五年增长的重量,沉甸甸地感应到我的手臂上。但是,当然,要是我照直说出来,天晓得她会有什么来言,所以我还是免开贱口了吧。
我俩跳进黑暗的院子里。时间马上就到十二点了,工厂楼的屋檐在黑夜里高低起伏成波浪状,仿佛要把夜空给切下来。旁边的制作楼也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事实上,这是我们事隔五年,再次钻进新东美术印刷。虽然在我供职的本城造纸厂里,为了检验油墨的着色状况,也有扫描仪这东西。但是,它的解像度绝对达不到假钞的临时原版所要求的高度。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以前在保坂仁史时代工作过的“新东美术印刷”了。
所幸,新东美术印刷扎扎实实地度过了这五年。既没有衰落,也没有特别发展,现在仍顽强地经营着。到底是老头在五年前看中的公司。而且,经过我两个月前的预先调查,发现它的保安措施也跟五年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连钥匙都一样,以前的照样能用,真让我吃惊不小。这公司,也难怪连我这种现突击了几天印刷知识的人都能被雇用呢。托这个的福,我也省了不少麻烦,用不着再让保安员睡倒,去复制钥匙了。
我把头探出灌木从,四处张望了一下。幸绪赶紧抓住我的手。
“怎么了。小便吗?我早告诉你让你在多摩川大坝上解决了嘛。”
“混蛋,不是那回事。”
幸绪的巴掌啪地飞向我的额头。
“这样一来,我都觉得好像又回到五年前了。”
我也有同感。五年前的冬天,我们也是这样钻进新东美术印刷,用这儿的高解像度的扫描仪做的假钞的临时原版。幸绪还是中学生,我还只不过是一个稚气未脱、乳臭未干的小鬼。还有,水田老头也跟我们在一起……。
但是,现在不同了。
“走吧。”
我挥去这些思念,出了灌木丛,向制作楼跑去。新东美术印刷虽然并没有取得急剧的发展,但是它也进行了必要的设备投资,扫描仪也变成最新式的了。但是,我们依赖的解像度没有变化。还是最大的五百线。只要有这么个解像度,所有的印刷都不用愁了。当然,那是除了制造假钞的情况下。
幸绪开启了扫描仪,就像一个沉醉于自己的演奏中的钢琴家一样,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着。她确认了一遍依次变换的显示盘上的表示,用假嗓子窃窃地悲呼了一声。
“哇噢,我也老了呀。”
“不会用了吗?”
“不不,我是为这五年的飞速进步而吃惊。没想到操作这么简单了。”
唉,吓了我一跳。竹花印刷清理解散后,幸绪也跟扫描仪分开了。但是,据她说,一进大学她就去印刷公司打工,努力不让感觉变得迟钝。只是,那毕竟是镇里的小印刷公司,没有像样的扫描仪,自然没能磨炼出本领了。
“这样就花不了多少时间了——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呀?喂,快放上一万元钞票。”
“是,是。”
临时原版还跟五年前一样,正反两面合计十六块。正面是凹版二色,平版六色,凸版二色,反面是凹版一色、平版三色、凸版一色。以上这些都是单色的线画原版。另外,再加上一块虹印刷用的有网点底子的原版。
其中,关于凹版原版,由于细密线模糊了,我必须用针尖描摹了纸币,重新做成与真钞分毫不差的胶片原版,把它做成mask版,由纸钞直接做成刷版。剩下的,用扫描仪制成临时原版后,再使用照片制版技术,制成镀铬的印刷刷版。每一项作业都是五年前干过一次的。
虽然是最新式的扫描仪,要造十六块临时原版,也需要两个晚上。鉴于幸绪现在每天晚上都出去打工,有可能被她母亲注意到,所以我们就留了一周的空,分两次钻进了新东美术印刷。
第二天起,我就抓紧猫在公寓里,开始了描绘mask版的作业。造纸那边,就暂时委托给刚刚精制完原料纸浆的阿宏了。
要描绘的,是福泽谕吉肖像画背面的雉鸡图案。剩下的额面文字和蔓草图案,五百线的解像度足能应付得来。
我把一张真的一万元钞固定在摹写台上。
在上边放上原版用胶片,把三个角牢牢固定住了。之所以留出一角,是为了从那儿揭开胶片,亲眼确认一下描得怎么样。
我就像决斗前磨刀的武士那样,在磨刀石上磨着蚀刻针的针尖,把它磨得不能再尖了。
虽说是用针尖临摹本物,但那可是要把一毫米里十一根细密线再现出来,即使手指尖儿稍错个十微米,线也会轻易地就模糊了。必须屏住呼吸,用磨得最大限度的蚀刻针的针尖戳一样地把黑色油墨着上去。
又在弓形灯前边安上了十六倍的放大镜。放在福泽谕吉肖像上边。这样所有的准备就做好了。
我做了三下深呼吸,慢慢地把蚀刻针拿在手中。
我也说不清,这五年里,我这样向福泽谕吉挑战了几次。每一次,这张福泽谕吉肖像都像阿尔卑斯山北的冰雪壁一样,拒绝了我,将我推向谷底。有时我确实感觉到,就差那么一步了。可是我始终达不到那一步。来到伸手可得的地方时稍一马虎,那一瞬间,山顶总是像海市蜃楼般的远去了。
听说雕刻这版的大藏省的雕刻家,名字叫押切胜造,是在这行干了四十年之久的老艺人了。雕刻敏锐、纤细且奔放。有的阴影,是通过线的强弱和密度差这两种技法的组合来表现的,小到一根极短的线,不,甚至是一个点的安置,都是经过了巧妙的计算。出色得真是堪称神技。真是傲于世界的手艺,真是一座高高耸立的高峰。对于挑战者来说没有任何不足之处。
我调整了气息,止住呼吸。
边看着放大镜,边慎重地、慢慢地把蚀刻尖伸向福泽谕吉肖像的左瞳孔。纵一点四五毫米,横四点一毫米,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宇宙里,迈出了最初的一步。
如果中途一失足,失败了的话,就会一下子跌进无底的深渊。那样就得返回去,再从最初的一步迈起了。这是传说中的雕刻官——押切胜造和我之间的真刀实枪的胜负之争。而且,也是和“刻版铁手”之间的,他在五年前成功地将这个原样复制下来了。要超过他们一定很难很难。我也不至于厚脸皮到把这个作为目标,本来经验就根本无法跟他们比嘛。但是,我想追上他们,和他们并肩齐驱。不,我应该可以做到。我一定要做给他们瞧瞧。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经验还远远不足。但是,要说热情,决不比二人差。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右手指尖上。
不知为何,五年前中枪的左肩疼痛起来,这是全身的血液兴奋地在我体内奔跑的缘故吧。
一个点画上了。
确认一下其位置。随后,二遍三遍四遍地,几次找准下一个位置,直到满意为止。又轻轻地移动起针尖。
随着这次作业的进展,我越来越明白了老头眼看着瘦下去的理由,当神经绷紧到极限时,人会感觉不舒服,阵阵头晕袭来,胃也疼了,眼也花了,食欲也都没有了。老头——还有刻了这块原版的押切胜造都多大程度地承受了这种感觉啊。我现在也和这两位伟大的前辈共同拥有着同样的感觉。不管再苦再累,无疑我现在仍活着。我有这种切实的感受。我继续向着目标中的高峰挑战下去。
“喂,喂,你的描画工作还没有结束吗。”
五天没来公寓的阿宏,两脚“踢哒踢哒”地进了我住的里侧屋。
我慌忙把蚀刻针从胶片上拿开。
“混蛋!”
“什么?”
我朝着莫名其妙的阿宏,把那积蓄了几天的压力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什么也不是!是震动,震动。那么大块头,你也不注意一下走路方式,混蛋。针尖要是动弹哪怕十微米,这之前的辛劳就全报废了。你这个臭章鱼!”
“嘿嘿,镇静,镇静。”
阿宏一点也不在乎,他好像在抚摸一匹直喘粗气的马似的,嘭嘭地拍着我的肩。
“喂喂,你,进行到哪儿了?”
阿宏拿眼一瞟桌上,手不动了。
“才到这儿吗。”
自从开始干以来,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有十三天了。福泽谕吉的脸除了眼、鼻和头发的一部分以外,还像有多处残缺的拼图玩具似的一片空白。
阿宏仰天长喘了一口气。
“你都干什么了,喂。”
“这些我还是拼了命的。”
昨天上完夜班回来后,连个盹也没打就干开了。这三天的睡眠时间,大概也就五个小时吧。
“工作不能辞掉吗?”
“如果那样做了,就很难从公司里偷出材料来用了。”
造纸必须的药品,可不是在那些药店里就有卖的。虽然我捏造了个合适的公司名,已经从药品公司买来备下了,但我们也要考虑到万一中途不够了呢。在抄纸机全天二十四小时开动的本城造纸厂里,可不能像新东美术印刷那样,采取深夜潜入的方法。如果不是公司的职员,就不能在工厂里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