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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观察

她可能得的是一种癔症,但她无比真挚。

莉比只觉双肩一沉。照这么说,这面相柔和的孩子就不是敌人了。她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罪人,只是一个沉溺在某种白日幻梦中的女孩,只是一个需要护士帮助的病人。

在她的梦中,男人们一如既往地在讨要烟叶。他们营养不良、邋里邋遢、头发凌乱,残肢的脓液从吊带里渗出来,流进垫枕里,但他们的要求只是一点填烟斗的料。莉比跑过时,男人们把手伸向她。土耳其的雪从破碎的窗户里卷进来,一扇门没完没了地砰砰、砰砰作响——

“赖特女士!”

“在。”

“四点一刻了,你要叫早的。”

这里是酒鬼杂货铺楼上的房间,在爱尔兰的“死亡中心点”,边捶门边说话的人准是玛吉·赖安。

莉比清清喉咙,“好的。”

她一穿好衣服,就拿出《护理手册》,让它随意翻开,把手指放在一段随机的文字上,就像莉比和妹妹在无聊的星期天用《圣经》玩的算命游戏似的。“女性”,她读道,经常比更强势的男性更“谨小慎微”,这使得她们免于“粗心出错”。

但昨天莉比操尽了心,还是没能揭穿骗局,不是吗?修女一整夜都在那儿,她解开谜团了吗?莉比不太相信。哼,她才不肯上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的当呢。今天她必须更加“谨小慎微”,证明自己配得上这本书的赠言。书上是南丁格尔小姐的漂亮笔迹:赠赖特女士,谨致问候。

天还黑着。莉比只能借着弦月的微光,沿着村里唯一的街道走,然后右转走入小巷,经过东倒西歪、长满青苔的墓碑。还好,她骨子里并不迷信。

没有月光的话,她根本找不准通向奥唐奈家农场的模糊小路,因为这些房子看着都大同小异。

四点三刻,她叩响了门。

没有反应。

莉比不想使劲捶门,生怕吵到人。在她的右边,牛棚的门里透出光线。啊,女人们一定在挤奶。一段曲调:有人在对奶牛唱歌吗?这次不是圣歌,但是那种凄凉的民谣,唱得莉比浑身不自在。

但她眼中闪着天之光芒,

她对我来说太过完美,

有位天使宣称她属于自己,

已带她从里湖远走高飞。

莉比推了推房子的前门,上半扇门开了。

空无一人的厨房里,炉火正旺,屋角一阵骚动。老鼠?在斯库塔里的锻炼,已经让莉比对有害动物无动于衷。她摸到门闩,打开下半扇门。她穿过房间,弯腰向餐具柜装了木栅的下半截里看去。

她看到一只鸡溜圆的眼珠。十多只鸡,跟在领头的那只后面,开始小声地抱怨起来。把它们关起来防狐狸,莉比猜想。

她发现一颗新下的蛋。她想到,也许安娜·奥唐奈在夜里把蛋液吸掉,然后把蛋壳吃下去,不留痕迹。

莉比后退时,差点被一样白色物件绊倒。是一个碟子,边缘从柜子底下突出来。用人怎么这么粗心?莉比捡起来时,手上溅到了汁液,弄湿了她的袖口。她啧了一声,拿着碟子走到桌边。

此时莉比才恍然大悟。她舔了舔湿手,确凿无疑的牛奶浓香。所以这出完美骗局竟如此简单?这孩子没必要搜寻鸡蛋,因为那儿留了一盘牛奶,她可以像狗一样在黑暗中舔食。

莉比感到意兴阑珊,并无太大成就感。揭发这种事,几乎不需要专业的护士。看来,莉比这项奇特任务已经完成,太阳一出来,她就能乘上“欢乐马车”,在赶回火车站的路上了。

门被蹭开,她手忙脚乱,仿佛是她有东西藏着掖着,“奥唐奈太太。”

爱尔兰女人错把责怪当成了问候,“早上好啊,赖特女士,但愿你小睡了一会儿。”

莉比举着湿淋淋的碟子,她这会儿注意到,它有两处缺口,“这家里有人在餐具柜下面私藏了牛奶。”

罗莎琳·奥唐奈干裂的嘴唇咧着,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她后面的基蒂吃力地扛着两个桶,肩膀一歪。

莉比怒火中烧,“我只能揣测,你女儿一直溜出来喝牛奶。”

“那你就揣测过头了,我家安娜才没有溜到哪儿去。说真的,咱们这儿,有哪个农户家里晚上不留一碟牛奶?”

“给小人儿的,”基蒂说,“不然他们会生气、会嚷嚷。”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牛奶是给小仙子的?”

罗莎琳·奥唐奈叉着骨头粗大的手臂,“信不信由你吧。放点儿牛奶在外面,起码没坏处。”

莉比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女主人和用人都太愚昧,这也许就是牛奶放在餐具柜下的原因。但这不意味着,这四个月来,安娜·奥唐奈每晚不会喝掉给小仙子们的这碟牛奶。

基蒂弯腰打开餐具柜,“你们快给我出来。草地里不是有很多鼻涕虫吗?”她用裙子把鸡群往门口赶。

卧室门开了,修女往外看着,她一向的低语声:“有事吗?”

莉比的脸突然很烫。她没去看桌上的碟子,这个误会没必要赘述,“晚上怎么样?”

“很安静,感谢上帝。”

意思是,嬷嬷没抓到孩子偷吃。莉比寻思,她这位共事的护士能帮到一点忙吗?或者,她只不过是个碍事的?

这会儿,奥唐奈太太把铁壶从火炉上吊下来,基蒂拿着扫帚,开始把母鸡们的绿色秽物从餐具柜里掸出来,扫到门口。

修女又消失在卧室里,让门半掩着。

莉比正在解斗篷,马拉奇·奥唐奈抱着一摞草皮从院子里进了屋,“赖特女士。”

“奥唐奈先生。”

他把草皮扔在火炉边,就转身又准备出去。

她想起来,问他:“不知道这附近有台秤吗?”

“没有。”

“那你怎么称牲畜的重量?”

他抓了抓发紫的鼻子,“目测吧,我想。”

里屋传来类似小孩的声音。

“她自己已经起来了?”孩子她爸问,脸上有了亮色。

奥唐奈太太贴着他走过去,进去看女儿,正好嬷嬷拿着书包走出来。

莉比要去跟着她妈,但她爸举起手,“你还有……呃,一个问题。”

“是吗?”

“关于墙的,基蒂说你在打听。”

为了防止护士换班发生空当,莉比早就应该守在孩子身边了。但她不可能话说到一半就走开,“墙,怎样呢?”

“那里有一些,呃,一些牛粪,跟泥浆和在一起,然后用石南和毛发增加黏性。”马拉奇·奥唐奈说。

“毛发,真的吗?”莉比的目光溜向卧室。这个表面老实巴交的汉子,会是一个幌子吗?也许他老婆在跑进去之前,已经从饭锅里挖出了点东西藏在手里了?

“还有血,再加一点脱脂奶。”他补充道。

莉比朝他瞪眼睛。血和脱脂奶,好像是哪个原始部落在祭坛上泼洒的东西。

她终于走进卧室,看见罗莎琳·奥唐奈坐在窄小的床边,安娜跪在她母亲身边。时间足够这孩子吞下去几块烙饼了。莉比对自己要跟农夫聊完天的荒唐礼节感到自责。也怪嬷嬷溜得那么快,想想莉比昨晚可是一直坐到整个《玫瑰经》念完,修女今天早上就不能多待一分钟?还有,她应该向莉比这个更资深的护士详细交代一下夜班的情况。

安娜的声音不大但清晰,不像是刚吞咽过食物,“我的爱人是我的,我也是他的;他住在我身体里,我住在他身体里。”

老妈没有祷告,只是跟着点头,像一个阳台上的爱慕者。

“奥唐奈太太。”莉比说。

罗莎琳·奥唐奈把手指放在她干燥的嘴唇上。

“你不能待在这里,夫人。”莉比说道。

安娜的脸像紧闭的花蕾,没有一丝听见声音的迹象。

罗莎琳·奥唐奈像老鹰那样把头歪在一边,“我就不能跟安娜说声早安?”

“这样不行,”莉比念叨着,“不能没有护士在场。你不可以在我们前面跑进她房间,也不能碰她房间的家具。”

爱尔兰女人倔强地站起身,“有哪个当妈的不急着跟自家宝贝儿一起做点祷告呢?”

“你早晚当然可以问候她。这是为了你们自己好,你和奥唐奈先生。你们希望证明自己没耍任何花招,不是吗?”

奥唐奈太太出门时回头说:“九点吃早饭。”

几乎还有四个小时。莉比感觉腹中空空,农家的习惯不一样,她猜想。不过她早上在酒鬼杂货铺应该问赖安家的姑娘要点吃的,拿一片面包也好。

莉比和妹妹上学时老是饿肚子。大家觉得,粗茶淡饭对女孩特别有益,因为它能保持消化道健康、磨炼性格。莉比不觉得自己缺乏自制力,但觉得饥饿会让人莫名其妙地分神,让人一心想着食物。所以,长大后,她总是尽可能不误三餐。

此时,安娜画了十字,从跪姿站起身,“早上好,赖特女士。”

昨天早上开始就没吃东西,莉比想。即便这孩子在修女换班或者刚才跟她妈在一起时设法偷吃或偷喝了点东西,也没有多少。

“早上好,安娜。你夜里怎么样?”她拿出记事本。

“我已经睡过了,休息好了。”安娜引用道,又画了十字,然后拽掉睡帽,“我已经起来了,因为天主已经保护了我。”

“很好。”莉比说,有点好笑。她注意到睡帽里面有几缕落发。

女孩解开睡衣,脱下来,把袖子系在腰间。她瘦削的肩膀和肥厚的掌腕、窄小的胸部和鼓胀的肚子,有种奇怪的失调感。她从盆里捧水、泼洗身子,“求你使你的脸光照仆人。”她屏声静气地念着,然后打着冷战,用布擦干身体。

莉比从床下拉出尿壶,是干净的,“你用过这个没有,孩子?”

安娜点头。

“嬷嬷拿它怎么着了?”

“给基蒂到外头倒掉了。”

证据就这么没了。莉比真有必要叮嘱那个蠢修女一句。

排尿,未测量。她在记事本里写道。

安娜把睡衣重新拉到肩膀上面。她打湿那块小布头,手伸到麻布裙底轻柔地擦洗一条腿,重心靠在另一条腿上。她扶着梳妆台站稳。她穿的衬裙、内裤、裙子和长袜都是昨天的。

莉比一般会坚持一日一换,但她觉得,在这么穷的家里讲究不起。她至少可以给床铺透透气。她把床单和毯子挂在踏板上,然后开始给女孩检查。

8月9日,星期二,早晨5点23分

饮水:1茶匙。

心跳:每分钟95次。

呼吸频率:每分钟16次。

体温凉。

估计体温是很难的,它取决于护士的手指比她触摸到的病人腋窝暖还是凉。

“请伸出舌头。”莉比受过培训,她总能注意舌苔的情况,尽管她会被追问这能说明当事人的健康情况如何。安娜的舌头是红色的,舌根处异样地平滑,没有通常那些细微突起。

莉比把听诊器放在安娜肚脐上,听到微弱的一声咕噜,不过有可能是空气跟水混合的原因,这不能证明肚子有食物。消化腔声响,她写道,原因不明。

她一定要问问麦克布里亚第医生有关小腿和手部肿胀的事情。她觉得,可以认为,由饮食限制引起的这些症状其实是好事,因为它们迟早会逼得让这丫头放弃这种离奇的伪装。

莉比重新铺好床,把床单绷紧。南丁格尔小姐常说,把病人体内的废气经过通风消除,跟洗刷铺盖一样要紧,也更容易做到。

在第二天,护士和被看护人有些按部就班的意味。她们读书(莉比看《一年四季》里德伐日太太的恶毒行径看得入了迷),聊了会儿天,安娜每小时都有几次会轻声念叨莉比猜想的桃乐丝祈祷文。孩子这样做,是要在每次肚子饿得抽搐时,坚定自己的意志力吗?

过了几个小时,莉比带她出去做保健散步。她们只在院子里散步,因为天色变了。她评价安娜走路姿势不稳,孩子说她就是这么走路的。即使在一个撒谎精出了名的国度里,安娜恐怕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过她确实很淡定自若,她走路时唱着圣歌,像士兵一样。

“你喜欢谜语吗?”莉比问她。

“我都没听说过。”

“我的天。”莉比记得儿时的谜语,比课堂上要背的书记得都清楚,“这个怎么样: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度,但我能一而再地周游四方,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人们不会、也不能看见我。我是什么?”

安娜有些困惑,莉比复述了一遍。

“人们不会,也不能看见我。”安娜说,“这话是说我没有,我不存在,还是没人看得到我?”

“后者。”莉比说。

“一个透明人,”安娜说,“周游世界……”

“或者是透明的东西。”莉比插话道。

孩子展开眉头,“是风?”

“很棒,你悟性很好。”

“再说一个,求你了。”安娜又说。

“嗯,我想想。土地是白色的,”莉比开始说道。

“种子是黑色的,只有聪明的读书人,才能帮我揭开谜底。”

“纸,上面有墨迹!”

“机灵鬼。”

“因为说了‘读书人’。”

“你应该回去上学。”莉比告诉她。

安娜眨眨眼,扭头看一头牛吃草,“我在家挺好。”

“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这夸奖的话说出来更像是指责。

云层越堆越低,莉比赶忙和安娜一起走回那个闷不透风的房子里。不过后来雨并没有下下来,她后悔两人没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基蒂总算端来了莉比的早餐——两个鸡蛋和一杯牛奶。

这一次她实在太饿,顾不上良心不安,吃鸡蛋吃得太快,牙齿硌到了蛋壳碎屑。鸡蛋里有沙子,一股泥炭味,毫无疑问是在炭灰里烤熟的。

这孩子怎么能受得了,不单是这么饿,还要这么无聊?其他人类用三餐划分一天的时间,作为犒劳和休闲,是生物钟发出的呼唤。对于安娜来说,在观察期间,每一天都过得像一个永无休止的时刻。

孩子喝了一口水,像是在喝醇酒佳酿。

“水有什么特别的?”莉比问。

安娜看着很不解。

莉比举起牛奶杯,“水和这个有什么区别?”

安娜迟疑道:“水里没有物质。”

“牛奶里除了水和奶牛吃草产生的精华之外,也没有其他物质。”

安娜摇头,似笑非笑。

基蒂进来收餐盘时,莉比撇开了这个话题。她观察着这孩子,她在一张手帕的角落处绣一朵花。她俯首做着针线活,像小姑娘使出吃奶力气似的,只伸出舌尖。

十点刚过,前门就传来第一下叩门声。莉比隐隐听见有人在交谈,接着罗莎琳·奥唐奈敲了卧室的门,目光绕开护士,“你有客人了,乖囡。有五六个,当中有人是从美国远道而来的呢。”

孩子点点头,似乎是为了取悦她母亲,而不是自己。

这位高个子爱尔兰女人让莉比恶心,搞得好像自己是陪某个年轻小姐参加首场舞会的监护人似的。“继续这样有人来访,不太合适。”莉比告诉她。

“为什么?”罗莎琳·奥唐奈问。

“观察的条件需要有规律和平静。”

当妈的扭头朝好屋子看去,“他们像是体面人。”

“如果不能检查他们身上会带什么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

“这个嘛,食物。”莉比说,“恕我直言。”

“咱们家里自然是有吃的东西的,不用谁从大西洋那头千辛万苦地背来。安娜一口都没吃过,你到现在还没看到证据吗?”

莉比直视女人圆睁的双眼,“我的工作是,不但要确保没人递给这孩子任何东西,还要确保没有东西藏在她之后能找到的地方。”

奥唐奈太太抿紧双唇,“客人已经在咱们家里了,既然来了,也来不及再把人家请走了,这会很伤人的。”

莉比只好把卧室的门给甩上,背靠在上面。

过了很久,她决定让步,等有机会跟麦克布里亚第谈谈。输掉一仗,打赢战争。

她把安娜领到好屋子里,在她坐的椅子后站定。

来客中,有一位来自西边港口利默里克的先生和他的妻子、姻亲以及他们的熟人,从美国波士顿来的母女俩。年长的美国女人自报家门,说她们两人是通灵者,“我们相信死者可以与我们对话。”

安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你的事情,亲爱的,我们觉得是对上天意志的绝妙佐证。”女士靠上去,想捏孩子的手指。

“请不要碰触。”莉比说道,那位访客忙撤回身。

奥唐奈太太把头探进门里,要给他们送茶水。莉比确信,这女人是在挑衅她。不要有食物,她不出声地说。

有一位先生在盘问安娜上一次吃饭的日期。

“四月七号。”安娜告诉他。

“那是你的十一岁生日吗?”

“是的,先生。”

“那你觉得自己怎么能坚持这么久呢?”

莉比以为安娜会耸耸肩,或者说自己不知道,但是她低声说了一个词,听起来像“妈妈”。

“大点声,小姑娘。”年长的爱尔兰女人说。

“我靠天赐的‘吗哪’生活。”安娜说,简单明了,就像在说,我靠我爸的农田生活。

莉比闭眼片刻,为女孩感到羞耻。

“她说什么?”

“天赐的‘吗哪’。”年轻的通灵者向年长者复述道。

“真神奇。”

这会儿访客开始掏出礼物,来自波士顿的玩具,叫作留影盘,安娜有这种东西吗?

“我没有玩具。”她告诉他们。

他们很喜欢这话和她那讨喜的郑重语气。利默里克的先生教她拧盘片两端的线绳,以此转动盘片,这样两面的画就重合成了一个画。

“现在鸟在笼子里了。”安娜惊叹道。

“啊哈!”他叫着,“幻觉而已。”

盘片慢慢停下来,空的笼子留在了背面,而正面的鸟在自由飞翔。

他老婆拿出一样更奇妙的东西:一颗胡桃在安娜手中绽开,冒出一个揉皱的球,然后舒展成一对精美轻薄的黄手套。“鸡皮的,”女士抚摸着手套说道,“我小时候很流行,只有利默里克才生产。我保存这双五十年了,都没撕破过。”

“哎,他们说是鸡皮罢了。”先生嘀咕着,“不过我怀疑这皮子是早产的小牛身上的。”

莉比想象着那副画面,不禁皱起眉头。

安娜貌似不懂这话,她戴上手套,把胖手指一一套进去。手套对她来说太长,但差不了多少。

“保佑你,我的孩子,保佑你。”手套的原主人、那位女士喃喃道。

用完茶,莉比直截了当地说,安娜需要休息了。

“你能先跟我们祷告一小会儿吗?”安娜看向莉比,她只得点头。

“童贞母亲,温柔恭礼,”女孩开始念。

“选我吧,选我为你孕育圣子。可怜我,可怜我的心意,千辛万苦才找到你。”

“太美了!”

年长的妇人想留下些顺势滋补丸。

“不用,谢谢。”安娜说。

“哎,一定要留着。舌下含化不算吃东西。”

“不用,谢谢。”

他们离开时,莉比听着硬币掉进钱箱的叮当声。周济穷人,真的吗?

罗莎琳·奥唐奈正在把一个罐子从没精打采的炉火心里钩出来,把盖子上的草灰拍掉。她手上垫着抹布,揭开盖子,拿出一块圆面包,上面刻着一个十字。

此地一切皆与宗教有关,莉比想。另外,她也逐渐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餐食都有股炭味了。要是她待满两个星期,会吃下去好大一把沼泥。想到这个,她的嘴巴里一阵泛酸。“以后不允许有来客上门了。”她告诉那个当妈的。

安娜靠在半扇门上,看一行人钻进马车。

罗莎琳·奥唐奈直起身,抖抖裙子,“热情好客是爱尔兰人的神圣义务,赖特女士。只要有人敲门,我们就必须开门迎客,款待他们吃喝、住宿,哪怕厨房地上已经睡满了人。”她手臂一挥,像是囊括了一大群看不见的客人。

热情好客你个大头鬼!不管这女人是不是幕后黑手,她都很享受这种虚荣,有一种在这个国家的所有困苦母亲中独树一帜的感觉。

“这跟接济穷人不是一回事。”莉比跟她说。

“不管富人、穷人,我们在上帝眼里都是一样的。”

这种故作虔诚的口气激怒了莉比,“这些人都是看客。你女儿似乎不吃饭也能生存,他们就急着来看稀奇了,他们都愿意花钱买这个优待。”

这会儿,安娜在转她的留影盘,它正泛着亮光。

奥唐奈太太咬着嘴唇,“要是亲眼所见能触动他们去做些施舍,这有什么错?”

孩子走向她的母亲,然后把礼物递给她。

“啊,这些当然都是你的,乖囡。”

安娜摇头,“那天有个女的留下的金十字架,萨迪厄斯先生不是说能给穷人筹到不少钱吗?”

“可这些只是玩具。”她妈说,“噢,那个壳子里的手套,我想大概能卖点钱……”她把胡桃在掌心转着,然后攥起手,“不过,留着那个转的玩意儿吧。这有什么坏处?除非赖特女士觉得不妥。”

莉比沉默不语。

她在安娜前面踱进卧室,又把所有平面检查了一遍——地板、宝贝箱子、梳妆台和床铺。

“你不高兴吗?”安娜问,指间转动着留影盘。

“对你的玩具?不,没有。”安娜的情况那么阴暗、复杂,她倒是如此孩子气。

“那么,是对来客吗?”

“嗯,他们不会关心你的安危。”

厨房的铃铛响起来,安娜又跪下了。难怪这孩子的小腿有瘀青。祷告声弥漫在空中,时间流逝着。像是被关在了修道院,莉比想。

“共同的耶稣,我主保佑,阿门。”安娜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你们必须多久念一次《三钟经》?”

“只有中午。”孩子说,“早晚六点也念就更好了,但妈妈、爸爸和基蒂都太忙了。”

昨天莉比冒失地告诉女佣,晚餐可以等会儿再说。这次她往外头冲基蒂喊,她想吃点东西。

基蒂端来一些现做的奶油干酪,显然这就是那两把椅子间的袋子里滴下来的白色汁液。面包还是热的,但麦麸过多,莉比不太喜欢吃。她提醒自己,现在是饥荒时节,这一家等着秋天新土豆的收成,面粉罐子肯定快要见底了。

虽说现在她已经习惯在安娜面前吃饭了,她依然觉得自己像是鼻子拱在饲料槽里的母猪,“你妈妈的奶酪好吃得要上天了。”莉比只是在夸张,做做样子,奶酪没那么好吃。

“没有食物能好吃到上天。”孩子嘴角上扬,好像是被逗乐了,倒没觉得被冒犯。

今天上午莉比开始看一本叫《亚当·比德》的小说,孩子又做了些针线活。一点,当修女敲门时,她吓了一跳,差点忘记自己的轮班结束了。

“你看,嬷嬷。”安娜转动着留影盘说道。

修女的眼珠比往常更突出了,“这玩意儿挺好!”

莉比可以看出,她们两位护士这次也不能单独谈谈,“我到现在没发现任何异常,”她在修女的头饰边耳语道,“你呢?”

“没什么。”嬷嬷说。

“你能把排泄物详细记下来吗?按茶匙数算。”莉比举起木茶匙,“或者几分之一茶匙,因为没有秤。”

嬷嬷点点头,似乎并没意识到,她倒掉昨夜的尿液,已经毁掉了迄今为止唯一的证据。

“我已经跟奥唐奈太太说过了,没人监督,不能有身体接触。”莉比低语道,“可以允许起床、睡前各一次拥抱。安娜出这屋时,他们谁都不能进来。”

又点头,修女就像殡仪馆雇来的聋哑送葬人一样。天知道她是怎么值的夜班,大概是闭目养神、捻着念珠吧?麦克布里亚第选人时,为什么不能派人去请两个南丁格尔的护士来呢?共事护士的水平达不到莉比本人的高标准——就是南丁格尔小姐本人的标准——整套流程就有缺陷。如果对一个机灵孩子缺乏应有的警惕,整个观察工作耗费的精力和金钱可能就会打了水漂。莉比至今仍然没抓到这丫头耍心机的证据。当然,除了那个天大的谎言——不吃东西能生存的说辞外。

天赐的“吗哪”,这才是她真正想问问修女的事情。

今天下午有点热,莉比脱掉斗篷,把它搭在臂弯里,在肮脏的小巷中小心前行。路上坑坑洼洼,蓝天的倒影支离破碎,都是昨夜的雨惹的祸。她拽了拽领口,嫌弃自己的制服又厚又扎人。

到了酒鬼杂货铺楼上的房间,莉比脱掉围裙。她不想待在房间里,一刻也受不了,她已经给自己关了半天禁闭了。她不累,就是很焦躁。

到了楼下,两个汉子正从一个过道里把一个形状一看便知的东西搬出来。莉比有些畏缩。

“不好意思,”玛吉·赖安说,“他们一会儿工夫就能把它搬走了。”

莉比看着两人抬着光板棺材绕过柜台。

“我爸也是搞丧仪的,”姑娘提了一句,“要是出租那两辆双轮马车也算的话。”

这么说,如有需要,窗外那辆马车可以代替灵车。赖安家兼顾的生意让莉比倒胃口,“安静的地方,这里是。”

“艰苦时期前,我们的人数有现在的双倍多呢。”等棺材出去、门关上后,玛吉说。

我们,是说这村子里的人,还是整个郡里的?或者,也许是整个爱尔兰?艰难时期,她猜想是指十年或十五年前那场可怕的土豆大歉收。莉比努力地回忆具体情况,但不知怎的,她记得的旧新闻,只有一闪而过、字体冷峻的头条标题。

莉比年轻时从不认真看报纸,只会扫几眼。她成为赖特太太的那一年,每天早上都会叠好《泰晤士报》,放在丈夫的餐盘旁。然后,她二十五岁时发觉自己孑然一身,碰巧读到一篇文章,报道了数千名士兵负了枪伤或是染上霍乱,却无人照料。《泰晤士报》宣布,有关方面已为此项善事筹款七千英镑,一位南丁格尔小姐将率一群英格兰妇女奔赴克里米亚担当护理工作。那个!莉比当时想,我觉得我能做那个。

自从第一次见面,南丁格尔小姐就不断地让她受到惊吓。那位小姐的所有话语都像发自神圣讲坛一样振聋发聩。不要找借口,她告诉新人们,刻苦工作,不要推三阻四。你能完全弥补缺口吗?在纷纷扰扰之中,尽自己的责任,不要怨天尤人,不要灰心丧气,我们的战斗值得奋斗。

“我坐车来的时候,看到很多女人独自带着孩子。”莉比记起了那些要饭的,跟玛吉·赖安说。

“很多男人只在这个时节出去,到九月回来,他们去你们那儿收割。”玛吉说,她用大拇指往东方指,莉比想她指的是英格兰,“但大多数年轻人一心想去美国,而且一去不回。”她挤了挤下巴,似乎在祝他们一路好走,那些不想在这个岛屿的“死亡中心点”安身立命的年轻人们。从面孔看,玛吉自己也不超过二十岁。

“你不想去吗?”莉比问。

“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这话有点酸。

莉比好像闻到一股尸臭从刚才放棺材的过道里传来,不过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推开前门,像是要去赴约。她暂时还不想去找麦克布里亚第医生,所以她往右转,沿着街道往阿斯隆的方向走,因为左转会通往奥唐奈家的小屋。这是莉比两天前刚坐车走过的路。

经过几间店铺和人家,不久就看到田地,地里种着不可或缺的土豆和另一种根菜。莉比选了一条向左的小巷,走到一片林地。她发现,树叶的形状类似橡树,但树枝比英格兰的橡树更挺直。树篱是尖顶的金雀花灌木,她闻着黄色小花的芬芳。有一些枯萎的粉色花朵,安娜·奥唐奈肯定叫得出花名。莉比想认出一些在林间啁啾的鸟儿,但她唯一能肯定的是麻鸦发出的低沉叫声,像是看不见的船舰发出的浓雾号角。

在一块田的后面立着一棵树,摇摆的枝条有些怪异。莉比沿着田边的犁沟谨慎前行,靴子早已泥泞不堪,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小心费神。树比看上去要远得多,到了栽培地带的终点,还要走过好一片空地,越过一段日晒雨淋下裂开的石灰岩地面表层。莉比走近那棵树,发现是一棵山楂树,红色的嫩枝映衬着有光泽的树叶,但从淡红枝干上垂下的一条条苔藓是什么?

不,不是苔藓。羊毛?

莉比差点跌进岩石裂缝中的一片小水池里。水上几厘米处,两只碧蓝的蜻蜓黏在一起。这是一汪泉水吗?水池边缘长着类似狸藻的植物。她突然渴得厉害,但当她蹲下时,蜻蜓不见了,水像炭泥般黑。她用手掌掬起一些水,发觉它有一股怪味,像是给木材防腐的木榴油,她按捺下口渴,把水又泼掉。

从她头顶的山楂树枝垂下的不是羊毛,是人造的什么东西,条状的。真稀奇。丝带?围巾?它们被扎在树上太久了,已经发灰、发绿了。

一个小时后,她向红脸房东打听了方向,找到了麦克布里亚第医生。她还想请人清洁自己的烂泥靴子,但赖安用浓厚的爱尔兰腔说,这会儿没人得空。于是她要来布头、上光剂和刷子,自己擦了鞋。

医生的家位于往阿斯隆的路上某处、一个小巷的顶头,是一栋结实的大房子。一位跟主人一般老朽的女佣把她领进了书房。

麦克布里亚第忙摘掉眼镜,站了起来。

虚荣吗?她寻思。

“下午好,赖特女士。你怎么样?”

恼火,莉比想说,郁闷、阻碍重重。

“你有急事要报告吗?”

“急事?不见得是。”

“那么,没有作假的迹象?”

“没发现确实的证据,”莉比纠正他,“不过我以为,你早就该去你的病人那儿自己看个究竟了。”

他瘪塌的脸颊有些泛红,“噢,你放心,我心里一直想着小安娜。”

莉比故意等着。

“我对这次观察很在意,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在场。你看,为了支持奥唐奈家和他们的说辞,一般都会假设我不太中立,其实我并没有对安娜的事情下任何定论。”医生说,“但我很不希望今后有人指手画脚,说我对你们的发现施加了影响。”

莉比轻叹了一口气。第一次面谈时,麦克布里亚第就该解释清楚的。那她的报告要从何谈起呢?“安娜的体温似乎比较低,尤其是手脚。”

“有点意思,我猜……”

“什么?”

“我还没想清楚。”麦克布里亚第摩挲着下巴。

“她的皮肤不太好,”莉比继续道,“指甲和头发都不好。”这像是美容杂志上的琐碎内容,“而且她全身长了层细茸毛。但我最担心的是,她两腿浮肿,脸和手也是,但小腿最严重,她只能穿她哥哥的旧靴子。”

“嗯,是的,安娜患水肿有些日子了,很奇怪。不过,她没有疼痛的症状。”

“她只是没有喊疼。”莉比指出。

医生点头,像是这样就让他安心了,“洋地黄能有效治疗体液潴留,但她自然不会口服任何东西;还可以停止饮水……”

“还要限制她喝水?”莉比突然提高声音,“目前看来,她一天只喝几茶匙水。”

麦克布里亚第医生捻着络腮胡,“或许,我可以用器具给她的腿消肿。”

他的意思是放血?水蛭吸血法吗?莉比怪自己对这个老古董多嘴了。

“但那本身也有风险。算了,还是再等等,观察一下比较安全。”

莉比仍旧心神不定。话说回来,这丫头是骗人精。如果安娜糟蹋自己的健康,除了她自己或者教唆她这么做的人之外,还能怪谁?莉比心想。

麦克布里亚第站了起来,像是在宣告他们的会谈已经结束。

“还有,”她匆忙补充道,“房子的状况很不符合科学要求。我没办法给孩子测量体重,屋里也没有灯提供充足的照明。我们出去散步时,其他人很容易从厨房进入安娜的房间。你要是不发话,奥唐奈太太都不同意我把看客拒之门外。被众人瞻仰已经很丢脸了,更要紧的是,这样我们对她的观察就不可能十分严密。能不能拜托你说一下,要谢绝访客呢?”

“很好,可以。”麦克布里亚第用一块布擦了钢笔,拿出一页白纸,在胸前口袋里摸索着。

“当然,要是怕损失金钱,那当妈的也许不乐意回绝那帮人。”

老先生眨了眨黏糊的眼睛,继续掏着口袋,“噢,不过那些捐款都进了萨迪厄斯先生给奥唐奈夫妻的赈济箱。夫人,要是你觉得他们会揩油,那是你不了解这些人。”

莉比抿嘴,“你是在找眼镜吗?”她指着躺在纸堆里的眼镜。

“啊,很好。”他把眼镜架推到耳朵上,开始写字,“可否请教,你对安娜有何其他发现?”

其他?“你是说情绪?”

“或许是性格。”

莉比有点迷茫,彻头彻尾的骗人精。她肯定是。难道不是吗?但在两个星期结束前,莉比不该就此事产生任何看法。所以她说:“大致冷静。南丁格尔小姐曾经形容为‘累积型气质’,逐渐加深印象的那种。”

听到那个名字,麦克布里亚第喜不自禁,搞得莉比都后悔提它了。他在便条上签了字,叠好递过去。然后他又扯掉眼镜,用发抖的手指把纸条叠成一半,“我相当羡慕你的位置,赖特女士。身为女人,可以毫无拘束地接近她,住得那么亲密无间……”

他现在是在套话,莉比完全有权不再理他。然而,要是不跟这个人搞好关系,她在那个人家将一事无成。

“目前据我看来,安娜营养不良,”她告诉他,“但确实不像要饿死的样子。”

“不出我所料!妙极了的一桩稀罕事。”

老家伙误解了她,他故意对显而易见的结论视而不见——那孩子有办法吃到东西。

“最新一期的《电讯报》上登了一封精彩的来信。”麦克布里亚第在桌上的纸堆里乱翻,但并没有找到他要的东西,“它提到了一些以前的事例,说禁食的姑娘不靠食物就能活下来。确切来说,似乎如此。”他自我纠正道,“在英国和国外有好几百年了。”

莉比从没听说过这种现象。

“作者的言下之意,她们可能……这个,说得不好听点,是重新吸收了她们的经血,靠她们自身的产物生存。”

奇谈怪论!那孩子才十一岁啊,“照我看,安娜还没到青春期,实际上还早得很。”

“噢。”麦克布里亚第看上去很失落。

“医生,如果完全没有摄入营养,你不觉得她早就该奄奄一息了吗?你在土豆疫病时期肯定见过不少饿坏了的病人,比我见过的多多了吧?”她补充道,像是在恭维他的经验。

麦克布里亚第摇头,“我当时碰巧还在英格兰的格洛斯特郡。我五年前才继承了这个房子,发现租不出去,所以决定回来这里行医。”

所以这老头可能从没见过饥民们皮包骨头的身板,也就没有参照标准。

“假设我要留在了英格兰,”他嘀咕着,“就根本没机会见识到安娜·奥唐奈了!我得承认,我认为她是一种罕见的、也许是全新的生物,可能会给全人类带来希望的人。”

这人疯了吗?

“每年,科学家都会在世界各地的角落发现貌似无法解释的现象。如果生命有可能不靠食物而延续……哎呀,这就能结束无意义的战争,杜绝冲突了。”

对全世界的专制者而言,这多么省事,莉比想,所有人都遵旨行事,不吃东西地活着——简直是胡说八道!“说真的,这怎么可能,先生?”

麦克布里亚第耸了耸头屑点点的肩膀,“对于伟大的医师而言,也许没有什么不可能。”

莉比过了会儿才理解,他说的是上帝。老是上帝——那才是世界的真正专制者。

她不打算提安娜关于靠天赐“吗哪”生存的说辞了,因为麦克布里亚第会把它当成自己疯狂想法的证明,“没有食物,我们会死。”

他举起一根手指,微微颤抖着,“迄今为止,赖特女士,迄今为止,我们会死。”

她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个老家伙可悲的妄念。

莉比当晚九点到达小屋时,听到《玫瑰经》的低声念诵:“圣母玛利亚,上帝之母,请从现在直到我们临死的那一刻为我们祈祷,阿门。”她进了门,坐在凳子上等。这群人一边捻着念珠,一边像婴儿一样牙牙学语。嬷嬷抬头,目光注视着小女孩。她是在注意安娜还是安娜念诵的祈祷文?莉比看着安娜的嘴唇不断形成单词,毫无感情:从现在直到我们临死的那一刻,阿门。她轮流注视着孩子的爸妈和穷亲戚,寻思着,他们当中会是谁图谋今晚躲过她的审视。

结束后,修女又一次没跟莉比交谈就走了。

罗莎琳·奥唐奈用一个小钉耙把炭灰聚拢成一个圈,放下三块新鲜草皮,摆成车轮里的辐条形状,然后跪坐在脚跟上画着十字。新鲜草皮着火后,她从一个桶里舀了灰抖落在火苗上,把火苗压下去。

莉比内心茫然,感到时间也可以灰飞烟灭。这些阴暗的小屋中自古以来从未改变过,也永远不会改变,“暗夜漆黑,我远离家园。”

罗莎琳·奥唐奈跟在孩子和护士后面,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她现在不愿意跟这个英格兰女人说话了吗?她有意背过身去,弯腰把瘦小的女孩拥在怀里。莉比听到了亲热的呢喃。她看到安娜的手垂在两侧,手里是空的。

女人直起身,说:“祝你夜里睡得香,乖囡,一夜都是好梦。上帝的天使、我亲爱的守护人,上帝的爱令我在此与你不离不弃。”她的额头又低了下去,差点碰到女孩的额头,“今夜一直守在我身边,将我照亮、将我守护、将我节制、将我指引。”

“阿门。”女孩一起说了结束语,“晚安,妈妈。”

“晚安,乖囡。”

“晚安,奥唐奈太太。”莉比插话,“我跟麦克布里亚第谈过了,他捎来话说,不要再有访客上门。”她从口袋里掏出便条。

“那好吧。”女人说着,看都没看就把它塞进了围裙里。

女佣端着一个没罩子的油灯进来放下。她擦了根火柴,点燃灯芯,然后画了十字,“这样可以了,夫人。”

“谢谢,基蒂。”莉比说。油灯是个老式玩意儿,出火口像是锥形玻璃烟囱里的叉形杆子,灯光倒是透亮的。她闻了闻,“不是鲸油?”

“这是燃烧液。”

“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

神秘燃烧液闻着像松节油,也许混了酒精,“是易燃物吗?”

“什么物?”

“容易着火吗?”

女佣用力挥手,“当然,看啊。”

基蒂误会了,莉比担心的是火灾危险。在观察期间,这东西一定要小心看管。

灾难之时,我们一定要做清道夫。她回想起南丁格尔小姐的名言。在斯库塔里,护士们不得不在储藏间里翻找漂白粉、鸦片酊、毯子、袜子、柴火、面粉、除虱梳……她们找不到或是说服不了供应商提供的东西,只能就地取材——撕开床单当三角带,往麻袋里填东西当小型床垫……逼不得已,就能想出权宜之计。

“这是罐子,还有灯芯剪。”基蒂又说,“那个伙计说,过六个小时把它熄火,剪掉烧焦的地方,加满燃烧液,再点亮灯芯。”她大打哈欠,回到厨房。

莉比翻到新的一页,拿起金属铅笔。

8月9日,星期二,晚上9点27分

心跳:每分钟93次。

呼吸频率:每分钟14次。

舌头:没有变化。

这是她的第一个晚班。她从来不介意在这种时间上班,宁静的气氛让人安心。她用手掌最后一次摸索了床单,寻找藏匿的干粮已经成为惯例。

她看了看白灰墙,想起混在里面的粪便、毛发、血液和脱脂奶。这种墙面怎么干净得了?莉比想象着,安娜像那些吃了大把泥土的倔强娃娃一样,在墙上吸吮着,企图补充一丝营养。可不对啊,那样的话,这孩子的嘴一定会脏的。而且,安娜现在一直都有人陪同,蜡烛、女孩自己的衣服、书里的纸页、她自己的皮肤碎屑,她没机会偷嚼任何一样东西。

安娜跪在床边,双手合十,最后轻诵那个桃乐丝祈祷文,结束了祷告。她画了十字,爬到床上,盖上灰毯,把头窝在轻薄的垫枕里。

“你没有其他枕头?”莉比问。

安娜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我去年生病前,一个枕头都没有。”

“基蒂。”莉比在门口喊道。奥唐奈夫妇已经不见了,但女佣正在长靠椅底板上垫旧铺盖,“能给安娜再拿一个枕头来吗?”

“拿我的吧。”女佣说着,递来一个臃肿的棉布团。

“不,不——”

“拿去吧,我不太在意,我就是这么容易睡过去。”

“什么事,基蒂?”罗莎琳·奥唐奈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她想给孩子再要一个枕头。”

老妈推开面粉袋做的帘子,“安娜在咳嗽吗?”

“一点都没有,”莉比说,“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多余的枕头。”

“把两个都拿去。”罗莎琳·奥唐奈拎着自己的枕头,穿着睡衣光着脚从地板上走过来,把枕头叠在女佣的枕头上,“乖囡,你好吗?”她把头探进卧室问道。

“我很好,妈妈。”安娜说。

“一个就够了。”莉比说着,拿了基蒂的枕头。

奥唐奈太太闻了闻,“油灯的气味没让你觉得恶心吧,亲爱的?还是把眼睛给刺疼了?”

“没有,妈妈。”

奥唐奈太太在大肆表示着关心,搞得好像狠心护士硬是要亮得晃眼的灯光,把她的孩子给伤着了。

门总算关上了,“你肯定累了。”她跟安娜说。

良久之后,“我不知道。”

“你今晚可能很难睡着,因为你不习惯油灯。你想看书吗?或者我给你读点什么?”

没反应。

莉比走近那姑娘,发现她已经睡着了,雪白的面颊圆润如桃。

“天赐的‘吗哪’。”简直是屁话!“吗哪”究竟是什么东西?某种面包吗?是那些晦涩情节中的一个,出自《圣经》而不是《福音书》,莉比不记得了,《旧约全书》吗?

她在安娜的宝贝箱里能找到的书籍只有《诗篇》。莉比翻阅着,留意着不弄乱那些小卡片。据她所见,根本没有提到“吗哪”,但一段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陌生的孩子向我撒了谎,奇怪的孩子已经消失,偏离了他们的道路。

这到底什么意思?当然,安娜就是个奇怪的孩子。当她决定向全世界撒谎时,她就已经偏离了少女生活的正常轨道。

莉比突然悟到,该问的问题不是一个孩子如何能行骗,而是为什么?

是的,孩子会撒点小谎,但肯定只有天性反常的人才会编出这么奇特的故事。安娜对谋财一点也不感兴趣。孩子都渴望关注,甚至想出名,但代价是腹中空空、浑身疼痛、终日为了如何咬牙坚持而忧心?

除非安娜行骗是迫不得已,除非奥唐奈夫妇策划了这么个可怕的阴谋硬要她照做,好让他们从纷至沓来的访客身上捞到好处。但安娜看着不像被强迫的样子,有种安然的坚定、克制内敛的气息,这在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身上很不寻常。

圣卡的细节精美,有一些的边缘雕饰类似金银蕾丝,还有异国风情的名字让人眼花缭乱。圣阿洛依修斯·贡扎加、锡耶纳的圣凯瑟琳、圣菲利普·内里、苏格兰的玛格丽特、匈牙利的伊丽莎白……像是一套身穿民族服装的玩偶,一整套《耶稣受难图》——被脱去衣服的基督。谁想出来的馊主意,让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留着这种直白的图片?

一张卡片上画着一个小女孩,她坐在船里,头上有一只鸽子:Le Divin Pilote(神圣的领航者)。这个标题的意思是说基督在无形之中引领着她的船?也许领航者是那只鸽子,圣灵不是经常以鸟类的形象出现吗?要么是莉比看画中人长着孩童似的身量和长发,就以为那是个女孩,其实却是耶稣?

下一张,一位紫衣女子,莉比猜这是圣母玛利亚,女子领着一群绵羊在大理石围成的水池边饮水。大俗大雅的奇妙结合。下一张卡片中,同一个女子正在给一个肚子滚圆的绵羊包扎绷带。那样肯定是扎不紧的,莉比从专业角度想着。

Mes brebis ne perissent jamais et personne ne les ravira de ma main.

她努力想读懂那些法语——她的什么东西永不会死去,没有人可以从她手里抢走并蹂躏它们?

安娜动了一下,头从两个枕头上滑落,偏倚在肩膀上。

莉比飞快地把卡片塞进书里,但安娜接着睡了,像所有孩子熟睡的样子,纯洁无瑕。莉比提醒自己,脸廓洁白并不能证明她的清白,连大人睡觉也可以显得很无辜。“粉饰的坟墓”,那不是《圣经》称呼伪君子的说法吗?

莉比由此想到一样东西——那个圣母与圣子的瓷像。她从小箱子里的书旁边拿出那个烛台。安娜可能会在这个乳白色小塑像里搞什么花样?莉比晃了晃,没声音。里面是空心管,开口在底座。她往上一直透视到圣母模糊的头部,想看看有没有一小坨营养丰富的食物。她把鼻子凑到烛台上,没闻到什么。她用一根手指摸索着,感觉到有东西,但她指甲短,不太够得到。是小纸包吗?

包里有剪刀,莉比把剪刀刃从塑像粗糙的里面伸进去挖。其实她需要个钩子,她更用力地抠着——

她低声惊呼,整件东西裂成两半。在她手里,瓷圣子从瓷圣母身上脱离开来。

费了很大劲,却收获甚微,那个纸包从隐藏处掉了出来。莉比打开纸包,只看到一绺头发,浅黑色,但没安娜的发色深。发黄的包纸很明显是随手从一份叫《自由民杂志》的报章上撕下来的,日期是去年接近年末的时候。

她把孩子的一样宝贝弄坏了,却一无所获,就像是笨手笨脚的新手第一次值班。莉比把两个碎瓷块放回箱子,把头发纸包塞在当中。

真扫兴。

安娜还在睡,莉比没有其他地方可看,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只能瞪着这丫头看,像信徒崇拜偶像一样。即便这孩子有办法偶尔偷吃一口,怎么够抵御饥饿感?她醒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受到饥饿的折磨?

莉比把硬背藤椅转了转,让它正对着床。她挺直胸膛坐下,翻阅着《一年四季》杂志,读了一篇长文,文中报道,在克里米亚表现得特别英勇的男人被授予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她看看表:十点四十九分。没必要按按钮知道时刻,但她还是按了,只是为了感觉一下大拇指上沉闷的震动,十下,开始时又快又强烈,逐渐变慢变弱。

她按摩了眼睛,定睛注视着女孩。“你能不能少管我一会儿?”但她不是在看管安娜,也不是为了她免受伤害而看护她,只是观察她。

安娜好像睡得不太安稳,蜷缩在毯子里,像一团羊齿蕨。她是冷吗?没有多余的毯子了,莉比本应该乘基蒂还没睡时问她要的。莉比把一条格子披肩盖在孩子身上,安娜像在祷告似的嘀咕着,但不证明她醒了。为防万一,莉比没说话。南丁格尔小姐从不允许她们叫醒病人,因为人体振动效应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

油灯的灯芯剪了两次,燃烧液添了一次。午夜过后,她似乎听见女孩的父母在隔壁房间的火炉旁说了一会儿话。在优化密谋方案?还是像平常人一样,只是在睡觉间歇漫无目的地闲聊几句?没听出基蒂的声音,大概是太疲劳,睡得毫无知觉。

早上五点,修女来敲卧室门时,安娜呼吸长而平稳,睡得很熟。

“嬷嬷。”莉比顾不了自己两腿僵硬,忙站起来,抓住机会说,“天赐‘吗哪’,”她低语,“那是这孩子自称的生存来源,她昨天直接在我面前告诉了一个来客。”

修女点头。她是在应答莉比的话,还是承认此事有可能?

安娜动了动,翻了个身。莉比屏住呼吸,确定孩子还睡着。“在《圣经》里,”她继续说道,“我想你也许知道出处?”

嬷嬷皱起额头,“是在《出埃及记》里,我想是。”

“嗯?”

“以色列人横跨沙漠、逃离迫害者的追捕时,‘吗哪’每天都会从天而降,喂养他们。”修女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本黑色书,在微微泛光的薄纸间翻页。

“这‘吗哪’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莉比问道。

“先等我找到。”嬷嬷盯着一页看,然后翻到前一页,再翻到前一页,“找到了——‘清晨,营地四周地上有露珠。当它覆盖了地面时,在旷野中显得很小,用杵去捣它,它变得像地上的白霜。’”

“它是一种冷冻的液体?”

修女没理会她的插话,“‘以色列人看到它,互相说:吗努!意思是问这是什么!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摩西告诉他们:这是面包,是主给你们的食物。’”

“那是一粒粮食?”莉比问,“根本不是露珠?”

“等等。”嬷嬷的手指在书页上迟缓地往下移,“‘它像是芫荽子,白色的,味道仿佛搀蜜的面粉。’”

莉比觉得这很单纯,傻得天真:一个孩子从地上拾起甜味食品的梦想,就像在树林里找到姜饼屋,“还有吗?”

“‘于是以色列人食用它长达四十年之久。’”修女读道,然后合上了《圣经》。

所以,安娜·奥唐奈认为自己是靠一种天降露珠种子面粉存活着。

“吗努”意思是“这是什么”?莉比有种强烈的欲望,想靠近这女人说:承认了吧,嬷嬷,这不都是些瞎话?

修女的大眼睛温和地看向她,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还是别问的好,已经够糟糕了,监督的医生认为安娜是什么新神奇物种的肇始。

想到麦克布里亚第,莉比寻思,他找了个修女,是不是指望着,起码其中一个护士会认同超自然神力的说法。

罗莎琳·奥唐奈站在门口。

“你女儿还没醒。”莉比说。

面孔消失了。

“请一定要记下所有液体的量,”莉比告诉嬷嬷,“摄入和排出,一滴不能漏。”

“当然,赖特女士。”

“昨天你当班时,安娜喝了多少水?”

“三茶匙,”修女说,“尿液有一茶匙。”

莉比把这个在记事本上补上。她想道,自己明明比奥唐奈夫妇出身更好,却在记录他们家女儿的排泄物。这是护理工作的矛盾。得要提醒自己尽管要干脏活,尽管护士的名声仍广为人所不齿,但护士是一个高尚的职业。

“哦,麦克布里亚第医生给了我们新的指示。”莉比拿出她用墨水拟写的告示,“把这个贴在前门,可以吗?”

“请勿敲门。不得打扰奥唐奈一家。感谢大家的关心。”

莉比在半小时前才加上第三句话,以免前两句话显得过于无礼。

“还有,这盏油灯从现在开始要整晚都点着。基蒂会告诉你怎么用。”

修女点头。

气氛有点小小的尴尬,莉比打开小箱子,指了指弄坏的烛台,“这恐怕被摔坏了,能请你代我向安娜道歉吗?”

嬷嬷紧抿着嘴唇,把圣母和圣子又拼凑在一起。

莉比拿起斗篷和包。

她哆嗦着走在回村里的路上,后背有些抽搐。她想,这是饿出来的。自从昨天上晚班前在旅舍吃了晚餐后,她没吃过一口东西。她的意识有些模糊,她觉得累了。现在是星期三的早上,而她从星期一以来就没有睡过。

到十点时,莉比又醒了。杂货铺里声音嘈杂,很难合眼。她担心基蒂忘了贴告示,要么她的女主人已经撕掉了。奥唐奈夫妇有没有放访客进来把他们的钱箱装满?还是用宗教的繁文缛节让嬷嬷分心,趁机给安娜吃肥香肠呢?莉比在一半时间里保持严格监视,却不太相信另一位护士履行同一职责的能力,这毫无意义。为了完成任务,她其实情愿两周都待在孩子卧室里。

迈克尔·赖安正领着两个小伙子把一些桶拖进地窖。他回过头咳嗽着,咳嗽声像纸板撕开的声音。他说早饭太晚了,他闺女去烫床单了,赖特女士只好等到中午了。

莉比在房间里坐着看《护理笔记》,不去管肚子的抗议声。

祷告的钟声在街上鸣响,莉比看了看表,已经正午过两分了。

到了迷你餐厅,她看见一个红发男子一边吃着一块排骨,一边在记事本上写字,很像她那本,但他写得飞快而潦草。他忽地起立,“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夫人。”

不可能是因为莉比的穿着,她已经换了制服,穿了身朴素的绿衣。因为她的举止?

男子年轻几岁,身高与她相仿,带有爱尔兰人确定无疑的乳白肤色、花哨鬈发,还有口音,但听得出很有教养,“威廉·伯恩,《爱尔兰时报》的。”

噢,那位摄影师提到的“蹩脚作家”。莉比握了他伸来的手,“赖特女士。”

“在中部地区看景点吗?”

“这儿有景点吗?”她本不想如此冷嘲热讽。

伯恩呵呵一笑,“这个,那就得看你对古代石圈、环形堡垒或者圆形古墓有多着迷了。”

“我不熟悉第二种和第三种。”

他苦笑,“不同种类的石圈吧,我猜。”

“这附近的景点都是石头围成圈的?”

“目前暂时有一个例外,”威廉·伯恩说,“一位神奇的禁食者。我不认为是重要新闻,但编辑觉得是八月的好料。不过,我的母马在马林加城外跌在坑里伤着了,我只好照顾了它两晚上,给它养好伤。现在我到了,倒被那家人拒之门外!”

莉比不禁有一丝尴尬。不过说真的,再多宣扬此事,只会火上浇油。报纸记者的好奇打听,只能让观察工作受阻,而且会惊扰安娜,“你不会再雇匹马?”

“要是我扔下波莉,我怕他们不会给它吃热糊糊,而会一枪崩了它。”

她想象着这个男人蜷缩在马厩里的景象,笑了。

“我吃了神童家的闭门羹,这才是真正的惨剧。”伯恩抱怨着,“我已经拍电报向报社发了一段挖苦的文字,现在我只能凭空编一整篇报道,给今晚的邮车寄走了。”

“为什么要挖苦?”

“哦,要是他们连门都不让我进,就说明他们的诚信有问题,不是吗?难道怕让我一眼看穿他们家的‘小神人’吗?”

她斜眼看向他的笔记。

“所以一如既往,我还是要仰仗贵人。”伯恩说,“介意我给你念几句吗,赖特女士?”

她猝不及防,但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伯恩朗读时,声音变得很欢快,“此前关于该奇事的情况概述也许并非毫无意义——等等,等等——事情是这样的……”

好奇者纷至沓来,见识这一个似乎不受自然规律控制的神奇生物。人们担心,邀请医院护士来检验安娜·奥唐奈超乎寻常的禁食能力,只会让人对这一不经之谈深信不疑。必须要说,人类的迷信是如此毫无底线,尤其是当它遇上迂腐无知时。但是“如若世人愿意受骗,那就让他们受骗”。这话是我主那个年代的佩特罗尼乌斯所言,在我们这个时代也同样是警世箴言。

“很有说服力。”莉比沉默片刻后说道。

“哪里。不过我总要交份稿子,才不枉从都柏林来一趟。”

玛吉·赖安刚好进来,给伯恩添麦芽酒。“排骨很可口。”他告诉她。

“哎哟,”她有些不屑地说,“饿了吃什么都香。”

“我想要块排骨。”莉比说。

“它们都给吃光了,夫人。有羊肉。”

她别无选择,只能同意吃羊肉。她埋头看起《亚当·比德》,以便威廉·伯恩识趣地离开。

莉比想在值班开始前遛遛,走进了酒鬼杂货铺后的一条蜿蜒的巷道。走过几个小屋后,小巷就淹没在开阔的沼泽地里。她恼火地啧了几声,找条直路散步,要求很过分吗?

她试图一直在地势比较高、看着比较干、长满紫色欧石南的地里走。她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东西在动,野兔?有一些坑里满是热巧克力似的东西,还有些坑里的污水泛着光。莉比怕弄湿靴子,在蘑菇形状的土堆上跳来跳去,路越来越难走了。

那是一小朵兰花吗?也许她可以摘给安娜。她踏上一片翠绿的平地去摘花,感到脚下青苔打滑时,为时已晚。

莉比一头摔了出去,脸朝下栽进烂泥中,发出一声哀号。她跪着起来,身上已经湿透了。她提起裙子,放下一只脚,脚却陷进了泥潭里。她像掉进陷阱的动物,爬着、扒着挣扎出来,气喘吁吁。

莉比踉踉跄跄地沿着巷子往回走,很庆幸酒鬼杂货铺离街边就一点路,不用这副模样还非要走过整个村子。

她的房东在门口扬起浓密的眉毛。

“你们的泥塘很惊险,赖安先生。”她的裙子滴着泥水,“很多人淹死在里头吗?”

他哼了一声,引起一阵咳嗽,“除非他们脑子糊涂,”他消停后说,“要么就是酒喝多了,赶上晚上没月亮。”

莉比擦干身子,换上备用的制服,已经五点过一分了。她尽快往奥唐奈家走去。要不是难为情,她就跑着去了。她那么坚持高水准,值班却迟到了二十分钟……

到了小屋,她跟嬷嬷道歉。

“没事,我也没地方去。”修女说着,拿好自己的东西。

“你好,赖特女士。”安娜正在用米白色羊毛线织一双厚袜子,抬头说道,“要么,你今天告诉我你的受洗名?”

莉比等嬷嬷关门离开,然后说:“我会跟你讲个谜语。”

“好的。”

“我从小处看世界,”莉比念道,“我总是不安分,游走不停歇。我不吃东西,凭借我的力量,就能收获万众的食粮。我是什么?”

孩子默默思索着,然后她绽开笑容,“太阳。”

“很好。”

这个下午,莉比觉得很漫长。不是夜晚的宁静和绵长,是没完没了的干扰。前门一有敲门声,她就得准备应对;门口一阵响亮的对话,罗莎琳·奥唐奈就会闯进安娜房间宣布,遵照麦克布里亚第医生的命令,她不得不回绝了十来位或是五六位重要人物。有人从法国甚至从海角远道而来,在科克、都柏林或是贝尔法斯特听说了安娜,乘了火车和马车特地赶来,就为了在离开这个国家前见上她一面。他们一定要让奥唐奈太太转交一束花和一些陶冶情操的书籍,转达他们热情祝福,以及连看这位神奇的小姑娘一眼都不行的遗憾。

安娜听着这些汇报,就跟她缝补一样淡定。她跟普通女孩一样度过一天——阅读、做针线活、把客人的花插在长罐中——除了不吃东西,没什么区别。

看样子不像是吃了。莉比告诉自己,接着为自己竟有片刻相信了这个谎言感到恼火。但这是真的,这丫头在莉比的监视下没吃到一粒粮食。即便星期一夜里修女打了瞌睡,安娜乘机吃了几口,现在已经是星期三下午了,安娜整整三天没吃一顿饭。她在瞒天过海,但瞒得很辛苦。

厨房不时传来女佣的挥动和捶打声,她在使用一个老式搅拌桶,低声絮絮地哼着。“那是圣歌吗?”莉比问孩子。

安娜摇摇头,“基蒂必须要把黄油吸引出来。”她微微哼出曲调——

快来黄油快来,

快来黄油快来,

彼得在门口瞧,

盼着黄油蛋糕。

莉比想着昨天与麦克布里亚第不甚满意的会面以及他关于经血的奇谈怪论,“我想,你还没有来潮吧,是吗,孩子?”她压低嗓音问,“你的月事?”看安娜似乎不太明白,她又补充说,“你出过血吗?”

“有几次。”安娜表情明快地说。

“是吗?”莉比惊讶道。

“我嘴里。”

“噢。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一个农家女孩是否真的如此天真,不知道女人发育的事实,却可以如此工于心计,欺骗了世人?

安娜主动把手指伸进嘴里摩擦牙龈,然后拿了出来,指尖殷红。

莉比很惭愧自己检查得不够细心,没及早发现她牙龈肿痛,“嘴巴张开一会儿可以吗?”没错,皮肤组织有些松软,有一片片紫癍。她捏住一颗门牙摇了摇,牙齿有些松动?

“再给你猜一个谜。”为了活跃气氛,她说。

一群白绵羊,

住在红山丘。

来来又去去,

如今静停留。

“牙齿。”安娜叫道。

“很不错。”接着,她没忘记要严肃点,“安娜,我觉得你的病征是远洋航行的典型症状。”

女孩歪着头听着,像是在听故事。

“这是营养不良的后果。”莉比告诉她。

“我很好。”安娜说。

“从我专业的眼光看,你一点都不好,你可能是在严重地伤害自己。”

孩子笑而不语。

莉比一阵愤懑,一个原本健康的女孩,却投入这可怕的游戏中……

就在这时,基蒂端来了护士晚饭的餐盘,从厨房带进来好大一阵烟气。莉比咳嗽着,给自己扇风,“这么暖和的天,火非要烧得这么旺吗?”

“烟能烘干茅草屋顶、保护木料。”女佣指着低矮的屋顶说,“要是咱们把火给熄了,这房子指定要塌掉。”

莉比懒得反驳这种谬论,这个家伙有哪一点不是用迷信的黑暗视角看待生活的?

护士的晚餐有三条名叫拟鲤的小鱼,是男主人在湖里捕到的。味道没什么特别,不过起码不是燕麦,换了口味。莉比把细鱼骨吐出来,放在盘子边上。

时间流逝着,在莉比的小说里,海蒂·索雷尔把自己的孩子抛弃在地里,良心驱使她回去找孩子,但为时已晚。

安娜喝了两茶匙的水,排出一茶匙的尿液。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有用的证据。小窗玻璃上流淌的雨水已经停了,莉比本想出去散步,但担心更多的求见者随时都会出现在巷子里,追随这位神奇的儿童。

安娜从书中抽出圣卡,对每一张呢喃着悄悄话。

“对你的烛台,我很抱歉。”她开口道,“我不应该那么粗心,或者一开始就不该把它从你的箱子里拿出来。”

“我原谅你。”安娜说。

莉比不记得有人这样跟她说过,这么正经,“可你很喜欢它。它不是纪念你受坚信礼的礼物吗?”

姑娘抚摸着瓷像原先连接处的裂缝,“最好不要对事物过于迷恋。”

这种清心寡欲的口吻让莉比不寒而栗。孩子的天性,难道不是予取予求、对一切生活乐趣都充满渴望吗?她记得《玫瑰经》里的文字:“可怜的、被放逐的夏娃子孙。”只要是能找到的风吹落果,他们都吃。

安娜拿起那一小包头发,把它塞回圣母像里。发色不算很深,不是她自己的。难道是朋友的?还是她哥哥的?是了,帕特去美国前,安娜可能会问他要一绺头发。

“新教徒都祷告些什么?”孩子问。

这问题让莉比有些吃惊,她振作精神,想就教会传统的相似之处给个温和的答案。不过,她说道:“我小时候家里信圣公会,但我不再去教堂了,也不祷告了。”

安娜睁大眼睛,“‘比美食更喜乐。’”她引用道。

“什么意思?”

“‘祷告使人喜乐,甚于美食。’”

“我小时候试过,但从没觉得有多大用处。”莉比为自己的坦白感到难堪,又觉得可笑。

“可怜的赖特女士,”安娜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愿把名字告诉我呢?”

“为什么说可怜?”莉比反问。

“因为,要是从不跟天父、圣母或天主对话,你的灵魂一定很孤独。”

前门一阵骚动,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着,盖过了罗莎琳·奥唐奈的声音。只听了几个字,莉比就听出他是一位英格兰绅士,而且很生气。跟着是前门关上的声音。

女孩在看她选的一本书《灵魂的花园》,眼皮抬都没抬。

基蒂进来查点油灯是否足够过夜,“我自己不喜欢这些玩意儿,”她说,“要是突然来阵风,会弄得满屋子都是烟灰。而且我听人说,万一燃烧液着了火,夜里能把一家子烧成了灰。”

“照这么看,那盏灯的玻璃罩子一定很脏。”莉比说,“所以你要留心,把这盏灯好好擦擦。”

“好吧。”基蒂说着,打了一个大哈欠。

半小时后,那个恼怒的男人又回来了。一分钟后,他闯入了安娜的房间,后面跟着罗莎琳·奥唐奈。宽大而突起的前额,下面是银色的长发,他向莉比自我介绍,他是斯坦迪什医生,是都柏林一间医院的内科主任。

“麦克布里亚第医生说,我们能不能破个例,让斯坦迪什医生进来,他是最为重要的客人。”罗莎琳·奥唐奈说。

“我可不喜欢浪费自己的时间,我纯粹出于工作上的礼貌,才来给一个孩子做检查,却为了获得许可,非要在这些污秽的巷子里来回奔波。”他抱怨道,淡蓝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安娜。

她看起来有些不安。

“要喝杯茶吗,医生?”奥唐奈太太问。

“不必了,谢谢。”回答简短生硬,于是她退了出去,关上门。

斯坦迪什医生闻闻空气,“这个房间上次是什么时候做过熏蒸消毒,护士?”

“窗外的新鲜空气,先生……”

“做一下,”他说,“用漂白粉或是氯化锌。但首先,麻烦你把孩子的衣服脱掉。”

“我已经给她做了完整测量,你可以看看记录。”

他挥手拒绝了莉比的记事本,坚持让她把安娜脱得一丝不挂。

孩子哆嗦着站在编织地毯上,双手垂在身体两侧,露着突起的肩胛和手肘、肿胀的小腿和肚子。莉比扭头不看。什么样的绅士会把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剥光,像是钩子上吊着的光板肉鹅一样?

斯坦迪什用冰冷的仪器在安娜身上指指戳戳、叩来叩去,连珠炮似的发出指令,“舌头再伸长些。”他把手指往她的喉咙里伸得太深,她作呕了,“这样会不会疼?”他按压着她的肋骨之间问道,“那样子呢?这里怎么样?”

安娜一直在摇头,但莉比不相信她。

“你能再弯腰弯深点吗?吸口气,保持住。”医生说,“咳一下。再来一次。响点。你上次排便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安娜低声说。

他检查着她畸形的双腿,“这样疼不疼?”

安娜微微耸耸肩。

“回答我。”

“这个词不合适。”

“好,那你想用哪个词?”

“嗡嗡响。”

“嗡嗡响?”

“像是嗡嗡的声音。”

斯坦迪什哼了一声,抬起她一只浮肿的脚,用指甲刮她的脚底。

嗡嗡响?莉比试图想象肿胀的感觉:所有细胞都紧绷绷地,仿佛随时要崩裂。那感觉是像一个高频振动,整个身体像是拉满的弓弦吗?

最终,斯坦迪什让孩子穿上衣服,把仪器塞进包里,“跟我猜的一样,纯粹是种癔症。”他对着莉比发表结论。

莉比有些不解,这孩子不像她遇到的任何癔病患者:没有痉挛、晕厥、麻痹或惊厥,没有呆滞的凝视,也没有大哭大笑。但斯坦迪什说得如此肯定。毕竟,有什么举动比自称无须吃饭更荒谬呢?

“我以前有夜食病人,”他补充说,“这个病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她被纵容得太过,把自己饿得半死。”

饿得半死。所以这位医生认为安娜晚上偷吃东西,但是远不及需要?是更接近饿死,还是更接近健康?莉比晕乎乎地想着,这孩子的生命之杯是半空还是半满?

安娜把内裤在腰间系紧,对这些话无动于衷。

“我的处方很简单,”斯坦迪什说,“一夸脱葛根粉泡牛奶,一天三次。”

莉比瞪着他,然后说出明摆着的事实,“她不会用嘴吃任何东西。”

“那给她硬灌下去啊,护士!”

安娜微微一颤。

“斯坦迪什医生!”莉比抗议,她知道精神病院和监狱的工作人员经常诉诸强力,但在这里?

“如果我的病人再次拒绝吃饭,我的护士会按照常规使用橡皮管,上面或者下面。”

莉比马上就明白了他说“下面”的意思。她走上前,站在他和安娜当中,“我没有这样的权限。除非麦克布里亚第医生,还有她父母同意……”

“麦克布里亚第已经把自己变成爱尔兰国内外的笑柄了。”

莉比并不反对这话,“但用这么没必要的粗暴手段……”

“没必要?”他不以为然,“看看她的样子——疮疤、多毛、浮肿得吓人。”

都柏林的医生走后,房间里有种紧张的沉默。莉比听到他在厨房里冲着奥唐奈夫妇吼着什么话,然后阔步走出门,走向马车。

她以为安娜会哭,但这孩子只是比往常更加细心谨慎地调整着细瘦的袖口。

斯坦迪什有着多年的,不,几十年的研究和实践经验,这是莉比欠缺的,没有女人可以做到。在他的医院里,他经历了成千上万、情况各异的病人。安娜多毛、粗糙的皮肤,鼓胀的身体本身不是大毛病,但他说这些意味着她很危险,对吗?莉比有种冲动,想抱住孩子。

当然,她克制住了。她想起在斯库塔里时一位长雀斑的护士抱怨,她们都不能听从内心的指引,比如,花一刻钟的时间,坐在将死之人身边说些宽慰的话语。南丁格尔小姐鼻子喷出怒火,“如果可能的话,你觉得什么东西可以宽慰那个人?是一个垫残肢的枕头吧?所以不要听从你的内心,听从我。”

“什么是熏蒸消毒?”安娜问。

莉比眨了眨眼,“通过焚烧一定的消毒物质,可以净化空气。南丁格尔小姐,我的老师不太相信这个。”她两步走到安娜床边,抚平床单,把所有边线弄平直。

“为什么不相信?”

“因为它才是要从室内去除的有害物质,不单单是它的气味。”莉比说,“南丁格尔小姐对它还开了一个玩笑。”

“我喜欢玩笑。”安娜说。

“嗯,她说熏蒸消毒法对医疗至关重要,因为它们的气味难闻至极,逼得你打开窗户。”

安娜微微一笑,“你的老师总开玩笑吗?”

“我记得的就这一个。”

“这屋里的有害物质是什么?”安娜四处打量,好像生怕有妖怪会跳出来扑向她。

“对你有害的只有这种禁食。”莉比的话在这安静的房间中掷地有声,“你的身体需要营养。”

女孩摇摇头,“不需要凡间的食物。”

“每个人的身体……”

“我的不用。”

“安娜·奥唐奈!”莉比的怒火一泻而出,她不能再回避唯一要紧的话题,“你听到医生说的话了,饿得半死。”

“他看错了。”安娜说。

“不,是你看错了。喏,假如你看到一片培根,你就没任何感觉?”

安娜小小的额头起了皱纹。

“没有把它塞到嘴里嚼一嚼的冲动吗?你十一年来不都那么做?”

“不再有了。”安娜说。

“为什么?有什么变了?”

停顿良久,莉比以为这孩子忘了她的问题时,安娜说:“那好像是个马蹄。”

“马蹄?”

“培根好像变成了马蹄、木头或者石头。”她解释着,“石头没什么问题,但你不会去嚼它,对吗?”

莉比瞪着她看。

“你的晚饭,夫人。”基蒂喊道。她端着一个餐盘走进来,“啪”的一声把它放在床上。

当天晚上,莉比推开酒鬼杂货铺的门时手在抖,与斯坦迪什医生的碰面依然让她心烦意乱。

今晚没有饮酒作乐的农夫。莉比快走到楼梯时,一个身影挡在吧台入口,“你没有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赖特护士。”

蹩脚作家。莉比暗自叫苦,“你还在这儿,是……伯克先生,对吗?”

“伯恩,”他纠正她,“威廉·伯恩。”

假装记错姓名,准保让人很不爽,“晚上好,伯恩先生。”她走上楼梯。

“我才从玛吉·赖安那里听说,你就是禁止我进那房子的人。”

莉比转身,“我了解自己的职责,先生。这其中包括保护我监护的人不受外界的侵扰,所谓外界包括,也许特指写爆料文章的潦倒文人。”

伯恩走到近前,“难道你不觉得,她为了吸引这些人的注意,自诩为大自然的怪物,这跟弄虚作假的斐济美人鱼有什么两样?”

“她只是个小姑娘。”

威廉·伯恩手中的蜡烛照亮了他红棕色的头发,“我警告你,夫人,我会去她窗外安营扎寨。我会学猴子蹦跶,把鼻子贴在窗玻璃上,做尽鬼脸,直到那孩子求我进来。”

“你不会的。”

“你有什么办法阻止我?”

莉比叹气,“我自己会回答你的问题,这行了吧?”

年轻人抿起嘴,“所有问题?”

“当然不是。”

他冷笑,“那我的回答是不。”

“那你就随便蹦跶吧,”莉比跟他说,“我会拉上窗帘。”她又走了两节楼梯,然后补充道,“你惹是生非、干扰观察工作的进程,除了搞坏你自己和报社的名声,没有任何好处。还有,毫无疑问,你会惹怒委员会所有成员。”

这家伙的笑声回荡在整个低矮的房间里,“你见过你的雇主了吗?他们并不是火药味很浓的愤怒名人。江湖郎中、神甫、旅馆老板还有几个狐朋狗友,这就是你所谓委员会的所有成员。”

“我还是那句话,”莉比说,“你骚扰奥唐奈家,还不如从我这儿得到的消息多。”

伯恩的浅色眼睛打量着她,“那好吧。”

“明天下午,可以吗?”

“就现在,赖特护士。”他挥着一只大手,示意她下楼。

“都快十点了。”莉比反对道。

“要是下次发信时我没寄点实质性的内容,我的编辑就要扒了我的皮。拜托!”他的声音几近孩子气。

莉比想速战速决,于是又下了楼,在桌边坐下。她冲着他那墨迹斑斑的笔记本点点头,“你现在知道些什么,大文豪?”

伯恩边翻笔记边挤眉弄眼地笑,“今天被拒之门外的访客同伴们五花八门的看法:一位曼彻斯特来的信仰治疗师想用按手礼治疗这丫头,一位德国水疗师提议在背脊敷冰块,一个女的建议给这丫头用营养油洗澡,通过毛孔和指甲根部能渗透一些进去。还有一个男的跟我保证,他在波士顿的亲戚在磁疗上收效显著。”

莉比翻了翻白眼。

“哎,你们逼得我不得不滥竽充数。”伯恩说着,拧开笔帽,“那你们为啥搞得那么神秘?你在帮奥唐奈家隐瞒些什么?”

“你这样的聪明人应该明白,恰恰相反,”莉比告诉他,“观察工作的开展要尽可能严谨,让任何正在实施的骗局都无所遁形。不应该有任何事情干扰我们在两周内观察这个女孩的一举一动,确保没有食物进她的嘴。”

他停止记录,靠在椅背上,“这种试验相当残酷啊,不是吗?”

莉比皱眉。

“我们要先假定,从春天开始,这小姑娘就想方设法地偷藏了吃食,是吗?”

这村子里尽是头脑发热的人,她倒觉得他干脆的大实话让人舒心。她点点头。

“不过,如果你的观察工作做得十分到位,那就是说,安娜·奥唐奈现在已经有三天没吃东西了。”

莉比咽了咽口水,“我认为目前还不太到位,我怀疑,在与我共事的护士值班期间……”

“如果你错了呢?”伯恩问道,“如果你的细心让阴谋不能得逞,不管它是什么阴谋吧,总之这丫头越来越饿了,怎么办?”

“这项观察工作是为安娜·奥唐奈自己好,”她告诉他,“是为了让她从谎言的圈套中解脱出来。”安娜当然是渴望做回一个普通孩子的。

“用饿着她的办法?”这家伙的思路跟莉比一样有条理,而且更犀利。

“如果是这样,他们会坦白的——父母中的一方或双方、女佣,不管幕后黑手是谁吧。特别是,由于我已经断了他们勒索来客钱财的途径,这就没有额外好处了。”

伯恩的眉毛竖起来,“坦白、承担责任,然后任人拉去见官,被控告诈骗?”

莉比还没想明白此事的罪责,“好吧。一个肚子很饿的孩子,她自己迟早会放弃并且坦白的。”

但当她这么说时,凛然意识到,自己早就不这么想了。安娜毫无饥饿感。莉比猛地站起来,“我必须要睡了,伯恩先生。”

他把鬈发往后撸,“要是你真没什么要隐瞒的,那就让我进去亲眼见见这姑娘,就十分钟,我会在下一篇报道里夸夸你。”

“我不喜欢你的讨价还价,先生。”

这次他放她走了。

回到房间,莉比努力想入睡。这些八小时的值班严重搅乱了身体的自然节律。她从床垫的凹陷处坐起身,把枕头拍平整。

此时,坐在黑暗中,她第一次想到,要是这姑娘没有撒谎呢?她思忖良久,撇开所有事实,撇去营养和代谢等因素的考量,理解患者的状况,是真正护理的开始。南丁格尔小姐是这么教她的。问题是,这姑娘相信自己的说法吗?

答案一清二楚。安娜·奥唐奈的信念犹如灯塔一样,由内而外地照射着。她可能得的是一种癔症,但她无比真挚。

莉比只觉双肩一沉。照这么说,这面相柔和的孩子就不是敌人了。她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罪人,只是一个沉溺在某种白日幻梦中的女孩,只是一个需要护士帮助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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