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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我走-3

“宁宁,我得好好谢谢你。没有你,哪里有现在的我。” Flora高兴地说。

“客气!我也要不断提高。你看今天我就栽了。”我说。

“怎么了?”

“我们中国人就是太谦虚。我做了个设计拿去给经理看。经理脸上本来洋溢着欣赏的喜悦。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的设计。我就谦虚地说,不好,不好,真的不好。经理疑惑地看着我说,我觉得很好,如果你自己都觉得不好的话,你就重新再设计一个方案吧。”

“你说它呢,你谦虚什么呀?”

“我真想抽我自己两个大嘴巴,我多这嘴呢。”我说。

以后我再做了设计,还没等经理看,我就大夸自己:Oh,I love this one.It’s so beautiful!This is the

best one I have ever

seen.(我真是爱死这个设计了。太漂亮了!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棒的设计。)经理看看我,既然我对自己的东西如此陶醉,一定是花了很多心血完成的,也就附和着说太好了,的确是太好了。

干得好不如干得巧,办公室的学问深着呢。

21.五月最后一个星期二

我是爱你的,但我更爱我的上帝……

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在地上捡过一分钱,也没有在lucky draw(幸运抽奖)里抽中过任何奖,我倒是在加拿大五月的街头捡了一段爱情……

肖梅在信箱里塞了一个公文袋,上面贴了黄条:公园里捡的,你看看能不能给人家送回去。

透明公文袋里是一摞挺括的水彩纸,粗粗的纹,毛了边儿,一看就是上等的英国水彩纸。翻了翻,都是一些建筑水彩草图,细钢笔的勾勒隽永而沉着,淡色的渲染清丽而流畅。这是一个关于旧楼改造的项目,右下脚有一排连笔的签名:Robert

Johnson(罗伯特?约翰逊)。

公文袋里掉出一张名片,墨绿的字印着公司的名字和Robert Johnson的头衔:

国际建筑师事务所

高级建筑师

高级城市规划师

我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通了Robert的电话,没有人接,留了言,决定亲自送去 。

那是五月最后一个星期二的下午,阳光从云彩的缝隙间穿过,洒落在绿毯一样的草坪上,树木的影子在午后拉得长长的。Robert的事务所在大学路上,一刻钟就从出版公司走到了。我本想留下公文袋在前台就走的,前台小姐让我等一下,Robert就在办公室。

接待厅的墙上挂满了作品。我以顺时针的方向浏览着公司的“自豪”。

一个长长的影子在灯光中落在了我的右前方。影子笼罩了我,又在墙根处折了上去。我用余光打量起“影子”,足足有45或46码那么大的皮鞋,黑色的仔裤,匝着白线的黑色工装衬衫,再往上是一张略带沧桑的白人脸。这是一张典型的白人的脸,从正面看,五官集中,从侧面看,轮廓突出。他的头发是卷曲的,栗色的,长长地在披在脑后。

“Hi, Robert Johnson,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噢,我叫Ginger。”我职业地伸出手,Robert伸过他宽厚的手,一下就包住了我的小手。

“是不是中国人喜欢吃姜,你就叫Ginger了?真是一个可爱的名字。”

“我姓姜,所以就找了这个名字。”

“谢谢你给我送来,这是我们刚接的一个项目。本来想去park里找些灵感,结果却忘在那里了。”

“没关系,‘天使’不是给你送回来了吗?”

“对,对,哈哈……那么我可以给天使买杯咖啡吗?如果‘天使’现在不是特别着急回家。”

“好啊。”

我们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找了一张小桌坐下。玫瑰色的灯光聚拢在桌上。灯光让他的肤色更增添了一种男人的沧桑感,而照在我光洁的皮肤上却又是一种东方的神秘。

我们自然而然地闲谈起来,经过短暂的彼此的询问,他知道了我是一个设计师。我们谈起了建筑艺术和绘画艺术,周围的嘈杂丝毫没有进入到我们的气氛中。当年我学艺术史的时候,画家的人名都是翻译过的,我顺着中文的音儿又给翻回英文,Robert耸了耸肩,没明白。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举止也很绅士,显出有教养的风度。他出差去过一次中国的北京。他说到中国现代建筑的时候,眉头微微皱起,神态严肃起来:“我很不喜欢八十年代后的中国建筑,没有风格,没有规划,城市的尺度也把握得很糟糕,宽阔的马路让商业陷入困境。我在北京的时候,看到北京西客站,觉得屋顶的两个亭子很奇怪,亭子本是中国建筑中低矮建筑的典范,被当代建筑师挪到了屋顶上,这种结合不伦不类,看上去怪怪的又没有什么功能性。我思量很长时间,中国的建筑师有这么糟糕吗?不是,我告诉你,是审批建筑的人品位太差了。”Robert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

“建筑不是一件衣服,旧了,不喜欢了就扔了。建筑建起来了,十年二十年就立在那里了。建筑师的使命是什么?是创造一个时代经典的标志而不是垃圾!”

那一刻,我凝视着他,欣赏着他激动的表情。

我不是那种通过五官和身材来判断男人的女人。我看男人就看袜子。我已经用余光打量过了他的袜子。Robert穿了双式样很传统,但做工很考究的黑皮鞋,里面是薄薄的黑色棉质袜。我是无法想像和一个穿着尼龙丝袜的男人坐在一起谈艺术的。当然,在国外,估计是没有可能买到那种中国特色的袜子。

“Ginger,你是从哪个城市来的?”Robert问我。

“我就是从那个有着难看建筑的北京来的。”我说。

“在法语里仍然叫Peking。我喜欢Peking,听起来像pig(猪)。 哈哈。”Robert说。

Robert长得高大帅气,但上帝在造他时还是留给他一点遗憾。Robert在不张嘴时是标准的沧桑型帅男,一张嘴,好嘛,我就能从他巨大的门牙缝儿一眼看到他的嗓子眼儿。

“你还想去北京吗?”我问。“想,我很快会去的。现在公司有很多项目来自于北京,中国人好像很喜欢我们的设计,我们在这里没中标的设计稍微一改,到了中国就中了。”Robert飞舞着比画了一个签名的动作。

听到这里,我心中不免感到一丝悲哀。中国人真是崇洋得厉害,北京开发的地产,哪个不标上美国或是澳大利亚设计师,即便是中国设计师,也要括号:留学某国的海归。本土的建筑师就好像是北京烤白薯,香甜可口,但就是有些拿不出手。所以才让这些洋鬼子沾了光,人家在这边是主流,到了中国还是主流。

“Ginger, 告诉我,你在中国是很漂亮的女孩吗?我以为的中国女孩都是小眼睛,大脸,而你不是,你真的不像一个中国女孩。”

“那我像哪里的?”

“你像俄罗斯南部的女孩。”

俄罗斯南部,要是西南部呢就是格鲁吉亚人,靠谱,他们和新疆人很像。要是东南部,就是和中国的东北接壤,那是东北人了,Robert的感觉真不错,夸我还不失实。

分手的时候,Robert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借口说我没有带名片。他说没关系,他等我电话。

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坐过了站,只好换了路线回家。第三天,下班和肖梅去shopping,很晚才回家。

第四天是周五,正常下班,坐了地铁到Finch换公车。牧长林还在那里拉二胡,节奏很零乱。

刚刚爬上地面,Robert就站在那里,原来他也要在这里换车,只是我去东面,他去西面。

“Ginger,我都在这里等你三天了,你说过要在这里换车的,我想今天再试试运气,看来今天的运气真不错。”“这么好的运气怎么没有买张649?”

“见到你就是我中奖了。听着,Ginger。我们可以到街角的Coffee Time(咖啡时刻)小坐一会儿吗?”

我犹豫了一下。“其实呀,Robert……我已经结婚了!”我不知道怎么冒了这么一句。

“那又怎样?我也结过。”Robert看了看我,又说:“六月三号,就是下周一,我要出差,去中国的上海,我们在那里中了标,我要去那里工作一个月。”Robert有些恳求地说。

我答应了。

“我想在走之前送给你一样东西。”他小心翼翼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里面是一张8×10寸的照片。“这是我的作品,你说过你喜欢摄影的。”

作品里是一个建筑的某个角度,应该说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建筑连在了一起的角度,教堂的尖攒尖,现代建筑一面侧墙就巧妙地浑于一体,仿佛一个男人拥着一个娇美的女人。

我这个小女人的心在那一刻被震撼了。这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男人啊,他的摄影里充满了一种不经意的经意,光影的对比,构图的美丽,既好像是刻意的安排,又好像是生活中拾起的平凡。照片的背后,是铅笔抄下的Robert

Burns(罗伯特?彭斯)的《一朵红红的玫瑰》:

你那么美,漂亮的姑娘,

我爱你那么深切;

我会永远爱你,亲爱的,

一直到四海涸竭。

直到四海涸竭,亲爱的,

直到太阳把岩石消熔!

我会永远爱你,亲爱的,

只要生命无穷。

Robert很专注地看着我,眼神闪动……

看来叫Robert的人都是浪漫的情种:

Robert de Niro(罗伯特?德?尼罗)——影星

Robert Levin(罗伯特?列文)——钢琴家

Robert Burns(罗伯特?彭斯)——诗人

Robert Johnson(罗伯特?约翰逊)——加拿大建筑师

我每天都能收到Robert从上海打来的长途电话。他不会中文,不会砍价钱,每天都去同一个小店买一张面值一百元的电话卡打到最后一分钟,他从来不看小店的牌子:电话卡八五折。这个冤大头一共买了三十张电话卡,一天一张,整整给我打了一个月的国际长途。国际恋爱的成本是要高很多,所以取得结果的速度也要快些。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北京天安门前因奥运会申办成功而沸腾的人群中塞满了CBC的转播镜头。Robert带着北京的喜气回来了,我的心也随着喜气被这个陌生的男人给掳去了。

女人和女人是很难谈这种事的,总是有太多的东西需要隐瞒。我七绕八绕地,还是和肖梅说了这件事。我一开始就先检讨自己的“不检点”,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向东。

肖梅听后先是一阵笑。“宁宁呀,你真幼稚。哪个男人不偷腥的,说不定向东那头也经历着呢。大家都是成年人,保护好你自己,保护好你的家人,别伤了别人,别伤了自己就OK了。都什么年代了,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小姑娘,你已经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小女人了,爱情来的时候,你躲也躲不掉的。”

肖梅真是我的挚友,是我人生的导师,多复杂尴尬的事她都能用最通俗的道理给我解释清楚。有了肖梅的爱情哲学做后盾,我不再感到内疚,反而有了一种少女怀春的激动。和向东的婚姻不能算是浪漫。两个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都到了适婚的年龄,朋友一介绍,家长一催就结婚了。

做小女孩的时候,我曾做过一个和白马王子不期而遇的梦。在梦里,我是那唐朝的公主,贪玩去了东市,一个男子与我擦肩而过,他是那样年轻,那样高大。那个和我擦肩而过的陌生男人,除了性别我一无所知,但我认定了那是上天给我安排的王子,是我命里的爱人……

Robert 在一个月后回来了。

他带给我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解开丝带,拨去软纸,一只透明的泛着淡蓝色光泽的琉璃挂件躺在那里。Robert用他那只大手,笨拙而小心地为我戴在脖子上。

“我一看见它就喜欢上了。这件作品叫‘空中奇缘’。”

这是“剔透”琉璃工房的作品,是一朵祥云,中间嵌了一朵小花……

整整一个夏天里,每个清晨,我和Robert分别搭公车到地铁站会合,一起乘地铁去downtown上班;每个傍晚在Union

Station(优尼车站)又会合,一起乘地铁到Finch

Station(粪池车站)各换各的公车。牧长林从来没有惊讶我们的出现,对于他而言,无非是又多了一个慷慨的人帮他增加收入。

下班早的时候,我们坐在安大略湖边的长椅上。夕阳下,我举起祖母的小镜子。我们靠在一起,看着镜子里两个依偎的脑袋——中西合璧!他给我唱爱尔兰的民歌,我给他唱《哭砂》:你是我的等待……Robert

看我的时候总是很专注,眼睛里冒着绿光。我给他起了一个特别的名字:大灰狼。

Robert两年前和妻子分居了,两个孩子都已自立。和Robert的爱是自然滋生的,没有半点扭捏,这爱让我们觉得彼此不可缺少。

偶尔,我们坐在湖边的露天餐厅一起喝啤酒,他喜欢给我要一杯Hoegaarden,颜色像柠檬汁,味道很甘甜。而他偏爱Leffe

Blone,一种Belgiun(比利时)生啤。

“听说它神秘的配方是从欧洲的monks(修道士)那里得来的。”

“欧洲的修士还喝酒?我们中国的和尚可是不行的。”

“我敢说,中国的和尚一定偷偷喝Tsingtao (青岛啤酒),每天晚上‘干杯’。”

Robert在上海的时候是被中国人的“干杯”给吓着了,一听这两个字就肝儿颤。

每天回到家中,照例还是那样做饭,洗碗,干家务,只是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Robert的影子。这个单身的白种男人让我体会到了十足的绅士风度,我们在一起享受艺术,享受音乐,享受建筑,却唯独没有sex。Robert的眼里总是充满了情人间的柔情,而举止却又克制而尊重,一直让我琢磨不透。

一天傍晚,公司有一个宴会。Robert说等宴会完了,他开车来送我回家。回家的路上,我们说着笑着,路过一片墓地的时候,Robert

把车子停在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他顺手打开了CD,苏格兰民歌《一朵红红的玫瑰》在夏日的夜空中回荡开来:

啊,我爱人像红红的玫瑰,

在六月里苞放;

啊,我爱人像一支乐曲,

乐声美妙、悠扬……

我想起了郁达夫的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描写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浪漫吧。

月光中,Robert的眼睛闪闪发亮,高大的身架散发着迷人的温柔。他在低沉的乐曲中给我讲他的建筑设计,他说有一天他要带我去看他设计的每一处楼盘;他说他要趁施工水泥未干时,把我的名字刻在建筑的第一级台阶上;他说他有一天要亲手为我造一间小屋,小屋浮在水面上,底下漂满莲花……我信任地倾听着他的“演讲”,不知疲惫地忽闪着大眼睛想像着那些美妙的画面。

那一瞬间,我完全沉浸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浪漫之中。我微微地闭上了眼睛,盼望着他能够吻我。他的喘息声终于靠近了我,我听见了他咚咚的心跳,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Rober把他的脸贴到我的脸上,一股温热传了过来,我等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

“No!……No!”Robert 像中了邪一样咆哮起来。

“怎么了?”我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

Robert一把揽我在他的怀里。

“Ginger,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起。……但是,我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我的信仰不允许我这样做,你知道的,我还没有办理正式的离婚手续。

我一直想在主的面前证明一件事,我可以不受情欲的诱惑。

我一直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一直……Ginger,你太美了,我抵挡不了你的诱惑,我今天……”Robert在胸前不停地画着十字,祷告着,忏悔着……

他好像一刹那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肉体和精神相互挣扎的人。我从他灰蓝的眼珠中感到了他内心的煎熬和撕裂般的痛楚。

Ginger!我是爱你的,但我更爱我的上帝……”Robert平静后说。我相信他说的话,因为神甫在《荆棘鸟》中也是这么对Maggie(麦琪)说的。

我的激情在他一遍遍地忏悔前一点点地减退,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

第二天,我把昨晚的经历告诉了肖梅。她笑了足足五分钟。

“你就把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上吧。”我忿忿地说。

“我以为你比我浪漫呢,中国的丈夫,西方的情人,哈哈,没想到遇到了一个有着强烈信仰的人,哈哈。你们两个,一个是上帝派来的绅士,一个是菩萨遣来的尼姑……”

“其实呢,一开始我也没期待什么。你知道我这个人,没干过的事总是很胆小的。昨天晚上他摆出那么浪漫的一幕,谁知道是雷声大,雨点小呢?”

“这就叫有贼心没贼胆。信仰的力量真是大,比任何纪律都管用,幸好Bill也是个教徒,有上帝他老人家管他就够了,省得我操心了。”

“肖梅,不开这个头也就算了,我倒是很好奇,你说和一个洋鬼子接吻是个什么滋味儿?Robert总是带着Refresh(除汗剂),

浑身弄得屁香屁香的。”

“如果你只是好奇呢,那很容易解决。让你的同事Monique带你去参加个sex

party(性派对),你想和谁吻就和谁吻,散了party,谁也不认识谁,干干净净。如果你要是真爱上了他,那就难办了,你只有离了婚,他也离了婚,你们结了婚,恐怕才能等到这一吻了。”

“有这么严重?”

“我有个同事,才22岁就结了婚。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就结婚。她说她有很强的信仰。她和她男朋友好了八年,连吻都没有接过。估计实在是熬不住了才决定结婚了。”

“洋人呢,就是这样,一部分人呢,开放得不得了,像Monique,一部分呢又保守得不得了。中国的饮食男女都破除封建束缚了。看来我们又错了,不能简单地将小说和电视里的西方社会和现实中的加拿大美国人等同起来。”

这一天,我偷偷喝些了烈性的酒,睡觉时脑袋有些晕,这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希望能马上睡着,忘掉那晚令人难堪的经历,等到我醒来时,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地铁口等候Robert。

25.祖国的亲人

幸福就是一双鞋,鞋大鞋小,只有自己知道……

高兴来了以后,我们家顿时热闹了起来,白天,黑夜,所有人都围着他一个人转。肖梅的女儿已经一百天了。我是请不起阿姨,太贵;她是Bill不让她请,说是无法忍受家里多一个陌生人。

高兴来了三天就不高兴了,脸上起湿疹,天天哭;七天以后就更不高兴了,出现了黄疸,要不叫黄种人呢,人家黑人就没有。

妈妈给他裹了个小蜡烛包,用一根小软绳系住小包裹。加拿大的护士来家访,看见了小绳子,脸一拉:你们在干什么?马上松绑,下次再让我看见,我就报警。看着她严肃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虐待儿童的罪犯。

向东去肖梅那里取了她不用的东西回来了,两手空空。

“不得了了,肖梅家门口来了好些警察。”向东说。

“出什么事了?”我急切地问。

“肖梅说昨天护士来家访,正赶上她情绪不好。护士问她感觉怎样,你想她那个人本来嘴上就没把门的,又喜欢调侃,顺嘴就说:小孩子烦死人了,整天哭,真想把她从窗户扔下去。你看,护士就报了警,警察真的跑到他们家窗户底下等着了。我没取着东西,肖梅说弄不好她还得被抓去隔离呢,baby也得送到社会福利院去呆几天。”

“真是小题大做,一句开玩笑的话至于吗?这些social worker(社会工作者)吃饱了撑的。”

“你觉得是玩笑,人家可当真,万一她真的要扔小孩呢!”

高兴满月的时候,我们又碰碰运气申请了向东的父母,没想到成了。

我们一家大小在加拿大团圆了,幸福的生活终于开始了。

这一年,中国那边尽是好事,奥运会申办成功,世贸谈判成功……而美国那边全是倒霉事,“9.11”的阴影还没完,又接二连三地出了几起恐怖事件,弄得Halloween(鬼节)都没有小孩子来要糖。

头一二个月,两家父母客客气气,抢着做饭,抢着刷碗。我和向东为能有这么体贴的父母而打心底里高兴。

第三个月,平静的气氛有了涟漪,涟漪来自于生活习惯的不同。他妈爱吃咸,我妈爱吃淡;他爸喜欢看新闻,我爸喜欢看电视剧;他妈爱干净,东西多一件不如少一件,我妈好节俭,外面的破烂一件一件捡回来;他爸好安静,晚上睡得早;我爸好热闹,晚上叮叮咣咣地活动到半夜;他妈喜欢吃肉,我妈喜欢吃素……

我和向东就商量着给他们排了班,一、三、五我妈做饭,他妈带孩子,我爸洗碗,他爸吸地,然后二、四、六再颠倒过来。

他妈做饭的日子,我妈就放一碗白水在桌上,每样东西都要涮涮再吃;我妈做饭的日子,他妈就拎一瓶酱油在桌上,不够咸就加酱油。

两家人唯一能够达成一致的决定就是在后院里种菜。我妈种菜是为了省一家人的菜钱,他妈喜欢种菜是因为有趣。天还没有暖意,四个老人就用瓶瓶罐罐在家里摆弄起了瓜苗,准备天暖和时移出去。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最传统的增加营养的办法——浇大粪。高兴的大便自然被作为首选,每天被他们从diaper(纸尿布)中抖出,在院子里晒成屎干儿再沤成肥,准备以后用。没几天,小院子里弥漫起高兴带着奶味儿的屎气,搞得邻居直提意见。

第四个月,涟漪中又落了雨,气氛有些紧张。他妈抓点小事就和向东报告:“我昨天吃个苹果,核剩大了点,你看看她妈,愣是捡了去洗了洗自己接着吃,还说什么加拿大水果这么贵,别浪费了。说给谁听呢?我和你爸爸在北京,家里的水果多的吃都吃不完,跑你这里来吃个苹果还要看人家脸色。”

我妈也不闲着,时不时也向我报告:你看看他爸,两三天一瓶威士忌,这样喝法,非把你们喝穷了不可。我们给你们的钱你可收好了,别让向东知道。妈妈说晚了,我们的账户都是joint

account(联合账户),钱都是放在一起的。

战争终于在第四个月的月末爆发了。

我们提议周末带父母去尼亚加拉大瀑布边的赌场玩玩。他爸高兴得不得了:“好啊,好啊,早就想去赌场看看,赌博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我爸不屑一顾地说:“我才不去呢,亲家,我看你也不要去。赌场都是黑社会的人去的地方,去那里的人都是坏人!”

“什么?我想去赌场,我就是坏人了?”他爸很不高兴。

“我不是说你是坏人,我是怕你去了赌场,迷上了赌博就变成了坏人。我们总要给孩子们做个榜样吧。”

“胡说!我受共产党教育这么多年了,难道就因为去个赌场就变质了吗?你还没事就去教堂呢,回来就上帝上帝的,上帝在哪里呢?谁看见了?唯物主义者的原则都哪里去了?”

“喂,你不要攻击别人的信仰嘛。我去教堂是去领略加拿大的文化,跟原则没有关系。再说了,你是党员,你每个星期去开会,汇报思想,这跟我天天去教堂坐着不是一样吗?我做什么,你管得着吗?”

两个老小孩,从赌场吵到信仰,又从信仰吵到台湾问题和民主体制。共处了好几年的亲家,住了四个多月,突然发现,无论在意识形态还是生活观念方面都存在着巨大的分歧。人在愤怒的时候,个个都像磨刀师傅,说出的话锋利无比。在中国时,两家各过各的,生活在距离中,相安无事。真应了别人说的话:距离产生美,没有距离反而成了矛盾的根源。

吵到最后没词儿了,我爸就叫:“我女儿嫁给你儿子真是一万个倒霉。”他爸就喊:“我儿子娶了你女儿才倒霉呢,国内的好工作也丢了,跑到这鬼地方来陪你女儿感受什么文化。”

两个老太太赶来劝阻,越劝越乱。向东跑来劝和,他爸又把矛头转到他身上:“我们在北京过得好好的,跑过来给你们当廉价劳动力,你还来帮他欺负我。”

“哎,亲家,你说清楚了,谁让你们当廉价劳动力了,伺候孩子的活儿哪点让你们多干了。”我妈又急了。

“明天我们就回去了,不跟这里受气了,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我们不待了,你们在这里过瘾吧!”她妈也急了。

“我们也不待了,我们忙活半天还落埋怨!”我爸说。

哇——哇——baby被吵醒了,哭了起来。我抱着孩子站在楼梯上:“妈,妈,快帮我热一下奶。”

“你叫哪个妈呀?让你婆婆管吧,她的孙子,你还是管她叫妈吧,我不管了。”我妈没好气地说。

楼上楼下乱作一团,哭声,喊声,吵闹声,声声入耳。

吵归吵,但两家人还是看在高兴的分上停止了战争,生活经过波澜而归于平静。两家人开始各做各的饭,各洗各的碗。我父母看新闻的时候,他父母就自觉地躲到屋子里不出来,他父母出来的时候,我父母就钻进了小屋,感觉像在捉迷藏,大家都有意地躲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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