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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在占领区

坨坨,我觉得我们已经离开堪萨斯了……

——多萝西,到达欧茨仙境时语

我们安全度过了“冰圣徒”们的节日——圣潘可内休斯、圣塞万休斯、圣本尼伐休斯、寒圣索菲……他们是冰上的圣灵,盘旋在葡萄园上空的云端,蓄好了势,要吹口气把这一年毁在霜寒里。有几年,特别在战争时期,他们没有了慈悲心怀,暴躁,陶醉于自己的威力:圣徒不“圣”了,甚至不“徒”了。种葡萄、采葡萄、酿葡萄酒的人们,他们的祈祷肯定传到了冰圣徒们的耳朵里,但他们听了有何感受就不得而知了——粗声大笑?视为异教邪端?对于这些为冬天护驾、抵抗五月带来的变革的后卫神癨们,谁又能了解他们的心思呢?

今年,他们发现乡下竟安宁了几天。葡萄藤重又在龙的牙齿、俯冲轰炸机和烧毁的坦克间长起来了。太阳温暖着山野,河流晶莹如酒。冰圣徒们收手了。夜晚变得温煦。没有落霜。这是和平之春啊。只要上帝赐予百日以上的阳光,葡萄就丰收了。

北豪森不像南边的葡萄种植区那样信仰冰圣徒,不过这里的气候也呈现出好势头。斯洛索普清早来到城里的时候,雨花在风中散落着。他赤着脚,脚上起了一层层的泡,在湿草里走得冰凉。山上有阳光。他的鞋子被一个难民用比梦还轻的手指脱走了——过了瑞士边境后,他辗转乘坐了多趟火车,在其中一趟车上睡熟了,大概是经过巴伐利亚的时候。不知什么人在他的脚趾间丢了朵红色郁金香。他觉得那是一种征兆。他想起了卡婕。

征兆把他带到了占领区,老先人们又要显灵了。这情形有些像去最黑暗的非洲研究那里的土著,却被他们怪诞的迷信给征服了。有趣的是,斯洛索普前几天晚上确实碰到了一个黑人。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黑人。他们在月光下的火车顶上只谈了一两分钟话。都是些闲话,感叹杜安·马维少校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突然从边上掉下去,沿着石子路堤,乒乒乓乓地滚入山沟——哦,当然没有提到赫雷罗人有关先人的任何信仰,但他却感觉到了自己的新教祖先们。边境渐远,占领区渐渐围拥了他,那种感觉也渐渐强烈——他们的先人们穿着有搭扣的黑衣,通过叶子的每一处变化,通过秋天苹果园间自由来去的奶牛,听见上帝对着他们大声叫嚷……

卡婕的征兆,卡婕替身的征兆。一个晚上,他坐在一座废弃庄园的游戏间里,把一个天青石眼睛的洋娃娃的金发添入火中。他留下了那双眼睛——几天之后用它们换了车钱和半个煮熟的土豆。远处传来犬吠声,夏日的风吹过桦树林。这是春天消解和退隐的最后时刻,而他正处在其必经的大路上。附近的某个地方,卡姆勒少将的一个火箭部队全体死亡,怀着受挫的斗志,留下了残片、余块、弹体局部、正在腐烂的电池、被雨水浸弄得模糊难辨的秘密纸张。斯洛索普紧追不舍。任何线索都值得跳火车去找……

洋娃娃的头发是真人的头发,烧着的味道很难闻。斯洛索普听到火的另一端有动静。声音越来越大——他以为是手榴弹,便紧紧抓住毛毯,准备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里一跃而出。不想火光里咔咔咔地出现了一个色彩鲜艳的德国小玩具,一个带轮子的猩猩,动作痉挛,垂着头,脸上一副傻笑,铁做的指节在地板上划过。在就要走进火里的时候,玩具的发条用完了,一晃一晃的脑袋停在中间,盯着斯洛索普。

他又往火里添了一缕金发:“好啊。”

笑声从某个地方传来。是个孩子。笑声却苍老。

“出来吧,我没有恶意。”

猩猩后面是一只微型的黑乌鸦,红嘴,也有轮子。一边跳,一边叫,还扇动着金属翅膀。

“你为什么烧我洋娃娃的头发?”

“哦,那头发不是她的,这你知道。”

“爸爸说那些头发是一个俄罗斯犹太女人的。”

“你为什么要到火这里来?”

“我的眼睛受伤了。”又上起发条来。玩具都没动。不过一个八音盒响了,小调的曲子,很准。“和我跳个舞吧。”

“我看不到你。”

“在这儿。”火边上伸出一枝小小的、结了霜的花。他伸出手,勉强找到她的手,进而搂住她小小的腰。他们庄严地跳起舞来。他都搞不清是不是自己在领舞。

他根本看不见她的脸。感觉上她如轻纱、似薄棉。

“衣服不错。”

“我第一次去社交场穿的衣服。”火突然熄灭了,只剩下星光和微弱的余烬,透过一片玻璃都不剩的窗户,照着东面的一座城镇。八音盒还在演奏,时间似乎远远超过了普通簧片。他们的脚移动着,在杂乱、破碎的衰草间,在丝绸碎片间,在兔子和小猫的尸骨间。他们沿着一条几何轨迹,在摇曳、破裂的挂毯间移动着,可以闻到尘土的气味,闻到动物寓言的气味,比刚才火边的那个寓言更古老……独角兽、吐火兽……他在那个只容孩子进出的入口看到的装饰物是什么呢?蒜头做的灯泡?别急——它们是用来防吸血鬼的吗?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一阵微弱的蒜味。在他身体北面的空气里还有一种巴尔干人的血气。他正要转身问她是否真是那个可爱的特兰西瓦尼亚女王卡婕,音乐却已经结束了。她从他的怀里蒸发了。

喏,他就像一支乩板上的笔,滑到了占领区。他脑子里那个空空的圆圈里所出现的东西也许会组成一条信息,也许不会,他还得再等等看。不过,他能感觉到有个灵异人物的手指,轻轻地却又明确地放在自己的岁月上。他觉得那些手指属于卡婕。

他还是伊恩·斯加佛林,战地(和平?)记者,不过这些天又穿上了英国军装,坐在那些火车上翻来覆去想马里奥·施韦特在苏黎世偷偷卖给他的情报。关于G型仿聚合物的材料很多,好像就是在北豪森这里。仿聚合物负责客户一块的工程师是个叫佛朗茨·珀克勒的人。他于1944年初来到北豪森,当时火箭正要进入大量生产阶段。他的住处安排在中心工厂。中心工厂是一个地下工厂联合体,主要由党卫军管理。二、三月间厂子撤离的时候就没有了他的下落。不过伊恩·斯加佛林是王牌记者,肯定能在中心工厂里找到线索。

斯洛索普和其他三十个寒冷破碎的人儿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他们的眼睛只剩了眼珠子,伤破的嘴唇红红的。他们在唱歌,一部分人。很多是孩子。那是一首难民的歌,以后斯洛索普经常在占领区听到,在宿营地、在路上,有十来种不同的调子:

如果今晚看到一列火车,

远远从天边驶来,

在木毯子里躺下睡觉吧,

就让火车那样走开。

每一个午夜都有火车,

千里之外将我们召唤,

火车驶过空空的城市,

火车没有停靠的车站。

火车头里没有司机,

照明的灯光也无人看管,

火车根本不需要乘客,

火车属于痛苦的夜晚。

火车站全都茕茕孑立,

通行证件被冷落闲抛:

我们留下的,由火车继承,

火车不停留,我们在变老。

让它们失恋般哭泣,

让它们的哭声随风而去。

火车代表着黑夜和毁灭,

我们代表着歌声和罪孽。

人们传递着烟斗。潮湿的木板条上烟雾缭绕,突然散裂开来,消失在夜晚的寒流里。孩子们在梦里吁吁喘息,患佝偻病的婴儿在哭……妈妈们偶尔说一句话。斯洛索普则躲在他那些倒霉的纸张中。

那个瑞士公司有关L(“拉兹洛”的缩写).雅夫的卷宗收列了他赴苏黎世工作后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很显然,他曾作为科学家象征性地担任过格罗斯利化学公司董事,直到1924年。在优先认购的股票和有关这个公司以及德国那个公司的一些片断信息中(接下去的一两年里这些信息被染共体这只大章鱼给吸回去了),记录了雅夫和马萨诸塞波士顿的莱尔·布兰德先生所做的一笔交易。

老天保佑,有门了。莱尔·布兰德这个名字他知道,好极了。这个名字也经常出现在雅夫的私人业务记录中。看情况,20年代早期布兰德与德国的雨果·司丁思公司有密切关系。在此期间,司丁思是欧洲金融界的天才。他的家族已经在鲁尔做了好几代煤炭大王。年轻的他在三十岁之前就创建了一个规模很大的王国,包括钢铁、天然气、电力、水力、有轨电车和内海航运线等业务,总部就设在鲁尔。大战期间他与当时掌控着整个经济的沃尔特·拉特瑙过从甚密。战后司丁思设法把横向的西门子—舒克特电力托拉斯和供应煤炭钢铁的莱茵易北联盟合并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纵横结合的超级卡特尔,并买进几乎所有的行业——造船厂、轮船航运线、旅馆、饭店、森林、纸浆厂、报纸,同时还进行货币投机,用德国国家银行借来的马克买进外汇,迫使马克贬值,然后用价值相当于原贷款量一小部分的款额偿还贷款。对于这次通货膨胀,他的罪责超过了任何一个金融家。那时候,人们日常购物是用手推车推着马克去的,也用马克做手纸,只要你肚子里有货往外拉。司丁思的外国关系网遍及世界——巴西、东印度群岛、美国。莱尔·布兰德这样的商人们发现,司丁思的增长速度无法抗拒。当时流行的说法是,司丁思和克虏伯、蒂森等沆瀣一气,要彻底毁了马克,这样德国就可以摆脱战争赔款了。

布兰德与此有何关系不太清楚。雅夫的记录上提到自己曾磋商过一些合同,成吨提供被称为“应急币”的私印货币给司丁思及其同谋,也同样提供“米福军用券”给魏玛共和国——这是雅尔玛·沙赫特耍的许多做账手段之一,可以使官方的账目里没有任何违反凡尔赛公约进行武器采购的痕迹。这些纸币合同有一部分包给了马萨诸塞某一家纸厂,而莱尔·布兰德碰巧又是这家厂的董事。

这家承包商叫“斯洛索普纸业公司”。

看到自己的姓氏,他并没有太感意外。它很自然地出现在这里,幻觉中的大多细节也很自然地出现在这里。他盯着这八个字母的墨迹,却并未看到突然出现的光亮(这种光亮甚至会呈人形,金黄,蕴藏着警示),而是肚子里感到一阵难受,一阵真实可触的恐惧。呕吐开始了,他感到头晕目眩——很久以前,有一天在希姆莱游艺室,就是这种感觉控制了他。他觉得头的四周有个气囊,橡皮的,很大,从四面挤压过来。那种感觉我们是知道的,真的,可是……他还勃起了,没有直接诱因的勃起。那种气味又出现了,来自他恢复正常意识之前的状态,挺柔和,像化学药品,却又肃杀、鬼魅。人世间找不到这种气味——是来自禁区的气息……所有那些静止不动的数字背后潜藏的真相在等待着他,激将他进去寻找命中注定躲不过的秘密。

有一次,他在一间屋子里躺着,身体被什么控制了,无力动弹……

勃起从远处慢慢哼鸣过来了。就像“他们”在他身体里装配、安插了一个乐器,在这个原始、喧嚣的世界中作为殖民地前哨,在这个遥远世界的白色大都市里作为又一个代表“他们”的办事处……

悲哀呀。真的。斯洛索普继续读着,变得十分紧张。莱尔·布兰德,嗯?哦,没错,很符合。他依稀记得见过一两次莱尔叔叔。他来看过他爸爸,挺和蔼,金发,在当地属于吉姆·菲斯克那样的能人。布兰德喜欢把小泰荣抱起来,抓着他的脚甩圈子。这当然不要紧——当时斯洛索普并没有特别坚持要头上脚下。

从这里提供的内容看,布兰德要么先于其他受害者看到了司丁思危机的来临,要么就是他天生过敏。1923年初,他就开始出售司丁思集团的资产权。其中有一次是由拉兹洛·雅夫牵线卖给了格罗斯利化学公司(也就是后来的心理化学公司)。这次买卖中转让的其中一项资产是“黑孩子公司的所有利益。卖方同意继续行使监督权,直到买方以同等机构替代施文德尔侦探部为止,届时由卖方认定该同等机构是否合格”。

雅夫的密码本正好在资料里。不管怎么说吧,这也体现了他的部分性格。“施文德尔”是他给雨果·司丁思的代号。太幽默了,这个傻老头。再就是“黑孩子”,代号是“T.S.”。

斯洛索普想道:嘿,乖乖,这一定是指我,唔。还有一种极小的可能性,是“铁屎”

在“黑孩子”债务记录中,有一笔钱是欠哈佛大学的,还没有付完,连本带息大约五千美元,依据是“同‘黑父亲’之(口头)协议”。

“黑父亲”的密码是B.S.。B.S.可能指“败屎”,但可能性极小。又好像指他父亲布洛德里克。“黑父亲”斯洛索普。

通过这样的方式发现自己的老爸二十年前为了给自己付学费和别人做了一笔交易,真是妙不可言啊。你想想,整个大萧条期间,他在哈佛过得很舒服,根本不像家里马上就要破产的样子。嗯,那他父亲和布兰德之间的交易究竟是什么呢?我被卖给——天哪!我被卖给了染共体,就像卖一块牛肉!监视我?司丁思和每个工业霸主一样,有自己的间谍机构。染共体也一样。这是否意味着我斯洛索普一直在他们的观察之下——也—也许从生下来就开始了?哇呀呀呀……

恐惧在他的脑子里气球般膨胀开来。这种恐惧不是随便骂一句娘就能压下去的……而是存在于记忆深处的边缘地带,是一种气味,一间禁室。他看不见,说不清。也不想看见说清。那是与最可怕的东西牵连在一起的。

他推测得出这种气味背后是什么:尽管仅仅根据这些文件得出结论还为时过早,尽管他在自己人生的白日坐标系上还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但是,就在这里,就在这温热的黑暗里,在时钟和日历触及不到的雏形里,他明白了:自己身上阴魂不散的气味正是来自G型仿聚合物。这一点将在未来得到证实。

另外,他最近老做一个梦,他很怕再做到这个梦。他梦见自己在家里的一间旧屋子里。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丁香花开,蜜蜂飞舞,暖风从一扇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他看到一本十分古旧的德语技术辞典。辞典打开着,翻在某一页,上面是立刺般的黑体字母。他读这一页时看到了“雅夫”的词条。定义是:我。他乞求它别让自己看到,最后就醒来了——可是,醒来之后,他依然很明确,一直很明确:它还会来的,任何时候想来就来。或许你也知道那个梦。或许它警告过你别说出它的名字。真这样的话,你就能明白斯洛索普现在的感受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货车车厢门边。火车正在爬坡。他拉开门,闪身而出——行动,行动——从一架梯子上爬到车顶。离他的脸一英尺处,两排亮闪闪的牙齿悬在空中。正合他意。是美军军械署的马维少校,“马维之母”的头子。老兄啊,“马维之母”是这整个操蛋占领区里最卑鄙龌龊的技术情报组。只要斯洛索普愿意,可以叫他杜安。“黑鬼,黑鬼,黑鬼!抓住下一节车厢里所有那些丛林里来的兔子!嗖—!”

“等等,”斯洛索普道,“我觉得我好像一直没醒来。”他的脚感到冰凉。这个马维真够胖的。裤子塞入战靴里,一股股的肥肉盖住了一根编织带,上面挂着太阳镜和.45式手枪,角质镜架。头发光溜溜地梳到后面,眼睛像安全阀,只要脑袋里的压力太大,就会朝你鼓出来,比如现在。

马维搭的是一架P47战斗机,从巴黎远道来到卡塞尔,在海利根施塔特以西的这个地方与这辆火车偶遇。他的目标是中心工厂,和伊恩·斯卡佛林相同。他需要和通用电气负责施行“赫尔墨斯计划”的人合作。隔壁车厢的那些黑人们当然令他紧张了。“嘿,这个故事你们应该喜欢的。让家里的人警醒警醒。”

“他们是美国兵吗?”

“他妈的不是。是德国兵。非洲西南部的人。有点难缠。你是说你不知道?算了吧。唉。英国情报部门可不太聪明啊,哈哈——没有恶意哟,明白吗?我还以为整个世界都知道了呢。”然后他讲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像是最高统帅部编出来的,因为格贝尔斯的想象力没有这么出人意料,最多只能编出阿尔卑斯山上的防御工事之类的东西。故事说希特勒计划在黑色非洲搞一个纳粹王国,后来失败了——在“血胆将军”巴顿在沙漠里把隆美尔的屁股还到他脸上之后。“‘给你的屁股,将军。’‘哦,天哪!我的屁股!呀—哈哈哈……’”他诙谐地捂住了自己宽大的裤臀。嗯,那些黑人骨干们在非洲没有了前途,作为没有得到正式承认的流亡政府,继续留在德国,偶然流浪到德军的某个军火部门,很快就学会了做火箭技术人员。现在他们走散了,没人管了,没有作为战俘羁押。而且据马维所知,他们的武器都没有被收缴。“干面包、青蛙、莱檬水都不足以叫我们担心——嗨,你说什么,兄弟?呶,你瞧,我们面对的不只是普通黑鬼,而是德国黑鬼。哦,天哪。胜利日的时候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一枚火箭,都有一个黑鬼。以前从来没见过全部由黑鬼组成的炮兵连,懂吗?德寇也没那么愚蠢!一个炮兵连,就是八十一个人,外加他们的支持、他们的发射控制、电力、燃料、勘察——嘿,简直就是一大堆黑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问题是,他们还和以前一样散布在各处吗?朋友,你发现自己已经得到了独家新闻。他们现在开始聚集了。哦,那就麻烦大大的咧!那节车厢里至少有两打——就在那里,你瞧瞧。而—而且他们的方向是北豪森,伙计!”每说一个字就用胖乎乎的手指在胸口戳一下,“哈?你认为他们想什么来着?你知道我想什么吗?他们有一个计划。是的。我认为是火箭方面的。别跟我刨根问底,这只是我这里,我心里的一种感觉。而—而且你知道,这忒危险了。他们不可靠——把火箭给他们?他们那个种族像孩子。脑子小了些。”

“可是我们的耐心,”黑暗中一个平静的声音提醒道,“我们的耐心是宽广的,不过并非是无限的。”说着,一个高大的、留着帝王式胡须的非洲人走上前来,抓住了这个美国胖子。马维尖叫了一声,整个人便被扔到一边去了。斯洛索普和非洲人看着少校在身后的路基上蹦弹而下,四肢呈翼状,最后消失在视野里。一弯月亮从一个起伏不平的山头上升了起来。

非洲人用英语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黑人支队”的恩赞上校。他先是为自己刚才的发怒行为道了歉,既而看到了斯洛索普的臂章,还没等斯洛索普插上一句话就拒绝了他的采访。“没有什么故事。我们是流亡者,和别人没两样。”

“少校似乎在担心你们去北豪森。”

“马维以后会很烦人,我敢肯定。然而,他造成的问题还不至于——”他瞟了斯洛索普一眼,“唔。你真的是战地记者吗?”

“不是。”

“我猜是自由间谍。”

“我不明白‘自由’是什么意思,上校。”

“可你是自由的。我们都是自由的。你会明白的。很快。”他沿着火车平顶走开了,还挥手做了个德国式再见。“很快……”

斯洛索普坐在车顶上,摩擦着赤裸的双脚。朋友?吉兆?黑人火箭部队?什么离奇的玩意儿?

啊,伙计们,早上好,

咱们先来放一声响炮,

二战哎,再见了!

战争结束了,我们有福了

我把阳光给你带来了——

日耳曼的赫尔曼,

别再扭扭捏捏、絮絮叨叨,

要回家去了,难道你不知道——

不,在这个“导弹捣坍”城里,

从来没人皱眉烦恼,

这里的每天都很美好——

(别咕咕哝哝了,格蕾琴!)

继续吧,把今天过得美美妙妙!

北豪森的早晨:草坪如绿色的色拉,雨滴点点,清新爽翠。一切都新鲜干净,像洗过一样。哈茨山向周围拱行开去,云杉、冷杉和落叶松胡须般一直从阴暗的山坡长到山顶。山墙高耸的房屋,天空倒映的水面,泥泞的街道,美国和俄国的士兵们从酒馆和临时军人服务社的门口涌进涌出,人人肩上都配着武器。风将乌云吹过图林根上空,山坡上的草坪和树木伐光的楔形地带在斑驳的阳光下涌流着。一些城堡高踞在城市之上,在云块的裂缝中游进游出。老马们将一车车酒桶从葡萄园往酒馆里拉,脏污的膝盖上长满了疙瘩,短腿、阔胸,脖颈上紧紧拉着用链子连在一起的双轭。沉重的马掌每一次落下,都会溅起泥花。

斯洛索普漫步来到城里没有屋顶的地带。穿着黑衣的老人们蝙蝠般在屋墙间闪来闪去。很久以来,这里的商店和房屋一直受到多拉集中营里解放出来的苦役们的劫掠。这些苦力们至今还有很多在这里盘桓,拿着篮子,故意把“175”徽章戴出来,在门口泪汪汪地盯着外面。斯洛索普听到一家衣店没有玻璃的凸窗里传来一个女孩的歌声,声音来自一个石膏模特后面的黑暗中——石膏模特光秃秃地趴在那里,四肢张开,手臂弯起来,仿佛在等待再也拿不到的鲜花或鸡尾酒杯。女孩在用俄式三弦琴伴奏。调子是3/4拍的,属于忧伤的、巴黎风格的那种:

爱不会逝去,

爱永不停息,

总有某种记忆,

突然令我们伤凄。

你离开了我,

留下玫瑰一束——

夹在我的岁月之书中,

进入我的双目……

时光已经流过,

我也不再是我,

玫瑰花下泪痕干涸,

就在我的菩提树侧……

爱不会消失,

只要它曾真实,

不论白天夜晚,

它都会回来,

一如菩提树叶,

碧绿、新鲜、温柔,

那是我的爱呀,

是我给你的赠留。

后来知道,她的名字叫盖丽·特里平,那把三弦琴的主人则是一个叫齐切林的苏联情报官。从某种角度讲,他也是盖丽的主人,起码是部分的主人。好像这个齐切林在占领区的每个火箭城都有一个闺房,里面藏着娇娃。看来又是个火箭狂。斯洛索普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盖丽谈论着自己的男友。他们坐在她没有屋顶的房间里,喝着一种这一带称为“北豪森影子酒”的淡色葡萄酒。头上,黄嘴的黑鸟儿点缀着天空,从山间城堡的窠里飞出来,经过废墟般的城市,就这样在阳光下绕圈子。远处,大概是在市场那边,一支卡车车队所有的引擎都在启动,尾气的味道掠过迷宫般的墙壁——墙壁上苔草覆盖,渗水不断,蟑螂爬行。马达声受到墙壁阻碍,给人的感觉像是四面八方都在响。

她年纪很轻,身体瘦削,略显拘谨。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受过污染的痕迹——可能整个战争期间她都是在后方某处的屋子里度过的,安全、安静,玩伴都是森林里的小动物。她叹息着说了实话:她的歌基本上是美好的愿望。“他走了就一直不回来。你进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你就是齐切林呢。”

“不是啦。我只是个辛苦的老记。没有火箭,没有香闺。”

“这是安排好的。”她对他道,“这里很乱。必须有个安排。你会明白的。”他确实会发现,发现数以千计的安排,关于温暖、爱情、食物、路上简单的移动、道路和运河。甚至现在幻想作为德国唯一政权的G—5也是为胜利而做的安排。正是如此。和其他那些私密、安静、被历史遗忘的人和事一样真实,一点不多,一点不少。斯洛索普虽然还没有意识到,但他已俨然成为一个国家,和目前占领区里的其他任何国家一模一样。这不是多疑。这是事实。一会儿结盟,一会儿散,说变就变。他和盖丽来到为他们安排好的命运里,而这种命运隐藏在满是残垣断壁的街道间,在一张四条腿的旧床上,对着一面阴暗的穿衣镜。他从不存在的屋顶看到一座绵长的、树木遮蔽的山峰冲天而起。她嘴里有酒气,腋毛如鸟窝,大腿如春风中柔软的树苗。他还没进去她就高潮了。她幻想是齐切林在动作,就在眼前,没有碰到却伸手可触。这一来斯洛索普很恼火,但也无法阻止自己高潮的到来。

阳物一软下来他就开始犯傻了,问些可笑的问题,比如,是不是传出了什么消息,使自己之外的人都不接近盖丽?再如,是不是我什么地方使她想起了齐切林?如果是,那又是什么?还有像:那个齐切林现在在哪里?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她的嘴唇、手指和在他腿上摩擦着的湿乎乎的腿又把他弄醒了。太阳跃过了他们头顶的天空,此时被一个乳房遮住了,却从她孩子般的眼睛里反射出来……接着是乌云、雨水——她撑起绿油布,上面有她缝的穗子,像个遮雨棚……雨水沿着穗子泻下,冰冷而响亮。晚上,她给他吃煮白菜,用的是一根旧的家传汤匙,上面结了层硬痂。他们又喝了些那种葡萄酒。暗影呈柔和的铜绿色。雨停了。孩子们在什么地方的鹅卵石路上踢着一个空煤气罐。

有个东西从天空中飞下来:爪子在遮雨棚的顶子上抓挠着。“是什么东西呀?”他迷迷糊糊地问。她开始理被子。好了,盖丽……

“我的猫头鹰,”盖丽道,“韦恩赫尔。碗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有一块糖,你能喂给他吗,亲爱的?”

亲爱的。是啊。斯洛索普踉踉跄跄地下了床。这是他这一整天以来头一回站直身子。他把一块露丝宝贝从糖纸里取出来,清了清嗓子,决定不问她糖果的来历。他已经知道了。他把糖果抛到遮雨棚上给那个韦恩赫尔吃。很快,他们又躺在一起的时候,就听到花生被嚼碎的声音和咂鸟嘴的声音。

“吃糖果,”斯洛索普不高兴地说,“他有什么毛病吗?你不知道他应该出去捕食,捉活老鼠之类的玩意儿吗?你把他变成家养猫头鹰了。”

“你这个人真懒。”婴儿般的手指顺着他的肋骨向下摸。

“哦——我敢说——别动了——我敢说那个齐切林用不着起来喂那只猫头鹰。”

她心里一凉,手停在那里。“他爱齐切林。齐切林不在的时候他从不来这儿要吃的。”

斯洛索普也凉了。更准确地说是僵了。“嗯,可是,你是说齐切林真的不会,嗯……”

“他本来应该会的。”叹息。

“哦,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他迟到了。就有了我们这事。”

斯洛索普下了床,穿了个软拖走到屋子中间,一只袜子在脚上,另一只叼在牙齿上,头从汗衫的袖孔里伸出来,裤子拉链卡住了,嘴里骂着娘。

“我的英国勇士哎。”她懒洋洋地说。

“盖丽,你为什么不早说,啊?”

“哎呀,回来吧。天都黑了,他不知在哪里和女人在一起呢。他一个人睡不着。”

“我希望你睡得着。”

“嘘。过来。你不能光着脚出去呀。我给你一双他的旧靴子,把他的秘密全告诉你。”

“秘密?”留心了,斯洛索普,“我干吗要知道——”

“你不是战地记者。”

“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没人相信我。我当然是战地记者了。”对她晃动着臂章。“你识字吗?什么是‘战地记者’。我还有胡子呢,瞧,不是吗?和那个欧内斯特·海明威一样。”

“哦。那我想你压根不是在寻找00000号火箭喽。我真是糊涂了。对不起。”

哦,老天,斯洛索普想,我要不要从这里出去呀?伙计,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是一场美人计。别人谁还会对使用那种G型仿聚合物设备的六千个火箭里的这一个情有独钟呢?

“而且你对‘黑色装置’也极其不感兴趣。”她继续说。继续说着。

“什么东西?”

“他们也称之为‘S—装置’。”

上层设备,还记得吗,斯洛索普?韦恩赫尔在遮雨棚上,鞬鞬地叫着。是在给那个齐切林发信号,肯定的。

多疑症患者之所以是多疑症患者(格言5)并非因为他们多疑,而是因为他们这些该死的傻瓜经常处心积虑地把自己推入多疑的境地。

“哎,这怎么可能呢?”紧绷的肠子鸣响着,但他仍然不遗余力地模仿卡里·格兰特的口音,同时技巧不凡地打开了一瓶新的北豪森影子酒,发出“突”的一声。他殷勤地倒满了酒杯,递一杯给她:“像你这样一位年轻迷人的人儿,竟然了解火箭,武器?”

“我读过瓦斯拉夫的邮件。”那口气似乎在回答一个愚蠢的问题。这个问题本来就愚蠢。

“你不该随便对一个陌生人扯这种事情。他知道了会杀了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阴谋诡计。我喜欢玩。”

“也许你是喜欢给人惹麻烦。”

“对极了。”声音从下嘴唇上发出来。

“好吧,好吧,告诉我吧。不过我可不知道《卫报》会不会有兴趣。要知道,我的编辑们都很古板。”

她裸露着的小乳房上满是青肿的痕迹。“我曾经为一种火箭标志做过模特。也许你已经见过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巫骑在A4上。肩膀上扛着自己过了时的扫帚。我被投票选为485炮师3中队的梦中情人。”

“你真的是女巫吗?”

“我觉得自己有这个倾向。你已经去过布罗肯了吗?”

“其实我才到城里。”

“从第一次月经开始,我每个沃尔珀吉斯节都要去那儿。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

“给我说说这个,这个‘黑色装置’。”

“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

“如果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应不应该对什么感兴趣,我又怎么能知道我会不会感兴趣呢?”

“你肯定是个记者。你惯于玩弄词语。”

齐切林来了,在窗外怒吼,手里攥着一把亮铮铮的纳甘左轮。他从降落伞上下来,用一记柔道的砍劈就把斯洛索普放倒了。他开着斯大林坦克冲进屋里,用一颗76mm的炮弹炸斯洛索普。感谢有人绊住了他,亲爱的,他是个间谍,好了,再见,我要去一趟佩纳明德,见一个乳头像香草冰激凌的波兰婊子,正在婚龄的波兰婊子。晚一些再查你的岗。

“我想我得走了。”斯洛索普道,“打字机要换新色带,还得削铅笔,你知道那种情况的——”

“我告诉过你了,他今晚不会来的。”

“为什么?他出去找那个黑色装置了,啊?”

“没有。他没得到最新消息。这个情报是昨天从斯德丁送来的。”

“当然是用明码喽。”

“难道不行吗?”

“肯定不是很重要。”

“是卖钱的。”

“这个情报?”

“是S装置,你这讨厌鬼。斯维内明德的一个人可以弄到。如果你有意买的话,五十万瑞士法郎。他每天在滩头散步处等,一直到中午。穿白色西装。”

哦,是吗?“布劳吉特·马科星。”

“上面没有说名字。不过我觉得就是马科星。他一直在地中海附近活动。”

“你说服我了。”

“马科星在占领区已经是传奇人物了。齐切林也一样。据我所知,你也是。你叫什么名字?”

“卡里·格兰特。盖—丽,盖—丽,盖—丽……听着,斯维内明德这个地方在苏联占领区,是不是?”

“你说话像德国人。现在把边界忘了吧。把小地盘忘了吧。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军队存在。”

“没错。”盯着他,“可那不一样。”

“哦。”

“你会了解的。全都取消了。瓦斯拉夫称之为‘过渡期’。你只要随大流就行了。”

“现在要从这儿流出去了,孩子。谢谢你的信儿,把斯卡佛林的帽子给你作小费吧——”

“求你留下吧。”她蜷在床上,眼里的泪水马上就要溢出来了。唉,我操,斯洛索普你这个蠢货……可她还是个孩子啊……“过来吧……”

可是,在他把东西放进去的那一刻,她却变得很内行,还有点疯狂,用磨得锯齿般尖利的手指甲在他的腿上、肩上、屁股上猛抓。斯洛索普很善解人意,尽量忍住不射精,等她先到高潮——突然,有一个重重的、毛茸茸的、有很多尖刺的东西扑下来落在他的后腰上,又弹开去,他一下就被激得高潮了,而且发现盖丽也高潮了,嗖——,咿——……哦,哎哟。翅膀又拍动了,韦恩赫尔飞向黑暗中——是韦恩赫尔。

“该死的猫头鹰,”斯洛索普尖叫着,“他再敢这样我就给他屁眼里塞一颗露丝宝贝,哎呀——”这是阴谋这是阴谋这是巴甫洛夫条件反射!或者别的什么。“齐切林训练他这样做的,对吗?”

“错了!我训练他那样做的。”她朝他笑着,像四岁的孩子那样快活,什么也不隐瞒。斯洛索普决定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你是个女巫。”尽管他很多疑,还是和这个长腿女巫偎依在床单下,点了支烟,也不顾那么多齐切林都拿着毁灭性的武器、不停地从没有屋顶的墙上往里跳了。很快地,他竟然在她赤裸、张开的怀抱里睡着了。

这是一个漫画版的星期天清晨,碧蓝的天空飘浮着绚丽的粉红色云彩。鹅卵石路上满是泥泞,很滑,甚至有些反光,叫人感觉不是在走街道,而是在走一条条长长的生肉、狼人的后腿肉、猛兽的下肋肉。齐切林的鞋很大。盖丽把一件旧内衣撕成碎片塞在靴子趾部,才合斯洛索普的脚。他不断躲避着吉普车、十吨大卡、骑马的俄国人,最后搭上了一个十八岁美国中尉疤痕累累的灰色梅赛德斯指挥车。斯洛索普出于自我保护,先是翘了翘胡子,又挥了挥臂章。太阳已经暖烘烘的了。可以闻到山上常青植物发出的气味。“一条杠”开着车,认为斯洛索普进去没问题。他就在保护中心工厂的坦克连。英国特弹组来了又走了。目前是美国军械署的人在忙着装箱、搬运一百枚A4的零件和工具。很头疼。“要在俄国人接手之前全部搬完。”过渡期。每天都有老百姓、官僚和高级别的游客,瞪大眼叫“哇”。“估计以前没人见过这么大的。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像一群滑稽人物。没任何目的,就是来这儿看看。大多数人带了相机。我看你没有。如果你想租的话我们在大门口有。”

众多赚钱法门之一。厨子阿黄·詹姆斯推着一辆漂亮的小推车卖三明治。人们可以听到他在地道里叫:“来买了!热的冷的都有,蔬菜多多!”再过五分钟,这些狼吞虎咽的傻瓜们有一半人的杯子上就开始流油了。连里的二流子尼克·德·普若芬迪斯在工厂控制室的电话亭里摇身一变成了商人,着实让大家吃了一惊。他卖的是A4纪念品:都是些小零小件,可以做成钥匙链、钱夹子,或者可以送给家里那个“特别的她”的花别针,还包括燃烧室上弄下来的铜质喷头、伺服电动机上弄下来的滚珠。这个星期热卖的似乎又是SA100橡实二极管,是一种非常可爱的混频小电子管,从德律风根的零件上掳来的,甚至还有更稀有的SA102,当然卖价也更高了。另一个人物是“微件”格雷厄姆,鬓角留得长长的,躲在地道里,专捡那些散落游客的便宜:“嘘。”

“嘘?”

“没什么。”

“哎,你把我的好奇心给惹起来了。”

“我还以为你开得起玩笑呢。你旅游啊?”

“我—我只是离开一会儿。真的,我马上就回去……”

“是不是有点乏味?”油滑的“微件”向目标逼近。“有没有这样想过:‘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呀?’”

愿意出天价的游客很少失望。“微件”知道从哪些秘密入口进入通往中心工厂隔壁多拉集中营的石廊。他给去的人每人发一个手提电灯,还会草草说明万一碰到死人时的基本处理办法。“记住,他们以前在这里总是处于戒备状态。美国人解放多拉时,活着的那些犯人进行了疯狂的物质掠夺,他们抢啊吃啊喝啊,把自己都撑病了。至于其他人嘛,死神也以美国军队的方式光临了他们,从精神上解放了他们。所以他们现在很可能在进行疯狂的精神掠夺。小心你们的思想。用大脑的天然平衡状态对付他们。他们会以失衡的方式向你进攻,记住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叫“太空武器”的太空服衣柜,十分讲究,设计者是柏林著名的军服设计师海尼。这些服装十分炫目,足以刺激那些太空轻歌剧的少年主角们,甚至还能刺激在他们脚指头上闪来闪去的那些颜色怪异的电视人物。不仅如此,海尼还为那些有趣的、带着电鞭的小太空飞行员们(德语叫“若姆乔吉尔”)设计出了丝绸服装——将来有一天,他们会绕着“火箭城”的灯光障碍在外面嗡嗡地飞,骑着磨光的陨石“马”,马的脸都是同一风格的(你心目中理想化的那种马,突出了疯狂的眼睛、牙齿和后臀下的阴影……),推进气体从尾巴根部放屁般喷出来——看到这种浴室里才有的下流情景,少年主角们一起哧哧笑了。然后,恰似万有引力叹气一般,慢慢地摆动起来,借助个个显得光华灿烂的荧光塑料,回到了华尔兹节奏,大家共同的、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未来华尔兹”。这些脸无声地旋转着,蕴藏着一场微微有些龃龉的、刺耳的赞美诗合唱。他们的肩胛骨甩动着,像太空里的维也纳,被明天弄得精疲力竭……

这时候——太空帽出现了!一开始可能挺吓人,因为看上去像是头盖骨做的。这种头盔叫人看了不舒服,至少头顶部分绝对是与人相近的动物头盖骨做的,只是尺寸扩大了些……也许泰坦们就住在这座山里面,他们的头骨被当成巨型蘑菇采了下来……眼窝里装了石英透镜。还可以装滤色镜。鼻骨和上牙换成了一种金属呼吸设备,满是条条缝缝。下颌部是一个合成部件,简直就是脸部的遮裆片,铁和硬橡胶材料的,也许里面裹着一个无线电设备,黑糊糊地伸向前面,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只要另付几个马克,就可以弄个太空帽戴戴。一钻到窟窿般的头盔里,就只能从中性的眼窗里看外面了,哧哧的呼吸声在骨质的空间里回响。这时候,你原本以为清楚的大脑就没多少用处了。“黑人支队”住的小隔间也就不再是“土著野人奔向21世纪”那么简单的搞笑旅游趣闻了。牛奶葫芦看样子是某种塑料做的。传说恩赞曾酒后做梦,梦见自己和一枚身材苗条的白色火箭交媾,从而悟得大道。就在那个地方,还有一片暗渍。奇妙的是暗渍仍然是湿的,还有一种气味,大家想得出,那该是精液的气味——其实那气味更像肥皂或漂白粉。墙上的画没有了原来的古朴粗糙,却显出了古朴的辽阔、深远与壮丽——其实已演变成了题为“遨游太空的美好前景”的西洋景。碳化物的灯光照得雪亮,那响声和味道就像一个老熟人不良的呼吸。眼前的景象确实令人瞩目。几分钟后就可能看得清人影的移动了,尽管通道很广阔,前方的距离十分遥远——没错,我们已盘桓在弹道的最后一段了,就要进入“火箭城”了。难熬的磁暴之夜已成为过去,涡电流却仍在我们身上的钢铁间闪烁微光,犹如车窗上残留的雨滴……没错,这是一座“城市”:在这盐质的地道里,传来一阵单调的“主啊!”、“了不起!”。回声阵阵中,我们挤到窗口刺目的光亮前……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以前有人千方百计编造的对称结构,不是机翼,不是装有蒸汽管道的拐角,不是路标塔,更不是官方版本中简单的立体几何图形——那是说给外面标有编号的地道里那些披绶带旅游的文员们听的。是啊,这座火箭城背景黑暗寂静,城内却灯火辉煌。它的建立根本就是为了“避免对称、引入复杂、引发恐怖”(引自《机械化文集序》)。但是,游客们又只好把火箭城的造型和记忆中自己的时代、自己星球上的东西联系起来,像盆子里打碎的酒瓶、几千年来把死神甩在后面的狐尾松、多年前废弃的混凝土公路、30年代的发型、吲哚分子,特别是聚合吲哚,G型仿聚合物中的那种——

等等——这想法来自他们里面的哪个人?监视器,锁定目标,要快——

不想目标溜掉了。“他们在下面有内部保安。”年轻的“一条杠”对斯洛索普说,“我们来这儿只是为了弄清地面岗哨的情况。我们的任务到0号隧道为止,‘电力与照明’。我们的日子蛮好过嘛。”生活是美好的,谁也不希望部队的部署再有变化。有“弗罗琳”(德国小姐),可以搞,又能做饭洗衣服。他可以给斯洛索普弄到香槟、皮衣、相机、香烟……他总不能只对火箭感兴趣吧?疯子才那样呢。他的判断是对的。

除了睡觉和抢东西,大家还可以不理睬“请勿停车”的牌子。这是胜利带来的又一枚甜果。这里到处是喷有“停车”字样的圆形牌子,有钉在树上的、绑在梁柱上的。尽管如此,他们那辆满是酒窝的梅赛德斯到那儿时,隧道的主要入口已经被车辆堵得满满的了。“我操。”年轻的坦克手吼道。他给德国车熄了火,把它停在防暴坡上,也没管什么朝向。他还把钥匙留在了车上——斯洛索普也开始学着留意这些东西了……

隧道入口是抛物线形。阿尔伯特·斯皮尔风格。30年代时有人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抛物线,阿尔伯特·斯皮尔当时负责“新型德国建筑”,后来又成了军备部长,也就是A4名义上的主顾。这里的抛物线正好是斯皮尔一个弟子埃策尔·奥尔施的灵感之作。他在一些超级公路的立交桥和一些体育场之类的地方发现了这种抛物线,觉得是自己见过的最现代的东西。可以想象,当他发现这种抛物线也成了为火箭飞越太空而设计的轨道时,该是多么震惊呀!(其实,他当时只说了句:“哦,很好。”)他的名字有“小阿提拉”之意,是他妈妈根据“匈奴王阿提拉”起的,个中原因没人搞得清楚。他的抛物线顶部很高,铁轨从下面通过,冷冷地挺入阴影之中。用板条钉住的伪装布在边缘处翻卷起来。上面的山坡渐高渐远,树木丛中时有岩石露出。

斯洛索普出示了最高统帅部的超级骗子通行证,上面有爱克的签名。还有个签名更权威,出自率美军“V—2特别代表团”离开巴黎的上校之手。这是马科星专门从机关里搞的。在这个地方,除了保安人员外,第5装甲师47装甲步兵团B连好像还有点地位。检查人员耸耸肩,让斯洛索普过去了。这里很多人在闲逛、闲聊、说土笑话。肯定也有人挖过鼻子。过了几天,斯洛索普发现自己透明的棕色北豪森护照上有一滴干鼻涕。

进去走过那些白顶的哨塔。变压器在春天的早晨里嗡嗡响着。什么地方有链子声,一块卡车后挡板掉下来了。车辙间和高处的泥梗子渐渐被太阳晒干了,颜色淡了,碾碎了。不远处,一列火车无所顾忌地拉响了汽笛,就像醒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又走过一堆日光下显得亮晃晃的金属球,还有个牌子,上面写了句俏皮话:“请你,别压——此处,氧气设备呀,啊?你们sfacima(破坏)这个国家多久了,多久了……”。他们走到抛物线和寓言下面,直直进入山体中。看不到阳光了,冷起来了,暗下来了,中心工厂长长的回声传了过来。

有一种并不鲜见的人格失常叫做“坦霍伊泽症”。我们有些人特别喜欢被人带到山里面,有时候并没有色情目的——维纳斯、弗劳·霍尔达,女神的性魅力。是的,很多人来此的目的是寻找侏儒,比人还小的侏儒,寻找坟墓里时间的延伸方式——他们裹住全身,在这里闲庭信步,安安静静地走过长达数英里的院子,不必担心迷路……没有人盯着你看,没有人伺伏着审视你……走出公众的视野……即便是吟游诗人也需要独处……就像阴天在家里久久地踱步……享受与世隔绝的舒适。在这里,人人对死亡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斯洛索普了解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在赌场研究地图时了解的,毋如说是以“感觉中有人在那儿”的方式了解的。

发电机仍在供电。个别地方的灯泡裸露着,照出一片光亮来。黑暗像大理石,被开采、运输,而灯泡便成了凿子,把黑暗从死寂中掘出来。于是,对于那些谦卑者们,那些被上帝和历史遗忘的大多数,灯泡成了他们重要而秘密的偶像。多拉的犯人们抢东西的时候,不先抢吃的,不先兴高采烈地抢1号隧道里的药柜和医院药房,而是先抢火箭制造厂里的灯泡。这些易碎的、没有插座的(德语里“插座”这个词也是“母亲”的意思,所以也可以说是“没有母亲的”)物件儿是“解放”必须付出的代价……

工厂的布局是埃策尔·奥尔施的又一灵感之作,和前面的抛物线一样,是纳粹分子的灵感,同时又是火箭的一个标志。整个图形是“SS”,每个字母都拉长了一点。两个“S”是两个主隧道,伸入山体内一英里有余。还有个图形是梯子,上面有一个不显眼的“S”形波纹,平躺着:四十四个梯档形的横向隧道,用来连接两个主隧道。最深处是两三百英尺的石山,沉沉地悬在头上。

进一步说,这个造型还不止于两个拉长的“S”。有一天,徒弟胡尔帕跑进来对设计师说:“首长!”几乎是尖叫,“首长!”奥尔施住在中心工厂的寓所里,和工厂间隔了几条秘密小甬道,这些小甬道在工厂的地图上是看不到的。对于这里的设计师生活,他慢慢陷入了一种特别良好的自我感觉中。他要求所有的助手都叫他“首长”。这倒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怪癖。前三次他给元首提交的设计图,从外表上看全都棒极了,都是非常漂亮的新式德国风格,只是所有的建筑都设计成了倒塌结构,看上去很普通,设计者却有意要让它们倒塌。整个造型就像看歌剧时睡在别人腿上的胖子。倒塌的时间就在最后一颗钉子上好后不久,在新建的寓言式雕像最后的模版取掉后不久。按那些助手们的说法,这表现出了奥尔施“希望死亡”的倾向:人们在内部餐厅用餐的时候,在阴暗的运石码头喝咖啡的时候,对这件事议论纷纷……此时,太阳早已落下,在这个穹隆状的、几乎像露天的房间里,每张桌上都亮起了白炽灯光。夜间,侏儒们坐在这儿,各自的灯光有限制地、不稳定地照着……可能下一刻就会一片漆黑……每个侏儒都在自己的制图板旁工作。他们工作到很晚。按规定,他们的工作是有期限的,但他们这样加班究竟是为了赶期限,还是作为对以前误了期限的惩罚,就不太清楚了。可以听到埃策尔·奥尔施在办公室里唱歌。喝啤酒时唱的那种歌,庸俗低级。他正在点烟。他和刚刚跑进来的侏儒徒弟胡尔帕都清楚,这支烟会爆炸。那是某些不认识的人作为革命行动放在他的雪茄盒里的,但这种行动太微不足道了——“别急,首长,别点——首长,灭掉,求求你,这支雪茄会爆炸的!”

“往下说,胡尔帕,用你刚才贸然闯进来的智慧。”

“可是——”

“胡尔帕……”熟练地吐着烟圈。

“是—是有关这里的隧道的,首长。”

“别那么畏畏缩缩的。我是根据双闪电的形状设计的,胡尔帕——是‘SS’标志。”

“可那也是二重积分符号。您当初知道吗?”

“唔。知道:Summe(积分),Summe,莱布尼兹是这么说的。哦,那不就是——”

嘣。

没错。可是埃策尔·奥尔施的天才设计却特别适合火箭的有关形象。早年,这位设计师在自己的静态空间中,可能时不时用过二重积分,通过平面求体积,那些公式也是人人都知道的——质量,力矩,重心。不过他已经很多年不搞那些基础的东西了。如今他主要计算的是马克和芬尼,而不是那些函数,那些理想化的r和θ,那些天真的x和y……但是在火箭活生生的动态空间里,双重积分的意义就不同了。这里的积分是处理一种变化率,把时间抛开:变化成了静态……“米每秒”也被积分成“米”。运动的火箭被凝固在空间里,成为建筑物,没有了时间。它从不发射,也从不落下。

在这种方针下,发生了如下事情:一个小钟摆,由一个磁场固定在中心。发射的时候,受引力影响,钟摆就朝后摆,偏离中心。钟摆上装有线圈,线圈经过磁场时,电流通入线圈。当钟摆被发射时的加速度推离中心时,电流开始流动——加速度越大,电流越强。这样,火箭这边处在飞行状态,先感觉到加速度。而人这一边进行监测时,首先感觉到的是位置和距离。火箭从加速度到距离,要进行两次积分,需要一个移动线圈、一个变压器、一个电解电池、一个二极管电桥、一个四极管(多一个栅极,可以屏蔽管子里的电容耦合),还有一大堆设计注意事项,最后才能计算出肉眼一下子就能看出来的东西——导弹在飞行轨迹上的距离。

又要说到那种落后的对称了。波因茨曼没有注意追踪对称,卡婕却注意到了。“自有一种生命啊。”她这么说。斯洛索普想起了她勉强的笑容,想起了地中海的那个下午,一棵桉树的树干被剥了皮,变得面目全非,在渐暗的光线中呈现出粉红色,和斯洛索普曾穿过的美国军官服的裤子颜色一模一样,还有那种酸味,树叶发出的那种刺鼻的气味……电流在线圈中流动,经过一个惠斯通电桥,将一个电容充满电。电荷量是线圈和电桥中电流量的时间积分。这种所谓的“染共体”导航系统,其高级形式进行两次积分,以使电容一边聚集的电荷量随火箭飞行距离的增加而直线上升。在发射之前,电池的另一边已经被充电,其电荷量代表空中飞行到达的某一特定距离。在这一点上中断燃烧,火箭仍可继续前进,击中伦敦的滑铁卢车站。在导弹飞行中积累的电荷量(BiL)和另一边预置的电荷量(AiL)相等的瞬间,电容放电。一个开关关闭,燃料中断,燃烧终止。火箭靠惯性继续飞行。

这是中心工厂隧道形状的一个含义;另一个含义则可能指古老的咒语,代表紫杉树或者死神。在埃策尔·奥尔施的潜意识里,二重积分代表着找到潜在重心和未知惯性的方法,就像有人由于对“文明”的曲解而在黄昏里给他留下的巨石。在这种“文明”之下,可以看到体育场角落里水泥铸成的鹰,高达十米。人们,也就是概念被曲解的“人民”,则聚集在体育场上——那里鸟儿不飞,厄运已定的石头深处那些想象中的中心点不被看作“心脏”、“节丛”、“意识”、(继续往下说的时候,那个声音里渐渐有了嘲讽的口气,渐渐忍不住要流出还有些真诚的眼泪)“圣殿”、“运动之梦”、“永远停留的时光包裹”、“在有生命的石头群中间格外突出的灰色重力”。不,根本与这些东西无关,它们只是空间里的一个点,悬在燃烧必须终止的那一点上,既不发射,也不落下。那么,哪种形状的重心与燃烧终止点相吻合呢?不要随意说出无数种形状。实际上只有一种。这种形状很可能是一种秩序与另一种秩序的界面。每个发射点都有一个燃烧终止点。它们仍然悬在空中,全部悬在空中,就像一个星座,等待着一个命名,做黄道第十三宫……不过它们离地面太近,从很多地方都看不到,即便在可以看到它们的区域里,地点不同,看到的造型也完全不同……

二重积分的形状还像蜷着身体睡觉的两个恋人。斯洛索普希望其中一个是自己,回到卡婕那时候——尽管他可能又会有一种失落感,甚至会比现在脆弱——甚至(因为他现在依然真心思念着她)能以他随意就能看清楚的方式,侥幸地保留那种生活。实实在在却无比冷酷的那种侥幸。恋人们只能互相依靠才能对抗这种冷酷……他能够那样生活吗?“他们”会同意他和卡婕过那种生活吗?关于她,他对任何人都无可奉告。他胡编乱造、把名字张冠李戴、在交换站办公室里给“快蹄儿”讲故事时掺入自己的臆想。这一切并不是出于绅士作风,而是因为本能地害怕自己的灵魂被一个影子或一个名字控制了……他想尽可能留住她的一切,通过“他们”的几次残缺信息,通过“他们”的谄媚和“他们”的金钱:也许他觉得,如果自己能够留住她的一切,也就能留住自己的一切了……虽然对斯洛索普来说,这极其接近于高尚,极其接近于“那根他觉得属于自己的阴茎”。

头顶上的铁皮导管蜿蜒如脊骨,里面发出工厂排气设备的呻吟声,偶尔像是人发出的声音。车辆声也从远处传来。这些声音好像没有直接谈论斯洛索普,这很明白。不过,他还是想听得清楚些……

灯光如湖,黑暗如海。隧道的混凝土表层已经裂成一块块的,变得坑坑洼洼,上面刷了层石灰,看上去不大真实,就像游乐园洞穴的内壁。那些横向隧道的入口静悄悄地闪过去,像有音准的管子,有人在开口处吹气……曾几何时,这里的车床发出尖锐的声音,玩兴十足的机械师们从装切削油的铜壶里喷出油柱来……指节被砂轮磨得出了血,细钢屑戳着毛孔、皱纹、嫩肉……隆冬般的空气里,合金管和玻璃管组成的网络吸收了那些叮当声,琥珀色的灯光步兵方阵般驱驰于小霓灯中间。这一切都曾真实过。在中心工厂里,长时间生活在现时是很难的。你所感觉到的那种怀旧情绪不属于自己,而是受到某种影响的产物。夜晚,终极的夜晚,使一切事物变得静止、沉默、微弱。坚硬的氧化物层,有些薄得只有一个分子的厚度,包裹在金属表面,照出淡淡的人影。干草色的聚乙烯醇传动带松弛了,释放出生产设备的最后几缕气息。人们虽然发现这里与世隔绝、鬼神出没,到处是不久前被人类占据过的痕迹,但它并不是传说中的“蓝色玛丽”号双桅船——它的目的地并不是单一的,脚下的这些路直直地通向风平浪静的欧洲各地。我们的肉体之所以冒冷汗、起疙瘩,主要不是因为国内的不解之谜,或者躲在屋子里对某种可能性产生的恐惧感,而是因为了解了极可能发生过的事情……在开阔、荒凉的地方,人很容易因恐慌无助而产生恐惧感。可这里产生的却是城市里的那种惊恐。这种惊恐只出现在你在流逝的时间里迷失方向或孑然一身时,出现在历史业已不存在时——没有时间机器带你回去,只有迟到的悔恨和缺失的遗憾:首都被撤空后,这些悔恨和遗憾填满了一个巨大的铁路棚。畜牧神的那些城市堂表兄弟姐妹们在灯光的边缘等着你,演奏着他们一贯演奏的曲子,只是此刻更加清晰,因为其他的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下寂静……家燕们的幽灵在棕色黄昏的装扮下,飞向白色天花板……在占领区,它们很独特。它们对新的不确定性有所回应。以前的鬼要么是死人的魂魄,要么是活人的影子。但在占领区,各种区别被严重模糊了。你思念、深爱、寻觅的那个名字变得朦胧而遥远,而这比大规模失去它们的情形还要糟糕: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活着,而大量的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们的影子是帮不了忙的。这里只剩下躯壳,在灯光里,在黑暗里:它们是不确定性的化身……

处理A4后事的人们来回走动着,敲敲打打,在隧道中大声喊叫。后来斯洛索普还看到了戴臂章、穿卡其布的非军事人员,头盔的衬里上有版印的“GE”字样,有些人会对他点点头,眼镜在远处的灯光下反着光。大多数人对他视而不见。军队的工作人员们扛着箱子,走着行军的步伐,进进出出发着牢骚。斯洛索普饿了,却怎么也找不到阿黄·詹姆斯。问题是这儿连个可以打招呼的人都没有,更不用说拿吃的给自由记者伊恩·斯卡佛林了。哎,别急,天助我也,前面来了一队女孩,统一穿粉红色紧身实验服,下摆只到光裸的大腿根部。她们穿着金色的坡跟鞋,在隧道里轻快地走着,用德语说:“啊,太迷人了!”太多了,一次抱不过来,“很漂亮,嗯,什么?”哎,哎,女士们,一次一个。她们咯咯笑着,伸手把豪华的“花环”套在他脖子上。花环上有银色的B号螺帽和法兰式管接头,还有深红的电阻和浅黄的电容,小香肠般挂着,还有垫圈片,还有大量铝碎屑,亮亮的,卷卷的,很有弹性,活像秀兰·邓波儿的头发——嗨,霍根,留着你的呼拉女吧——她们把他带到这儿的目的是什么?进了一个空隧道,女孩们开始全体狂欢,持续了好多好多天,大量吃罂粟、游戏、唱歌,如此反复。

进了20号隧道再往上走,人越来越多了。这是工厂里的A4专区,A4火箭、V—1导弹和涡轮螺旋桨飞机装配线都在这里。从这些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号的隧道里出去,火箭部件交叉送入两个主要装配线。再往前走,你就能追溯火箭的制造过程了:增压器,中段,前端部件,动力装置,控制装置,尾段……这里还有很多尾段,堆在那里,一个尾翼朝上,一个尾翼朝下,交错开来,一排接一排,一模一样地摆在那里,金属面上有凹纹和波纹。斯洛索普漫不经心地走着,看着自己的脸照在上面,变形、移动,嘿,朋友,这简直是一座大型的地下游乐园嘛……装有小金属轮的推车用链子拴着,一直通到隧道后面:它们运送的是四个叶片的箭头状部件,都指向天花板方向——噢,对了——这种外壳应该和推力室的扩展形喷管相吻合。当然这儿有一大堆这种东西,真他妈够大的,和斯洛索普一样高,喷头附近用白色颜料写着“A”……头上,粗粗的、加了白色保护层的管子蜿蜒潜行着,青灰的灯泡上无檐帽模样的反射镜已经烧焦,里面没有了光亮。沿隧道中线排列着一些拉莱柱,灰色而细长,露在外面的线生满了陈锈……蓝色的暗影投入备件笼内,落在木底板和烟囱般大小的潮湿砖柱上悬着的“工”字梁上……铁轨旁堆着玻璃绒绝缘材料,像雪堆……

最后的装配在41号隧道继续进行。这个横向隧道五十米深,用来放装好的火箭。欢闹的声音、明显不协调的声音滚滚而来,在混凝土的壁面上回荡。主隧道那边人流如织,个个脸上都呆滞却红润。斯洛索普眯着眼睛朝这个长长的坑里看,发现一群美国人和俄国人聚集在一个巨大的橡木啤酒桶边。一个侏儒般矮小的德国平民,留着红色的冯·兴登堡胡子,正在分发看上去满是泡沫的啤酒杯。每个人的袖子上都缭绕着军械的烟气。美国人在唱歌:

火箭打油诗

从前有枚V—2火箭,

操作起来非常简单——

只要轻轻按一下键钮,

就会把一切炸得稀烂,

只留下尸体、窟窿和断壁残垣。

他们唱的旋律美国大学联谊会的每个人都耳熟能详。但出于某种原因,这里的演唱风格采用了纳粹突击队风格:每一句结尾的音符都被突然斩掉,接着休止一拍,再猛然向下一句冲击。

〔副歌〕是呀是呀是呀是呀!

普鲁士人从不吃咪咪!

他们没有足够的猫咪,

只有垃圾他们也满意,

再跳个华尔兹吧,鲁斯基!

喝醉酒的人吊在钢梯上,趴在狭窄的小道上。啤酒的酒气弥漫在长长的地道里,弥漫在深绿褐色的火箭零件间。有些零件直立着,有些则倒卧在地上。

有个小伙子名叫克洛建,

他红杏出墙,睡了火箭。

如果在外面见到他们,

你会忍不住瞪着眼看,

可你若没试过,最好靠边站!

斯洛索普又饿又渴。尽管41号隧道里显然有一种邪气,他还是开始寻找向前的路,也许还可以把那些午饭弄些来吃。他发现唯一的出路是一根缆绳,挂在上方的一个起重机上。一个胖胖的乡下白人一等兵闲躺在控制器旁,咂着一瓶葡萄酒。“爬上去,兄弟。我会把你安全送过去的。他们在公共事业振兴署教过我操作这些东西。”伊恩·斯卡佛林觉得自己的上嘴唇太僵硬,便整整上面的胡子,爬了上去,一只脚穿过一个索眼,另一只脚悬在空中。一台电动机呜呜响了起来,斯洛索普放开了最后一个钢栏杆,紧紧抓住了缆绳,五十英尺的空中距离出现在身体下方昏黄的光里。哎呀……

他滑过了41号隧道,下面的人头显得很远,啤酒冒出的泡沫就像暗影里的电筒。突然,电动机停了,他像块石头往下掉。哦,我操,“太年轻了!”他尖叫着,声音太高,听起来像收音机上的少年。若在平常,这种声音会令人害臊,不过此刻混凝土地面向他直冲上来,他可以看到图林根沙子留在每个模板上的痕迹和每个黑糊糊的水晶面,而他就要血溅其上了——跟前连个帮他一把的人都没有,不然多摔几处骨折能活命就行……就在离地面还有十英尺的时候,一等兵刹了闸。头上和身后传来疯狂的笑声。缆绳拉得很紧,在斯洛索普的手中唱着歌儿,直到他失去力气,松手掉了下去。他轻轻倒转过来,脚背悬在空中。啤酒桶周围的那些嬉闹者们把他围在中间。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降落形式,自顾自继续唱着歌:

有个叫海科特的青年,

对发射装配很是喜欢,

可是压强极高的液滴

又是喷又是溅,

搞坏了海科特的液压连接管。

所有的美国青年都依次站起来(自愿的),举起酒杯,唱着“干A4”及其相关部件的各种方法。斯洛索普不知道他们是在给他唱,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倒着看眼前的情景,心里忐忑不安:他的大脑已经近乎红视状态了,却突然产生了奇思妙想——抓着他脚踝的是莱尔·布兰德。这样斯洛索普就被堂而皇之地送到了这群人中间。“嘿!”一个平头小伙儿评论道,“他—他是人猿泰山还是什么?哈!哈!”六七个军械署的人,喝得酩酊大醉,快乐地吼叫着,来抓斯洛索普。又是拧又是推,闹腾了一阵子,脚才从索眼里解下来。吊车像刚才下来时那样,又呜呜地回去了,回到那个喜欢恶作剧的操作者那里,等着下一个受骗上当的傻瓜。

从前有个人叫穆尔海德,

他和导弹头爱得火热。

出事的第二天,

就气走了老婆——

她这个人就是容易上火。

那些俄国人残酷而沉默地喝着酒,靴子踩踏着节奏,皱着眉头,可能是在翻译这些打油诗。搞不清到底是苏联人在忍耐美国人,还是恰恰相反。有人塞给斯洛索普一个冰冷的弹壳酒杯,边上冒着泡。“呀,没想到英国人也来了。一帮人,嗯?在这儿待着——他等一会儿就会来的。”

“那是谁呀?”这些发光的虫子有好几千条,在斯洛索普的视线范围内蠕动着。他的脚开始刺痛,使他清醒过来。哦,这杯啤酒很冰,而且有啤酒花的苦味,没必要抬头换气,吞下去,一气喝光,呀——。抬起头时,他的鼻子还淹在泡沫里,胡子也白白的,有泡泡。突然间人群边上到处叫起来:“他来了,他来了!”“给他一杯啤酒!”“嗨,你好,少校,宝贝们,长官。”

有个技术员名叫厄尔本,

他和涡轮机做了情人。

他说:“床上的女人

“根本比不上涡轮机,

“涡轮机还很便宜,比波旁酒节省!”

斯洛索普手里的酒杯又满上了。他隔着泡沫问:“怎么了?”

“是马维少校。这是他的告别会。”这时候“马维妈妈”们唱起了《因为他是个快乐的好人》。恐怕没人能否认,如果他们知道什么是好人,他们一定会认同这个说法的……

“嗯,他要去哪儿?”

“离开这儿。”

“我还以为他是来看那个‘通用电器’的。”

“当然了,你以为今天是谁买单呀?”

马维在这地下的灯光里还不如那晚在货车车顶上的月光下中看。在这里,他一股股的肥肉、突出的眼珠和反光的牙齿越发灰暗了,在周围的背景映照下也越发粗糙。一条胶布生机勃勃地贴在他的鼻梁上,一只眼睛周围那些又紫又黄又绿的颜色映证了那天晚上从铁路路基上滚下去所进行的快速之旅。他和祝愿他的人握手,充分显示着男性的亲和力,对俄国人尤其重视——“哦,你们肯定在那里面掺了伏特加!啊?”接着,“乌拉德,朋友,你的屁股好吗?”俄国人好像不明白。他们只能看懂狼牙毕露的笑容和复活节鸡蛋般的眼睛。斯洛索普的鼻子里正要喷出啤酒时,马维看到了他,两只眼睛顿时真诚地鼓了出来。

“他来了,”一声巨吼,手指颤抖着指向斯洛索普,“天哪,那个英国杂种!小伙子们,抓住他!”小伙子们抓住他?斯洛索普继续盯着那根指头看了一会儿,指头画得花里胡哨,再加上胖乎乎的肉作修饰,显得光彩四射。

“好了,好了,朋友。”伊恩·斯卡佛林张嘴说话了,周围充满敌意的脸逼了过来。嗯……噢,对了,逃跑——他把啤酒泼在离他最近的脑袋上,又把空弹壳扔向另一个脑袋,在人群里找了空子,钻出去就逃,逃过正在酣睡的醉汉们通红的脸,逃过卡其布盖着的、鼓鼓的、点缀着呕吐物的大肚子,一直逃到横向隧道深处的导弹部件中间。

“起来,你们这些笨蛋,”马维尖叫着,“别让那个骗子跑了!”一个长着娃娃脸、灰头发的中士正抱着冲锋枪打盹,惊醒过来叫道:“德国鬼子!”同时冲锋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直接打中了啤酒桶,把桶的下半截打烂了。一大股琥珀色的液体和泡沫流到正在追赶的美国人脚下,有一半人马上滑倒,摔了屁蹲。斯洛索普把别人甩下了一大截,到了地道另一头,迅速爬上那儿的一架梯子,一次上两格。子弹在这个大音箱里轰鸣——也许是“马维妈妈”们太醉了,也许是黑暗救了他的命。他气喘吁吁地攀到了梯顶。

斯洛索普现在到了另一个主隧道,慢跑着,尽量不去想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力气跑出去的问题。他跑了两百英尺,追在最前面的人才到梯子顶上,然后爬下来跟在他身后。他躲进了很像油漆店的一个地方,踩到一片湿乎乎的、纳粹国防军穿的那种绿色,向前滑去,滑过大片大片的黑色、白色、红色油漆,最后被一个老头的战靴挡住停了下来。老头穿着女便装,蓄着白色水牛胡。“Gruss Gott(伟大的主啊)。”

“嗨,我觉得他们那边的人要杀我。有没有什么地方——”

老头向他眨眨眼,示意他往前穿过横隧道往另一个主隧道走。斯洛索普看到一件连裤工作服,上面有油漆条纹,就抓了过来。他又过了四个横道,然后突然右拐。是存放金属的地方。“看着。”老头哧哧地笑起来,周围是狭长的店铺、蓝色冷轧钢板架、一堆堆铝锭、一捆捆3712棒料,还有1624、723……“这个地方很好。”

“不能这样,朋友,他们会追到这儿来的。”可是这位老顽童已经开始使劲拽上方一辆吊车上的缆绳,对准的方向是一捆堆得高高的蒙奈尔合金棒。斯洛索普钻进那件工装服,把大背头梳下来盖住前额,拿出一把小刀,把胡子两边削下去了些。

“你现在像希特勒了。这回他们可真的要杀你了!”德国式幽默。据他自己介绍,他叫格林普夫,达姆施塔特技术学院数学教授,联合军事政府科学顾问。他的自我介绍很花了一点时间。“现在——我们把他们引到这里来。”

我落到十足的疯子手里了——“干吗不直接藏到这儿,等他们忘掉?”不想这时候顺着隧道传来了隐约的喊叫声:“37号和38号没有人,小鸡儿们!”“好的,老不死的,你们占便宜,我们赌一半机会。”他们忘不了的,他们正挨个在隧道搜。现在是和平年代,和平年代是不能开枪打人的……可他们喝醉了……哦,人哎!斯洛索普吓得屎尿都出问题了。

“我们怎么办?”

“你的身份是标准英语专家。说一些挑衅的话。”

斯洛索普把头伸向长长的地道,竭力用地道的英国口音大声叫道:“马维少校舔沟子!”

“在这边!”美国军靴急速跑动的声音,鞋钉敲打着混凝土地面,其他很多不吉利的金属也咔哒咔哒响起来……

“注意了。”格林普夫恶作剧地笑着,启动了吊车。

斯洛索普忽然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把头伸回去大叫道:“马维少校舔黑鬼的沟子!”

“我看咱们得快点。”格林普夫道。

“噢,我刚刚想到一个好的,骂他妈妈。”吊车和棒料间的缆绳收紧了。格林普夫把棒料斜堆起来,希望美国人刚刚到入口时,棒料就倒下来堵住他们。

斯洛索普和格林普夫迅速从另一个出口跑了出去。大约在他们到隧道第一个转弯时,灯全部灭了。排气扇还在继续呜咽着。隧道里幽灵般的声音从黑暗中汲取了信心。

那捆蒙奈尔合金棒哗啦一声巨响,倒下去了。斯洛索普碰到了石壁,便摸着石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行走。格林普夫还在隧道中间的某个地方,在铁轨上。他呼吸不重,却在自顾自地哧哧笑。身后空洞地回荡着趔趔趄趄的脚步追逐声,但依然没有灯。老教授那边传来轻轻的叮当声,然后听得一声尖叫:“Himmmel(我的天呀)!”喊叫声大起来了,第一批手电筒光也出现了。该从浴缸里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看在基督的分上——”

“过来。”格林普夫撞到了一种微型火车,这时候只能看到轮廓——有一次这辆火车被用于送柏林的客人们参观厂子。他们爬到前面的牵引车上,格林普夫胡乱动着那些开关。

哎,我们要走了,都上车了。马维可能就只切断了电灯的电源。身后冒出火星来,已经能感觉到一点风了。动起来了,好极了。

每个小纳粹都在扔台球、跳房子,

在中心工厂的快车上!

所有法西斯都拧着胡子,可笑荒唐:

你是否猜得出,我们将去向何方?

走向铁轨旁的那一片地方,

那里没听过所得税,也不会缺衣少粮,

无论怎样,都将是大好时光,

在中心工厂的快车上!

格林普夫打开了一盏头灯的开关。火车轰隆隆开过,两边的隧道里,穿着卡其装的人在盯着看。眼白反射出灯光,一瞬间便闪过去了。有几个人在挥手。喊叫声由于多普勒效应,变成了嗨—哎—哎,像汽车喇叭,夜间在波士顿和缅因两条街道的十字路口往家里赶……火车跑得相当快。潮乎乎的风呼啸而过。灯光逆反射回去,可以依稀辨出导弹头的局部轮廓,堆在火车头拖着的两节小平板车上。里面的侏儒们急忙跑着躲到铁轨两边,在灯光下基本上看不见了。他们认为小火车是属于他们的。每当那些比他们长得大的人来霸占小火车的时候,他们就有受伤的感觉。有些侏儒坐在箱子堆上,悬着双腿。有些在黑暗里练习双手倒立。他们的眼睛里灼灼闪出红色和绿色的光。有些甚至抓着拴在头顶上的绳子荡来荡去,学着日本神风队的样子攻击格林普夫和斯洛索普,一边还在用日语尖叫:“万岁,万岁。”然后咯咯笑着不见了。这都是闹着玩的。他们其实很温和的——

身后不远处,响起了集体大合唱,扩音器般响亮:

从前有个人名叫斯兰特里,

“哦,我操。”斯洛索普道。

对陀螺仪电池很是欢喜。

用五十伏的电流电击,

阳具上黏糊糊、湿漉漉。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普鲁士人从不吃咪咪,和同类玩意。

“你能不能回去把那两节车脱钩?”格林普夫问道。

“应该可以……”可他却乱抓了很长时间。同时:

有个小伙子名字叫波普,

把家伙往示波器里杵。

他们俩贴胸交股,

画着一个个圆弧,

还他妈接近无限大的坡度。

“是工程师们。”格林普夫低语着。斯洛索普放脱了两节车厢,火车头跑得更快了。风撕扯着所有的爱尔兰信号旗、领子、袖子、扣带、皮带。他们身后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和叮当声,黑暗中传来几声喊叫。

“应该是把他们挡住了?”

他们屁股后面响起了四部和声:

有个小伙子名字叫尤里,

在文氏管的喷嘴里泄欲,

他的痛苦从此不断,

天天受当地警察的气,

还花了大量时间和陪审团在一起。

“好—的,黑猩猩宝贝!注意到那古老的磷火了吗?”

“靠边,好兄弟!”

警告声刚落,“冰夜光藻”就爆炸了,发出炫目的震荡,涌流到整个白色隧道。一两分钟之后,眼睛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只有火焰在飞,四下里都是耀眼的白光。没有热量,只有白光,只有盲目的冲击:斯洛索普感觉到有一种特别熟悉的、可怕的东西,一个记忆中自己一直绕着边缘走、想躲避开来的中心——他从没有比现在更真实地感受到时间对自己的冲击:一直挤在他和火箭的契约上的那些脸、那些事实、那些伪装和干扰,在这白光闪耀的一瞬间都掉落了,徒然而盲目地拉着他的袖子说“很重要的……求你了……看看我们吧……”不过已经太迟了。只有风,只有重力荷载。他眼里的血触到白光了,重又变得有如象牙、有如金屑、有如碎石上一系列的棱子……那只曾把他升到空中的手又把他放回到了中心工厂——

“哟—喂!那个杂种在那儿哪!”

耀眼的白光外面,在手枪随便能打到的范围内,出现了一辆笨重的柴油机车,前面推着斯洛索普刚才脱钩的两节车厢,车厢里挤满了双眼通红、头发蓬乱、趾高气昂的美国人。马维本人则高高在上,斜着身子坐在他们肩膀上,戴着一顶十分宽大的斯泰森毡帽,手里攥着两把.45式半自动手枪。

斯洛索普低头躲到机车后一个圆柱状物体后面。马维开始射击,很疯狂,其他人可憎的笑声更刺激了他。这时候,斯洛索普偶然发现自己做隐蔽物的那个东西竟好像又是一个导弹头。如果里面装的阿马图炸药还在——我说教授,.45式子弹的震荡波在这个射程击中弹壳时会不会引爆这个弹头?即便在没装导火索的情况下?哦,泰荣,目前要看很多因素:子弹的初速度、弹头壁厚和成分——

斯洛索普冒着拉伤胳膊和挣断肠子的危险,设法把弹头斜倾起来推到车轨上。马维的子弹在隧道里乒乒乓乓地乱窜。弹头一弹一弹地停了下来,斜靠在一根铁轨上。好了。

白光开始暗下去。影子重又占据了隧道口。马维前面的车厢撞到了弹头,哐的一声撞在一起成了倒“V”形。柴油机车的闸惊慌失措地发出尖利的“吱——”声,庞大的机车脱轨了,滑行着,开始倾斜。美国兵们狂乱地伸手抓可以依靠的东西,互相抓,抓空气。这时候斯洛索普和格林普夫已经到了积分符号的最后一个弯处,身后传来巨大的撞击声,长长的尖叫声回荡着。他们看见了前面的入口。绿色山坡如升高的抛物线,被阳光照耀着……

“你来的时候开车了吗?”格林普夫眼睛一眨一眨地问道。

“什么?”斯洛索普想起梅赛德斯的钥匙还在里面。“噢……”

格林普夫控制车闸缓缓滑行,顺势从抛物线下滑到外面的日光中。火车也平缓地、优雅地停住了。他们匆匆向B公司的哨兵行了个礼,然后前去劫持那辆梅赛德斯。车子还原封不动地停在“一条杠”离开时的位置。到了外面的路上,格林普夫示意向北走,一边机警地看着斯洛索普开车。他们胡乱拐着弯,进了哈茨山,出没在山峰的阴影里。松树和冷杉的气味弥漫在他们周围。车子尖啸着转弯,有时候几乎从路上甩出去。斯洛索普天生奇才,不管什么时候都一定会挂错挡。不知怎么他有些发抖,眼睛看着镜子,看到背后挤满了加大马力的载人飞机和一队队嗥叫着的“霹雳”战斗机。转一个挡住前方视线的弯子时,他靠着整个公路的宽度,用了一样自己碰巧知道的赛车妙术,才得以逃过厄运,没有撞到一辆正在下山的美军两吨半上。他们勉强逃过去的时候,明显看到司机嘴里说着“他妈的蠢货”。他们衰竭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卡车后轮胎上的泥像巨大的翅膀朝他们扇过来,打得车子晃了晃,把半个挡风玻璃都遮住了。

他们终于停车时,太阳已经过了正午。车子停在一个树木茂盛的圆丘下面。圆丘顶端有一座废弃的小型城堡,还有数百只鸽子,城垛上装饰着白色泪滴。树林里绿色的风紧了起来,渐渐有些冷。

他们沿着一条之字形山路往上爬。路上到处是石头。他们在阴暗的冷杉林里向阳光下的城堡走去。抬头看,城堡上到处是豁口,呈褐黄色,像一块为一代又一代鸟儿们留下的大面包。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我在这儿工作过。我觉得茨维特应该还在这里。”中心工厂地方有限,容纳不了很多次要的装配工作。主要是控制系统。这些活儿就分散到北豪森周围所有的啤酒店、商店、学校、城堡、农舍等地方去完成,只要那些领导人物们发现室内有空间可以做实验室就行。格林普夫的同事茨维特出身于苏黎世技术学院。“他用普通的巴伐利亚方法研究电子,”格林普夫皱着眉道,“我觉得还可以忍受。”不管巴伐利亚人研究电子的方法到底有什么难言的害处,反正这时候把格林普夫眨眼的毛病给治好了。他接下去一路阴着脸,沉浸在思考中。

他们从一个侧门溜进了城堡。迎接他们的是一大片流畅的咕咕声,只是像被绒毛闷住了一般。地板很脏,瓶子和纸片扔得到处都是。一些纸张上盖着紫红色的“GEHEIME KOMMANDOSACHE(军事秘密)”印章。鸟儿从破窗里飞出飞进。稀薄的光柱从裂缝和腐烂处照进来。这里的尘埃在鸽子翅膀的扇动下,一直不停地鼓荡着。墙上挂着褪了色的画像,都是些贵族,留着宽大的、白色的腓特烈大帝式发型。女人们脸部光滑、眼睛扁圆,穿着低领衣衫,上面的几尺丝绸都已散入阴暗的房间里那些尘埃之中、那些翅膀拍击之下。到处是鸽子的粪便。

相比之下,茨维特楼上的实验室光线很好,也很整齐。吹制玻璃、工作台、多种颜色的灯泡、颜色杂乱的箱子、绿色的文件夹等等,把屋子挤得满满的。这个实验室属于一个疯狂的纳粹科学家!塑料人啊,你在哪里?

只有茨维特在实验室里:身体结实,黑发从中间分开。眼镜片厚厚的,像探海球的玻璃窗。九头蛇怪、鳝鱼和控制方程式在镜片后的海洋里游泳……

可是这对镜片一看到斯洛索普,马上就变得一片空白,堵上了一层上釉的障碍物。唔,T.S.,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格林普夫脸上苹果般的颜色呢?一个纳粹制导专家,自己的实验室好好的,到加米施这边来干什么?

哦……瞧吧……

木家具里有纳粹,

墙壁里有法西斯,

长龅牙的小日本在笑,

要抓住你的命根子。

这场战争结束时,

我会是多么快乐呀,

为俄国人加油鼓劲,

在三号边上溜达溜达……

有一段时间,对于即将建造的供料系统有何属性,白人工程师们争论不休。其中一位工程师找到布莱克罗德的恩赞说:“我们对燃烧室压力有不同意见。我们的计算表明,最理想的工作压力是40atu,但我们掌握的资料上,这个值都集中在仅仅10atu左右。”

“那就很清楚了。”这位“恩瓜鲁勒卢”回答道,“你们应该按资料上来。”

“可是那个值不是最完善、最有效的。”德国工程师不服气。

“骄傲的人啊,”“恩瓜鲁勒卢”道,“这些数据不是神的启示又是什么呢?它们不是来自于将要造出的火箭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你怎么能把纸上得来的数字和火箭本身的数字相比呢?别骄傲了,综合两个数字去设计吧。”

——《黑人支队的故事》,斯蒂夫·埃德尔曼搜集整理

黑人支队住在北豪森和布莱克罗德周围山里的矿井下面。这个名称如今已不属于军队了。他们现在是普通人,是占领区的赫雷罗人,从非洲西南部流放在外两代人了。早期的“莱茵传教会”传教士们开始把他们带往巨大单调的、动物园似的宗主国城市,以充当样品,代表一个可能要灭绝的种族。他们进入了温和的实验:接触天主教堂、瓦格纳音乐会、纯毛内衣,培养对自己灵魂的兴趣。其他人则被平定1904—1906年间赫雷罗大起义的士兵们带回德国当仆人。不过现在那些领袖人物大多是1933年之后来德国的,是某个计划的一部分,只是纳粹党从未公开承认过这个计划:建立黑人军事集团和影子政府,按照德国为马格里布设计的模式,最终取代黑人非洲的英法殖民地。非洲西南部当时是南非联盟管辖下的一个保护国,真正的权力还是掌握在以前的德国殖民家族手中,他们是沆瀣一气的。

目前在北豪森/布莱克罗德附近有几个地下团体。在这边这些团体被总称为“厄德士温洞穴”。这里有个赫雷罗笑话,苦涩的那种。赫雷罗最穷的奥瓦特金巴人,没有自己的牛羊和村庄。他们的图腾是厄德士温,即土豚。他们的名字来自土豚,从不吃土豚肉,也和土豚一样从地里掘食。他们被视为弃族,生活在草原上,住在野外。你可能会在夜里碰到他们。他们的火堆勇敢地迎风燃烧着,离铁路只比步枪射程远一些。除了火堆,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让他们在茫茫草原上有所依恃了。你知道他们害怕什么,却不知他们想要什么,或者他们会为什么而感动。你在内地的矿场里有事情做,所以,当那些噼噼啪啪的火堆悄然过去的时候,你马上就没有必要再去想他们了……

可是当你摇摇晃晃离开的时候,土里的那个女人又是谁呢?她只身一人,肩膀以下都隐藏在土豚洞里,一颗头盯着你看。扎根在沙漠表面上,身后远处是斜向上方的山坡,隐隐绰绰地交叠在一起,在夜色中显得很遥远。她能够感觉到那种不可思议的压力,数英里之遥的沙子和黏土压在她的腹部。那条路上她四个孩子的幽灵在发光,他们生下来就是死的。他们等在那里,像鸦蒜堆里的胖虫子,毫无舒服的希望。他们一个接一个哭着要奶吃,最神圣的奶,胜过村子的葫芦里被神尝过和赐福过的奶。他们在过去的时光里排着队,指引她来到这里,触摸大地为万物生长所赐的礼物。女人感觉到能量从每一条路线涌进身体,大腿间有如一条河,光亮在手指尖和脚趾尖上跳动。能量很确实,能和睡眠一样给人精力。是一股暖流。日光越暗,她越顺从——顺从于黑暗,顺从于空中的落水。她是一颗撒在地里的种子。神圣的土豚已经为她掘好了床铺。

在西南非那里,厄德士温洞穴强有力地象征着生育和生命。但在这里的占领区,其真实地位尚不明了。目前在黑人支队中,有些人员选择了不育和死亡。这种斗争往往是在夜晚、在怀孕或流产的呕吐和抽痛中无声地进行的。最烦恼的人是恩赞。他是这里的“恩瓜鲁勒卢”。这个词的意思准确地说不是“领袖”,而是“已被证实的人”。

恩赞也被称为“欧提依康多”,即混血儿,不过没人当面叫他。他父亲是欧洲人。但这并不是他在厄德士温洞穴人中鹤立鸡群的原因。现在族里还有德国、斯拉夫和吉普赛混血儿。过去的两三代人,受到一些他们在“帝国”之前一无所知的促进因素影响,一直在培养一种民族特性,只是绝大多数人都看不出来这种民族特性正在最后成形。“伊安达”和“奥鲁奏”在这里失去了威力,这两种母系血统和父系血统被丢弃在非洲西南部的老家。早期的移民远在离开故土前就改信“莱茵传教会”了。每个村子里,当正午的阳光把影子完全投到其主人身上时,在那恐怖和避难的瞬间,教士长就从他的圣袋里一个接一个地为那些转入基督教的灵魂取出出生时就保留起来的皮绳,然后解开出生结。一旦出生结解开,在部落里这个灵魂就算死了,成了另外一个灵魂。所以,在今天的厄德士温洞穴,那些“空壳人”个个都带着一条没有打结的皮子。这就有点古老的象征意味,他们也发现这样很有用。

他们自称为“奥图空谷挼”。没错,是古非洲的拼法,其实应该是“奥马空谷挼”才对。但他们很小心——也许这种小心没有“关心”来得健康——他们指出,“奥马”只用于活着的人。“奥图”指的是没有生命、正在复活的东西,这正是他们心目中的自己。他们是“零”的革命者,旨在把1904年起义失败后萌芽于老赫雷罗人中间的东西继续进行下去。他们需要负出生率。整个计划就是种族自杀。他们将彻底完成德国人1904年就开始进行的种族灭绝。

上一代人之前,“活着的”赫雷罗人出生人数逐渐减少,这在整个南部非洲成为医学界感兴趣的话题。白人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像看到牛群里爆发了牛瘟。眼看着自己的臣民数量就这样年复一年地减少下去,该是多么叫人恼火啊!没有了黑黝黝的土著,殖民地还能叫殖民地吗?他们要是都死光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只是一大片沙漠而已,没有了女仆,没有了劳动力,没有了建筑工人和采矿工人——等一下,就等一会儿,对,是一个著名思想家。那家伙是个狡猾的种族主义者,咬着牙、扬着眉跳呀跳的,企图叫人们相信那是“廉价劳动力”和“海外市场”……哦,不。殖民地远不止如此。殖民地是欧洲人灵魂的厕所。他可以在那里脱裤子、放松,可以享受自己大便的臭味。他可以在那里扑向羸弱的猎物,想吼多大声就吼多大声,还可以无所顾忌地狂饮猎物的鲜血。嗯哼?他可以在那里纵欲、发情、胡作非为,人们却只会报以柔顺。黑色的肢体逆来顺受,黑色的头发卷卷的,像他外阴禁区上的毛。那里的罂粟、印度大麻和古柯长得青翠茁壮。它们不会长成死亡的颜色和模样,不同于欧洲本土属于枯萎病的麦角和属于真菌的伞菌。基督教欧洲只有死亡,只有死亡和压抑。而在这边的殖民地,可以纵情生活,全方位享受生活和淫欲,而不危害宗主城市,也丝毫不会污染那些教堂、那些白色大理石塑像、那些高尚的思想……一点风声都不会传回去的。这里有着无边的沉默,足以吸纳一切行为,不管这种行为多么肮脏、多么兽性十足……

一些较为理性的医学界人士将赫雷罗人出生率的下降归因于饮食中缺乏维生素E;还有人则认为赫雷罗妇女的子宫特别狭长,受孕机会极少。然而在所有这些理性言论和科学思考的背后,南非白人们却无法满足于表面现象……一种罪恶正在草原上蔓延。他们渐渐开始打量黑人们的脸,特别是那些排列在棘篱后面的女人的脸。他们明白了逻辑证明之外的东西:这儿的整个部落都在同心协力做一件事情——选择自杀……令人不解啊。也许我们做了不公平的事情,也许我们夺走了他们的牛羊和土地……当然还有那些劳改营、带刺的铁丝网和围栏……也许他们不愿再生活在这个世界。说来这确实是他们的典型行为:放弃,爬到一边去死……他们干吗不谈判一下呢?我们可以讨论一个方案嘛,某一种方案……

赫雷罗人面临的选择很简单,就是两种死亡:部落式死亡或基督式死亡。部落式死亡通情理。基督式死亡不通情理,似乎不是他们需要的仪式。但是欧洲人受过“圣婴耶稣骗局”的欺骗。在他们看来,自己在赫雷罗人当中所见到的是不解之谜,其令人费解的程度不下于大象墓地和下海自杀的旅鼠。

如今流放在占领区的“空壳人”们,语言和思想都欧化了。虽然他们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和以前的部落产生了分歧,但他们对自杀现象也同样百思不解。不过他们却牢牢抓住了这种做法,就像生病的女人抓紧符咒一样。他们并不打算轮回、复活。他们迷恋于整个种族集体自杀的诱惑——那种心态、那种禁欲的行为、那种勇气。这些奥图空谷挼都提倡手淫、精于人流和节育、倡导口交、肛交、足交、手交、尸交、兽交——他们的方法和游戏充满欢乐。他们热切地、喋喋不休地、精彩地诉说着,而那些厄德士温洞穴人则在聆听。

“空壳人”们确信,有一天占领区最后一个赫雷罗人也会死去,一段曾经鲜活的集体历史会终止于零。这一点颇为吸引人。

没有明显的权力争斗。只有诱惑与反诱惑、广告与色情。占领区赫雷罗人的历史正在床上见分晓。

夜晚的地下,向量们试图逃离某个圆心、某种力。这种圆心和力好像就是火箭:一种机械装置,用于飞行也罢,伤人性命也罢,反正能把厄德士温洞穴里水火不容的政敌融合到一起,也能把推力室里的燃料和氧化剂融合到一起:有计量仪表,有舵手功能,一切都是为了设定好的抛物线。

今晚恩赞坐在属于他的山峰下面,身后又是一天的阴谋诡计、公文和刚刚编造出来的文件——这些东西他会设法毁掉,或者学日本人的风格,在一天结束前把它们塞到羚羊身体里或兰花里,或猎鹰身体里。火箭一天天成形了、完整了,他的结构也不觉间演变更新了。他感觉得到。这又是一件烦心事。昨天深夜,克里斯蒂安和蔑茨斯拉夫抬起头,突然露出了笑容,接着又默默无声了。一种自然流露的敬畏。他们把图纸当成自己的作品、当成深刻的启示来研究。他们并不是在谄媚他。

恩赞想要创造的东西将不会存在于历史中。它根本不需要任何着意的改动。时间,其他国家所谓的时间,将在这个新的创造物中枯萎。厄德士温洞穴和火箭一样,将脱离时间。人们将再次发现那个“中心”,没有时间的中心。那里的旅行没有滞后现象,每次出发都是回到原地,那块唯一的地方……

就这样,他发觉自己和那些“空壳人”达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和解,特别是和汉诺威的约瑟夫·奥姆宾迪。永恒的中心很容易被看作终极的零。名字和方法可以不同,但通向灭亡的进程是相同的。这使两个人之间有了一种奇特的交流。“知道吗?”奥姆宾迪的眼睛转到另一面,看着镜子里的恩赞,别人是看不到的,“有……哦,一种东西,你平常不会觉得性感——但其实是世上最性感的东西。”

“真的吗?”恩赞含情脉脉地笑道,“我想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给点提示。”

“是一种无法重复的行为。”

“发射火箭?”

“不是,因为总有更多的火箭。可是没有任何——哦,算了吧。”

“哈!没有任何东西伴随在这种行为之后,你就想说这个。”

“要不再给你一个提示吧。”

“好吧。”其实恩赞已经猜到了,从他托着下巴准备大笑的姿势就可以看出来。

“这一个行为包含了所有的不伦行为。”恩赞叹口气,有些恼火,但并未责备他用了“不伦行为”这个词。奥姆宾迪以提起过去为一大乐趣。“比如同性恋。”没反应。“虐待狂和受虐狂。手淫?恋尸癖……”

“这些全部包含在一个行为中吗?”

全部,还有别的。两个人现在都明白了,他们所说的其实是自杀,自杀还包含人兽交合(“想想吧,”广告词这样说,“对受伤的、哭泣的动物发慈悲、发性慈悲,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恋童癖(“众多报道表明,仅仅这种狂热就能令人返老还童”)、女同性恋(“是的,两个影子女人就像风吹过日趋空荡的舱室,最终从垂死的躯壳里爬出闺房,在最后的灰色海岸线上相会相拥……”)、嗜粪癖和尿色情(“终极惊颤……”)、恋物癖(“死亡的神物非常之多,不言而喻的……”)。不言而喻。两个人坐在那儿,互相递着香烟,一直吸到只剩下一点点烟把子。这到底是在闲谈,还是奥姆宾迪试图逼一逼恩赞?恩赞在起身之前必须弄清楚。如果他在出去的时候说:“这是在逼我,对吗?”而结果又不是,那就——然而另一种可能性又很不可思议,所以从某个角度说恩赞正在被

劝诱自杀

哦,我不喜欢自己吃的饭粥,

我不能忍受布基伍基的节奏——

可是我受到,劝诱,要我自杀!

你可以保留德·宾格尔的发型,

那件可恶的长袍也归你用,

因为我受到,劝诱,要我自杀!

啊!对配给的票子,我兴趣不大,

也不爱曾经装嫩卖骚的那些妈妈。

可是我受到,劝诱,要我自杀!

红雀和布朗斯,两个都别喜欢,

国家就是尿罐,城市也是尿罐。

可是我是SOS,哦对了这些诗就这样一首首地往下走,持续了好一阵。整首歌词表现了一种放弃世间万物的理性态度。这里的问题是,根据哥德尔定律,一定会有一样东西被漏掉,而这个东西绞尽脑汁也难以想到,所以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回头整个再检查一遍,纠正错误,去除必然存在的重复,加入必然会想到的其他东西,然后——嗯,就不难看出,标题里的“自杀”是有可能无限期推后的!

鉴于以上原因,近来奥姆宾迪和恩赞的谈话就集中在一系列商业信息上。恩赞算不上一个目标,只能算一个“托”。他代表着其余的信息,可能在听,也可能没在听。

“啊,我看见你的家伙长大了,对吗恩瓜鲁勒卢?……不不,也许你只是在想以前爱过的人,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在非洲西南部那边,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部落的过去,所有的记忆都应该成为共享资料,没有必要把历史储藏起来,只能期待其最终化为零……奥姆宾迪出于怨愤,宣传这些道理的时候找了个借口,说部落过去很团结,这就成了他言词里的一大弱点,给人很糟糕的印象。他好像要让人们相信基督教这一疾病从未碰过我们,而大家又都清楚基督教确实感染了我们,有些人甚至感染而死了。确实,奥姆宾迪只听说过有这样一段纯真的过去:对手们不计前嫌聚到一起,村子造得像曼荼罗……他这样回顾这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过去确实有些欺世之嫌。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公开确认和宣扬它,把它作为一只圣杯,光灿灿地从屋子里悄悄飞过,完全不顾桌子旁边那些爱开玩笑的人正偷偷把“放屁垫”放到“危险王座”上,而寻找圣杯者的屁股正在落座,也不顾这些年来的圣杯本就成了塑料做的,一角钱一打,一分钱一罗。就这样,奥姆宾迪还像所有的基督徒一样,时不时自欺欺人地颂扬那个自己不幸错过的纯真年代,预言它还会回来——那是前基督教时代最后遗留在地球上的其中一种大一统状态:“西藏是一个特例。帝国有意把西藏搁置一边,作为自由、中立的地区,一个没有引渡的精神上的瑞士,只有阿尔卑斯和喜马拉雅提升其灵魂,又极少有危险,可以承受……瑞士和西藏是通过一条真实的地球经脉连在一起的,像中国人画出的人体经脉那样真实。我们得学会看地球的这种新型地图:地球内部的旅行越来越普遍,这些地图又增加了一维,我们也必须紧跟形势……”他还说到了冈瓦纳大陆,那是大陆漂移之前的事,那时候阿根廷还偎依在西南非旁边……人们听着,朦胧地回到了洞穴里。里面有床,有家用葫芦。里面的牛奶没有被当做圣物,可以狼吞虎咽。白白的,冰冰的,像北方那样冰冰的……

从上面可以看出,这两个人即便是日常问候都会有效载荷一些含意,希望给对方的精神来个闪电式袭击。恩赞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对方给利用了。自己的名字是有魔力的,可是他已经无法触动这魔法了,已经太久没有作为了……除了恩赞这个名字,这个用以施法的声音,一切都已逝去。他希望这个名字还有足够的魔力,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可以成就一件事情,一件好事情,无论离“中心”多么遥远……一个民族所存留的这些东西,这些传统和机构,不就是些陷阱吗?不就是那些性崇拜物吗?基督教徒们知道如何让这些东西招摇过市,把我们诱入毂中,让我们回忆起初期的乳儿之恋……他的名字,“恩赞”这个名字能破了他们的法力吗?他的名字能镇得住吗?

厄德士温洞穴是最可怕的陷阱之一,是一个辩证体,以语词为肉身,朝其他目标移动的肉身……他清楚地看到了陷阱,却看不到出路……此时,他坐在一对刚刚点燃的蜡烛间,灰军装的衣领张开着,胡子顺着黑黑的喉部散开来,下面较短、较稀疏,呈黑色圆圈状,很光滑,铁屑般散布在喉结的“南极”周围……极……轴……轴干……树干……树状家谱……奥姆伯荣般伽树……穆库如……第一位祖先……亚当……他大汗淋漓,干了一天活的双手变得难看、麻木。有一阵他走了神,想起在非洲西南部的老家。这个时候走在地面上,身影融入落日中,看着烟雾慢慢聚集起来——那烟雾里有雾气,也有归栏挤奶、睡觉的牛群踩起的尘土……很久以前,他的部落相信,每次落日都是一场战斗。在太阳落下的北方,生活着独臂战士,还有独眼的、独腿的,每天黄昏时都要与太阳搏斗,用矛将其刺死,直到血液染红了地平线和天空。但是,在地下,在夜晚,太阳会再生,天亮时又会回来,面目如故,却又焕然一新。而我们这些占领区的赫雷罗人,我们还要在这地下、在这北方、在这死亡之地等多久?我们会再生吗?还是我们已经被最后埋葬——面朝北方,和所有死去的同族人一样,和所有献给祖先的牺牲一样?北方是死亡的区域。也许没有神,但是有一种模式:名称本身并没有意义,但是命名的行为、说出名字的生理行为却遵守了这一模式。必须在一个叫北豪森的地方生产出火箭。旁边的城市被命名为布莱克罗德,只是为了确认其存在,为了信息不至于流失,其实有点画蛇添足之感。赫雷罗的历史就是流失了信息的历史。它开始于神话时代:住在月亮上的那只顽兔没有给人们带来月亮的真实信息,而是带来了死亡。我们从未得到过真实信息。也许造火箭的目的就是哪天带我们去月亮上,然后月亮就会最后给我们说出实话。在厄德士温洞穴里,那些年轻人只知道白色的、露出秋色的欧洲。他们相信月亮是他们的归宿。但是年长的人们就记得,月亮和恩简比·卡伦伽一样,既给我们带来了邪恶,也给我们带来了复仇者……

恩赞还发现,布莱克罗德这个名字和早期德国人对死亡的谑称“布里克”很相似。他们看见他是白色的:洁白而空无。这个名字后来拉丁化了,变成“多米尼斯·布利瑟罗”。魏斯曼在施法的时候,把这个名字当成了党卫军的代号。当时恩赞已经在德国了。魏斯曼把这个新名字带回了家,给了他的宠物。他并不是想显摆,而是想示意恩赞再靠近火箭一步,靠近他还无法通过这种不怀好意的、密码式的命名来看清楚的某种命运,靠近一种少见的,但绝对不会被摒弃的模式——就是这种模式,哭哭啼啼地抱怨他还像二十年前那样莽撞……

曾几何时,他无法想象生命没有轮回。在他记事之前,就被某种东西控制了,在卡考草原上,在他妈妈住的圆形村落内外,在死亡之地的边界上,去了一个,回来一个……那是若干年后别人告诉他的。他出生后不久,妈妈就把他带回到自己的村子里,离开了斯瓦科普蒙德。若是平常,她早就被赶走了。她没结婚就生了孩子,和一个她叫不出来名字的俄国水手生的。但是德国人侵略时期,规矩就没有互相帮助重要了。虽然穿着蓝衣的刽子手们来了一次又一次,但恩赞每次都被莫名其妙地放过了。这是个希律王式的故事,他的崇拜者至今仍津津乐道,但他不爱听。他才学会走路几个月,妈妈就带他加入了塞缪尔·马赫内罗横穿卡拉哈里沙漠的大迁移队伍。

关于那个年代,下面这个故事最为悲怆。难民们在沙漠里走了好多天。为了帮助他们,贝专纳国王卡玛派人送来了向导、牛、车、水。他们告诫先到的人,只能一点一点喝水。可是等到后面的人赶到时,前面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没人警告他们。又一条流失的信息。他们喝水喝死了,好几百个人哪!恩赞的妈妈就是其一。他又饿又渴,精疲力竭,盖着一张牛皮睡着了。醒来时已在死人堆里。据说是一队奥瓦特津巴人在那儿发现了他,带着他,照顾他。他们把他留在他妈妈村子的边上,让他一个人走进去。他们是游牧人,他们可以在那个废墟遍野的国家里任选一条别的道路,可是他们带他回到了当初离开的地方。他看到村子里几乎没有人了。很多人参加了大迁移,有些被带到海边,关在牛栏里,还有些则去给德国人在沙漠上修铁路。很多人因为吃了瘟牛肉而死去。

有去无回。百分之六十的赫雷罗人灭绝了。活下来的被人当成畜牲使。恩赞在白人占领的世界里长大。抓捕、突然死亡、死而不返,这些都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等他想到这个问题时,却无法解释自己侥幸存活的理由。他不相信有任何神的选择。恩简比·卡伦伽和基督教的上帝都太远了。神的行为和纯粹的偶然毫无区别。魏斯曼这个欧洲人现在是恩赞的保护人,但他始终觉得是自己诱惑恩赞脱离了宗教。神们都自顾自地走了,神们离开了子民……恩赞让魏斯曼自己考虑要做的事情。那个家伙对于罪恶的渴望就像沙漠对于水的渴望。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上次他们谈话还是从佩纳明德往中心工厂这里搬迁的时候。魏斯曼现在可能已经死了。早在二十年前的非洲西南部,恩赞还不会说母语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这一点了:那是一种对终极爆发的热爱——那种升华,那种尖叫,盖过了恐惧……战争结束了,魏斯曼干吗还要苟活于人世呢?肯定是他发现了极其美好的东西,足以与他的饥渴相媲美。他不会就这么结束的,冲着他那有关“SS”电路的上百个合理化的、温和的玻璃柜子也不会——那些柜子存在于时空之中,永远与轰轰烈烈失之交臂,只能存在于真空中,只能被自己尾部的滑流轻轻推着向前,最后却也只能重归寂静,尾迹里只剩下几块褪了色的金属片。正像用瓦格纳的曲子演唱的《中产阶级》,铜管乐很弱,假冒伪劣的感觉,弦乐的声音又时不时跑了节奏……

最近,恩赞夜里经常莫名其妙地醒来。真的是“他”,被刺穿的耶稣,降临到你了吗?那同性恋者所梦想的洁白身体、颀长的双腿、欧洲人柔和的金色眼睛……你瞥见破烂的遮羞布下面那橄榄色的阳具了吗?你想伸过嘴去舔他那粗糙木枷上的汗吗?他在哪儿?在占领区的哪个地方?应该罚他去掌控那强有力的、桀骜不驯的东西……

很少有柔软如绒的世外桃源,他可以在里面躺下来做梦。反正在这大理石的权力长廊里没有那样的地方。恩赞浑身冰冷,却不是炉火熄灭带来的那种。而是自行袭来的那种。如果把爱最初的各种愿望比作舌腭,那种冰冷就是舌腭上不断加强的苦味……这一切是从魏斯曼带他来到欧洲时开始的:他发现在这些人当中,爱一旦过了直觉期和兴奋期,就与阳刚气的技术、合同、输赢有了瓜葛。在他而言,就是不可抗拒地加入火箭行业……火箭除了钢铁简单的勃起,整个就是一个“赢”的系统。远离女性的阴暗,紧紧拥抱美丽却心不在焉的自然母亲的那些热熵:这是魏斯曼强制他学习的第一件东西,也是他成为占领区公民的第一步。他受到蛊惑,相信了一个道理:懂得了火箭,就能真正懂得如何做一个男人……

“我以前很天真地认为,那些日子里所有激动人心的感觉,都是魏斯曼出于某种原因专门作为礼物送给我的。不过现在我没那么天真了。他扛着我迈进他的门槛,走进他的房子,走进了他打算带给我的生活:男人的追求、对领导的忠诚、政治阴谋,大胆挑战周围古老的富豪统治并秘密改良武器……那些富豪们越来越无能,可我们年轻力壮……在一个国家生命的这样一个时期,我们竟然那样年轻力壮!我无法相信,有这么多漂亮的青年,把超级公路上的一天扩展成轰鸣震荡的一天,汗水和灰尘覆盖在他们的身体上:我们在喇叭声里行车,丝绸的旗子完美地剪成了一套套衣服……女人们似乎全都很温顺地走动着,没有色彩……在我的心目中,她们排着队,四肢着地,乳房里的奶挤进了亮晃晃的钢桶……”

“他有没有嫉妒过其他的年轻人——从你对他们的感觉来看?”

“啊。我那个时候还很感性。而他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没有。没有。我觉得他不在意的……我那时候爱戴他。我没有能力把他看透彻,也看不透彻他信仰的那些东西,可我想看透彻。如果说火箭是他的生命,那我就是属于火箭的。”

“你就从没怀疑过他?他的性格一定是不够稳定了——”

“听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做过基督徒吗?”

“哦……做过一阵子。”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在街上见到一个人,立刻就知道他一定是耶稣基督——你并非希望他是,或者觉得他有些像,你知道他就是。他是救赎者,回来走在子民中间,和古老的故事里预言得一模一样……你走得越近就越肯定——你觉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否定令你震惊的第一印象……你靠近他、从他身旁走过,为他愿意和你说话而感到惊讶……你的眼睛挣扎着……一切都得到了肯定。最可怕的是,他知道所有这一切。他看透了你的灵魂:你一切的自欺欺人都变得毫无意义……”

“那么……从你来到欧洲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按照麦克斯·韦伯的说法,几乎可以称之为‘神性的日常化过程’了。”

“呕汰斯。”恩赞说的是赫雷罗语。这种词在赫雷罗语中很多见,指粪便。这里的这个词指的是刚拉出来的大牛屎。

安德烈斯·奥如坎比坐在房间里的一处凹壁旁,面前是一个表面装饰得皱巴巴的军绿色收发装置。他的耳朵上套着一对橡胶耳机。黑人支队使用的波段是五十厘米,也是“夏威夷II”火箭导航设备的工作频率。除了火箭狂人,还有谁会监听五十三厘米的波段呢?至少黑人支队心里是清楚的:占领区里的每一个竞争对手都在监视他们。厄德士温洞穴里的发射大约03:00开始,一直要工作到天亮。其他的黑人支队电台按照各自的安排进行广播。交际语言用的是赫雷罗语,时不时借用一个德语词。这一点非常糟糕,因为这些德语词往往是技术词汇,会给监听者提供有用线索。

安德烈斯现在值的是下午班下半轮,主要任务是抄录,需要时也回答问题。操作任何发射器的人都是一开始就会受到诱惑,变成多疑症。在几千平方公里的占领区,到处是看不见面孔的敌人,夜间在各自的营房里监听着,就像四处分布的天线。虽然他们互相有联系(黑人支队也在竭尽全力监听),虽然他们对黑人支队的方案已毫无疑义,但他们还是在拖延,在等待最佳时机攻打进来,不留痕迹地毁坏一切……恩赞坚信,他们是在等待第一枚黑人火箭彻底装好、准备发射的时刻:针对真正的威胁、确凿的武器采取行动,这样面子上会好看些。与此同时,恩赞的安全防范也做得密不透风。这里的大本营是没问题的,少于一个团的兵力别想进得来。然而在占领区其他地方的火箭城,像采勒、恩斯赫德、哈亨堡——他们可以一个一个拔掉。先是消耗战,然后是联合进攻……最后只剩下这座孤城,四面受围,困死当中……

也许这只是做戏,可他们好像已经不是盟友了……虽然根据他们为自己编造的历史,我们只能看到“战后的对抗”,但他们实际上可能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同盟,战胜国战败国都有份,达成一个温和的协议,分享一切可以分享的东西……即便如此,恩赞还是成功地使他们鹬蚌相争,使这些想来捡垃圾的人相互争吵不休……表面上看这一切很真实……马维现在肯定和俄国人混到一起了,还有通用电气——那天晚上把他从火车上扔下去给我们争取到了——什么呢?争取到了一两天时间。可我们有没有充分利用这些时间呢?

现在的形势成了每天缝缝拆拆,算计微不足道的成功和微不足道的失败。数以千计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恩赞希望更多地置身于局外,以便可以看到整个走向,可以在每次决策的分岔路口及时知道哪个会正确、哪个会错误。可是这里的时间是他们的,空间也是他们的。即便如此,他还是天真地希望白人族群里几百年前就不再期望的那些结果能出现在自己身边。那些细节、阀门、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特殊工具、厄德士温洞穴里的嫉妒和阴谋、丢失的操作手册、东西两面在逃的技术人员、食物的不足、生病的孩子,这些就像涡动的烟雾,每一个小颗粒都有自己的力和方向……他无法同时处理这么多东西,但在任何一个上面纠缠太久,又有失去其他东西的危险……不仅仅那些细节如此。胡思乱想的时候,或者彻底绝望的时候,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台词,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准备好了的——当然,这里说的“很远”指的不是空间距离,而是权力级别。他做出的决定也不属于自己,而是扮演领导者的演员在那里胡言乱语。他曾经梦见自己被一种无情的、危险的东西抓住了,却无法醒过来……他经常梦见一条宽阔的河流,自己在河里的一艘船上,领导着一场必然失败的起义。由于政策原因,起义得以苟延残喘。他受到追捕,常常九死一生,但他觉得很刺激、很潇洒……他还梦到了“阴谋”本身。它严厉而绝美,是音乐,是一支北方交响乐,一支北极航行交响乐。他们经过翠绿的冰岬,抵达冰山脚下,在那不可思议的音乐声控制下双膝跪地,听任海水冲刷自己:一望无际的北方,辽阔的土地,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有着古老的文化和历史,却在岑寂中和世界的其他部分隔绝了……他们那些半岛和海域的名字,他们那些澎湃的长河,在气候温和的世界里不为人知……这是返程,返程的航行:他在自己的姓名里变老,那无所不在的航行音乐也是他亲手写的,只是年代久远,他已全然忘记了……可是现在,这音乐又找到他了……

“汉堡有麻烦——”安德烈斯急急地写着,把一只耳机放到汗湿的工作服后面,以便可以同时接通两端,“听上去好像又是那些难民。信号很差。越来越弱——”

投降后,德国民众和集中营里释放的外国囚犯之间经常发生这种小型冲突。流亡的极地人、捷克人和俄国人占领了北方的城市。他们抢夺兵工厂和粮仓,想把抢到的东西据为己有。可是没人知道如何对待当地的黑人支队。有些人只看到他们破烂的党卫军军服,并以不同的方式做出反应——其他人则把他们当成从意大利翻山越岭、流落到此的摩洛哥人或印第安人。德国人还记得二十年前法国殖民军占领莱茵兰的事情。当时贴标语的人在高叫:“SCHWARZE BESATZUNG AM RHINE(黑人卫戍部队进驻莱茵河啦)!”真是雪上加霜。上周在汉堡,两个黑人支队的人被枪杀,其他人遭到毒打。英国军事政府派了一些部队来,但杀戮已经结束了。他们主要的兴趣好像在加强宵禁上。

“是昂古汝维。”安德烈斯递过耳机,身子一转,从恩赞眼前离开了。

“……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我们,还是炼油厂……”一阵阵咯吧声干扰着说话声,“……一百,也许是两百……很多——枪,警棍,手枪——”

哔—哔哔,一阵嘶嘶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可以带一打人来。”

“汉诺威在回答。”恩赞嘟哝着,竭力做出被逗乐的口气。

“你是说约瑟夫·奥姆宾迪。”安德烈斯并没有被逗乐。

情况是这样的:呼救的昂古汝维在“空壳人”问题上保持中立,或者说想保持中立。不过,要是奥姆宾迪能带小部队到汉堡的话,他也可能留下来。尽管汉诺威有大众汽车厂,也只能作为他的一个跳板。汉堡可以给“空壳人”们提供一个更为有力的能源基地,那样机会可能就会来临。不管怎么说,北方应该算他们的故土……

“我得走了,”说着把耳机还给了安德烈斯,“怎么了?”

“可能是俄国人,想撬出你的下落。”

“不要紧。别担心齐切林了。他认为他不在那儿。”

“可是你的欧洲人说——”

“他?我不知道该相信他多少。记住,我确实听见他在火车上和马维谈话。现在他在北豪森,和齐切林的女人在一起。我是要问:你相信他吗?”

“可是如果马维目前在追踪他,就说明他可能是有些价值的。”

“如果真有价值,我们就会再见到他。”

恩赞抓起装备包,吞下两粒柏飞丁,准备上路。他给安德烈斯详细交待了一两件明天的事情,然后从长长的盐质石坡爬到外面。

到了外面,他吸了一口哈茨山四季青翠的空气。在古老的村子里,这个时候已经是迟暮,该挤奶了。第一颗星星出来了,奥卡努迈西,喝甜奶的小家伙……

不过这颗星星可能是另外一颗,靠北的一颗。他找不到安慰。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呢?如果我们可以选择,如果占领区的赫雷罗人必须生活在非洲西南部那个试图毁灭我们的天使怀抱里……那么:我们是被弃了,还是被选中留待更可怕的命运?

恩赞必须在日光之矛再次刺向地球时到达汉堡。火车上的安全很成问题,好在哨兵们认识他。长长的火车日夜不停地从中心工厂开出,运送A4部件。西到美国人那里,北到英国人那里……随着占领区的新地图进入使用,很快还会东到俄国人那里……北豪森要归俄国人管辖,我们到时候应该有所行动……这会不会从齐切林身上给他创造一个机会?恩赞从未见过此人,不过他们应该能合得来的。恩赞是他的同父异母兄弟。他们血肉相通。

他的坐骨神经这时候跳动起来。坐得太多了。他独自一瘸一拐地走着,头仍是低下的,就像走在厄德士温洞穴的间隙里——谁知道在这儿把头昂得高高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恩赞走在通向铁路高架桥的公路上。桥身在渐渐增强的星光中高大而灰白。他向北而去……

黎明前。下方一百英尺的地方飘着一片暗淡的云,一直向西延伸,看不到尽头。斯洛索普和实习女巫盖丽·特里平站在布罗肯峰顶,等待着日出。这里是德国邪恶的聚集之地,在中心工厂北偏西北二十英里处。虽然五朔节前夜已经来而复去,这嬉闹的一对儿几乎迟到了一个月,但今年这个黑色安息日的残余物仍留在这里:“战争”牌啤酒的空瓶子、蕾丝内衣、用完的步枪子弹夹、破红缎子做的纳粹万字旗、文身针、一片片蓝墨水——“那玩意到底是干吗用的呀?”斯洛索普问。

“当然是接受魔鬼之吻的啦。”盖丽依偎在他的腋窝处,那样子无疑等于说“哦你这个傻瓜”。斯洛索普因为不懂这个,感到自己有些讨厌、乏味。可是接下去他更发现自己对女巫们几乎一无所知,尽管他的祖上曾经有过一位货真价实的“塞勒姆女巫”,还最后一批进了受集体绞刑的人群——其中还有好几个本是斯洛索普家的人,只是经历了几百年的婚嫁变化,已经不在家谱上了。那位女巫叫艾米·斯普如,是家族的叛徒,二十三岁成为反律法教徒,在伯克夏乡间疯跑,偷小孩,天黑时把人家的牛骑走,在斯瑙德山上献鸡祭祀——比疯子秀·敦罕还要早两百年。可以想象,那些鸡可是受了罪了。不知为什么,那些牛和孩子却总是安然无恙。艾米·斯普如和蹦蹦跳跳的小桃乐茜的敌人一样,不是坏女巫。

她走向罗得岛,寻求一些庇护,

本想中途时在塞勒姆停住,

但他们不喜欢她的做派和笑脸,

于是她没看到纳拉甘塞特海湾……

他们以女巫罪抓了她,判了死刑。她是斯洛索普家族的又一个疯子亲戚。后人不得已要出声叫她的名字,也都是耸着肩膀。不过她年代久远,已算不上什么家族的耻辱了。更多的倒是好奇。斯洛索普长大后也对她没有什么明确的看法。在30年代,女巫们自然没有得到公平对待。她们被描述成会叫你小宝贝的丑老婆子,但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群体。那些电影并没有给他提供足够的知识来理解这种条顿式女巫。比如,德国女巫每只脚六根脚趾,阴户上完全没有毛。这倒多少有些像以前纳粹发射塔楼梯处壁画上的女巫,而那些东西就在这座布罗肯峰上。但是谁又会在政府部门的壁画上寻找那些不负责任的幻想呢?对不对?而盖丽认为,没毛的阴户源于冯·贝若斯画的女人。“嗬,你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剃掉。”斯洛索普咯咯笑着说,“哈!哈!某些女巫啊!”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说。这也是他们这么早就醒来的原因。他们肩并肩,手拉手,静静地看着太阳开始照亮地平线。“看好了,”盖丽小声道,“在那边。”

太阳照到他们的背上,几乎是平平照过来的。阳光开始在珍珠白的云堤上蔓延开来:两个巨大的影子投在地表,长达数英里,过了克劳斯托尔—泽尔特菲尔德,过了西森和高斯拉尔,过了莱纳河的位置,向威悉河方向拉长……“我的天哪,”斯洛索普有点紧张,“是幽灵!”在伯克夏的格雷劳克山也能看到这种现象。在这个地区人们称之为“布罗肯幽灵”。

神的影子。斯洛索普抬起一条胳膊。手指大如城,肱二头肌大如省——他当然是抬起了一条胳膊。这不是他预料中的表现吗?他把胳膊伸向东面去抓格丁根,胳膊的影子便在身后画出一道道彩虹。这可不是普通的影子——三维的,铺展在德国的黎明上,没错,泰坦当初一定是住在这些山里,或者山体内……比例极度失调。再也不用在河上行船,再也不用看着地平线觉得没有尽头,再也不用怕输,不用长途跋涉……只剩下他们深长的影像,躯壳外罩着一层光晕,俯趴在云雾上,而人们就在那些云雾里来去……

盖丽像舞蹈演员一样直直地跷起一条腿,头低向同一边。斯洛索普向西抬起中指,手指直向前冲,每秒能罩住三英里的云层。盖丽抓斯洛索普的阳具。斯洛索普斜着身子去咬盖丽的乳头。他们硕大无比,在整个天空的舞台上起舞。他把手伸进她的衣服。她用一条腿缠着他的一条腿。两个幽灵把周身边上的红色全部染成了靛青,大起大落,巨硕无朋。云层下面就像沉落大西洋底的亚特兰蒂斯,寂静而迷茫。

不过这种布罗肯幽影只限于黎明时分很短暂的时刻。很快影子就缩回到主人身边了。

“哎,那个齐切林有没有——”

“齐切林太忙了,顾不上来这儿。”

“哦,我就是什么懒汉之流。”

“你不一样。”

“噢——哦……他应该看看的。”

她不解地看着他,但是没有追究原因——她的牙齿停在下唇上,“为什么”里的第一个“W”音(塑料人的声音)愣是转着圈圈憋在了嘴里。问不问都一样。斯洛索普也不知道为什么。任何一心要询问他的人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昨晚他和盖丽误撞到旧矿山入口外黑人支队的一个岗哨。那些赫雷罗人一个劲儿问了他一小时问题。哦,只是随便走走,你们知道的,只是找点儿不寻常的东西,就是我们所说的“人们感兴趣的东西”。当然很吸引人,我们总是对你们这些人做的事情感兴趣……盖丽在黑暗中窃笑。他们肯定认识她。他们没有问她任何问题。

他后来提到过这事。她对齐切林和非洲人之间的事情也不清楚。不管他们在做什么,反正都带着强烈的感情。

“是仇恨,没错,”她说,“愚蠢啊愚蠢。战争结束了。这种恨不是政治仇恨或者别的什么狗屁,而是古老的纯个人仇恨。”

“恩赞?”

“这是我的看法。”

他们发现,布罗肯是由美国人和俄国人同时占领着的。这座山位于未来苏联占领区的边界。无线电发射台和一个旅馆的破砖烂墙从火光附近伸展开去。这里只有两三个排。最高的头领也就是没有正式任命的士官。军官们都在下面的巴特哈茨堡和哈尔伯施塔特,舒服的地方,或纵酒,或渔色。于是布罗肯山上当然就有了一种愤愤不平的气氛。尽管如此,那些小伙子们还是喜欢盖丽、容忍斯洛索普。最幸运的是他们好像都和军械署没有关系。

不过安全是暂时的。马维少校把哈茨咬了个遍,把几千只金丝雀弄得心脏病发作。他不停地捣弄着,嘴里在吼:饭桶英国笨蛋我不在乎用多少人马我要一个师听见了吗小子?那些金黄的鸟儿便一群群肚皮朝上从树上掉下来。他迟早能找到踪迹的。他疯了。斯洛索普也有点疯野,却不是这个样子——这样确实不正常,马维式迫害欲。有没有可能……对呀,斯洛索普自然而然地想到:马维是不是和苏黎世追踪他的那些开劳斯莱斯的人关系紧密?他们的关系可能深不可测。马维和通用电气称兄道弟,通用电气用的是摩根的钱,哈佛也有摩根的钱。他肯定也和莱尔·布兰德有着某种瓜葛……那些人是谁,啊?他们为什么想得到斯洛索普?现在他确信,茨维特那个疯狂的纳粹科学家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那个友善的老教授格林普夫也只是在中心工厂等待着,只要斯洛索普出现就带他走。耶稣啊。要不是他天黑以后溜出来回到北豪森,来到盖丽的住处,他们肯定已经把他关起来了,或许还打了他,或许连命都没了。

下山返回前,他们想办法从哨兵们身上诈了六根香烟和一些军用物品。盖丽认识一个朋友的朋友,住在金谷的一座农场,特别迷恋气球航行,名叫施诺普,正要飞到柏林去。

“可是我不想去柏林。”

“你想去没有马维的地方,宝贝。”

施诺普微笑着,急于找一个伴。他刚从附近的军人服务社回来,抱了一堆扁扁的白盒子:他想把这些商品运到柏林去。“没问题的,”他对斯洛索普说,“别担心。这条路线我已经飞过几百次了。没人理会一个气球的。”

他把斯洛索普带到屋子后面。那里有一块绿油油的坡地,中间有一个柳条吊篮,旁边有一堆浅蓝和深红相间的绸布。

“真正意义上的隐蔽逃亡。”斯洛索普喃喃道。一帮孩子从一座苹果园里跑出来,帮他们把装有粮食酒的锡桶搬到外面的吊篮里。下午的阳光把所有的影子投在山坡上。西风在吹。斯洛索普用芝宝打火机帮施诺普点燃了燃烧器,孩子们则把气球的褶皱弄平了。施诺普把火焰调大,直到朝两边喷开,带着持续不断的隆隆声喷入巨大的绸袋。从间隙中可以看到孩子们。他们都变成了起伏不定的热浪。气球慢慢开始膨胀了。“记着我。”盖丽在燃烧器的轰鸣声里喊道。“会的,直到再见到你……”斯洛索普和施诺普一起爬进吊篮里。气球从地面升起了一点,借上了风力。他们开始动了。盖丽和孩子们围了一圈,抓着吊篮的上缘。气袋还没有完全升上去,但在加速,拖着他们拼命往山上跑,边跑边笑边欢呼。斯洛索普尽量让开,好让施诺普看到火焰是否正常进入气袋,篮子的绳子是否正常。最后,气袋直直向上一荡,到了太阳上方,袋内环流着闹哄哄的黄红热气。地面上的“工作人员”一个个松开了,挥着手道别。盖丽是最后一个放开的。她穿着白衣,头发梳到后面扎成辫子,柔软的面颊、嘴巴,认真的大眼睛依依不舍地盯着斯洛索普,直到最后放开双手。她跪在草地上,做了个飞吻。斯洛索普感觉到自己的心失去了控制,鼓满了爱情,像气球般迅速升起。他的脑子没有以前快了,在占领区尤其明显,所以好长时间才想起说“噢,别傻了”。这个地方是怎么啦?

他们飞起来,过了一片冷杉林。盖丽和孩子们渐渐变小,身影成了绿草坪上的一道道笔画。山丘退远,终而展平。不久,斯洛索普回头看了看,看到了整个北豪森:天主教堂、市议会厅、圣布莱修斯教堂……他发现了盖丽的无屋顶区……

施诺普碰碰他,用手指了指。过了一阵斯洛索普看清了,是一个车队。四辆草绿色汽车扬起一路灰尘,急急赶往那座农场。从表面特征判断,是“马维妈妈”。而斯洛索普现在却吊在这个大气球上。哦,好啦——

“我是个倒霉蛋。”过了一会儿斯洛索普大声道。他们找到了一条稳定的航线,目前方向朝东北。他们朝酒精火焰靠近了些,领子也竖了起来,背后的风和前面的火形成了一个夹角,肯定有五十度。“我应该早告诉你。你甚至不认识我。我们现在要飞到俄国人的占领区去。”

施诺普的头发被吹得乱如蓬草,上唇做了个德国式沉思造型:“没有小占领区,”他说,和盖丽常说的一样,“没有小占领区,只有占领区。”

不久之后,斯洛索普开始查看施诺普带着的盒子。有一打,每盒里装着一个厚厚的金黄色蛋奶饼,在柏林可以卖上天价。“哇,”斯洛索普叫道,“操蛋呀。我肯定出现幻觉了。”接着又说了一些这类讨好的、低级的、亲密的话语。

“你应该有一个军人服务社的卡。”销售广告。

“现在我连买蚂蚁护裆配给券的钱都没有。”斯洛索普直言不讳地答道。

“那,我把这个馅饼和你分了,”施诺普想了一会儿道,“因为我有些饿了。”

“哦,伙计,哦,伙计。”

你瞧,斯洛索普正在啃那块馅饼呢!他自我陶醉着,把手上的蛋奶羹舔掉。突然,他看到天空远处,就在北豪森那个方向,有一个有趣的黑色物体,只有一个点那么大。“啊——”

施诺普回头看了看:“我靠!”拿出一个铜望远镜,靠在吊篮边上,光闪闪的。“我靠,我靠——没有标志。”

“我觉得……”

空气是如此的蓝,你可以把它夹在两根指头中间,揉一揉,再放回去,仍然碧蓝如故。就是在这样的空气里,他们眼看着那个黑点慢慢变成了一架生锈的旧侦察机。很快他们听见了飞机引擎声,咆哮着、噼啪响着。接着,在他们的注视下,飞机斜转弯,开始超过他们。

在他们和飞机间的风里,隐约传来了复仇女神的歌声:

有个名叫莫盖尔的小青年,

对纵摇波道放大器很喜欢。

可是短路了一回又一回,

使他的浑身长满疙瘩,

还把卧室烧坏了一半。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普鲁士人从来不吃咪咪——

飞机在一两码远的地方嗡嗡飞过,肚皮都翻了起来。这是个魔鬼,马上要生孩子了。一个小小的检修孔后面,一张红脸在窥视,戴着皮帽子和风镜。“你这个英国笨蛋,”声音走远了,“我们一定要把你的屁股还到脸上。”

斯洛索普拿起一块馅饼来。这在他的计划之外。“去你妈的。”他扔了出去。准极了,就在飞机慢慢离开的时候,砰一声,正好打在马维的脸上。耶。戴着手套的手刨着饼糊。少校伸出了粉红的舌头。蛋奶羹滴到风里,黄色的小滴画着弧线掉向地面。舱盖关上了,侦察机滑开去,慢慢翻了个滚,转身掉头回飞。施诺普和斯洛索普举起馅饼等待着。

“那个发动机没有盖子,”斯洛索普发现了,“我们就朝那儿打。”这时候他们看到了飞机背面。驾驶舱里挤满了喝啤酒喝得烂醉的美国人,唱着:

从前有个叫李特尔的伙计,

和导航发射器睡在一起。

结果弄得那东西萎缩无力,

掉下去落在了袜子里,

搞得他痛苦不已。

一百码,迅速靠近。施诺普抓住斯洛索普的胳膊,顺右舷方向指着远处。老天爷故意在他们前面安置了一大片斜起的白云,风把他们急速吹入云中:云在沸腾,活物般伸出触手,示意他们赶快……赶快……接着他们便进去了,进到了潮湿冰冷的危险暂缓期……

“他们会等着的。”

“不,”施诺普把耳朵做杯状,“他们把发动机关了。他们也在里面,跟着我们。”强做的寂静又持续了一两分钟,却又真切地听到:

从前有个人名叫施罗德,

鸡奸过舵叶发动机

在他那根长棒棒的尖尖上,

很快长出了刺戳戳,

主动做起了加速工作。

施诺普拨弄着泛出蔷薇灰光晕的火焰,想尽可能让对方看不到自己,高度又不至于降得太低。他们在微弱的光线中飘浮着,失去了方向。地面上伸出的花岗岩山峰胡乱地击打着云层,想在里面找到他们的气球。飞机在某个地方以自己的方向和速度前进着,气球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二元判定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云压过来,令人窒息,馅饼表面上凝出大大的水滴。突然,沙哑的声音袅袅传来:

从前有个小伙叫德卡图,

和液氧发动机睡到一处。

他的蛋蛋和他的鸡鸡,

一下子就给硬邦邦冻住,

没一会儿肛门也同样凝固。

蒸汽的幕布飘散开来,美国人出现了。他们在十米之内安然滑行着,只比气球稍快一点。

“看好了!”施诺普大叫一声,把一块馅饼掷向露在外面的发动机。斯洛索普没打准,落在飞行员面前的挡风玻璃上,弄得整个玻璃上都沾满了饼糊。这时候施诺普对着发动机,动手扔起沙囊来。一个沙囊落在两个汽缸间卡住了。美国人受此突袭,慌忙伸手拿随身武器和手榴弹、机枪,反正就是军械署的人带的那些轻武器。不过他们滑过去了,雾汽又聚集过来。响了几声枪。

“糟糕,伙计。他们要是打中那个沙囊——”

“嘻。我感觉我们打中了启动磁电机的电源线。”云中间连续传来其中一个发动机无法启动的嘶嘶声。联动部分拼命地尖叫着。

“哦,他娘的!”闷闷的尖叫声从远处传来。断续的呜呜声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没了声音。施诺普仰躺着,吧唧吧唧地吃着馅饼,一脸苦笑。他的货物扔出去了一半。斯洛索普心里有些歉疚。

“别这样,别这样。别烦心了。这挺像最早期的商业模式。我们返归古代了。不幸中的万幸。运输路途遥远,充满危险。货运中的损失很正常。你了解一点原始市场的。”

几分钟后,云开雾散,他们开始在阳光下静静飘飞。吊索上滴着水,气囊仍在潮湿的云朵影响下闪闪发亮。马维的飞机没有了踪影。施诺普调节好火焰。他们开始上升。

将近日落时,施诺普思维活跃起来。“你瞧。你可以看见影子的边缘。在这个高度,地球的影子以每小时六百五十英里的速度,也就是喷气式飞机的速度掠过德国。”那片云分散成一些小雾堤,颜色如煮熟的虾。气球飘荡着,下面是绿野连绵的乡间,在黄昏的催动下,渐渐转成黑色:一条小河如线,在落日下灼灼燃烧。又是一座没有屋顶的、结构复杂的小城。

夕阳看去是红黄两色,和气球一模一样。地平线上,柔和的球体向下方弯开去,像瓷盘上的一只桃子。“你越往南走,”施诺普接着道,“影子就飞动得越快,一直到你到达赤道:一小时一千英里。不可思议。在法国南部的某个地方,它的速度会超过声速——大约是在卡尔卡松尼那个纬度。”

风挟着他们向前飞,北偏东。“法国南部,”这时候斯洛索普想起来了,“对了。那是我超过声速的地方呀……”

占领区已到盛夏了:人们无声无息地待在断墙后面,蜷着身子在弹坑里熟睡,出去在下水道里掀起灰衬衣做爱,在田野间游荡做梦。梦见吃的,梦见隐身埋名,梦见另一种历史……

这里的沉默是一种撤回了声音的沉默,像大潮来临前碎浪撤回去一样:声音流走了,沿着声道的斜坡,聚集到另一个地方。酝酿声音的大浪。高大笨拙、黑白斑驳的奶牛们被套上犁头,因为占领区的德国马几乎已经绝迹了。它们面无表情,直接进入冬天布过雷的区域埋头苦耕。可怕的爆炸声响遍了整个农田,牛角、牛皮、牛肉雨一般四处洒落,伤痕累累的铃铛无声无息地躺在苜蓿里。马们可能懂得避开地雷,可是德国人把马匹都浪费光了,把马族都消耗尽了——他们把马赶到最恶劣的环境里,对付成堆的钢铁,冒着得风湿的高风险经过沼泽地,前不久又在前线毫无保护地对付冬日的严寒。少数的马可能在俄国人那儿找到了安全,因为俄国人仍旧爱马。你经常可以在夜里听到俄国人的声音。他们的营火映红了山毛榉丛后面大片的天空,笼在北方夏日的雾气中。那雾气几乎没有了水分,仅仅像一道刀刃削在营火上。十几把手风琴和六角手风琴同时演奏着,和弦很粗糙,还有一件管乐器在应和。那些歌曲里满是忧伤的“斯杜耶赫”和“兹尼”,女工作人员的声音尤其清晰。马嘶叫着在草丛中沙沙走动。那些男人和女人和善、机智、狂热。他们是留在占领区里的最快活的人。

齐切林在这些跳荡的肉体间进进出出,拼命地捡垃圾。他身上的金属比什么都多。他的大背头下藏了一块银板,右膝盖下软骨和骨头的细缝间有一片立体文身,里面都布上了金丝线。他总能感觉到膝盖里的造型。那是用手塑造的疼痛之玺,是他最为自豪的战斗勋章,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别人是看不见的。当时动了四个小时手术,在黑暗中。那是在东部前线,没有磺胺药,没有麻醉剂。他当然自豪了。

他是走路来到这里的,拖着那条金子般永久的瘸腿,从寒冷、草地和神秘中走来。他的公开身份是“TsAGI”,即“莫斯科中央空气动力和流体动力研究所”的情报员。他接到的命令里涉及到了技术情报。但他在占领区的真实使命却是私密的、紧迫的,而且不是为了人民利益。他的上司通过许多暗示使他明白了这一点。以齐切林的猜测,如果字斟句酌的话,这可能是千真万确的。他们要除掉恩赞,肯定有自己的原因,尽管他们不直接说。他们和齐切林的分歧在于时间,或者说在于动机。齐切林的动机与政治无关。他正在德国的这一片真空里建立一个小国家,他有一种本能的冲动,一种需要,就是消灭黑人支队,消灭具有神秘色彩的同父异母兄弟恩赞。但他弄不清,也不再想弄清其中的原因。他具有恐怖主义的血统:他的祖上有无数人扔过炸弹,或以刺杀为乐。与沃尔特·拉特瑙达成《拉帕洛条约》的那个齐切林和他扯不上任何关系。在他流亡和回国期间,一直有一个人在长期负责他的事情。此人是一个由孟什维克转变过来的布尔什维克,相信一个国家可以比他们所有人都存在得更为长久。其他某个人也可以坐上他桌旁的座位,就像他悄悄坐上了托洛茨基的座位一样。坐座位的人可以变化,而座位却不变……哦,好极了。那样的国家是有的。可是后来却有了齐切林式的另一种国家,一个和人一样的国家。里面的人死了,国家也就不存在了。他出于爱,也出于生理上的恐惧,无法摆脱那些死在车轮下的学生、那些被黑夜背叛的无眠的眼睛、那些在绝对权力的控制下疯狂地为死亡张开的怀抱。他嫉妒他们的孤独、他们特立独行的意志。为了这样做,他们甚至超越了军队的范围,常常得不到任何人的爱和支持。他自己在占领区建立了可靠的德国小姐网络。那是妥协的结果:他知道,这样做即便在情报资金很好的情况下,也算耽于享乐了些。但爱情的风险、依恋的风险都是可以看得到的。和他要做的事情比起来,这些风险又算微不足道、易于消受了。

在斯大林当政早期,齐切林驻守在七河地区边远的“熊角”。夏天,水渠在绿洲里渗出模糊的细格子图案。冬天,黏糊糊的玻璃茶杯整齐地摆放在窗台上。军士们玩“优选”,只出去尿尿,或者在街上拿着最新改装的摩新打受惊的狼。在这里,人们喝得烂醉,想念城市,玩吉尔吉斯马术,承受地球无止境的颤抖……因为地震,没有人修房子超过一层。整个小城就像西部电影里拓荒前的情景:一条黑糊糊的土街,两边排列着气势不凡的两层或三层假门面。

他来到这里,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是为了给这些部落的人教会一个字母表。这个字母表完全由他们内部的语言、手势和触摸构成,阿拉伯字母都取代不了。齐切林的合作者是当地的扫盲中心,也就是莫斯科那边叫做“红色毡房”的连锁机构中的一个。吉尔吉斯人无论老少,从平原上到培训中心来,身上散发着马匹、酸奶和烟草的气味,进了门就盯住画着粉笔字的石板。那些生硬的拉丁符号连那个俄国干部也不怎么懂——她叫伽琳娜,穿着可以扔掉的军裤和灰白的哥萨克衬衫……还有她的朋友露芭,鬈发,表情温和……瓦斯拉夫·齐切林,政治探子……他们都是在这个非常陌生的异国代表NTA,即“新突厥字母表”的人——但大家都不这样看自己。

早上在食堂吃完饭,齐切林通常都要闲逛到那儿的红毡房里去,目的是顺便看望一下女老师伽琳娜。她触动了他内心的一两处与女性有关的什么构造……唔……他出来的时候,常常发现自己的天空中尽是片状闪电:狂风,怒视。可怕。大地在颤抖,几乎都要听见颤抖声了。这大概是世界末日了,却又是中亚地带一个普通的日子。天空般阔大的脉搏在一下下跳动。一堆堆的云飘向亚洲靠北极的方向,有些轮廓十分清晰,黑魆魆、参差不齐。飘过大片大片的青草和毛蕊花秆,在风里呈现出绿色与灰色,波浪般消失于远处。好大的风啊。可是他偏偏要站在街道上,在风里,紧紧抓住裤子,衣领的尖端啪啪抽打着胸膛。他诅咒军队、诅咒党、诅咒历史。凡是把他弄到这儿来的东西他都诅咒。他从来不喜欢这里的天空和平原,还有这些人和动物。即使在灵魂最阴暗的沼泽营地,他也不愿意回顾在列宁格勒赤裸裸地面对自己必然的死亡和战友们必然的死亡的情景,也不愿留下任何驻扎在七河的记忆。听过的音乐、夏日的旅游……黄昏时在草原上看到的马匹……统统不留下任何记忆。

也包括伽琳娜。伽琳娜甚至不能称之为标准的“记忆”。她的形象已经混同于字母表、混同于摩新的拆装了——是啊,就像记得用右手拆下枪栓时左手食指要按住扳机、记得整个一套纠缠不清的注意事项,三个流亡者伽琳娜、露芭、齐切林的部分相处过程也是如此,还要弄出些变化、弄出个辩证法来。整个过程结束了,这些变化和辩证法才会彻底结束。眼里没有这个形象了,也就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了。

她的眼睛躲在硬邦邦的阴影下,眼眶青青的,就像拳头特别准确地击打过那个位置。她的下巴很小,方方的,平伸出来,说话时会更多地露出下牙来……很少有笑容。脸上的骨头曲线很硬、很紧凑。周身笼罩着粉笔灰、肥皂和汗水的气味。露芭总是在她房子的边角里,在窗子旁。一只漂亮的鹰。伽琳娜训练过她,但只有露芭才会飞,才懂得从一里远的地方扑下去,爪击、流血。而她瘦削的主人却只能待在下面的教室里,困在词语里,一堆堆白色的、霜花图案般的单词。

云堆后面在轻微地搏动。齐切林沿着泥泞离开街道,走到培训中心。露芭瞅了他一眼。滑稽的中国清洁工楚胖朝他做了个像是磕头的动作,还挥了一下拖把。早到的一两个学生高深莫测地盯着他。流动的“本地”老师扎其普·特里兰本来扎在一堆浅色的测量图、黑色的经纬仪、鞋带、拖拉机垫片、插头、油腻腻的拉杆头、钢质图盒、7.62mm子弹、饼屑和饼块中,这时候抬起头来,想要一支烟,而齐切林已经把烟拿出口袋,给他递过来了。

他笑笑表示感谢。这样比较好。他对齐切林的用意没有把握,对他的友谊更没把握。扎其普·特里兰的父亲在1916年的起义中被杀。当时他想离开库洛帕特金的队伍,越过边界逃到中国。一天傍晚,在一条即将干涸的河边,大概应该是在世界靠北的0纬度顶端,包括他在内的大约一百个逃跑的吉尔吉斯人遭到屠杀。俄罗斯的定居者们出于警惕和恐慌,拿着铁锹、草耙、老步枪和一切能用的武器,包围并杀死了这些皮肤比他们黑的逃亡者。当时,这样的事在塞米列奇很平常,尽管那里离铁路非常远。那个可怕的夏天,他们像打野物一样猎杀回族人、哈萨克人、吉尔吉斯人和东干人。每天记成绩。那是一场竞赛,出发点是好的,但却不只是简单的游戏。数以千计的当地人饮恨尘埃。他们的名字,乃至他们的编号,都永远消失了。肤色、穿衣方式都成了下狱、挨打甚至被杀的理由。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不放过,因为德国和土耳其间谍的谣言传遍了这些平原,而彼得格勒则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地人的这次造反被怀疑是外国人所为,是一次国际阴谋,想开辟一条新战线。西方人的多疑和欧洲权力制衡的思维紧密相关。哈萨克、吉尔吉斯等东方地区怎么能造成这样的结果呢?难道这些民族不幸福吗?难道俄国统治五十年就没有发展吗?没有富强吗?

呶,现在,在莫斯科的现有体制下,扎其普·特里兰成了民族烈士的儿子。那个格鲁吉亚人掌握了俄国的大权,守旧而专制,声明要“对少数民族友好”。然而,尽管这位可爱的老暴君尽了全力,扎其普·特里兰却由于某种原因,仍然和以前一样“本地”,而这些俄国人每天则根据他不安分的程度来评判他。他那栗色的脸、长而细的眼睛、灰扑扑的靴子、他旅游的地方以及在“那地方”孤零零的皮帐篷里、在奥尔人中间、在野外的风里真正发生的事情——这些秘密他们都没有兴趣干预或触及。他们友好地给他发烟,给他建立书面档案,把他作为“受过教育的本地人”使用。他们允许他发挥自己的作用,这已经是顶破天了……不过,露芭时不时还会看他一眼,眼神里隐含着猎鹰本色:腿带、天地、飞行……伽琳娜也会沉默,沉默里蕴含着言语……

她在这里变成了沉默的观察者。七河巨大的沉默还没有用字母表示出来,也许永远也不会。他们可能在任何时候进入某个房间、某颗心,把那些由扫盲工作人员带来的苏联式吵闹归还于粉笔或纸张。这种沉默是“新突厥字母表”无法填补、无法消除的。它们无边无际、震撼人心,像这“熊角”的天气一样,其规模适合于一个更大的地球,一个更宽广、离太阳更远的星球……在伽琳娜的孩提时代,那些风、那些城市里的雪、那些热浪从来没有这么浩大、这么冷酷无情。她只有到这儿,才能了解地震是什么感觉,才能学会如何等待沙尘暴过去。现在回到城市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她常常梦到精致的城市纸板模型,城市规划者手里的那种,十分详细,但特别小,她用靴底一下就能踩住一大片——同时,她又是里面的一个住户,住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下半夜醒过来,眨着眼睛等到痛苦的白日降临,等着毁灭,等着打击从天而降。越等这种打击就越显得剑拔弩张。她说不出将要降临的到底是什么,却知道——说出来太可怕了!——却知道令她担惊受怕的那个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就是她自己,就是她自己这个中亚女巨人……

这些高高的、遮住星星的穆斯林天使们……“O, wie spurlos zerträte ein Engel den Trostmarkt”……他的非洲兄弟经常回到那里,西边那里,和他的诗歌书籍一起,用焦木般黝黑的条顿字母耕作、播种——他则在等待,一张接一张把书页抹脏——等待在大片大片的低地上,等待在当地的阳光里。这些阳光每年秋天来临时就会偏斜,贴靠在地球枯萎的表面上,像马戏团年迈的骑手,试图用那张人所共知的脸吸引注意,但每次从场子上老套地、完美地跑过时,都无法如愿以偿。

但是,作为扎其普·特里兰,他是不是偶尔(不是经常)会从纸糊过的教室对面,或者意外地从对着青翠幽深风景的窗前,看齐切林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不是:“你做的一切,他做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你们死亡的命运”?还有:“你们是兄弟。或在一起,或分开,干吗要那么在乎?活着。在某一天死去,或光荣,或轻贱——但不要互相残杀……”每个普通的秋天,阳光都会免费带来同样的教诲,每次的希望都会减少一点。可是哥俩都听不进去。黑的这个肯定在德国的某个地方也发现了一个自己的“扎其普·特里兰”,一个孩子气的本地人,盯着他,要让他从第十哀歌中天使降临的梦里醒过来。在即将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听见了天使翅膀的拍动,来到他自己的流放地,没有痕迹地踩踏过白人的市场……那张黑糊糊的脸面朝东方,在冬天的某座堤坝上,或纹理细腻的土色石墙上,警惕地观望着下面普鲁士和波兰的废墟,以及在那里等待的大片草地。齐切林朝西方的身体一侧则一月胜似一月地绷紧。风吹得越来越顺,看着历史和地缘政治把他们不可更改地带入冲突之中。收音机里的叫声越来越高。新修的水渠夜间在水电狂暴的触摸下战栗,爬过空荡荡的峡谷和隘口。白日的天空里布满了降落的伞盖,洁白如有钱人盖在天上的毡房。这会儿还在嬉戏,还比较别扭,但在每个分布开来的格局中,游戏的成分越来越少……

齐切林和他忠实的吉尔吉斯伙伴扎其普·特里兰骑马走在腹地一带的山脊上。齐切林的马就是他自己的写照——来自美国的阿帕卢萨马,名叫斯奈克。斯奈克原是一匹吃汇款的马。前年在沙特阿拉伯,每月由得克萨斯米德兰市一个可笑的(也可以说是“理性得可怕的”,如果你喜欢多疑症界人士的术语的话)石油商人寄一张支票,目的是离开美国的牧马巡回赛,因为那段时间野马米德奈特颠出了名,不断把那些年轻人随意抛到洒满阳光的篱笆内。而这位斯奈克虽没有米德奈特野性难驯,却更善于有条不紊地杀人。更糟的是,他叫人摸不透。你去骑他的时候,他可能表现得不在意,甚至温驯得像少女。可是接下来,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他会长叹一声,就在叹气声将尽时突然着魔,把你的命要了。简单得很,只是挥一下蹄子,蛇一样缩一下头,你的小命就没了,时间和地点拿捏得恰到好处。说不清楚啊:他可以好几个月平安无事。迄今为止,他就放过了齐切林。不过他在扎其普·特里兰身上试过三次了。前两次是这个吉尔吉斯人运气好。第三次他居然没掉下来,骑了很长时间,最后这匹小马驹差不多算是被驯服了。齐切林每次上山来到斯奈克铃铛叮叮的马桩旁边时,不仅带着皮马具和一小块有疤痕的、垫马背用的小挂毯,还带着一种怀疑,一种令人无法释怀的可能性:上次,那个吉尔吉斯人并没有真正征服这匹马。这个斯奈克只是在等待机会而已……

石油的动力特征和石油商的行事作风好奇怪好奇怪呀。斯奈克从到阿拉伯以来,一直到齐切林这里,看到过很多的变迁。齐切林可能是他的另一半:一路上经历过那么多盗马贼,走过那么艰难的行程,被政府没收过,向偏远地区逃亡过。此时,吉尔吉斯的野鸡们在马蹄声中惊散了。这些野鸡大如火鸡,笨拙地朝高处跑着,眼睛周围黑白相间,偶有血红色斑点。斯奈克正要进行最后一次历险。他现在几乎已经忘记了绿洲里烟雾摇曳的水烟筒,那些留着胡须的人,那些雕刻过的、含有珍珠层的、油漆了的马鞍子,羊皮捻成的马缰,女人们坐在后面,高兴得直哭,在欲望和暴风雨挟裹下沿着几乎看不出来的一道道小路,摸黑进入高加索的丘陵地带……只有身后延伸的足迹留在这些人迹罕至的草地上:影子变淡了,到野鸡群中歇息去了。两个骑手一心往前赶,渐渐有了劲头。森林夜晚的气味渐渐消失了。在外面尚不属于他们的阳光下等待着的是那个……那个……等待着他们的,是那种难以想象的生物,很高,在燃烧……

即使现在,即使在伽琳娜成年的梦里,还有长着翅膀的骑手向她走来。红色的人马,脱胎于她小时候看到的革命布告。她远远离开了碎屑、冰雪和破烂的街道,藏在这里的亚洲灰尘里,屁股朝天,等待着他的第一次触摸——触摸她的屁股……铁蹄、牙齿,呼啸的刚毛掠过她的脊梁……一座广场里的一个骑士塑像的铜身发出鸣响,她的脸紧紧压在地震过的土地上……

“他是个军人,”露芭指的是齐切林,“离家很远。”驻扎在荒凉的东方,不声不响、面无表情地坚持着,很明显是被官方降罪了。这片地方无精打采的,但谣言的传播却与之成反比。在休息室里,下士们谈论着一个女人:一个很吸引人的苏维埃交际花,穿着白色小山羊皮背心,每天早晨都要给两条美腿剃毛,一直剃到大腿根里。跟马搞的凯瑟琳,高贵而出众的凯瑟琳又复活了。她的情人从部长一直到齐切林上尉之流,后者当然是她的真爱。新波特金们在北极漫游,就是为了寻找她。这些技术专家官员色狼们熟练地在苔原上搭起了居住区,完全是冰雪中城市的样子。就在同时,胆大包天的齐切林居然回到了首都,依偎在她乡下的别墅里。他们一起玩游戏:渔夫和鱼、恐怖分子和国家、探险者和绿浪世界的边缘等。等最后官方开始注意他们的时候,齐切林并没有遭到死罪,甚至免于流放——但是前途却大打折扣:正好走了那时候传染病人的道路,在中亚度过青春年华,或者去哥斯达黎加之类的地方当大使随员(其实呢,他倒希望有一天能去哥斯达黎加,从这座炼狱中解脱出去,投入缓慢的海浪、绿色的夜晚——他是多么思念海洋啊,又是多么梦想见到和自己一样乌黑水灵的眼睛啊——那是殖民地的眼睛,从开始生锈的石头阳台上向下面注视……)。

另外,还有一个谣言,说的是他和传奇人物温佩的关系。温佩是染共体属下东方药业有限公司的销售负责人。因为大家知道染共体驻外代表其实都是间谍,要向柏林一个叫NW7的机构汇报,所以关于齐切林的这个故事就叫人难以相信了。如果真是事实,齐切林就不会在这儿了——他如此喜欢在这些东部军镇里梦游,哪里还有可能保住性命?

当然,他可能认识温佩。他们的生命轨迹曾一度在时间和空间里靠得很近。温佩是个传统型的社交者,热情得略有些不健康: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是你在书架上和坚固的门廊上看到的那种:和善的眼睛,笔直的花岗岩般的鼻子,从不颤抖的嘴巴,决不会胡思乱想的下巴……黑西装,完美的皮带,银带扣,马皮鞋在沙皇门厅的天窗下和苏联的混凝土地上闪光,永远衣冠楚楚,常常不犯错误,对有机化学熟悉而兴趣火热——那是他的专业,甚至有人暗示,那是他的信仰。

“想想象棋吧,”早期在首都的时候,他想找一个俄国人喜欢的比喻,“一场豪华的棋赛。”如果听众能接受(他已经形成了销售商的条件反射,知道如何自动顺着人们最不讨厌的话题往下说),他还会继续讲解为什么每个分子可以拥有那么多可能性,各种结合的可能性。不同强度的键,从功能最广泛的碳分子,也就是王后,即“元素周期表里伟大的凯瑟琳”,到小小的氢分子,数量众多,单向移动,就像卒子……棋盘上残酷的厮杀在这场化学游戏中屈服于三维的舞蹈形象,“只要你愿意,还可以是四维的。”然后标新立异地谈论输赢的意义……神经病——他的德国同事们这样嘀咕,然后找借口转移话题。可如果是齐切林,他会继续的。他愚蠢而浪漫,愿意听下去,甚至还会怂恿这个德国人说下去。

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呢?这件事在不公开、不流血的情况下发展着。很快,苏联的各级指挥机构出于19世纪家庭般的关心,开始采取简单的措施把他们俩分开。保守疗法。中亚。可是在那几周暧昧、模糊的情报活动中,在调查者们还没有弄清情况之前……又有什么样的底细叮叮当当地进了那个不明身份者黑糊糊的腰包里呢?从做销售人员开始,温佩的专业就集中在环化苯甲基等喹啉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罂粟碱及其多种变体。没错。温佩的办公室设在一家比较旧的旅馆里,是套房,套房内间摆满了样品。数量惊人的德国大麻。西方妖魔温佩把它们一小瓶一小瓶摆出来,弄得齐切林小弟满脸惊讶:“优迷康,2%的吗啡溶液……道伊啉(你看,我们这是把一种乙基附加到吗啡上)……霍络朋和尼尔朋,潘托朋和奥姆诺朋,都是作为可溶性氢氯化物的罂粟碱混合物……还有作为甘油磷酸的糖朋……这是优可达,是一种可待因,有两个氢分子、一个羟基、一个氯化氢分子”——边说边以自己的拳头为盐基,在周围的空气中比着手势——“游离在分子的不同部分。”在这些成药中,装饰和细节设计要占一半——“就像法国人做服装,nicht wahr(不是吗)?这儿一条带子,那儿一颗漂亮扣子,有助于卖掉差一些的款式……啊,这个?屈佛啉。”这是他珠宝串上的一个珠宝,“吗啡,还有咖啡因,还有可卡因,都在溶解状态,是戊酸盐。拔地麻根,是啊——根和根状茎:你可能有年长些的亲戚前几年吃过这东西,作为神经强壮剂……你可能会说加了点装饰品——把这些光溜溜的分子给修饰了一下。”

齐切林能说什么呢?他的心思究竟有没有在场?他是坐在阴暗的房间里,隔着墙听电梯缆绳噼啪咯吱作响,或看下面街道上很少引人注意的四轮马车咔哒咔哒走过,听马鞭子在黑旧的鹅卵石上方叭叭作响?抑或当时雪花扑打着窗户?在派他到中亚区的那些人眼里,多远才算是远呢?他只是在这些房间里来了一下就主动判了自己死刑……还是在目前情况下仍然有解释的余地?

“可是,一旦那种疼痛得到照管……那种简单的疼痛……超过了……低于感觉的零水准……我听说的……”他听说的。这不是最微妙的切入点,而温佩对现有每一位典型的局面开创者又都了如指掌。有些军人一味迟钝,另一些又胆大妄为,从来没有什么“克制”的问题。这种精神失常是有利的,他们不仅让马成为大炮的敌人,他们还会亲自瞄准发炮。很壮观,但不是真正的战争。等着东方战线出现吧。齐切林第一次行动,就奠定了自杀狂的盛名。芬兰和黑海之间的那些作战指挥官们慢慢对他有了一种彬彬有礼的嫌恶。有人严肃地怀疑他对军人风范根本就没感觉。他们抓了他,然后又丢了;伤了他,全当他在战斗中死了。可他却继续前进着,不假思索,如狂乱的雪人走在冬日的沼泽——见了风不躲不闪,见了他们“帕拉贝勒木子弹”的瓶颈外壳和要命的尖头也不及时应变,愣是不怕被打趴下。他和列宁一样,喜欢拿破仑的“先参战,后观战”。至于勇往直前嘛,哦,那个染共体职员的旅馆房间就算他早期的一个排练处喽。齐切林有办法和不喜欢的人相处:暗藏的破坏分子、反革命的残渣余孽。他并不是有意识的,而是很自然的。他是一颗巨大的超级分子,任何时候都有很多可供结合的键,而其他人就在来去不定的事物中……在千变万化的事物中……以任何方式……与他结合。发生这种变化的齐切林,他的药物特性及其过一段时间才能显出的副作用便无法提前测定了。“红色毡包”的中国杂役楚胖对此略知一二,齐切林来这里报到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齐切林被拖把绊倒了——不是为了转移注意,而是为了庆祝相识。楚胖自己也有一两个多余的键。他是上个世纪英国成功执行其贸易政策的活纪念碑。这种经典的强卖政策即便在今天也颇负盛名,主要原因是他们在执行政策时表现得冷酷而简单:他们把鸦片从印度带往中国——您好,方,这是鸦片,鸦片,这是方——啊,那我就吃吧!——不,呵呵,你抽,抽,明白?很快,方就不断地回来买。这样就创造了雷打不动的市场需求,搞得中国禁烟,然后将中国诱入两三场灾难性的战争,借此保护你们的商人卖鸦片的权利。你们一直宣称,这些战争是神圣的。你们赢了,中国输了。好极了。楚胖就是这一切的纪念碑,目前游客们结队来这里看他,常常看的是他“瘾发”的时候……“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可能已经看到了,这是典型的烟瘾综合征”……他们都站在那里,觑着他做梦般的面色。那些男人很专注,留着络腮胡子,手里拿着珍珠灰晨帽;女人们则提起裙子,躲避旧木地板上那些滚滚蠕动的、可怕的亚洲微生物。与此同时,他们的负责人用金属指示棒点着大家感兴趣的东西。金属棒很细,竟然比无刃细剑还要细。他挥得很快,眼睛都跟不上——“你们会注意到,他的‘需求’在各种各样的压力下依然毫无改变。身体上任何的疾病、吃喝上任何的匮乏都对它没有丝毫影响……”所有温和的眼睛、浅薄的眼睛都跟金属棒走着,温雅得如同郊区房间里的钢琴奏出的和弦……这种雷打不动的“需求”使这里凝滞的空气大放光明:这是价值连城的金锭,可以从中铸出沙弗林,再刻上高官的头像发行出去,以示其不同凡响。能看到这样的光明,这一趟来得值了,不枉他们在冰封雪冻的草原上坐了那么久的雪橇——封闭式的雪橇,很大,大得像渡船,整个用维多利亚式风格装饰得花里胡哨。里面有适合不同等级游客的甲板和分层,有舒适的酒吧间,有贮藏充足的厨房,有一位女人们青睐的小伙子马勒德托医生;有一份十分讲究的菜谱,从脑髓蛋白乳酪千层饼到维苏威惊喜餐,应有尽有;有几处休息室,里面配有充足的实体幻灯机和幻灯片库;有磨成深红色的橡木马桶,手工雕镂成美人鱼的脸和良苕叶,还有下午花园里的情景,可以使坐马桶的人在最需要的时候想起家。雪橇内部的火热和飞驰而过的晶莹冰雪形成了可怕的对照。从瞭望甲板上也可以看到那些冰雪,白茫茫的雪景和连绵的亚洲雪野从眼前飞过,上面是金属般的天空,不过那种金属远远没有我们要来看的这东西值钱……

楚胖也在观察他们:他们进来,盯着他,然后离开。他们如梦中的影子。他们使他觉得有意思。他们属于鸦片,他们决不会为别的东西到这里来。其实,他是尽量不吸印度大麻的,除非有人送来让他吸。土耳其斯坦的那种块状树脂迷幻物适合俄罗斯、吉尔吉斯和其他野蛮人的口味,而楚胖每次只会流罂粟泪。那种幻境倒是要好一些,其中的形状不是很规则,也不会随意将所有的东西,包括空气、天空,都变成波斯地毯。但楚胖喜欢紧张的场面、旅行和喜剧。齐切林这个矮壮的莫斯科特使也和他所好相同。任何人发现这一点,都会惊得跌倒在楚胖的拖把上,弄得地板上肥皂泡咝咝直冒,把水桶撞得嗵嗵直响。惊喜!

不久这两个可怜的罪人就偷偷跑到城边去相会了。当地人都这么传。楚胖羸弱枯黄的身体上松垮跨地裹着破衣烂衫。他从衣衫的隐蔽处拿出一块黑糊糊的东西,看上去很恶心,味道也极难闻,包在一张破纸里,那纸还是从去年八月七日的《哈萨克劳动者》上撕下来的。齐切林拿着烟枪,因为他是从西方来的,专门负责烟枪的工艺。那烟枪小小的,焦黑难看,用不列颠合金铸成,上面是红黄二色的仿制图案。那还是在布哈拉的麻风区花了一把戈比买的。没错。当时就已经用得很好用了。胆大包天的齐切林上尉。两个鸦片狂蹲在一小段残墙后面。墙倾斜着,是上次地震的遗迹。偶尔有人骑马路过,有些人看见了他们,有些没有,但都一言不发。头上繁星满天。远远望去,草地在脚下伸展,草浪在风中缓行,犹如酣眠。风很温和,吹送着白日最后的烟缕,还有牛羊、茉莉花、死水和落尘的味道……齐切林根本不会记得这样的风,正如他现在记不起这种未经加工的混合之物——那里面有四十种生物碱,其中的分子都是经过切割、刻面、磨光和托衬的。推销商温佩曾给他一个一个看过,还讲了每一个分子的历史……

“奥尼啉,还有甲基奥尼啉。拉兹洛·雅夫前年在美国化学学会杂志上报告的变体。雅夫又被借出去了,这次是作为化学家借给美国人的。美国国家科学研究委员会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项目,专门研究吗啡分子及其开发潜力。这是一项十年计划,但特别叫人奇怪的是,这个计划竟和杜邦‘伟大的合成化学家’卡罗瑟斯对大分子所进行的出色研究不谋而合。有关联?当然有关联了。但我们不谈那个。国家科学研究委员会每天都要合成新分子,其中大部分都使用吗啡分子碎块。杜邦目前的工作是把酰胺这样的族群分子串成长链。两个项目似乎是互相补充的,对吗?美国人的毛病是喜欢重复模式,但和我们大概算是最基础的研究结合,就可以寻找一种药物,既能止住剧痛,又不会产生依赖性。

“结果并不令人鼓舞。我们似乎面对着一种大自然中与生俱来的困境,很像海森堡所描述的情景。止痛和成瘾几乎是完全并行的。止痛越多,我们就越需要止痛。似乎没有办法把两个属性分离开来,就像粒子物理学家要确定粒子的位置,就不得不放弃粒子速率的确定性一样——”

“这些我也很清楚。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亲爱的上尉。为什么?”

“钱,温佩。在这种没有希望的研究上花钱,等于把钱往厕所里扔——”

说着在他扣紧的肩章上拍了一下,男人之间的那种。脸上露出中年人的那种微笑,十足的Weltschmerz(玩世不恭)。“平衡,齐切林。”推销商低声道,“这是优先权的平衡问题。搞研究的人非常廉价,甚至染共体的人都可以有梦想,都可以有希望之外的希望……你想想,发现这样一种药意味着什么?——合理解除疼痛。不需要额外付出成瘾的代价。剩余价值——马克思和恩格斯当然是有些道理的,”他宽慰着这位客户,“可以解释这一点。像‘成瘾’这样的需求,与真正的疼痛无关,与真正的市场需要无关,与生产和劳动也都无关……我们需要减少这些未知数,而不是增加。我们知道如何生产真正的疼痛。通过战争,这很明显……还有工厂里的机器、工业事故、造得不安全的汽车、食物里和水里的毒素,甚至空气里的毒素——这些数字都直接与经济相关联。我们了解这些,也能够控制它们。可是‘瘾’呢?我们对它知道多少?云隔雾罩。甚至没有任何两个专家对这个词的定义达成一致。‘强制性’?谁又没有受到强制呢?‘忍耐性’?‘独立性’?这些词又是何意?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数以千计的、模糊的学术理论。理性的经济是不能靠心血来潮的。我们无法计划……”

齐切林的右膝开始悸痛,这是什么征兆?疼痛和金子之间如何直接转换?

“你们真的这么恶毒,还是仅仅在演戏?你们真的在拿疼痛做生意?”

“医生也做疼痛的生意,谁也没想过要批评他们高尚的事业。不过如果那些同仁们一伸手去开医疗箱的锁扣,你们就会尖叫着跑开。你看——我们中间上瘾的人并不多。医学圈子里这种人却到处都是。我们推销人员相信的是真正的疼痛、真正的解救——我们是服务于那一理想的骑士。这个理想必须是完全真实的,为了市场服务的。否则我的老板——我们的化学卡特尔根本就是国家结构的典范——就会迷失在幻觉和梦境里,有一天还会消失在混沌中。你自个儿的老板也一样。”

“我的‘老板’是苏联政府。”

“是吗?”温佩确实说过“就是……典范”的话,而不是“将是……典范”。

“是吗?”温佩确实说的是“目前的模式”,而非“未来的模式”。能谈这么深真是出人预料——如果以上的谈话真实的话。他们的信仰和许多方面都有悬殊。不过温佩要愤世嫉俗得多,所以往往会在尚未产生反感之前抖露出更多的实情。他对齐切林的红军经济学大概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他们分手时确实是温和的。希特勒担任总理后不久,温佩就受命去了美国(纽约“纽化公司”)。根据驻地的传闻,齐切林和他的联系从此中止了,永远地。

不过这些只是谣传。他们的这段历史不可信。有不少矛盾的地方,足以让齐切林之外的人在中亚琢磨一个冬天。而齐切林本人,哦,这个,就更是处在特殊的位置了。不是吗。你要想打发这里的冬天,得靠绞尽脑汁地怀疑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是因为恩赞,肯定是该死的恩赞。齐切林到过“红色档案”,看过那些记录,看过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上将的那些日记和日志。那是一次划时代的却又要命的航行,其档案在二十年后依然分类保存着。现在他知道了。可是,如果这些东西都在档案里,那“他们”也知道了。在任何历史阶段,搞女人、吸德国毒品被发配到东部都是罪有应得。可是,只有在报复的理念中加入了但丁的色彩,才符合“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战争时期嘛,以牙还牙是不错的办法,但战争之间的和平时期却需要平衡、需要比较体面的法制,甚至需要退让一点,装出慈悲的样子。这样做比大量杀人要复杂、困难,而且收效差。但是和平时期的有些筹划齐切林是看不到的,那些筹划的规模可能宏大如欧洲,甚至可能宏大如全世界,别人是不能介入的……

情况好像是这样的:1904年12月,罗日杰斯特文斯基上将率领一支拥有四十二艘战舰的舰队,开进了非洲西南部的吕德里茨港。当时俄日战争正吃紧。罗日杰斯特文斯基准备取道往太平洋,援救另一支俄国舰队,该舰队已被日军围困在亚瑟港好几个月了。他们出了波罗的海,绕过欧洲和非洲,横穿整个印度洋,最后沿亚洲沿海向北行进。这次航行历时七个月,航程一万八千海里,其壮观程度在航海史上首屈一指。他们在初夏的一个白天到达日本和朝鲜之间的海面,不料一个叫东乡的日本海军上将已经张网以待,从对马岛后面杀了出来,天黑之前就要了罗日杰斯特文斯基的命。只有四艘俄舰逃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剩下的全部被狡猾的日本鬼子击沉。

齐切林的父亲在上将的指挥舰“苏瓦洛夫”上做炮手。舰队在吕德里茨休整了一个星期,补充燃煤。暴风雨横扫着这个船满为患的小港口。“苏瓦洛夫”不停地撞到运煤船,船舷上裂开了许多口子,船上十二连发的钢炮也损坏颇多。狂风怒吹,黏湿的煤灰打着旋儿,不论是人还是钢铁,一碰就黏。水手们日夜苦干,夜间甲板上架起探照灯,刺得眼睛看不清东西,拖煤袋子的、铲煤的,汗水不断,咳声不断,怨声不断。有些人精神失常了,有几个还差点自杀。齐切林的父亲干了两天就躲了起来,一直等到事情结束。他碰到一个赫雷罗女郎,丈夫在反抗德国人的暴动中死了。没上岸之前,他根本没有策划过这等好事,连想都没想过。他对非洲一无所知,而且圣彼得堡的家里还有妻子和一个几乎还不会翻身的孩子。当时,他出门最远也不过喀琅施塔得。他只是想偷偷闲,躲开大家,躲开那忙碌的场面……躲开黑白交织的煤块和弧光灯说出的话语……他只想躲开那些颜色,躲开那种幻觉——那种幻觉很熟悉,向他发出警示: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要看我的表现所以我不能做错任何事情……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日本人的炮弹呼啸着向他飞来,而他在雾气中根本看不见他们的战舰——这时候,他想起了那些慢慢烧焦的脸、那些化作焦炭的人,感觉上这些人自己以前都是认识的。他们变成了古老的焦炭,烧得通红,在加布洛科夫蜡烛刺耳的噼啪声里,每一块都显得晶莹透亮,每一层都照得纤毫毕现……这是阴谋啊,碳元素的阴谋,只不过他没有用过“碳”这个词。这其中包含着一种能量,叫人感觉毫无意义,却又泛滥成灾……可以嗅到其中的死亡气息。他躲开了这种能量。他等纠察长转身点烟的时候走了——他们都太黑了,黑得很虚假,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来到岸上,见到了那个不苟言笑的赫雷罗女郎身上真正的黑色,就像长久囚禁的人见到了生命的气息。于是,在那个萧索凄惨的小镇边上,在铁路旁一间用小树枝、包装箱、芦苇和泥巴筑造的独屋里,他们待到了一起。风吹着雨幕。火车在鸣笛、喷气。两个人待在床上,喝卡荔酒。“卡荔”在赫雷罗语里是“死亡之酒”的意思,用土豆、豌豆和白糖酿造。快到圣诞节了,他送给她一块奖章,那还是他很久以前在波罗的海上进行炮击演习时获得的。分手时,他们学会了彼此的名字和对方语言里的几个单词——害怕、高兴、睡觉、爱……那是一种新语言的萌芽,一种混合语,全世界恐怕就他俩会说这种语言。

可是他又回去了。他的未来在波罗的海舰队,这一点他和那个姑娘都毫无疑义。暴风雨在肆虐,整个海面雾气弥漫。齐切林乘船而去,重又关入“苏瓦洛夫”吃水线之下一间黑暗浊臭的舱室里,喝着伏特加庆祝圣诞,大谈自己的美好时光:在干燥的草原边上,在一个没有颠簸的地方,包围着阴茎的是一个温暖、善意的东西,而不是自己的手。在他的故事里,她变成了一个放荡的本地女人。这是最古老的水手故事。讲这个故事时他不再是齐切林,而是一群人,挤在他周围,长着同一张脸,都是失踪者,但并非都是倒霉蛋。那个姑娘可能站在某个海角,看着那些灰色的铁甲战舰一艘接一艘消失在南大西洋的迷雾里。不过,就算你这时候想来几句《蝴蝶夫人》,那姑娘也很可能不买账。说不定她正在外面拉客,或者在床上睡觉呢。她的日子不会好过,齐切林给她留了个孩子。5月27日傍晚,这位炮手在对马岛的悬崖和碧树的注视下沉入海底。几个月后孩子出世了。

德国人在温得和克的中心档案里记录了出生的孩子和孩子父亲的名字——他和所有的水手一样,把名字给她写了下来,也给她口头读了。孩子出生后不久,他们给母子二人发放了通行证,让他们回到她自己部落所在的村子里。殖民政府为了了解刀下亡魂的数字,做过人口普查,当时那些游牧人刚刚把恩赞送回那个村子。根据普查结果,他妈妈已经过世,但名字记录在案。柏林的档案里,还有恩赞进入德国的签证,日期是1926年12月。同时在档的还有后来他加入德国国籍的申请。

齐切林为了收集这些文件没少跑腿。开始的时候,只能根据海军部文件里的一两个词着手。不过,当时是穿小山羊皮内衣的费奥德若夫娜·亚历山大列夫娜时代,齐切林得手的机会比现在大多了。当时,《拉帕洛条约》还在施行,通往柏林的路线多如牛毛。那份荒唐的文件哪……齐切林十分清楚地认识到,和他同姓的这个人在拉帕洛与那个被刺杀的犹太人精心上演了一出戏,其真正的也是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瓦斯拉夫·齐切林知道恩赞的存在……东部那边的军营生活宛如醒脑药,使他把这一切看得再清楚不过……这每每令他极为沮丧。

唉,这种不能自拔的沮丧就是他毁灭的根源呀。他把有关恩赞的文件组合在一起,甚至还查了苏联方面有关当时魏斯曼中尉及其在西南非活动情况的情报。这份组合文件被一个热情的阿帕拉契科复制了一份,塞到齐切林的档案里。据透露,没过一两个月,又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取消了派齐切林前往巴库的命令,于是齐切林心情抑郁地参加了“全苏联新突厥字母表中央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而且马上被安排在°1委员会。

°1好像是“G”的一种,小舌爆破浊音。这个字母和正常“G”字母的区别齐切林始终没闹清楚。后来才发现,凡与这些荒唐的字母有关的职位都是留给他这种混混的。列宁格勒著名的恋鼻癖沙茨科也在这里。他常常拿着一块黑色的缎帕子到党代会去,嘿,好几次情不自禁,竟伸手去抚摸那些高官的鼻子。他被发配到θ委员会,但他老是记不住那个θ在“新突厥字母表”里是?,而不是俄语的F,所以常常耽误工作进度,每学期都会搞出一些混乱。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想方设法委员会调,“其实呢,”他斜欠着子靠近来,呼吸加重,“就是调到光光的N,或者M都行……”性情鲁莽、喜怒无常、喜欢捉弄人的拉德尼契尼搞了一个委员会,是中元音,就是“呃”的自然态。他利用该委员会发起一个超级疯狂的项目,准备把中亚地区所有的元音都换掉——干吗要停在元音上呢?为什么不能大胆加上一两个辅音呢?不是有这些中元音吗……他这样干一点都不奇怪。他以前就喜欢表现,喜欢虚张声势,搞过一个很有创意但注定会失败的计划:用一块葡萄软馅饼砸斯大林的脸。不过他在这件事中的角色只够发配到巴库,还不至于更惨。

毫无疑问,齐切林身不由己地加入了这帮不可救药的人。不久之后,只要没有执行拉德尼契尼的计划潜入油田,把其中一个井架伪装成巨大的阴茎,他们就会潜藏到巴库的阿拉伯聚居区,和“声门K”委员会(普通的K用Q代表,而C则发一种“吃”音)出了名的乌克兰瘾君子巴格诺果尔科夫一起,等待某个卖印度大麻的人,或者躲避沙茨科他们摸鼻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关在莫斯科的某个疯人院里,这个全体委员会不过是个幻觉。这里的人好像脑子都不对劲。

最叫他痛苦的是,他不知怎么锳了浑水,和一个叫伊戈尔·布洛巴健的人搞起权力之争来。布洛巴健就职于声名卓越的G委员会,是党代表。他丧心病狂地要把齐切林委员会里的°1偷走,先用外来词作过渡,然后把它们变成G。烈日晒进餐厅里,酷热难当,两个人面前摆着布丁盘子,相对冷笑着。

为了“速记法”一词里该用什么样的“g”,还发生了危机。这里的人对这个词有太多的感情纠葛。一天早晨,齐切林发现自己会议室里所有的铅笔神秘失踪。出于报复,他和拉德尼契尼第二天晚上拿着钢锯、凿子和电筒,溜进布洛巴健的会议室,把他打字机上的字母改造了一番。早晨的时候就热闹了。布洛巴健尖声长啸着跑来跑去。齐切林当时在会议室。刚刚宣布开会,就听“咔嚓”连声,二十多位语言学家和领导的屁股稀里哗啦都跌在了地上。大家闹哄哄的,整整有两分钟时间。齐切林坐在地上,看到桌子周围全是锯断了的椅子腿,用蜡粘在椅子上的,还上了漆。专业呀,专业。难道拉德尼契尼是两面派?不能再闹着玩了。齐切林得单独出马了。下半夜时,他振奋精神,借着灯笼的光亮苦干起来。这个时候操作键盘,往往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把《可兰经》第一章音译成试用的“突厥字母”,署名伊戈尔·布洛巴健,并设法在学习班里的阿拉伯人中传阅。

嘿嘿,这无疑是自找麻烦。那些阿拉伯人群情激愤,如火如荼地四处游说,要求用阿拉伯字母建构“新突厥字母表”。他们在走廊里和保守的西里尔字母派打架,还悄悄散布消息,说全体伊斯兰人要共同抵制一切拉丁字母。其实,谁也没有真心想要搞“西里尔新突厥字母表”。沙皇时代的遗患依然压在苏联身上。从目前来看,中亚地区所有的当地人对一切有俄罗斯特征的东西都强烈对抗,甚至波及到印刷体文字的外形上来。人们排斥阿拉伯字母表是因为缺少元音,而且发音和字母之间没有严格的一一对应。这样一来拉丁字母自然就留下来了。可是,阿拉伯人还是不依不饶。他们不停地提议要用改造过的书面体,以1923年由布哈拉市核准、在乌兹别克人中成功使用的那个体系作为重点依据,哈萨克口语里的硬腭元音和软腭元音可以使用变音符来处理。这其中有强烈的宗教情绪。使用非阿拉伯字母表就是有罪于真主——大多数突厥人毕竟是伊斯兰,而阿拉伯文是伊斯兰文字,是安拉在“盖尔德之夜”使用的文字,是写《可兰经》的文字——

是什么文字?齐切林知道自己伪造行为的后果吗?这是亵渎神灵,是有意挑起圣战呀。于是,布洛巴健在巴库肮脏的边缘地带遭到一群阿拉伯人的追逐。他们尖叫着,挥动弯刀,满脸恶笑。除了那些油塔上的岗哨,四面黑糊糊的,空无一人。各种各样的驼背、麻风病、青春期痴呆者突然从藏身的地方冒出来看热闹。他们懒洋洋地靠在炼油厂生锈的机器上,头上的夜空犹如棋盘上的格子,颜色也是最本色的那种。他们的住处有小屋子、有箱子、有洞穴。革命后,荷兰谢尔公司特使被遣请回国,英国和瑞典的工程师们也全部返回,这些地方就被扔下来没人管了。目前是巴库休整和紧缩开支的时期。那些诺贝尔们从这些油田里赚取的财富都做了诺贝尔奖金。新的油井打到别处去了,挪到了伏尔加河与乌拉尔山脉之间的地带。这里则可以对过去做一回顾,可以提炼近期以来的历史。那是从地球心灵的不同层级中抽取出来的,又黑又臭……

“布洛巴健,进来——快!”身后不远处,阿拉伯人在大吼、尖叫,很凶残。他们从密密麻麻的井架群中追过来,头上是橙红色的星星。

嘭。最后一个门闩拴定了。“哎——这是怎么回事?”

“来吧。你该上路了。”

“可是我不想——”

“你不想做下一个被杀的异教徒。太晚了,布洛巴健。我们走吧……”

他首先要了解如何选择折射率。他可以在完全透明和完全不透明之间任意选择。他激动地试来试去,新鲜感过后,选中了一种浅色的条纹搞玛瑙效果。

“挺适合你的,”他的向导们低声道,“好,赶快。”

“不。我要把齐切林造成的债还上。”

“来不及了。你现在和他的债没有任何关系了。再也不会有关系了。”

“可是他——”

“他亵渎神灵。处理这件事,伊斯兰有自己的体制。天使、处罚、详细审问。别管他了。他另有归宿。”

分子结构也非常像字母表。在这里你才能认识到这一点:你可以看到分子结构委员会,和“新突厥字母表”全体会议的委员会十分相似。“你瞧:从未经加工的分子流里取出来,整形、清理、核准,和你当初从不合法的、容易消失的人类语言中整理出你们那些信件一样……这些是我们的信件、我们的话语:它们也可以被调整、打破、重组、重定义,也可以在全世界的环链间互相聚合,而这些环链在分子长久的沉默中又会时不时显现出来,像挂毯显露在外面的那部分。”

布洛巴健渐渐明白了,“新突厥字母表”只是某个进程的一个表现,而这个进程很古老,却又很有自我意识,这是他从不曾有机会想到的。过不了多久,如火如荼的G之争就会淡化成微不足道的童年记忆。化成不起眼的趣闻轶事。他已经超越了——当初,他是个酸劲十足的官僚,上嘴唇有明显的黑猩猩特征。现在却成了探险家,借着地底的流水,进行着自己的征途,丝毫不用担心何去何从。他甚至已经从心里抛开了在上面走过的好一段路程,还曾一度为瓦斯拉夫·齐切林感到有点遗憾,同时又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齐切林注定是看不到他布洛巴健看到的这一切了……就连这个,他现在也抛开了。

不过没有他,印刷事业照样进行。一排排桌子上,送稿工们在空中跟着弄脏的活字盘跑个不停。从第比利斯空运过来的专家们给当地的印刷工人办了个速成班,教他们用“新突厥字母表”排版。各个城市里,像撒马尔罕、比什凯克、维尔内依、塔什干,机印的海报满天飞。人行道上、墙上开始出现第一批印刷标语,这是中亚最早的操蛋标语,最早扬言要杀死警察局长的标语(有人还真杀了!这个字母表确实了不得啊!)。就这样,那些栉风沐雨的萨满巫师们长期掌握的法术开始为政治发挥作用了。夜里,扎其普·特里兰听见自己被私刑处死的父亲显灵了,拿着钢笔刷刷地练习写A、B之类的字母……

此时,齐切林和特里兰骑马而来,翻过山丘,来到一直在寻找的村子里。人们围成一圈,正在举行长达一天的宴庆。火焖燃着。人群中间围出了一小片空地,这么远就能听见两个年轻的声音在唱歌。

他们在唱阿吉提思,是一种二重唱。那个男孩和女孩站在全村人面前,做着滑稽表演,内容大概是“哎比方说你这个人有一两样怪毛病我还是有点喜欢你”。库布兹和冬不拉连弹带拨地伴奏着。说到妙处,人们便发出笑声。唱阿吉提思得十分小心:对唱者用的都是四行歌词,一、二、四行都要押韵,不过每一行的长度没有要求,只要气撑得住就行。即便这样,还是挺费心思。对唱会变成对骂。在有些村子里,两个对唱的人唱完一场阿吉提思之后,好多年都不说话。齐切林和特里兰骑马过去时,女孩正在笑话对方的马:那匹马有点——倒也没什么,就是块头有点过分……咳,就是太胖了,真的。真的太胖了。男孩听了不乐意,生气了。他快速地回敬了一段,说是要带着所有的朋友到她家了结她,连她家的人也一起了结。大家都发出唔唔声。没人笑。她面带笑容,很勉强,唱道:

你喝了很多的马奶子酒,

我听到有人说马奶子酒——

那天晚上你在哪里呀?

有人偷走了我哥的马奶子酒。

呵呵。她歌里提到的那个哥哥笑断了气。唱歌的男孩不高兴了。

“可能还要唱一阵呢。”特里兰下了马,活动着膝盖,“那边那个就是了。”

那边坐着一位年纪很大的埃钦,就是哈萨克人的吟游歌手。他手里端着一杯马奶子酒,坐在火边打盹。

“你敢肯定他会——”

“他会唱的。他骑马走过那一片地方。如果不唱就违背职业精神了。”

他们坐下来,主人给他们送来发过酵的马奶子酒,还有一小块羊羔肉、一小块饼、几个草莓……对唱的男孩和女孩还在打口水仗——恍然间,齐切林明白了:很快就会有人出现,把这些东西用新突厥字母记下来,而这些字母的形成自己是出了力的……不过这些东西也就会因此而消失了。

他时不时瞅一眼老埃钦,老埃钦却像是睡着了。其实,他是在给对唱的人发射指导信息呢。善意之举啊。大家都能感觉到,就像能感觉到火堆的热量一样。

渐渐地,一轮一轮地,歌里的对骂越来越温和,越来越风趣。本来可能出现在村子里的一场灾祸就这样变成了喜剧,变成了合作,像轻歌舞剧里的一对丑角。他们完全抛开了个人恩怨,一心为观众们逗乐子。对唱以女孩的唱词结束:

我听你说起过一场婚礼?

这里已经有了一场婚礼——

你看这一轮轮的对歌儿,

热热闹闹比得上任何婚礼……

你这个人有一两样怪毛病但我还是喜欢你……一时间宴庆气氛又活跃起来。醉汉吆喝着,女人交谈着,小孩子在屋里屋外蹒跚着,风也猛起来了。接下来吟游歌手弹起了冬不拉,周围又恢复了亚洲人的宁静。

“你要全部记下来吗?”特里兰问。

“用速记法。”齐切林答道,发“g”时带了声门音。

吟游诗人之歌

我从世界边缘来。

我从风的心脏来。

我看到过可怕的东西,

扎布尔也唱不出来。

我心里的恐怖锋利无比,

最坚硬的钢铁也能割开。

古老的故事里这样讲:

霍尔赫特从速勒该树上,

最早做库布兹,最早把歌唱。

据说在霍尔赫特以前的时光,

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土地上,

有地方有着吉尔吉斯之光。

那地方不知语言是什么样,

那里的眼睛像黑夜的烛光,

真主的面容也出现在那里,

在天空的面罩后躲藏——

最后的那些日子里,

又在黑色沙漠巨石边躲藏。

如果这个地方没那么遥远,

如果人们会说话,有语言,

真主就会变成黄金的圣像,

变成画像出现在书本里面。

可这里只有吉尔吉斯之光,

人们对真主不闻也不见。

光的吼叫能把耳朵震聋,

光的闪亮能让眼睛失明。

沙漠的地面轰隆震动,

承受不了光的面容。

见了吉尔吉斯之光的人,

变得和以前大不相同。

告诉你吧,我就见过它,

那个地方比黑暗还古老,

安拉的威力也不能达到。

看看我,胡子白得像冰,

有拐杖扶持才能行走,

可是那种光竟使人年少。

现在我已经走不了远路,

因为又有个孩子在学走步。

我的歌儿像婴儿的咿呀,

在你们听来意思模糊。

吉尔吉斯之光夺去了我的视力,

我只能婴儿一样感觉世间万物。

那个地方在北边,骑马走六天,

穿过陡峭的峡谷,死气弥漫,

再越过沙漠,石子散乱,

来到山边,山顶惊恐打颤。

如果你能安全翻过大山,

就会来到黑色巨石的地点。

不过你要是不想重生,

那就守着老婆,守着帐篷,

守着热热的火堆,通红通红,

吉尔吉斯之光永远找不到你,

你的心会随年龄老去,

你的眼睛会闭上,长眠不醒。

“结了。”齐切林道,“同志,咱们骑马上路吧。”他们踏上了归路,身后的火堆消失了,弦乐声和村民们的狂欢声立刻被风吞没了。

马继续前行,来到那些峡谷边。在遥远的北方,一座白色的山顶在最后一缕夕照下闪烁,而这里已经是暮影重重了。

后来,齐切林找到了吉尔吉斯之光,但没有找到重生。他不是埃钦,永远不会有此愿望。他在黎明前找到了它,在那里待了十二个小时,仰面躺在沙漠上,身子下面一公里深处沉睡着一座比巴比伦还要大的史前城市,不见天日,已经矿化。那块巨石的影子顶部尖尖的,舞蹈般忽东忽西。特里兰陪护着他,急得像个孩子,又像个洋娃娃,两匹马的脖子上泡沫已经干了,饰带一般。不过将来有一天,他会淡忘掉这一切,就像淡忘那些山、淡忘那些被爱情抛弃的一片纯情的姑娘、淡忘那些早晨发生的地震和挟云而来的风,就像淡忘一场清洗运动、一场战争和身后那些成千上万的灵魂。

然而,在占领区,在夏日的占领区,火箭隐藏在那里,等待着时机。他也会被带到同一条路上去……

上个星期,斯洛索普在英军占领区的某个地方头脑发热地喝了动物园一个风景池里的水,生病了。这些日子,随便哪个柏林人都知道喝水之前要把水烧开。也有人烧开水来泡茶,比如泡郁金香球茎,但不好喝。有人传出消息,说球茎中间有剧毒。但是他们不为所动,继续喝。有一次,斯洛索普,就是不久之后人们称为“火箭人”的斯洛索普,觉得自己可以警告人们小心郁金香球茎之类的东西,所以就尝试用美国人的方式教化他们。但事与愿违,他们令他绝望,把他笼罩在欧洲式痛苦的薄纱下:他拨开一层又一层飘摇不定的纱布,但总是还剩下一层,手伸不进去……

于是他来到夏日的树下,树叶正绿、花儿正开,但很多树被炸倒在地,或者炸成了细渣碎片——骑马道上,灰尘在阳光下飞扬,马儿们的幽魂还在和平时期的清晨里转弯呢。斯洛索普整晚没睡,口很渴,就趴在地上,吧唧吧唧喝起水来,就像以前骑马流浪的人在这儿的水洼里喝水……傻瓜。他上吐下泻、腹痛如绞,哪有工夫给谁讲什么郁金香球茎的事?他挣扎着爬到一个空地窖,又从一个坍塌的教堂处爬过街道,身体蜷成一团,好几天发烧打颤,硫酸般灼热的稀便从屁股里渗出来,和电影里那个恶棍般攥住他肠子的纳粹元首的拳头一起流了出去——ja(吔)!你要拉裤裆了,吔?斯洛索普觉得自己没指望回伯克夏了。妈妈呀妈妈!战争都结束了,我为什么回不了家?那颗金色星星的反光把南琳的下巴照得像毛茛,她在窗外傻笑着,一言不发……

可怕的日子。晚上,他在幻觉中看到劳斯莱斯、听到脚步声,都是来抓他的。外面街道上戴着头巾的女人们懒洋洋地挖着沟堑,要把堆在人行道上的那些黑色铁水管埋进去。她们整天说话,一班接一班,直到天黑。斯洛索普躺在地窖里的一个地方,太阳每天照半小时,然后就把小得可怜的暖坨坨照到其他地方去了——对不起,得走了,还有安排,不下雨的话明天见,呵呵……

有一次,斯洛索普醒来时,听到了一支美国工作队在街上行军的声音,喊口令的是一个黑人的声音——唷来,唷来,唷来,右转,噢来……有点德国民歌味,在“转”字上有点滑——斯洛索普可以想象出他规矩造作的步态,脚后跟狠踏,手臂一甩,头向左转。新兵训练时就是那样教的……他看到他在笑。一瞬间,他真想不顾一切地跑到街上,求他们带他回去,在美国请求政治避难。可是他太虚弱了。他肚子虚,心也虚。他躺在那里,听着行军的步伐和口令声渐渐消失,听着祖国的声音渐渐消失……有如那些英国新教祖先的灵魂,有如当年的难民,漂泊在记忆之外的路上,拥挤在“遗忘”列车的车顶上,背包和可怜的小袋子里塞满了没人读过的小册子:他们在寻找新的主子,他们彻底放弃了这里的“火箭人”。他用火热的头脑和火热的肛门(如果这两个部位可以简单分开,能与渐渐消失的口令相协调的话)之间的某个部位,细细地构想了一幅幻境:非洲人恩赞又找到了他——还给他指了一条活路。

他们好像是前一阵子又见面的。那是在柏林南面一个沼泽边上的芦苇丛旁。“火箭人”须发不整、满身臭汗,疲惫不堪、跌跌撞撞地向郊区走着,周围都是自己人:一层薄雾遮住了太阳,沼泽里发出腐臭味,比他身上的味道还难闻。过去的几天里他只睡过两三个小时。他和黑人支队巧遇了。当时他们正忙着挖火箭零件。一对对黑色鸟儿在空中飞来飞去。这些非洲人看上去像游击队:或穿着纳粹国防军或党卫军的旧军装,或穿着老百姓的破衣服,只有一个共同的徽章,是钢制的,染成红白蓝三色,随意戴在显眼的地方,如下:

这是根据德国军队1904年往非洲西南部镇压赫雷罗起义时所戴的徽章改制的——用来别在一种呢帽边缘一半处。斯洛索普考虑,对于占领区的赫雷罗人,这东西已经变得很深奥,也许还有点神秘。虽然他知道那些德语字母代表什么:“K”代表“清场结束”,“E”代表“燃料进舱”,“Z”代表“点火”,“V”代表“第一阶段”,“H”代表“主要阶段”,是A4控制车上发射开关的五个方位——他没有跟恩赞说明。

他们坐在山边吃面包香肠。城里来的孩子们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向各个方向。有人搭起了一个军用帐篷,有人带来了一些小啤酒桶。一个临时凑起来的乐队在演奏《名歌手》选段,只有十几个铜管乐手,穿着磨旧的军服,金黄和红色相间,还有绶带。空中浓烟滚滚。远处喝酒的人在哄闹,时不时爆出笑声或唱起歌。这是火箭觅集节,是这个国家的新节日。不久之后人们就注意到冯·布劳恩的生日与春分很近。德国人曾经有一个风俗,开着花船走遍全城,模仿年轻力壮的春天和气息奄奄的冬天之间的搏斗,而现在这种热情则用来在林间空地或草坪上搭起奇形怪状的花塔。扮演布劳恩的小伙子四处游走,旁边跟着“万有引力”或者类似的丑角。孩子们被胳肢得哈哈大笑……

黑人支队在齐膝深的泥里苦干着,一心要打捞火箭,十分专注。他们要挖掘的A4在保卫柏林的最后死战中用过,但是发射失败,弹头没有爆炸。他们在弹穴周围嵌架了一些厚木板,用来踩脚、排成长队接送泥桶和木桶,最后把桶里的东西倒在沼泽边的干地上。他们的步枪和工具箱就堆在那儿附近。

“看来马维说对了。他们没有解除你们的武装。”

“他们找不到我们。我们神出鬼没。现在巴黎的有些当权派甚至不相信我们的存在。这个问题连我自己大部分时候都搞不清楚。”

“那是怎么回事呀?”

“你瞧,我们此时在这儿,我觉得这只是一种统计意义上的存在。那边那块石头只是100%的概率而已——它知道自己在那儿,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我们此时此刻在这儿的概率只不过略高于50%——概率略有变化,我们就不在这儿了——唰!就这样子。”

“奇谈哪,上校。”

“如果你到过我们所到的地方,就不觉得奇怪了。四十年前,在非洲西南部,我们几乎绝了种。无缘无故地。你明白吗?无缘无故。我们研究上帝的意旨,也找不到安慰。那是一些德国人,有名有姓,当过兵,穿着蓝军装,不熟练地杀人,心里也并非没有罪恶感。大扫荡,天天如此。持续了两年。下命令的也是人,是一个下手细密的屠夫,叫冯·特罗塔。慈悲的拇指从来碰不到他的天平上。”

“我们私下里传着一个词,是一条咒语,搞不好就会叫人倒霉。你可能会发现那个咒语对你也有用。Mba-kayere,意思是‘我是指望不到了’。对于我们这些从冯·特罗塔手下苟活的人来说,这句咒语意味着我们已经学会站在我们的历史之外看历史了,而且不带任何感情。有点精神分裂的意思。对我们的存在有了一种统计学的感觉。我们和火箭十分亲近的一个原因,在我看来就是因为我们强烈意识到4号火箭和我们一样,都是纯粹的偶然事件——很小的因素都会致命……进入定时器或阻断电路的尘埃……眼睛都看不见的薄薄一层油脂,手指上沾来的一点油,留在液氧阀里,只要发生碰撞,马上起火,整个火箭就会爆炸——我见过这种情景……还有雨水,把伺服电动机的垫圈泡胀,或者漏入开关,就会发生侵蚀、短路、意外的信号、过早的燃烧中断,于是能存活下来的就只有取聚集体了,一个没有生命的残片组成的聚集体,再也不能动,也不再具有任何形状——你的眉毛别那样动来动去的了,斯卡佛林。我的这些话可能有些太实在,但都是实话。在占领区待久了就会明白命运为何物。”

下面的沼泽里传来一声喊叫。鸟儿们盘旋惊起,变成了圆圆的黑点,就像在天空的鱼羹里撒了些粗粒的胡椒。小孩子们跑过来急急停住,铜管乐队在小节中间安静下来。恩赞站起来,稳稳地朝人群聚集的地方大步跑过去。

“怎么啦,我的沼泽朋友们?”其他人大笑着,抓起一把把泥,朝他们的恩瓜鲁勒卢扔过去。恩赞又躲又闪,自己也抓了些泥还击。干地上的德国人站在那里直眨眼,对这种无组织纪律的行为大为惊骇,却并未表现得失态。

在木板围成的坑内,有一对配平调整片从沼泽中戳出来,中间相隔了十二英尺稀泥。恩赞浑身是泥,滴滴答答的,在好几米外就露出白牙笑了起来。他弓身走过踩脚板,进了坑,抓起一把铁锹。这一刻似乎有了庆典的味道:安德烈斯和克里斯蒂安走到他两边,帮他刮泥、挖泥,在翼片表面露出约一英尺时停了下来。要确定编号了。恩瓜鲁勒卢蹲下来,擦掉泥巴,露出了刀刻的痕迹,一个是白色的“2”,还有一个是“7”。

“出来了。”一张张脸阴郁地对视着。

斯洛索普有了一种预感。“你们想找der Fünffachnullpunkt,”过了一会儿他提醒恩赞道,“就是‘五个零’,对吗?哈哈——!”猜中啦,猜中啦——

他高高举起手来:“荒唐啊。我相信根本不会有的。”

“零概率?”

“我觉得要看搜寻者的人数。你们是在找五个零的,对吗?”

“黑色装置,黑人支队。斯卡佛林:某个地方有一个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单子,属于某个人的单子,比如是给某个情报组织的,无所谓哪个国家。你设想一下,这个单子上碰巧有两个名字,是英语的‘黑色装置’和‘黑人支队’,并列在一起,碰巧字母顺序接近。如此而已。我们不必是真实存在,它也不必是真实存在,对吗?”

沼泽呈条纹状延伸开去,在乳白色的云层下点缀着白光。底片般的影子在每一样东西的边缘闪烁。“我觉得吧,上尉,这里的一切都阴森森的,”斯洛索普道,“你们这么做是于事无补的。”

恩赞盯着他的脸,胡子下面好像有笑容。

“说得对。那究竟是谁在找它呢?”高深莫测,不想露底——这家伙故意想惹事吗?

“是那个马维少校,”斯洛索普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还—还有那个齐切林!”

哈!有作用。就像敬了个礼,碰靴礼。恩赞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平静。“我会感谢你的。”他开口说话了,然后自然地转变了话题,“你去过中心工厂。马维的人好像和俄国人在一起?”

“好像还特铁。”

“我有一个感觉。那些占领国大概刚刚达成协议,要搞一个反对黑人支队的人民阵线。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站在哪一派。我只知道他们要除掉我们。我刚从汉堡回来。我们碰到了麻烦,遭到了一场袭击,看似来自难民,实则有英国军事政府撑腰,而且还有俄国人配合。”

“很遗憾。我能帮忙吗?”

“别冒失。咱们还是等着瞧吧。人人都知道你在到处抛头露面。”

天近黄昏时,黑鸟们飞落下来,数百万计,都栖到了附近的树上。那些树被鸟儿压得沉沉的,树枝像神经系统里树突的放大版,隐藏在鸣叫神经的黄昏深处,准备着发布重要消息……

后来在柏林的地窖里,他烧得迷迷糊糊的,稀屎以每小时好几加仑的速度往外漏。老鼠们眼睛空洞地盯着什么地方,从身边跑过,他连踢踢脚吓唬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脑子也虚弱到了极点。老鼠们自欺欺人地相信:在柏林人眼里,它们的地位并没有变得更珍贵。太阳完全消失了,还不如永远消失了呢。这时候斯洛索普迟钝麻木的心里在想:黑色装置不是高睿儿圣杯,不是王牌,G型仿聚合物里面的那个G指的不是它。你也不是什么英雄骑士。你最多就能和唱歌的那个傻子坦霍伊泽比一比——在北豪森的一座山体内,用尤克里里琴伴奏,唱了一两首歌。斯洛索普呀,你不觉得自己在这里陷入了吸力强大的罪孽之沼吗?1630年的时候,威廉·斯洛索普在“阿贝拉”船上呕吐了很长一段日子,他也说过“罪孽”这个词,不过也许含义不同……而你却把自己搭在了别人的航船上,依附于什么山里面的什么胡尔妲夫人,什么维纳斯——她,或者说“它”,只是在玩游戏……你心里明白,这是一个邪恶的游戏,但已为时过晚。你参与游戏,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不过这并不是名正言顺的理由。教皇在哪里?他的权杖不是要为你而开花吗?

其实,他很快就碰到了自己的丽索拉,和她过了一段日子,而后又分手了。吟游诗人坦霍伊泽抛弃了自己可怜的姑娘,害得她自杀。那么,斯洛索普离开了格丽塔·埃德曼,又会让她变成什么样子呢?还说不清楚。她在新巴别尔伯格的哈弗尔河边等着他,形象暗淡无光。她的影片拷贝在占领区的有些地方,乃至在海外不知发行了多少套、放映了多少回,可那上面的形象都要比她现在有神采……给她的主光上加覆过紫红滤光板的技术人员们都是些好人,可他们一个个都上了战场或者入了坟场,只留下她一个人,在上帝漠然的阳光下惊恐度日、渐渐褪色……眉毛拔得细若笔画,长发缕缕泛白,手上沉甸甸戴满了戒指,颜色不同、光亮有别、丑陋各异。她穿着战前订做的深色香奈尔套装,没戴帽子和围巾,只戴了一朵花。中欧夜晚的喁语和柏林的皮窗帘一样,鬼气森森地困扰着她发胖的身体和残败的姿色。斯洛索普和她相遇的日子越近,这种鬼气就越重……

他们是这样相遇的:一天晚上,斯洛索普去公园的菜地里偷菜。露天里住着几千人。他绕着那些火堆,鬼鬼祟祟地——他只是想东弄一把青菜,西弄一个萝卜或一棵甜菜,只要把命吊着就行。他们要是发现他,就会扔石头、木块,前不久的一次还扔了只旧手榴弹,虽然没有爆炸,却吓得他当场大便失禁。

今晚他出没的地方在巨星路附近。宵禁已经很长时间了。燃木的烟味和腐物的臭味弥漫在整个城市上空。他在一些头部已被毁掉的侯爵和选帝侯雕像间穿梭,发现了一块理想的白菜地。就在此时,他闻到了一种气味——不,不可能——啊,就是的,肯定就是——是大麻烟卷!而—而且就在附近。里夫山出现在这里了——山坡上绿色的田畴里点缀着金黄,花朵在雾气中散发出树脂和夏日的气息,穿过灌木丛和缠结的草丛,钻入被战火摧残的树木下或树枝间(无论树枝间栖着什么东西),牢牢地吸引着他的鼻子。

千真万确。斯洛索普看到一棵倒置的空树干,长长的根须垂挂着,整个像妖精的前哨,树干里躲着一个叫埃米尔(“酸爷”)·巴摩的瘾君子,正处在吸毒的不良状态。此人以前是魏玛共和国最著名的飞贼加瘾君子,此时左右各护着一个美女,三个人在快乐地传递着一颗橙色的星星。堕落的老家伙。斯洛索普出其不意地扑到他们身上。瘾君子微笑着,抬起一只胳膊,把吸剩的烟卷递给斯洛索普,斯洛索普用长长的脏指甲接住。爽啊。斯洛索普蹲了下来。

“Was ist los?(怎么了?)”酸爷问道,“我们搞到了很多货。安拉对我们微笑了。唔,其实安拉对所有的人都笑呢,我们只不过碰巧直接走进了他的视线……”他的外号“酸爷”是德语“毒品”的意思,得名于20年代。那个时候,他带着一小瓶烈酒到处跑,遇到险情,就虚张声势,让人们误以为里面是硝酸。这时候他又拿出一根很粗的摩洛哥大麻烟,用忠实追随着斯洛索普的芝宝打火机点燃了。

金发女郎特露蒂和巴伐利亚荡女马格达花了一整天,扫荡了一个藏有瓦格纳歌剧服装的地方。其中有一个带角的尖头盔、一件绿色天鹅绒圆披风、一条鹿皮裤。

斯洛索普:“嗯,这套行头很酷呀!”

马格达笑道:“这是给你的。”

“嗷……不要。中心福利社给的都比这好……”

酸爷不松口:“难道你没留意?在你遭到雷击,需要有人帮助的时候,就总会有人来的。”

两个女孩移动着烟卷的火星,看着火星的影子在亮闪闪的头盔里变幻着形状、明暗、颜色……唔。斯洛索普忽然觉得,头盔上如果没有角,嘿,就像极了火箭的前部。如果能找到几块三角形皮子,想办法缝到齐切林的靴子上……对了,还要在—在披风的背上写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大写的“R”——那个时刻将是多么有意义啊,堪比唐拓成功伏击敌人之后所期待的那一时刻——

“火箭人!”酸爷尖声叫道。他抓住头盔,转动盔角往下卸。名字本身没什么意义,命名的行为本身却……

“你也和我想的一样?”嘿,怪事。酸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头盔戴到斯洛索普头上。两个女孩摆出礼仪风范,把披风披在他肩膀上。各个巡逻侦查组已派人回来报信了。

“好。听着,火箭人,我有点麻烦。”

“噢?”斯洛索普想象自己是全方位的火箭人瘾君子,人们带给他食物、红酒、少女,配送方式是四种颜色的。人们又跳又唱,啦啦啦啦,牛排花儿般开在身旁枪打炮轰过的菩提树上。烤火鸡像柔和的雹子下在柏林城里;红薯,还—还有化开的软糖,从地下冒出泡泡来……

“有军烟吗?”特露蒂问道。斯洛索普,也就是火箭人,递给她半盒瘪烟。

大麻烟卷的气味继续氤氲着,在这树屋内如刀似剑地来来去去。大家都忘记了谈话。泥土的气息。虫子们跑出来透气。马格达给斯洛索普点燃了一支军烟,他却尝到了树莓口红的味道。口红?如今谁还买口红呢?这些人到这里面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柏林城黑下来了,可以看得见星星了。星星还是以前的星星,今夜却分外明亮有序。你也可以制作自己的星座。酸爷说:“哦,我以前有过这个问题……”

“我太饿了。”斯洛索普这时候才想起来。

特露蒂正在给马格达讲述自己的男朋友古斯塔夫。古斯塔夫想住到钢琴里去。“只能看见他的脚露在外面,他还在不停地说:‘你们都恨我,你们都恨钢琴!’”两个女孩咯咯笑了。

“他在拨弦,对吗?”马格达道,“他可真是个偏执狂。”

特露蒂的两条腿粗壮白皙。细细的汗毛在星光下舞蹈,在星光下颤动:在裙下,在背上,在整个膝盖的阴影里,在后面的腿窝里……树桩高高耸起,围护着他们,像一个巨型的神经元,树突伸向整个城市、整个黑夜。信号从各方传来。即便真的没有来自未来的信号,却很可能有来自过去的……

酸爷根本安定不下来。他翻身滚到另一头,抓住一条根,一直到头有了靠的地方才松手。马格达的耳朵靠在树屋入口处。她拿一根棍子在火箭人的头上梆梆敲着,发出杂乱的和声。单音的音调不对头,连在一起也怪怪的……

“几点了?”酸爷四下望了望,“我们不是要去芝加哥酒吧吗?要不就干昨晚的事?”

“我也忘了。”特露蒂咯咯笑道。

“姐们儿,你听着,我很想和那个美国人谈谈。”

“亲爱的埃米尔,”特露蒂低声道,“别担心。他会到芝加哥去的。”

他们商量了一套复杂的化装办法。酸爷把自己的上衣给斯洛索普。特露蒂穿绿色披风。马格达穿斯洛索普的靴子,斯洛索普则穿袜子,把她的小鞋子装在口袋里。他们花时间找了些化装用的东西,有引火的,也有树枝树叶。他们用这些东西塞满头盔,由酸爷带着。马格达和特露蒂帮忙把斯洛索普的腿塞到了那条鹿皮裤里。两个女孩将漂亮的膝盖跪在地上,双手抚摸着他的腿和屁股。裤子里空荡荡的,像圣帕特里克天主教堂的舞厅(睾丸)。可是斯洛索普勃起了,越来越大,痛如遭遇雷击。

“哥们儿很帅哟。”两个女孩笑道。斯洛索普打扮得气势不凡,在大家后面一瘸一拐地走着,眼前清楚地出现了一连串涟漪,颇像雨水,手也变得硬如石头。他们出了动物园,过了炮火洗礼过的酸橙树和栗子树,来到了街上,或者说来到了对他们而言算是街道的地方。各国的巡逻兵来来往往。他们这个四人小组时不时得快速卧倒,还要忍着不笑出声来。斯洛索普的短袜子被露水打得透湿。坦克在街道上移动着,吞噬着街面上由沥青和石屑形成的垄状平行隆起。巨怪们和森林女神们在外面玩耍。五月份的时候炮弹把他们从桥下、树上轰了出来,把他们解放了,现在早就适应城市生活了。“嗨,看那个家伙,”巨怪里的妙龄女子们在谈论没她们时髦的人,“他竟然没有从树上下来做一点点事情。”残损的塑像躺在那里,宁静如矿石:官员们穿礼服大衣的大理石半身雕像倒在阴沟里,白森森的。是啦,唔,咱们来到柏林的最中心了,确实,嗯,确实有点——天哪,那是什么呀——

“最好仔细看看,”酸爷指示道,“那边跟橡胶似的。”

“那到底是什么呢?”

嗯,到底是——是什么呢?什么是“是”呢?——是金刚,要么就是很相近的东西,蹲着,显然是在大便,在街上大便!无所顾忌!而—而且一车车苏联兵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东西。他们戴着高级军帽,脸上露出茫然的笑容,隆隆地开过去——斯洛索普真想喊一声:“嗨,瞧那个巨猿!或者那什么玩意儿。伙计们?嗨……”不过他没有喊出来。算他走运。仔细看时,那个蹲着的怪物竟然是国会大厦,喷了漆,炸坏了,炸坏的那一面所有的曲面和凸面都被火熏成了火药般的黑色。大厦里回声刺耳,内壁墨黑如炭,上面用粉笔写着西里尔首字母和许多五月里牺牲的人名。

柏林到处都是这种错觉。斯洛索普可以发誓,有一幅斯大林的彩色石版像很像自己在哈佛约会过的女孩,那胡子和头发只是偶然用来化装的。她的名字也是斯大林,要不就见鬼了……之后他听到二十来个声音在叽里呱啦:快点,快点,各就各位,他就要转弯了。接着,他看到人行道上一个挨一个地摆满了做面包用的大面团,盖着白布,放在那儿发酵——我的天,是不是大家都饿了?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一点:哇!生面团!这些面包块是给那边的怪物吃的……哦,不对,是了,那个怪物是大楼,是国会大厦!那这些就不是面包啦……现在该清楚了,这些是人的尸体,今天从废墟下挖出来的,都装在美军式裹尸袋里,上面小心翼翼地贴着标签。不过,这不仅仅是错觉。他们在发酵,在变质——谁知道呢,夏天过去了,饥饿的冬日即将来临。圣诞节之前的这段日子我们吃什么?

柏林有名的菲敏娜是香烟批发商的福地,而芝加哥则是瘾君子的好去处。不过在菲敏娜做生意常常中午就开始,在芝加哥这里则要等十点钟的宵禁后才会有乐子。斯洛索普、酸爷、特露蒂和马格达四个人从一个后门里进来了。所谓的后门其实是一大堆废墟、一大团黑暗,偶尔有灯光,和乡下的屋子外面差不多。酒吧里,军医和医务兵忙得不亦乐乎,抱着些瓶子,里面装着起泡的白色透明物或粉红色小药丸,或普里面包大小的透明安瓿。屋里业务繁忙,马克穿梭飞扬。有些客人光顾这里完全是出于对化学药品的热忱,另外的人则纯粹是为了做生意。墙上贴着约翰·迪林格的超大照片,有单人照,也有与其母亲或朋友的合照,还有拿着冲锋枪的照片。灯光昏暗,语声也低沉,为的是提防军警偶然进来。

一个貌如猩猩的美国水手坐在一把铁丝靠背的椅子上,用毛茸茸的双手笨拙地、轻轻地拨着吉他。曲子是3/4拍,唱得很恶心:

瘾君子之歌

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扎入

高高的、冒泡的水烟袋,

突然钻出个阿拉伯妖怪,

眼睛眨呀眨,还跳起来。

他说:“我来为您实现愿望。”

我赶紧找话说,好一阵忙。

我大声道:“给我毒品吧,兄弟,

“让我享受那美妙的幻象!”

他满面笑容,抓住我的手,

我们在天空里疾速飞翔。

他带我到一个地方,我一下子看见

那么多大麻,在整整一座山上!

树上结满了粉红紫红的药丸,

美沙酚河就流过树的旁边,

神奇的蘑菇恣肆如彩虹,

美丽得令人想大声叫喊。

女郎们都来迎接,可爱又轻缓,

头发里编织着晨曦的光环,

拿着大把大把雪白的可卡因——

与人分享毒品,是她们的心愿。

我们在巴拿马红的鲜花丛中

交欢、抽烟,玩了很多天,

尽情享用拍约他膏、肉豆蔻茶,

那些小妞也令人头脑爽健。

唉,我本可永远享受那美好岁月,

我愿意留下,非常坚定,

可是你知道吗?

那个妖怪原来是缉毒警,

我躺在那里,被他逮了个现行。

他把我带回这个冰冷冰冷的世界,

现在我就待在监狱中服刑……

我在梦里重温毒品之乡的岁月,

我在想:我能否回到自由仙境?

唱歌的人是西曼·博丁,美国驱逐舰“约翰·E.捣蛋”号水手,也就是酸爷来这里约见的联络人。“捣蛋”号泊在库克斯哈文,博丁前天晚上到的柏林,有一半开小差的成分。美国占领这里若干个星期了,他还是第一次来。“情况很紧呀,兄弟,”他呻吟着,“波茨坦那边,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还记得威尔海姆广场以前的样子吗?表、葡萄酒、珠宝、照相机、海洛因、皮大衣,应有尽有。根本没人问,对吧?你应该去看看现在的情况。到处是俄国警备人员。都是些可恶的大客户,你根本沾不了边儿。”

“那边难道没有进行什么活动吗?”斯洛索普问道。他听到一些小道消息。“开会或者什么玩意儿?”

“他们在商量如何瓜分德国,”酸爷道,“所有的国家。他们应该邀请德国人参加,伙计。我们好几百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兄弟呀,那里现在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水手博丁摇着头,面无表情但身手不凡地把一张纸撕成两半,然后熟练地用一只手卷出一根大麻烟卷。

“啊,”酸爷笑着,一只胳膊搂住斯洛索普,“可是如果火箭人能进去呢?”

博丁细细打量着,疑惑的样子:“这就是火箭人?”

“差不多吧,”斯洛索普道,“不过我现在还没决定去那个什么波茨坦呢……”

“你还不知道呢!”博丁大声道,“听着,好兄弟,就现在,最多距离十五英里的地方,有六公斤特纯的极品尼泊尔大麻粉,六公斤!从中缅印战区我的兄弟那儿搞到的,有政府盖章,手续齐全,是我五月份埋在那里的,很安全,没有地图谁也找不到。你要做的就是飞到那里,不管以什么手段,只要进去拿到手就行。”

“说完了?”

“给你一公斤。”酸爷提议。

“他们可以和我一起把它烧掉。那些俄国人可以全部站在炉子周围,来个神魂颠倒。”

“也许呀,这个美国帅哥不是特别迷恋绿色的黑人巧克力,唔?哈—哈—哈……”一个女郎从身旁滑了过去。这是斯洛索普见过的女人里最浪的,涂着荧光青眼影,戴着黑色皮发网。

“一百万马克。”酸爷叹了口气。

“你去哪儿搞——”

他举起一根小巧的手指,靠过来:“我自己印。”

千真万确,他真的能印钞票。他们一起离开芝加哥酒吧,在废墟堆里走了半英里,一路上漆黑一片,弯来拐去,除了酸爷谁也辨不清路。最后,他们走入一处没有房屋的地窖,里面有一些档案柜、一张床、一盏油灯,还有一部印刷机。马格达偎到斯洛索普身边,手在他勃起的部位盘旋舞蹈。特露蒂莫名其妙地黏上了博丁。酸爷开始咔哒咔哒地摇起机器的轮子,一沓沓德国马克真的从机器里面飞入了托纸盘,一千张一千张的。“印模是正版的,纸也是。唯一的缺陷很细微,是边上的一条小波纹。有一台特殊的印模印刷机,谁都弄不到。”

“嗯。”斯洛索普道。

“噢,过来,”博丁道,“啊呀,火箭人!你什么都不想干呀。”

他们帮着把纸币跺齐整平。酸爷用一把亮闪闪的长切刀将其切开,拿出厚厚一卷一百马克的票子:“你明天就能回来。什么都难不倒火箭人的。”

过了一两天,斯洛索普才想起来,自己当时应该这样回答:“可我两三个小时以前还不是火箭人哪。”但现在他垂涎那2.2磅大麻粉和近乎乱真的一百万马克。走开也罢,飞开也罢,不论以何种方式放掉这个机会都没必要嘛,对吧?于是他先拿了几千马克,接下去整夜都待在酸爷的床上,把圆滚滚的马格达弄得直叫唤。特露蒂则和博丁在浴缸里乐。酸爷本人悄悄溜出去执行别的任务了,消失在门外的废墟堆里。此时已是凌晨三点,那些废墟又如一片汪洋,逼迫着他们浮在汪洋中的内部空间里……

酸爷出去一趟又回来了,双眼充血,心事重重,喝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斯洛索普一个人在床上。火箭人的服装放在桌上,旁边是博丁的藏宝图——唉。唉,真是的。自己真的非锳这浑水不可了?

外面的晨光里,鸟儿在台阶上鸣啭。卡车和吉普车在远处嘭嘭发动。斯洛索普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刮裤子上干掉的精液,酸爷则在讲解地形。德国老影都新巴别尔伯格区帝王街2号的一座别墅外面有一片装饰性灌木,那个包裹就藏在灌木下面。那个地方从波茨坦过哈弗尔河就到了。谨慎起见,应避免走阿福斯高速公路。“还是想办法混过靠彩纶村下面的那个检查站。从运河上行到新巴别尔伯格。”

“为什么呢?”

“重要公路上不许普通百姓通过——瞧,就是这个,跨河就可以到波茨坦。”

“一个要求。我还需要一只船。”

“哈!你让一个德国人随机应变?不,不行,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由火箭人解决!哈!”

“嗯哼。”那座别墅好像靠近格莱布尼兹湖。“我干吗不走那边呢?”

“要走那边,得先钻过两座桥。戒备森严哪。俯射。也许——也许还有迫击炮。到了波茨坦对面湖面又变得很窄。绝对没可能的。”嘿,早上起来就听到德国式幽默,真是不错。酸爷递给斯洛索普一张陆军军务处的证件、一张车票和一张印有英俄双语的通行证。“会议开始后,伪造这些证件的人靠着它们出入波茨坦十来回了。他对这些证件很有信心。双语通行证是特别通行证,仅用于会议。不过你可不能像普通游客那样傻傻地到处乱看,或者请名人签名——”

“哎,我说埃米尔,你既然能搞到这种证件,又很好用,你干吗不自己去呢?”

“这不是我的专长。我一直是做买卖的。只会拿着一个装酸药的旧瓶子——连那都是装模作样。冒险就是火箭人的事情了。”

“那就博丁吧。”

“他已经回库克斯哈文去了。下星期回来的时候,要是他看到火箭人竟然害怕了,还不知有多难过呢!”

“噢。”我操。斯洛索普盯了一会儿藏宝图,努力记住。他嘟嘟囔囔地穿上靴子,把头盔包在披风里。然后,这主使、从谋两个人就穿过美国人的防区,出发了。

白色的云卷在那边的蓝天上翻滚,柏林这里的天空却一片静寂,有一种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春天倒下的尸体还躺在这些堆积如山的瓦砾下面,黄黄的山,红的黄的惨白的山。

斯洛索普在那些新闻短片和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的柏林到哪里去了?当初,抛物线并不是德国新建筑唯一青睐的东西——还有那些空间——没有了那些空间,耀眼的阳光下那些死气沉沉的雪花石膏毛坯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它们需要看不见摸不着的人类成果去赋予意义。如果有“神圣都市”这样的东西存在,如果把城市当做内在精神健康与否的外在症候,那么即便是柏林,也会在整个五月里那些可怕的表象下继续保留一些神圣的痕迹。今早的柏林如此空旷,和遭到破坏前的那个构型优美的白色都市形成了逆映射式的鲜明对照:那些散布各处的瓦砾场有如无人耕种的田地,那千篇一律的混凝土毫无特色……只有一点例外:如今,这里的一切都被从内到外翻了个底朝天。以前的街道笔直宽阔,便于行走,现在却成了蜿蜒小径,穿插于废墟堆里,形状很统一,犹如虽遵循某种规律却令人极不舒服的羊肠小道。老百姓住到了外围,军队却驻扎在里面。原本光滑的建筑物表面被炸开,露出了粗砺不平的水泥内面。房屋的模壳上直接铺贴了一层洛可可风格的鹅卵石。里面翻出来成了外面。没有屋顶的屋子直面蓝天,没有屋墙的屋子则在废墟之海里飘摇,如船头,如桅斗……拿着罐头在地上找烟蒂的老人们把肺挂到了胸口外面。衣服、住宿、招领、寻物的广告以前是分类的,不经意地夹在报纸间,以前供人们饭后茶余坐在漆得油光发亮的漂亮客厅里阅读,如今却盖上了希特勒头像的印章,或蓝,或橙,或黄,在风中飘荡,一旦起风,便又挂到树上、门框上、木板上、断墙上——一片片碎纸,颜色褪了,发白了,上面的字像蜘蛛,抖抖嗦嗦的,模糊难辨,没见过的、没读过的、被风吹走的,又何止千万!“冬日救济工程”吃一道菜的那个星期天,你坐在外面长长的桌子上,头顶的树上挂着“卐”字布饰。可是内外倒置后,这种星期天拉长成了整个一周。冬天又到了。整个柏林却在白日里极尽伪装之能事,搞些自欺欺人的勾当。疤痕累累的树木又长叶子了。小鸟儿又孵出来了,在学飞。可是,在夏天的表面下,冬天已经来临——地球在梦中翻了个身,冷热反过来了……

巨幅相片被贴在腓特烈街的外面,脸有一人多高——活脱脱把芝加哥酒吧里的墙给翻出来了。斯洛索普认出了丘吉尔、斯大林,对另一个却心里没谱。“埃米尔,戴眼镜的那个人是谁?”

“美国总统。杜鲁门先生。”

“别傻了。杜鲁门是副总统。罗斯福才是总统。”

酸爷一边的眉毛抬起来了:“罗斯福春天就死了。就在投降之前。”

他们和一队等面包的人群挤到了一起。女人们穿着破旧的长毛绒大衣,小孩子紧紧拽着大人们破损的衣边,男人们戴着帽子、穿着深色双排扣西装,苍老的脸胡子拉碴,前额白得像护士的大腿……有人想抢斯洛索普的披风,双方还拉扯了一会儿。

“很抱歉。”两人从人群里挤出来时,酸爷说。

“为什么没人跟我说过?”罗斯福在白宫走马上任时,斯洛索普才要上中学。布洛德里克·斯洛索普声称自己恨罗斯福,可是泰荣却觉得罗斯福面对小儿麻痹症和其他困难表现得很勇敢。他还喜欢罗斯福在收音机上的声音,在匹兹菲尔德还差点见过他一次,只是让明吉区的头号小胖子劳埃德·尼珀尔给挡住了,只看见几个车轮子和一些穿西装的人踩在汽车踏板上的脚。他听过胡佛的名字,印象比较模糊——好像和房屋简陋的城镇或者吸尘器有关系。可是罗斯福是他的总统,是他唯一知道的总统。好像他一直都在当选,一任接一任,永远当下去。可是有人决定改变这一趋势。于是就有人让斯洛索普的这位总统睡着了,很安静,很干净。而当时,那个曾在劳埃德穿T恤的肩胛骨上想象过他长相的孩子却在里维埃拉或者瑞士之类的地方招摇撞骗,只是半清不楚地认识到自己将消失于世……

“据说是中风。”酸爷说。他的声音从一个奇怪的地方传来,就算是直接从下面吧。宽阔的墓场开始伸入他的身体,经脖颈而下,扩散到一个走廊里。斯洛索普知道这个走廊,但叫不出名字。那是一处变了形的空间,潜伏在他的生命里,隐蔽得像遗传病。一帮医生戴着白口罩,只露出眼睛,成熟而黯淡的眼睛。他们迈着整齐的步子,沿走廊走到罗斯福躺着的地方。他们扛着光闪闪的黑色医药箱。黑皮箱里发出金属碰撞声,好像在诉说,好像有人在表演口技:放我出去吧……那个在雅尔塔穿着黑斗篷和别国领导人一起拍照的人,不论是谁,反正他绝妙地给我们传达了一种对死神之翅的感觉:丰富、柔软、黑色,一如那件冬天的斗篷;而且还让一个众目睽睽的国家为他罗斯福的去世做好了准备:一个“他们”这样的存在被组成,一个“他们”这样的存在将解体……

有人在这里巧妙地留下了视差存在的空间,比例和阴影都用得恰到好处,随着白日的移动而拉长——哦,不,酸爷不可能是真人,这些深色衣着的临时演员也一样是假的——他们在排队等待某一辆假想的电车,等待某两块香肠(当然了,当然了),那十来个半裸的孩子在这火烧过的公寓房里跑出跑进,一切细节都丝丝入扣——“他们”肯定有预算的,没错。当时建造的所有东西现在都打破成了碎片,大者如人,小者齑粉(请按标准号码订购)。同时,在柏林那个难忘的香喷喷的中午,人类腐尸的香精被一只大手喷洒在整个布景上,那只手就像一匹劣马伏在某个巷子里,操作着巨大的香水喷瓶……

(根据酸爷从黑市买来的那块表上的时间,这时候差不多是中午。早上11点到12点是“恶时”。这时候,那个白女人会从山体里出来,钥匙叮叮作响,你有可能见到她。要小心喽。如果你无法解救她脱离她自己从不说明白的咒语,你就会受到惩罚。她是给你“神花”的美少女,也是长相丑陋的长牙老妇,会在梦里找到你,却不说一句话。这个时辰完全属于她。)

黑色的P—38战斗机闹哄哄地编队而飞,在苍白的天空中像移动的网格。斯洛索普和酸爷在人行道上发现了一家咖啡馆,喝了些掺水的桃红葡萄酒,吃了些面包和奶酪。老练的瘾君子酸爷拿出一“根”“茶”,他们坐在太阳下交替抽着,也许还会给服务生抽一口。很难说的。如今抽军烟也得这样。吉普车、人员输送车、自行车川流而过。女孩们穿着水果冰激凌样的橙色或绿色新夏装,慢慢走进来坐到桌旁,笑啊笑的,不停地在这块地方上搜寻,想早些开张生意。

酸爷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让斯洛索普谈起火箭来。当然,这不是酸爷的专长,但他听得很专注。只要有需求,就能卖出价钱。“我永远不可能有机会看到那么美妙的东西了。我们在收音机上听得很多。我们有一个‘午夜上尉’节目。可是我们产生了错觉。我们愿意相信,可是眼里看到的东西又无法使我们相信。越到后来越不信。我唯一知道的是,伙计,它给可卡因市场带来了灾难。”

“怎么回事?”

“那种火箭里需要高锰酸钾,对吗?”

“是涡轮泵。”

“要知道,没有那种紫色的东西就无法诚实交易可卡因。别说什么诚实,简直不现实了。去年冬天在他妈整个帝国里找不到一毫升高锰酸钾,伙计。唉,你应该看看那种饥荒。是毒友,我明白。可是哪个朋友不想——按你们明白的话说,就是‘在你跟前臊一把’?啊?”

“谢谢。”别急。他是在说“我们”?他准备要——

“所以,”他已经接下去了,“当时在柏林上空暗藏着一部劳瑞尔和哈迪的电影,无声,无声……因为缺高锰酸钾。我不知道A4对经济的其他方面有何影响。这可不是简单的臊一把,也不是简单的市场无序,这是在化学上不负责任!用黏土、滑石粉、水泥,甚至还有更糟糕的,用面粉!还有奶粉,从婴儿嘴里抢来的!假货比真的可卡因还值钱——不过这样一来,有些人会突然吸一鼻子奶粉,哈哈哈哈!”他说到这儿稍稍停了一下,“这也算把损失扯平了!没有了高锰酸钾,就什么都靠不住了。用一点让舌头发麻的奴佛卡因,或者其他烈味的东西,或者碳酸氢钠,就能大把赚钱。高锰酸钾是检验的标准。在显微镜下把要检验的东西滴一点,就会溶解——这时候你观察其如何析出溶液、如何重新结晶:可卡因会先出现,在边缘,然后是植物断面、普鲁卡因、乳糖,出现在其他大家熟知的位置——像紫色靶子,外围部分最值钱,靶心一文不值。和普通的靶子相反。嗯,火箭人,当然也和A4的靶子不同喽。你们的那个机器并非瘾君子们真正的朋友。你们要它干什么呢?你的国家要用它对付苏联?”

“我可不想要。你说‘我的国家’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是说苏联人好像也想要得很。全城的熟人都被抓走了。审问。他们对火箭知道的不比我多。可是齐切林认为我们知道。”

“哦,我的天。又是他?”

“对,他现在在波茨坦。应该是。在一个旧电影厂里设了个总部。”

“好消息呀,埃米尔。我很幸运地……”

“你脸色不好,火箭人。”

“你觉得很可怕吗?听听这个吧!”接着,斯洛索普问酸爷是否知道黑色装置的事情。

酸爷尖叫一声:“哎呀!”又好像不是这个声音。他也没有吓得跑到街道上或别的地方去,但他的尖啸确乎达到了很高的分贝,然后转移了话题。“告诉你吧,”他点着头,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你去和老马说吧。可不是吗?你们俩能说到一起。我只是个退出江湖的飞贼,想学伟大的罗西尼,安度剩下的几十年:享受。别提我的名字,好吗,美国兵?”

“哎,埃米尔,你说的‘老马’是谁,我怎么找到他呢?”

“他是一匹永远跳动的马——”

“哇!”

“在占领区的棋盘上跳动。这就是他。就像火箭人今天飞越障碍一样。”他放肆地笑着,“不错的一对儿呀。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他无处不在。他无所不在。”

“佐罗?绿衣胡蜂侠?”

“上次,一两个星期以前吧,我听说他在北边跑汉萨同盟的事情。你们会见面的。别着急。”酸爷猛然站起来要走,悄悄给斯洛索普塞了根大麻烟,以备不时之需,或许也是对他的祝福,“我要去见军医们。一千名顾客的幸福就在你的肩膀上担着哩。在我那儿见。好运。”

“恶时”果然显示了法力。不该说黑色装置的。山又在斯洛索普的身后隆隆关闭了,很近很近,像是要压到脚后跟。再等白衣仙女出来恐怕得几百年。我操。

特别通行证上的名字叫“马科斯·施莱普兹希”。斯洛索普意气风发,决心要做一回杂耍艺人。一个魔术师。他在卡婕那里早就实习过了,她以缎子为桌布,以身体为魔力,与上百个怪人交往……

午后晌时,他走出了彩纶村,一身火箭人打扮,准备过检查站。俄国哨兵在一个染成红色的木拱门下面守候着,背着梭米或狄格特亚耶夫冲锋枪,枪体很大,带桶式弹仓。这时候还过来一辆斯大林坦克,缓慢而笨拙地移动着。一个士兵戴着有耳扇的头盔,站在76mm的炮架内对着步话机大叫……唔,好的……在拱门另一面有一辆俄式吉普,车上有两个军官,其中一个对着无线电台的麦克风说得很起劲,俄语光速般的语速使得他和斯洛索普之间的空气紧张起来,织成一张大网,扑向斯洛索普。还有其他人吗?他眨眨眼,把披风一甩,头盔拉斜,露出笑容。他拿出魔术师的风范,拿着证件、车票和双语通行证走了出来,告诉他们要去波茨坦专场演出。

一个哨兵拿过通行证,飞跑到哨亭里打电话去了。其他人站在那里盯着那双齐切林的靴子。没人说话。打电话用了一会儿时间。衣装上的皮子伤痕累累,胡子也一天没刮。太阳照在整个脸上。斯洛索普正在想如何弄几个自己知道的扑克魔术,以便打破沉闷,这时候哨兵的头伸出来了。德语:“请拿靴子进来。”

靴子?他们要靴子干什么——呀—!靴子,对了,是靴子。我们绝对可以肯定电话那头是谁了,不错。斯洛索普听到哨兵身上的金属部件全部发出了快活的叮当声。柏林雾蒙蒙的天空上,靠无线电塔左面,在钢丝绒般的远空里,出现了一幅《生活》杂志的满页照片:那是斯洛索普的照片,全副火箭人装束,嘴里塞了一根长长的、硬硬的东西,直径很大,好像是香肠,塞得很用力,他的眼睛都憋得有点斜了,不过那只抓香肠的手或者别的什么力量却在照片上看不到。说明上写着“火箭人搞乱”:“占领区最新的名人‘搞乱’,即将开始。”

好—噢—来,斯洛索普脱下靴子,士兵拿着靴子进了亭子去打电话——其他人让斯洛索普靠在拱门上,彻底搜查了一回,只发现酸爷给他的那根大麻烟卷,他们没收了。斯洛索普穿着袜子在那儿等,心里尽量不想下一步的事情。眼睛扫视着,或许还在寻找什么掩护呢。什么也找不到。360度射程范围内什么也没有。只有新铺的沥青和枪油的气味。吉普车上结了晶体状铜绿,闲置着:目前,回柏林的公路已经废弃……上帝啊上帝,你在干什么呢,出去喝茶了还是干吗了?

彻底错了。靴子又一次出现,紧跟着出现了哨兵微笑的脸。“完全符合,施莱普兹希先生。”(德语)俄语里说反话的口气是什么样的?这些人太奇怪了,斯洛索普搞不懂。既然如此,齐切林又何必要检查靴子引起斯洛索普的怀疑呢?他不会那么傻。不,电话上不可能是他。很可能只是例行的走私检查,仅此而已。斯洛索普这时候完全进入了《易经》里所说的“蒙”卦境界。他将绿披风又甩了几甩,把一根短粗的巴尔干军烟在其中一人的冲锋枪上狠狠擦了一下,然后急急向南而去。军官们的吉普车停着没动。坦克也不见了。

快活的吉姆哎,从斯托克布里奇到利伊

四处兜售好东西,对着女人们眉来眼去——

给小妞买个胸针,别在漂亮的衣装上,

挥鞭赶着马车哎,一块钱就能坐到底,

嗨,大家上车了,让我们奔向欢乐的土地!

斯洛索普沿着公路走了两英里,来到酸爷说过的运河边。他沿着一条小路来到桥下,乍一下感到又冷又湿。他沿着河岸出发,一路寻找小船,好伺机抢过来。女孩们穿着三角背心和短裤在晒太阳,躺满了河边梦幻般的草坡,棕褐褐黄灿灿一片。下午的阴云被风儿吹熟了、吹软了,孩子们跪在河边钓鱼,两只鸟儿追逐着,在河面上飞来飞去,划了一圈,又飞到一棵绿树顶上,停下来歌唱,而将临的暴雨已压在树顶了。远远望去,一层淡黄的雾气慢慢升起,当空的太阳被遮住了,不再沐浴女孩们的身体。光线变得柔和,她们的身体也更有暖色调的感觉了,大腿肌肉投下些暗影,拉长的肌肉纤维在言语:摸我……别走……斯洛索普继续往前走——走过向他张开的眼睛,走过破晓晨曦般的微笑。他这是怎么啦?当然不能走了。可又是什么力量使他抛开诱惑继续前进呢?

有几只船,绑在栏杆上,但都有人看着。最后他找到了一个窄窄的平底小舟,船桨已经就位,即将出发的样子,却又见坡上有一张毯子、一双高跟鞋、一件男上衣,旁边还有一排树。于是斯洛索普上了船,解缆而去。好好玩吧,做你们的龌龊事吧——我做不成,可是我偷了你们的船!哈哈!

他使劲划着船,一直到日落时分,每次中间休息都很久,但还是狼狈不堪。披风把他捂成了汗粽子,最后只好脱掉。鸭子们警觉地远远游着,水从浅橙色嘴巴上滴下来。晚风吹在运河面上,荡起涟漪,从他的视角看去,落日将河水点缀得或红或黄,都是高贵的颜色。礁石从水里伸出来,上面的红丹和水锈在暮色下显得很老熟。撞伤过的灰色船身板、碎屑剥落的铆钉。没有放好的绳子胡乱绞缠着,指向罗盘的各个方位,在微风中震荡,人的耳朵却难以辨识。空空的驳船漂驶而过,倦怠而凄凉。一只鹳鸟飞过,归巢了。他忽然在水里看见了前面阿福斯公路天桥昏暗的影子。再往前走他就回到美国人的地盘了。他沿斜线把船划到运河对面,上了岸,朝南走,想避开地图上苏联人的检查点——应该是在他目前位置的右面。暮色中大量士兵来来往往:戴着绿军帽、精明强干的俄国哨兵面无表情,或步行,或坐车,或骑马。可以感觉到一种阻抗,来自即将逝去的白日,来自密密麻麻、紧张不安的线圈,来自波茨坦的警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离得越近,哈弗尔河对岸那场秘密国际会议周围的田野就越森严。博丁说得没错:连蚊子都进不去。斯洛索普心里明白,但还是偷偷摸摸地前进着,循着不太引人注目的路线,蜿蜒而行,目标一点儿都没有偏离南方。

没人看得到他。他越往下走,就越相信这一点。今年夏至节前夜十二点至一点之间某个时间,蕨孢子掉进了他的鞋子里,使他有了隐身的法力。他就是那个隐身的青年,那个穿着铠甲的丑孩子。上帝的小伙伴。“他们”满心防备的是这场战争教训过他们的那些危险形式——从目前看,那些幽灵般的东西可能会让他们,让其中的有些人一生都无法摆脱。但这对斯洛索普反而有好处——他自己并不在那些危险元素构成的集合之内。这些危险元素依然存在于地理空间中,定期限,找代理,可惜能闯入其空间的人选都已被乖乖关进漫画册里,身不由己了。他们是这么想的。他们对这位火箭人一无所知。他们走过他身边,他却安然无恙,天鹅绒和鹿皮将他融入了暮色——即便他们看到他,他的影像也会躲到他们脑子里的蛮荒之地去,和夜里出没的其他生灵一起流放在那里……

他立马又迅速右转,朝日落方向走去。还得过那条宽宽的高速公路。一些德国人十年、二十年没能回家,就是因为过某条高速公路的时候在不合适的那一边被抓了。斯洛索普此时神经紧张、脚沉如铅,悄悄爬到了阿福斯公路的路堤上,听着上面的车辆如吸尘器一般扫过去。每个司机都觉得自己在控制自己的车子,都觉得自己的目的地与众不同,可是斯洛索普比他们看得明白。这些司机今晚出车,是因为“他们”需要他们到某个地方去,在那里形成强大的壁垒。这些人全都是快车手弗里茨·冯·欧派尔,使斯洛索普觉得机会从路上疾跃而过。他心里发出怒吼,朝那个著名的“S”形转弯移过去——那里,那些着白色头盔、戴黑色护目镜的疯子们曾经开着有空气减阻装置的车子,在设有护栏的赛车道上,魔术般地飞驰,惊得人尖叫不已(穿着军礼服的上校们和戴着嘉宝式软呢帽的情人们安然站在白塔之上,睁大崇拜的眼睛。他们也成了这惊险场景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在期待自己心底深处那个与眼前险情相若的暴力母体也能出来一展风采……)。

斯洛索普从披风里腾出胳膊来,先等一辆精瘦的灰色保时捷呼啸而过,这才扑身而出,保时捷红色的尾灯在腿前闪过,一辆疾驰而来的军车头灯便已照到了腿后,把一只眼球的瞳孔照成了蓝色锯齿状。他一边跑一边往两边闪,尖叫着:“成败在此一举!”这是火箭人的战斗口号。他举起双臂,撑开披风的海绿色绸衬里,也不顾耳朵里传来的刹车声,继续往前冲着,一滚身到达路中间的分隔带,蹦入灌木丛中。几乎同时,卡车滑过去停了下来。一阵人声传来。斯洛索普正好得了机会喘口气,把缠在脖子上的披风拿开。卡车最后又开动了。今晚,阿福斯公路南向的车道显得比较低。他轻松跑过去,下了路堤,再向上钻进树林。嘿!那么宽的公路,一下就跃过去了!

唔,博丁哎,你这张地图很完美,但忽略了一个,嗯,细节,也不知为什么……看目前的样子,新巴别尔伯格大约有一百五十座房屋被征用,并封锁成一个禁区,专供参加波茨坦会议的同盟国代表使用,而快乐的水手竟把大麻藏在那些房屋的正中间!带刺的铁丝网、探照灯、警报器、已不知笑为何物的警卫人员。感谢老天——也就是感谢酸爷——给自己弄了个特别通行证。牌子上画了箭头,用印刷体写着:海军部、外交部、国务院、总参部……整片地方灯火辉煌,就像好莱坞首映式。穿着西装、礼服或无尾短礼服的非军界人士熙来攘往,进出于宝马豪华轿车。那些轿车的挡风玻璃旁边插着各国国旗。石头上、水沟里满是油印的传单。哨兵亭里堆满了没收来的相机。

看来他们不得不应付形形色色的娱乐界人士。所以对他的头盔、披风、面具没人太在意。有些哨兵模棱两可地、不耐烦地打个电话,也问莫名其妙的怪问题,但还是放这位马科斯·施莱普兹希过去了。一帮美国记者坐着大游览车进来了,怀里抱着抢来的摩泽尔葡萄酒,还捎了他一程。不久,他们便对他的名人身份起了争执。有些人认为他是唐·阿米契,其他人则认为他是奥利弗·哈代。名人?什么名人呀!“告诉你们吧,”斯洛索普道,“我这身打扮,你们根本不认识。我就是埃洛·弗林呀。”有些人不相信,他不知怎么竟拿出了几份亲笔签名。分手的时候,那些新闻狗仔们在讨论1946年金莱茵小姐的候选人。支持桃乐茜·哈特的人声音最大,但大多数人是吉儿·达恩利的支持者。在斯洛索普看来,他们都在胡说八道——几个月后,他见到了这六位美女做的啤酒广告,觉得一个叫海伦·瑞克特的自己更喜欢,是个金发美女,荷兰姓氏,隐约间叫他想起某个人来……

帝王街2号的那所房子具有古普鲁士乡村风格,漆成一种呕吐物般的棕褐色,冰冷的灯光照上去也毫无起色。这里把守得比禁区里其他房子严。噫,这斯洛索普就想不明白了。这时候他看见了一张牌子,上面以印刷体写着这栋房子目前的名头。

“哦,不。不。不。别傻了。”他在街道上站了一会儿,浑身发抖,咒骂博丁蠢货、无赖、害人精。牌子上写着“白宫”字样。博丁直接把他推到了这个衣冠楚楚、戴着眼镜在腓德烈大道上注视前方的陌生人跟前——就是这张脸悄无声息地取代了斯洛索普无缘一见也永不能再见的那张脸。

哨兵们挎着步枪,和斯洛索普一样一动不动。弧光灯下,皱叠的披风变成了锈铜色。河水在别墅后面潺潺流过。别墅里音乐奏起来了,淹没了水声。有娱乐活动。怪不得他那么容易就进来了。他们是在等这位迟到的魔术师客人吗?魔法,名望。他可以跑进去,跪在某个人脚下,请求特赦。最后可以和某个无线电公司甚—甚至制片厂签约,度过余生!那才叫慈悲,不是吗?他转过身,尽量装出随意的样子,从灯光下走出,寻找去水边的路。

格莱布尼兹湖边黑魆魆的,只有微弱的星光。张了铁丝网,到处是走动的哨兵。波茨坦的灯火,或密或疏地在水面上摇曳。为了过铁丝网,斯洛索普好几次进了齐股深的水,等哨兵们走到巡逻区一端凑在一起抽烟时,他便一下子冲上去,到了别墅跟前。一路上浸湿的披风随风扑打着。博丁的大麻埋在房子一侧,就在某一丛杜松下面。斯洛索普蹲下身子,用手挖起土来。

别墅里有什么聚会。女孩们在唱《别坐在苹果树下》,即便不是安德鲁斯姐妹也差不多。伴奏是一个舞会乐队,管乐部十分庞大。有笑声、杯盏声、各种语言的闲谈声,这样的场合在这次大会期间每天晚上都有。大麻包在锡箔纸里,装在一个已经腐烂的水手手提袋中。嗅感不错。嗷,天哪,他怎么忘了带烟斗呀!

其实也没关系。在斯洛索普上方齐眼睛高处有一个平台,一排作为树篱的桃树开着乳白的桃花。他蹲在那儿,掂量着手提袋的分量。落地窗开了,有人走到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斯洛索普浑身冰冷,心里念叨着:隐身,隐身……脚步声近了,有人趴到了栏杆上——嘿,说来奇了,这人竟是米基·鲁尼。斯洛索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法官哈代长雀斑的疯儿子,三维的,活生生的,穿着无尾晚礼服,脸上的表情像是在问“我疯了吗?”米基·鲁尼盯着拿了一袋大麻的火箭人,戴着头盔,穿着披风,浑身湿漉漉的,活像一个幽灵。斯洛索普的鼻尖和鲁尼亮闪闪的皮鞋正好一般高度。他抬头往鲁尼身后亮着灯的屋子看去。他看到一个人有点像丘吉尔,还有很多女士,穿着晚礼服,领口开得很低,从斯洛索普这个角度都能看到乳头,比在明斯基那里看得还清楚……也许,也许他还瞥见了那个杜鲁门总统。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人是米基·鲁尼,但鲁尼不论走到哪里,都会隐瞒自己看见斯洛索普的事实。这是个奇妙的时刻。斯洛索普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是他的语言中枢骤然间失去了作用。反正说“嗨,你是米基·鲁尼”这样的话好像不太合适。于是他们就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任胜利之夜在身边缓缓逝去,任那间屋子里的大人物们在黄色电灯光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其密谋。

斯洛索普先打破了死寂。他把一根手指往嘴上一比,随即跑开来,沿别墅绕回,然后到了岸边。米基·鲁尼还在那里,肘子撑在栏杆上,静静地出神。

回到铁丝网边,躲开哨兵,靠近了水边,手抓着拉绳,甩着手提袋,头脑里冒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再找一只船,一直划到哈弗尔河——没问题!干吗不呢?后来他听到另一幢别墅里的谈话声远远传来,便又觉得自己应该潜入禁区里的苏联人那边。

“唔,”斯洛索普思考着,“哦,这样一来我最好——”

又到维也纳小香肠似的那个地方了。很近处有人影——他们可能已经从水里出来了。他转过身来,看见了一张宽大的脸,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整个梳到后面,像狮子一样,钢牙闪闪,眼睛和卡门·米兰达一样幽黑柔和——

“对了,”他用英语低声说着,很纯正,“我们一直在跟踪你。”别的人抓住了斯洛索普的胳膊。左上臂处,他感到有个尖尖的东西顶在那里,几乎没有痛感,但很熟悉。他的喉咙还没来得及动一动,人就不见了,就坐在车上了。在风一般涌来的麻醉感中,他恐惧地攥紧自己那越来越小的白点,在死亡之坑上方怯怯地盘旋着……

夜色轻柔,繁星满天,是莱奥波尔多·卢戈内斯喜欢描绘的那种南美大草原之夜。潜艇静静地在水面上轻摇,甲板下时而传来水泵抽出舱底污水时发出的嘎嚓声。埃尔·纳拓在船尾弹着吉他,弹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忧伤的小调和舞曲。这些是静夜里唯一的声响了。贝劳斯特吉在下面忙活着发电机,露丝和费利佩睡着了。

格拉谢拉·伊马戈·波塔莱斯懒懒地靠在二十毫米口径的枪座旁,心事重重。当年,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广交朋友,无人不知却又与世无争。西普里亚诺·雷耶斯曾经帮助过她。“阿根廷行动组织”被取缔前,她还在那儿做过事。文人骚客对她都情有独钟。据说博尔赫斯还为她献过一首诗(“你变幻无常如同迷宫,将我与忧急的月儿一同幽禁……”)。

艇上所有的人都是出于各种阿根廷式的狂热走到一起来的。埃尔·纳拓操着19世纪高卓人的方言四处游荡,说香烟是“pitos(鸟子)”,烟蒂是“puchos(婊子)”,他喝的不是咖那酒,而是“la tacuara(长矛)”,喝醉了,他就成了“mamao(醉汉)”。有时,费利佩得给他当翻译。费利佩是个年轻诗人,不好相处,有点儿让人受不了的狂热,尤其是对高卓人有不少浪漫、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总是在巴结埃尔·纳拓。贝劳斯特吉是船上的代理工程师,来自恩特里里乌斯,继承当地的传统做了实证主义者。他还是个使刀的好手,这对于信奉科学的实证主义者来说可不多见。这也是埃尔·纳拓现在还不敢惹这个不信奉上帝的美索不达米亚布尔什维克的原因。这是他们团结关系中的一个紧张因素,不过也只是紧张因素之一。露丝现在和费利佩在一起,尽管她应该是斯卡里道兹的人。斯卡里道兹在去苏黎世的途中失踪了。一个柔风沉醉的夜晚,潜艇在马托西纽什港外滞留,诗人动情地朗诵了卢戈内斯的《孔雀》,于是露丝便与他开始来往了。对于艇上的人来说,思乡就像晕船一样,有朝一日难受死了也就解脱了。正是这个念头支撑着他们活了下来。

不过斯卡里道兹确实又出现了,在不来梅港。他无缘无故被英国情报机关跟踪,刚刚穿过德国尚未被占领的地区。

“你为什么不去日内瓦,再想法跟我们联系?”

“我不想把他们引到伊巴恭高沙去。我派别人去了。”

“谁?”贝劳斯特吉问。

“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斯卡里道兹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这样可能是有点傻。”

“再没与他联系?”

“没有。”

“那他们肯定要盯上我们了。”贝劳斯特吉的脸阴沉下来。“不管他是谁,肯定被跟上了。你很会看人哪。”

“你想我怎么样?先带他去看精神病医生?权衡再三?再花上几个星期思来想去?”

“没错,”埃尔·纳拓扬了扬他的大拳头,“让女人去思考、去分析吧。男人就应该向前冲,与生活面对面。”

“真恶心。”格拉谢拉说道,“你哪儿是个男人,你是匹不要命的马。”

“谢谢。”埃尔·纳拓鞠了个躬,一派高卓人的矜持风度。

没有人起哄。那晚甲板上的一番谈话充满濡湿温软的S音和Y腭音。多年的沮丧挫折、自缄其口,长期迂回曲折地逃避政治真理,国家对舌头的管制,这一切使阿根廷西班牙语带上了那种特有的忧悒沧桑……pero ché,no sós argentino……(可是,嗨,你不是阿根廷人呀……)

巴伐利亚州,斯卡里道兹正跌跌撞撞穿过一座小镇边缘。只过了几分钟,后面就跟来了一部劳斯莱斯,装着阴险莫测的瞭望车顶,绿色的珀斯佩有机玻璃挡住了里面的情景。太阳刚刚落下。突然,传来枪声、马蹄声,还有带鼻音和金属质感的英语说话声。可这个古怪的小镇好像空无一人呀,怎么可能有这些声音呢?他走进一幢迷宫似的砖头建筑,那里曾经是口琴厂。成堆的铜钟躺在铸造车间的尘土里,永无鸣响之日。一面高墙新近粉刷过,上面马匹和旗手的影子杂沓奔突着。十几个人正坐在板凳上、板条箱上看电影。斯卡里道兹立刻看出这是一群流氓。烟头明明灭灭,女流氓用德语低声交谈着。男人们吃着香肠,用洁白的牙齿咬掉肠衣。牙齿保养得很好,在电影的光线中闪着熠熠的光。他们惹眼地戴着今年夏天占领区风行一时的卡里加利手套:骨白色,手背上四条深紫色条纹呈扇状从手腕铺到指节。所有人的西装均为浅色,洁白如齿。斯卡里道兹经过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苏黎世的长途跋涉,觉得他们简直太奢侈了。女人们不时交换双腿,如蝰蛇般紧张。空气中有股青草的气息,一种叶子燃烧的气味。对于思乡到极点的斯卡里道兹来说,这种气味很新鲜,令他想起平常在赛道上辛苦一天后闻到的新沏巴拉圭茶的味道。窗框装饰得富丽堂皇,向工厂的院子突出去。夏夜的空气在院子里缓缓流动着。电影的蓝光忽隐忽现,从空空的窗户中穿出来,像用气发出音符的人。画面越来越狂暴。“好!”这些穿佐特套装的人大声尖叫着,白手套上下挥舞。他们的嘴和眼睛像孩子一样大张着。

一卷放完了,周围仍黑着。一个穿白色佐特套装的巨大身形站起来,伸伸腰,缓步径直走过来。斯卡里道兹蜷伏在那里,惊恐万状。

“他们在追你呢,朋友?”

“求求你——”

“没事儿,没事儿,跟我们一起看吧。是鲍勃·斯第尔演的,这老家伙挺棒的。你在这儿很安全。”其实多日以来,这伙人早就知道斯卡里道兹在附近,他们可以根据警方的动向推测出他的行踪。他本人没有露面,警方的行动却是明明白白的。这位布劳吉特·马科星用云室做了个比喻:高速运动的粒子后面总是留下一条雾化尾迹……

“我不懂。”

“我好像也不怎么懂。不过我们什么事都会知道一点。现在赶时髦的家伙们都被那个叫‘核物理’的什么东西弄得晕头转向。”

电影过后,斯卡里道兹被介绍给葛哈特·冯·高尔,绰号“老马”,指国际象棋里的马。冯·高尔和马科星的人好像正在进行旅行商务会议。车队隆隆驶过占领区的街道,频繁更换卡车和巴士。没有时间真正睡觉,只是夜间在野地里打个盹,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出来换车,然后沿另一条路出发。没有目的地,没有固定安排。大部分车辆由一个经验丰富的汽车工爱德华·圣克劳德负责。他能用点火线短路的方法发动任何带轮子或履带的东西,另外还随身带着一个订做的乌木盒子,天鹅绒的里子上嵌满各种牌子、型号及年份的转动臂,以防车主连那部分都带走。

斯卡里道兹与冯·高尔两人一拍即合。这位电影导演出身的商人已决定用高额利润为自己未来所有的影片提供资金。“这是唯一能保证最后拍完的办法了,是不是?斯卡里道兹,你懂不懂这个?你们这些无政府主义者能不能给我们帮点忙?”

“这要看你想要我们干什么了。”

“当然是电影了。你想拍什么?《马丁·菲耶罗》怎么样?”

客户很满意。马丁·菲耶罗不仅是阿根廷伟大史诗中的高卓英雄,在潜艇上还被无政府主义者尊为圣人。多年来,赫尔南得斯的这部史诗在阿根廷政治思想中影响深远,每个人对之都有自己的理解,并频频引用,其热情不亚于19世纪的意大利政客们从《约婚夫妇》中寻章摘句。这可以追溯到阿根廷由来已久的基本两极对立: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与各省的对立,或是如费利佩所见,中央政府与高卓无政府主义之间的对立。费利佩已成为无政府主义的主要理论家,有一顶那种圆檐的帽子,四周垂下许多小球。他习惯性地斜靠在舱梯旁,等着格拉谢拉。“晚上好,宝贝。不吻一下高卓的巴枯宁吗?”

“我看你倒更像高卓的马克思。”格拉谢拉拖长了腔,撇下他走了。费利佩回去继续进行他正在为冯·高尔写的电影脚本。他用的是埃尔·纳拓的《马丁·菲耶罗》版本,书已经翻散了页,而且闻起来有股马味。那里面每一匹马的名字,埃尔·纳拓这个眼泪汪汪的醉鬼都能给你如数家珍……

日落时分,平野暮影重重,一望无垠。镜头角度放得很低。人们缓缓走近,孤身一人或三三两两,穿过平原,走进小河边的村子。马匹,牛群,人们生起火堆,驱走渐浓的黑暗。远处,地平线上,马背上一个孤独的身影出现了,渐行渐近,这时片头字幕出现了。渐渐地,我们看到他背上斜背一把吉他,是个高卓流浪艺人。最后,他翻身下马,和火旁的人们坐在了一起。饭毕,一巡咖那酒下肚,他伸手拿过吉他,信手拨弄起三根最低的琴弦,唱道:

我坐在这里歌唱,

伴着心爱的老吉他,

为了那无眠的人儿,

愁肠百结的他,

像那孤独的鸟儿,

独自在星光下咿呀。

随着高卓人的歌声,故事渐渐展开——他早年在拉美大牧场的生活用蒙太奇手法一幕幕展现。然后军队来了,将他征走,带到边境去消灭印第安人。那时正是洛克将军的时代,他要灭绝草原上的人民以开拓他的疆土。他把村庄变成了劳动营,把大部分的国家置于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控制之下。马丁·菲耶罗很快厌倦了这一切,这违背了他所有的善恶准则。他开了小差。他们派出一支人马追赶,而马丁说服领头的中士站到了他的一边。他们一起逃过边界,在荒野里与印第安人生活在一起。

这是第一部。七年之后,赫尔南得斯写了《马丁·菲耶罗归来》。诗里,这个高卓人妥协了,重新回到了基督教社会,放弃了自由而去追随布宜诺斯艾利斯当时所推崇的“公司式”社会经济合作模式。一个非常道德化的结局,却与初衷背道而驰。

“怎么办呢?”冯·高尔似乎举棋不定,“两部分都拍,还是只拍第一部分?”

“嗯……”斯卡里道兹准备说什么。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如果第一部叫座的话,拍成两部我可以赚得更多。只是第一部会叫座吗?”

“当然了。”

“那么反社会的东西?”

“可我们信仰的就是这个。”斯卡里道兹抗议道。

“可是最自由主义的高卓人最终也背叛了信仰。就那么回事呗。”

葛哈特·冯·高尔就是这样的人。格拉谢拉了解他的底细:他很有些路子,还和某些人物沾点亲带点故。去东角过冬是通过染共体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分部德国苯胺公司安排的。从染共体的另一分部、柏林的“廉价电影股份公司”那儿,冯·高尔拍电影的大部分家什都拿到了折扣价,特别是拉兹洛·雅夫发明的那种独特的“J氏乳剂”。那种乳剂不知怎么搞的,即使在普通日光下拍摄也可以让人的皮肤有半毫米那么透明。在冯·高尔的不朽名片《梦魇》里,这种乳剂得到了广泛应用,甚至在《马丁·菲耶罗》里可能也会发挥重要作用。其实,这部史诗中唯一令冯·高尔着迷的是白人马丁·菲耶罗和黑人艾尔·莫雷诺之间赛歌的场面。这个构思很有意思。有了J氏乳剂,他就可以深入发掘参赛者的肤色,在使用J氏乳剂的画面和使用普通乳剂的画面间相互交叠,就像在聚焦、移焦和划变之间切换一样。他太喜欢划变这种技巧了!可以巧妙地在画面间进行转换。自从发现黑人支队真的在占领区里真实地生活着,尽管这与他无关,与他去年冬天在英格兰为“黑翼行动”拍摄的关于黑人支队的那些虚假镜头也毫不相干,“老马”还是洋洋得意。他抑制住内心的狂喜,四处穿梭,劲头十足。他相信,因为有了他的影片才诞生了黑人支队。“这是我的使命。”他带着只有德国导演才能摆出的无限谦恭,向斯卡里道兹如此宣布,“我的使命就是在占领区里种下现实的种子。这是时代的召唤,我只能俯首听命。不知怎么回事,我塑造的形象被选去当化身了。我为黑人支队做的,同样也能为你们的草原和天空做……我可以拆掉你们的篱笆,拆掉迷宫的厚墙,我可以把你们带回你们快要记不起来的家园……”

他的疯狂显然传染给了斯卡里道兹,而斯卡里道兹返回潜艇,最终又将疯狂传染给了其他人。这似乎正是他们一直翘首以盼的。“非洲人!”一向一丝不苟的贝劳斯特吉在会上也做开了白日梦,“要是真的呢?要是真的我们回去了,回到大陆漂移之前的状态了呢?”

“回到冈瓦纳大陆,”费利佩喃喃呓语,“那时拉普拉塔与非洲西南部正相对……中生代的难民坐渡船不是去蒙得维的亚,而是去吕德里茨湾……”

最终计划是想办法去吕讷堡灌木林建一个小型牧场。冯·高尔会在那儿跟他们会合。今晚,格拉谢拉·伊马戈·波塔莱斯靠着枪座,浮想联翩。他们能够容忍冯·高尔折衷的做法吗?引发的问题不只是一部电影那么简单哪。波将金漂亮的假村庄骗过叶卡特琳娜二世的眼睛了吗?镁光灯下、银屏之上的高卓人能够保全他的灵魂吗?会不会最后来一个人,冯·高尔或是其他什么人,拍出一个第二部分,把他们的梦想统统粉碎?

头顶上,黄道带在缓缓移动。这种北半球的星座排列光滑如时针,她在阿根廷从未见过……突然,有线广播里传来长长的静电干扰声,贝劳斯特吉大声尖叫:“鳗鱼!鳗鱼!”鳗鱼,格拉谢拉满腹狐疑,鳗鱼?哦,对了,是鱼雷。嗨,贝劳斯特吉跟埃尔·纳拓一样糟糕,觉得自己必须履行某一种稀奇古怪的义务,要把德国潜艇上的俚语发扬光大。这儿简直成了一座海上巴别塔——鱼雷?他喊鱼雷干什么?

理由很充足。潜艇作为一个不明目标或不明反射点出现在美国船“约翰·E.捣蛋鬼”号的雷达显示器上(潜艇啊,笑一下!),而“捣蛋鬼”号装备着先进的战后反光取景摄像机,现在正从侧翼加速前进。今晚的接收状况非常好,绿色的回收信号“肌理细腻得像婴儿的肌肤”,二等雷达兵司拜罗·特兰吉克斯塔西思证明道。你可以一直看到亚速尔群岛。海上的这个夏夜温顺柔和,闪着熠熠的荧光。可是,屏幕上现在出来了一个什么东西,从原来的反射点上掉出来,很小但明确无误,移动得飞快,一圈又一圈地接近不动的中心,越来越近了——

“呼叫呼叫呼叫!”下面声波定位室里有人对着电话高喊。这意味着有敌方鱼雷来犯。餐厅里咖啡用具稀里哗啦,平行直尺和两脚规划过航位推算追踪仪的玻璃表面,美国船狼狈逃窜。这种情形在柯立芝任内已是极为罕见。

鱼雷拖着白色的尾流飞速向前,意在拦腰截断正在绝望中挣扎的“捣蛋鬼”。一种叫做欧奈林的氢氯化物起了作用。这种药是从“捣蛋鬼”食堂的咖啡壶里流出来的。爱开玩笑的海员伯定——还能有谁呢——他最近去柏林时弄到了拉兹洛·雅夫声名远扬的醉药,今晚在咖啡里放了一大堆。

欧奈林改变时间的特性是调查人员最早的发现之一。谢兹林在他的经典研究中写道,“这种药是主观上经历的……嗯……哦,这么说吧,就像把灌了银的海绵塞进你的脑袋里!”因此,今晚柔和的雷达海面反射信号里,这两条致命的轨迹的确在空间上交叉了,但在时间上没有。在时间上差得远呢,呵呵。贝劳斯特吉鱼雷瞄准的是一条黑糊糊的、铁锈斑驳的弃船,扔在海里任凭风吹浪打。不过,在夜里,它却像一具骷髅,昭示着一个金属构造物的空虚,一个幽灵,即使比贝劳斯特吉更坚定的实证主义者都会被吓得不轻。后来发现,“捣蛋鬼”号雷达显示屏上出现的快速前进的小小反射点是一具尸体,黑种肤色,可能是个北非人。护航舰后部三英寸枪座旁的船员花了半个小时把尸体射成了碎片。灰色的战舰在安全距离之外小心翼翼地滑过,生怕染上瘟疫。

你所穿过的这片大海究竟是怎样的海呀?你不止一次沉入海底,惊恐万状,被这些威胁吓得要死,困在这口钢铁做成的锅里,在你自己言语的汤料里软化成已经没有维他命的烂糊糊。经过了德雷福斯事件,犹太复国主义者才最终站出来行动。那么,什么能使你走出汤锅呢?是不是已经走出去了?是不是因为今晚遭受攻击而又最终得救的遭遇?你们会不会去灌木林,开始安顿下来,在那儿等待你们的导演到来?

运河边一棵高高的柳树下,树荫里,吉普车中,坐着齐切林和司机扎巴耶夫。扎巴耶夫是哈萨克人,十几岁年纪,却是大烟鬼一个,长着青春痘,永远阴沉着脸,头发梳得像美国的低音歌手弗兰克·斯那瑞。现在,他正对着一片大麻皱眉头,问齐切林:“嗨,你应该多拿点儿。”

“自由对他值多少,我就拿多少。”齐切林解释道,“烟斗呢?”

“你怎么知道自由对他值多少钱?你知道我怎么看?我看你是在占领区里待昏头了吧。”这个扎巴耶夫说是个司机,其实也是个狐朋狗友,所以他一定程度上可以随便点,可以对齐切林的智慧提出质疑。

“农民哎,你瞅瞅这份口供。那人闷闷不乐的,总是独来独往。他有问题。他要是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在占领区里到处跑,那就对我们更有用了。不过要是把他关起来,对他倒会更好些。他连自己的自由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说自由值多少钱了。所以我就定了个价钱,本来这也没什么嘛。”

“挺专制的。”小扎巴耶夫语带讥讽,“火柴在哪儿?”

不过这样也挺无奈的。齐切林喜欢斯洛索普。他觉得如果在正常历史时期,他们很可能会成为朋友。穿着奇异的人都很懂得生活——更别提他身上还有股子他很喜欢的古怪个性。当年在列宁格勒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妈妈手工为他缝制了一套学校联欢活动穿的衣服。是狼装。他站在镜子前把那身衣服套上。从那一分钟起,他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了。他是狼。

使用阿米妥审讯的事在齐切林脑海里纠缠不休,仿佛头痛的不是斯洛索普,而是他自己。深处,更深处——比政治,比性或婴儿的恐惧更有甚之……一头栽进了核的无边黑暗中……整个口供里都是“黑”的字样,黑色不断出现。斯洛索普从未提过恩赞的名字,也没提过黑人支队。但他确实提到了黑色装置。在他讲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德语里,还把“黑色”与一些奇怪的词联系到了一起:黑女人、黑火箭、黑色梦魇……这些新词好像都是下意识造出来的。在没有人能探索到的深处,是不是有一个根源,斯洛索普的黑色词汇都是从那儿发芽开花的?或者斯洛索普是不是通过语言已经发现了德国人取名的狂热,将天地万物分得越来越细,条分缕析,命名者与被命名者之间无可挽回地越来越远。他们甚至引进了数学里的排列组合,将已有的名词撮合成新词,像化学家摆弄分子一样毫无道理地、无止境地折腾词汇……

确实,这人是个谜。盖丽·特里平第一次送信说他在占领区里出现时,齐切林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像对待其他几十个人一样对他留了点神。随着监视一步步加强,有件事变得越来越奇怪:他好像是孤身一人。至今斯洛索普还没有记录、盯梢、发现或劫走任何有关A4的设备或情报。他既不向特弹组、联合情报委、巴孚、英国技术情报处,也不向任何美国类似的情报机关报告。实际上,他没有向任何已知的盟军机构报告。不过,他也是那些虔诚的徒众之一。这些捡破烂的人正沿着A4火箭连撤退的路线紧追不舍,从荷兰的霍克一直穿过下萨克森州。朝圣者沿着这条天路,诚惶诚恐,每一点东西都是圣迹,不容错过;每一片手稿都当成了《圣经》,要仔细研究。

但是斯洛索普对普通的设备没兴趣。他养精蓄锐,必有所图,肯定是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是黑色火箭?是00000?恩赞也在寻找它,还有那个神秘的黑色装置。尽管这些东西藏了起来,斯洛索普受自己的黑色情结驱使,很有可能会响应它们的要求,不断回来,一圈一圈地接近恩赞,直到完成使命,找到设备。这只是很强的预感,齐切林不会写在书面上。从行动上说,他和斯洛索普一样是独自一人,需要报告的时候也是直接向人民委员会下面马林科夫负责的特别委员会报告(中央空气动力及水力研究所的任务多多少少只是个幌子)。不过斯洛索普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会派人跟着他的。如果跟丢了,那就再找回来。糟糕的是没办法催他去找恩赞,不过齐切林也没有傻到会认为所有美国人都像马维上校那么容易利用,因为马维少校对黑色有一种特殊的反射……

真遗憾。齐切林和斯洛索普本可以一起抽抽大麻,对盖丽还有其他废墟里的女孩子评头论足一番。他本可以唱唱妈妈教给他的美国歌曲,基辅的摇篮曲,星光、恋人、白色的花儿,还有夜莺……

“下次我们再碰上那个英国人,”扎巴耶夫好奇地看着齐切林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或者美国人,管他是哪儿的呢,你能不能弄清楚他是从哪儿弄到这玩意儿的?”

“这事得记下来。”齐切林命令道。两人开始在树下咯咯傻笑,笑个不停。

斯洛索普悠悠地恢复意识,时睡时醒,只觉得一会儿有人用俄语同他安静地、极有分寸地交谈,一会儿有只手试他的脉搏,又一会儿一个宽大的绿色背影离开了屋子……这是间白屋子,正正规规的立方体。他横躺着,到处都很宽敞,好一会儿还分不清哪是屋子、哪是墙面。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又被注射了那种阿米妥。那种感觉他知道。

他躺在一张帆布床上,还穿着那身宇航服,头盔在地板上那个装大麻的杂物袋旁边——哎唷,哎唷。尽管需要超人的勇气才能把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动弹的疑虑压下去,他还是扑腾下床去检查那些大麻。有一个锡纸包好像小了点。他心急如焚,不知花了一个还是两个小时才把上面打开。果然有一道新口子,鲜鲜的绿衬着那一大块土黄色。脚步声在外面的铁梯上回响,一扇厚厚的卷门落了下来。他妈的。他躺在白色的屋子里,昏昏沉沉,跷着腿,手放在脑后,哪儿也不想去……他又睡了过去,梦见了鸟儿,梦见雪密密地下着,一群雪鹀落叶般被吹下来。那是在伯克夏。他还是个小孩子,拉着爸爸的手。那群鸟扑闪着,被风吹得踉踉跄跄,起身斜飞过风雪,又落下来,继续寻找食物。“可怜的小家伙。”斯洛索普说。他感到父亲布洛德里克隔着羊毛手套握了握自己的手,微笑着回答:“它们没事。它们的心跳得非常快,血液和翅膀能保暖。别担心,儿子,别担心……”斯洛索普又醒过来,面前还是白白的屋子。一片寂静。他抬起屁股,无力地蹬了几下脚,又啪地落下来。肚子上又多了几块赘肉,肯定是趁他昏过去的时候长出来的。赘肉有一个看不见的王国,一百万个细胞居无定所。他们都知道他是谁。他一昏过去,他们便跳起来,每一个都跳起来,用可怕的米老鼠般的小声音尖叫:嗨,同志们!嗨,快来呀,赶紧去斯洛索普那儿。那个大傻瓜什么也没干正躺那儿睡大觉哪。快来,好家伙!“拿去吧,”斯洛索普喃喃自语,“还有那块!”

胳膊和腿好像能动了。斯洛索普呻吟着慢慢起身,把头盔扣在头上,抓起那个袋子,开门出去。整个门都在晃,连着墙壁一起晃荡。啊哈!原来是个帆布做的房子,是电影布景。斯洛索普举目四望。原来自己在一个破烂的制片厂里,黑糊糊的,只有黄色的阳光从头顶一个个小洞里射进来。过道生了锈,在他的重量下吱吱作响。黑色的弧光灯烧掉了,阳光细细的光柱把密密的蛛网照成了图表……灰尘堆满角落,也落满了其他残留的布景:gemütlich(舒适的)假爱巢、墙壁歪歪斜斜的满是棕榈树的夜总会、制型纸做的瓦格纳城垛、表现主义风格的黑白分明的院子。所有布景都不是按人的比例建的,而是按照透视原理缩小,供当年曾在这里冷眼睥睨一切的镜头使用。布景上还画了聚光灯,让斯洛索普有点烦。他一看到那些若有若无的黄条,就会猛地抬起头,游目四顾寻找光源,却又每每发现根本没有光源。头上五十英尺处的梁几乎消失在阴影里。他困兽一般在这个空壳里四处晃荡,被自己的回声绊了好几跤,扬起的尘土让他打了好几个喷嚏。俄国人已经全撤了,不过这儿并不只有斯洛索普一个人。他穿过撕得七零八落的蛛网、愤怒的蜘蛛及其已经风干的猎物,走下铁梯,铁锈在脚下嘎吱作响。在楼梯脚,他感到斗篷突然被拉了一下。因为打了那种针,这时还有点云里雾里。他猛地向后一缩,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这只手戴着手套,光滑的小山羊皮包住小巧玲珑的指节。一个女人身着一件黑色巴黎时装,胸前别着一朵紫黄相间的鸢尾花。隔着天鹅绒,斯洛索普依然能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他看见一双眼睛,眼圈涂着黑色,烟灰一样柔和,脸上的脂粉颗粒分明,像漏抹了粉或是粉被眼泪洗去后露出的毛孔一样清清楚楚。他与玛格丽塔·埃德曼就是这样见面的:她是他夏日里没有燃烧的壁炉,是他回到恐惧出没的大萧条时期的安全通道——是他的孩子,是他无助的丽索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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