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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查利醒来时已经很晚了。一瞬间他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然后他看到了莉迪娅。他们没有拉上窗帘,阳光透过灰色的百叶窗照进了屋里。屋内的家具是油松木的,显得房间档次不高。她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昏暗的天花板。查利看了一眼手表。一个陌生的女人就躺在紧邻的床上,他感到有点儿拘束。

“快十二点了。”他说,“我们最好只要一杯咖啡。然后如果你同意,我带你找个地方去吃午饭。”

她严肃地望着他,但目光还算亲切。

“我一直在看着你睡觉。你睡得那么安静,那么深沉,就像一个孩子。你的面容是那样单纯,但就是有些胡子拉碴。”

“我的脸着实需要刮一刮了。”

他给总台打电话要了咖啡。一个粗壮的中年女服务员将咖啡送了上来,她看了莉迪娅一眼,但阴沉的面孔没有表现出什么。查利点着了烟斗,而莉迪娅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他们几乎没有说话。查利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一种特殊的场面。他发现自己和莉迪娅似乎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之中,而思考的事情又与他毫无关系。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浴室刮了胡子,洗了澡。当他走出浴室的时候,发现莉迪娅坐在靠窗口的一把扶手椅上,身上穿着他的晨衣。窗户正对着院子,能看到的就是对面楼房一扇扇的窗户。这个阴沉的圣诞节早上显得极为凄凉。她朝他转过身来。

“我们不出去,就在这里吃午饭不好吗?”

“你的意思是说到楼下餐厅吃?如果你喜欢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不知道这里的食物做得怎么样。”

“食物怎么样并不重要。我的意思是说就在房间里吃。能与这个世界隔绝几个小时,感觉真是太妙了。休息、静谧、安宁和孤寂,这些似乎是只有富人们才可以享受得起的奢侈生活,但其实并不需要花什么钱。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要得到这种享受却如此之难。”

“如果你喜欢自己一个人吃的话,我就叫他们把午餐送到这里来,我自己到外面去吃。”

她上下打量着他,眼睛中含有一丝讽刺的微笑。

“我并不是说你。我想你大概是个非常可爱的好人。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你身上有种温馨,使我感到很舒适。”

查利不是一个只考虑自己的年轻人,但那一刻他还是有一点儿恼火的感觉。她似乎毫不考虑他的感受,把他支来唤去的,有点儿过分了。但他天生就是好脾气,能克制住自己不发火。此外,这种情况也很奇特。虽然他来巴黎之前并没想到自己会碰到这样的事,但不能否认这个经历很有趣。他环顾了一下房间。床铺都没有整理;莉迪娅的帽子、外衣、裙子、鞋和袜子到处都是,主要是扔在地板上;他自己的衣服也都胡乱堆放在一把椅子上。

“这地方看起来太乱了。”他说,“你觉得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吃午饭好吗?”

“这有什么关系呢?”她笑着回答说。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的笑声。“如果你们英国人讲究整洁的习惯感到这样不妥的话,我会把床铺整理一下;或者我去洗澡的时候让服务员来收拾一下不就好了。”

她走进浴室去洗澡。查利打电话叫服务员把菜谱拿上来。他要了几个鸡蛋和一些肉食,还要了奶酪、水果和一瓶葡萄酒。然后他又喊住服务员。虽然房间里有取暖设施,但还有一个壁炉空着。他让服务员把壁炉生着,认为火光会带来欢快的气氛。当服务员去取壁炉点火用的木柴时,他穿好了衣服。然后在服务员忙着收拾房间、生火的时候,他坐了下来,看着光秃秃的院子。他闷闷不乐地想着特里·梅森家族正在举行的欢乐聚会。他们现在可能正在喝雪利酒呢,这是他们全家围坐在摆着火鸡和葡萄干布丁的圣诞晚餐桌前的程序;也可能大家都在高兴地打开着圣诞礼物,吵吵嚷嚷,兴高采烈。过了一会儿,莉迪娅回到了房间。她脸上没有化妆,但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她眼睑的肿胀已经消退了,看上去年轻漂亮,但她的漂亮并不会激起异性的欲望;查利虽然也是个容易动情的人,但看到她从浴室出来时,他脉搏的跳动却一点儿也没有加快。

“噢,你都穿好衣服了。”她说道,“这样我就可以继续穿你的晨衣了,行吗?你的拖鞋我也穿着吧。拖鞋有点儿大,但没关系。”

这件晨衣是他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由蓝色印花丝绸制成,她穿着太长,但还算合身。她看到壁炉中生了火很高兴,在他特意腾出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抽了一支香烟。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她面对目前的状况非常坦然。她对他就像对一个老熟人一样随意。从她的言行中他清楚地感觉到,在她的潜意识中已经将他想与她上床的可能性抛诸脑后。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将自己可能对她颇有怜惜之情这个念头驱逐出去,那么没有什么比这一点更有效了。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胃口真是太好了。查利原以为在她昨晚将过去的经历和盘托出之后,她一定会心神不宁,食欲大减。她不仅吃的跟他一般多,而且吃得心满意足,这使他那浪漫的情感大受震动。

他们喝咖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西蒙的电话。

“查利吗?你现在过来我们一起聊聊天好吗?”

“我现在恐怕走不开。”

“为什么不能来?”西蒙厉声问道。

这就是他的性格特点,就好像每个人都要时刻等待他的吩咐一样。尽管有时候只是小事一桩,但如果他心血来潮而执迷于这件事,他就会为此而大动肝火。

“莉迪娅在我这儿呢。”

“见鬼。莉迪娅是谁?”

查利踌躇了片刻。

“噢,就是奥尔加公主。”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然后西蒙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

“恭喜你,老伙计。我知道你会一见钟情的。好吧,什么时候你能为老朋友挤出一点儿时间的话就打电话告诉我。”

他挂上了电话。查利转过身来,看到莉迪娅正盯着壁炉中的炉火出神。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无法得知她是否听到了刚才的谈话。查利把他们用午餐的小桌子推到一边,把自己尽可能舒适地安顿到一张浅扶手椅子内。莉迪娅俯身向前,在炉火中又添了一块柴。这个动作有一种亲密的意味,但并没有惹得查利不快。她的屁股在椅垫上转了两三转,像一只小狗一样在椅垫上压出一个坐着舒适的凹坑。他们整整一个下午都待在宾馆内。冬季无精打采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他们就这样坐在壁炉的火光之中。院子对面房间里的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没挂窗帘而略显苍白的窗户给人一种虚幻的奇怪感觉,就像是街道旁亮着灯光的橱窗。但对查利而言,同一个他并不熟识,但把自己可怕的身世讲给他听的女人一道坐在这间邋遢的卧室中,身旁燃烧着噼啪作响的熊熊柴火,他同样感到虚幻。似乎她从未觉得他可能不愿意听她这些故事。到目前为止,她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他可能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也没有感到她这样毫不隐讳地将自己内心的极度痛苦告诉他是在给他增加心理负担。而一个陌生人并没有这样的权利。她是想要博得他的同情吗?他甚至连这一点儿也不相信。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也没有想要了解。他只不过是她一个宣泄心情的对象。要不是他情绪好的话,他本会为她的冷漠而感到恼怒。傍晚时她静静地躺下了,眼下听着她平静的呼吸,查利知道她已经睡着了。他在椅子上坐了这么久,四肢都有些酸痛了。他站起身来,踮着脚尖走到窗前,以免惊醒她。他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看着宾馆的院子。他看见有灯光的窗户后面时不时有人走过;他看见一个老妇在浇花;他看见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正躺在床上看书;他琢磨着这些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似乎都是些经济状况一般的普通中产阶级人士。毕竟这是家廉价宾馆,这里也不是上层人士居住的地区。但透过窗户看到他们就仿佛在看西洋景一样,看起来都那样的虚幻。在他们平凡的外表下面谁又能知道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他们的内心经历了哪些痛苦与激情?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犯罪故事呢?一些房间的窗帘已经拉上,只有窗帘缝漏出的一丝光亮表明房间里有人。一些窗户完全是黑乎乎的,但这些房间并没有空着。宾馆已经住满了客人,这些房间的客人可能是出去了。他们出去是有某种神秘的差事吗?查利突然对所有这些他不了解的人产生了恐惧,他感到有些失魂落魄。这些人的生活他一无所知,在光鲜的外表下,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存在着困惑、阴暗、怪异和可怕的事情。

他眉头紧皱,思索着整整一个下午所听到的冗长而不幸的故事。莉迪娅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她一会儿讲述她靠从一个裁缝那里拿到的微薄薪水艰难度日的生活;一会儿又回过头来讲述她在伦敦极度贫寒的童年生活中的一些事件;然后又回过来讲述谋杀案发生后那些痛苦的日子,讲述看到她丈夫被捕的恐惧和审判期间她心理所受的折磨。他读过侦探故事,他也读过报纸对犯罪案件的报道,他知道经常有人犯罪;他也知道很多人生活在赤贫中。但他是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了解到这些的。当他发现自己直接面对一个曾亲身经历了这类可怕事情的当事者后,他深受震动,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一幅画,记不清作者是马奈还是马克西米利安了,画面上是一队持枪的士兵准备执行对一个死刑犯的枪决。他一直认为这是一幅优秀的画作。现在他理解了这幅画描绘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使他大为震惊。俄国的皇帝实际上也在被处决的位置上站过,当士兵们举起步枪准备射击时,这一切对他来说肯定是难以置信的,他无法想象片刻之后自己就会魂归西天。

现在他理解了莉迪娅。昨天一晚加上今天一天,他一直在听她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们一起吃过饭跳过舞;他们两人一起如此近距离地度过了这么多小时的时光,但只有现在他才算理解了莉迪娅。这样的事情竟然会落到她的头上,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说有什么能称得上是纯粹的巧合,那就是莉迪娅与罗伯特·伯杰的相遇。同她一起居住的朋友在俄罗斯餐馆打工,通过他们的关系,莉迪娅有时能得到一张音乐会的门票。有时她得不到赠送的门票,却非常想听这场音乐会,她就只能从微薄的工资中挤出一点儿来买张站票。听场音乐会是她唯一的消遣方式,也是她唯一的奢侈花费。她主要喜欢俄罗斯音乐。听着俄罗斯的音乐,她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来到了这个从未亲眼目睹过的国家;但这又使她产生了肯定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思乡渴望。除了从父母口中,从伊芙吉尼娅与阿列克谢谈到以往生活的对话中,从她读到的小说中对俄罗斯有一知半解的了解外,这个国家对她而言基本上是完全陌生的。只有当她听着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和格拉佐诺夫的音乐,听着斯特拉文斯基活泼而辛辣的作品时,她对俄罗斯缥缈的印象才能日渐有血有肉起来。这些粗犷的旋律,节奏鲜明的曲调与欧洲的音乐有着某种截然不同的特性,使她忘掉了自我,忘掉了她凄惨的生活,使她完全沉浸在爱与欢乐之中,她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脸颊。她用头脑想象不出来的,现在用身体感受到了。以往她头脑中的俄罗斯只是道听途说与狂热想象的产物,怪异而扭曲。她头脑中的克里姆林宫是镀金的圆顶和镶着红星的建筑,是红场和中国城,仿佛是一个童话故事中的场景;安德烈公爵和迷人的娜塔莎仍然在莫斯科的大街上奔忙;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在与吉卜赛人狂欢一夜后,仍然在蒙斯特布瑞斯克大桥遇到了甜美的阿廖沙;商人罗戈驾驶着雪橇疾驰在雪原上,而纳斯塔霞·菲里波芙娜就坐在他的身边;契诃夫的故事就像被秋风卷起的枯叶一样四处飘荡。夏园和涅瓦大道只是两个奇异的名字,安娜·卡列尼娜仍然坐在她的马车中,渥伦斯基穿着笔挺的新军服正优雅地爬上喷泉运河旁的大房子,而卑劣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正在圣彼得堡的开桥上走着。在俄罗斯音乐蕴含的激情与乡愁中,屠格涅夫小说描述的情景回绕在脑际,她仿佛来到了俄罗斯,与他们一道在宽敞、简陋、散发着原木芬芳的农舍中彻夜交谈着;微光初现的黎明,在没有一丝风吹过的沼泽地,她与他们一道开枪猎杀野鸭;她与高尔基一道在破败的小村里狂饮,爱得疯狂,牺牲得壮烈;她仿佛见到了混浊的伏尔加河在流淌,仿佛见到了无边无际的高加索大草原,仿佛见到了迷人的克里米亚半岛。她心中充满着渴望,充满着对永远逝去的生活的惆怅和着对从未了解过的家园的思念。她是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的一个陌生人,但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属于这个伟大而神秘的国家。虽然她的俄语结结巴巴,但她是俄罗斯人,她爱她的祖国;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毕竟是找到了归属;在那一刻她感到理解了父亲——尽管有人事先警告过他,但即使是冒着死亡的危险,他也义无反顾地回到祖国。

一次,她又去听一场音乐会,一场俄罗斯音乐专场。她发现自己身旁站着一个年轻人。她注意到他频频好奇地打量自己。一次,她偶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立刻被他沉浸在音乐中的热情和专注所震动。他的双手紧握着,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要喘不上气来了。他是全部身心都沉浸在音乐中了。他容貌俊朗,看上去很有教养。莉迪娅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又回到音乐中,继续随着音乐做她的俄罗斯之梦。她的思绪又随着音乐飘走了,她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发出了低声的呜咽。她突然感到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并轻轻地握了握。她吃了一惊,马上抽回自己的手。现在正是幕间休息前的最后一首曲子。演奏完后,那个小伙子向她转过身来。他长着一双可爱的眼睛,浓密的眉毛下闪着灰色的光芒,显得独特而温柔。

“你哭了,小姐。”

她原以为他可能和她一样是俄罗斯人,但他的口音是纯粹的法国口音。她明白刚才他握着她的手只是对她的一种本能的同情。

她淡淡笑道:“并非是我有什么难过的事。”

他也对她笑了笑,他的微笑很迷人。

“我知道。是这首俄罗斯乐曲的缘故。它使人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而且使人心碎。”

“但你是法国人呀。这首乐曲对你会意味着什么吗?”

“不错,我是法国人。我确实不知道这首音乐对我意味着什么。它只是我唯一想听的音乐而已。这首乐曲充满了力量与激情,鲜血与毁灭。它刺痛了我身体中的每一根神经。”他自嘲地笑了笑,“有时我听到这首乐曲的时候,就觉得没有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事我做不到。”

她没有回答。同样一首乐曲,不同的人竟然可以产生这样全然不同的理解,这真令人不可思议。对她而言,他们刚刚听到的音乐讲述的是人类命运的悲剧,是对命运反抗的徒劳以及谦恭和顺从带来的欢愉与平和。

“下周的音乐会你还来吗?”然后他问道,“也是俄罗斯音乐专场演出。”

“我恐怕来不了。”

“为什么?”

这句问话对一个陌生人来说有些唐突。但他很年轻,可能还没有自己的岁数大,显得天真无邪,这使她不能太生硬地回答这个问题。他的一举一动都使她相信,他并不想打她的主意。她笑了。

“我不是一个百万富翁。你知道俄罗斯人现在的处境,有钱人很少。”

“我认识几个负责举办这些音乐会的人。他们给了我一个可以供两人用的免票证。如果下周日你能在门口跟我一起,你就可以免票进来。”“我想这不太合适。”

“你能定下来吗?”他笑道,“有这么多听众当护花使者肯定不会有危险的。”

“我在一个裁缝店工作,不一定能请下假来。而且我想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对我没有这种义务。”

“我敢肯定你是一位有着非常良好教养的年轻女士,但你不应该有这样的偏见。”

她不想对这一点进行争论。

“好吧,再说吧。但不管怎么说要谢谢你的邀请。”

他们聊了其他一些事情,直到乐队指挥再次举起了指挥棒。音乐会结束后,他转身跟她告别。

“那么下周日我等你?”他问道。

“到时候再说吧。不要等我。”

人群向出口拥去,他们被人群挤散了。在这一星期里她不时想起这个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长相英俊的小伙子。她想到他就很愉快。在她这个年龄不可避免地要不时拒绝一些男人的求爱。阿列克谢与他的舞男儿子都曾对她进行过挑逗,但她并没有觉得他们难对付。脸上狠狠地挨了一巴掌就使这个成天抹泪的酒鬼明白了不要有非分之想,而那个男孩儿,她明智地用严肃的语言加上奚落就使他不再吭声了。在大街上经常有男人向她表示好感,但她太累太饿了,经常对他们的示爱无动于衷。想到一顿饱饭的诱惑甚至超过了一次求爱,她不禁凄楚地笑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那场音乐会遇到的年轻人不是这类人。毫无疑问,像其他任何一个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一样,如果可能的话,他不会错过一个风流的机会。但他主动提出星期日陪她去听音乐会并不是出于这个目的。她当初并没有打算去,但被他的邀请打动了。他令人愉快,说话天真而坦诚。她觉得可以信任他。她看了一下音乐会的节目单。星期天要演出的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她对这部交响乐感觉一般,认为柴可夫斯基的作品过于欧化了。但音乐会上还要演出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和鲍罗丁的弦乐四重奏。她想知道那个年轻人说的话是否属实。很有可能他是一时心血来潮发出了邀请,但半个小时后就完全忘到脑后去了。星期天到了,但她还没有拿定主意到底去不去。她确实很希望去听这场音乐会,但她口袋里除了午餐和坐地铁的车票钱外,连一个便士都没有了,她已经将所有剩余的钱都给了伊芙吉尼娅,作为自己的食宿费用。如果他不在那里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他在那里,而且真的有一张两人用的免票证,她跟着进去的话他也不用额外花费,她也就不欠他什么。

最后,一时的冲动将她带到普莱耶尔音乐厅。他果真在那儿等着她。见到她,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他热情地跟她握了握手,仿佛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了。

“你能来我太高兴了。”他说,“我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了。我真的害怕你不来。”

她脸红了,笑了笑。他们走进音乐厅,在第五排找到了他们的座位。

“他们把这样的座位免费留给了你?”她惊讶地问道。

“不,我买的。我想坐在这里听音乐舒服一些。”

“真蠢!我习惯了站着听音乐。”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她心里美滋滋的。这次他握着她的手时,她没有抽回来。她觉得让他握着自己的手也不会有什么,而且自己欠了他一份人情。在幕间休息时,他告诉她,他叫罗伯特·伯杰;她也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他还告诉她说,他与母亲住在纳伊,他在一家经纪人事务所工作。他谈吐文雅,举止像个男孩般热情,使她不禁笑了起来。他周身散发着活力,莉迪娅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他闪闪发亮的眼睛,他富有表情的面容都说明他是一个性格热烈的人。坐在他旁边就像坐在一个火炉前,他的一举一动无不闪耀着青春的火焰。音乐会结束后,他们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一起往前走着,然后他问她一起喝点茶好不好。他完全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与衣着讲究的人们一起坐在一间奢华的茶馆内,对莉迪娅而言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奢侈生活。蛋糕诱人食欲的气味,女人们浓重的香水味,温暖的空气,舒适的坐椅,喧闹的谈话声,一下涌进了她的头脑。他们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莉迪娅向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讲述了她父亲的过去和悲惨的结局,讲述了她现在艰难的生活。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的叙述。他灰色的眼睛由于同情而显得很温柔。到了两人要分手的时候了,他问她是否能在某个晚上与他一起看场电影。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呢?”

“你是一个有钱的年轻人,而……”

“哦,我可不是一个有钱人。实际上正相反。我母亲除了养老金外一无所有,我挣的钱也就那么一点儿。”

“那你就不应该在这么昂贵的茶馆里喝茶。不管怎么说,我只是个贫穷的女工。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傻。你一直对我很好,但我认为继续接受你的好意而我又无法回报,这样不妥。”

“但我不想要回报。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上个周日你哭泣的时候,你看上去是如此的动人。你的眼泪使我心碎。你在这个世界上是独自一人,而我也感到很孤独。我希望咱俩能成为朋友。”

她看着他,冷静地想了一会儿。他们是同龄人,当然实际上自己比他要大几岁;他的神态是如此坦率,她毫不怀疑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她也明智地知道他是在说胡话。

“坦率地说吧,我知道自己并非很美,但毕竟我年轻,有些人认为我还算漂亮,也有人喜欢俄罗斯类型的人。我无法相信你想与我交往只是因为喜欢听我说话。我从来没有与男人上过床。如果我让你在我身上浪费了时间和金钱,而我根本就不打算跟你上床,我会认为自己不够诚实。”

“这的确够坦率了。”他笑了。他的笑容真迷人啊!“但你看,我知道这一点。我这辈子在巴黎没少学东西。我本能地就知道一个女孩儿是否打算风流一番。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个正派人。我在那场音乐会握着你的手,只是因为你对音乐的感受与我同样深刻。触摸到你的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我能感觉到你的激情流淌进我的身体,使我对音乐的感受更加强烈了。总之,我丝毫没有感觉到其他什么欲望。”

“然而,我们对音乐的感受完全不同啊。”她若有所思地说,“当时我看了一眼你的脸,我被你的表情吓了一跳。你的表情残忍而冷酷。几乎不像是一个人的脸了,就像是一个狰狞的面具,吓坏我了。”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是那么年轻,那么优美,那么无忧无虑。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坦率,让人无法相信在富有感染力的音乐的影响下,那一刻他的表情会表现得如此冷酷和残忍。

“你真能想象!你难道没有想象我就是电影中拐卖妇女的人贩子,企图控制住你,然后将你贩卖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

她笑了:“我可没有这样想过。”

“跟我一起看一场电影你不会有什么损失吧?你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接受。”

她也笑了。如此小题大做够荒谬的。她在生活中没有多少快乐的事情,如果他愿意请她看电影,并且只要坐在她旁边说说话,她再拒绝的话不就成傻瓜了吗?她一无所有,不担心失去什么。她也无需为此承担什么义务。她事先给了他充分的警告,她能够保护好自己。

“噢,那好吧。”她说。

他们一起看了几场电影。每次电影结束后,罗伯特都要将莉迪娅送到最近的地铁车站好让她坐地铁回家。在两人这不长的一段步行中,他会挽着她的胳膊;在看电影的时候,偶尔他会握住她的手;有那么一两次,他们分手时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双颊。他表示亲热的举动也就这些。他是个好陪伴。他谈话风趣,总是有那么一股嘲讽的味道,使她听起来很开心。他没有读过很多书,但并不掩饰这一点,他说他没有时间去读,而且生活比书本更有趣。但他并不愚笨,他可以头头是道地谈起某些书,就好像他曾读过这本书一样。莉迪娅感到有趣的是发现他特别钦佩安德烈·纪德。他还酷爱打网球。他告诉她曾有一段时间他把打网球当成事业了。曾有网球圈内的名人认为他是打网球的料,甚至可能拿到冠军,曾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但最后还是落空了。

他说:“要想成为一流的网球运动员必须投入大量的金钱和时间,但我做不到。”

莉迪娅想,他可能是爱上她了,但她不敢肯定。她忍不住担心自己的感情会影响对这一点的正确判断。他在她头脑中所占的位置越来越重。他是她的第一个同龄朋友,她之前从未有过。周日下午他带她去听音乐会,晚上带她去看电影,这些时间她非常快乐,但感到自己对他却没有回报。她对生活产生了兴趣,有时还感到很兴奋,这些体验之前从未有过。与他见面前,她会煞费苦心地打扮得漂亮一点儿。她以前从来没有化妆的习惯,但在跟他第四或第五次见面前,她在脸颊上轻轻涂了点儿胭脂,还描了眉。

“你怎么了?”当他们走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后,他问道,“为什么在脸上涂上这些东西?”

她笑了,胭脂掩饰了她涨红了的脸。

“我想给你增点儿光。如果人们认为跟你在一起的是一个厨房小女佣,而且是刚从乡下到巴黎来的,那我会非常难受。”

“但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自然美。那些浓妆艳抹的脸让人倒胃口。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你苍白而没有任何修饰的脸颊,你自然的嘴唇和眉毛更让人心动。就好像一个人一直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走着,突然拐进了一个小树林,会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你不化妆显得更坦率一些,正好表现出你灵魂的正直。”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蹦出来了。但奇怪的是,那种心脏狂跳的痛苦带来的却是心情的无比愉快。

“好吧,如果你不喜欢,我不会再这样做了。但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

她坐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电影。她曾经对他悦耳的声音和笑眯眯的眼睛表达出来的柔情不太相信,但现在她已经能够确信他爱她。她一直在进行自我克制,防止自己会爱上他。她不断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如果她放纵自己的感情那就太蠢了。她打定主意不做他的情妇。她在俄罗斯人中亲眼目睹了太多类似的事情。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俄国难民的女儿们出于愁闷,在极端贫困生活的逼迫下与某个男人姘居,但这种关系从来没有长久过。她们似乎没有办法留住一个男人,至少是无法留住一个她们倾心的法国男人。她们的情人时间一长就不耐烦了,就会将她们抛弃。这时她们的境遇甚至比原来还糟,往往只有当妓女这一条道了。但她又想指望什么呢?她很清楚,他没有结婚的想法。他甚至可能从来就没想过这样的事。她知道一般法国人的想法。他母亲不会同意他娶一个俄罗斯女人,一个身无分文的缝纫女工。在法国,婚姻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法国人讲究门当户对,新娘进门要有与新郎家的地位相匹配的嫁妆。她父亲确实曾是一所大学小有名气的教授,但那是在革命前的俄罗斯。在那以后巴黎到处都是开出租车和从事体力劳动的俄罗斯王子、贵族和前沙皇的近卫军。所有人都认为俄罗斯人懒惰和不可靠。人们都讨厌俄罗斯人。莉迪娅的曾外祖父曾是农奴,她母亲也不过就是个农民。当教授的父亲思想开放,与她母亲的结合就是这种思想的体现。但她母亲是个虔诚的教徒,莉迪娅是在严格的教义熏陶下长大的。她试图用理智约束自己,但毫无效果;现在的世界与过去不同了,这一点千真万确,而一个人必须与时俱进。但她对成为一个男人的情妇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然而,然而还有什么其他可以期待的吗?错失眼下的良机难道不傻吗?她知道,她的美貌只是由于年轻,短短几年后她就会变得平平常常。她很可能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为什么不能放纵一下自己?只要稍微放松自我控制的缰绳,她就会疯狂地爱上他。而放松自我感情的控制也是一种解脱。他也爱自己,这一点没有疑问。他的火热激情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富于表情的脸上写满了渴望,她也看出来他希望拥有她的强烈欲望。被自己深爱的人所爱乃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即使这场爱情无法长久——当然也不可能长久——自己也能品尝到欲仙欲死的爱的滋味;自己也能有这场爱到极致的回忆。有了这些,她在与他分手后的痛苦,她肯定要承受的难言痛苦,不是也值得吗?如果痛苦实在无法忍受,不是还有塞纳河或煤气炉吗?

但奇怪而令人费解的是,他似乎并不想让她做他的情妇。他以一种非常尊重她的方式关心着她。如果她是他家熟人圈子内的一个姑娘,其社会地位和财富与他门当户对,他们的友谊自然会发展成各方都满意的婚姻。而现在他也要如此待她,她无法理解。她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谬,但在骨子里她有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希望明媒正娶她。她十分感动,受宠若惊。如果这是真的,他可是一个十分少见的人。但她几乎希望事情不是这样,因为她无法忍受的是他将要遭受的痛苦。想娶她的愿望必定给他带来痛苦。不管他如何疯狂,还有他母亲在后面呢。他母亲是一个明智的中产阶级法国妇女,讲究实际,绝不会让他乱来而危及前程。而他对母亲,也付出了一个法国人所能付出的全部。

但有一天晚上看完电影后,在他们步行到地铁站的路上,他对她说:

“下个星期天没有音乐会了。你能来我家里喝茶吗?我无数次跟我母亲谈起过你,因此她想见见你。”

莉迪娅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马上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伯杰夫人对儿子与她的友谊越来越不安了,她想要见到自己,想要制止他们的交往。

“罗伯特,我想你母亲根本就不可能喜欢我,我们不要见面更明智一些。”

“你错了。她对你非常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爱我,这你知道,我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想到我结交了一个可敬又有教养的姑娘做朋友,她肯定会很高兴。”

莉迪娅笑了。如果他认为一个慈爱的母亲能够接受儿子偶尔在音乐会上遇到的一个姑娘,他对女人的了解也就太少了!但他强迫她接受邀请,他说这是代表他母亲发出的邀请,不能拒绝。她想,如果自己拒绝了邀请,事实上只会使伯杰夫人对她更加怀疑。他们约定下个星期天的下午四点,他到圣旦尼门来接她到他家去。他开来了一辆小轿车。

“这也太奢侈了!”莉迪娅上车时说。

“车不是我的,这你知道。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的。”

莉迪娅面对即将到来的严峻考验浑身紧张,即使罗伯特亲切而温柔的话语也无法给她信心。

他们驱车前往纳伊。

罗伯特将车停在一条安静的街道边,说:“我们把车停在这里。我不想将车停在我家房子的外面。要不邻居们会认为我买了一辆车,而我又无法解释车只是借的。”

他们走了一会儿:“到了,就是这里。”

这是一栋小小的独立式别墅,很久没有油漆了,因而显得破旧,而且房子比她通过罗伯特的描述所预期的要小。他将她引进客厅。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房间,堆满了家具和摆设。墙上挂着镶了金色边框的油画,客厅与餐厅隔着一个拱门相连,餐厅内有一张餐桌。伯杰夫人放下了正在阅读的小说,走上前来迎接客人。莉迪娅曾在脑海中想象她可能是个粗矮的女人,穿着寡妇的丧服,脸色温和而亲切,有一种放弃了一切世俗虚荣的朴素而高贵的神态。但她完全不是这样。她很瘦,穿着高跟鞋后身高与罗伯特差不多;她身穿黑色的印花丝绸衣服,显得很潇洒。她脖子上挂着一串假珍珠项链,蓄着自来卷的深褐色头发。虽然她肯定有五十多岁了,但没有一丝白发。她蜡黄的脸上扑了过多的粉,眼睛很漂亮。长着跟罗伯特一样优雅而笔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也跟罗伯特一样。但在她那个年龄,薄嘴唇显得有几分严厉。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以她的岁数来看长得也还算漂亮。显然她在自己的外表上刻意下了一番工夫,但她缺乏罗伯特那种吸引人的魅力。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但透出的是冷静与警惕。莉迪娅走进客厅的时候,感觉伯杰夫人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但这道严厉而审视的目光立刻被亲切和温馨的微笑所取代。她热情洋溢地感谢莉迪娅这么老远地来看她。

“你必须理解我多么希望看到我儿子跟我反复提到的年轻女孩儿。我已经做好了见到一个不合我意的姑娘的准备。实话对你说吧,我对儿子的判断力不大放心。看到你果真如他告诉我的一样好,我真高兴。”

她面部表情很夸张地说着话,又是点头又是微笑,用一个惯于社交的女主人试图使一个到家中来的陌生人不要感到拘束的方式奉承着她。莉迪娅也很警觉,她也用同样谦虚的语言答着话。伯杰夫人毫无疑问是在强做笑脸,故意摆出了一副热情的姿态。

“你很迷人。我这个儿子为了你的缘故而疏远了他的老妈,我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

茶点是由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女佣端上来的。伯杰夫人一面继续着她表情夸张的恭维话,一面用严厉而焦急的眼光注视着女佣。莉迪娅猜测这个家里不常有茶会,女主人不太清楚仆人是否知道如何布置和打点。他们走进餐厅坐了下来。餐厅里有一架小三角钢琴。

“它很占地方。”伯杰夫人说,“但我儿子非常喜欢音乐。他一次就能弹几个小时。他告诉我说,你是个一流的音乐家。”

“他太夸张了。我非常喜欢音乐,但知之甚少。”

“小姐,你太谦虚了。”

桌上有一小碟从糕点店买来的小蛋糕和一碟三明治。每人的盘子下面压着一块桌巾和一方小餐巾。为了能以时髦的方式招待客人,伯杰夫人显然煞费苦心。她冷冰冰的眼睛中露出了一丝微笑,问莉迪娅茶中要不要放点儿什么。

“你们俄罗斯人总是在茶中放点儿柠檬,这我知道,所以我特意为你买了一个柠檬。先吃个三明治怎么样?”

茶味如同嚼蜡。

“我知道你们俄罗斯人在吃饭时总是要吸烟的。请不要跟我客气。罗伯特,香烟在哪里?”

伯杰夫人让莉迪娅吃了一个又一个三明治,一块又一块蛋糕。她属于不管客人愿不愿意都非要他们吃不可的那一类家庭主妇,她们将这个举动当做热情好客的一种标志。她用金属一样的高分贝嗓音不停地说着话,始终微笑着,她的礼貌溢于言表。她漫不经心地问了莉迪娅一大堆问题。从表面上看,这些问题像是一个普通女人聊家常的问话,显得对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充满了同情。但莉迪娅知道这些问题是巧妙地想要盘问出她的底细。莉迪娅的心沉了下去,她不是那种爱儿子就会允许他鲁莽行事的女人。确定这一事实却让她坚定了自己的信心。自己既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坦率地回答了所有提问。就如她曾经告诉罗伯特的一样,她也向伯杰夫人讲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讲述了她过去在伦敦的生活和母亲去世后她是怎么生活的。透过伯杰夫人受到震动后充满怜悯的回答,莉迪娅看得出在她温暖的抚慰背后,她在精明地仔细聆听她的每一个字,并不断地盘算着。这让莉迪娅甚至感到有点儿好笑。莉迪娅有两三次提出要走,但伯杰夫人不答应。莉迪娅急于要摆脱这种过于友善的氛围。罗伯特要送她回家。莉迪娅与她说再见的时候,伯杰夫人握住她的双手,一双黑眼睛闪着诚挚的光芒。

“你真是个可人儿,”她说,“现在你也认识路了,你一定要常来看看我,常来。我们随时热烈欢迎你。”

在他们走向停车位置的路上,罗伯特用充满深情的姿势挽着她的胳膊,似乎怕她跑掉一样。这使她很开心。

“好吧,亲爱的,一切都很顺利。我妈妈喜欢你。你瞬间就征服了她。她会非常喜欢你的。”

莉迪娅笑了起来。

“别傻了。她并不喜欢我。”

“不,不,你错了。这一点我敢保证。我了解她,我立刻就看出来她喜欢你。”

莉迪娅耸了耸肩膀,但没有回答。他们告别的时候安排下周二一起看电影。她同意他的计划,但她确信他母亲会制止他们进一步接触的。现在他知道她的住址了。

“如果你遇到了阻力,咱们不能进一步来往了,你能送我一只小狗吗?”

“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他深情地说。

那个晚上她很伤心。如果她有独处的机会,她一定会大哭一场。但也许有这样的机会她也不能哭,哭泣只会让她自我嫌憎而毫无益处。她想,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愚蠢的梦罢了。她会忘掉自己的不快。毕竟,这么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类不快的事情。如果做了他的情妇又被他抛弃那就更糟了。

周一过去了,周二到了,但没有小狗被送来。她相信她上班回来后肯定会有一只小狗在等着她。但回来后什么也没看见。离预定出门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她心惊肉跳地等待着门铃声响起。她一面梳洗打扮一面想,她真是愚蠢地多此一举,没等她打扮完,分手的消息也就该到了。她在想是否有可能她如约去了电影院,而他却不来了。这样做可是有些无情和残忍,但她知道他一切都听他母亲的。她想他可能不愿当面向她言明,所以让她去赴约而他自己不来,这样虽然残酷,但他可能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可以让她明白他们的关系已经彻底结束了。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现,她马上就认定了是这么回事。她几乎不打算去了,然而还是去了。毕竟,如果他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来,这也证明跟他分手是正确的选择。

但他就在那里。当他看到她,马上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她走来,步态反映了他的渴望与活力。他的脸上露出了甜美的微笑。他的情绪似乎比平常要高。

“我今天晚上没有心情看电影了。”他说,“我们到富凯酒店去喝一杯,然后去兜风。我把车就停在街道的拐角处。”

“随你的便好了。”

这一天虽然气温有点儿低,但天气既晴朗又干燥。冬日夜晚的星星好像在善意地嘲笑着香榭丽舍大街上浮华的灯光。他们喝了一杯啤酒。罗伯特一直说个不停。然后他们遛达着向乔治五世大道走去。他把车停在了那里,这让莉迪娅感到迷惑不解。他的谈吐很自然,莉迪娅不知道他怎么能把自己的感情掩饰得这么好。她不禁问自己,他提议出来兜风是否是想伺机将这个不幸的消息透露给她。他是一个感情外向的人,她发现他有时候甚至有点儿做作,但他这些夸张的举止并没有惹她反感,而是让她感到很有趣。她不知道他眼下的这些表现是否是在为宣布分手那伤感的一刻做铺垫。

“这辆车跟你星期天开的不是一辆车啊。”当他们走到车跟前时,她说道。

“对,这是一个朋友打算卖掉的车。我说我得把车开到一个可能的主顾那里让他看看。”

他们开车到达凯旋门后就沿福煦大街前行,一直开到布洛涅森林。这里一片黑暗,只是偶尔有辆汽车的大灯照亮他们;除了稀稀落落地停靠着几台汽车外,这里人烟稀少。可以猜想这些汽车里坐着的都是些说着情话的男女。罗伯特将车停在了路边。

“我们在这里停一会儿,抽支烟好吗?”他问道,“你冷不冷?”

“不冷。”

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在其他情况下莉迪娅可能会感到有点儿害怕。但她非常了解罗伯特,知道他不会利用这样的地点来占她的便宜。他天性纯良。此外她有一种直觉,感到他有什么话憋在肚子里。她很好奇,想知道是什么。他给她点燃一支烟,也给自己点燃一支,然后他们就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她知道他很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的心焦虑地跳了起来。

“亲爱的,我有事要告诉你。”最后,他开口说话了。

“哦?”

“上帝,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通常不会紧张,但现在紧张得不行,这对我来说是个新奇的体验。”

莉迪娅的心一沉,但她外表平静,并没有表现出正在忍受着痛苦煎熬。

“如果一个人有某句话难以开口,”她轻轻地回答,“坦率地说出来可能更好一些。你知道,拐弯抹角地说话没有什么益处。”

“我就照你的话办。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

她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这句话。

“我热烈地爱着你。我想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爱上了你,就是我们并排站着听音乐会那次,当时眼泪落在你苍白的脸颊滚下了。”

“但你妈妈的态度呢?”

“我妈妈很高兴。她现在正等着呢。我对她说,如果你同意了,我就带你去见她。她想拥抱你。她为我能够与某个她完全赞同的人结为连理,生活安定下来而高兴。我跟妈妈已经商量好了,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大哭一场后,要开瓶香槟庆祝一番。”

“上个周日你带我去看你妈妈时,你告诉她你想娶我了吗?”

“当然。她想亲眼见见你也是符合情理的。我母亲可不迟钝,她立刻就打定了主意。”

“我怎么感觉她不喜欢我呢。”

“这你可错了。”

他们互相凝视着笑了,她向他抬起了脸。他第一次吻了她的嘴唇。

他说:“右侧开车就是比左侧好,吻一个姑娘更方便。”

“你这个傻瓜。”她笑了起来。

“那么你也真的有点儿喜欢我喽?”

“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后就崇拜你。”

“但一个保守的教养良好的女孩儿不会放纵自己的感情,直到她审慎地确定之后才会这样。对吗?”他温柔地嘲笑着她。

但她的回答非常严肃:

“我短暂的生命中遭受的痛苦太多了,我不想再遭受一个也许是我无法承受的痛苦打击。”

“我爱慕你。”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幸福,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那一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感激。她真想能够永远就这样坐在那里,偎依在他怀中;那一刻,她真想能够就这样死去。但她设法使自己振作起来。

“我们去见你母亲。”

莉迪娅突然感到心中对那个女人充满了爱的暖意。她与自己只见过一面,然而只是因为儿子爱自己,只是因为她敏锐的眼光看出了这个女孩儿深爱着她的儿子,她就放弃了原来所有的期望,欣然同意了他们的婚事。莉迪娅想,在整个法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女人能做出如此的牺牲了。

他们开车走了。罗伯特将车停在与他家所在的街道平行的一条街上。他们走到那栋小房子前,他掏出钥匙打开前门,兴奋地先于莉迪娅走进了客厅。

“妈妈,一切都妥了。”

莉迪娅紧跟着他走进房间,伯杰夫人还穿着与上周日同样的黑色印花丝绸衣服,她走上前来将莉迪娅搂在怀里。

“我的孩子!”她哭了,“我太高兴了。”莉迪娅突然大哭起来。伯杰夫人温柔地吻了吻她。

“好了,好了,好了!你不应该哭啊。我实心实意地把儿子给了你。我知道你会成为他的好妻子的。来,坐下。罗伯特要开香槟了。”

莉迪娅整理了一下情绪,擦干了眼睛。

“您对我太好了,夫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

伯杰夫人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你爱上了我的儿子,而他也爱上了你。”

罗伯特走出了房间。莉迪娅觉得有必要立刻把情况摆明。

“可是,夫人,我没有把握您是否清楚现实的情况。我父亲带出俄罗斯的那一点儿钱几年前就花光了。我除了挣得一点儿工资外什么都没有。真的是一无所有。除了现在身上穿的,我就只有两套衣服了。”

“可是,孩子,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噢,我不否认,如果你能给罗伯特带来一点儿财产我会很高兴,但钱并不代表一切。爱更重要。如今金钱能衡量出什么?我自信对人的观察还是很准确的,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一个诚实而温柔的人。我看得出来你有良好的教养,我断定你也是有原则的人。毕竟那才是选择一个妻子最重要的考量。我了解我的儿子,他如果娶了一个不喜欢的中产阶级法国女人,他绝对不会感到幸福的。你是俄罗斯人这一点也正好契合了他的浪漫天性。并且你也并非出身低贱,作为一个大学教授的女儿可不是件让人羞耻的事。”

罗伯特拿着酒杯和一瓶香槟走进屋来。他们坐在屋里一直交谈到深夜。伯杰夫人主意已定,他俩只能接受她的安排。莉迪娅和罗伯特住在房子里,而她会给自己在花园后面的小亭子内搭建一个舒适的小窝。除了跟他们一道就餐外,她就待在自己的住处。她决定不对他们的生活进行任何打扰,让这对年轻的夫妇自由自在。

她对莉迪娅说:“我不希望你把我当成婆婆来看待。我想成为你的母亲,我也想成为你的朋友。”

她希望婚礼早日举行,甚至有些急不可耐了。莉迪娅持有一份国联的护照和一张法国政府颁发的居留许可证,她的证件符合法律规定,所以他们只需到市政机关登记即可。由于罗伯特是天主教徒而莉迪娅信仰东正教,他们决定放弃两人都不看重的宗教结婚仪式。尽管伯杰夫人不愿意,他们还是固执己见。莉迪娅太激动了,脑子中一片混乱,那天晚上几乎没有入眠。

他们的婚礼非常简单。出席婚礼的来宾有伯杰夫人和这个家庭的老朋友罗格朗上校,他是一名陆军军医,跟罗伯特的父亲是老搭档;还有伊芙吉尼娅、阿列克谢和他们的孩子。婚礼是在一个周五举行的,因为罗伯特周一早上还要上班。他们的蜜月非常短暂。罗伯特借了一辆轿车,与莉迪娅一道开车前往位于海滨的迪耶普,周日晚上就开车返回了巴黎。

但莉迪娅不知道,就像以前他接她时所开的车一样,这辆车也不是借的,而是偷来的。这就是为什么他总是将车停在距他家所在的街道一到两个街区的原因。她不知道,罗伯特几个月前刚被判处监禁两年的徒刑,但缓期执行。缓刑的原因是考虑到他是初次犯罪。她不知道在那之后他还受到了走私毒品的指控,只是侥幸逃脱了牢狱之灾。她不知道,伯杰夫人之所以赞同这桩婚姻,是因为她觉得这可以使罗伯特回心转意,不再犯罪。而这也的确是罗伯特过上诚实生活的唯一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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