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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重建关系

在公鹿堡图书馆中最古老的古灵参考文献,不过是个被压扁的卷轴。模糊不清的掉色皮卷,暗示着这张皮来自于一只杂色野兽,它拥有的杂色斑点让我们的猎人也感到陌生。卷轴上的墨水字迹是从墨鱼汁和钟型植物根部萃取的,完好地通过时间的考验,可比原先用来绘制插画和彩饰文字的墨水高明多了。那些墨水不但会褪色脱落,在许多地方还会引来白蚁啮咬,将原本柔软的皮纸弄得硬梆梆的,而卷轴也因此变得易碎难以打开。

不幸的是,这损坏集中在卷轴最里面,记载着睿智国王的任务,这些在别的文献里可找不到。从卷轴残余的片段中,可以观察到他寻访古灵家园的迫切需求。他所遇到的麻烦对我们而言并不陌生,船只无情地侵略他的海岸线,而这些残余的碎片暗示着他骑马奔向群山王国,但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怀疑那条路会将他带往神秘的古灵家园。不幸的是,他在旅途最后阶段和古灵的相遇似乎曾经有过生动的描绘,但这里的羊皮纸遭到严重磨损已然成了支离破碎的碎片。我们对这第一次接触也一无所知,更无从得知他如何让古灵成为他的盟友。许多充满象征的歌谣描述着古灵如何从天而降,像是“暴风雪”“浪潮”“复仇成金”和“石块中的怒火”都曾把劫匪赶出我们的沿海区。传说还描述了古灵对睿智发誓,如果六大公国需要帮助,他们会再度群起与我们并肩防御。或许有人会如此猜测,事实上许多人都已经这么做了,而关于这项同盟的种种传说就是证据,但睿智国王的文书所记录的事件,早已遭霉菌和虫子啃食殆尽。

我的卧房有一扇可以眺望海景的高大窗子。在冬季时,木制的活动遮板抵挡了猛烈的寒风,悬在上头的织锦挂毯为我的房间带来温暖舒适的假象。我通常在黑暗中苏醒,静静地躺着探索自己。渐渐地,公鹿堡隐约的声响透过窗户传入我耳里。这是早晨的声音,属于清晨的声响。家,我明白了,就在公鹿堡。接着,我立刻对着一片黑暗大喊“莫莉”,身体却依然疲倦疼痛,只得爬下床步入满屋凄冷。

我踉跄地走到久未使用的壁炉前,升起微弱的炉火。我需要赶紧补充更多木柴才行。跳跃的火焰为房里带来昏黄的光芒,我从床底的衣柜里取出衣服,但根本不合身。长久以来我的疾病已将我的肌肉磨损殆尽,但我的手脚不知怎的依然变得更修长。没有一件合身。我拿起昨天穿的衬衫,又放了下去。一整晚安睡在洁净的床铺,让我的鼻子嗅到了清新的气味。我无法再忍受旅途中那些沾满汗湿发臭的衣服。我继续在衣柜中搜寻,找到一件柔软的棕色衬衫,以前穿起来袖子太长,现在可合身了。我穿上它和我那由绿线编织成的登山长裤及高统靴。毫无疑问,如果我碰到耐辛夫人或急惊风师傅,我的装扮一定会遭批评,然后她们一定会要我换上别的衣服,但我可不希望在早餐时间和前往公鹿堡城之前碰到她们。

公鹿堡城里或许有不少地方能让我打听到莫莉的下落。

我察觉城堡虽未完全苏醒,却已蓄势待发。我在厨房像儿时般吃着早餐,面包依旧新鲜,大麦粥也仍然香甜。厨师看到我之后非常高兴,一会儿说我长大了许多,一会儿又说我怎么看起来如此瘦弱疲乏。我猜在今天结束之前,就会对这类的观察感到由衷的厌烦。当往来厨房的人愈来愈多时,我拿着一片涂满奶油和蔷薇果果酱的厚面包开溜,回到房里拿冬季的披风。

我所经过的每一个房间,都显示了珂翠肯的存在。一种用不同颜色的草织成、带有群山气息的织锦挂毯装饰着小厅。虽然这个时节没有花朵可摘,我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一个个装满小卵石的陶碗,上面幽雅地插着树枝或是干燥的蓟和香蒲,这种种微小的转变确实引人注目。

我发现自己走到了公鹿堡的旧区,接着爬上满是灰尘的阶梯来到惟真的烽火台。从这里的辽阔视野清晰可见我们的海岸,而惟真就在夏季从高大的窗户警戒着红船。他在这里用精技阻挡劫匪来袭,或至少警告我们劫匪来了。这防御有时略嫌不足,而他应该要有个同样会精技的下属帮忙。尽管我身上流的是皇室私生子的血液,却从来无法控制时好时坏的精技能力。我们的精技师傅盖伦还没等到训练出一批精技高徒就去世了,无人能取代他的地位,而他训练过的人缺乏对惟真的认同感。所以呢,惟真独自使用精技来抵抗我们的敌人,却让自己未老先衰。我担心他会过度消耗自身的精力,任凭自己沉溺于精技而走火入魔,任凭体力日渐衰弱。

等我爬到烽火台中螺旋状的楼梯顶端时,风吹得我双腿发疼。因为门上的铰链上了油,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我习惯性地悄悄走进房里,心想应该不会看到惟真或其他人在里面。猛烈的海风是我们的冬季守卫,防止劫匪入侵沿岸。烽火台中的窗户并没有遮帘,灰色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我不禁眨眨眼。惟真看起来像是暴风雨中灰色天空的黑色剪影,而他并没有转过身来。“关上门,”他平静地说道,“阶梯上的风口让这房间像烟囱般多风。”

我关上门,然后发抖地站着。风带来海洋的气息,而我如同汲取生命般呼吸着。“我不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我说。

他将视线停留在海面上。“你不知道?那么你为什么来这里?”他的语气充满着兴味。

这让我感到震惊。“我不清楚,我只是要回房……”当我试着回想自己为什么来这里时,我的声音变得愈来愈细微。

“我对你使用了精技。”他简短地说道。

我沉默地站在那儿,心中想着:“我感觉不到。”

“我并不会刻意要你这么做,就像我以前告诉你的一样。精技可以是轻柔耳语,未必非得是命令似的叫喊。”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我,当我对着光线调整双眼视线时,目睹着这个男人的转变,心跳伴随着欣喜。我在秋收期离开公鹿堡时,他不过是个微弱的影子,被沉重的责任义务和持续地警觉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他的深色头发仍夹杂着灰色发丝,但结实的身躯也有厚实的肌肉,深邃的眼神满是活力,看起来像极了一位国王。

“婚姻挺适合你的,王子殿下。”我愚蠢地说道。

这让他变得紧张不安。“在某些方面。”他勉强承认着,双颊泛起一阵孩子气的红晕。他迅速转身对着窗户。“来看看我的战舰。”他命令道。

这下换我困惑了。我走向窗户,站在他身旁看着港口,然后看着海面。“在哪儿?”我真的给弄糊涂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将我转到朝着船坞的方向。一大排崭新的黄松木建筑矗立在那儿,人潮进进出出,一缕缕炊烟从烟囱和铁工厂升起。靠着雪地的一片黑暗处,是珂翠肯所带来的嫁妆——一望无际的木材堆。

“有的时候,我会在冬天的早晨站在这里,看着海面也几乎看见了红船,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来。但是有时候,我也看到了迎战他们的船队。今年春季,他们将不会看到无助的猎物,小子。而明年冬天我要让他们尝尝遭到突袭的滋味。”他带着狂野的满足感说道。如果我没有同感,会觉得他这样挺恐怖的,但当我们的眼神相遇时,我感觉彼此的笑容相互呼应。然后他的表情变了。“你看起来糟透了,”他说道,“就像你的衣着一样。让我们到暖和点儿的地方,帮你找找热甜香酒和吃的东西。”

“我吃过了,”我告诉他,“我比几个月前好多了,谢谢你。”

“别这么敏感,”他劝告我,“也不用告诉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更不要对我说谎。爬楼梯让你累坏了,你站在那儿一直在发抖。”

“你在我身上运用精技。”我指控他,而他也点点头。

“我这几天已经察觉到你要回来了,我试着对你技传了几次,却无法让你也察觉到我。你偏离道路时我挺担心的,但我了解博瑞屈的考量。我很高兴他非常照顾你,不但把你安全带回家来,还在颉昂佩帮了你不少忙,让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他。我得好好想想该如何表扬他。和这件事情有关的人数不多,公开表扬是不恰当的。你有什么建议?”

“你若能对他表达感谢,对他来说就够了。如果你觉得他要的更多,可是会让他生气的。我的感觉是,就算你赐给他任何贵重物品,都比不上他为我做的一切。这样吧,告诉他在两岁的马儿中选一匹当坐骑,因为他的马儿年纪大了。他会明白的。”我谨慎地思考着,“是的,你可以这么做。”

“我可以吗?”惟真冷冰冰地问我,他饶有趣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犀利的尖酸。

我忽然对自己的大胆感到惊讶。“我忘了君臣身份了,王子殿下。”我谦卑地说道。

他弯起嘴角露出微笑,用手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对了,是我问你的,不是吗?有段时间我还以为是老黠谋在教我如何处理我的属下,而不是我的侄子在和我说话。前往颉昂佩的旅途让你变了很多,小子。来吧,我真得帮你找个温暖的地方喝点什么。珂翠肯今天稍晚会想见你的,我想耐辛也是。”

当他指派我一堆工作时,我的心却往下沉。公鹿堡城像天然磁石般吸引着我,但这是我的王储,而我只得遵从他的旨意。

我们离开烽火台,我跟着他走下楼梯,谈论些不重要的事情。他要我告诉急惊风师傅我需要新衣服,随后我问候了他的狼犬力昂。他在走廊上拦下一个小伙子,吩咐他把酒和肉派拿到他的书房里。我跟在他身后,我们并没有回房,而是到楼下一间既陌生又熟悉的房间。我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在这房间时,文书费德伦在这里将药草和贝壳分类晾干好制造墨水,但如今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了。壁炉中燃烧着微弱的炉火,惟真搅动柴火并添上木柴。我四处张望,房里有一张大的和两张小的橡木雕桌、各式各样的椅子、一个旋转架子,还有个堆着各种物品的破架子。桌上摊着一张恰斯国的地图,它的四个角用一把匕首和三颗石头压着。惟真的手覆盖着桌上一片片的羊皮纸,那是一张张涂满了标注的草图。覆盖着两张小桌的东西看起来很亲切,许多椅子也似曾相识。过了一会儿,我才认出原是惟真房间里的东西。惟真添好柴火后起身,对着我扬起的眉毛无奈地微笑着。“我的王妃对这一团混乱可没什么耐心。她会问:‘你如何能在这片凌乱中精准地画出直线?’她自己的卧房就像军营般整洁严谨,那我只好把自己藏在这里,因为我发现自己无法在一尘不染的房间里工作。此外,这儿让我有个安静交谈的空间,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开门让拿着托盘的恰林进来。我对惟真的仆人点头致意,而他看到我的时候非但不惊讶,还带了我一向爱吃的那种香料面包。他迅速在房中移动着,敷衍似的做出清理的动作,把一张椅子上的几本书和卷轴移开让我坐下,然后又消失了。惟真对他习以为常到几乎视而不见,只有在恰林离开时互相交换短暂的微笑。

“所以呢,”他在门快关上的时候开口,“来个完整的报告吧,从你离开公鹿堡说起。”

这可不是把我的旅途和发生的事情简单带过去就算了。切德训练我成为间谍和刺客,而早年时博瑞屈也曾要我详述他不在马厩时所发生的种种事件。所以,当我们吃喝着的时候,我告诉惟真自离开公鹿堡后的所见所闻。接着,我为自身经验做个总结,也告诉他从我所学中察觉出来的疑点。此时,恰林带着一顿餐点进来了。惟真在我们用餐时把话题局限在他的战舰上,他总是无法隐藏对战舰的热爱。“当初我亲自走访高陵地找枪鱼来这里监工,听说他是位老人。‘这冷天会冻僵我的骨头,我再也无法在冬天造船。’那就是他请人传给我的话。所以,我让学徒工作,并亲自出马去把他给找来,因为他无法当面拒绝我。他来了之后,我带他到船坞参观大到可以容纳一艘战舰的暖气棚,让他可以不受风寒地工作,但那不是说服他来的缘由,真正吸引他的,是珂翠肯给我的白橡木。当他看到这木材时,简直等不及要拿起刨刀开始动工了。它的纹理笔直纯正,板材是上等的,用来建造战舰正好。这些战舰有着天鹅颈子般的弧度,而且航行在海上如蛇一般的灵敏。”他散发着一股热情,让我已经可以想象船桨起降的景象,还有扬帆启航时的神气模样。

接着,他把盘子和残肴剩菜推到一旁,开始测验我有关颉昂佩的种种事件,强迫我从所有可能的角度重新思考每一件个别事件。当他结束问话时,我像重新经历了整个事件一般,遭背叛的愤怒又历历在目。

惟真可看得一清二楚。他靠回椅子上好拿起另一块木头,将它送进火中燃烧,熊熊火花自烟囱升起。“你有些疑问,”他观察着,“你现在可以问了。”他把双手收回膝上等待着。我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王子殿下,你的弟弟,”我谨慎地开口,“犯了最严重的叛国罪。他安排刺杀你夫人的哥哥卢睿史王子,还企图预谋致你于死地,目的是为了要篡夺你的王位和妻子。还有段小插曲,就是他两度试着杀害我,还有博瑞屈。”我停下来稳住呼吸,强迫自己的心情和语调恢复平静。

“你我都相信这些是事实,但我们很难证明。”惟真温和地说道。

“那就是为什么他如此有恃无恐!”我口出恶言般地说着,别过头去直到控制住愤怒的情绪。我给这浓浓的怒气吓到了,我一直压抑着不让自己感受到它,直到此刻的爆发。几个月之前,当我用尽所有心思苟且偷生时,我不去想这件事情以保持心境澄明,接下来的几个月就浪费在从帝尊拙劣的毒计中复原。我甚至没有告诉博瑞屈这一切,因为惟真表明了不让任何人知道过多详情。如今,我站在王子面前,浑身因强烈的愤怒而颤抖着。我的面容因猛烈扭曲而突然抽搐,这让我大感尴尬,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帝尊因此有恃无恐。”我用比较平静的口吻说道,而我的情绪爆发既没有让惟真改变意见,也没有让他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他严肃地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将疤痕累累的双手平静地放在面前,用那对深色的双眼同时注视着我。我低头看着桌面,用指尖勾出桌角漩涡形雕刻装饰的轮廓。“他不欣赏你和你维护王国法律的方式。他把这视为一个弱点,好让他玩弄正义。他可能再度尝试杀害你,而我也确定他一定不会放过我。”

“那么我们就要小心,我们俩,不是吗?”惟真温和地说道。

我扬起双眼看着他的脸。“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我紧紧追问,同时将自己的愤慨强咽下去。

“蜚滋骏骑,我是王子,也是你的王储。你对我宣誓就如同对我父亲宣誓一样。还有,说得更精确些,你也对我的弟弟宣誓。”惟真忽然起身沿着房间走动,“正义。这是我们终身渴望的事情,也应该竭尽所能追寻。不,我们却以法律为满足,对这件事情来说更是如此,权位愈高的人也愈倾向这么做。正义会让你成为王位继承人,蜚滋,因为骏骑是我的兄长,但根据法律你是非婚生子,所以永远无法继承王位。有些人可能会说我从侄子手中夺走王位。所以我应该对我弟弟想篡夺王位的企图感到震惊吗?”

我从未听过惟真如此说话,声调平稳却也百感交集。我保持着沉默。

“你认为我应该惩罚他。我可以办到,而且不需要证明他是否有任何为非作歹的行为,就能让他没好日子过。我可以像派遣密使般把他送到冷湾,故意派些差事给他做,然后把他留在那儿远离宫廷。我可以直接放逐他,也可以把他留在宫廷里,分派他一堆不甚愉快的职责,让他没空兴趣盎然地计划阴谋。他会明白自己遭受惩罚,就连不怎么聪明的贵族也会了解。那些同情他的人的确会站在他那一边,而内陆大公国也将在他母亲的地盘上密谋某种紧急状况,好让他在那儿出现。然后,他就能替自己扩大支援,进而煽动他梦寐以求的内乱,建立只效忠他的内陆王国。即使他无法达到那样的结果,他也能引发动乱破坏六大公国的团结和谐,而我却需要这样的团结和谐来保卫我们的王国。”

他停止发言,接着抬头扫视着整个房间,我也随着他的眼神凝视。墙上挂满了他的地图,有毕恩斯、修克斯,还有这里是瑞本。在对面的墙上则是公鹿、法洛和提尔司,都是由惟真精准的手所绘制,每一条河都用蓝色墨水标示,每个城镇的名称也逐一注明。这就是他的六大公国,而帝尊永远不会像他这般了如指掌。他骑着马走过这些路,也曾协助划定过疆界。他效法骏骑对待邻国的方式,曾经挥舞宝剑捍卫国土,但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下武器进行和谈。我有什么资格告诉他要如何统治家园?

“你会怎么做?”我平静地问道。

“把他留下来。他是我弟弟,也是我父亲的儿子。”他替自己倒了更多酒,“是我父亲最疼爱的儿子。我向父王提议,如果让帝尊多关照国家大事,他会更快乐,而黠谋国王也同意这么做。我想我会忙着保卫国土不受红船侵害,那么帝尊就得负责增加税收以加强国防,也会处理其他可能发生的内部危机。当然,会有一群贵族协助他,而他也得处理他们之间的争吵与不和。”

“帝尊为此感到高兴吗?”

惟真露出一丝笑容。“他不能说自己不快乐。他并不是要维持青年才俊的假象,而是等待证明自己的机会。”他举起酒杯转头凝视燃烧木柴的火焰。房里只有火焰将木柴烧尽的噼啪声。“你明天来见我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一定要在明天办自己的事情。”我告诉他。

他放下酒杯回头看着我。“你一定要这样吗?”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怪异。

我抬起头和他的眼神相遇,却无话可说,只得在他面前站稳。“王子殿下,”我拘谨地开口,“请求你准许我明天告假,因为我有……有私事得处理。”

他让我站了一会儿,然后说:“哦,坐下来吧,蜚滋,别这样。我猜我真是心胸狭窄,想到帝尊就让我陷入这样的情绪状态。你明天当然可以告假,小子。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你帮我办事。我能问问到底是怎样的急事?”

我注视着在炉火中跳跃着的火焰。“我有位朋友住在泥泞湾,我必须查出……”

“哦,蜚滋。”惟真的声音充满着更多的同情,多得让我无法承受。

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感袭来,我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坐下来了,却发现双手开始发抖。我把双手放在桌子底下紧握住,好让抖动停下来。我还是感觉得到颤抖,但至少现在没人看见我的虚弱。

他清了清喉咙。“回房休息吧!”他和蔼地说道,“明天你需要谁陪你骑马到泥泞湾吗?”

我呆滞地摇摇头,突然间确信自己将会发现悲惨的事实,而这想法可真令人难受。另一阵颤抖袭过我的全身,我试着慢慢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让自己再度陷入这具有威胁性的病发,我无法忍受在惟真面前如此失态。

“是我不对,不是你。我竟然忽略了你病情严重。”他沉默地起身,把酒杯放在我面前,“是你代我承受这样的伤害。让如此祸害降临在你身上,真让我感到震惊。”

我强迫自己看着惟真的双眼。他深刻明了地看穿了我的欲盖弥彰,同时带着严重的罪恶感。

“情况通常没这么糟。”我对他说。

他对我微笑,但眼神还是没变。“你真是个高明的说谎家,蜚滋。不要认为你的训练都白费了。但是,我经常和你在一起,你可没办法对和你这么熟的人说谎,不只是这几天,更包括你生病的日子。如果其他人对你说,‘我知道你的感受。’你可能觉得那只是客套话,但我就会认为那是真的,我像博瑞屈一样了解你。我想我不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让你挑选小公马,而是向你伸出我的手臂。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扶你回房休息。”

“我自己来。”我固执地回答。我察觉到他很尊重我,却也轻而易举就看出了我的弱点。我只想独处,把自己藏起来。

他点点头,了然于心。“如果你精通精技就好了。这样,我就能给你力量,就像我时常从你身上汲取力量一样。”

“我不能。”我喃喃地说道。要用别人的力量取代自己的?我实在无法掩饰我的不悦,但当我看到他眼中透露出的羞惭,就立刻后悔了。

“我曾经也可以这么骄傲地说话,”他静静地说道,“去休息吧,小子。”他缓缓转身远离我,忙着把墨水和羊皮纸重新在桌上摆好,我悄悄地离开。

我们闷在这里一整天,外面的天色也暗了下来,城堡弥漫着冬夜的气息。大厅里的戏台子都清干净了,人们将聚在大厅的壁炉周围欣赏吟游诗人歌唱,或是观赏傀儡戏师傅以高超的技艺述说精彩的故事。有些人会一边看一边制作箭矢,有些人则不停地做着针线活儿,孩子们会转陀螺和玩跳格子游戏,或在父母亲的膝盖或肩上打瞌睡。一切是这么的祥和安宁,外头猛烈呼啸的冬风也在保护着我们。

我像醉汉般小心走着,避免走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周围很冷,我弯着手臂缩着肩膀,手臂依然颤抖着。我缓缓步上第一层阶梯,神情恍惚地走着。来到楼梯中央的台阶时,我让自己停下来数到十,然后强迫自己继续爬楼梯。

当我踏出第一步时,却看见蕾细飞快地走下来。虽然她身形丰满而且上了年纪,却依然像孩子般健步如飞。当她走到楼梯底时,一看到我就大叫:“你在这里!”好像我是她放在缝纫篮里的大剪刀,拿出来却摆错了地方。她紧握我的手臂把我转向走廊。“我今天就像往常一样不停地上下这道阶梯,我的天,你长高了。耐辛夫人想死你了,都是你的错啦!她原本就等着你随时去敲她的房门,知道你回来她可真高兴。”她停下来用鸟一般明亮的双眼仰望着我。“那是今天早上,”她向我透露,紧接着说,“你真的生病了!瞧瞧你的黑眼圈。”

我根本还没机会回答,她就继续说道:“到了今天下午你都还没来我们房里,她就觉得遭羞辱而发怒,晚餐时她简直对你的鲁莽大发雷霆,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决定听信你生重病的谣言。她猜想你是不是在哪里昏倒了,或是博瑞屈把你藏在马厩里,像照顾马儿和狗儿般照顾你。现在你来了,进去吧!夫人,他来了。”接着,她打发我进入耐辛的房间。

蕾细喋喋不休的话语暗藏着怪异的弦外之音,好像在避讳什么似的。我迟疑地走进房里,不禁纳闷耐辛是否生病了,或遭到什么不幸。不过即使如此,她的生活习惯可一点儿也没变,房间摆设依旧如故,绿意盎然的植物枝叶茂盛地生长。地上也有些落叶,眼前的景象此时正告诉我,喜新厌旧的耐辛似乎找到了感兴趣的新鲜事物。两只鸽子摆饰是她玻璃动物园中的新成员,而大约一打的马儿摆饰散布在房中。一根很粗的月桂果蜡烛在桌上燃烧着,散发着令人愉悦的馨香,一旁托盘中的干燥花和药草却沾到了滴下来的蜡,一捆捆雕工奇特,看来像是齐兀达人用的占卜石板也快遭殃了。我一进房间,她那强壮的小母狗就上前来欢迎我。我停下来抚摸着它,不禁纳闷我是不是还站得起来。为了掩饰我因晕眩而起身时的迟顿,我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小片石板。它看起来挺老旧,而且似乎很少用来占卜。耐辛转身离开她的织布机来迎接我。

“哦,起来吧,别闹了!”她看到我低头哈腰时大声说着,“单脚下跪愚蠢极了!还是你觉得下跪会让我忘记你的鲁莽?你回来之后竟然没有立刻来看我!咦,这就是你带给我的礼物?哦,真是设想周到!你怎么知道我在研究这些石板?你知道吗,我找遍了城堡里所有图书馆,却没发现有什么关于占卜石板的记载!”

她从我手中拿起小石板对着我微笑,好像这是我送给她的礼物,而蕾细也在她身后对着我眨眼,我微耸着肩回应。我也看了一眼耐辛夫人,她把小石板放在一堆摇摇晃晃的石板上面,然后转过来看着我。她一会儿对我好,下一刻却露出不悦的神情。她那淡褐色双眼上的眉毛皱成一团,小巧的嘴儿紧闭成一条线,略带责备的神色。然而当她向我走来时,这责备的神情却逐渐消逝,尤其是她头发插着的两片有趣的长春藤叶。“请原谅我。”我说道,大胆地把长春藤叶从她那凌乱的深色卷发中拿开。她从我手中拿走叶子,放在小石板上面。

“你这几个月到哪儿去了?这里还需要你呢!”她问道,“你的婶婶几个月前就来了。你不但错过了正式的婚礼,还错过了婚宴、舞蹈庆典和贵族聚会。我在这里竭尽所能让大家像对待王子的儿子般尊敬你,你却在规避所有的社会责任。而你回家后也没来看我,只穿得破破烂烂像工人般到堡里找人说话。你怎么会把头发剪成这样?”这是我父亲的妻子,曾经为他婚前拥有私生子而惊吓不已,从讨厌我到极度关心我,这有时可比她憎恨我来得难处理。她又问道:“你难道没想过,这里有比和博瑞屈闲晃照顾马儿更重要的社会责任在等待着你吗?”

“非常抱歉,夫人。”经验教导我不要和耐辛争论,她独树一帜的方式可深得骏骑的心。如果我哪天精神很好,被这么一打乱,就可以让我心神涣散了,而今晚更感觉有些无力招架。“我是病了一段时间,而且因此无法踏上归途。等我复原之后,天气又拖延了我们的归期,很遗憾错过了婚礼。”

“就这样?这就是你迟归的唯一理由?”她尖锐地说着,好像怀疑我有邪恶的诡计似的。

“没错,”我严肃地回答,“但我确实很想念你。我的行囊中装着带给你的礼物,我还没从马厩拿上来,但我明天一定带来给你。”

“是什么?”她像个好奇的孩子般要我回答。

我深呼吸,此刻真的很想回房就寝。“是种纯朴纤细的药草,漫长的旅途不适合携带华丽的药草。齐兀达人不像我们一样用石板或卷轴来教导药草调配,而用像这样的一个木盒子取代。当你打开之后会发现一个个小小的药草蜡模,带着药草的颜色和气味,让人更好分辨金额学习。当然啦,所有的标示都是齐兀达文,不过我想你应该还是会喜欢的。”

“听起来挺有趣的,”她说道,眼中闪烁着光芒,“我期待着呢!”

“我该搬张椅子给他坐吗,夫人?他的确满脸病容。”蕾细插嘴道。

“哦,当然,蕾细。坐下吧,小子。告诉我,你生了什么病?”

“我吃了些别国的药草,然后起了强烈的反应。”对了,那可是真的。蕾细帮我搬了张小凳子,我满是感激地坐下,但仍感到一阵疲累感来袭。

“哦,原来如此。”她终于放过了我的病,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我,接着忽然问道,“告诉我,你有想过结婚这件事吗?”

这么唐突地转变话题,完全是耐辛的风格。我不得不微笑,试着专心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就看到莫莉红润的双颊,和随风飘扬的深色发丝。莫莉,明天就去找你。我对自己保证,到泥泞湾。

“蜚滋,别那样!我不会让你如此目中无人,当我不在似的,听到了没?你还好吗?”我费力地让自己回过神来。“不太好,”我据实以答,“今天真累……”

“蕾细,帮这孩子倒杯接骨木果酒。他看起来的确累坏了,或许这不是聊天的最佳时刻。”耐辛夫人支支吾吾地下决定。她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我,眼中充满了真诚的关怀。“或许吧!”过了一会儿,她温和地建议,“我还不知道你的整个冒险历程。”

我低头望着那双装填垫料的登山靴。事情真相在我心中盘旋,然后坠落,淹没在让她明了真相的危险中。“一段漫长的旅程。难吃的食物、肮脏的客栈、发酸的床铺和黏黏的桌子,就这样。我不认为你想听到所有细节。”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的眼神相遇,看得出来她知道我在说谎。她缓缓点头,还是接受了我的谎言,然后别过头往旁边看。我纳闷着我的父亲曾对她撒过多少次类似的谎,她到底费了多少力气才接受这些谎言的?

蕾细把酒杯稳稳地放在我手中,而我举杯啜饮着第一口神清气爽的香甜。我双手握着酒杯,勉强对耐辛露出微笑。“告诉我。”我开口道,但任凭我多么努力,声音仍像个老人般颤抖。我清了清喉咙稳住自己:“你近来如何?我能想象公鹿堡一有了王后,可真让你忙不过来呢!把我错过的事情都告诉我吧!”

“哦!”她好像被针刺般说道。她转头看着旁边:“你知道我很孤独的,身体也不怎么健康,熬夜跳舞和聊天让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不,我见了王妃,和她同桌一两次,但年轻的她忙着适应新的生活,而我既老又怪,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

“珂翠肯和你一样喜欢园艺,”我冒昧地说道,“她可能最喜欢……”我的骨头忽地一阵颤抖,牙齿格格作响然后静了下来。“我只是……有点冷。”我替自己解围般地再度举起酒杯。我不啜饮,反而刻意地大口喝下酒。我的双手摇晃,杯子里的酒溅到我的下巴,然后滴在衬衫上。我不悦地跳起来,双手不听使唤地让酒杯掉下去。酒杯碰到地毯滚远了,留下一道血般的痕迹。我再度猛然坐下,用手臂握紧着身体,试着让颤抖停止。“我很累了。”我试图解释道。

蕾细拿了一块布过来轻抹我的脸,直到我从她手中把布拿过来。我用布擦擦下巴,也差不多吸干了衬衫上的酒渍。但当我弯下身来想擦干地上的酒渍时,我的脸几乎因为跌倒而撞在地上。

“不,蜚滋,别管酒了,我们来清理就好。你那么累,病又还没好,赶快回房休息吧!等休息够了再来看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可又得花一整晚的时间。你现在走吧,小子,上床睡觉吧!”

我站起来,对于这份暂时的解救心存感激,并且谨慎地保持优雅的风度。蕾细看着我走到门边,然后忧虑地站在那儿望着我走到楼梯平台。我试着稳稳地走着,不让墙壁和地板在我的眼前摇晃。我在楼梯上停下来对她挥挥手,然后继续走上楼。走了三层阶梯后远离了她的视线,我停下来靠着墙稳住呼吸,举起双手遮住双眼挡住明亮的烛光,晕眩感像阵阵浪潮般充斥全身。当我睁开双眼,视线在雾中的彩虹里变成了一圈又一圈。我闭上眼睛并且用手按着双眼。

我听到轻缓的下楼梯的脚步声,在离我两层阶梯的上方停住。“你还好吗,大人?”我听到有人以不确定的语气问道。

“酒喝多了些,”我撒着谎,可想而知泼洒出来的酒让我闻起来像个醉汉,“过一会儿就好了。”

“让我扶你上楼梯,在这儿跌倒可是很危险的。”这拘谨的声音充满了不赞同的意味。我张开双眼透过手指望着她。蓝衬衫。这位仆人的衣服是用上好的布料做的,而且她毫无疑问处理过醉汉。

我摇摇头,但她可不管。换成我是她,也会这么做的。我感觉一只强壮的手稳稳地抓着我的上臂,另一只手挽着我的腰。“让我们上楼吧!”她鼓励着我。我不情愿地靠着她,跌跌撞撞地步上另一个楼梯平台。

“谢谢你!”我喃喃道谢,心想她该放手了,但她继续抓住我。

“你确定你的房间在这层楼?仆人的房间在楼上,你知道的。”

我勉强点点头。“在三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是那小杂种的房间。”这话真像是个抛出来的冷酷挑战。

我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迎接这挑战,甚至连头都不抬起来。“是的,你可以走了。”我同样冷酷地打发她走。

她却靠得更近。她抓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抬起来看着她。“新来的!”她愤怒地嘶喊着。“我应该在这里丢下你。”

我抬起头,无法将视线集中在她脸上,但这不打紧,我认得她,认得她脸上的轮廓和头发向前垂到肩膀的样子,还有她那夏日午后般的芬芳气息,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潮汐般冲击着我。是莫莉,我的莫莉,那个制作蜡烛女孩。“你还活着!”我喊了出来,心如上钩的鱼般跳着,抱着她亲吻了起来。

至少我尝试亲吻她。她伸出双臂把我推开,接着凶巴巴地说:“我绝不和醉汉亲吻,那是我对自己所做的承诺,也会一直遵守这项承诺。”她的语气坚决。

“我没喝醉,我生病了。”我抗议着,兴奋的感觉让我更加晕头转向,可连站都站不稳。“不要紧了,你就在这里,而且安然无恙。”

她稳住我,正是她从照顾酒鬼父亲当中学来的反射动作。“哦,我知道了,你没醉。”她的语气混杂着不屑和难以置信。“你也不是文书的跑腿,更不是马厩帮手。你都是用说谎的方式认识别人吗?这似乎也总是你的下场。”

“我没有说谎。”我似乎在抱怨,也因为她语气中的愤怒而困惑,心中却企盼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刻赶紧到来。“我只是没告诉你……这太复杂了。莫莉,我只是很高兴你安然无恙,而且就在公鹿堡!我原本以为得去找……”她仍抓住我好让我站稳。“我没醉,真的。我刚才说谎,因为承认我有多虚弱会让我觉得难为情。”

“所以你还说谎了。”她的语气如鞭笞般犀利,“说谎应该让你更难为情,新来的。还是说谎是王子儿子的专属权利?”

她放开我,而我衰弱地靠在墙上,试着抓住漩涡般的思绪,同时让自己站直。“我不是王子的儿子。”我终于开口,“我是私生子,那是不一样的,而且没错,承认这档事也实在太难为情了。但是,我从未告诉你我不是私生子,只是总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新来的,这感觉很好,因为有群朋友把我当成‘新来的’,而不是‘小杂种’。”

莫莉没有回答,反而比之前更粗鲁地抓着我衬衫前襟,把我硬拉到走廊,然后进入我的房间。而我对女性愤怒时所展现的力量感到惊讶。她用肩膀推开门,像对待敌人般地把我往床上一推。她在我接近床边时松手,我就跌在床上了。我挺直身体勉强坐下,紧握双手放在双膝间,无法控制地发抖。莫莉站在那儿怒视着我,而我看不清她。她的轮廓模糊,各个特征都模糊了,但我从她站着的样子知道她很愤怒。

过了一会儿,我继续说道:“我虽然不在这里,但我梦到了你。”

她依然不说话,反而让我更有勇气说下去。“我在泥泞湾遭突袭时梦到了你。”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地说出话来。“我梦到火灾和劫匪的攻击。在梦中,你保护着两个孩子,而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你的亲骨肉。”她的沉默像一堵墙阻挡我说的话,或许她觉得我简直像笨到极点的傻子般瞎掰梦境。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全世界这么多人,就偏偏让莫莉看到我这不成人形的样子?沉默变得更长久。“但你如今安然无恙地在公鹿堡。”我试着稳住颤抖的声音,“我很高兴你平安无事。但你在公鹿堡做什么呢?”

“我在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像我一样紧绷。愤怒让她的语气变得冷酷,也让我觉得它伴随着恐惧。“我来找个朋友。”她稍作停顿又好像在压抑什么。当她再度开口时,语调很不自然地平静了下来,几乎是柔和委婉地说道:“你知道,我在父亲去世后就成了债务人,所以我的债主夺走了我的店,让我不得不住在泥泞湾的亲戚家帮忙收成、赚钱和重新生活,而我根本无法猜测你怎么会明白这些。我赚了些钱,而我表哥也答应借我其余的钱。那是个丰收的时节,原本我打算隔天回公鹿堡,但泥泞湾就遭突袭了,我在那里和我的侄女……”不一会儿,她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我和她一起回忆,劫船、火灾、挥舞长剑狂笑的女人。我仰望着她,几乎可以集中视线。我不发一语,而她越过我的头望着前方,平静地诉说着。

“我表哥失去了一切,但幸运的是他们的孩子们活了下来,而我无法在这时候还跟他们借钱。其实,他们根本无法付给我工作的报酬,就算我问了也是徒劳。所以无家可归的我在冬季将至的时候回到公鹿堡,想着我和‘新来的’一直是朋友,如果要借钱应急的话,应该可以找他。我来到公鹿堡寻找文书的跑腿,但每个人都耸耸肩,然后他们带我去见费德伦,但他听了之后也只是皱着眉头,接着就把我送到耐辛那儿。”莫莉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我试着想像那样的会晤,但耸耸肩想想算了。“她让我担任侍女的女仆,”莫莉轻柔地说道,“她说这是你让我蒙羞之后,仅能做的了。”

“让你蒙羞?”我猛地挺起身。整个世界在我周围猛烈摇晃,而我模糊的视线融成点点火花。“我怎样让你蒙羞了?”

莫莉的声音静了下来。“她说你很显然赢得了我的爱慕,然后就离开我。我假设你有一天会娶我,所以才让你追求我。”

“我不知道……”我结结巴巴地继续,“我们是朋友。我不知道你觉得我们不只是朋友……”

“你不知道?”她抬起下巴,我记得那个姿势。若是六年前,她接下来就会在我肚子上狠狠揍上一拳。我依然退缩,她的语调却愈来愈平静:“我想我期待你那样说,这很容易开口的。”

现在换我生气了。“是你离开我,连再见都没有说,而且还跟那个叫阿玉的水手在一起。你以为我不认识他吗?我在那儿,莫莉,我看到你挽着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走远。你为什么不在和他离开之前到我这儿来?”

她挺起身子。“我是个有憧憬的女人,结果反倒糊里糊涂地成了债务人。你能想象我得知父亲负债后遭忽视的滋味吗?债主在我父亲尸骨未寒时就上门来讨债,我失去了一切。那么,我就应该像乞丐般来请求你收留我吗?我以为你关心我,相信你会……去你的,我为什么要对你承认这个!”她的话语像投石般丢向我。我知道她的眼神燃烧着,双颊泛红。“我以为你会娶我,会想和我计划未来。我想为这贡献些什么,而不是身无分文地失去前景。我想象着我们开了一间小店,店里有着我的蜡烛、药草和蜂蜜,而你那文书的技艺……所以我投靠表哥借钱,但他也没钱,反而安排我到泥泞湾和他哥哥福林特谈谈。我已经告诉了你整件事是如何收场的。后来我搭渔船一路回到这里,‘新来的’,我像丧家之犬般回到公鹿堡,当天就放下尊严来这找你,却发现自己有多蠢,也明白你如何假装和欺骗我。你是个混蛋,‘新来的’,你是。”

我听到一阵怪声,试着弄清楚是什么。然后,我知道莫莉哭了,伴随着她的呼吸啜泣着。我知道如果我试着起身走向她,准会脸朝地上跌倒。或者,如果我对她伸出双手,她就会把我打倒。所以,我还是像个傻呼呼的醉汉重复之前的问题:“那么,阿玉呢?你怎么这么容易就跟他走?为什么不先来找我?”

“我告诉你了!他是我表哥,你这个白痴!”她的愤怒在泪中燃烧,“当你有麻烦时,你就会找亲人帮你。我向他求助,而他也把我带到他家的农场帮忙收成。”一阵寂静来临,然后,她冷淡且怀疑地说:“你觉得呢?我是那种脚踏两条船的女人吗?我让你追求我,然后又和别人交往?”

“不。我没那么说。”

“你当然有。”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恍然大悟般,“你就像我父亲一样,总认为我在说谎,只因为他自己不断在撒谎。‘哦,我没醉。’,他在浑身发臭又站不稳的时候说没醉。还有你那愚蠢的故事,‘我梦到你在泥泞湾。’,城里每个人都知道我去了泥泞湾,或许你今晚坐在某个酒馆的时候,就听到了完整的故事。”

“不。我没有,莫莉。你要相信我。”我抓住床上的毛毯让自己挺直,她转身背对着我。

“不。我不相信你!我不需要再相信任何人。”她像陷入沉思般停了下来,“你知道,从前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在我遇到你之前。”她的声音奇怪地平静下来。“在春季庆上,我向父亲要了几个铜板,想看看摊子上都在卖些什么,结果他赏了我一个耳光,还说要是他就不会把钱浪费在那些愚蠢的东西上面,接着就把我锁在店里自己跑出去喝酒,但我还是知道如何逃脱。我回到摊子那儿看看,有个人摆着摊在用水晶占卜。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把水晶就着烛光,看着你脸上反射出的各色光芒来帮你算命。”她停了下来。

“我知道。”我回应着她的沉默。我知道她说的这类乡野术法巫师,也看过各种颜色的光在一个斗鸡眼女人的脸上舞动。现在我只希望看清楚莫莉,想着如果能看着她的双眼,就可以让她明白我说的句句是实言。我企盼着勇敢地站起来走向她,试着再抱抱她,但她认为我醉了,而我也明白我极有可能会跌倒,我怎么也无法在她面前再度羞辱自己。

“很多女孩和妇女都来算命,但我没钱,所以只能在一旁看着。但后来有位老人注意到我,我猜他觉得我很害羞。他问我要不要知道我的命运,我就开始哭了,因为我想知道却身无分文。然后,渔妇布瑞娜笑了出来,说我根本不用花钱知道我的命运,因为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我的命运了。我是酒鬼的女儿,会成为酒鬼的妻子,然后生出一群酒鬼。”她耳语道,“每个人都笑了,就连那位老人也是。”

“莫莉。”我说道。我想她没听到。

“我还是身无分文,”她缓缓地说道,“但至少我知道我不会成为酒鬼的妻子,也不会和那样的人交朋友。”

“你得听我解释。这样对我不公平!”我那不听使唤的舌头含糊地吐出我的话。“我……”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一阵颤抖浇灭了我的热情。但我可不愿再这么容易就失去她。我起身勉强踏出两步,地板在我身后一阵摇晃,我又跌倒跪了下来。我待了一会儿,头像只狗似的悬着。如果我还能找到她的话,我想她不会为我的爬行觉得感动,反而可能会踹我一脚。想着想着我就费劲地爬回床上去。我没换衣服,只拉着毛毯的边缘盖住全身。我的视线黯淡了,周围一片黑暗,我合上了眼,但没有立刻入睡,反而躺在那儿想着去年夏天我是多么地傻。我追求一名女子,想着我和一位女孩约会。我是那么在乎三年的年龄差距,但方式全错了。我总觉得她只把我当成一个男孩,没指望我能赢得她的心,所以我就像个不成熟的男孩般行事,却没有尝试让她把我当成男人看待。然后,这男孩伤了她,对,也骗了她,更理所当然地永远失去了她。夜幕低垂,四周黑暗一片,徒留一道漩涡般的火花。

她曾爱过这男孩,而且预见了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我紧抓着这点火花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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