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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进退两难

提到原智和精技,我怀疑每个人都至少拥有一些能力。我曾看见忙碌中的妇女突然起身走到隔壁房间,而宝宝刚好醒来了。难道这不是某方面的精技吗?或者说,我也曾亲眼目睹长期同船的船员间无言的合作。他们像亲密伙伴般不发一语地工作着,船只本身也几乎成为一只活生生的动物,而船员就是她的生命力。其他人对某些动物别有偏好,在装饰盾牌纹饰或替小孩取名字时表达这份感受。原智为人们开启了那样的情感,也容许对所有动物有所体认,但民间传说坚持原智使用者终将牵系着某只动物。有些传说更描述原智使用者终将逐渐成为兽形,最后变成该种动物,而我相信这些传说打消了孩子们了解动物魔法的念头。

我在下午醒来,房里很冷,没有半点炉火,我那汗湿的衣服黏着皮肤。我蹒跚地下楼走到厨房吃了些东西,一出门走向澡堂就开始发抖,然后上楼又走回房间。我躺回床上,因寒冷而发抖。稍后,有人进来跟我说话。我不记得谈话的内容,只记得我还在发抖。这一点也不好受,但我尽可能忽略它。

我在傍晚醒来,壁炉里烧着火,煤斗里放着一排整齐的木柴。有人把一张小桌子搬到我的床边,桌上铺着边缘破旧的绣花布,桌面上放着一盘食物,有面包、肉和奶酪。桌子底下有个酿药草的大锅子,炉火上的超大型水壶正喷着蒸气,等水开了就可以把水倒进锅子里。在壁炉的另一头,浴盆和香皂都摆好了,一件干净的睡衣横放在我的床脚。这不是我以前穿过的,却可能很合身。

我感激的情绪远超过了疑惑。我奋力起床享用这一切,之后感觉好多了。我不再晕眩,反而感受到一股不自然的轻松,但随即就向面包和奶酪屈服了。茶里透着精灵树皮的气味,我立刻怀疑切德是否曾过来叫醒我,但我想不会是他,因为切德只在晚间传唤我。

当我把睡衣往头上套的时候,门静悄悄地开了。弄臣溜进我的房间,穿着他黑白杂色的冬衣,让他那毫无血色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他的服饰由某种丝织布料制成,松散的剪裁使得他看起来活像一根包裹在里面的枝条。他似乎长高也变瘦了,惨白的双眼像往常一样满是惊恐,在没有血色的脸上更是明显。他对着我微笑,然后嘲弄地摆动苍白的粉红舌头。

“你,”我不禁推测,指着房里的东西,“谢谢你。”

“不,”他摇头否认,苍白的头发从帽子底下浮现成光环状,“但我有帮忙。还好你洗过澡了,让我能更轻松地照顾你。真高兴你醒了,但打呼声可真是响亮。”

我不去在意他的评论。“你长大了。”我说道。

“对,你也是,而且你生病了,睡了好久,而你现在醒了,洗过澡也吃饱了。你看起来还是挺糟的,但身上没有臭味了。现在快傍晚了,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我在离开这里时有梦到你。”

他怀疑地看着我:“是吗?好感人哦,可我不能说梦见过你。”

“我很想念你。”我说道,欣赏着弄臣脸上短暂的绯红惊喜。

“多么滑稽。难不成这就是你常装疯卖傻的原因?”

“我想是吧!坐下来,说说我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不能。黠谋国王要见我,也或许他不想见我,而这正是为什么现在我要去见他的原因。当你觉得好一点时,也应该见见他,特别是他没预料到你会出现的时候。”他唐突地转身离去,迅速走出门,又突然靠回来,举起长得离谱的袖子末端的银铃对着我摇,“再见了,蜚滋。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让别人宰了你。”他悄悄关上身后的门。

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帮自己倒了另一杯茶啜饮着,我的房门又打开了。我仰头望了望,希望看见的是弄臣。蕾细瞥了一瞥说:“哦,他醒了!”然后更大声地问道:“你怎么不说你有多累?可把我吓死了,你睡了整整一天。”她不请自来闹哄哄地走进房间,手上拿着干净的床单和毛毯,耐辛夫人也进来了。

“哦,他醒了!”她对蕾细喊着,语气满是狐疑,丝毫忽略我穿着睡衣面对她们所感受的屈辱。耐辛夫人在蕾细忙着整理房间的时候坐在我的床上,而我这斗室实在没什么好大费周章,但蕾细仍堆着肮脏的盘子,拨弄着炉火,还对着脏兮兮的洗澡水和乱成一团的衣服念念有词。我远远地站在壁炉旁,看着她把床单拆下来换上新的,一边收集我的脏衣服,一边轻蔑地嗅着,然后带着战利品走出房门。

“我是准备整理那些的。”我困窘地喃喃说道,但耐辛夫人并没有注意到。她充满威严地指着床铺,而我只得不情愿地钻进被窝,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处于劣势,她却俯身将我身边的床罩塞好,让我觉得更糗。

“关于莫莉,”她忽然宣布,“你那天晚上的举动真是该骂。你利用你的虚弱勾引她进房里,然后用不实的指控惹恼她。蜚滋,这我可不允许。如果你不是病得那么重,我早就对你发火了,我真是对你大失所望。对于你如何欺骗那位可怜的女孩,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所以我只想说这不会再发生了。你应该表现出对她的尊重,在各方面都应如此。”

莫莉和我之间的小误会忽然成了一件严重的事情。“这里面有些事情搞错了。”我说道,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信满满而且镇定,“莫莉和我需要把事情理清,而且得私下谈一谈。为了让你安心,我向你保证,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别忘了你是谁。王子的儿子不会……”

“蜚滋,”我坚定地提醒她,“我是蜚滋骏骑,骏骑的私生子。”耐辛露出受伤害的神情,我也再度感觉到自己离开公鹿堡之后的巨大转变。我已不再是任凭她监督指正的男孩了,但在她眼中却还是以前的样子。我仍试着缓和语调说明,“不是骏骑的合法生子,我的夫人,只是你丈夫的私生子。”

她坐在我的床脚望着我,棕色的双眼直直地注视着我,从她的飘乎失神中,我看见了一个能承担更多痛苦和遗憾的灵魂:“你认为我能忘掉吗?”

正当我寻找答案时,我的声音却在喉咙中消逝,而蕾细的归来拯救了我。她找来两名男仆和几个小男孩,让他们把我的脏水和盘子拿走,自己则摆出了一小盘糕点和两个茶杯,计量着新酿的药草,好泡另一壶茶。耐辛和我直到这群仆人离开后才打破沉默,而蕾细泡好茶倒进所有的杯子后,以她那如影随形的喋喋不休在房里安顿好自己。

“这正是因为你的身份,所以这不只是个误会。”耐辛回到主题,好像我从不敢打岔似的继续说道,“如果你只是费德伦的学徒或是马夫,你就能自由追求和迎娶任何你希望的人选。但你不是,蜚滋骏骑·瞻远,你身上流着皇室血统,就算是私生子也一样。”她的语气略微颤抖,“有这血统的人一定要遵从特定习俗,也有特定判断事情的标准。想想你自己在皇室的位置。你一定要国王的许可才能结婚,你当然也知道这个。为了尊重黠谋国王,你必须事先告知他你想找个伴,他才会仔细思考这件事,然后告诉你他是满意或不满意。他会思考的。这是你结婚的好时机吗?对王位有利吗?这样的搭配是可以接受的,或是容易引起丑闻?这样的交往会干扰到你的职责吗?皇室可以接受这位女士的血缘吗?国王希望你有下一代吗?”

她的每个问题都让我感到相当惊讶,我只得躺回枕头上瞪着床铺的吊饰。我从未真正追求过莫莉,只是从儿时玩伴的关系进展到进一步的友谊。我知道自己内心想让这件事情过去,我的头脑却从不停止思考,而她轻而易举就看出来了。

“最好也记住,蜚滋骏骑,你已对另一人发誓,你的生命早已属于国王。如果你和莫莉结婚,能带给她什么?丈夫的离去?别无所求的片段时光?对国王立誓的人没什么机会把时间分给生命中的其他人。”泪水忽然从她眼中流出来,“有些女人愿意接受男人忠实的给予,并因此感到满足,但对其他人来说就不够了,永远都不够。你必须……”她好像从口中挤出这些字句,而且满脸迟疑。“你一定要考虑到,你不能在一匹马的背上放两个马鞍,不论这匹马是多么愿意……”她的声音在最后几个字里消失,像遭受伤害般闭上双眼。然后,她吸了一口气,不想停似地迅速继续:“另一个考量,蜚滋骏骑。莫莉是,或曾经是个有理想的女子。她会做生意而且对商场了如指掌,我想经过一段受雇时间之后,她就有能力重新建立自己的事业。但你呢?你能带给她什么?你写得一手好字,但没有文书的完备技巧。你是个马厩好帮手,但那并非是你的谋生方式。你是王子的私生子,住在城堡中衣食无缺,但没有固定的津贴。这对一个人来说或许是个舒适的房间,但你指望带莫莉过来一起生活吗?还是你真相信国王会准许你离开公鹿堡?如果他准了,又如何呢?你会和你的妻子靠她辛苦赚的钱共同生活,然后自己什么都不做吗?还是你乐意向她学习做生意,成为她的得力助手?”

她终于停了下来,不期待我回答任何问题,而我连试也没试。她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你的行为就像个毫不思考的男孩。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我们一定要确定事情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尤其是莫莉。你在皇室宫廷的谣言和阴谋中成长,但她不是,难道你会让别人说她是你的妾,或是更糟糕,公鹿堡妓女?长久以来,公鹿堡一直是男性的宫廷。欲念王后是……王后,但她不像坚贞王后那样把宫廷当一回事。公鹿堡如今又有了王后,情况已经不一样了,你也会发现的。如果你真希望莫莉成为你的妻子,她一定得一步一步融入宫廷生活,否则她会觉得自己是礼貌点头人群中的局外人。我老实跟你说,蜚滋骏骑,我并不是对你残酷,但我现在表现残酷,总比让莫莉此生都被人冷酷对待好多了。”她如此平静地说着,双眼的视线从未离开我的脸庞。

她等待我的回答,接着我无助地发问:“那我该怎么做?”

她低头看了看她的双手,然后再度看着我的双眼。“现在什么也别做,我是认真的。我让莫莉成为我的女仆,而且尽力教导她宫廷的一切。她是位好学生,而当她教我药草和调香时,可就是最令人愉快的老师了。我让费德伦教她写字,这可是她最热衷的事情呢!不过,事情现在就应该是这样子。她一定得让宫廷的侍女们接受她,把她视为我的一位贵族侍女,而非私生子的女人。过一段时间,你就可以找她,但现在最好别单独见她,甚至要打消想见她的念头。”

“但我必须单独和她谈谈,简短的谈一谈就好,然后我保证会遵从你的规定。她认为我蓄意欺骗她,耐辛。她觉得我昨夜喝醉了,而我得解释……”

但是,我还来不及说出下句话,耐辛就摇摇头,然后继续说下去,让我只得结结巴巴地停下来。“我们已经听到谣言了,她来这儿找你,还有人也对此说了闲话。我破除了谣言,向大家保证莫莉是因为现在有困难才来这里,而且她的母亲曾在坚贞王后的宫廷为海乐夫人跑腿。因为这千真万确,所以她大可来找我,海乐夫人难道不是我来到公鹿堡之后的第一位朋友吗?”

“你认识莫莉的母亲?”我好奇地问道。

“不算是。她在我来公鹿堡之前就离开这里,嫁给了一位制烛商,但我的确认识海乐夫人,而且她对我很好。”她不理会我的问题。

“但是,难道我不能到你房里和她私下谈谈,然后……”

“我不容许丑闻!”她坚决地宣称,“我不会引发丑闻。蜚滋,你在宫廷有敌人,而我不会让莫莉成为他们为了伤害你而选择的牺牲品。就这样,我讲得够清楚了吧?”

她说得很清楚,尤其是那些我原本以为她不知道的事。她对我的敌人有多了解?她是否觉得这些仅仅是社交?虽然这些纷扰在宫廷里已经闹翻天了。我想到帝尊和他狡猾的俏皮话,也想到了他在餐宴中如何转换柔和的语气和食客们聊天,让他们假惺惺地彼此嘻笑,并且轻声对王子的批评发表意见。我想着该如何杀了他。

“看你的下巴就知道你懂了。”耐辛起身将茶杯放回桌上,“蕾细,我想现在应该让蜚滋骏骑休息了。”

“请你至少告诉她不要生我的气,”我求她,“告诉她我昨夜没醉,告诉她我从未想要欺骗她或伤害她。”

“我不会传话的!蕾细,你也不准!别以为我没看到你们俩互使眼色。记住,蜚滋骏骑,我相信你是懂得礼数的。这位女制烛商师傅并不认识你,事情就该这样。我们走吧,蕾细。蜚滋骏骑,我希望你今晚能休息一下。”

她们离开了我。虽然我试着捕捉蕾细的眼神并且赢得她的协助,但她拒绝看我。门在她们身后关上,我只得躺回到枕头上。我试着不让我的心弦为了耐辛对我的限制而拨动,她这些规矩很恼人,但她是对的。我只希望莫莉把我的行为当成不经大脑的胡闹,而非欺骗或默许的纵容。

我起身拨动炉火,然后坐在壁炉上看着我的房间。在群山王国生活了几个月之后,这儿看起来的确像个苍凉之地。房里衣橱的装饰只是一块满是尘埃、描绘睿智国王和古灵友好的织锦挂毯,如同我床脚的杉木柜般搭配着房间。我用批判的眼神仰视着织锦挂毯,它既老旧又遭虫害,这就是为何将它放逐于此的原因。如果在我小的时候看到它,可会让我做恶梦。挂毯以旧式风格编织而成,睿智国王看起来过于高挑,而古灵一点也不像我所见过的任何生物。他们凸出的肩上似乎长着翅膀,或许这也代表环绕在双肩的光环。我靠着壁炉细细打量着他们。

我打瞌睡了,醒来时肩上有张草图。壁炉边通往切德地盘的密门诱人地敞开着,我僵硬地起身,伸伸懒腰然后沿着石板阶梯上楼。就像多年前初次造访般,我穿着睡衣。当时,我跟随一位有着麻子脸和如鹰般明亮尖锐双眼的老人走着,他的样子可真吓人。他教我如何杀人,也无言地成了我的朋友,而这两者我都接受。

石板的阶梯冰冷,墙上的烛台依然有蜘蛛网、灰尘和煤灰,可以想见这阶梯无人清扫,切德住的地方也是。这儿就像往常般混乱、肮脏但舒适。在房里的一端有着他工作用的壁炉、光溜溜的石板地和巨大的桌子。桌面依然凌乱如昔,研钵和研杵、黏答答的盘子里装着给黄鼠狼偷溜吃的肉屑、放干药草的锅子、石板和卷轴、汤匙和钳子,还有烧得焦黑的壶子,仍散发着浓烈的烟味,萦绕整个房间。

但切德不在这里。不,他在房间的另一头,那儿有张带坐垫的大椅子,面对着壁炉内舞动的炉火。地板上的地毯层层堆栈,一张雕工精细的桌子上摆着盛满秋季苹果的碗,和装着夏酒的有塞玻璃瓶。切德端坐在椅子上,捧着半展开的卷轴,就着灯光阅读。他看东西的时候,拿得比以前更远了吗?他削瘦的手臂更枯槁了吗?我不禁纳闷他是否在我远离的这几个月变老了,还是我以前没仔细注意他?他那灰色的毛料长袍如往常般端整,长长的灰发盖住袍子的双肩,看起来是相同的颜色。按照惯例,我静悄悄地站着,直到他纡尊地抬起头来看到我。有些事物变了,另一些却没变。

他终于放下卷轴朝我这里看。他有着绿色的双眼,总在他那属于瞻远家族的面容上绽放着惊喜的光亮。尽管他的脸和手臂上满布脓包般的痘疤,但他私生子的血统几乎和我一样显而易见。我想我应该可以称呼他为伯公,但我们的师徒关系显然比血亲还亲近。他从头到脚看着我,让我不自觉地在他仔细的观察下站得更直。他的声音如下令般严肃:“小子,走到灯光下。”

我心领神会地前进了十几步,让他如研究卷轴般细细端详着我。“如果我们是野心勃勃的叛国贼,你和我,我们就能让人民从你身上看到骏骑的影子,而我能教你如何像他一样站立,你走路的样子已经和他一样了。我还能教你如何在脸上加皱纹,让你看起来更老。你和他差不多高,可以学学他的口头禅和他笑的样子。渐渐地,我们就能悄悄集合力量,让他们觉察不到自己是如何失败的。然后有一天,我们就能夺权。”

他停了下来。

我缓缓地摇头,然后我们相视而笑,我走过去坐在他脚边的壁炉石头上,炉火在我背后散发着温暖,舒服极了。

“这是我的本领,我想。”他叹口气,啜饮着酒,“我必须想到这些事情,因为我知道其他人也会想到。迟早有一天,一些微不足道的贵族们会相信这是前所未有的想法,然后带着它来见你。等着瞧吧,看看我说得对不对。”

“我希望你错了。我受够了阴谋,切德,况且我在棋局中的表现也没有如同预期一般好。”

“以和你交手的人来看,你做得不错,而且你活下来了。”他透过我看着炉火。有个问题几乎显而易见地悬在我们之间,那就是为什么黠谋国王会告诉帝尊说,我是他训练的刺客?他为什么让我向一位想杀我的人通报和接受指令?难道他把我出卖给帝尊,好用来消除帝尊其他的不满?如果我是个用来牺牲的抵押品,难道就得像一个诱饵般被吊起来,让这位年轻王子消遣?我想连切德也无法回答我所有的问题,而问这些就等于全然背叛我们宣示成为吾王子民的誓言。多年以前,我们就发誓将生命献给黠谋以保护皇室。我们不能问他将选择如何调用我们,那样想的话就成了叛国。

所以,切德举起夏酒替我倒在一个空杯子里。我们简短交谈了些只对我们来说有意义的事情,而这真是难能可贵。我问起黄鼠狼偷溜,然后他就吞吞吐吐地对大鼻子的死表达同情。他问了几个问题,让我知道他对我和惟真私底下的回报和马厩的谣言都了如指掌。切德也简单地跟我提到了有关堡里那些比较不重要的闲话,还有我不在时的那些中下阶级之间所发生的琐事。但当我问起他对我们的王妃珂翠肯的看法时,他的脸色变了。

“她面临着一条艰苦的道路。她来到一个没有王后的宫廷,就连她自己都还不是王后。她在艰困时期来到这里,一个内忧外患交织的王国。但是,她最大的困境是她来到这个宫廷,而宫廷不了解她对皇室的概念。为了纪念她的到来,宫廷里举办了一场场盛宴和聚会,而她恰恰被这些困住了。她习惯走入人群,亲自照顾花园、编织和冶炼打造金属、排解纠纷,以及牺牲自己以免人民受苦,但在这里却发现她的社会完全属于贵族和有钱有势的人。她不明白这些聚会的目的不过是消耗酒和异国食物,以及炫耀衣着的昂贵布料和浮夸的珠宝,所以她‘表现不佳’。她是位俊俏的女子,也有她个人行事的风格,但她的身材却过于高大健壮,超越了公鹿堡的妇女,就像是猎人勇猛的坐骑。她心地善良,而我却不知道她是否能愉快胜任。小子,说真的,我蛮同情她的。她独自来到这里,而随行的人早就回到群山里了,所以,除了那些希望获取她偏爱的人刻意讨好之外,她还是非常寂寞。”

“还有惟真,”我烦恼地问道,“难道他对她的寂寞置之不理,没教她我们的生活方式吗?”

“惟真没什么时间陪她,”切德直言不讳,“他试着在婚约安排好之前对黠谋解释,但我们没听他的。黠谋和我只管她带来的政治优势,而我也忘了将会有名女子日复一日地待在这宫廷里。惟真也忙坏了,如果他们只是普通的男女,时间一久自然会对对方真诚关怀,但此时此刻他们必须竭尽所能维持表象,很快地,大家也会要求继承人的诞生。他们没时间了解彼此,更别说关怀对方了。”他一定看出我脸上的痛苦,他补充道:“那是皇室的一贯作风,小子,只有骏骑和耐辛是例外。他们不顾政治优势,只管过得快乐。从未有王储为了爱而结婚。我相信你应该听过很多人说这整件事有多愚蠢。”

“而且我一直纳闷他是否在乎。”

“他付出了代价,”切德平静地说道,“虽然我不认为他后悔,但他毕竟是王储,你可没他那样的地位。”

这就是了。我怀疑他知道一切,而指望他不说出来是徒劳无功的。我感觉一股缓慢的红晕浮上了我的脸。“莫莉。”

他缓缓点头。“这是属于市井小民的事儿,而你当时也只是个男孩,那不重要,但你现在是成人了。当她来这里找你时,大家就开始议论纷纷。耐辛很了不起地制止了谣言而且掌握了大局。换成是我,可不知道要如何安置这名女子,但耐辛处理得真好。”

“这名女子……”我痛苦地重复着。如果他说“这名妓女”,我或许不会觉得如此尖锐。“切德,你误会她、也误会我了。我们在很久以前原是朋友,至于是谁的错……是我把事情搞砸了,而不是莫莉。我总想着在镇里结交的那群朋友,这段‘新来的’时光是属于我的。”我结巴地停住,只听见我愚蠢的话语。

“你觉得你能过两种生活吗?”切德的声音轻细但不温和,“我们都属于国王,小子,吾王子民,我们的人生也属于他,无论是睡着或醒着,分分秒秒,每一天都属于他。你没时间管自己的事情,只有他的事。”

我微微移动,端详着炉火,在火光中想着我所认识的切德。我在这里的黑暗中遇到他,在这间孤寂的房里与他见面。我从未看他出门逛逛公鹿堡,也没有人对我提起他的名字。有时,他会假扮成百里香夫人冒险外出。我们曾经一起骑着马在黑夜中奔驰,在冶炼镇经历王国中第一次的恐怖冶炼,但这也是国王的命令,那么切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一间卧房、好酒和食物,加上黄鼠狼作伴。他是黠谋的哥哥,但身为私生子,他无法登基成为国王。难道,他的人生正预示着我的人生?

“不。”

我没说话,但当我注视着切德的脸庞时,他就猜到了我的心思。“是我选择了这样的人生。小子,那次药剂意外爆炸,让我浑身疤痕累累。我曾经很英俊,也很自负,几乎像帝尊那样自负。当我毁容时,真希望自己就这么死去。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个月,等我走出来时,就得把自己乔装起来,那时候我还没有乔装成百里香夫人。不,只是遮住脸和双手让别人认不出来。我离开了公鹿堡,而且离开了好长一段时间。当我回来时,那曾经的英俊男子已不复存在。原来的自己已经死了,这反而对这个家族更有帮助。这故事说来话长,小子,但我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并非黠谋强迫的。你的未来或许不同,但别妄想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

好奇心刺激了我。“这就是为什么骏骑和惟真知道你,而帝尊却毫不知情?”

切德怪异地微笑着。“对这两位年长的小子来说,如果你相信,我犹如慈祥的继伯父。我用某些方式照顾他们,但当我毁容之后就躲得远远的。帝尊从来不认得我,因为他母亲深深恐惧着满脸痘疤的人,我想她相信所有关于麻脸人的传说,也就是灾难和不幸的通报者,也因此对有缺陷的人持有一种迷信般的畏惧。你可以从帝尊对弄臣的反应中看出来,她绝不会让畸形足或缺了一两只手指头的人当女仆。所以,当我回来的时候,没人把我介绍给这位夫人或是她的孩子。当骏骑成为黠谋的王储时,黠谋把我的事情告诉了骏骑。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记得我,而且想念我,当天晚上还带惟真来看我。后来我为了这件事训了他一顿,真的很难让他们明白,不是任何时候他们想见我都可以的,这些家伙。”他摇摇头为着回忆而微笑,而我把话题转回自己身上。

“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切德嘟着嘴啜饮着酒,思索着说道:“以现在来说,耐辛给了你很好的忠告,你得忽略或避开莫莉,但不要太明显。把她当成新来的厨房女仆,如果遇到的话,对她亲切有礼,但不要像熟人般热情,也不要刻意地去找她。把你的精力投注在王妃那儿,惟真会对你分散她的注意力而感到高兴,而珂翠肯也会乐意看到一张友善的脸。还有,如果你想赢得娶莫莉为妻的许可,王妃可望成为你的得力战友。当你逗珂翠肯开心时,也顺便照顾照顾她,记住有人并不认同惟真拥有继承人,也会有人不怎么愿意见到你有孩子,所以得小心谨慎,随时提高警觉。”

“就这样?”我气馁地问道。

“不。休息一下吧!死根是帝尊用来对付你的东西?”我点点头,而他摇摇头着眼睛。然后,他直接了当地看着我的脸。“你还年轻,或许可以复原,很有可能。我看过另一个人活下来了,但他下半辈子都在发抖,而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蛛丝马迹。这并不明显,只有熟悉你的人才看得出来。但是,别把自己累坏了,疲倦会让你发抖和视线模糊,给自己压力就会让你病发。你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弱点,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让你的弱点显现出来。”

“这就是茶里面有精灵树皮的原因?”我毫无必要地问着。

他对着我扬起眉毛:“茶?”

“或许是弄臣的杰作,我一醒来就看到房里有食物和茶……”

“那么如果是帝尊的杰作呢?”

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我可能遭下毒了。”

“但你没有,这次没有。不,这不是我,也不是弄臣,是蕾细。人真是不可貌相。弄臣发现了你,而他因为某些缘故把事情告诉了耐辛,当她变得紧张不安时,蕾细悄悄地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我想,她觉得你和她的女主人一样脑袋少根筋,给她一点点机会,她就来打理你的生活。她的用意虽好,但你不能让她这样下去,蜚滋。一名刺客需要隐私,在你的房门上装个门闩吧!”

“蜚滋?”我纳闷地大声说道。

“这是你的名字,蜚滋骏骑。看来它似乎像断了线的风筝般让你感到陌生。但我现在要开始用它了,我实在厌倦‘小子’这称呼。”

我低下头。我们接着谈论别的事情,距离天亮还有一小时左右,我才离开他那没窗户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里,躺回床上,但一点也不想睡。我总是压抑着在宫廷身不由己的愤怒中,而如今它已闷在我心里让我无法休息。我丢开毛毯,下床走到公鹿堡城。

水面上寒冷而清新的风,如同打在脸上潮湿的巴掌般湿冷。我把斗蓬拉得更紧,并且罩上兜帽。我轻快地走着,在陡峭的路上避免踩到结冰的地方,一路往城里走。我试着不去想,但我澎湃的血液不但没暖和我的身子,反而使我的愤怒加温,我的思绪也像一匹奔驰的驯马般舞动着。

当我第一次来到公鹿堡城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忙碌肮脏的小地方,虽然它在过去十年已形成了一股精于世故的虚饰,但它的本质再俭朴不过了。这个城依附着公鹿堡下的山崖,山崖向下延伸成岩岸,而仓库和棚子都建造在码头和桩基上面。在公鹿堡下方受防护的深水停泊处,吸引着商船和商人。往北方走去,在公鹿河与海的交会处,有着更柔缓的海滩,宽敞的河流载送大商船向内驶入内陆王国。离河口最近的地方很容易发生水灾,而船只停泊处因河流的瞬息万变而不可预测。所以,公鹿堡人民在港口上方陡峭的山崖上,如同蛋崖上的鸟般群居着。狭窄不平的石板街道,来回地绕着这险峻的地形,直到延伸至海里。房屋、商店和客栈谦卑地依附着山崖表面,努力地不想妨碍随时会出现的风。山崖的地势愈高,就有愈来愈多华丽炫饰的木造住家和商店,地基深深切入山崖的石头中,但我可不熟悉这样的社会阶层。我必须像个孩子般,在紧逼水边的简陋商店和水手客栈间跑着玩着。

当我来到公鹿堡城这个区域时,回想着如果莫莉和我没有成为朋友,对我们来说都比现在好。这是多么的讽刺!我已损坏了她的名誉,而且如果我继续注意着她,她就可能成为帝尊谋害的目标。对我来说,相信她为了别人无牵无挂地离开我,和如今知道她认为我欺骗她的痛苦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从苍凉的记忆中走出来,发觉不听使唤的双脚已把我带到她的蜡烛店门口。现在,这是一家茶和药草店,而我纳闷着莫莉的蜂窝后来怎样了。我感到一阵极度的痛苦,我似乎能体会到莫莉流离失所的怅然,一定比我的忧愁还痛苦十倍,不,还痛苦百倍。我这么容易就接受莫莉因为丧父,赔上生存和前途的事实。这么容易就接受了她在公鹿堡当女仆的事实。一位仆人。我咬着牙继续前进。

我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尽管内心苍凉,我仍注意到这儿在过去六个月里的巨大转变。即使在这寒冷的冬天里,这里依然人声鼎沸。建造船只聚集了来工作的人群,而人愈多就表示生意愈多。我在一个小酒馆前停下来,这儿曾是莫莉、德克、凯瑞和我三不五时共饮白兰地的地方,最廉价的黑莓白兰地是我们常点的酒。我独自坐着静静地喝着啤酒,却从身旁的聒噪知道了不少事情。公鹿堡不但因造船而繁荣,惟真也正召集水手航行战舰,而来自沿海大公国的众多男女都热烈地响应。有人为了泄恨而来,他们想为那些在冶炼镇牺牲的人们复仇。其他人为了冒险、战利品而来,更有人是因为在荒芜的村庄里,毫无前途可言而来到此地。有些人来自捕鱼或生意人的家庭,航行过也懂得航海技术,而其他人曾是荒芜村庄里的牧羊人和农夫。这都无关紧要。所有人都来到公鹿堡城,亟欲让红船淌血。

现在,许多人住在以前的仓库里。公鹿堡的兵器师傅浩得,训练大家如何使用武器,精选出她认为适合在惟真的战舰上工作的人,其他人就充当步兵。还有更多人挤在城镇、客栈、小酒馆和小吃摊上。我也听到了些抱怨,有些战舰的征员是移民来的外岛人,也被侵袭我们海岸的红船害得流离失所。他们也声称亟欲报复,但六大公国里没什么人信任他们,而有些店家也拒绝做他们的生意,以免为忙碌的酒吧招来险恶的暗流。人们窃窃私语着一位几天前在码头遭殴打的外岛人,但没有人通知镇里的巡守员。大家的猜测变得愈来愈负面,说那群外岛人是间谍,而把他们烧死会是个明智的预防措施。我无法再消化这些消息,随即离开了小酒馆,难道我走到哪里都无法避开怀疑和阴谋,就连一个小时的清静都没有?

我独自走在冬意盎然的街道上。一股猛烈的风吹起,强风毫不留情地徘徊在弯曲的街道,就快下雪了。同样地,一阵愤怒的寒冷在我的体内剧烈绞扭着,从愤怒、愤恨、无助又回到愤怒,形成一股无法承受的压力。他们无权如此对我,我不是生来成为他们的工具。我有权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成为我应该成为的人。难道他们觉得可以强迫我照他们的意愿行事,随心所欲地利用我,而我永远不会还击?不,时候会到的。我反击的时候会到的。

有位头戴兜帽的男子急急忙忙地朝我走来,当他仰头一瞥时,我们的眼神相遇了。他脸色发白地转过身去,急忙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嗯,他是该这么做。我的愤怒形成了无法承受的盛怒,风吹着我的头发让我觉得更冷,我大步地走得更快,而怨恨的力量也加剧起来,如同鲜血的气味般引诱着我跟随。

我转过一个角落,发现自己走到市场里。可怜的商人因为强风的威胁,纷纷用毛毯和草席打包货品,摊贩则收拾起百叶窗。我快步穿越他们,人们也纷纷让开一条路让我快速通过,我可一点也不在乎他们是如何瞪着我的。

我来到卖动物的摊子前,仿佛和自己面对着面。枯瘦的它有着凄凉黑暗的双眼,骇人似的盯着我瞧,怨恨的浪潮在它发出的声响中翻搅波动着,而我们的心跳韵律一致。我感觉上唇抽动,就像咆哮般露出我那可怜的人类牙齿。我挺了挺我的五官,强压下饱经蹂躏的情绪,但笼子里脏灰色毛的小狼仍瞪着我,张开黑色的双唇露出所有的牙齿。我恨你们,恨你们所有的人。来,靠过来。我要杀了你,在把你们肢解后撕裂你们的喉咙,嚼食你们的内脏。我恨你们。

“你需要什么吗?”

“血,”我平静地说着,“我要你的血。”

“什么?”

我将双眼的视线由小狼转移到那个人身上。以埃尔之名,他实在臭得可怕,浑身散发出浓烈的臭味。我闻到汗湿、发臭的食物和他身上排泄物的怪味。他身上裹着的破烂兽皮也发出阵阵恶臭。他有着像貂一般的小眼睛、冷酷肮脏的双手,腰带上挂着镶着黄铜的橡木手杖。我强忍着不把他那该死的手杖抢过来,然后把他的脑袋打烂让脑浆溅出来。他那穿着厚靴子的双脚不断踢着,走着走着就逼近我了,而我拉紧斗蓬克制自己别把他给杀了。

“狼,”我尽力说出来,用呛到似的喉音说着,“我需要这匹狼。”

“你确定吗,小子?它很坏的。”他用脚拨弄着笼子,而我跳了过去,牙齿咬着木条,鼻子又受伤了,但我并不在乎。如果我能吃他一小块肉,我就会撕下他的皮肉,或者紧抓不放。

不。回去,滚出我的脑袋。我摇摇头甩掉这想法,而这商人一定觉得我很奇怪。“我知道我需要什么。”我冷漠地回答,抗拒这匹狼的种种情绪。

“你要吗?”这人瞪着我,估算着我可以出多少钱。我过小的衣服令他不悦,而我对他来说也年轻了些,但我推测他已经抓了这狼一段时间了,想要趁它还是幼狼的时候卖掉它。现在,既然狼崽儿得不到它所需要的更多食物,这人可能会听任我出价然后卖掉它。正合我意,因为我没多少钱。“你要它做什么?”他随口问道。

“斗兽用。”我漫不经心地说道,“它看起来骨瘦如柴,不过可能还有点精力。”

这匹狼忽然顶撞着木条,张大嘴巴,牙齿闪闪发光。我要杀了他们,全都要杀光,把他们的喉咙挖出来,开膛破肚……

安静点,如果你想得到自由。我在心里促使它像遭蜂螫般跳了回去,退到远远的笼子角落蜷缩着,露出牙齿,尾巴藏在两腿之间,不确定的疑虑淹没着它。

“像狗一样打架?哦,它挺在行的。”这商人又用穿着厚靴的脚拨弄着笼子,但狼儿没反应。“它会帮你赢得一大笔钱,它可比狼獾还凶狠哪!”他更用力踢着笼子,狼也更加畏缩。

“嗯,它看起来真有那么回事。”我轻蔑地说道。我把视线转离开这匹狼,假装已对它失去兴趣。我端详着它身后笼子里的鸟,鸽子们看来受到挺好的照顾,而两只松鸦和一只乌鸦,却挤在满是腐坏肉屑和鸟大便的肮脏笼子里。乌鸦乞丐似的披着凌乱的黑羽毛。慢慢吃这亮眼的“虫子”,我向鸟儿们建议着,或许你们就可以趁机啄开门闩逃出来。乌鸦虚弱地在原处歇息,把头深深埋进羽毛里,但有只松鸦飞到更高的栖木上,开始轻啄拖拉着封紧笼门的门闩,我把视线移回到狼这边。

“我不想让它打斗,只想把它丢进狗群里让狗儿们暖暖身,它们见到一点血光就会想打架。”

“哦,但它会成为你的得力打手。看看这里,这是它一个月前在我身上留下的杰作,我当时试着喂它吃东西,它就攻击我。”他卷起一只袖子,露出满布青紫色伤痕的污秽手腕,伤口仍未痊愈。

我假装有点兴趣地靠近。“看来被感染了。你想自己会失去这只手吗?”

“没有感染,只是痊愈得很慢,就这样。看看这里,小子,暴风雪即将来临。我得把东西收回到我的手推车里,在风雪来临前赶紧离开。好了,你想出价买这匹狼吗?它会成为你的得力打手。”

“它或许可以当熊的诱饵,但仅止于此。我会付给你,嗯,六枚铜币。”我一共有七枚铜币。

“铜币?小子,我们至少是在谈论银币呢!看看这只优秀的动物,喂它一点食物,它就变得更强壮凶猛。光是兽皮就可以让我赚到六枚铜币,现在就拿钱来吧!”

“你最好祈祷在它变得更肮脏之前,你能卖得掉它的兽皮。还有,在它决定把你另一只手咬掉之前。”我更接近笼子催促着它,而这匹狼更畏缩了。“它看来病了,如果我的狗儿们因为杀了它而染病,大人一定会气坏。”我仰望着天空,“暴风雪即将来临,我最好离开这里。”

“一枚银币,小子,然后你就带它走。”

那时,松鸦成功地推开门闩,笼门敞开,它跳到门边在商人和笼子间信步走着,而我从后面传来的声音中听到松鸦跳出来站在鸽子笼上。门开了,我对乌鸦指着。我听到它抖动着可怜的羽毛,我伸手摸到腰带中的钱包,深思熟虑地掂掂重量。“一枚银币?我没有一枚银币。但没关系,真的。我只是明白了我没办法把它带回家,所以最好别买下它。”

在我身后的松鸦飞走了。这商人咒骂了一声,经过我面前走向笼子。我尽量缠住他,接着我们同时跌倒在地。乌鸦来到了笼门边,我把商人甩开,迅速站直,摇着笼子让鸟儿飞向自由的天空。它费力地拍打翅膀,飞到邻近客栈的屋顶上。当商人站稳脚步时,乌鸦已经展开它那羽毛稀疏的翅膀嘲弄般地呱呱叫。

“整个笼子的鸟都飞走了!”他开始责难似地说道,但我抓着斗蓬指着一个破洞。“这可会让我的主人发火!”我夸张地喊着,和他怒目相视。

他抬头望着乌鸦,它膨胀着羽毛抵挡强风,然后躲到烟囱的遮蔽处。他没有再抓到这只鸟,而狼儿忽然在我身后哀鸣着。

“九枚铜币!”商人突然孤注一掷地开价,那天他没卖出任何动物,我敢保证。

“我告诉过你了,我没办法带它回家!”我回应着,拉起我的兜帽仰望着天空。“暴风雪来了。”我说道。厚厚湿湿的雪花也开始飘落了下来。这是非常恶劣的天气,雪虽然结冻不了但也很难融化。天亮时,街上会闪着结冰的光芒。我转身离去。

“给我你那该死的六枚铜币!”商人慌乱地怒吼着。

我迟疑地摸索出这些铜币:“你会把它送到我住的地方吗?”他在我发问时把铜币从我手中抢过去。

“你自个儿动手吧,小子,你知道你洗劫了我。”

说完,他拿起鸽子笼放入手推车里,接着是空空如也的乌鸦笼。他忽略了我愤怒的抗议,爬上推车的座位摇晃着小马儿的缰绳。这老家伙拉着破旧的推车离开,走进厚厚的积雪和雾中。周围的市场里空无一人,只看到人们在暴风雨中急忙赶回家,收紧衣领和兜帽,抵抗湿冷的风和飘着的雪。

“现在我要怎么处理你呢?”我问着狼儿。

让我出去,放了我。

我不能,这样不安全。如果我在市中心把狼放出来,会有太多的狗集合起来攻击它,也会有太多的人会为了它的兽皮,或者只因为它是匹狼而射杀它,这样它就无法活着回到森林去。我朝着笼子弯腰,想要举起笼子看看有多重,而它露出牙齿朝我扑过来。

回去!我立刻生气了,愤怒是会感染的。

我要杀了你,你就像他一样,是人类。你会把我关在笼子里,对吧?我要杀了你,把你开膛破肚,扭打你的肠子。

你给我后退!我极力催促着它,而它又畏缩到另一头去了,对我令它困惑的动作咆哮着哀鸣着,但随即远离我,躲在笼子角落。我举起笼子,很重,而它在里面跑来跑去,让这活儿更加艰难。但我抬得动这笼子,只不过没办法走太远太久。然而,如果我抬着这笼子继续走着,我就可以把它带出城。它长大后可能会跟我一样重,但它现在是如此瘦弱,也还年轻,比我第一眼看到它时还年轻。

我提起笼子把它抱在胸前。如果它现在攻击我,可是会得逞的,但它只是哀鸣着躲到远远的角落里,抬着它走可真是个棘手的活儿。

他是怎么抓到你的?

我恨你。

他是怎么抓到你的?

它回想起一个洞穴,还有两位兄弟,和捉鱼给它吃的母亲。然后,一阵血光烟雾之后,它的兄弟和母亲都成了制靴商人发臭的兽皮,而它最后给拖了出来丢进有貂味的笼子里,靠吃腐肉过活。还有仇恨,那是让它茁壮的力量。

如果你的母亲喂你吃鱼,一定是因为你太晚出生的缘故。

它在生我的气。

所有的道路都是上坡路,雪也开始愈积愈厚。我破损的靴子在结冰的卵石路上溜滑着,双肩因笼子突然的重量而弯曲着。我怕自己开始发抖,必须时常停下来休息。当我休息时,坚持拒绝思考我做了些什么,告诉自己我不会牵系着这匹狼或其他动物。我对自己承诺顶多把这小狼喂大,然后在某个地方把它给放了,博瑞屈不用知道,而我也犯不着面对他的不悦。我再度抬起笼子,谁会想到这全身长满疥癣的小动物有这么重?

这不是疥癣,它愤怒地说道。是虫子。笼子里到处都是虫子。

所以,原来我胸口的剧痒不是想象出来的。太好了。我今晚得要再泡一次澡,除非这个冬季我想和跳蚤共眠。

我来到了公鹿堡城边。从这里望过去,只见稀稀落落的房屋,路面更陡峭,而且陡峭多了。我再次把笼子放在积雪的地上,小狼在里面缩成一团,身形瘦小的它,没有怒气也没有怨恨。它饿了,而我做了个决定。

我要把你放出来。我要抱着你走。

它没反应,只是镇定地看着我拨弄门扣,然后把门打开。我以为它会飞快地跑过我身边,在黑夜和飞雪中消失,但它只是在原地蜷缩着。我把手伸进笼子里,抓住它的颈背把它拉出来,不一会儿它就扑在我身上,嘴巴张得大大的要咬我的喉咙。我及时举起手臂,交叉着前臂推挤进它嘴里,抓稳它的颈背,将手臂深深推进它的嘴里,比它想要的还深。它想用后腿把我的肚皮撕裂,但我的紧身短上衣够厚,足以把伤害的程度降到最低。接着我们在雪地上滚啊滚,像疯子般猛咬扭打着,但我有足够的体重也很有力量,加上多年与狗打斗的经验,所以能紧抓它的背部制伏它,而它只得无助地挣扎,头部来回扭动,还用不属于人类的话语咒骂着我。当它精力耗尽时,我俯身向前压着它,抓住它的喉咙,弯着身子瞪着它的双眼。这是它可以理解的肢体语言,我又补充着。我是大狼。你是小狼。你得听我的!

我抓着它,直直瞪着它看,它很快地看往别处,但我仍抓着它,直到它转回来看着我,这才发现它的眼神变了。我放了它起身走远,而它动也不动地躺着。起来。过来这里。它翻身站起来走向我,放低腹部贴在地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当它接近我的时候,侧身倒下来露出肚皮,温和地呜咽着。

过了一会儿,我就心软了。没关系,我们只是需要彼此了解,我不想伤害你。现在过来吧!我伸手抚摸它的胸膛,但当我摸到它的时候,它吠叫着,让我感觉到那闪着红光般的痛苦。

你哪里受伤了?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满怀怒气,手持棍棒把它关进笼子里的人。到处都是。

我试着轻缓柔和地检查着它的全身,只见长年的疥癣和肋骨上的肿块。我起身猛烈地将笼子踢到一旁,它走过来靠着我的腿。我好饿,好冷。它的感觉再度如血般注入我的体内,而当我抚摸它时,很难把我俩的思绪分开。这是因为我对它所受的虐待感到盛怒?还是因为这就是它本身的愤怒?我决定不再思索这无关紧要的问题,小心翼翼地抱它站起来。我将它紧抱在胸前,而不是把它关在笼子里,感觉就没那么重了。它浑身是毛,而且骨头细长,让我懊悔对它用力过猛,但也知道这是它唯一了解的语言。“我会照顾你。”我强迫自己大声说出来。

温暖。它感激地想着,我把斗蓬拉过来盖住它。它的知觉成了我的知觉,我能嗅到自己,比我想闻到的味道还重一千倍。马儿、狗儿、木材燃烧的烟味、啤酒和耐辛的一抹淡淡香水味。我尽全力阻挡它的知觉,紧贴着带它踏上往公鹿堡的路。我知道一间废弃的小木屋,曾经有位养猪人住在里面,就在谷仓后头,但现在没人住了。这间屋子太破旧,也离公鹿堡居民太远了,但这正合我意。我要把它安置在那儿,给它些骨头啃,吃煮熟的稻谷,还有用稻草铺床让它安睡。一两个礼拜,或许一个月之后,它就会恢复体力,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然后,我会带着它到公鹿堡西边,然后放了它。

有肉吗?

我叹了口气。会有的,我对它承诺。从来没有动物能如此全然地感受到我的思绪,或这么清晰地表达它自己的想法。还好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太长。还好它很快就会离开。

温暖,它反驳我。然后把头放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湿湿的鼻子轻轻嗅着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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