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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劈面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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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开会吧。今天是个小型务虚会,是为即将召开的最高层会议做准备。”贺老说。“我先介绍一下与会人员。楚、马、詹、徐四位刚才已经介绍过了。后排各位是旁听的,今天只带耳朵不带嘴巴,也不用介绍了。我只介绍前排人员。”他按着一张名单介绍:天体物理学家李天翔,宇宙学家陈奇,量子物理学家洪力平,气候学家朱天问,宇航专家张明先,古生物学家王清音女士,人类学家冀如海、数学家严博来、心理学家董月霞女士、危机处理专家吴正、科幻作家康不名。对最后这位作家,贺老特地多说了几句,“在国内的类似重要会议上,科幻作家是第一次出席吧。其实不必惊奇,英国科幻作家克拉克一向是美国NASA重要会议的贵宾。”

康不名年过花甲,头发过早地白了,但精神矍铄。他的相貌有显著的特点:耳垂特大,眉毛比较长,使他看起来宛如长眉罗汉。他对贺老点点头,笑着说了两句:“科幻作家的职业优势是可以胡说八道,所以一会儿如果我有建议或意见,请大家不要太当真。当然了,一百句胡说八道中也有那么一两句是对的。”

“噢对了,与会的还有一位记者鱼乐水小姐。我们原没打算邀请新闻界,她是爬树跳进来的。”贺老说这句话时面无表情,听众不知道这是玩笑还是事实,都没有笑,只是好奇地把目光转向鱼乐水。楚天乐笑着悄悄触触鱼的肘子,鱼乐水笑着回触了一下。“既然跳进来了,就作为新闻界的唯一代表吧。当然,鱼记者也必须遵守刚才说的保密约定,你的报道必须在官方公报后发表。”他看看鱼乐水,后者略有点尴尬,连忙点头许诺。

“今天与会的有不少科学的门外汉,包括我,所以希望各位专家发言时尽量浅显一点。为了节省时间,我已经拟了几个问题,请专家们先以此为基础,给出扼要和可靠的回答。时间有限,今天尽量只给结论,不详述中间过程。如果还有上述问题不能涵盖的内容,在此后还有自由发言。”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詹翔身上。“第一个问题,这个楚马发现到底是怎么回事?确定度有多少?”

詹翔起身,走到投影屏幕前:“我和楚、马、徐三位已经做过多次交流,所以我是代表四人发言。先介绍一点必要的背景知识。上世纪20年代,伟大的美国天文学家哈勃发现,遥远天体的光谱都有红移,红移量与星体距我们的距离成正比,从而确认整个宇宙空间在均匀膨胀,这个假说已为科学界公认。这种与空间膨胀有关的光谱红移被称为宇宙学红移。一般来说,它只对十亿光年外的遥远天体才可观测,因为近地天体的宇宙学红移数值极小,被多普勒红蓝移和引力红移覆盖了。后来天文界还确认了宇宙膨胀至今仍在加速,可能是由暗能量所造成的斥力所引起的,因为加速很小,也与此刻的议题无关,我就不说它了。大家只需记住,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温和膨胀的宇宙。”他重复了一遍,“请记住这四个字:温和膨胀。”

大家点点头。他接着说:

“在哈勃公式中,红移量与星体距离的正比关系中有一个比例常数,即哈勃常数,目前公认比较准确的数值是75,即两个距离百万秒差距的星体——即326万光年——其相互退行速度为75千米每秒。如果换算成空间在一维尺度上的年膨胀率,则大致为千亿分之七点六七。由这个膨胀速率倒推,并考虑到相对论效应,可计算出宇宙诞生于137亿年前的一场大爆炸。”他扭头看看后排的人,“这些知识大家都不陌生吧。”

大家都点头。贺老说:“你提到了引力红移和多普勒红蓝移,请再解释一下。”

“噢,我补充几句。光谱红移有三种。第一种,由引力的相对论效应引起的红移称引力红移,它的数值很小。第二种,因星体自身在空间运动所导致的红移或蓝移,称多普勒红蓝移,它与星体相对地球的视向速度有关。可以用一个直观的说法,多普勒红蓝移是因为光源拖着光线后退或前行,把波长拉长或压缩了;第三种,即我刚刚说的因空间膨胀而导致的红移,称为宇宙学红移,此时星体相对它所处的本域空间并无运动,但相对于远空间有运动。所以直观地说,是空间本身的膨胀把光的波长撑大了。这些知识大家都能理解吧。”

听众再次点头。

“但九天前我们忽然接到楚马二人的邮件,通报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所有距离在35光年之内的近地恒星,其光谱在扣除了原有红蓝移值之后都新增了大小不等的蓝移,构成了一个明显以太阳系为中心的异常区域。有异常的恒星包括距我们8.7光年的天狼星,11.4光年的南河三,16光年的牛郎星,26.5光年的织女星,还有很多民众不大熟悉的暗星。其中牛郎星即天鹰座α星的蓝移增量最大。由于各星体蓝移增量的普遍性和一致性——都是指向太阳——可以断定它不是缘于单个星体的视向速度的随机变化,而是由于整片空间的收缩。但收缩空间肯定又是局部的,因为到了牛郎星之外蓝移值逐渐减小,显然只是受本区域收缩的波及,到35光年的北河三和36.7光年的大角星就测不到蓝移了。”他略为停顿,“如果确如我们的推测,蓝移是由该局域空间的收缩引起,并假定收缩率均匀,那么在收缩区域内它的大小应该与距离成正比。这与牛郎星之内的观测值基本符合。”

宇航专家张明先问:“既然这些蓝移是空间收缩所引起,那就应该属于你刚才说的‘宇宙学’的蓝移,对不对?”

“是的,从本质上说是的。我一直谨慎地没用这个名称,是怕引起误解,因为真正的宇宙学红移涵括整个宇宙,而我刚才说的蓝移只发生在很小的局域空间。所以更准确地命名应该是:‘局域空间收缩而导致的光谱蓝移’。”

张明先点点头。詹翔继续说:“我刚才说过,蓝移最大值是在牛郎星,在光谱5000埃处的蓝移达到0.15埃。根据下述公式,”

他在投影屏幕上打出公式:

V=CΔλ/λ1

(式中V为光源速度,C为光速,λ1为光源在静止条件下所发光波的波长,Δλ为接收时刻波长的红移或蓝移量。恒星光谱在Hβ、OⅢ的三条吸收线附近取λ1=5000埃)

“根据这个公式计算得出,牛郎星新增了一个朝向地球的9.21千米每秒的速度。你们也许觉得这个数字不大,但如果拿它与宇宙学红移相比就非常惊人。按哈勃公式计算的牛郎星的红移速度才是0.0004千米每秒,只是上述速度的25000分之一!所以,”他加重了语气,“这是一场暴烈的、可怕的局域空间塌陷,可以称之为暴缩。”

会场里极度安静。

“很难向大家描绘这副图景是什么样子,我只能用一个二维的比喻。”他在屏幕上打出一个缓缓膨胀的气球。“假如这个气球的球面是一个二维宇宙,气球在三维的维度中缓慢膨胀,二维球面也随之膨胀。但忽然伸来一只巨手扣住一片球面并向内挤压,”屏幕上,二维之外伸来的五个手指紧紧扣住一块气球的球面,五个手指向内收紧。“那就是我刚才说的图景了。这片惊人的塌陷太匪夷所思,但这九天来,国家天文台、紫金山天文台,稍后还有世界各地的240家天文台,全都予以证实了。”

徐一凡插话:“我补充一点。宇宙的各种观测数据中,唯有星体视向速度的数据是最可靠的,不存在误差。所以,对这次的局域收缩大家不必怀疑。”

在大家的震惊中,詹翔继续说,“单是已经有的塌缩还不算太可怕,可怕的是其收缩率还是匀加速的。楚马两位已经观测了五年,据他们的资料,牛郎星的蓝移值每年提高约0.01埃,对应的蓝移速度值每年增加0.58千米每秒,这个数值是不是也很小?但它其实相当大,是按哈勃常数所算出的牛郎星红移速度的一千倍!请大家注意,这个0.58千米每秒的速度只是牛郎星每年新增的!对这个增速,各天文台无法立即复核,但我仔细复核过楚马二位的观测纪录,相信它是可靠的。从这些数据反算过去,可以得知空间暴缩大致是自30~32年前开始。”

“这个局域空间塌陷,或者说暴缩,可能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贺老问。

詹翔苦笑着:“毫无头绪啊。我们为此考虑了各种最疯狂的假说,但毫无头绪。最可能的原因是太阳附近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型黑洞,正把35光年以内的星体和空间拉向中心,造成局部塌陷。但这个假设肯定说不通的。首先,如果有这个黑洞,那么越接近黑洞的天体的塌陷速度应该越大,但据观测数据,这片局域空间的收缩率大致是均匀的。再者,这么大的黑洞应该有强烈的吸积效应,有强烈的X射线暴,甚至有可以感受到的重力异常。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太阳系附近一直风平浪静。还有,上面说的蓝移增量都是以标准太阳为基点算出来的,而太阳绕银河系中心有一个相当高的巡行速度,高达220千米每秒。如果有黑洞,那它也应该正好有太阳的巡行速度,才能得出现在的稳定测值。但这个突然出现的黑洞只可能是‘外来者’,它闯入太阳系后就正巧获得和太阳一样的巡行速度?这未免太巧了,基本不可能。”

徐一凡说:“贺老刚才说过尽量只给结论,不要中间过程,但对塌陷原因的研究眼下只能说中间过程,想得出结论恐怕是遥远的事儿。”他困惑地摇头,“确实,我们根本无法想象能有什么原因造成如此暴烈的局部塌陷,塌缩的毫无来由总是给我一个强烈的印象——除非原因是在三维之外的更高维度。我的意思是:可能是更高维度的自然因素,甚至……可能是更高维度的人为干涉。”他自嘲地说,“如果像詹翔那样仅仅把不同维度作为比喻,大家都能接受。但如果把它解释为事变的真正起因,恐怕就不大容易被人接受,比如楚马二位就坚决不同意。不过,福尔摩斯说过一句话:把所有可能的假定都排除后,我们不得不考虑那些看来根本不可能的假定。”

楚天乐看看干爹,后者示意由他发言。楚平静地说:“是谁来揪这个尺度为数十光年的三维球?四维智能生物?它是否类似于一个万能的上帝?从本质上说,这是重犯牛顿把第一推动力归于上帝的错误。我和干爹都不认可宇宙中有一个爱玩气球的上帝。”

他的病情已经影响到口齿,有些话咬字不清。马士奇与他配合默契,凡是咬字不清的地方就及时加以重复。楚天乐说完了,与会的科学家们都没有发表意见,但不少人下意识地点头,显然赞同他对徐的反驳。徐一凡微微摇头,没有再发言。

鱼乐水听他提到玩气球,忽然想到十几年前他专注于吹泡泡的场面,不由得侧过脸注目着他。她想,今天的楚天乐远不是那个自闭小男孩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上帝般的冷静。贺老刚才说自己“过于年轻”而没说楚天乐,应该是已经了解了他的成熟。贺老说:

“简单地说,就是这个局部塌陷来得无缘无故,但塌陷本身无可怀疑。是不是这样?”

詹翔点头:“没错。正是这样。”

“那么,我就要问到最关键的问题了:它会造成人类文明的毁灭吗?如果是,它给人类留出多长时间?”

所有与会人员,特别是后排的人员全都竖起了耳朵。如果说前边的介绍比较虚,比较理论化,普通人还只能看到一个虚浮的幽灵,那么下面它就会“塌缩”成具象的恶魔,变成直接捅入心中的尖刀。詹翔,还有楚、马、徐三人,显然都非常清楚下面回答的份量。他们不愿当“报祸的乌鸦”,但无法躲避落到肩上的责任。詹翔沉默片刻,苦涩地说:

“负责地说,只有先把塌陷原因弄清,才能做出准确的预估。但事态过于紧急,我们又不能坐等那一天。此刻我们只能以已有观测资料为依据来做出粗线条的预测,所以预测有其不确定性,但我们想,大趋势不会错吧。”他看看贺老,后者示意他继续说。“刚才我已经说过,可怕的不是已经有的收缩速度,而是它的加速度。牛郎星每年新增的蓝移速度为0.58千米每秒,它对应的该空间一维收缩率ΔΨ为每年递增亿分之十二。如果这个趋势保持不变,那么,若干年后这片空间的一维收缩将按屏幕上这个公式计算。”

他打出一个公式:

Lt/L0=(1-ΔΨ)(1-2ΔΨ)(1-3ΔΨ)(1-4ΔΨ)……[1-(n-1)ΔΨ]

≈(1-nΔΨ)n/2

“先不说远的,就算算几百年后吧。按眼下的空间收缩加速度,200年后该局部空间的一维尺度将收缩千分之三,也就是说日地距离将拉近千分之三,它将导致地球日照增加千分之六。而且这些数字是以指数形式飞速增加,500年后日照增幅就会达到千分之三十,1000年后超过千分之一百。至于这将造成什么后果,请气候学家朱先生讲讲吧。”

朱天问考虑片刻,简单地说:“这样的光照变化,短时间不要紧,但要不了200年,其累积效应就会导致地球变成一个热地狱,使现有的生态系统完全崩溃。至于热地狱中能否进化出新的生态系统?不大可能,因为变化太陡峭了。”

200年。这个数字让会场众人都下意识地摇头。詹翔接着说:

“空间收缩后,地球所受的太阳引力也会像日照一样同比例增加,但它并不会掉到太阳中。根据动量守恒定律,它将以加快的速度绕太阳旋转,一年的长度将缩短,这也将在生物圈中引起不可预测的影响。而且这仅仅是200年后,如果是500年后呢?1000年后呢?以天文尺度说这都是很短的时间,但那时塌缩区域肯定已经变成了热和引力的地狱。且不说暴缩的最后结果可能是,”他顿了一下,“黑洞。”

屋里一片静默,空气似乎变得极为粘滞,鱼乐水觉得呼吸困难,心中就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这场大塌陷将把把太阳系抹去,把人类这个物种抹去。人类的命运甚至比不上灭绝的恐龙,连一堆不育蛋也留不下。而这一代人也将像当年的恐龙父母,对着越来越近的太阳引颈悲啸。贺老把会议地点安排在恐龙蛋的遗迹附近,莫非是冥冥中的安排?鱼乐水生性豁达,从来不是那种见血晕厥的娇弱女性,但突然撞上这样一个“塌天灾祸”(她恼火地想,今天说“塌天”这个词儿,可不带一点儿修辞色彩啊),无论如何,她的心灵还是过于柔嫩了。

这会儿她才真正理解了贺老在会前的话,理解了他对自己的怜悯目光。

侧脸看看小楚和马伯伯,他们的表情比较平静。毕竟他们早就知道这些情况。但鱼乐水想,这五年来,当他们独自揣着这个秘密时,心灵上该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啊。

会场沉默很久,科幻作家康不名轻咳一声,小心地说:“科学早就确认太阳系会灭亡,宇宙也会灭亡,但宇宙的天年是以百亿年计的。现在你们说:人类所处的这片小宇宙得了无名绝症,活不到天年了,有可能在千年数量级就夭折,甚至在二百年中就不适于人类生存,是不是这个意思?”

詹翔点点头:“你把我的话文学化了,但你说的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在长久沉默后,古生物学家王清音女士示意别人把话筒递过来。这是一位身材娇小的中年女性,穿着中式高领上衣,风度淡泊,笑容温婉,发言时语气平和——但她发言的内容却绝对算不上平和。她说:

“生物进化史实际一直伴随着天文地质灾变。地球生物有六次大灭绝,基本可以肯定都与天地的灾变有关。历史上曾有人质疑‘灾变说’过于离奇,但考虑到天文或地质时间的漫长,‘灾变说’实际是‘均变说’,灾变才是宇宙中最正常的现象。比如,遍布月球的陨石坑就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凝固档案,表明偶然的灾变如何累加为正常的均变。如果再把视野放开一点,宇宙中频繁出现的新星爆炸、超新星爆炸、伽玛暴、X射线暴、双星之间的吞食、星系之间的吞并、黑洞对周围天体的吞食,等等等等,这类宇观尺度的灾变更是不可抗拒的。这些灾变区域有没有生命或文明?没理由断定它们没有,那么这些生命或文明都已悄然灭绝于灾变。所以,人类遭遇到这场小型宇观尺度的天文灾变,其实是宇宙中的正常现象。咱们从感情上难以接受,只是因为,灾变之间的和平期虽然相对天文地质时间来说比较短暂,相对人类寿命来说却足够漫长,这就造成了虚幻的安全感。”

她在叙述这些事实时语气非常冷静,惟其冷静,让听众心中寒透了。稍停她又补充道:“至于这场灾变是不是人为的,我觉得不必为它浪费时间。外星人灾难只适于用作科幻小说题材,而自然灾变才是实实在在的,人类必须面对的。”她可能觉得这番话对科幻作家不礼貌,歉意地向康不名点点头,后者一笑了之。

会场中沉默良久,贺老长叹一声:“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句成语:杞人忧天。两千多年前的一位杞人总担心天会塌下来,于是他成了两千年的笑柄。实际上他才是历史上真正的清醒者。”他挥挥手,“不说这些闲话了。大家说一说,如果詹翔说的属实,人类还有什么可以做的事。”

康不名立即说:“光照增加这事儿容易解决。科学家已经有了成熟的方案,在距地球150万千米的太空,即日地引力系统的第一拉格朗日点,设置巨大的镜子来聚拢阳光,当时的设想是给缺少光照的地区如西伯利亚增加光照,现在把它改为反射镜就行了,它比聚光镜更容易实现。这能为人类争取几百年时间。另一个方案是移民火星,它离太阳远一点,同样能为人类争取几百年时间。当然,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

停了停,他又补充道:“也能向天王星和海王星移民,那儿距太阳很遥远,大致为20个天文单位。当空间收缩导致距离大大减少后,那里的日照将大幅增加,也可能变得适宜人类居住。但我想了想,恐怕不行,这些冰巨星虽然被称为‘冰’,其地幔实际是水、氨、甲烷等在高压下形成的过热流体,一旦温度剧升,会立即变成撒旦的地狱。而且说到底,这只能争取到有限时间,从长远看,人类还是得,”他顿了一下,“逃离。”

提到逃离,人们自然把目光转向宇航专家张明先。这是一位瘦小的中年人,在会上表现得沉默拘谨。他意识到了大家的目光,为难地沉吟良久,字斟句酌地说:

“对于逃离的办法,我只能讲讲我唯一熟悉的化学火箭。火箭能达到的最高速度取决于两点:一是喷出物质的速度Ve,化学火箭的Ve目前为4km/s,在可见将来不会超出10km/s;二是火箭初始质量与最终质量的比值,在可见的将来很难大于20。依这两个数据计算,化学火箭的最高速度不会超过30km/s。这对于恒星际旅行肯定远远不够,要差几个数量级,更不用说星系际旅行了。还有一个成熟的方法是利用星体的重力场加速,人类早就在使用。不过,由于星际距离的遥远,可用重力场太少,它只能用作辅助手段。其它一些比较超前的设想,比如以核裂变或核聚变为动力的有工质或无工质火箭、以恒星光照作持续能源的离子火箭或光帆驱动、激光动力站驱动、沿途收集太空氢原子的冲压式驱动、以正反物质洇灭为能源的光子火箭等,目前尚属于科幻范畴,最多属于理论假说范畴,都不能在可预见的将来进入工程实施阶段。”

大家在等他继续讲下去,但他已经结束了发言,自此沉默不语。会上有些冷场,也有隐隐的不满,连会议的主持者贺老也有所表现——技术专家的谨慎持重是对的,但在眼下这样的非常时刻,这位先生谨慎得过头了吧。显然他的视野过于狭窄,思维过于僵化,也许这就是“专家”和“大师”的区别。过一会儿,等到确认他已经结束了发言,康不名轻咳一声,委婉地说:

“谨慎是技术专家的第一天性,尤其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所以张先生不想讨论任何一个不能保证实施的技术设想,这种谨慎可以理解的。那就由我来越俎代庖吧,刚才我说过,科幻作家可以胡说八道的。”他笑着说,然后用20分钟时间,比较详细地分析了以上几种“属于科幻范畴”的驱动方式,分析了它们的优劣和难易。从他的发言看,他对这个领域确实有广泛的涉猎。最后他做出总结,“以我的估计,核聚变技术在百年内应该能够实现突破。这样的话,如果想在百年内实现恒星际或星系际逃亡,可行的、也是唯一可行的方式,是以核聚变为动力的可变比冲磁等离子体火箭。它的喷射Ve可达1000km/s,火箭最高速度可达3000km/s,即光速的百分之一。”他转向詹、徐、楚、马,“不知道这个速度能否逃离塌陷区域。”

楚天乐立即说:“我和干爹计算过,这个数量级不够。它若能保持这个速度,并且不考虑启航加速段耗费的时间,那么它飞出35光年的灾变区域需要3500年。这个时间够漫长了,但还可以接受,问题是这个速度也无法保持。由于空间在收缩,而且收缩率在匀加速地递增,飞船就像逆水行进,走的时间越长水流越急,而且越往外走水流越急,至少在收缩峰值之内的区域里是如此。所以船的飞行将是匀减速运动。想要知道飞船飞出35光年灾变区域的时间,只需解一个一元二次方程。”他摇摇头说,“我们解过了,可惜它没有实数解,因为飞船还未到达边界就已经是负速度了。那时在灾变峰值区域,空间向内倾泄的速度将超过百分之一光速。直观地说,飞船冲不过比它更快的逆向急流。”

这个结论让大家心头一沉。

“詹、徐二位用不同方法做了计算,结果误差不大。比较一致的估计是:人类要逃离塌陷区域,至少需达到十分之一光速这个数量级,而且必须在100年内启航,否则上面说的逆向急流的速度会越来越高。”

那两位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个结论。对这个结论,不光张先生摇头,连科幻作家康不名也大为摇头:“十分之一光速,太高了,几百年之内的人类科技肯定达不到这个突破。”不过,也许是他不想引起过度的悲观,立即改口说,“不,不,我说‘肯定达不到’恐怕过头了。科技史上很多发明是突发的、超常规的,比如,没有一个科学家预言到电脑,但它突然出现了,而且其发展的迅猛超乎预料。所以,如果在这一百年内出现某种全新的飞船驱动技术,也不是没有可能。”

楚天乐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而且,上述估算还没有考虑其它负面因素,包括:灾变区域是否会扩大?很可能要扩大的,但还没有得到观测证实。甚至——在原来的‘温和膨胀’和新出现的‘急剧收缩’的交界处,会不会产生撕裂,撕出一个无法渡过的封闭的弱水河,把人类圈在里面?可能大家以为真空无所谓撕裂。但真空不空,它肯定有深层结构,否则它就不可能因引力而弯曲,不可能产生量子起伏。”他加重语气强调着,“请大家注意,这种从温和膨胀转为暴烈收缩的突变是宇宙137亿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的——可能这句话说得太大了,那就改为:至少人类从未经历过。这种现象是全新的,我们不能只凭‘想当然’就贸然做出臆测。”他照例停顿一会儿,让干爹对他的模糊口音做出必要的翻译。“总之一句话,这个突然出现的局域塌陷太邪门,在弄清其产生原因之前,无法预估它所造成的裂纹沿那个方向扩展、扩展到什么程度——但詹先生刚才说得对,事态非常紧急,我们不能坐着等死,只能边走边摸索。这是一个两难的处境。”

这个结论几乎斩断了所有的希望。屋里的气氛更令人窒息。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看见没人发言,楚天乐笑着说:

“刚才康先生说咱们这片宇宙得了绝症,实际我从五岁起就得了绝症,是在恐惧的煎熬中渡过的童年。后来多亏我干爹,”他看看旁边的马士奇,“在我7岁时果断地揭开了真相,斩断了我的后路,反倒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整个人类被置于绝境后能够迸发出怎样的勇气?也许它能够让不可能变为可能。所以,我们几个刚才的估计可能太悲观了。”

会场气氛略有松动,人们都笑着向楚天乐示意。他们并不信服楚的安慰,但至少这个勇敢的大男孩给大家的心灵送来一股小小的暖流。旁边的鱼乐水欣喜地挽起他的胳臂,现在她对这个小他三岁的大男孩确实刮目相看了。

此后的自由发言阶段基本冷场。今天与会的都是一流科学家或技术专家,但他们都是谨慎的人,不会在心中无数的情况下说一些不疼不痒的淡话。这场灾变太突然,平静的文明之河突然跌落为万丈瀑布,常规的经验现在都失效了,这让睿智的科学家们心中茫然。人们一直说科学可以改造自然,但这儿的“大自然”其实是指“局域环境”。从没人敢说科学可以改造整个宇宙。对于宇宙来说,人类仍然是、恐怕永远是一群蝼蚁。鱼乐水观察到,贺老同样是眉峰暗锁。这位干臣在处理各种事变时一向游刃有余,但那些事变都是人类内部的角力,而现在是人类同上帝角力,两者不具可比性。现在要想做出决策,并非依赖人生经验而是依赖科学上的直觉,贺老对此并不擅长。比较起来,会场上最有底气的是楚马二人,他们隐然成了会场的中心。这是因为一个特殊原因——他们是五年前做出的发现,所以比别人多了五年的思考时间,多了五年的心理准备。她特别惊异于楚天乐这个大男孩。从刚才他的发言看,他的知识面、视野、个人修为、心态气度、天文方面的专业造诣等无疑已达到很高的层次。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的腹内一定装满了书,不是文学书而是科学书,这些内在知识是他外在气度的支撑。在他病歪歪的身体内,天才之火在熊熊燃烧,你在旁边都能感受到它的灼热。

她不禁回想起15年前那个冷漠自闭的绝症男孩。他是如何在15年的深山生活中完成了这样大幅度的转型?鱼乐水突然萌生出强烈的愿望,想深入地、近距离地了解他,写出一篇访谈。至于这个“天大的”噩耗——去他妈的,即使它明早降临,鱼乐水也不会在今晚自杀,她会咬着牙挺到那个时刻来临。既然如此,不妨敞开胸臆,遂着心愿干几件事,反正其它尘世俗务,像工作啦,前途啦,甚至女人的美貌啦,婚姻啦,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事。大树将倾,顾不上这些漂亮的鸟蛋。对,就这样决定。她从遐思中走出来,听见贺老在说:

“喂,后排的诸位,今天你们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的,但是否也选个代表说一两句?”后排的人互相观看,没人主动发言。贺老点名道,“小林你说吧。”他向大家介绍,“他叫林秉章,国家发改委的首席智囊。”

40岁出头的林秉章从后排站起来。显然这是个为人谨慎的人,思考一会儿后,字斟句酌地说:“一般民众恐怕很难相信,摄谱仪上小小的蓝移就意味着一场大灾变。但虔诚信奉科学的人会相信的。”众人默默点头,但他随即转变了口气,“不过——虔信者则容易迷失客观性。”

这句话虽然委婉,实际是对灾变预言的严重质疑。詹、徐、马、楚四人互相看看,显然不同意他最后这句话。詹翔叹道:

“我们但愿这是一次谎报啊,只是,摄谱仪没有信仰,不会失去客观性的。”

虽然会场气氛一直很滞重,这句话还是让大家绽出微笑。林秉章本人也大度地付之一笑,坐下了。贺老做最后的总结:

“今天本来就是个务虚会,得不出明确结果的,就开到这儿吧。请各位专家认真思考,下次会议最高层要参加的,希望那时你们能给出一些实在的建议。刚才小林的简短发言很有价值,它包括两点:1、这场局部宇宙塌陷的灾变究竟是不是完全真实?2、如果真实,如何说服一般民众包括决策者相信?这两点要做过细的工作。还有,请小詹小徐继续同世界各天文台协商,争取把公布日期尽量推迟,哪怕多争取一天也是可贵的。”詹翔想说什么,贺老猜到了他的意思,抢先说,“当然,推迟过久也可能造成非官方的泄密,那样更不利,这个时间点你们自己权衡吧。你们还要同各天文台协商,提前拟出一个发布消息的通稿,我的意见是——在通稿中尽可能把灾变淡化。这不是瞒报,而是对社会负责。不妨把康先生和小楚刚才说的意思揉进去。这点上我和他俩看法一致,我就是不信,突然之间人类就走到绝路了,没一点法子可想了,老天爷不会这样操蛋!另外,在发布之前注意保密,尤其是你,半路闯进来的鱼记者。”

鱼乐水干脆地说:“贺老你放心,我会把嘴巴严严地贴上封条。”

“马先生和小楚,散会后你们是否回家?我安排直升机送你们。”

马士奇说:“我们在街上转一转,傍晚回吧。”

鱼乐水立即说:“马伯伯,天乐,我也要去你家!”马伯伯和小楚都欣喜地点头,鱼乐水高兴地挽上两人的臂膊。她的高兴在眼下的气氛中未免显得“没心没肺”,贺老下意识地摇摇头,沉闷地说:

“我要赶快回京向上头汇报。唉,我着实不愿意把这个结果端给他们啊。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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