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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跋涉

6、练习

“你得学习怎么和别人战斗。”第二天早上佐伊对我说。派珀去放哨了,佐伊和我本应休息的,但前一天晚上与主事人的遭遇,让我们都有些紧张不安。

“我不行。”我说。

“没人想要让你成为什么超级杀手,”她说道,“但是,派珀和我不可能每五分钟就来救你一次。”

“我不想杀人。”我记起自由岛之战中鲜血的气息,而且对我来说,每死一个人都是双重打击,幻象不仅让我能看到在战斗中被杀的人,还有他们的兄弟姐妹,也因他们的死去而同时亡故。

“你没得选,”佐伊说,“人们和主事人一样,会不停来找你麻烦。你必须能够保护自己,而我不可能一直陪在你身旁,派珀也不能。”

“我痛恨这种念头,”我坚持道,“我不想杀人,甚至包括议会的士兵,他们的兄弟姐妹也会死的。”

“你认为我就喜欢杀人了?”佐伊平静地反问我。

我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道:“除非我被人攻击了,否则我不会去战斗。”

“按照你最近走的路来看的话,恐怕每周会有那么几次。”

她扬起一道眉毛,那样子让我想起吉普。

“拿出你的匕首来。”她说。

我把匕首从腰带的刀鞘里拔出来,那是在自由岛时派珀送给我的。它几乎和我的前臂一样长,两面的刀刃都很锋利,刀尖闪着寒光。刀柄上裹着一层牛皮,经过常年的磨损和汗渍,几乎变成了黑色。

“我能学习怎么扔它吗,就像你和派珀一样?”

她笑着从我手中接过匕首。“那你很可能会把自己耳朵削掉。这毕竟不是一把飞刀,重心是不一样的。”她在食指和拇指间拨弄着那把刀。“我不会把我的飞刀送给你。不过你可以学习一些基本要领,这样如果我们没在旁边拯救你的话,你也不会完全无助。”

我抬起头看着她。虽然我们有争执,但仍很难想象她不在身旁。对我来说,她挖苦的言辞如今和她宽阔的肩膀、闲不住的双手一样熟悉。每当深夜我们围坐在火堆旁时,她的小刀在指甲上摩擦的声音,就和蝉鸣一样司空见惯。

“你是准备离开吗?”

她摇摇头,但避开了我的目光。

“对我说实话。”我说。

“专心点,你必须学习使用这玩意儿。”她说着把匕首扔在地上。“现在你还不需要它。还有,忘掉高踢腿、后空翻之类看起来很花哨的动作。大多数情况下,打架都是近身擒拿,相当难看。战斗本身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知道的。”我说。在自由岛我已经见识过了,人们打起仗来绝望而蠢笨。长剑从滴血的手中滑落,尸体流尽了鲜血,变得像空麻袋一样。

“很好,”她说,“这样我们就能开始了。”

起初的几个钟头,她根本不让我碰匕首,而是教我如何利用手肘和膝盖近距离格斗。当一名攻击者从背后抱住我时,如何将手肘往后撞击他的肚子,还有如何往后仰头撞破他的鼻子。她还教我如何用膝盖猛击进攻者的裆部,以及如何聚集全身力量用手肘侧击敌人下颌。

“不要想着击中敌人,”她解释道,“否则就没什么效果。要击穿他们,你必须用尽全力跟上,瞄准敌人皮肤下六寸深的某一点狠狠攻击。”

当她让我试用匕首时,我早已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即便如此,一开始她也只教我如何防守,用刀刃抵挡敌人的进击,利用刀柄保护手部。还有诸如侧身站立,这样留给敌人的攻击目标较小,以及双膝弯曲蹲马步,这样不会被轻易击倒。

然后她才进入匕首运用环节,教我如何突然进攻而事先没有预兆,如何直刺敌人腿上的大动脉,如何从下方猛击敌人腹部,如何在进攻过程中转动匕首。

“我不想知道这些。”我苦着脸说。

“我看你倒是很享受呢,”她说道,“至少这次你不再无精打采。过去几个星期你都没有此刻这般精神奕奕。”

我不禁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每掌握一个动作,感觉这些招数越来越熟练,确实有一种满足感。但与此同时,我又因为把别人刺得头破血流的想法而感到厌恶。行动和后果真能分得很清楚吗?进攻的招数不允许拖泥带水,犹犹豫豫,必须毫不含糊,干净利落。整个上午我们都在重复这些动作,一次一次又一次。这种感觉十分舒服,就像咬指甲一样,这种无意识的动作能够缓解情绪,不过当我咬指甲时,最后只会造成手指破皮疼痛。而佐伊教给我的这些重复动作则会让别人伤筋断骨,头破血流。在某个地方,死者的孪生亲人也会流血致死,而正是我持刀的手造成两个人不幸身亡。

佐伊恢复了战斗姿势,等着我做出同样的动作。

“如果你不加以练习,那就毫无意义。”她说道,“只有勤奋苦练,你才能在意识到需要动手前,匕首已经握在手里。这种感觉必须无缝衔接,这样才能变成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我见过她和派珀出手战斗,他们的身体动作流畅,并非有了想法才行动,而是行动本身已不用经过思考,变成一种本能。她说得没错,战斗本身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我也清楚,无论佐伊和派珀的动作多么惊人,结果都是一样的,只会造成流血和死亡,苍蝇在黏糊糊的尸体上贪婪吮吸。不过,当他们用刀锋回应这个世界时,我发现自己也很羡慕他们身体所表现出来的坚定不移。

到了午后时分,我们终于停下来。

“够了,”她说道,这时我刚刚挡下她最后一击,“你已经累了,这种时候就会犯愚蠢的错误。”

“谢谢你。”我说着把匕首插回腰带里,冲她微微一笑。

她耸耸肩。“让你有机会可以避免更多麻烦,做出改变,这符合我的利益。”她说着已经走开了,就像一扇门,在我面前砰的一声紧紧关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从背后叫住她,“你为什么一直对我拒之千里,教我防身又扬长而去?”

她回头看着我。

“你想让我怎么样?”她反问,“你想让我握着你的小手,给你编辫子?我和派珀给你的还不够吗?”

我无言以对。不止一次,她都不惜赔上性命来保护我。如今抱怨她没有同时献上友爱的我,是不是太小气了?

“我不是故意要进入你的梦境的,”我说道,“我也无能为力。你不知道作为一个先知是什么感受。”

“你并不是第一个先知,我猜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说着扬长而去。

两天后的黎明时分,两个吟游诗人不期而至。几小时以前,我们刚在佐伊和派珀熟悉的地方扎好营。这里是一座林木繁多的小山,能够看到路上的动静,附近还有一眼泉水。自从被主事人伏击之后,我们一直谨慎不安,稍有动静就溜之大吉。更糟糕的是,这两天雨就没停过,我的毯子早就湿透了,在背包里沉甸甸地往下坠,背包带蹭得我肩膀生疼。我们到这里时雨已经变得稀稀拉拉,但所有东西都湿透了,没办法生火。派珀值第一班岗,借助破晓时分的朦胧光线,他看到两个旅人正从大路上走来,跟我们来的方向恰好相反。他把我们叫过去。我已经在树林中找了个隐蔽之地,裹上毯子了,佐伊则刚打猎回来,腰带上挂着两只刚死没多久的野兔。

从山上望去,新来的人仍是路上的小点,但我们已经听到音乐声。等他们走得更近些,透过稀薄的晨雾,我们能看到其中一人正用手敲着她身旁的鼓,奏出他们前进的节奏。另一个长胡子的男人拄着根木杖,一只手拿着口琴举在嘴边,边走边吹出断断续续的曲调。

他们走到大路转弯的地方,没有沿路继续走,而是穿过高高的草丛,朝着山上我们躲避的树林走来。

“我们得走了。”佐伊说着已经把水壶塞回背包里。

“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我问道。

“跟我一样,”派珀说,“以前在这条路上走过很多次。他们是吟游诗人,一直浪迹在路上。这里有数英里范围内唯一的泉水,他们正是为此而来的。”

“打包你的东西。”佐伊对我说。

“等等,”我说,“至少我们能跟他们谈谈,把我们所知道的告诉他们。”

“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更加谨慎呢?”佐伊不满地说。

“以防他们把消息传出去?”我说道,“那不正是我们一直要做的吗?自从离开死亡之地以后,我们就试图把消息散播出去,至今都没什么进展。”

“把避难所的消息传出去是一回事,”派珀说道,“关于我们的行踪被传出去又是另一回事。如果那天不是主事人,而是扎克找到我们,那现在我们早被关起来了,或者更惨。我正努力保护你,让我们都能好好活着。我们并不清楚,谁值得信任。”

“你也看到在避难所发生的事了,”我说,“每天都有更多的人主动前去,把那里当成避风港。如果我们能把真实发生的情况散播出去,就可以阻止他们。”

“你觉得这两个陌生人能比我们做得更好?”派珀问道。

“没错。”我说道,“能帮我们散播消息的人,可以四处行走而不会惹起怀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一群人去倾听他们。他们能让消息变得流行起来,接下来传言就会无所不在了。”一个欧米茄吟游诗人,在任何一个欧米茄定居地都会受到欢迎,而一个阿尔法吟游诗人能在任何阿尔法村庄受到招待。吟游诗人是这个世界上流动的记忆,他们传颂的故事本来会随时光湮没,他们的歌曲传唱着人与人的爱情,家族的血统,某个村庄、城镇或者区域的历史。他们也传唱幻想出来的故事,像是伟大的战斗,还有各种逸事奇闻。他们在节日里表演,也在葬礼上哀悼,他们的歌声,就是这片大陆上通用的货币。

“没人会听我们说些什么,”我说道,“相反,人们会去听吟游诗人唱些什么。你们也知道的,歌声传播起来就像野火,或者瘟疫一样迅速。”

“它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佐伊指出。

“但它们威力巨大。”我说。

派珀仔细地看着我。

“就算我们能信任这两个吟游诗人,对他们来说,我们也要求得太多了。”他说道。

“让他们自己选择。”我说。

佐伊和派珀都没再说话,但他们停止了收拾的动作。音乐声越来越近,我回头看着山下两人慢慢走近。长胡子的男人没有靠木杖支撑着走路,而是将它在身前挥来挥去,试探前面路上有没有障碍物。他是个盲人。

当他们到达树林外边时,派珀冲他们打了个招呼。音乐声戛然而止,在一片沉默中,树林里的动静猛然变得大声起来。

“谁在那儿?”女人喊道。

“也是过路的。”派珀回答。

他们迈步走进空地。女人比我们都要年轻,红色头发结成辫子,一直垂到后背。我看不到她的缺陷,但她是被打了烙印的。

“你们要去北部的铂尔曼市场?”男人问道。他仍是一手持口琴,一手拿着木杖。他的双眼并未闭着,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眼睛。在额头烙印的下面,皮肤直接延伸下去,盖住本应是眼眶的地方。他的双手都有多出的手指,从每个指关节处生出不规则的分支,就像长芽的马铃薯。我数了一下,每只手上至少有七根手指。

派珀回避了他的问题。“我们今晚天黑就走。这块空地将是你们的。”

男人耸耸肩。“如果你们在晚上赶路,那你不想告诉我们要去哪儿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你们也是在晚上赶路。”我指出。

“此刻我们日夜兼程,”女人说道,“集市将在两天后开始。我们在阿伯利被耽搁了,洪水把那里的桥冲断了。”

“我一直在黑暗中赶路,就算天上有大太阳也一样。”男人指了指自己封闭的眼眶,“所以,我又有什么资格评论你们呢。”

“我们爱怎么赶路,与你无关。”佐伊说道。女人一直盯着她看,对佐伊没有烙印的脸庞和阿尔法身体上下打量。我不禁怀疑自己对这两个人的观察是不是太明显了。

“一点没错。”男人说道,并未因佐伊的口气而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和女人走到空地中央。他并没有挽她的胳膊,而是用手杖给自己指路。看着他用手杖与这个看不见的世界交涉,让我想起作为先知的感受。当我在海洋暗礁中或是温德姆山下的洞穴中穿行时,我的思想在我身体前方与空气交涉来寻找方向,正如这个人的手杖一样。

他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他说道,“如果你们在夜间赶路,那肯定是在躲避议会巡逻队。但你们行动起来又不像欧米茄人。”

“其中一个不是欧米茄。”女人说着又看了佐伊一眼。

“她是跟我们一起的。”派珀迅速说道。

“不只是她,”盲人转头面向派珀说道,“你也一样。”

“我是欧米茄人,”派珀说,“这位同伴也是,你的朋友会告诉你这一点。另一位女士可能不是欧米茄,但她是跟我们一起的,并不想找任何麻烦。”

“你说他们行动起来不像欧米茄人,是什么意思?”我问男人。

他转头面向我说道:“如果没有眼睛,你的耳朵就会很灵。我说的不是听到跛腿或者拄拐杖走路的声音,这些都太明显了。我说的要高深得多,就是欧米茄人走路的方式。大多数欧米茄人走起路来都有些颓唐,我们都经历过足够的打击,也经常饿肚子,因此总是垂头丧气。大多数欧米茄人都可以通过脚步声听出来,我们迈步时小心翼翼,脚抬得不高,步子也不够大。我们拖着脚走路,步伐中有一点畏怯和犹豫。而他们两个,”他指着派珀和佐伊说道,“他们听起来并非如此。”

他竟能从他们移动的声音中听出这么多门道,我不由得震惊不已,但也深有同感。当我在自由岛上第一次见到派珀时,我也注意到了同样的细节,即他对待自己的果敢态度。岛上大多数人刚刚开始摆脱大陆给欧米茄人留下的压迫印记,但派珀却根本没有这种困扰。即便现在,他瘦骨嶙峋,裤子的膝盖位置已经磨损变成黑色,在行动时仍然带着一贯的散漫和自信气质。

男人又转向派珀说道:“你动起来不像欧米茄人,跟这位阿尔法女士一样。不过,如果你能跟一个阿尔法人一同赶路,我猜你的故事一定不寻常。”

“你也听到他们说了,他们的故事不关你事,”女人说着拉住他的胳膊,“我们该走了。”

“我们已经走了够远的路,应该休息了吗?”他说着把木杖伸到前面。

“为什么你如此热心,坚持要问这问那?”佐伊问他,“大多数欧米茄人都想跟我们划清界限,至少看到我会如此。”

“让我来告诉你,”他说道,“我是个吟游诗人。我收集故事,就和有些人收集钱币,有些人收集首饰一样。这是我的职业。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到这里有个故事。”

“这个故事我们不能随便跟人说,”派珀说道,“那对我们来说意味着麻烦,你很清楚这一点。”

“我不是会向议会巡逻队告密的人,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男人说道,“就算是吟游诗人,这些日子也受到议会的压迫。他们不是我的朋友。”

“有传言说,议会将不再允许欧米茄人成为吟游诗人。”女人补充道,“他们不想让欧米茄人云游四方,只希望能随时监视我们。”

“我认为阿尔法最厉害的吟游诗人也没我唱得好。”男人挥舞着多出的手指说道。

“如果让士兵们听到你这样说,会把你的手指都砍掉的。”女人警告说。

“我们没打算去向他们告密,”派珀说道,“如果你们不把在这里见过我们的事说出去的话,我们今天完全可以一起扎营。”

女人和佐伊的表情仍很谨慎,盲人却微笑起来。

“那么,就让我们扎营吧。终于可以休息下了。对了,我叫伦纳德,这是伊娃。”

“我不会告诉你我们的名字,”派珀说,“但至少我不会对你撒谎,随口编几个假名字。”

“很高兴你这么坦白。”伦纳德说道。伊娃坐在他身旁,开始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她从包好的蜡纸里翻出几块煤,仍然很干燥。

“好吧,”佐伊说,“不过我们得快点生火做饭,这里离大路太近了,如果等雾散尽,再生火就太危险了。”

派珀开始生火,佐伊坐下来磨她的匕首,我挨着伦纳德坐在树干上。

“你说他们俩的举动不像欧米茄人,”我尽量把声音压低,让别人无法听到,“那我呢?”

“你也不像。”他说。

“但我跟他们也不像。他们总是非常……”我顿了顿,继续说道,“……自信,对每件事都很有把握。”

“我没说你跟他们相像。我只是说你走路也不像其他欧米茄人,”他耸耸肩,“姑娘,你似乎不在这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停顿片刻,然后笑起来。“你走起路来,就像你觉得大地不肯给你立足之地似的。”

我想起吉普死去那一刻,扎克发现我瘫坐在发射井顶部的平台上。空气是如此沉重,如果不是扎克祈求我赶紧离开以保住他的地位,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再次站起来离去。这几个星期走过了这么多路程,原来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我迈出的每一步仍然担负着天空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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