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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尖点

那时,卵生人的新家园十分艰恶,没有食物、水和空气。幸亏一位远方的隐名的神,仁慈地赐予一座蛋房,护佑耶耶和祂的子孙熬过最初的艰难。

——摘自《亚斯白勺书》《蛋房记事》

5岁的凤儿坐在柳叶奶奶的怀里摇头晃脑,唱歌似地说:“爷爷,两个奶奶,哥哥要做奶油花啦,哥哥要变成3D打印机啦。”

今天是贺梓舟的九十岁寿诞,10岁的孙子龙儿亲手为爷爷做了一个硕大的生日蛋糕。这会儿蛋糕基体已经完成,该做奶油花了。龙儿用多毛的手拿起一支精细的喷枪,朝爷爷、两个奶奶柳叶和奥芙拉调皮地笑笑,忽然表情有明显的变化——双眼仍然睁着,但眼中已然无物。右手微微点动着,动作极轻,几乎不可见,但喷枪下面迅速堆砌出精细的画面。先堆出爷爷的像,再是两个奶奶的,然后是凤儿和他自己的。画面异常精细,赶得上象牙雕刻了。特别是他自己的画像,身上的黑毛历历可数(按新诺亚人的风俗,他和凤儿一向是裸体)。两位老人惊奇地欣赏着,简直不相信这些画面是用奶油绘出的。他们知道,这是龙儿在爷奶面前“炫技”哩。他们的这俩孙辈中,凤儿比较像爸爸天使(像人),龙儿比较像妈妈雅典娜(像黑猩猩)。所以,龙儿的手指尤其是拇指不够灵活,这让他在妹妹面前总有些自卑。而龙儿的解决办法是纯粹“新人类”的:他没有苦练手指的灵活而是另辟蹊径。在学会大脑与电脑的透明式交流后,以后再做这类精细动作,他干脆暂时中断大脑对四肢的控制,然后把四肢交由电脑程序。所以凤儿刚才的稚语并不离谱,这会儿的龙儿确实相当于一台电脑控制的3D打印机。电脑程序中最难的是对毛发的渲染,而龙儿能用奶油绘出如此逼真细致的毛发,确实是技高天下,值得炫一炫。

爷爷奶奶一边惊叹,一边心中怅惘。龙儿能有这样的技艺,对第一代诺亚人来说确实匪夷所思,但其实龙儿也是被逼出来的。他的一生全是在这艘活棺材里度过,窗外永远是不变的混沌,船舱内永远是不变的场景。他们如果不想发疯,只有在内心中深潜,把类似的技艺发展得超凡入圣。

他和柳叶、奥芙拉逗着凤儿,欣赏着龙儿的精湛手工,心思却飞到了远处。今年是《诺亚号》上天59年,第一代诺亚人很多已经离世,最早去世的是黑猩猩夫妇阿兹和玛鲁,他们年迈后非常忧郁,苦苦思念他们的密林,其早逝应该与长期的忧郁有关。毕竟他们的智商比不上人类,无法真正融入诺亚社会。随后去世的有巴罗和三个妻子、亚历克斯和三个妻子、格莱克和三个妻子等,贺的四个妻子中的肯姆多拉和齐闺臣也去世了,后者是自杀。在齐闺臣自杀后,马柳叶叹道:

“闺臣其实是代我死的啊。”

的确,依马柳叶当年对“异化”的深切恐惧,依她心灵的敏感脆弱,最容易心灵崩溃的应该是她才对。当年她就是因此而突兀地离开飞船和未婚夫,决定留在地球,齐闺臣这才代她成为贺梓舟的第三个妻子(只是在临出发时,奥芙拉硬把柳叶拉上飞船)。说起来,马柳叶和丈夫贺梓舟能平安度过心理极限,多半得益于丈夫的园丁技艺。35年前,天使等第二代诺亚人接管了飞船的领导权之后,贺梓舟,后来加上马柳叶,就以园艺来打发生活。当年柳叶与贺梓舟分手时曾赠他一顶柳冠,经过二人的培育,现在它变得千姿百态,长满了飞船的每一个角落。

39年前《天马号》用“扒火车”的方法追上《诺亚号》,纠正了《诺亚号》的一个观测错误,说宇宙暴缩的孤立波周期为124年,然后转为暴胀(它将造成智力的崩溃),周期也是124年。也就是说,从那时算起,《诺亚号》要想安全度过智力崩溃的劫难,必须躲在虫洞里连续飞行174年。到了今天,这个期限缩减为135年。但无论如何,90岁的贺梓舟和他87岁的妻子奥芙拉、81岁的妻子马柳叶都看不到那一天了。

按照那个周期推算,现在离宇宙开始转为暴胀还有11年。但昨天诺亚人突然遭遇了一次莫名其妙的“脑震”,所有人都感到恶心,头脑发木,思维中断。它很快就过去了,但管理飞船的“十一人团”没有放过这个征兆,从那之后就开始了紧张的“集体冥思”,以便尽快弄清这波“脑震”的原因和发展前景。

这会儿龙儿开始绘母亲雅典娜的画像,她同样是裸体,身上的黑毛更为旺盛——从天使的命名之后就形成了惯例,第二代诺亚人都使用地球上各民族神话传说中神祗的名字,但这位雅典娜可没有那位同名女神的风貌!她是两位黑猩猩的后代,从形貌上说完全是黑猩猩,朝天鼻孔,大嘴暴牙,过长的手臂,只是举止风度接近人类。她的智商低于正常人,曾为不能融入诺亚社会而苦恼,但这种情况在30年前有了陡然的转折。那时,天使等人已经发展出“集体冥思”的技艺,可以让几十人一块儿进入冥思。冥思者能互相交流思维,或与电脑交换数据,使思维效率以指数速率提高。贺梓舟等第一代诺亚人则一直没能学会这门技艺。自卑的雅典娜胆怯地尝试了几次,意外发现她竟然是其中最杰出者!因为在集体冥思场中,精湛的分析能力不再稀罕(所有冥思者都有,可以共用),最可贵的或者说最稀缺的是一种通感,一种模糊的综合能力,而这竟然是黑猩猩大脑的强项。

在这之后,雅典娜很快进入飞船管理层“十一人团”,随之成为第一提琴手,后来又被选为船长。那位傲视天下的原船长天使只能俯首称臣,继而干脆做了她的裙下之臣——与这位雌猩猩结婚。那时,诺亚人已经修改了诺亚公约,恢复了一夫一妻制。

龙儿仍在“入定”,眼睛虽然睁着,但与周围众人没有交流。只有凤儿能用意念与哥哥通话,这会儿格格地笑着说:“哥哥要画爸爸啦,哥哥要捣蛋啦。”

龙儿的喷枪下果然出现了爸爸天使的站像,不过并非正常的人体,而是一个没有厚度的纸片人。纸片人的身体弯成S形,使他显得十分滑稽猥琐。但这个变形的纸片人分明又是天使,家人能一眼认出来的。龙儿把纸片人画完,中断了电脑对四肢的控制,表情随之恢复了正常。他笑着说:

“我才没捣蛋呢,爷爷说过,爸爸就是一个理性纸片人,不带感情程序的。柳叶奶奶也说过同样的话。”

凤儿附和着:“对,他就是个纸片人,从来没抱过我!”她想一想,改口说,“最多抱过我五次!不,六次!”

天使和雅典娜醉心于理性的冥思,也忙于飞船事务,确实没怎么照顾儿女,两个小家伙出生后一直跟着爷奶长大。不过这正中爷奶的心意。贺梓舟夫妇年轻时忙于工作,忽略了与天使的感情交流,让儿子变成了一个“理性纸片人”,这个错误绝不能在孙辈身上继续。他们的努力有了可喜的回报,现在,龙儿凤儿同爷奶非常亲近。这俩孩子有超强的透明式冥思能力,甚至比第二代诺亚人更强,爷奶更是望尘莫及,但他们并没因此而变成纸片人。记得龙儿刚生下来时,爷奶从感情上说很有抵触:这么个满身黑毛、大嘴暴牙的小家伙,作为宠物是可以的,作为嫡亲孙子未免太另类。不过,没有多少时间,这点“夷夏之防”就被抛到多少光年之外了。

看着龙儿把父亲画得这样猥琐,柳叶心中有点儿黯然。虽然龙儿是在开玩笑,但也表达了真实的情绪。他和凤儿从小缺少父爱母爱,懂事后,他对父母、尤其是父亲天使,一直显得很淡漠,很疏远。奥芙拉奶奶笑着打岔:

“行啊,就这样画,让天使看看他在儿女心中是啥样形象。时间不早了,他们怎么还没来?”

按诺亚号上一直使用的地球时间,现在是晚上七点半,已过了晚饭时间,但“十一人团”的集体冥思还没结束。马柳叶说:

“龙儿,凤儿,开始生日宴吧,你爸妈一进入集体冥思就不知道时间了。”

龙儿说:“两位奶奶等等。我刚刚通知了爸妈,他们说冥思已经完成,马上就赶来。”

龙儿的声带是改造过的(妈妈雅典娜也一样),否则以“黑猩猩”的声带,无法熟练地说人的语言。改造后的效果很好,基本是人的声音了,只是多少带着点“嘶嘶”声。爷爷奇怪地看看他:

“不是说进入冥思后就像练武之人闭关,对外界完全隔绝吗?”

龙儿笑着看妹妹,让妹妹抖出这个秘密。凤儿轻描淡写地说:“爷爷说的没错,不过我和哥哥早就会‘翻墙’了。”

三个老人既高兴又感慨。天使和雅典娜等第二代诺亚人,还有龙儿和凤儿等第三代诺亚人,他们的很多事情老一代已经不能理解了。这也难怪,这两代人一出生就受着双重禁锢:飞船监牢再加上虫洞监牢,连星空都看不到,只有在内心世界尽力深潜,为自己寻找乐趣。爷爷奶奶倒是常常向孩子们讲述地球的生活,讲述那些从未谋面的亲人,讲述宝天曼山中的野景:蓝天上滑行的苍鹰、悬崖上横生的松树、清冽水潭中的柳叶鱼……但讲述和照片影像终究代替不了真实世界。

这是没办法的。自打飞船离开地球,诺亚人就注定要失去一些旧东西,即使它非常珍贵。

龙儿没说错,几分钟后,天使和雅典娜匆匆赶来了,身后还跟着另外九人,包括天使的同父异母弟弟歌利亚,他母亲是已故的肯姆多拉。天使说:爷爷,十一人团知道今天是你的八十寿辰,特来为你祝寿。贺梓舟真诚地感谢,赶紧忙着添椅子,请他们入座。但那帮“纸片人”都不善于情感交流,只是立在门口向寿星点头问好,然后平静地离开了,只有歌利亚留下。这边全家人入座,点燃了80根细细的生日蜡烛。环形重力环境中80支蜡烛的火焰都指向船体中轴线。大家催着寿星吹灭了它。凤儿笑着问:

“爷爷,来得及许愿没?”

“许了。”

“许的什么愿?——我知道许愿是不许说出口的。你只用在心里想,我来猜一猜。”

“好的,你猜吧。”

贺梓舟也向儿孙辈学过集体冥思技艺,虽然没学成,多少通晓一些。他闭上眼睛冥思,凤儿也闭上眼睛。少顷凤儿笑嘻嘻地说:

“爷爷我猜到了,你想回地球为柳叶奶奶过90岁生日!”

贺梓舟钦佩地看看孙女。虽然这算不上是他许的愿,但他脑中刚才确实闪过这么一个随意的念头。他有点不好意思——两位妻子中奥芙拉年长,要说过90岁生日也该先想到她啊。这要怪他刚才回忆起了好多宝天曼山中的事,说到宝天曼自然首先会联想到柳叶。马柳叶替丈夫解围,笑着打岔:

“你爷爷只会送空头人情。想回地球过90岁生日,肯定是白日梦。”

龙儿说:“那可不一定。雅典娜船长正要宣布一个重大决定呢——飞船将退出虫洞状态,溅落到大宇宙中。由于溅落点是由概率决定的,也许正好溅落在地球附近,能赶上咱们回家祝寿。”他看着爸妈和叔叔,“不好意思,刚才我和凤儿又‘翻墙’了,你们是不是要惩罚啊?”

歌利亚笑而不答。雅典娜瞪龙儿一眼,用多毛的手打一下他的脑袋。天使平淡地说:“我们早发现了两个小偷,懒得理你们罢了。”

贺、奥芙拉、柳叶奇怪地问:“要退出虫洞?早着呢,按说应在135年以后啊。”

雅典娜对儿女说:“干脆由你们俩给爷奶讲吧,你们当了小偷,我看你们偷东西的本事到不到家。”

雅典娜要为大家分蛋糕,天使赶紧接过了妻子的活儿。他这样勤快只是“未雨绸缪”——黑猩猩的手毕竟比较笨,尤其是拇指。偏偏这位女船长很有点“黑猩猩脾气”,如果干什么活儿老干不好,一会儿就急了,会急得跌足狂叫,甚至把气撒到丈夫和儿女身上。她的智商(通感和综合能力)已经让天使彻底敬服,但她的情商只相当于十岁孩童。由于手指笨拙,雅典娜当上船长后从来只是动嘴,具体操控飞船之类事务仍然留给丈夫。

天使分蛋糕时,龙儿凤儿互相做个鬼脸,然后不错眼珠地盯着——看爸爸见到自己的画像时什么表情。天使看见了那个滑稽猥琐的“纸片人”,不过浑似未见,这让俩小家伙很是失落。

宴席中,龙儿凤儿一边吃蛋糕,一边得意地讲述他们“翻墙”偷窥的内容:十一人团为了解释不久前那波脑震的原因,对楚——泡利公式重新研究,得出了一个奇异解。按照这个解,宇宙暴缩孤立波结束后(提前11年结束)并非跟着一个对称的匀加速的暴胀孤立波,而是离散为一组暴胀尖脉冲。它们十分陡峭尖利,十马赫飞船所造成的虫洞壁不够坚固,挡不住它们的穿透,昨天感受到的脑震应该就是这组尖脉冲的第一个。也就是说,虫洞将起不到预期的智慧保鲜作用了。不过,虽然不能“智慧保鲜”,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二阶真空的概率机理”实际上早就给出了另外的出路——干脆脱离虫洞状态,回到大宇宙。由于时空溅落点是由概率决定的,飞船反倒可能溅落到安全的时空点。说得更学术一点:对这种全宇宙通透性的空间暴胀,虽然飞船无法在空间中逃离,但可以沿时间轴逃离。

龙儿凤儿你一句我一句,侃得油了嘴,而三位老人神态凝重,全都停住了手中的刀叉筷子。虽然“退出虫洞”应该算是喜讯,是135年徒刑的突然获释;但这个变化太突然,难免让人心绪繁乱。枯燥的棺材生活突然要结束了?飞船将要钻出这一片白茫茫的、永无尽头的混沌,再次看到美丽的星空么?更何况这个喜讯还拖着一个大大的阴影——智慧保鲜作用的失效。贺梓舟问天使:

“龙儿凤儿说的是真的?已经决定退出虫洞状态?”

“对。”

柳叶问:“下一个尖脉冲什么时候到达?”

天使和雅典娜看看歌利亚,让他回答。他是一位数学奇才,在这次得出奇异解的集体冥思中,他的贡献最大。歌利亚说:

“有可能很快。最快的话,也许一两天以内就会到达。”

虽然这是一个陡峭的转折,但三位老人对他们的预言是信服的,这些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相信后辈。与后辈的“集体冥思智力”相比,老一代人的“分散式智力”只相当于蟑螂的水平。他们抛开这个话题,回到生日宴席中,高高兴兴地分吃蛋糕,闲聊。虽然贺梓舟是寿星佬,但宴席的真正中心是5岁的凤儿。她难得与父母这样亲近,乐疯了,咭咭呱呱说个不停,一会儿钻到妈妈怀里,转眼又换到爸爸和叔叔怀里,简直没个消停。龙儿偎在爷奶身边,仍在吹嘘他“翻墙”的本事,有时也羡慕地看着妹妹猴在爸爸怀里撒娇,但他本人始终不往爸爸身边凑。这对父子的关系一向比较冷淡。

贺梓舟表面高兴,心中黯然,心想龙儿凤儿毕竟是孩子啊。他们“翻墙”听到了这个消息,却没有理解其中暗含的残酷。但在欢乐的宴席上他不想煞风景,就什么也没提。过一会儿,他到屋外透气,回头看,天使也不言不语地跟来了。两人默然立着,凝望着广阔的船舱,这个时辰,船员大都回各自的卧室了,舱内像太空一样沉寂。过一会儿贺梓舟说:

“你们预言的这种尖脉冲会越来越强,对人类智慧的破坏也是超强度的,是不是?”

天使坦率地说:“对,在这组脉冲的前半段,各个脉冲的峰值会越来越高,对智力的破坏很可能是毁灭性的。后半段的峰值会逐渐变弱,但恐怕那时人类已经……”

他摇摇头,没把话说完。贺梓舟苦涩地说:“不光咱们,还有地球,还有褚氏号、雁哨号和《天》《地》《人》船队,都逃不过啊。”

天使点点头:“是这样。但三个船队也许能幸免吧,亿马赫航速造成的虫洞也许足够坚固。”

“天使啊,龙儿说的那种脱险办法——让诺亚号脱离虫洞,然后因概率机理而溅落在安全的时空点——我知道希望不大的。因为最可能的溅落点还是‘现在’啊。”

天使平静地说:“这不是问题,很容易解决的。可以设一个自动程序。即便届时船员的智力都已崩溃,飞船仍能在虫洞和大宇宙中来回切换,一直等检测到某次是落到安全时空点,飞船才结束切换。这种切换的频率很快,我们计算过,也许在两三次脉冲的间隔内,飞船就能碰到一个安全的时空。”

“真的?”

“没错。”

贺梓舟叹息一声:“孩子,你骗不了我。你的眼神已经泄密了。它太‘黑’,我在里面看到的是灾难。”

天使平静地说:“爸,我真的没骗你。飞船确实能用这个方法沿时间轴逃离真空暴胀时段,这没有问题。你一时不能相信,是因为你还习惯于‘因果论’的宇宙旧法则,不习惯‘概率论’的新法则。这么说吧,即使没有尖脉冲的劫难,我们也已经准备实施这个方案。”

贺梓舟认真思考后,承认天使说的是实情。没错,他至今还活在‘因果论’和‘决定论’的世界里,那曾经是经典物理学的基石啊,正是这种过于强大的思想桎梏,让他不能轻易接受天使的新办法。回想起当年楚天乐预言“空间暴胀将导致智力衰退”时,人类精英们曾是如何悲伧,罗格等人甚至打算自杀,因为这种暴胀在全宇宙是通透性的,根本无处可逃。后来他们竭尽智力,才想出了“智慧保鲜”的办法——也只是在无奈中被逼出来的权宜之计,昂贵而不可靠。没想到,在“概率论”的世界里,这个宇宙性的难题会用如此“儿戏”的办法解决。地球自然也经历了这波尖脉冲,不知道天乐哥他们该如何应对?可惜地球无法做这种时空跳跃。他叹道:

“对,你说的应该是对的。我毕竟老了,思维僵化啦。”稍停他说,“你说‘这’没有问题,言下之意是有其它麻烦?”

“对,问题是在另一面。这也是我来找你的目的,我想得到你的支持。”

贺梓舟侧身仔细看看儿子。这些年来,天使处理飞船事务时从未征求过第一代诺亚人的意见。这算不上没礼貌,因为两者的智力差距确实太大了,征求意见只会是形式,天使他们不愿玩这些虚礼。今天他破例来同爸爸谈话,要求得爸爸的支持,肯定是十一人团之中有了严重的分歧。天使的表情平静,但目光很“黑”,不过贺梓舟已经知道,那并非意味着灾难,而是某种冰冷坚硬的“决心”。他柔声说:

“说吧,儿子。”

天使冷静地说:“问题是在另一面,它并非灾难,反倒是喜讯,或者说是喜讯与灾难相伴吧。爸爸你知道,按照诺亚人已经掌握的理论,如果能在‘极疏真空’中进行连续激发,就有可能激发出三阶真空。人类借助二阶真空已经实现了亿马赫飞船;如果再能借助三阶真空,人类就能一举冲破时间的囚禁,在时空中自由穿梭,成为宇宙的神祗。这是何等灿烂的前景!我不敢说它是宇宙文明的最高峰,但至少是人类智慧眼下能够眺望到的最高峰。”

他说得很动情,贺梓舟揶揄地想,这个“理性纸片人”原来也有动情的时候啊。不错,这个前景确实让人血脉贲张。他笑着点头:

“你说得不错。”

“为了夺得这个圣杯,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惜,我们也知道,要想激发出三阶真空必须得有极疏真空,而后者只存在于宇宙肇始的暴胀阶段。但人类无法回到那个时刻,这座圣杯也就可望而永不可即。”

“嗯,是这样的。”

“但现在不同了!”

贺梓舟立即接上他的话头,“因为尖脉冲?”

“对,这种空间暴胀的尖脉冲非常陡峭,在其尖点瞬间能达到那种极疏真空的数量级。这个瞬间极短,很难捕捉,但只要保持飞船的连续激发,也许在经过几十个尖脉冲后会收获到一次有效的激发,从而激发出三阶真空。不过,也许幸运女神一直不愿降临,也未可知。”

他不再讲述,留出时间让父亲思考。爸爸虽已年迈,但依然思维敏捷,对他点到即可,用不着详细描述以下的前景:让飞船一直保持激发,就有可能收获“三阶真空”的圣杯——但那时飞船上可能已经没有智慧为之庆祝了,甚至不能理解它了,“几十个”尖脉冲足以彻底毁坏诺亚人的智慧。而且,收获圣杯也仅仅是可能性之一,另一个可能是:飞船上的智慧之火熄灭了,但并没有换来圣杯。

这些年来,十一人团一直使用集体冥思,所以通过决议时从来没有分歧,分歧都在集体思考的过程中化解了。唯有这一次分歧严重,最终也未能通过决议。天使主张保持激发,为此宁可牺牲智慧;而歌利亚等九人坚决反对,说我们无权对宝贵的人类智慧轻抛浪掷。歌利亚说:试问,如果三阶真空(六维时空)确实诞生了,但诞生在一个没有智慧的蛮荒时空内,没有人记录它,甚至无人能理解它,然后它自生自灭,在时空中没留下任何涟漪,这样的事件有什么意义?船长雅典娜的态度比较游移,但比较倾向于后者。也就是说,十一人团如果投票,天使只能得到1.4票。天使对这些反对意见能够理解,不管谁都珍视自己的智慧,尤其是这些超级天才、这些理性大海中的弄潮儿,更是百倍千倍地珍视。即使天使何尝不如此?!但他觉得,荒芜的宇宙间之所以会进化出生命乃至智慧,上帝之所以把智慧的琼浆赐予生物,唯一的目的,就是用智慧来探索自然的奥秘!而现在,上帝宝库最后一道大门就在眼前,而且稍纵即逝!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胆怯地退却,那要智慧又有何用?

天使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父亲。贺梓舟沉默了很久,问:

“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们尽力找了,但没有找到。也许这正是上帝的本意,上帝憎恶完美。”

贺梓舟唯有苦笑。上帝确实是个心肠歹毒的老家伙,他用宇宙中最珍贵的圣杯来做诱饵,却要你用最珍贵的智慧来做祭献。这样的两难选择对于选择者实在太残酷。他沉默良久,最后才缓缓说:“孩子,我不敢答应帮你,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该不该帮你。但你还是先说一说,让我怎么帮吧。”

天使简单地说:“如果我的意见通不过,我想申请公民公投。”

贺梓舟点点头,知道了他的真实意图。按照《诺亚公约》,只要50位诺亚公民联名,就可对某件事项进行公投。公约还规定:申请公投到实施公投之间至少间隔30天,这是为防止申请人利用民众的冲动而草率通过某项不良议案。这个谨慎的规则对天使是很有利的,有了这宝贵的30天延误,也许三阶真空已经激发出来——可是,也许诺亚人的智慧已经崩溃了!当然,对于紧急事项,船长有权做出处置,也就是说,尽管天使成功地提出了公投议案,但雅典娜可以先搁置它,先退出虫洞再来复议。这肯定是天使找他来帮忙的原因,因为如果有贺梓舟,也许再加上马柳叶,能够成为发起人,那么以两位前任船长的威望,雅典娜也许不会轻易搁置议案。

贺梓舟在犹豫。不是“愿不愿”帮他,而是“该不该”帮他。这座圣杯固然非常珍贵,但如果三阶真空被激发出来时《诺亚号》上只剩下一船活死人,包括龙儿、凤儿这样的小可爱,那时他该是如何痛悔……不过也可能那时已经不会痛悔了,没有足够的智慧了。

忽然一个长着黑毛的脑袋从门缝探出来,是龙儿。他很急切地招手,让爷爷单独过来。贺梓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但照他说的过来了。龙儿把爷爷拉到屋内,关好门,低声说:

“爷爷,支持他吧——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你俩出来后,我一直在偷窥天使的思维。”

贺梓舟没想到对父亲一向冷淡的龙儿此刻会挺身而出支持父亲,他哼一声:“你爸爸发疯,你也跟着疯?这会儿倒是父子连心啊。”

龙儿撇撇嘴:“我才不会和这个纸片人连心,我不是为他,是为那座圣杯。”他目光炯炯,激情飞扬,“三阶真空、六维时空!这确实是宇宙中最珍贵的圣杯。我在天使的思维中窥见它时,它光芒灿烂,绚丽异常,我想爷爷讲过的地球上的日出就是这种场景了!为了它,我不怕变成傻瓜。或者反过来说吧,如果咱们把可能到手的圣杯轻易抛弃,换来清醒的头脑,这个头脑事后一定会清醒地自杀!”

贺梓舟仍然摇头:“你掺和什么呀,你还不到公投年龄呢。”

“没关系,我无权投票,就去当说客,至少说动两个奶奶支持天使!”稍停他说,“凤儿刚刚在脑中告诉我,她也算一份!”

既然连龙儿都支持,贺梓舟也不再犹豫。他不敢说能支持天使到什么时候,但——走一步说一步吧。他把儿子喊过来,答应做这个提案的发起人,条件是他将视尖脉冲的破坏情况而保留随时退出的权力,天使痛快地答应了。他能猜到,爸爸同意当发起人,龙儿的态度肯定起了一定作用,但他只是向儿子点点头,没有刻意表示感谢。他是在坚持正确的信念,用不着向谁表示感激。不过,发现儿子在这件事上、以及儿子的性格特质上与自己是同路人,他心中仍然涌出一股暖流。

天使很快凑够了票数,提出了“保持飞船的激发,祈祷三阶真空能够幸运诞生”的议案——“祈祷”这样的词本不该出现在政治性文件中的,但它用在这儿其实很贴切。天使不需要父母来凑票数,需要的是两位前任船长的影响。征集提案人时,龙儿凤儿到处游说,也起了一定作用。

十一人团的大多数成员表示反对,要立即中断激发,向大宇宙溅落。歌利亚就是力主的人之一,因为据数学计算,此后的尖脉冲会急剧加强,对大脑的损伤也会急剧加重。但雅典娜船长慎重思考后,没有对公投申请行使否决权。除了公公婆婆还有丈夫的影响外,毕竟这个圣杯太珍贵,她同样渴盼得到它。而且第一次尖脉冲的强度不算太高,不足以让她下这个决心。她决定暂时保持飞船的激发,也就是保持在虫洞中行进,注意观察。

就在这天下午,第二波尖脉冲抵达了诺亚号。歌利亚不幸而言中:第二波尖脉冲的强度大大加强,所有诺亚人惨遭蹂躏,飞船内一片狼籍。此刻多少光年之外的地球应该是同样惨景吧,但依贺梓舟和马柳叶此刻的神智,已经无力顾及远方亲人了。从意识空白中醒来后,他们的心就全在凤儿身上。凤儿在船员中年纪最小,但反应最为强烈,她狂呕了很久,似乎把肝肠都吐了出来。等呕吐停止后,她的魂魄似乎已经离开了肉体,浑身软绵绵的,不语不动。奶奶把她紧紧搂在怀中,不住声地唤她,但凤儿始终是半死半活的状况,令人心碎。

所有诺亚人中,只有雅典娜和龙儿的反应最轻,也许是得益于他们“黑猩猩的体质”吧。两人忙碌地照顾着情况最糟的人,主要是年幼的孩子。等雅典娜终于抽出空来看望自己女儿,柳叶声音喑哑地说:

“孩子们受不住的,恐怕只能赶紧溅落了。你别在这儿耽误时间,赶紧召集十一人团商议吧。”

柳叶没有明言,但实际是作了表态,撤回了对天使议案的支持。贺梓舟和奥芙拉还在犹豫着。龙儿不满地看看柳叶奶奶,但没有说什么。雅典娜立即召集了一次冥思。歌利亚悲凉地说:

“立即溅落吧。如果再不行动,也许下次尖脉冲过后,咱们已经没有智慧来做出正确决断了。”

天使的神智也明显受损,向集体思维场中发出的思维脉冲明显慢了节拍。这次他没有明确反对,只是说:

“这样吧,趁着意识还清晰,我这会儿就到船长室,对电脑输入相应指令,包括溅落到大宇宙之后的自动切换程序。我把所有准备工作做好,何时船长做出中断激发的决定,只需按一下回车键就行。”雅典娜表示同意。她因为手指笨拙,对飞船的实际控制从来都是由丈夫代劳。天使退出冥思场,匆匆起身,临走前悲凉地说:

“诸位,谨慎决断啊,这座圣杯也许只有一次机会,浩淼时空中唯一的机会!我们若把它轻抛浪掷,也许这个宇宙再不会出现六维时空了!”

这番话主要是对妻子说的,他知道妻子心中还放不下这座圣杯。雅典娜说:

“好的,你先去做好准备,我们会谨慎决断。”

天使早有准备,很快在飞船主电脑中输入了相应的指令。他心事已毕,离开船长室,但没有再回到十一人团的冥思场中,而是来到亲人身边。凤儿的状态多少有些好转,偎在柳叶奶奶怀里轻声问他:爸爸,是不是要向大宇宙溅落了?得溅落多少次才能落到安全时空?那个圣杯呢,决定抛弃了吗?多可惜啊,还是别放弃它吧。龙儿目光古怪地看着爸爸,忽然冒出一句:

“天使你不能熊包!”

天使看看儿子,苦笑不言。贺梓舟、马柳叶和奥芙拉轻轻摇头,也没有说话。他们同样不忍心放弃圣杯,但面对着可怜的凤儿和其它孩子,老人们无法硬下心肠,以孩子们的智慧甚至生命来换取那座圣杯,纵然它无比珍贵。

十人的冥思仍在进行,雅典娜努力劝说伙伴们再坚持一段时间,毕竟他们将要抛弃的是宇宙中最珍贵的圣杯!那不啻是她丈夫生命的全部意义。歌利亚送来一个愤怒的思维脉冲:

时间不等人,再犹豫不决,就没有做出决断的机会了!

——时间确实不等人。在众人的感觉中,这次冥思并没有进行多久,但也许他们受损的神智已经不能准确判断时间。没等他们得出结论,尖脉冲又来了……雅典娜从休克中慢慢苏醒,艰难地拼拢着神智。她想,一定是第三次尖脉冲来了——也许已经是第四次,第五次,而她一直处于休克中?她十分难受,大脑像被掏空了,大脑通向全身的神经元似乎都被扯得半断半连。看看周围的人,歌利亚、其它十一人团成员,都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他们的情况显然更糟,目光中几乎没有清醒的成分。此前态度最坚决的歌利亚也表情麻木,但仍用悲凉的目光催促她。雅典娜挣扎着起身,到船内巡视,见全船都是如此,包括丈夫天使(他还抱着凤儿,凤儿的情况更糟),包括龙儿,而龙儿和她还是诺亚人中抵抗力最强的两位。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只能立即跳出虫洞了,但愿概率之神能尽快带他们逃离苦海!天使看着她,目光愚钝而麻木。她轻声说:

“天使,我要去实施了。”

丈夫轻轻点头。

“天使,那座圣杯……只有放弃了。”

天使的面容上浮出痛苦,又点点头。只有龙儿目光阴沉,显然对众人的决定十分抵触,但他无能为力。

雅典娜回到船长室。控制台的屏幕上显示,改变飞船状态的指令程序已经输入完毕,只用按一下回车键即可。雅典娜在按下前又犹豫了几秒钟。她的父母是黑猩猩,她原本也会像祖先一样,以黑猩猩的心智在非洲密林中度过一生,一片密林就是她的全部世界,那时它绝不会为一座飘渺玄虚的圣杯而痛苦。但现在命运让她变成人,变成诺亚人,能够在宇宙中驰骋,甚至有可能在时间中驰骋……但这座眼看到手的圣杯就要失去了。

但不管怎样,全船人(包括龙儿和凤儿)的智慧和生命更重要。她是船长,得为全体船员负责,不能让诺亚人变成愚鲁的兽类。她狠狠心,按下回车键……

她惊骇地瞪大眼睛。飞船并没有停止激发,也没有跳出虫洞。屏幕上闪出一个头像,先是虚浮,然后慢慢聚拢。是丈夫天使。他目光冷漠,虽然冷漠中也显示着内心的挣扎。他面无表情地说:

“对不起,雅典娜船长。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龙儿凤儿和所有诺亚人。我很清楚,再经受几次尖脉冲会让我无法做出决断,只好提前做出了。我已经毁坏了飞船的手动控制,而在自动控制中加了一个128位字长的密钥,只有解开密钥才能启动我输入的程序。但密钥是随机生成的,我同样不记得它,也就是说,飞船的状态已经不能改变了……考虑到你们此时的智力也许已经毁损,我要提前警告你们:不要妄图用物理破坏的办法来中断飞船的激发。那样做是很容易的,但在物理破坏后,飞船就无法在大宇宙和虫洞状态中来回切换,而飞船如果仅仅溅落一次的话,最大可能是仍溅落在灾变时空。

“各位诺亚人,我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可饶恕,我甘心接受死刑判决,那对我反倒是一个解脱。我唯一的愿望是:愿概率之神赐福给诺亚人,把珍贵的三阶真空创造出来。”

雅典娜勃然大怒!不管丈夫的动机是多么光明,他的做法仍是太恶劣了。这是公然的叛逆,无可饶恕。他在胆大妄为地做出这个决定时,显然没把船长放在眼里,没把全船人的生死放在心里。也许他曾经有过痛苦的掂量,但“人”的因素显然抵不过那座圣杯的分量。雅典娜觉得屈辱,作为船长和妻子,她竟然对天使的密谋没有任何觉察,甚至在集体冥思中也没有觉察到天使的异常,太失职了。天使滥用了妻子的信任,而她这位颟顸无能的船长将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她胸中怒火熊熊,立即回到船长室,打开密柜,取出一支电击枪和磁力手铐。这是专为历任船长配备的,以便应付非常事件,但过去几任船长都没用过。电击枪威力强大,在杀死人员时不会对船体造成损害。雅典娜召集了十一人团的其它成员,还有天使的亲人:爸爸,两个妈妈,龙儿和凤儿,一块儿到船长室,天使则是被铐来的。她冷峻地介绍了天使的恶劣行径,用电击枪指着丈夫,简单地说:

“一个小时内给我解开密钥,否则我就处决你。”

贺梓舟、马柳叶和奥芙拉尽管神思昏昏,仍然非常震惊,既为天使的胆大妄为,也为船长的冷厉无情。但贺和马曾是两任船长,知道雅典娜的处置无可非议,毋宁说是完全必要的。如果他俩仍是船长,也只能做同样的事。他们低头看看怀中的凤儿,在几次尖脉冲后,凤儿基本处于意识休克状态,胆怯地偎在柳叶奶奶怀里,用失神的目光茫然看着周围。唯有龙儿与众人不同,竟然哧地一声笑了,脱口喊道:

“哈,我就料到他不会放弃!……”

他忽然尴尬地住口了,意识到自己的失笑在这个场合很不合适。天使苦涩地摇摇头,说:

“你开枪吧,我确实无力解开那道密钥。”

贺梓舟觉得天使的表情很古怪。他忽然意识到:也许“这个”天使和“那个”天使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那个”天使理性坚硬,不受感情左右,认准目标就矢志不渝地前行,根本不管身后的天翻地覆。也许早在他劝说父亲当提案发起人时,就已经做好了单干的准备。而眼前“这个”天使在经过几次尖脉冲后,其智慧、理性和自信都已经严重毁损。此刻他可能已经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但——他确实无法解开那道随机生成的密钥,因为前一个天使已经提前斩断了后路。那边,雅典娜声音冷硬地说:

“是吗?那么我只能……天使,我是在履行船长的职责。”

天使点点头,目光苦楚地直视着妻子的手,后者已经开始扣动板机。歌利亚忽然制止了船长:

“先不要开枪。密钥都需要两次输入,即使它是完全随机的数字,至少也要有一个备份,以便第二次输入。”

雅典娜的目光中透出了希望,严厉地看着丈夫,但天使摇摇头:“我确曾抄录了一份,但在第二次输入密钥后就立即销毁了。”

雅典娜目中怒火复炽。歌利亚说:“那也没关系。可以使用‘记忆重现’。”

雅典娜恍然大悟。诺亚人的集体冥思中早已锤炼出了一种技艺:当十一个冥思者共同发力时,可以复现任何一个冥思者的任何一段记忆,就像电脑中删去的文件可以用某种软件来一层一层地恢复(只要硬盘没有损坏)。天使在两次输入密钥时,脑海中肯定留有印迹,即使他本人已经遗忘,仍能用这个办法清晰准确地复现。当然这样做也有一个前提——需要那位拥有记忆者的全力参与。雅典娜略为考虑,垂下枪口,对大家说:

“好,我们试一试记忆重现。”她悲凉地说,“天使,你不要逼我开枪。”

这种悲凉其实比刚才的冷厉更凸显了她执行纪律的决心。天使木然点头,没有拒绝。十一人对面围坐。这是贺梓舟他们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十一人团的集体冥思。冥思者盘腿而坐,双手交叉在丹田处,双目微闭,深度入定。贺梓舟跟儿辈学过冥思,虽然一直没能学会,但多少也能感受到冥思场中逸出的少量思维波。依他的感觉,这次的集体冥思比较艰难,也许是十一人的智力都已经大大受损,所以迟迟不能达到良好的调谐。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天使显然也在努力,和大家一样地努力,看来刚才贺梓舟的印象是对的:这个天使已经不是那个天使了,他的“坚硬理性”已经被软化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集体冥思的努力中,十一人逐渐恢复了状态,总算把集体冥思场建立起来。现在,他们开始全体发力,让天使的那段记忆复现……天使走进控制室,表情坚毅,开始输入飞船的指令。他显然成竹在胸,十指翻飞,输得飞快。他确实输入了正确的指令,飞船将在中断激发并溅落到大宇宙后,自动检测这个时空节点的空间胀缩状态,一旦发现仍在暴胀期,飞船将自动激发,重新进入虫洞状态。这样反复进行,直到落到一个安全的时空节点才终止。只是,天使在正确地输入全套指令后,又设了一个密钥。密钥有128个字节,确实是完全随机生成的,但为了第二次输入指令,天使在输入的同时把它复制在一张纸片上。然后,他照着纸片上的记录,小心地进行第二次输入。电脑屏幕上显示:

输入正确,密钥已经建立。

然后,天使准备点燃这张纸片,点燃前他沉默了几分钟,显然他十分清楚,一旦纸片点燃,他就再不能回头了。他终于点燃了纸片,目光苍凉地看着它化为灰烬……

从这些记忆看,天使刚才说的都是实情。然后十一人回过头,开始强化和放大那段记忆。那些杂乱无序的符号开始在冥思场中清晰地展现:34d%#l09@f65~+59§Àµë……这些符号极度杂乱,即使在冥思场中复现后也没人能记住,雅典娜向冥思场外发了一个指令:

“龙儿快翻墙进来,把我们复现的密钥抄录下来……”她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退出冥思场,然后同样用翻墙的办法窥视着冥思场中的内容,边看边抄录。她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她突然想到龙儿曾是爸爸的同道,这样重要的工作不能交给他干。雅典娜退出冥思场后,场内的强度有所减弱,但毕竟那段记忆已经重现过一次,第二次重现相对容易,十人的力量也就足够了。在圈外众人期盼的目光中,雅典娜手写的符号序列越来越长,大概已经有百位了,胜利在望……但意外发生了,起因是圈外的龙儿突然发难!他愤怒地喊道:

“天使你真的不要圣杯啦?虎头蛇尾的懦夫!我鄙视你!”

正在冥思场中努力恢复记忆的天使忽然一抖(身体和思维的双重抖动),然后立即中断了冥思,从思维场中退了出来。在这一瞬间,“那个”天使,理性坚硬的天使,忽然复活了。他羞愧地看着儿子,低声说:

“龙儿你骂得对。我不能放弃。”

他想走过来拥抱儿子,但想到双手被铐,就没有动,回头直视着妻子。雅典娜从丈夫平静的目光中知道,他的主意已定,绝不会再改变主意了。狂怒中她没有丝毫犹豫,照着丈夫的心脏开了枪。贺梓舟等人惊叫一声,来不及阻拦——也没理由阻拦。在几位亲人悲伤的目光中,天使表情痛楚,双手捂住胸口,慢慢倒了下去。他的身体外表没有伤口,但在电击枪的强击下,心脏区域的血管已经大面积破裂。龙儿震惊地看着慢慢倒地的父亲——他毕竟是孩子,在喊出那句话时并没有想到母亲真的会开枪。连一直躺在奶奶怀里、处于半休克状态的凤儿也被惊醒,震惊地看着父亲。

这一幕定格在所有亲人的眼中,成了一幅静景。

恰在这个时刻,又一次尖脉冲到了。它摧毁了诺亚人的神智,而那幅静景是他们所感受到的最后画面。然后——就在这个尖脉冲的尖点,三阶真空被激发出来了。

此前没人知道三阶真空是什么样子,但一旦它被激发出来,任何人都知道:这就是它。全体诺亚人的神智都被这波尖脉冲彻底毁坏了,但在一个“滴答”之后,又在三阶真空中获得了新生。通过飞船船艏的镜头,船员们目睹了三阶真空被激发的全过程。完全不同于二阶真空泡的产生,三阶真空初生时是一个小小的光团。明显是软质的,形状变幻不定。它自被激发后就颤颤嵬嵬地长大,随机地长出一些触手,盲目地向外突伸,就像海底的棘刺动物。触手伸出片刻之后会自动缩回,在另外地方长出触手。有一只触手无意中触到了飞船船艏,于是它的行为突然变了!它的表现就像活物一样,抓到就再不丢手。这只触手陡然长大,变成光团的主体。光团的后端保持不动,而前端沿着它刚触碰到的般艏迅速向这边扩延。扩延是如此迅猛,转眼之间就把半个飞船包在里面。当光团向前推进时,它的前锋就表现为船体此处的横剖面。由于船体各处形状不同,这个剖面快速推进时也在快速地连续变形。船员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吞噬”飞船,这个场面如此奇异,他们甚至忘了害怕。当剖面推进到有人的位置时,船体剖面中也嵌着人体的小剖面,显示着此人的心脏肠胃等,不过被剖的人并没有任何感觉。当它推进到天使的位置时剖面时明显不同,因为他的心脏部位表现为一朵巨大的血花,那是由大面积内出血造成的。天使的身体斜向立着,因为他正在倒向地面的半途中。剖面越过他的身体,越过之后,他斜立的角度也没有明显的改变。现在剖面推进到龙儿的位置,他正在奔向父亲,向前伸着双手,大张着嘴,好像在喊“爸爸”。尽管他与父亲的感情一向淡漠,但这次正是他的责骂导致父亲的横死,痛悔中父子天性复活了。剖面越过龙儿,把一个双足悬空的奔跑画面定格在众人的目光中。

剖面迅速推移到船尾,把整个飞船都包在内,包括船艉巨大的抛物面形状的天线。《诺亚号》除了舷窗,大部分船体是不透明的,但奇怪的是,船员们仍能清晰的看到这个泡泡在船体外的部分,就像船体完全变透明了。

现在,整个飞船都包在三阶真空泡中了。这个泡泡的行为随之有了明显的改变。它停止了推进,而是迅速膨胀,变成标准的球形。球体一旦成形后马上开始收缩,而且是带着船身一块儿收缩。透过“透明的”船身,船员们惊奇地发现飞船变形了,现在它像猫一样蜷着身体,以最小的占位团在这个球里。但这是向“船外”看时的景象,如果是在船内,由船艏向船艉看,它仍是一个直直的船身。船外的蜷曲和船内的笔直形成怪异的组合,超出了人的想象,超出了物理学的框架,船员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贺梓舟看看雅典娜和歌利亚,看看尚未倒地、濒临死亡的天使,他们的目光同样是震惊,看来他们此前的集体冥思虽然预言了三阶真空的产生,但并未预言到它如此奇特的行为。

三阶真空诞生了,那座圣杯到手了,它是以天使的生命为祭献。但诺亚船员们没有时间来痛悔、感慨、悲伤、惊喜……这一切都是在尖脉冲的尖点发生的,也许时间只有几个“滴答”,但在三阶真空泡中,时间速率被大大延缓了……贺梓舟震惊地发现,仍然斜向而立的天使正在“湮灭”,身体逐渐虚浮。在剖面越过他之后,他体内的“血花”本来已经不可见,但随着他身体的离散化,血花也同时向体外浸润。天使附近的龙儿也正在“湮灭”,浑身黑毛的身体逐渐变得虚浮。此刻龙儿肯定感觉到了这个变化,正低头观察着自己的身体,目光中满是惊愕。其实不单是龙儿,包括贺梓舟的两位妻子、十一人团及球内所有人,包括飞船船体,甚至他本人,都在变得虚浮,逐渐透明化。贺梓舟只来得及苦笑一声:

“孩子们,老伴们,真的该说永别了……”

脑中忽然涌来光的洪流,完全淹没了他的意识。他的生命中断了。

龙儿的喊声把他唤醒。他慢慢睁开眼,看见自己仍在驾驶舱内。龙儿笑嘻嘻地看着他,龙儿的黑色体毛非常清晰,质感强烈,与他记忆中的虚景形成强烈的反差。还有一些人散布在驾驶舱内,有雅典娜、歌利亚、十一人团的其它成员、柳叶、凤儿等。他们也都恢复了清晰的实体,但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僵立不动,不,也有动作,但都相对缓慢,个个表情木然,目光木呆,像是被摄去魂魄的行尸。贺梓舟顿时被恐惧淹没(邪恶的外星生物控制了船员们的意识?),震惊地问:

“龙儿!他们怎么啦?”

龙儿笑嘻嘻地说:“爷爷你别担心,他们都好着呢。不过他们都神游体外了,正在忙着建立统一意识体呢。”

就在这一瞬间,贺梓舟忽然想起了休克前飞船内发生的事,心脏痛苦地抽紧了。天使!天使已经被船长妻子开枪击毙了!他真不知道龙儿在这样的时刻怎么还能满脸嬉笑,追究起来,正是龙儿的那句责骂送了他爸爸的命!但龙儿毕竟只是一个10岁孩子,他不愿过分苛责,让他背负上“弑父”的罪责。他努力克制着对龙儿的不满,低声问:

“你爸爸天使呢?他的遗体呢?”

龙儿仍是满脸嬉笑:“你问那个理性纸片人?他死了,但也没死。所以,我不好说他现在算不算遗体。”

贺梓舟给完全搅糊涂了,怒声问:“什么叫死了又没死?”

“爷爷你别生气,要跟你说清眼前是怎么回事,还真不容易,我尽量讲明白吧。是这样的,咱们现在身处在三阶真空泡内,或者说是在六维时空里……”龙儿皱着眉头,“头绪实在太多,我不知道从哪儿讲起。要不这样吧,干脆把我的整个思维传输给你。”

贺梓舟摇头:“你知道我不行的,早先你教过我‘透明式思维’,我和你奶奶们努力过多次了,不行。”

“不,那是在三维空间,现在是在超维空间,很容易的,你只管来试着接收。但不要急,一点一点往深处潜。你刚才的休克,就是因为外界信息洪流过于凶猛。”

“我刚才休克了多长时间?”

龙儿笑着摇头:“不好讲清的。这儿的时间不再是单线结构,而是‘面’的。从时间线上截取的每一个瞬间,在‘面’上都可以无限拓展。你先看看我的思维再说吧。”

贺梓舟却不过他的劝说,闭上眼,开始用龙儿教过的“冥思方式”抚摸龙儿的思维,他一下子就感觉到了!龙儿的意识体是一座光的迷宫,无数光的细线包络出大脑的形状。各处明暗不均,闪烁不定。他试着进入光团,忽然轻易地有了“跃升”。光之流动变得舒缓有序,豁然之间变成他能读懂的思维……他在龙儿的思维中遨游,原来这孩子的脑海中有如此海量的信息啊,而且一大半是新增的,是有关三阶真空泡的,但这些新知识完全违犯逻辑,违犯直觉,理解起来实在困难……

龙儿轻声唤他,他怕爷爷一下子潜得太深,接受的信息量太大,从而再度导致休克。贺梓舟睁开眼,疲惫地喘息一会儿,问:

“我好像看懂了一些。在三阶真空也就是六维时空中,所有人的意识不再是孤立封闭体——不,这话不准确,它们在三维空间中仍是封闭体,只是通过更高维度,互相建立了全息式的连通,对不对?”

“对,爷爷你真不简单,已经学会了嘛。”

但贺梓舟的心此刻仍系在天使身上,他不快地说:“但这和天使有什么关系?你爸爸究竟怎么了?”他的心忽然一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儿子!天使仍躺在被“击毙”时的原处,闭着眼,表情平静,身上没有伤痕和血迹,但面庞上明明白白笼罩着死亡的气息。贺梓舟瞬时被愤怒淹没:天使分明死了,并非是“死了又没死”,但此刻没有一个人陪着他,没有一个人把目光朝向他。虽然天使的死是咎由自取,但他的动机是好的,他的死亡换得如此的冷漠,实在不公平!贺梓舟听见龙儿在向远处说:妈,爷爷醒了。远处的雅典娜从行尸状态醒来,向这边扭过身,瞥见地上的天使,百忙中简单地说:

“醒了?你把新时空的情况讲给爷爷。介绍完,把你爸的身体处理一下。”

然后她的元神明显地“走”了,又恢复了行尸般的状态。

她对丈夫的冷漠更让贺梓舟心寒,愤怒迅速高涨,一腔怒火就要向面前的龙儿扑去。龙儿(通过连通的思维)敏锐地察觉到了,急忙喊:

“爷爷你别生气!不是你想的那样!快点,快接受我的思维,这样你就明白了!”

贺梓舟一顿,忽然在瞬间读懂了龙儿的思维——天使确实被狂怒的雅典娜开枪击毙了,但恰在那个瞬间,六维时空诞生了,它让所有诺亚人的思维在超维度上交融,汇成统一的思维团,而“正在死亡”的天使非常幸运,因为此刻他的思维尚未发散,也被收录到统一意识体内。所以,肉体的天使确实死了,但他的“灵魂”还活着,甚至成了统一意识体中的最强音!这不奇怪,正是他的“顽固”、“反叛”和献身,才让诺亚号飞船的激发多保持了几天,从而催生了新世界。所以,在新世界里,所有人,包括歌利亚、雅典娜,都毫不迟疑地承认了他的领导地位,统一意识体就是以他为中心建立的。

唯一的不同是:其它人在三维世界中仍保留着一具肉体,而天使仅仅剩下了思维团,成了一团无根的云……尽管贺梓舟内心深处仍有驱不去的悲伤,但这些事实让他迅速平静下来,以平和的心态继续阅读着龙儿的思维。有时他也向龙儿询问:

“不用再惧怕尖脉冲了,对不对?”

“对。三阶真空泡有很强的屏蔽作用。”

“这种六维空间还能分生?”

“是的,就像地球上低级生物的芽胞繁殖。”

“它可以时空穿梭,在普通四维时空上自由移动?”

“对。这是六维时空最基本的功能。”

“也就是说,咱们能在瞬间回到地球,甚至是过去或未来的地球?”

“毫无问题。但这是以后的事,眼下天使正忙呢,要把所有船员的思维真正合为一体,”

“那各人的身体呢?”

“可以保留,但思维共用——你别为天使悲伤,那个纸片人啊,这次可赚大发了。虽然他没有保留肉体,但他的形象已经被选为统一体的代表。不过,这个古怪家伙做出一个决定,要在那个形象中永远保留那副手铐。”

作为统一意识体的代表形象但永远带着手铐?他是想让雅典娜、歌利亚等人永远保留内心的负罪感?贺梓舟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觉得这不会是天使的想法。但此刻他不知道天使的真实想法是什么。龙儿嬉笑着:

“其实保留不保留肉体的也没必要,要知道,智能具有外部形体只是它的低级阶段。爷爷,我知道这牵涉到你们这代人很珍视的东西:个人的独立人格,你们不一定赞成这件事。所以爸爸让我来征求你的意见,让凤儿征求两个奶奶的意见……噢,凤儿正告诉我,奥芙拉奶奶刚刚同意进入统一体。”

贺梓舟考虑片刻,叹息道:“当年你天乐舅爷也说过,人类终将摆脱躯体,以大一统的智能网络存在。但你舅奶鱼乐水一直坚持自己的底线,甚至不得不同丈夫分手。你柳叶奶奶也是这种观点啊,她对人的异化一直怀着很深的恐惧,当年甚至为此差点离开《诺亚号》,同我分手。我估计她决不会同意的。龙儿,我在这件事上的观点并不保守,但我不能把你柳叶奶奶一人留外边。要不,我俩都留在外边,作为旧时代的象征吧。”

龙儿有点遗憾,仍想再劝,天使的面容很突兀地插了进来。贺梓舟乍一看见这位“已死的人”,不由悲喜交加,但更多的是震惊。他敏锐地发现,“此天使”已经非“彼天使”,他已经被提升,具有了神性。他的目光平静沉稳,睿智通达,含着悲悯。他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带着一副锃亮的手铐,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度。那是上帝般的气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就是那个“纸片人”的儿子么?片刻之间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想想也不奇怪,一个人的气度与肩上的责任有关。责任让他在片刻之间凤凰涅槃,羽化提升。想想当时,天使以近乎偏执的“理性的坚硬”,执拗地推行他的主张,甚至不惜成为诺亚社会的公敌。幸亏他的偏执,新世界的大门才被打开。只有非常之人才能行非常之事,现在他理当收获众人包括父母的仰视……天使平和地说:

“龙儿不必劝了,一时半会儿劝不动的。爸爸,随你和柳叶妈妈的意愿吧。以后你俩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加入,加入后也能随时退出。”他略为停顿,“爸爸你的估计很准,凤儿说柳叶奶奶最终决定留在外边。你看,她过来了。”

果然,马柳叶正向这边走来。她明显脱离了行尸状态,步态轻盈,笑容生动。她走近了,很默契地挽起丈夫的右臂,目光分明在说:只有咱俩留在外边,咱们就互相陪伴吧。贺梓舟也默契地点头。这件事既然已定,就不必谈它了。他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

“天使啊,既然有了时空穿梭的能力,那么能不能——我是指你们把统一意识这件大事干完之后——回地球一次?只是看一眼以求心安,不会要求你们改变什么。我知道宇宙法则中肯定隐含一项条款:不许干涉过去,否则宇宙时空就要乱套了。”

“不,偶尔做一次干涉还是可以的。爸,妈,我正打算返回一趟,因为那边的某个事件确实需要干涉。当然,不是所有历史都能修改,所以,扮演一个心如铁石的旁观者会很难的。爸,妈,恐怕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这番话隐含浓重的不祥,让两个老人的瞬间心沉了下去。但他俩很自律,没有再往下追问。天使微微点头,从他们的视野(思维)中隐去。旁边的龙儿早就急不可耐,急急地说:

“爷爷奶奶,那我就要说再见了,我要进入那个意识统一体了!”

这几乎相当于同爷奶的永别,但他的表情中没有一点儿离愁别绪,只有按捺不住的渴望。两个老人叹息一声,紧紧搂住宝贝孙子,饥渴地感受着他多毛的身体。以后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好的,你快去吧。”

龙儿兴高采烈地走了。

超维空间中事件的进程都是超快的,转眼之间,那个“统一体”完成了。令贺梓舟和马柳叶多少有点儿意外的是,其它老船员全部进去了,都是在奥芙拉的劝说下。奥芙拉当然也尽力劝了丈夫和柳叶,她说,里面的妙处超越三维人类的直觉,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讲清,你们只能进来后才能真切体会到。但柳叶一直笑着婉拒。各位船员在三维空间的“肉身”都保留着,但这些“肉身”的行动越来越迟缓,就像能量耗尽的机器人,因为各人都忙于在统一意识体内的热烈生活,顾不上照顾他们的肉身。后来,这些肉身干脆都“入库封存”了,和天使的“半遗体”存放在一起。

柳叶与丈夫紧紧拥抱着,现在,两人都是对方唯一的依靠了。柳叶歉然说:

“洋洋,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累你也留在外边。”

贺梓舟笑着说:“没关系,只要你不改变主意,我就一直留在外边陪你。”

意识统一体以带手铐的天使为其唯一的外部形象,以后,当天使陪着贺氏夫妇说话时,他俩知道这不光是天使,也是雅典娜、歌利亚、奥芙拉、龙儿、凤儿和其它船员,不过慢慢地,他们习惯了用“天使”这个单数名称来称呼它。

“天使”迅速改造了飞船,他是如何办到的——老两口儿不知道。飞船上所有已经无用的部分都悄然隐去,包括动力系统、金属氢的库存、粒子加速轨道等,只留下必要的生活设施。这是特意为他俩保留的,因为其他人已经不再需要吃饭喝水排泄。天使解释说,三阶真空泡可以看成是一个低等的单细胞生物,泡内有“活力场”,可以向寄居者提供能量。至于这种活力场能否永远保持,或者说三阶真空泡有无寿命限制,天使说他尚不清楚。

这个泡泡中的很多东西完全超越了两个“凡人”的理解能力。天使有时为他们解释,有时笑着说:等你们进来再讲吧,否则不好理解的。他俩知道这是一句外交语言,说白了就是:蟑螂的智力无法理解相对论。于是他俩干脆放开了,不再设法弄懂这些东西,只打算闲适地安度晚年。

但他俩做不到真正的闲适——还在担心“那个”地球的命运。那儿当然也经历了尖脉冲,但地球是无法向新时空“溅落”的。天使曾透露过,地球面临灾难,他不得不去干涉,那无疑是顶级灾难。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灾难?这些天,地球的一切,尤其是宝天曼山中的一切都在他俩脑海中复活,爷爷贺国基、马老和天乐妈、天乐舅舅和鱼乐水舅妈、埋骨月球的康不名老人、浑身白毛的泡利先生……山中水潭里的柳叶鱼,还有人蛋岛上的蛋壳,柳叶和天乐妈为那次秘密会议编织的草蒲团……两人也甜蜜地回忆起,贺梓舟去美国费米加速器那次,临行前柳叶突然的一吻,那是17岁女孩的初吻……处在“新世界”的边界之外来思念地球,记忆的色彩格外鲜亮。

他们在回忆中打发日子,但能永远在回忆中打发日子吗?……天使通知他们,要带他俩回“那个时空”了。

泡泡外的场景陡然转换,黑暗中突然充溢着强光。出现了熟悉而久违的场景:金色的太阳、荒凉的月球、闪着蓝色波光和漫溢着绿色的地球。视觉的冲击过于强烈,几乎让俩人休克。天使及时加强了泡内的活力场,帮助他俩稳住心神。

天使介绍说,现在回到了地球“氦闪时代”刚刚结束的时刻。鱼妈妈已去世,《雁哨号》上的楚天乐还健在,暴胀尖脉冲已经来了,正在摧毁人类智力。它也能穿透《雁哨号》所处的亚光速虫洞,使它的“智慧保鲜”作用失效。楚天乐先生虽然及时地看到了新危险也尽早发出警告,但大局已经无可挽回地倒塌了。你们随后就能看到直观的画面。

天使的叙述就像电影的画外音,冷静,坚硬,不带感情色彩。他们所处的泡泡也被极度简化,《诺亚号》飞船完全不见了,泡泡内只剩下一位巨型天使(众人意识的合体),光头、赤足、裸体,面色冷静如石像,带着手铐。这个“最简形体”让贺马夫妇敬畏,他们想,上帝的形象也就是这样吧。

他们随后就看到了天使所说的“直观画面”。他们看到,《烈士号》飞船在处理完核弹后,船长褚少杰宣布要“叛逃”,忠于职守的何明坚决反对。争执中何明开枪,切断了褚的一根手臂,飞船不得不按照他的命令退出虫洞,调整程序,返回地球。但途中又一个暴胀尖脉冲来了,它穿过了《烈士号》虫洞的洞壁,让船员们失去意识,无法下达后续指令,《烈士号》一头撞向地球……10马赫的飞船穿过地球,留下一个贯通的孔洞。地心的高温高压融化和压垮了洞壁,固态的地核化为岩浆沿孔洞凶猛地上涌,在东西半球形成两个相向的超级火山,地球在火山肆虐下惨不忍睹,而在地球毁灭前人类已经灭亡……

目睹这些惨景,两人痛苦得几乎休克。天使在耳边轻声叹息:这些灾变,无论是自然灾变还是科技造成的灾难,都是宇宙中的自然进程,时时都在发生,没办法避免的。我们只能表示同情,但不应该干涉,即使我们已经具有干涉的能力。只是——爸爸妈妈,我知道地球在你们心灵中是何等份量,知道那是你们的灵魂归依之所。我不忍心让你俩变成活死人。所以我做了件违规的事,完全是为你俩做的。你们看吧。

画面开始快退。喷出的熔岩又缩回地面下,就像魔鬼缩回到阿拉伯魔瓶。撞向地球的飞船从那个孔洞内以倒车状态返回,孔洞也随之消失。然后,飞船在距地球不远处有一个定格,随即被一个卵泡包裹,然后它就突然消失了。天使轻描淡写地说:

好了,解决了。我把《烈士号》用一个三阶真空的子空间密封,撂到另一个时空了,就是《烈士号》船员们原打算要去的地方,褚爷爷所在的息壤星。

梓舟和柳叶十分欣喜,欣喜中夹着伤感。两人喃喃地说:“谢谢啦,孩子,我们永远忘不了你为我们做的事,为地球人做的事。”又说,“孩子,当年几乎所有人都反对你激发三阶真空,多亏你没有听从。”

天使淡淡一笑,没有接这个话头,继续说:爸妈,我违心地干涉了一次,改变了一个最关键的事件,但不能再这样干了。所以,《雁哨号》就只能任由它……你们愿意看看它最后的结局吗?你们可以不看的。

两人狠狠心说:“不,我们要看。”

于是他们看到了《雁哨号》。暴胀尖脉冲导致了这艘飞船的方向错误,它竟然正对着太阳飞去,而恰在这时,一次脑震使船员们失去了意识,无法改变航向。百岁的楚天乐因为是处在动态密真空中,还保持着清醒。他与伊莱娜女士告别后,毅然启动了他对飞船的终极控制。飞船停止激发后瞬间静止,而两人所处的金属球仍保持着0.7马赫的速度,瞬间扯断了同飞船相连的横杆,以这个速度向太阳飞去。横杆扯断时给了两个金属球一个微弱的横向力,方向指向中心,于是,在投入太阳之前,两个球体,连同其中的楚和伊莱娜,先来了一个壮丽的太空之吻,化为眩目的强光……随后,《雁哨号》也在太阳重力下缓缓加速,坠入太阳……

在观看这些画面的过程中,贺马二人也被赋予洞悉幽微的天眼。他们不仅能看到《雁哨号》坠向太阳的宏观画面,也能看到金属球内那两颗头颅的表情,甚至能摸到他们的思维。令人欣慰的是,哥哥和伊莱娜慷慨赴死前一直保持着明朗的心情,还有一个颇为浪漫的告别,他们此生无憾了,连九泉下的鱼乐水嫂嫂也会为之欣慰……天使的选择是对的,他救了《烈士号》,避免了人类文明的毁灭;他没有救《雁哨号》,是因为这场不幸不致影响大局。天使的处事确如上帝般冷静,作为父母,两人在感慨中掺杂着敬畏。

他们这会儿才意识到,天使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形象中保留那副手铐。那是一个隐喻,象征着一个有无限神力的神的自我束缚,象征着他的自律。

太阳系内几个突然事件都结束了,它恢复了平常的状态,还要亿万年地运转下去。天使冷静地说:

爸妈,在离开地球前,我想最后一次征求你们的意见:你们以后准备怎么过,是打算并入统一意识,还是仍保持独立?如果是后者,我倒建议你们留在地球,这个对你们而言最亲切的地方。正巧楚先生不幸去世后,地球也需要增设一个新雁哨,就由你们俩担任吧。不过,你们也不要因这个职责而影响内心的选择,雁哨另选他人也行的,我已经有了一个好的人选:一位很年轻的科学家靳逸飞,他在25岁那年就独立得出有关三阶真空的理论架构,很不简单的。你们考虑一下,给我个回答。

两人认真考虑一会儿,贺梓舟笑着说:

“我看,雁哨的责任就留给那位年轻人吧。俺俩老了,有点儿婆婆妈妈,无论从理智上感情上都承担不起了。因为那不仅是雁哨,更像是上帝,”他开玩笑地说。“虽然是在你这个元上帝之下的次级上帝。只是,”他转向妻子,“柳叶你不要勉强,我知道你的心结。你如果不想进入统一意识,我还留在外边陪你。如果这样决定的话,咱们就留在地球上。”

柳叶笑着说:“我已经改变主意,进去就进去吧,毕竟统一意识体中有咱们的凤儿龙儿,有奥芙拉这些老姊妹,还有——咱们这个冷血的儿子。从他最近的处事来看,这小子外表冷血,内心还是挺热乎的。天使你说对不对?不过,你已经有了上帝的身份,咱们这样说你就显得亵渎了。”

贺梓舟说:“你真把这个意识体当成儿子了?不,它虽然是天使,也是咱那个浑身黑毛的媳妇,是歌利亚和奥芙拉,是龙儿和凤儿,是1000名船员。喂,你们大家,谢谢你们啦。”

两人笑着看天使。天使没有接爸妈的话头,很客观地说:

“我得讲明一点,免得爸妈期望过高。这些天来,统一意识已经彻底完成,所有个人意识的差别已经基本消除。你们进来后,不大可能找到天使、雅典娜、歌利亚、龙儿、凤儿、奥芙拉的特定意识。爸爸说得对,我这会儿的话,也是‘我们’的话。”

贺梓舟笑着向妻子摊开双手,柳叶强辩道:

“你这段话中称呼了爸妈,说明这会儿就是你在说话,我的儿子!”

天使平和地笑笑,没有和她争辩。他开始处理善后事宜……在太阳系、地球、中国、北方一个大溶洞内,疲惫的靳家人刚刚进入睡眠,他们饱受脑震的蹂躏,心智已经接近崩溃,曾经是超级天才的靳逸飞,此刻的心智同傻子哥哥相差无几。他们凭着求生本能,离开城市来到这里,但前边路该如何走,他们已经不能清醒地思考。就在这时,一个泡泡落到了这个山洞里,以靳逸飞为球心,把众人保护在其中。泡泡初现时充盈着圣洁的白光,但白光并不外泄,都在球壁处中止,于是在黑暗中显出一个边界清晰的光球。球心处的白光更强,它包容着靳逸飞,有如宇宙之卵。球内的活力场浸润了每个人的身心,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影响着他们的大脑。但此刻靳家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仍在恐惧中昏昏沉沉地入睡。被选作雁哨的靳逸飞同样在熟睡,他是在“梦景”中看到了白色光团中的神,听到了神的托付。

天使做完这件事,带着他的六维时空离开。那两个原名贺梓舟和马柳叶的实体此时已经不存在了,他们的意识已并入统一意识中。但两个新加入的思维团还暂时保持着独立,此刻正在好奇而惶惑地向周围摸索,在浑茫中努力倾听和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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