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息壤星之蛋房
耶耶说:
我的卵生崽子们,你们要记着啊:
永远随身带着匕首和火镰。
永远记住我教的算术和方块字。
15岁后男人和女人要干播种的事,多生孩子。
——摘自《亚斯白勺书》《蛋房记事》
今天是大伙儿的集体生日,按照惯例,负责分发食物的小鱼儿头人给每人多发了一个狮子头。生日这天不用到蛋房外去生存,也不用学习识字和算数,就在家里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伙伴们高兴极了,围着小鱼儿齐声尖叫。
蛋房里原有330个孩子,这两年在蛋房外生存时死了62个,现在还余268个。其中有9个兄姐,今年都是13岁,包括这一届的头人小鱼儿,上一届的头人阿褚,白皮肤红头发的机灵鬼亚斯,黑皮肤的萨布里,红脸蛋的索朗丹增,黄皮肤的大川良子,鹰钩鼻的优素福,金发的娜塔莎,矮个子的次郎……每个兄姐手下带着大约30个弟妹,弟妹们都是11岁。耶耶说过,9个兄姐是从冰中醒过来的,都是同一天苏醒;所有弟妹则是从蛋中孵出来的,都是同一年孵出但日期各人不同。不过这么多生日耶耶我也记求不住,干脆把所有人的生日都定成同一天了。
今年的生日还正好赶上另外一个节日——耶耶的复苏日。耶耶一般是躺在冰冻室中睡觉,每当长月、仲月和幺月中最大的长月变圆时,机器就会自动唤醒他,今天早上,圆圆的长月已经爬上了蛋房房顶的正中心。
耶耶是所有人的耶耶,他的头发是奇怪的白色(耶耶说这不奇怪,你们变老时头发也会变白的),脸上有深深的皱纹和一道很深的疤。个头不比小鱼儿高多少,但很粗壮。耶耶不睡觉时每天都给大家教有趣的知识,讲有趣的事。他教大伙儿算数,写方块字。他告诉大伙儿时间是咋分的:每年是三日,每日288小时,每小时60分钟,每分钟60秒。可他又说,息壤星的时间太他妈搞怪,一年和一日的时间差不多,实在不好用。于是他把10年合成一岁(孩子们的年龄都是按岁来算的),又把一日分成12天,每天24小时。这12天中有6天是白天,每天要吃一顿饭;有6天是晚上,不吃饭只睡觉。
他说:真正的人不是从蛋中孵化而是妈妈从胯下生出来的,生下来之后不是吃狮子头而是吃奶。他说:凡是真正的妈妈胸前有一对“妈妈”,正规的说法是乳房,能流出又甜又稠的白白的奶汁,小孩儿都是吃奶汁长大的。你说这有多稀奇。蛋房的孩子都没吃过奶汁,只吃“狮子头”,圆圆的,有拳头那么大,又香又甜,每天一颗,是狮子头机生产出来的。
还有比奶汁更稀奇的事呢。耶耶说大伙中的女孩子(就是树叶裙下没长鸡鸡的孩子)长大了都会做“妈妈”,胸前的小豆豆会变大,肚子里会怀上孩子,288天后孩子会生出来,那时乳房就会自动流出奶汁让孩子喝。这真是怪极了,小孩子怎么会钻到肚子里呢?小豆豆又怎么会变大呢?从那时起,女孩子们老琢磨自己的小豆豆长大没长大,或者趴在女伴的肚子上听听有没有小孩子。耶耶笑大伙儿太性急,他说这都是长大后才会有的事。
还有男孩子们,他们也会生孩子吗?耶耶说不会,他们肚子里不会生孩子,胸前的小豆豆也不会变大。不过必须有他们,女孩子才会生孩子,所以他们叫做“爸爸”。可是,为什么必须有他们,女孩子才会生孩子呢?耶耶说,他们能在女孩子肚里种上一颗种子,有种子才能发芽。不过你们不必着急着弄懂这件事,长大后就知道了,到15岁后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可是你们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记住女孩子长大后要让男孩子种上种子,然后生小孩,用“妈妈”喂他长大;小孩长大还要再种种子,再生儿女,一代一代传下去!你们记住了吗?
那时大伙儿齐声喊:记住了!回答的声音非常洪亮,耶耶很高兴,咧着嘴笑。可是他又叹息着说:不过呢,你们的孩子兴许是从肚子里生出来,也许是从蛋壳中孵出来。究竟是哪样我不敢确定,你们长大再看吧。
当时亚斯问了一个怪问题:“耶耶,你说男孩胸前的小豆豆不会长大,不会流出奶汁,那我们干嘛长出小豆豆呀,那不是浪费嘛。”这下把耶耶问愣了,他摇摇脑袋说,“你他娘的尽问这些精灵捣怪的问题,我不知道。”耶耶什么都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被问住,所以大伙儿都很佩服亚斯。
不过那次也许小鱼儿问的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耶耶,”她轻声问,“那么我们有爸爸妈妈吗?他们为啥一直不来看我们?”
耶耶背过身,透过透明墙壁看着很远的地方,好久好久才回答。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很怪的东西。“你们当然有爸爸妈妈。他们的星球遭了大难,费了好大劲儿把你们送到这儿,巴着你们在新家园能活下去,传宗接代。耶耶我逼着你们去蛋房外生存,就是为了这个。所以,你们得使出吃奶的劲儿,早点学会在蛋房外生存。”大家说,听见了,不过回答得很不整齐。阿褚还挤眉弄眼地捣蛋:
“吃奶的劲是多大啊,俺们又没吃过。”
大伙哄地笑了,用笑声来掩盖心中的惧意。
大家都害怕“出去生存”。
孩子们住在蛋房里,有时耶耶叫它飞船。一个拉长的巨蛋竖在地上,周围是透明的墙壁。墙壁是双层的,中间夹着几列圆圈。立陡的墙壁直直地向上伸展,伸到眼睛几乎看不到的高度后慢慢向里倾斜,形成圆球状屋顶,墙壁和屋顶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接缝。红色的阳光顺着透明的屋顶和墙壁流淌,让蛋房内每一寸地方都沐浴在红光中。但墙壁外面截然不同,那里是阴森森的世界,长着高大浓密的植物。最常见的是大叶树,粗壮的主干一直伸展到天空,下粗上细,从根部直到树梢都长着硕大的黑绿色叶子。大叶树的空隙中长着暗红色的蛇藤,光溜溜的,小小的鳞状叶子,它们顺着大叶树蜿蜒,到顶端后就脱离大叶树,高高地昂起脑袋,等到与另一根蛇藤碰上,互相扭结着再往上长,所以它们总是比大叶树还高。从远处的山上看,大叶树的黑绿色中到处昂着暗红色的脑袋。大叶树和蛇藤蛮横地挤迫着蛋房,擦着墙壁或吸附在墙壁上,几乎把墙壁遮满了。
有时你会看见有一节蛇藤忽然晃动起来,那不是蛇藤,而是双口蛇蚓。双口蛇蚓的身体也是暗红色,用一张嘴吸附住树干,身体可以自由地屈伸;用另一张嘴吃大叶树的叶子。等到附近的树叶吃光,再用刚才吃东西这张嘴吸附在地上,腾出另一张嘴向前吃过去,身体就这样一屈一拱地往前走。偶尔还能看到鳄龙,长得又凶恶又傻相,用它们锐利的长牙来啃蛋房的透明墙壁,啃不动,悻悻地离开。
蛋房很高,用力仰起头才能看到屋顶。其实透明的屋顶是看不清楚的,可是能感觉到它。因为只有白色的云朵才能飘到尖顶的中央。如果是那种会下雨的黑云,最多只能爬到尖顶的周边。这时可有趣啦,黑沉沉的云层从四周挤着屋顶,似乎把屋顶挤小了,只有中央部分是一小块儿透明的蓝天和轻飘飘的白云。下雨时,汹涌的水流从屋顶边缘漫下来,再顺着直立的墙壁向下流,就像是挂了一圈水帘。但头顶仍有一小块儿地方阳光明媚。球顶的地方有几个很大的方块字,勉强能看清笔划,可是谁都不认识,连教大伙儿认字的耶耶也没认出来。还是亚斯最聪明,有一天他说:是不是咱们从屋里往外看,这些字就是反的?他比着这些字描到一张纸上,再反过来看,果然认出了,是“号士烈”。耶耶说该反过来念:烈士号,应该是飞船的名字。他高兴地拍拍亚斯的脑袋,说你个红头发崽子真聪明!三百个娃娃中你第一聪明!大伙儿也佩服亚斯。
奇怪的是,蛋房明明是一个拉得很长的蛋形,可是如果走出蛋房再回头看它,它就变低了,缩成一个标准的圆球,甚至比大叶树还低。蛋房的巨大底座(耶耶说它叫什么船尾天线)也似乎变软了,变成球体一样的弧度,很严切地贴在无形的球壁上。为什么在蛋房内外看蛋房的样子会不一样?连耶耶也不知道,他说这件事真他妈“捣怪”。
蛋房紧傍着一座孤零零的山包,一个鸟蛋形的湖泊,耶耶给它们起的名字是“坟山”和“人蛋湖”。这儿是大伙儿经常玩耍的地方,因为离蛋房很近,在“缺氧”发作前能及时撤回家。人蛋湖边是茂密的草地。山上有大叶树林,茂密的枝叶遮蔽了天日。鼠子在阴暗的树荫下钻来钻去,也爬到枝干上啃大叶果,在蛋房内就能看到一双双贼亮的小眼睛。湖里只有一种鱼,指头那么长,圆圆的身子,大伙儿叫它白条儿鱼。耶耶说,在你们生下来前,故土的三圣(比耶耶还聪明的三个人,耶耶常常提到他们)曾派飞船在这个星球播下很多植物,很多动物,包括天上飞的几百种鸟。但很可惜的,它们没过几代都绝种了,如今只剩下大叶树、节节草、鼠子、双口蛇蚓、白条儿鱼、黑泥鳅、屎克郎、鳄龙、吃草的鼠牛,凶恶的鼠虎等,用10个手指头加10个脚趾头就能数过来。孩子们感到很可惜,特别是可惜那些能在天上飞的鸟儿,它们怎么能在天上飞呢?那多自在呀,大伙儿想破头皮,也想不出鸟在天上飞的景象。阿褚至今不相信这件事,他说耶耶逗咱们玩的,你们这些傻屌就当真了——可耶耶从没说过谎话。那么一定是耶耶看花眼了,把天上飘的树叶什么的看成活物了。
吃了狮子头,阿褚急着分拨儿打仗。耶耶曾定过选头人的四条标准:
出蛋房生存的时间最长;
打仗游戏中赢得最多;
识字最多,算数算得最好;
犯错最少。
阿褚在头两条中常常排行第一,而在后两条中常常排行老末。所以他最膺记玩打仗游戏。小鱼儿悄悄对他说:你忘了耶耶今天要复苏?阿褚难为情地摸摸后脑勺,吆喝大伙儿跟着小鱼儿来到冷冻室。小鱼儿守在门口,检查每人腰间是否带着火镰和匕首,这是为大伙儿好。“永远随身带着火镰和匕首”是耶耶定的戒律,谁如果忘了,耶耶就会毫不留情地用电鞭惩罚。电鞭太可怕了,耶耶轻易不用它,但是凡挨过电鞭的人,即使像蛮勇的阿褚、索朗丹增、优素福,以后看见电鞭也会不自觉地发抖。
大伙儿蹑手蹑脚地进屋,像往常那样跪在棺室周围,悄悄打量着透明棺里的耶耶。只有小鱼儿立在旁边,因为掀开棺盖是头人的职责。110息壤年来大伙儿都长高了,长大了11岁,可是耶耶的样子还是一点儿没变:粗短身材,白头发,胡子拉茬,满脸皱纹中横着一道刀疤。他没有像大伙一样穿着树叶裙,因为树叶裙一冻就会变脆破碎;而是穿着一种怪模怪样的、被称做“衣服”和“裤子”的东西。那支人人畏惧的电鞭也在棺室里,就在他的右手边。
大伙儿等了一会儿,棺室的红灯自动亮了,里面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孔慢慢变得红润,然后,似乎有一道灵光漫过那张面孔,它突然就变得生动了。眼睛慢慢睁开,先是茫然回顾,很快就有了“精气神”。小鱼儿赶紧把棺盖掀开。耶耶慢慢坐起来,看看掀盖子的小鱼儿,然后把目光转到地上跪着的阿褚,讥讽地说:
“阿褚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这么快就下台了?”他转向大伙儿和小鱼儿,“你们做得对。小鱼儿,你比他更适合当头人。”
阿褚不服气,恼怒地哼一声。不过他很怕耶耶,没有敢顶嘴。
9个兄姐中次郎最精明,他知道虽然耶耶骂阿褚最多,还用电鞭抽过他,实际上心底里最喜欢阿褚。耶耶说他喜欢所有孩子,但实际最喜欢的是三个兄姐。第一个当然是小鱼儿,因为“她天生讨人爱见”,不管兄姐还是弟妹们都喜欢她。第二个喜欢的是亚斯,这个白皮肤红头发的小子最聪明,识字最多,点子最多。第三个最喜欢的是阿褚,因为他长得最像耶耶,脾气也“对路数”(耶耶的话)。要不是他犯的错最多,耶耶最喜欢的指不定是他呢。次郎笑嘻嘻地说:
“耶耶,这次选头人我可是选的阿褚。所有人中他最勇敢。”
索朗丹增也说:“我也选的他。每次出蛋房生存时就他的小队跑得最远。”
大川良子小声说:“可是,就他小队里的弟妹死得最多,特别是小宝。”
其它兄姐都没吭声。良子说得对,虽然阿褚很勇敢,出蛋房后敢跑得最远,但他的小队中死的人最多。要知道,他带的人可都是他当头人那阵儿亲自挑选的,是300个弟妹中最强壮的!大家这次没选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上一次出蛋房生存时他的小队没按时回来。大家等了又等,6个白天都过去了,可怕的夜晚要来了,他们还是没回来。大伙儿急死了,想唤醒耶耶,但唤醒耶耶是头人的权力,偏偏阿褚就是那届的头人!小鱼儿等不及,想豁上犯错把耶耶唤醒。这时阿褚和队员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又少了三个人。而且他们的表情非常古怪,除了阿褚,其它弟妹都低着头,不大敢直视别人。问阿褚,他说没什么事,就是迷了路,有三个人憋死了。不过小鱼儿很快就从一位弟妹那儿问出了真相。原来他们迷路6天,两个人被憋死。又找不到食物,眼看都要饿死。阿褚率大家包围了一条鳄龙,想杀死它。但鳄龙逃跑了,逃跑时还咬死了小宝。没办法,阿褚把小宝的肉分给大伙儿吃,这样他们才熬了过来。大家都不愿意吃伙伴的肉,但快饿死的人没有别的选择。
当然,耶耶没说过死人的肉不能吃。耶耶醒来后知道了这件事,并没有责罚阿褚,只是叹息着说,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干的事,都是可以原谅的,而且阿褚这次熬过了6个白天的“缺氧”,只憋死两个人,真是不容易。这不是责备,差不多算是赞扬了。但不管怎样,大家心中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所以下次选头人时,阿褚的票一下子少了许多。
“吃同伴”这件事总有一种“邪恶”的味道,人们一般都避讳提它。这会儿大川良子提到这件事,小鱼儿赶紧笑着岔开了:
“耶耶,其实我选的也是阿褚,他真的很勇敢,很能吃苦,每次缺氧昏迷后都是他第一个清醒。”
小鱼儿无意中提到另一个邪恶的词:缺氧。用耶耶的话,是“操蛋老天爷干的缺德事”。大伙儿,尤其是年幼的弟妹们,听见这个词都不由得打个寒颤。孩子们其实都不愿窝在蛋房里,都想到外面的大世界去玩耍,去找食物。只是——大世界里有“缺氧”!每次出蛋房后不久,孩子们就喘不过气,头昏,想呕吐,憋得最难受时大小便都会失禁,再严重就会死去。每次出外生存后,即使回到蛋房,很长时间脑袋都是木的,连走路都不利索。这个看不见的魔鬼无处可躲,除非回到蛋房。蛋房里从来没有缺氧,一定是耶耶的神力罩着它。
自从耶耶逼大伙儿去蛋房外“生存锻炼”,至今已经五岁(50息壤年)了,但大家还是不行,受不了缺氧这个魔鬼。可是,耶耶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过一段时间就把大伙儿往外赶。他说,你们得学会在缺氧的大天地里生存,不能一辈子活在蛋房里!而且,他让大家在外面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在连续经受几天缺氧后,都会有弟妹死去,这些年已经死几十个弟妹了。但耶耶一点儿也不松口。
可是就连他也不敢让大伙儿出去超过半日(6个白天)。他知道缺氧的厉害,自己是从不出蛋房的,如果必须出去就要穿上一身奇怪的衣服,连脑袋也要罩住。想来他的法力只能局限在蛋房内。这会儿小鱼儿看见大伙儿的表情,有点后悔提到缺氧,忙转了话题:
“耶耶,你睡这么久肯定饿了,赶快吃狮子头吧。”
耶耶一口气吃了五颗狮子头,吃饭时问亚斯:“亚斯,你个红头发小崽子,我睡觉时你教大伙儿识字了吗?”
亚斯骄傲地说:“教了,还是每天三个字。”
耶耶有一本叫做“字典”的宝书,上面有那么多的方块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方块字下面标有曲里拐弯的怪字母,耶耶说它们是“辣丁拼音”,能用来读出每个字的音。耶耶说他年轻时也学过这玩意儿,现在全他妈忘求了。可是亚斯确实聪明,那时耶耶已经教了几百个字,亚斯按这些字的读音反过来琢磨拼音,竟然琢磨懂了!以后他就能利用“辣丁拼音”读出所有的字了!他甚至还发现,耶耶教过的字有些读错了。耶耶很高兴,也有点难为情,以后就把“宝书”交亚斯保管,教大伙儿识字的事也全部交给他。亚斯很珍爱这本书,向耶耶讨来防雨的布,把它妥妥地包好。耶耶还给他一个硬皮的小本本(300个孩子中只给过他一人!),让他把蛋房里每日发生的大事记下来。亚斯非常珍惜,也用防雨的布严严地包好,还在封面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这会儿耶耶问:
“你教了,他们都能记住不?”
亚斯为难地看看阿褚、索朗丹增等人,嘿嘿地笑着,没有回答。蛋房的孩子中有十几个最头疼学识字,学了也记不住,阿褚就是其中一个。耶耶为此狠狠责罚过他们,但责罚也不顶用,后来耶耶也懒得管了。这会儿耶耶讥讽地横一眼提心吊胆的阿褚,伸了伸懒腰说:
“不用说,阿褚你又是老末,对不?耶耶我今天刚醒来,心情好,不用电鞭抽你了,下次给我用心一点!好了,小崽子们,都玩去吧。小鱼儿,咱们的新头人,你陪我去控制室检查一下。”
控制室在蛋房的半腰,得沿着嵌在墙壁上的梯子爬上去。爬梯时小鱼儿注意到,耶耶的步伐迟缓多了。耶耶上次复苏时说过,他已经80岁(扣除在冷冻室里睡着的时间,只累计醒着的时间),不定哪天就要上天堂了。现在他这样衰弱,会不会那一天真的快来了?小鱼儿暗暗难过。她舍不得耶耶离开这儿去天堂,哪怕天堂是个很好的地方。如果没了耶耶,她该咋当头人啊,她能带好267个孩子吗?
一路上小鱼儿感觉到,身后的耶耶似乎总盯着她,盯得她的后背热辣辣的。小鱼儿扭回头,撒娇地说:
“耶耶,你干嘛老盯我。”
耶耶轻叹一声:“小鱼儿,你越长越像一个女人,我在故土的一位老朋友。”
小鱼儿敏感地问:“她……是我的妈妈吗?还有……你是阿褚的爸爸吗?大家都说阿褚和你长得最像。”
“都不是。我倒盼着是,但不可能。”他叹息一声,自言自语,“不可能的,第一批卵生人中应该没有乐之有成员的机因。”小鱼儿问什么是“乐之有”和“机因”,但耶耶摇摇头说,“你不必问,这是没用的知识。”
这是耶耶的口头禅:“这个问题不要问了,它是没用的知识,说了你们也听不懂,懂了将来也会忘记。你们得腾出精力,只记那些最必要的知识。”蛋房中有很多模样怪怪的很精致的“机器”,但耶耶从来不讲它们的名字和用处,说那是没用的知识。可他自己老忍不住提一种叫“电脑”的东西,说它里面装着多得要命的知识,一万辈子都学不完用不完。可他提了之后又会说:
“电脑对你们也是没用的知识,你们不要问。电脑里都是蝇文,我不认得。”他笑着说,“我原来认得一些蝇文的,飞船上天前突击学的,谁知道睡一觉全他妈给忘求啦!”
所以这会儿小鱼儿也就不再追问。他们到了控制室,这儿有做狮子头的机器,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机器,都是管什么“生态封闭循环”用的。每个机器旁边都有铭牌,写着机器的名字。铭牌上是两种文字,耶耶只教其中的方块字。另一种曲里拐弯的文字,就是耶耶不认得的蝇文。
耶耶爬梯子累了,进控制室后坐在地上喘气。小鱼儿亲热地趴在他的膝盖上,头贴在耶耶的胸膛上,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耶耶好长时间没说话,用手指梳着小鱼儿的一头乱发,理顺后还不停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小鱼儿能真切感受到他的疼爱,不由得仰起头,亲了耶耶的脸蛋。耶耶从来不亲人的,这会儿也亲亲她的额头,叹息着说:
“小鱼儿,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好头人,就是心软了一点儿。”
小鱼儿想说“那阿褚心很硬的,适合当头人”,但想到被阿褚吃掉的小宝,这句话就没说出口。她岔开话题,说:
“耶耶,我已经会操作狮子头机了,很熟练了。是不是再教我操作别的机器,比如什么生态循环机?”
耶耶说:“那个不必学的,不是有用的知识。你还是给我讲一讲,我睡觉期间发生过什么新鲜事吧。”
小鱼儿确实有一件“新鲜事”要问,只是有点儿害羞,其实为啥害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但就是不好开口。她鼓足勇气问:
“耶耶,是有一件新鲜事。前几天,我尿便便的地方忽然流了好多血。可是我没受伤,也一点儿都不疼,怎么会流血呢?”
耶耶惊奇地看看她,久久不说话,看来对如何回答有点为难。他咕哝着:妈的,这种娘儿们的事也得老子管。最后笑着说:
“小鱼儿,别担心,这叫‘月经’,每月来一次。女孩子长到12岁都会有的。这不是坏事,反倒是好事,大大的好事。看来乔治那鬼东西鼓捣出卵生人时,没把这个本事给弄丢。”
小鱼儿似懂非懂,问:“乔治是谁?是你说的三圣吗?”
“不是。他也是个最聪明的人,但比三圣还差一点儿。”
“你说那个‘月惊’每月来一次,每月是多少?和三个月亮有关吗?”
耶耶嗨了一声,敲敲自己的脑袋:“耶耶老糊涂了耶。息壤星上不讲月份的。”他摇摇头说,“老辈儿说月经时间是和月亮圆缺有关,可息壤星上三个月亮,它该跟谁走?小鱼儿,你甭管什么是月份。只用记住月经是28天到30天来一次,就行了。月经来时用洁净的大叶花绒擦干净,不要见凉水。还有,把耶耶这些话也告诉其它女孩子,她们也会有月经的。”
“好的。那男孩子呢?他们没有月惊吗?”
“没有。男孩子再大一点,会有别的东西流出来,也是从尿便便的地方。你甭管了。”
然后他沉默了,沉默一会儿开始自言自语:“我得多活几年。一定得多活几年。娃儿们需要知道的东西多着哩。”
小鱼儿发现,近来耶耶常常自言自语,是不是人老了都是这样?耶耶这番话让她难过,心中有一种沉重的预感:也许耶耶再次睡觉后就不会醒来了。她又岔开话题:
“耶耶,最近我在做狮子头时,发现附近有个红灯老是一闪一闪的,这是咋回事?它过去不闪的。”
“是吗?是哪个红灯?指给我看。”
小鱼儿把耶耶从地上拉起来,两人走过去,小鱼儿指认了曾经闪烁的那个红灯,不过这会儿它并没有闪烁。耶耶说:
“我得想办法查查原因,你去玩儿吧。”小鱼儿说,我留这儿帮忙吧,但耶耶拒绝了。“不,用不着你帮忙,你去吧。”
休息时,孩子们照例要在蛋房的角落里逮鼠子烤着吃。狮子头很好吃,可是每天吃每天吃也腻了,小鱼儿刚走近孩子群就有人喊她,是阿褚,他正向这边跑来,他的手下站成一排等着。
大川良子附在小鱼儿耳边说:他肯定又找咱们玩土人和野人打仗,别答应他!阿褚来了,讨好地笑着:
“鱼姐姐,咱们还玩土人打野人吧,行不?要不,给你多分几个人,让你赢一次,行不?”
小鱼儿摇头拒绝了:“不,我们今天不想玩打仗。”
阿褚力气很大,手底下还有几个力气最大的男孩,像恰恰、泰森、吉布森等,都是他当头人时挑给自己的,所以分拨儿打仗他老赢。除了常常跟他一拨儿的次郎和索朗丹增,其余像大川良子、娜塔莎、优素福、萨布里、亚斯都不愿同他玩打仗。阿褚央求着:
“好鱼姐姐,再玩一次吧,求求你啦。”
小鱼儿总是心软,阿褚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她无法拒绝。忽然她心中一动,想出一个主意:“好,我答应和你玩打仗。可是,你不在乎我多找几个人吧。”
阿褚高兴了,慷慨地说:“不在乎!不在乎!你在我的手下挑选吧。”
小鱼儿笑着说:不用挑你的人,你去准备吧。他兴高采烈地跑了。大川良子担心地悄声说:小鱼姐,咱们打不过他的,只要一打赢,他又狂啦。
小鱼儿知道阿褚的毛病,不管这会儿他说得多好,一打赢他就狂得没边儿,变着法子折磨俘虏,让俘虏驮着胜利者爬着走路,让你当苦力,扒掉你的树叶裙子画黑屁股,这都是游戏规则允许的。小鱼儿说良子你别担心,今天咱们一定要赢!你先带咱俩的弟妹做准备,我去找人。
娜塔莎、优素福、亚斯和萨布里等正带着手下捉鼠子,小鱼儿跑过去喊住他:“喂,今天别逮鼠子了,咱们合成一伙儿,跟阿褚打仗吧。”四人还有些犹豫,小鱼儿鼓动他们:“你们别怕打输嘛,今天咱们合起来,一定把他打败,教训教训他!”
亚斯想想,点头答应。亚斯平时最不爱打仗的,老躲在僻静处在本上记东西。这次他难得地答应,其它几人更不用说。他们共同商量了打仗的方案。这边,良子已带手下做好准备,拾了很多小石子当武器,装在每人的猎袋里。猎袋里也装着匕首和火镰(包括火石和火绒),但玩耍时匕首是不能当武器的。
小鱼儿和大川良子领着手下来到蛋房大厅中央,做好准备。小鱼儿给大伙儿鼓劲:“不要怕,我安排了埋伏,今天一定能打败他们。”
按照规则,“野人们”做好准备后,小鱼儿就派大嗓门的孔茨站到土台上喊:“凶恶的土人哪,你们快来吧!”阿褚、次郎、索朗丹增他们怪声叫着跑过来。等他们近到十几步远时,这边的石子像雨点般飞过去,有几十个土人被砸中脑袋甚至眼睛,哎哟哎哟地喊,可土人们非常蛮勇,脚下一点不停。这边几个伙伴开始发慌,小鱼儿大声喊:“都别怕,和他们拼!援兵马上就到!”大伙儿冲过去,和阿褚的手下扭作一团。
阿褚没想到这次对手如此拼命,他的野性也越发高涨,狂吼着:杀死野人!杀死野人!混战一场后,土人一方毕竟有力气,人数也多,把所有野人都摔倒了。阿褚把小鱼儿摔倒,用左肘压着她的胸脯,右手把带鞘的匕首压在她的喉咙上,得意地说:
“降不降?降不降?”
按平常的规矩,这时野人该投降了。不投降就会被“杀死”,那么,这一日你不能再参加任何游戏。但小鱼儿高声喊着:“不投降!”猛地把他掀下去。这时后边一阵凶猛的杀声,萨布里、亚斯、娜塔莎、优素福等带领四队人赶到,俩人收拾一个,很快把他们全降服了。优素福、亚斯和萨布里把最为蛮勇的阿褚摔在地上,用带鞘匕首压着他的喉咙,兴高采烈地喊:
“降不降?降不降?”
阿褚从惊呆中醒过神,狂怒地喊:“不算数!你们喊来这么多帮手!”
小鱼儿笑道:“你不是说不在乎我们人多吗?你说话不算数吗?”
阿褚狂怒地甩开两人,恶狠狠地从鞘中拔出匕首:“不服,我就是不服!”他疯狂地挥着匕首攻击,优素福和萨布里猝不及防,胳臂都被深深地划伤,鲜血凶猛地涌出来。两人被真正激怒了,因为游戏规则是不允许匕首出鞘的。他们也拔出匕首恶狠狠地吼:
“想拼命吗?来吧!”
双方的愤怒都被点燃,每人都掏出匕首。七八个人执刀围攻阿褚,他疯狂地回击着,但身上已经有了两道血口。同他一拨的次朗和索朗丹增想帮他,但这件事阿褚实在不占理,所以两人只好垂着头立在一边。小鱼儿厉声喝止,见喝止不住,干脆扑过去用身体护住阿褚。优素福等人勉强来得及收住匕首,没把小鱼儿刺伤。阿褚两眼通红,像鳄龙一样咻咻地喘息着。小鱼儿笑着说:
“阿褚,不许耍赖,大伙儿会笑话你的。快投降吧,我们不会骑俘虏,不会扒掉俘虏的树叶裙画黑屁股。我们只在屁股上轻轻抽一下。”
阿褚犹豫一会儿,悻悻地收起匕首,低下脑袋服输了。小鱼儿用匕首砍下一根细树枝,让良子在每个俘虏屁股上轻轻抽一下,宣布游戏结束,然后用嚼碎的树叶为几个伤者止血。次郎、索朗丹增,还有他们手下的恰恰、吉布森等人没料到惩罚这样轻,难为情地傻笑着——他们赢时可从没轻饶过俘虏。阿褚还在咕哝着:你们约这么多帮手,我就是不服。不过大伙儿都没理他。
红红的太阳升到头顶,把头顶的红月亮淹没了,只有地平线附近还隐约看见两个小月亮。索朗问:下边咱们玩什么?黑皮肤的萨布里逗阿褚:打仗我还没过瘾呢,再玩一次,行不?阿褚恼火地转过身,给他一个脊背。小鱼儿想了想,轻声说:
“让弟妹们自个玩儿去吧,你们八个陪我坐一会,行不?”
八个兄姐都和小鱼儿要好,包括凡事逞强的阿褚。于是他们吩咐弟妹们自个儿玩,八人陪小鱼儿散步,一直走到蛋房的墙壁,对着外边的坟山和人蛋湖,背对背地团坐在地上。大川良子问小鱼儿:你今天是不是有心事?小鱼儿叹息着:
“没有心事。只是我今天发现耶耶真的老了,也许他下次再睡觉就不会醒了。”
阿褚不在意:“耶耶早就说过,人老了都会死的。”
“你说得对,可是我还是难过。”
亚斯说:“你不能光难过,得赶紧学会操作蛋房内的所有机器。好在宝书上的字我都会念了,加减乘除也都会了,不用耶耶教了。”
阿褚说:“我和小鱼儿已经会操作狮子头机,还得学会操作那个啥子生态循环机,耶耶说,就是因为它在工作,蛋房内才不缺氧。”
“我今天提过想学,可耶耶不让学,说这是用不着的知识。”
大伙儿都不相信。这知识怎么会没用?应该是最有用的啊。蛋房能隔绝可怕的、外面无处不在的缺氧,这当然是依赖耶耶的神力。可他们一向知道,耶耶的所有神力都是通过某种机器来实现的。亚斯说:
“咱们都想想,耶耶还有哪些本领咱们必得学。”
小鱼儿说:“对,亚斯说得对,我得考虑考虑需要学啥,以免万一……”
“得学会使用电鞭!”阿褚应声回答。说完后他见大家都在看他,便咕哝道:“学会了也是小鱼儿用,除非咱们选出新头人。”
小鱼儿说:“亚斯你最聪明,你想想还得学啥。”
亚斯想了想:“你已经会操作狮子头机,可你得问清耶耶,它会永远吐狮子头吗?我总觉得,它里面什么东西会用完的。”
小鱼儿过去从没想过这件事,总是以为——只要有耶耶在——所有机器都会永远工作下去。她认真地说:“你说得对,我要问清楚。”
亚斯犹豫着说:“最好再问问,咱们的爹妈啥时候来看望咱们。”他说完就摇头,“这个问题不问也罢,我觉得耶耶也不知道。”
过去有人问过耶耶,耶耶总说:等你们学会在蛋房外生存,爹妈就会来的。这明显是搪塞话,也许他真的不知道。小鱼儿说:
“行,不问这个问题。好的,咱们玩去吧。”
他们玩了一会儿,红太阳已经很低了,三个红月亮依次升起。在粉红色的暮霭中,伙伴们排成一队,从耶耶手里接过今天(第六个白天)的狮子头。耶耶发狮子头时是他最和蔼的时候,而手执电鞭逼大伙出蛋房是他最凶恶的时候。他挨个摸大伙儿的头顶,问你今天干了什么,过得高兴吗。伙伴们笑嘻嘻地围着他,同他亲热一会儿。但细心的小鱼儿发现,今天耶耶虽然也在微笑,但眼睛深处有一种很冷硬的东西。他用这种很冷硬的眼光看着远处,跟大伙儿说话时也显得心不在焉。
小鱼儿帮他发狮子头。轮到阿褚来领时,耶耶看看他,讥讽地问:“今天玩土人和野人打仗,你小子第一次被打败了,是不是?”
阿褚恼怒地梗着脖子不回答,小鱼儿打圆场说:“开始是阿褚占上风的。我们人多,才把他打败了。”
耶耶点点头:“小鱼儿,你是个有本事的头人。”他讥讽地瞪着阿褚,“你小子不要不服气。不管多少人,不管用什么招数,能打赢就是一切。你有本事,下次也多拉几队人到你那边。”
阿褚不服气,但无话可说,他知道比不上小鱼儿的人缘。
狮子头分完了,大伙儿香甜地吃着。耶耶说:吃完了都不要走,耶耶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268个伙伴都聚过来,笑嘻嘻地等着,268双眼睛在粉红色的月光下闪亮。唯有小鱼儿的心忽然沉下去,她不知道耶耶要说的“重要事情”是什么,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耶耶的目光扫过每个人,冷硬地说:
“你们中最小的人已经过了11岁生日,已经是大孩子了。从明天起你们要离开蛋房,每三日回来一次。这三日每人只发三颗狮子头,其余食物自己寻找。”他又说:“听清了没?我说的是三日,也就是36个白天加夜晚。”
大伙儿都傻了,慢慢转动着脑袋,看着前后左右的伙伴。耶耶一定是开玩笑,不会真把他的孩子们赶出去三日。三日!一个息壤年!36个白天和夜晚!毫无疑问,连续经受三日缺氧,没一个人能抗得住。再说只有三颗狮子头,饿也饿死了。耶耶,你干嘛要用这么可怕的玩笑来吓唬我们呢。可是,耶耶的声音更加严厉:
“记往是三日!明天早上六点整,太阳出来前全部出去,到第四日早上六点整再回来,早一分钟我也不会开门。”
阿褚狂怒地喊:“三日后我们会死光的!谁想去谁去,反正我不出去!”
耶耶冷冰冰地说:“你想尝尝电鞭的滋味吗?”他抽出着腰间的电鞭向阿褚走去。阿褚挺起胸膛与耶耶对抗,但他的身体分明在发抖。小鱼儿急忙跳起来护住阿褚,悲哀地看着耶耶,想起刚才有过的不祥预感,觉得某种灾难是命中注定的。小鱼儿悲哀地盯着耶耶的眼睛,低声说:
“耶耶,我们听你的吩咐,可是——三日!36个白天和夜晚!”
耶耶垂下鞭子,叹息一声:“孩子们,我不想逼你们,可是你们必须尽快学会在蛋房外生存,否则就来不及了。”
蛋房的墙壁上嵌有成排成排的房间,足够每人单独占一间,可大伙儿总爱聚在蛋房的大厅里睡觉。今晚大伙儿聚得更紧,身体挨着身体,头顶着头。大伙儿都害怕,睁大眼睛不睡觉。两个小月亮升到天顶,偶尔有一只小鼠子从暗处跑过去。小鱼儿属下的朴顺姬忽然把头钻到她的腋下,嘤嘤地哭了:
“鱼姐姐,我害怕。”
小鱼儿只能劝道:不要怕,怕也没有用。耶耶说得对,既然能熬过半日缺氧,就能熬过三日。既然操蛋老天爷让这儿缺氧,咱们就得忍受。咱们一定得学会在野外生存,不能永远躲在蛋房里。阿褚怒声说:不出去,咱们都不出去!萨布里接口:可是,耶耶的电鞭……阿褚咬着牙说:
“小鱼儿你是头人,有机会接近它。偷过来!再用它……”
大伙儿都打一个寒噤。耶耶在他们心中至高无尚,和耶耶尊敬的“三圣”一样神圣,在此之前,从没人想过要反抗耶耶,更不敢想用电鞭抽他。阿褚这句话让大家胆战心惊。很多人仰头看着小鱼儿,小鱼知道他们在等自己发话,咬咬牙说:
“阿褚你不许胡说八道!咱们该听耶耶的话,他是为咱们好。”
阿褚怒冲冲地啐一口,离开人群单独睡去了。大伙儿都睁着眼,很久才睡着。
早上六点前大家都醒了,外边是很好的晴天,红色的朝霞在天边燃烧,蓝色的天空晶莹澄澈,几朵较低的白云飘到蛋房处受阻,擦着蛋房壁绕行过去。有一段时间大伙儿几乎忘了昨晚的事。这么美好的日子,那种事不会发生的。可是,耶耶在大厅里等着大伙儿,提一篮狮子头,腰里挂着电鞭。他严厉地喊:
“快来领狮子头,每人三颗,领完就出去!”
大伙儿悲哀地过去,默默地领了狮子头,装在猎袋里。耶耶驱赶着大家来到门口。墙外,粘糊糊的黑绿仍在紧紧地箍着透明的墙壁,似乎在等着吞噬出去的人。耶耶把门打开了,一只小鼠子越过人群,嗖地出门,消失在黑绿的草荫中。小鱼儿怜悯地想,它这么着急地逃离蛋房,逃离神力的庇护,实在太傻了。它不知道外边有什么在等着它啊。
所有伙伴哀求地看着耶耶,祈盼他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可是不,他脸上冷冰冰的,非常严厉。小鱼儿只好带头跨过密封门,伙伴们跟在后边。最后的孔茨出来后,密封门刷地关闭了。
由于每天进出,门外已被踩出一个小小的空场,大伙儿茫然呆在这个空场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小鱼儿把其它八位兄姐拢到一块儿,简单地商量一会儿。小鱼儿说:没退路了,只能往前走。这次生存,最重要的事情是寻找食物,否则三颗狮子头是坚持不了36个白天夜晚的。要捉鼠子、双口蛇蚓、白条儿鱼。人蛋湖里的白条儿鱼太少,远不够268人的口粮,必须向远处走。而且九个小队要分散,但又不能离得太远,紧急情况下用敲击树干的办法来联系。
其他八位兄姐都同意,商量了具体的办法,然后分成三队,小鱼儿、大川良子和优素福一队,亚斯、萨布里和娜塔莎一队,阿褚、索朗丹增和次郎一队。大家要分头出发了,但都舍不得走。他们都知道今天的生存不比往日,等到重新回这儿聚齐时,不知道会少多少人。看看蛋房,耶耶仍立在那里,满面怒容,看来对大伙儿的磨蹭已经忍到了极限。小鱼儿狠狠心说:
“不能耽误了,马上出发!”
忽然朴顺姬嘶声喊着:“我……受不……了啦……”
她痛苦地抓着头发,慢慢倒下去。小鱼儿赶紧俯下身察看。朴顺姬的面孔青紫,眼珠凸出,极度的恐惧充溢在瞳孔里。这是怎么回事?缺氧虽然痛苦但并不会立即致命。也许朴顺姬今天只是因为极度恐惧?几个人急急喊着:顺姬,快吸气!大口吸气!
没有用。她的面色越来越紫,眼神已开始朦胧。小鱼儿急忙跑到密封门前,用力拍着:快开门!快开门!顺姬要死啦!耶耶,快开门!伙伴中最能忍受缺氧的阿褚和索朗把顺姬举到门边,高声喊着,可是那边没有动静。透明墙壁对面的耶耶像石像一样立着,冷冷地看着外边的孩子们。孩子们喊着,哭着,忽然,一股臭气冲出来,是顺姬的屎尿失禁了。她的身体慢慢变冷,一双眼睛仍然圆睁着。
门还是没有开。
伙伴们立在顺姬的尸体旁垂泪,没人哭出声。大家知道耶耶已经铁了心,不会来救助和抚慰。顺姬死了,不是因行路中的意外而死,不是死于鳄龙之口,而是直接死于缺氧。她再也不能活过来了。蛋房通体透明,充溢着明亮温暖的红光,衬着这红色的背景,墙壁那边的耶耶一动不动。蛋房,家,耶耶,这些字眼从懂事起就种在所有人心里,是那样亲切。可是今天它们一下子变得冰冷坚硬,冷酷无情。小鱼儿忍着泪说:
“耶耶的决定不会更改的。走吧,到森林里去吧。”她尽力安慰大家,“顺姬肯定是因为过度紧张死的,咱们不要怕。咱们都知道,缺氧很痛苦,但短时间不会要人命。”
亚斯忽然喊了一声:“对,这会儿咱们都不怕了!你们看,咱们这会儿都不怕了!”
大伙忽然意识到,刚才只顾紧张,只顾为顺姬着急,一时把缺氧忘了。一旦忘了,它就没那么可怕了——不,它仍然很可怕,让人憋得难受。但至少大家这会儿还都活着。
大家都勉强点头。虽然头昏,想呕吐,四肢乏力,但至少不会像顺姬那样死去了,她肯定是因为过于紧张,是耶耶的决定把她吓住了。确认这一点后,恐惧没那么入骨了。大川良子轻声问小鱼儿:顺姬怎么办?
顺姬怎么办?耶耶说过,人死后一定埋掉或者烧掉,这样死者的灵魂才能远离痛苦,飞到彩云缭绕、仙果累累的天堂。不过这时她发现,透明墙壁后的耶耶在向他们用力挥手,便说:
“耶耶说他帮咱们处理,咱们走吧。”
她取下顺姬的猎袋,挎在肩上,离开这儿向森林中走去。
大叶树和蛇藤互相缠绕,森林里十分拥挤和黑暗,几乎没法走动。三支队伍拉开一定距离,用匕首边砍边走。分手前小鱼儿不放心,又特意向大伙儿交待:
“现在不是玩游戏,知道吗?不是玩游戏!谁在森林中丢失就会死去,再也活不过来了!”
大伙儿看看她,眼神中是驱不散的惧意。只有阿褚不大在乎,不耐烦地大声说:知道了,当然不是玩游戏!
密林中很难走,六个白天过去,大伙儿在森林里才走了大约十里地。这中间缺氧仍使他们难受得要死,但再没人死去。太阳快落了,下面将是漫长的6个黑夜。小鱼儿用敲树干的方法收拢了其它两支队伍。大家砍出一片小空场,又砍来枝叶铺在地下。红月亮开始升起来,这是每天吃第6餐的时刻,大家从猎袋中掏出圆圆的狮子头,几乎所有人都只有这最后一颗了。小鱼儿舍不得吃,犹豫一会儿,用匕首把狮子头分成三份儿,吃掉一份,其余小心地装回猎袋。这一块狮子头太小了,吃完后更是勾起肚子里的饥火,真想把剩下的两块一口吞掉。不过,她终于战胜了诱惑。她的手下也都学她把狮子头分成三份,可是有不少人没忍住,又悄悄把剩下的两块吃了。小鱼儿叹口气,没有责骂他们。
往常的出蛋房生存都是当日返回,所以这是第一次在蛋房之外过夜。在蛋房里睡觉时,大家知道蛋房(和耶耶)在护着我们,为我们遮挡缺氧,为我们提供狮子头,万一受伤还有医药,有什么难题可以找耶耶。可是,忽然之间,这些依靠全没了!笼罩大家的,是无边的黑暗。尽管很疲乏,还是惴惴的睡不着,越睡不着越觉得肚里饿。良子忽然触触小鱼儿:你看!
借着从树叶缝隙中透出来的月光,小鱼儿看见十几条双口蛇蚓分布在周围。白天,当大伙儿闹腾着砍树开路时,它们都惊跑了,现在又好奇地聚过来。它们把两只嘴巴吸咐在地上,身子弯成弧形,安静地听着宿营地的动静。阿褚附在小鱼儿耳边说:明天捉双口蛇蚓吃吧,我曾吃过一条小蛇崽,肉发苦,不过还算能吃。
小鱼儿问:能逮住吗?双口蛇蚓没眼睛,可耳朵很灵。还有它们的大嘴巴和利牙,咬一口可不得了。阿褚说:想办法吧,一定能逮住的。身边有索索的声音,是孔茨在翻身,他仰起头惊叫道:这么多双口蛇蚓!双口蛇蚓被他的喊声惊动,四散逃走,身体一屈一拱,一屈一拱,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黑夜中缺氧更重,耶耶曾说过,这是因为晚上植物也要吸氧气,所以大气中本来就少的氧气更不够用。大家脑袋昏沉沉的,有人呕吐了。但晚上人们不活动,虽然缺氧,还不至于要命。终于熬到天亮,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射下来,显得十分微弱。林中阴冷潮湿,伙伴们个个缩紧身体,挤成一团。阿褚紧靠着小鱼儿的脊背,一只手臂还搭在她的身上。小鱼儿挪开他的手臂,坐起身。顺着昨天开出的路隐约能看见蛋房,那儿,早晨的阳光充满密封的空间,透明的墙壁和屋顶闪着红光。小鱼儿呆呆地望着,忘了对耶耶的恼怒,巴不得马上回到他身边。
但她知道,不到第四日早上他不会开门的,哪怕他的孩子们全死在门外。想到这里,小鱼儿第一次生出对耶耶的怨恨。
小鱼儿喊醒大家,说:今天得赶紧找食物,好多人已经把狮子头吃光了,还有12个白天和12个夜晚呢。我和良子、娜塔莎领三队去采果实,阿褚你带六个队去捉双口蛇蚓,只要能捉住一条就够我们吃两日的。大伙儿同意小鱼儿的安排,分头出发。
森林中只有大叶树和蛇藤,枝叶都不能吃,又苦又涩,小鱼儿尝了几次,都忍不住吐出来。好在这个季节大叶果已经基本熟了,树的半腰挂着一嘟鲁一嘟鲁的圆球,小鱼儿让大伙儿等着,自己向树上爬去。大叶树树干很粗,没法抱着树干攀爬,好在这种树从根部就有分杈,她蹬着树杈,小心地向上爬。缺氧使她的四肢酥软,每爬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她越爬越高,下面的同伴被树叶遮住了。斜剌里伸来一支蛇藤,围着大叶树盘旋上升,她抓住蛇藤喘息一会儿,再往上爬。现在,一串串圆圆的果实悬在脸前,她在蛇藤上盘住腿,抽出匕首砍下一串,小心地尝尝。大叶果还没熟透,味道既涩又苦,但勉强能吃。她贪馋地吃了几颗,觉得肚子里的饥火没那么炽烈了。
她喊伙伴:注意,我要扔大叶果了!然后砍下果实,瞅着树叶缝隙扔下去。过一会儿,听见树底下高兴的喊声,他们已尝到大叶果的味道了。一棵大叶树有几十串果实,够一个小队的人吃一日的。
她顺着蛇藤往下溜,大口喘息着。有两串大叶果卡在树杈上,她努力探着身子把它们取下来。下面的伙伴们仰脸看着他们的头人。快到树下小鱼儿实在没力气了,手一松,顺着树干溜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等她从昏晕中醒来,听见伙伴们焦急地喊:鱼姐姐,鱼姐姐!姐姐你总算醒啦。
小鱼儿撑起身子,伙伴们团团围在身边。她问:大叶果好吃吗?大伙儿摇着头说,比狮子头差远啦,不过总算能吃吧。她说,你们都去采摘,给其他六队人准备口粮。阿褚他们不一定能捉到双口蛇蚓呢。
到下午,每人的猎袋都塞满了。也许是只顾干活,连缺氧似乎也能忍受了。小鱼儿带伙伴选一块稀疏干燥的地方,砍来枝叶铺出一个窝铺,然后让孔茨去喊其它队回来。孔茨爬到一棵大树上,用匕首拍着树干,高声吆喝:
“伙伴——回来哟——大叶果——备好喽——”
过了半个小时,那几队从密林中钻出来,个个疲惫不堪,垂头丧气,手里空空的。小鱼儿知道他们今天又失败了,怕他们难过,忙笑着迎过去。阿褚烦闷地说,没一点儿收获,双口蛇蚓太机警,稍有动静它们就逃得不见影。他们转了一天,只围住一条双口蛇蚓,但在最后当口又让它逃跑了。次郎骂着:这些瞎眼的东西,比明眼鼠子还鬼灵呢。
小鱼儿安慰他们:不要紧,我们采了好多大叶果,足够你们吃啦。孔茨把大叶果分成9份,每队一份。阿褚、索朗他们都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吃着。小鱼儿仰着头想心事,刚才阿褚讲双口蛇蚓这么机灵,勾起她隐隐的担心。等他们吃完,她把阿褚、索朗、亚斯、次郎叫到一边,小声问:你们还看到别的什么野兽吗?他们说没看见,小鱼姐你在担心什么?小鱼儿说:
“是我瞎猜呗。我想双口蛇蚓这么警惕,大概它们有危险的敌人。鳄龙虽然厉害,但它们比较笨,也大多在树林外活动。”四人的脸色也变了,“不管怎么样,以后咱们得更加小心。”
大家都乏透了,早早睡下。不过一直睡不安稳,胸口像压着大石头,骨头缝里又困又疼。小鱼儿梦见朴顺姬来了,用力把她推醒,恐惧地指着外边,喉咙里嘶声响着,却喊不出来。远处的黑暗中有双绿荧荧的眼睛,在悄悄逼近——小鱼儿猛然坐起身,梦景散了,朴顺姬和绿眼睛都消失了。
她想起可怜的顺姬,泪水不由涌出来。
身边有动静,是阿褚,他也没睡着,枕着双臂想心事。小鱼儿说,阿褚,我刚才梦见了顺姬。阿褚闷声说:
“小鱼姐,你不该护着耶耶。我看他是疯了,想把咱们都逼死。真该把他赶……”
身边的次郎听见了,也说:“对,真该把他……然后让阿褚哥当耶耶!小鱼姐你俩合着当耶耶!”
小鱼儿苦笑着:“我不是护他。你能降住他吗?即使你能降住他,你能管理蛋房吗?能管理那个‘生态封闭循环系统’吗?没有它,蛋房只怕是不能隔绝缺氧了。”
阿褚和次郎不吭声了。
“再说,我也不相信耶耶是在害我们。他把咱们几百人养大,多不容易呀,干嘛要害咱们呢。他是想逼咱们早点学会在蛋房外生存。”
阿褚肯定不服气,不过没有反驳。但小鱼忽然想起顺姬憋死时,透明墙内耶耶那冷冰冰的面容,不禁打一个寒颤。即使为了逼我们早点学会生存,也不该这么冷酷啊。也许他真的疯了……小鱼儿赶紧驱走这个想法,问阿褚:
“阿褚,你记得耶耶说过的‘故土’吗?那儿非常美好,有金色的太阳,比咱们的红太阳更亮;有一个月亮,是银白色的。天上有鸟,地上有鲜艳的花,植物都是鲜绿的,不像我们这儿颜色发暗。那儿有长着乳房的妈妈,还有不长乳房可同样亲孩子的爸爸。人们会坐着大鸟上天,会潜到海底,能摘星星……而且没有操蛋老天爷弄出来的缺氧,不用每天窝在蛋房里。耶耶说,等咱们学会在蛋房外生存,就让咱们回故土。我真想早点回去!”
娜塔莎、良子他们都醒了,向往地听着小鱼儿的话。阿褚却刻薄地说:“全他妈屁话,都是耶耶哄咱们的。故土这么好,他为啥带着咱们逃到这儿来?他说过故土有灾难,说不定比这儿的缺氧更利害哩。”
亚斯也同意:“对,耶耶说过的,那儿天塌了。”
小鱼儿知道阿褚心里烦,故意使蹩劲,而且——他和亚斯说的也不无道理。耶耶确实说过故土有灾难,而且,“学会生存”和“回故土”,两者似乎并没联系——那么美好的故土,又不缺氧,干嘛要先学会在蛋房外生存啊——便笑笑说:“你不信,我信。睡吧,也许等咱们学会生存,真正的爸妈就会来接咱们。那该多美呀。”
第二日,大伙儿照样分头去采大叶果和捉双口蛇蚓。中午,就是第三个白天结束的时候,阿褚他们回来了,比昨天更疲惫,更丧气。他们发疯地跑了半日,很多人身上都挂着血痕,可是依然两手空空。好强的阿褚简直没脸吃分给他的大叶果,脸色阴沉,眼中喷着怒火,他的手下都胆怯地躲着他。小鱼儿心中十分担心,如果捉不到双口蛇蚓,单单大叶果毕竟填不饱肚子,常常吃完就饿,老拉稀。267张嘴呀。不过小鱼儿把担心藏到心底,高高兴兴地说:
“快吃吧,说不定下午就能吃到烤蛇肉了!”
亚斯避开阿褚把小鱼儿拉到一边,低声说:“我看不能再这样蛮干,必须把人员安排好,从四面包抄才行。还有,每人砍一棵长长的树权,举在前边,既容易叉住蛇蚓,又可以保护自己。”他苦笑着说,“昨日我就给阿褚提过,他不听。”
小鱼儿觉得这是好主意,就和阿褚等商量,按亚斯说的办法,9个小队集体行动,采用大包抄的办法,由阿褚统一指挥,亚斯当副指挥。这次阿褚没再反对。下午他们很幸运,终于捉到一条双口蛇蚓,但没人想到搏斗是那样惨烈。
阿褚把9队人马撒成大网,每人朝前握着一个树权,朝一个预定的地方慢慢包抄。常常瞥见一条双口蛇蚓在枝叶缝隙里一闪,迅即消失了。不过不要紧,亚斯、索朗、次郎他们在各个方向等着呢。大伙儿不停地敲打树干,也听到周围各个方向高亢的敲击声。包围圈慢慢缩小,忽然听到了剧烈的扑通扑通声,夹杂着剌耳的吱吱尖叫,让人头皮发麻。阿褚厉声催促着大家加快往前赶。他拨开前面的树叶,忽然呆住了。
前边一个小空场里有一条巨大的双口蛇蚓,身体有人腰那么粗,有三四个人那么长,这么巨大的双口蛇蚓大伙儿是头次见到。但这会儿它正在垂死挣扎,身上到处是伤口,暗蓝色的血液染红了好大一片空地。它疯狂地摆动着两个脑袋,动作敏捷地向外逃跑,可是每次都被一个更快的黑影截回来。大伙儿看清那个黑影,那是只——巨鼠!不是蛋房内的小鼠子,它的身体比人还大,尖嘴,粗硬的胡须,一双圆眼睛闪着阴冷的光。虽然它这么巨大,但它的相貌分明是鼠子,亚斯紧张地说:
“我知道了,这就是耶耶说过的鼠虎!是鼠子在几万年间变成的。”
耶耶说过,森林中有吃肉的鼠虎、鼠狼,有吃树叶和青草的鼠牛、鼠马,但孩子们是第一次见到鼠虎。鼠虎看见了人群,但根本不屑理会,仍旧蹲伏在那儿,守着双口蛇蚓逃跑的路。双口蛇蚓只要向外一窜,它马上以更快的速度扑上去,在蛇身上撕下一块肉,再退回原处,一边等待一边慢条厮理地咀嚼。它的速度、力量和狡猾都远远高于双口蛇蚓,所以双口蛇蚓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阿褚紧张地对小鱼儿低声说:
“咱们把鼠虎赶走,把蛇蚓抢过来,行不?这么大个儿的蛇蚓,足够咱们吃啦。”
小鱼儿担心地望望阴险强悍的鼠虎,小声说:“打得过它吗?”阿褚说,“我们二三百人呢,一定打得过!”双口蛇蚓终于耗尽了力气,瘫在地上抽搐着,巨鼠踱过去,开始正式享用它的美餐。它是那么傲慢,根本不把四周的人群放在眼里。
各个方向的敲击声越来越近,亚斯他们都露出头,是进攻的时候了。这时,一件意外的小事促使人们下了决心。一只小鼠子这时溜过来,东嗅嗅西嗅嗅,看来是想分点食物。这是只普通的鼠子,也许就是两日前才从蛋房里逃出的那只。但鼠虎一点不怜惜它的“堂兄弟”,闪电般扑过来,一口咬住小鼠子,卡卡喳喳地嚼起来。这种对同类的残忍激怒了阿褚,他大声吼道:打呀!打呀!亚斯,索朗,萨布里,快打呀!二百多人冲过去,树权朝前,团团围住鼠虎。鼠虎的小眼睛里这时露出一丝胆怯,但并不示弱。它放下食物,吱吱怒叫着,转着圈与人群对抗。忽然它向一个方向扑过去,敏捷地闪过树权,一口咬住孔茨的右臂,孔茨惨叫一声,匕首掉在地上。它把孔茨扑倒,狠狠地咬住他的脖子。小鱼儿嘶声叫着跑过去,阿褚比她更快,怒吼着扑过去,把匕首用力扎到鼠虎背上。索朗他们也扑上去,经过一场剧烈的搏斗,鼠虎逃走了,背上还插着那把匕首,血迹淌了一路。
小鱼儿把孔茨抱到怀里,他的喉咙上有几个深深的牙印,向外淌着鲜血。小鱼儿用手捂住伤口,哭喊着:孔茨!孔茨!孔茨慢慢睁开无神的眼睛,想笑一下,可是牵动了伤口,他又晕过去。
那条巨大的双口蛇蚓躺在地上抽搐,足够全队人一日的口粮。但小鱼儿一点儿不快乐。阿褚刚才也受伤了,左臂上两排牙印。大伙儿砍下枝叶铺好窝铺,把孔茨抬过去,安顿他睡好。萨布里领人捡树枝,索朗带人切割蛇肉。生火费了很大的劲儿,尽管每人都能熟练地使用火镰,但这儿的树叶都带着潮气。不过,火总算生起来了,大伙儿用匕首挑着蛇肉烤熟。每人都饿极了,蛇肉虽然有股怪味道,但个个吃得津津有味。
小鱼把最好的一串肉烤熟送给孔茨,他艰难地咀嚼着,轻声说:“小鱼姐,我很快会好的……我很快会好的,对吗?”
小鱼儿忍着泪说:“对,你很快会好的。”
阿褚闷闷地守着孔茨,小鱼知道他心里难过。他没有杀死鼠虎,宝贵的匕首也让鼠虎带走了。小鱼儿从猎袋里摸出顺姬的匕首递给他,安慰道:“阿褚,今天多亏你救了孔茨,又逮住这么大的双口蛇蚓。去,烤肉去吧。”
亚斯抽出一根带余烬的木棒,对阿褚说:“阿褚你能忍住疼不?要是能,我就用火炭烙你的伤口,耶耶说过这能防止化脓。”
阿褚答应了,咬着牙,抱着受伤的右臂。亚斯把火炭烙上去,皮肤滋滋的冒烟。女孩子们都不敢看,连亚斯的手都在发抖。但阿褚咬着牙一动不动,一直到伤口处都烧成了黑痂。阿褚的伤治疗完了,小鱼儿问亚斯:
“给孔茨也治治,行不?”
亚斯苦楚地摇头,低声说:“我早就看过了,不行,他的伤口太深,又伤在喉咙,没办法烙的。”
深夜,孔茨开始发烧,身体像在着火,他喃喃地喊着:“水,水。”可是密林中没有水。大川良子和娜塔莎把剩下的大叶果挤碎,挤出那么一点点汁液,摸索着滴到孔茨嘴里。周围是深深的黑暗,黑得就像大地已经消失,只剩下人的身体浮在半空中。夜里缺氧加重,不过可能是太疲劳了、太紧张了,症状反倒比前两天轻一些,没人呕吐。
大家顺着来路向后看,已经太远了,看不到蛋房,那个总是充盈着红光的温馨的蛋房。黑夜是那样漫长,他们就像在黑暗中沉呀沉呀,总沉不到底。
孔茨折腾一夜,好容易才睡着。大家也疲惫不堪地睡去。
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红色的阳光透过密林,在地上洒下一个个光斑。小鱼儿一醒来就去看孔茨,盼望着这一觉之后他会好转。可是没有,他的病更重了,身体烫人,眼睛紧闭,再喊也没有反应。小鱼儿恐惧地想,一定是鼠虎把什么细菌传给他了,耶耶曾说过,土里、水里和空气里到处都有细菌,谁也看不见,但它能使人得病。她赶紧检查阿褚的伤情,阿褚左臂红肿发热,但比孔茨轻得多,也许亚斯的火烙起了作用。小鱼儿对大家说:
“今天是第三日,食物已经够吃了,我们开始返回吧。但愿……”
但愿耶耶能提前放大家进蛋房,用他神奇的药片为孔茨和阿褚治病。但小鱼儿知道这是空想,耶耶的话从没有更改过。她督促着几个兄姐把蛇肉分给各人,装在猎袋里,索朗、优素福、吉布森几个力气大的男孩轮流背孔茨,267人的队伍缓慢地返回。
有了来时开辟的路,回程容易多了。太阳快落时大家赶到蛋房,几个女孩抢先跑过去,用力拍门:耶耶,孔茨快死了,阿褚也受伤了,快开门吧。她们哭声喊着,但门内没一点儿声响,连耶耶的身影也没出现。
小伙伴们跑回来,哭着告诉小鱼儿:耶耶不开门!小鱼儿悲哀地注视着大门,连愤怒都没力气了。实际上她早料到这种结果,但她那时仍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伙伴们问她怎么办?索朗、萨布里、优素福、次郎等人怒气冲冲,更不用说阿褚了,他两眼冒火,几乎能把密封门烧穿。小鱼儿疲倦地说:
“在这儿休息吧,收拾好睡觉的窝铺,等到明天早上吧。”伙伴们恨恨地散开。
有了这几天的经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蛇肉烤好了,但孔茨紧咬嘴唇,再劝也不吃。小鱼儿想起猎袋里还有朴顺姬留下的狮子头,掏出来放到孔茨嘴边,柔声劝道:“吃点吧,这是狮子头呀。”孔茨大概听见了她的话,慢慢张开嘴,小鱼把狮子头掰碎,慢慢塞进他嘴里。他艰难地嚼着,把一个狮子头吃完。
大伙儿在黑夜和缺氧中煎熬着。凌晨,孔茨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在濒死中喘息时,阿褚冲到密封门前,用匕首狠狠地砍着门,暴怒地吼道:
“快开门!你这个狠心的老东西,快开门!”
透明的密封门十分坚硬,匕首在上面滑来滑去,没留下一点刻痕。小鱼儿和大川良子跑去,好好歹歹把他拉回来。
孔茨咽气了,永远不再受苦了。他脸上罩着死亡的黑气,但也十分安详。所有小伙伴都没有睡,默默团坐在尸体周围。经受三日缺氧的蹂躏,大家目光都是木呆呆的,但分明有仇恨在其中燃烧。阿褚忽然把小鱼儿拉到一边,避开众人,清晰地说:
“我要杀了他。”
小鱼儿担心地看看门那边——不知道耶耶能否听到外边的谈话——小心地说:“可是,他是我们的耶耶呀,而且,他有电鞭。”
阿褚带着恶毒的得意说:“他可不是杀不死的神。他老了,经常得睡觉,几乎爬不动梯子,也不敢出蛋房。只要想法偷走他的电鞭,我一个人就能宰了他。”
他用锋利的目光盯着小鱼儿,分明是在说:你是头人,最容易接近他。你得把电鞭偷过来。小鱼儿苦叹着垂下目光。她真不愿相信耶耶是在害他的孩子,他是为我们好,是逼我们早点学会生存……可是,他竟然忍心让朴顺姬和孔茨死在眼前,这是无法为他辩解的。小鱼儿再次叹息着,附在阿褚耳边说:
“不许轻举妄动!等我学会控制室的一切,你再……听见吗?”
阿褚高兴了,用力点头。
密封门缓缓打开,嗤嗤的气流声响起来,听见耶耶大声吩咐:“进来吧,把孔茨的尸体留在外面,用树枝掩埋好。”
原来他一直在观察着孔茨的死亡!就在这一刻,小鱼儿心中对他的最后一点依恋卡喳一声断了。她取下孔茨的猎袋,指挥大家掩埋了尸体,然后把仇恨咬到牙关后,随大家进门。耶耶在门口迎接大家,小鱼儿说:
“耶耶,我没带好大家,死了两个伙伴。不过我们已学会采大叶果和逮双口蛇蚓。”
耶耶亲切地说:“你们干得不错。更重要的是,你们已经经受了三日缺氧,没有再憋死的,这我就放心啦。干得不错!不要难过,死人的事是免不了的。阿褚,过来,我为你上药。你的伤口用火烙过了,是谁帮你治伤,是亚斯?亚斯你干得不错。”
阿褚微笑着过去,顺从地敷药,吃药,还天真地问:“耶耶,吃了这药,我就不会像孔茨那样死去了,对吧。”
“对,你很快就会好了。”
“谢谢你,耶耶,要是孔茨昨晚能吃到药片,该多好啊。”
他话里的恶毒太明显了,每人都听得出来,但耶耶装着没听懂,为阿褚涂完药,接着对每人作了身体检查,凡有外伤的都敷上药。分发狮子头时他宣布:你们在蛋房里好好休养三日,三日后还要出去生存,这次生存期为——9日!9日,三个息壤年,108个白天和夜晚!刚刚缓和下来的空气马上凝固了。伙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尽是惧怕和仇恨。阿褚很“天真地”问:
“耶耶,这次是9日,下次是几日?”
“下次你们就肯定完全学会生存了,不用限时间了。”
“耶耶,这次我们出去268个人,回来266个。你猜猜,下次回来会是几个人?下下次呢?”
耶耶仍假装没听出他话中的恶毒,平静地说:“我的娃崽们很能干,已经适应外面了,我敢说下次回来还是266个人,一个也不少。”
“谢谢你的吉祥话,耶耶。”
吃过狮子头,大伙儿像往常一样玩耍,谁也不提这事。晚上睡觉时,阿褚挤到小鱼儿身边睡下,但没有交谈,一直瞪着蛋房顶之上的星空。两个红月亮上来了,给人群盖上一层红色的柔光。等别人睡熟后,阿褚摸到小鱼儿的手,掰开,在手心慢慢划着。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一撇,最后是狠狠的一捺。杀!他要把杀死耶耶的想法付诸行动!他严厉地看着小鱼儿,等她回答。
小鱼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耶耶这些天的残忍已激起她强烈的敌意,但耶耶的形象仍保留着过去的温暖。他抚养一群孩子,给我们制造狮子头,教我们识字,算算术,为我们治病,给我们讲很多故土的事。小鱼儿不敢想象自己会杀他。这不光涉及对他的感情,还涉及到内心深处一个不甚明确的看法:耶耶代表着故土、神灵和希望,他一死,这条纤细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阿褚看出小鱼的犹豫,生气地在她手心划一个惊叹号。小鱼儿知道他决心已定,不会更改,而且他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着索朗丹增、萨布里、次郎、恰恰等,甚至还有一些女孩子们。小鱼儿心里激烈地斗争着,拉过阿褚的手写道:
“等我一日。”
阿褚理解了,点点头,翻过身。两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看着夜空,想着各自的心事。深夜,小鱼儿已朦胧入睡,有一只手摸摸索索地把她惊醒。是阿褚,他把小鱼儿的手握到他手心里,然后慢慢凑过来,亲亲她的嘴唇。很奇怪,一团火焰忽然烧遍小鱼儿的全身,麻酥酥的快感从嘴唇射向大脑。此前她亲过耶耶,但那次亲吻和这次根本不同。她几乎没有考虑,嘴唇自动凑过去,阿褚猛地搂住她,发疯地亲起来,还用力揉搓她胸前刚刚开始长大的小豆豆,那儿也有麻稣稣的感觉通向全身。
在一阵阵快乐的震颤中,小鱼儿想,也许这就是耶耶讲过的男人的播种?也许阿褚吻过我以后,我肚子里就会长出一个小孩,而阿褚就是他的爸爸?这个想法让小鱼儿既欢喜也很惶然,她下意识地把阿褚从怀中推出去。阿褚服从了,翻过身睡觉,但他仍紧紧拉着小鱼儿的右手。她抽了两次没抽出来,也就由它了。周围伙伴都在熟睡,只有次郎好像看到了两人的亲热,正半抬着身体,不错眼珠地盯着这边。与小鱼儿的眼光对上后,他立即躺下,扭过身去睡觉。醒着的还有亚斯,也在笑嘻嘻地观看。也许他只是觉得新鲜,明天他就会把这件新鲜事记到他的那个本子里吧。
过一会儿小鱼儿去撒尿,听见旁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原来是次郎也来了,在她旁边站着撒尿。蛋房的孩子长到10岁时,耶耶曾告诫过,你们长大了,以后男孩女孩屙尿时应互相避开。大家不知道为啥要互相避开,但都照耶耶的话做了,所以次郎这次是犯了戒。不过小鱼儿没怎么在意,也没有责怪他。她整理好树叶裙,起身要走,次郎忽然低声说:
“鱼姐姐,阿褚要杀死耶耶?。”
小鱼儿大吃一惊:“次郎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看见他在你手心里写字。我能猜出他写的什么。”
小鱼儿的口气软了一些。“不许胡说。他什么也没写。”
“我不会对别人说的,我也恨……不说了。鱼姐姐,我还看见阿褚在亲你。我也想亲你。”
小鱼儿略略犹豫。她刚刚同一个男孩亲吻过,那个感觉很甜蜜,很想再来一次。而且在耶耶定的戒律中,从没说女孩只能同一个男孩亲吻。次郎没等她的同意,粗鲁地抱住她,亲她的嘴唇,也揉搓着她胸前的小豆豆。小鱼儿也回吻着,再次感到快乐的震颤,只是——远远比不上她第一次亲吻的感觉。过一会儿她把次郎推开,说:
“好了,回去睡觉吧。记着,那件事不要胡说,对任何人都不能乱说。”
“我知道。但我建议你们忍一忍,反正隔段时间耶耶就要进入冷冻,那时再杀他绝对保险。我对阿褚提过,那个傻逼不同意,说等不及,吵到最后还跟我翻脸。你劝劝他。”
小鱼儿的心抖颤一下。刚才虽然心中不忍,但她差不多已经同意了阿褚的计划。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不敢想象趁耶耶冬眠时下手,这样有点太……卑鄙。阿褚不同意次郎的建议,大概是同样的心理吧。小鱼儿忽然对次郎有了敌意,冷冷地说:
“我也不会同意。”
次郎不屑地撇撇嘴,不再理她。他们各自回到原位置睡下。第二天早上醒来,小鱼儿发现自己的手还在阿褚的掌中。因为有了昨天的亲吻,她觉得和阿褚更亲密了。她小心地抽出右手,阿褚醒了,马上又抓住她的手,在手心中重写了昨天的字:杀!他是在提醒小鱼儿:不要忘了昨晚的许诺。
小鱼儿没有回应。她看见次郎仍半抬着身体,注意地盯着着这边。
伙伴们开始分拨玩耍,毕竟是孩子啊,他们要抓紧在蛋房的时间玩个尽兴。但小鱼儿觉得自己长大了,作为大伙儿的头人,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在她的身上,这份责任让她大了20岁。
她昨晚要阿褚等她一日,她想趁这一日劝劝耶耶,或者……把电鞭偷过来。她爬到控制室,敲门时免不了内疚。在所有孩子中,耶耶最疼爱她和阿褚亚斯三个,现在我要利用这份偏爱去害耶耶!耶耶打开门,询问地看看她,小鱼儿忙说:
“耶耶,我想对你谈一件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耶耶点点头,让她进屋,把门关上。控制室里尽是硬帮帮的东西,非常坚硬和精致,有很多小小的红灯绿灯在闪亮,有很多粗管道通到外边,几台机器蜷伏在地上。后窗开着,有一架单筒望远镜,那是耶耶常用的宝贝,他是用它来看故土。耶耶慈爱地看着小鱼儿——令她痛苦的是,耶耶,这位残忍地逼他们出蛋房、眼瞅着两个伙伴死亡都不开门的耶耶,此时的慈爱里看不出一点虚假。耶耶问:
“小鱼儿,有啥事?”
“耶耶,有两个疑问在我心中很久很久了,早就想找你问问。”
“什么疑问?”
“耶耶,蛋房为啥能隔绝缺氧?还有,从里面看它是个长家伙,但为啥一走出蛋房再回头看,它就变成圆滚滚的?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泡泡把它箍圆了。”
小鱼儿充满期待地看着耶耶。她提这两个问题原本是想转移耶耶的注意力,以便找机会开始她的行动(偷电鞭),但这两个问题真的把她吸引住了,因为它们本来就埋在心底。耶耶静静地看着小鱼儿,很久没有回答,后来他说:
“小鱼儿真的长大了,能够思考了。你不必问蛋房为啥隔绝缺氧,这是没用的知识。你只用知道,外面的缺氧会变的,也许还得一百年,一千年,总有一天就不缺了,就像故土那样。至于蛋房从外面看为啥会变圆,我也不知道,只能说那是神力。”
“好吧,”小鱼儿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耶耶,你常常说,女孩长大得生孩子,生孩子前需要男孩在她肚子里播下一颗种子。昨天阿褚突然亲了我,揉我的小豆豆。亲我时,我身体内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播种?”
耶耶惊奇地看着小鱼儿,灿烂的笑容在他脸上慢慢漾开。他说:“是吗?他亲了你?你是不是也亲了他?”
“嗯。”
“亲了以后感觉很快活,还想再亲,是不是?”
“是的。”
“他是第一个亲你的男孩?”
“嗯,这之后次郎也亲过。”
耶耶哈哈大笑:“好,好,我还一直担心卵生崽子们把这本事忘了呢。阿褚这小子行,是第一个睡醒的。我再也不用担心了。”他笑过后才回答小鱼儿的问题。“这还不是我说的‘播种’,但只要你们知道亲嘴,这事儿就快了。至于究竟咋样播种,你们再大点,自己就知道了。”
不知怎的,小鱼儿有些害羞。她想转移话题,指着望远镜问,“耶耶,你每天看星星,看故土,再给我讲一点故土的知识吧。”
“这些知识对你们用处不大。世上知识太多了,我只能讲最有用的。不过,你想听,今天我就讲一点。”
小鱼儿照旧依偎在他膝上,听他不紧不慢地讲着。耶耶说,你看天上全是星星,其中那颗黄色的星星就是故土。那儿的一岁是息壤年的十倍,可是一天很短,只有24小时,12天才赶上这儿的一日。那儿有四季,也就是天气会变冷变热,每年轮一遍,不像这儿全年只有春秋两个季节。那儿曾住着很多很多人,多得像息壤星上的大叶树林。人们一代一代地活着。可是有一天,操蛋老天爷忽然打了个尿颤,于是天塌了,故土活不下去了,就把你们送到这儿来了。原来送的是500万颗人蛋,但最后只孵出你们这300多人。耶耶指着透明舱壁外的坟山说:
“知道那座坟山下埋的什么吗?是所有未孵化的人蛋,或孵化后死去的崽子们。不是我埋的,那时我还在冬眠。是谁干的我也弄不清楚,就说它是神干的吧,一个远方来的好心肠的神。神可怜它们,把它们收集起来,埋成了这座坟山。造山时要用很多土,于是就挖出来这个人蛋湖。神干完这件事就走了,没有留下姓名。”
小鱼儿第一次听说这些情况。兄姐弟妹们原来有500多万人!她无法想象那是多大的数,反正大得不得了,比天上的星星都多。可是,500多万只剩下300多,又减为266人,这太悲惨。她看着透明舱壁外的坟山,大伙儿曾经玩耍的地方,想到他们脚下踩的是500万的卵和死人骨头,禁不住泪水汹涌。
耶耶讲着讲着,变成了自言自语,声音中透着苦恼。他说:“我来息壤星多少年了?该有几万年了吧。我最早一次醒来时,息壤星上还是地老天荒,只长着苔藓地衣。以后几次醒来,才有了草,有了树,有了动物。几万年了,故土早该来人的,三圣答应过要派‘保姆团队’进驻的,可是一直没来。莫非故土真的完蛋了么?”
小鱼儿从没听过耶耶用这样的声音说话。耶耶是他们的神,他们的保护人。耶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干。原来耶耶也很可怜啊。但耶耶说的话中还有一些脉络她理不清,比如“故土”究竟是什么地方,比如耶耶怎么知道坟山下埋有尸骨,比如包母团队是啥东西。她想问清,但耶耶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然变成了鼾声。
耶耶睡着了,不是在冰冻室里的长觉,而是像大伙儿一样的睡觉。阿褚说得对,耶耶老了,一日不睡几次就抗不过去。小鱼儿悄悄起身,她没气力把睡着的耶耶放床上,便把他平放到地毯上,盖上被子。耶耶没有醒,他片刻不离身的电鞭也掉落在身边,可以轻易地偷走——乍然起了这个念头,小鱼儿不由浑身一震。她恨耶耶,特别是,这次他要逼大伙儿出蛋房生存9日,肯定又有几个伙伴会死在外边。但要反抗耶耶——特别是听了耶耶刚才的话之后,她下不了这个狠心。
她在矛盾中煎熬,最终也没偷走电鞭。她悄悄出门,把门带上,下去找同伴了。
晚上,阿褚悄悄拉上小鱼儿去蛋房边,向舱壁上爬去。今天月色不好,一路上磕磕碰碰,走得相当艰难。终于到了。他领着小鱼儿走进一个六角形的密室,阴影中已经有七个伙伴,小鱼儿贴近他们的脸,辨认出是索朗、萨布里、优素福、亚斯、次郎、娜塔莎和良子。也就是说,九个兄姐全在这儿了。小鱼儿的心开始往下沉,知道这次秘密聚会意味着什么。
阿褚是发起人。他坚决地说:“咱们再也不能忍了,该动手了。要不,等耶耶再把咱们赶出去9日,说不定有多少人死在外边,说不定这回死的是你,是我。”
大家都看着小鱼儿,小鱼儿知道大伙儿一向喜欢她,选她当头人。现在她才知道,这副担子对一个13岁的、“软心肠”的女孩子是太重了。小鱼儿难过地说:
“阿褚,难道没有别的路可走吗?今天耶耶还给我讲了很多故土的事,甚至靠在我身上睡着了,一点也没有疑心。如果他死了,咱们就永远不知道故土的事了。”
阿褚粗鲁地骂:“扯鸡巴蛋!知道故土有啥用处,不当吃也不当喝,该缺氧憋死照样得憋死。”他敏感地问,“你说他睡着了,干嘛不趁机把电鞭偷过来?”
小鱼儿脸色通红,低下头,不知道如何解释。阿褚看起来十分恼火,瞪着小鱼儿,想说几句重话,这时良子难过地说:“我也不忍心。耶耶把咱们带大,给咱们管理蛋房……”
优素福愤怒地说:“你忘了朴顺姬和孔茨是咋死的!”
索朗丹增也说:“我实在不能忍受了!”
次郎也说:“我也是!”
连一向最沉稳的亚斯也说:“我尊敬耶耶,是他教会咱们识字,算数,做狮子头。我甚至相信,他逼咱们出外生存是为咱们好……但他这一段逼得太急了,逼得不合情理,我看耶耶怕是疯了。”
阿褚摆摆手制住他们,问我:“小鱼姐,你说咋办?你能劝动耶耶,不再赶咱们出去吗?”
小鱼儿犹豫着,想到朴顺姬和孔茨濒死时耶耶的无情,知道自己很难劝动他。想起这些,她心中的仇恨也烧旺了。她咬着牙说:“好吧,再等我一日,如果后日早上出蛋房前我劝不动他,你们就……”
阿褚一拳砸在石壁上:“好,就这么定!”
那晚他们仍睡在蛋房大厅。小鱼儿很晚没睡着。阿褚照旧躺在她身边,也没睡着。他一直拉着小鱼儿的一只手,但今天晚上没有亲她。他们都瞪大眼睛看着蛋房屋顶,看月光在那儿涂抹的淡红色。小鱼儿努力考虑着明天如何说去耶耶,但心中没有一点把握。她悲哀地想,那个结局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从此他们就要过没有耶耶的日子了……朦胧中她觉得似乎有人离开人群,多半是去撒尿。似乎是次郎,接着是亚斯。再后来,握着她的那只手抽回去,阿褚也悄悄离开了。但他们离开的时间太长,明显超过了大小便的时间。慢慢地,小鱼儿心中积累起不祥的预感。她悄悄起身,去寻找他们。
找了很久没找到,晨色微露时才发现两个人影,是阿褚和亚斯。小鱼儿迎过去,想问他们在干什么。但她立即发现,阿褚的脸色铁青,眼睛中透着凶光,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在小鱼儿的盯视下,阿褚声音嘶哑地说:
“是次郎这狗日的,我没想到他……他昨晚对亚斯说,咱俩都是傻逼,不采纳他的好建议,凭这俩傻头头斗不过耶耶的,不如把宝押在耶耶身上。亚斯警告我要盯紧他,果然,他半夜想去耶耶那儿告密。”
小鱼儿声音颤抖地问:“次郎这会儿在哪儿?”
两人都不回答,但小鱼儿已经发现阿褚身上有血迹,亚斯身上也有。她走过去,强行打开阿褚的猎袋,掏出匕首。没错,匕首上血迹更多,还没有变干。其实不必看匕首,单凭两人的脸色就能猜出他们干了什么。小鱼儿心中有什么东西崩地断了。这是蛋房姊妹们中第一次出现杀人事件。关于杀人,还有吃人肉,耶耶曾说过不少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他多次说,杀人和吃人肉都是天下最大的恶事,你们绝不能干。但当年阿褚小队吃人肉之后,耶耶却说,凡是为了活着而不得不干的事,都可以原谅。那么,这次的杀人呢?这算不算“为了活着不得不干的事”?阿褚眼光凶狠,闷声说:
“对,我们把他杀了,藏到一间密室里。这家伙太卑鄙,嘴上一套心中一套。我过去瞎了眼,还跟他要好。”
亚斯还保持着镇静,简单地说:“我早知道他是个坏坯,但他说的其实有道理,想对付耶耶,就不能蛮干。”
阿褚说:“小鱼姐,没退路了。次郎的死瞒不住耶耶,等他赶咱们出蛋房时,肯定会查人数的。”
小鱼儿忽然想到阿褚那天的亲嘴,想起当时次郎的眼光,还有之后次郎的亲吻。她觉得,次郎的告密不光是因为“押宝”,也许与“男女”有关?她心中乱糟糟的,苦声叹道:
“阿褚啊阿褚!……好吧,我明日去把电鞭偷过来。但我是头人,不得我允许,你不能动耶耶一指头。反正电鞭偷过来后,咱们就能降服住他了。阿褚,你听见没有?”
她厉声问。阿褚略一思索,痛快地答应。
第二日,小鱼儿努力捶硬自己的心。她要劝耶耶别赶大家出蛋房,至少不要赶出去这么长时间。如果劝不动——肯定劝不动的,那就想办法偷走电鞭。电鞭偷走后肯定是一场恶斗。虽然她严令阿褚不能伤害耶耶,但局势大乱时没人控制得住。她实在不忍心这样,但阿褚说得对,已经没有退路了。等耶耶发现次郎被杀,一切都晚了。
不过,没等她最后下定决定去找耶耶,耶耶就把她喊去了。耶耶独坐在控制室,显得比平时虚弱,脸色不好,心情也不佳。小鱼儿想,也许他也不愿赶大伙儿出去?……她很想还像过去那样,趴在他的膝盖上。但今天心中有鬼胎,她觉得没脸再这样做。耶耶说:
“小鱼儿,来,还趴我腿上。”
小鱼儿过去了,偎在耶耶怀里。
“小鱼儿,明日你们就要出去了。”
小鱼儿悲苦地仰头看看耶耶。耶耶,你仍要赶我们出去吗?她知道耶耶是劝不转的,但仍最后一次劝说:
“耶耶,不要赶我们出去那么长时间,好吗?顺姬和孔茨死了,下回死的人会更多。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是想让我们赶快学会在外面生存。但也得慢慢来,不能太快。行吗?”
耶耶平静地说:“不行,一定要加快。”
他的话非常决绝,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小鱼儿望着他,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耶耶,从你说出这句话后,我们就成为敌人了!耶耶一直看着远处,没看见她的眼泪,淡然说:“记住,当头人就得心硬!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小鱼儿只好沉默。她苦涩地想,下边我就该设法偷电鞭了。但她绝对想不到耶耶会说出下边的话。耶耶说:
“这次出去9日,日子肯定很艰难。估计有人会忍受不住,甚至会造反,比如——阿褚那横小子。小鱼儿,你是个好头人,就是心太软。这样吧,我把电鞭给你,你带着出去,这样就没人敢反抗了。来,我教你使用方法。”
小鱼儿很震惊,瞪着耶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泪水再次涌出。耶耶还是这样信任她,她却参与了反对耶耶的密谋,这让她的心像刀割一样痛。耶耶责斥她:
“不要哭哭啼啼的,哪像个头人的样儿?当头人,必须镇得住才行!”耶耶把电鞭交给她,教会使用方法,然后郑重交待,“记着,必须时刻看管好你的电鞭,把它看成你的眼珠,你的命!”
小鱼儿含泪接过电鞭。忽然有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在门外喊,是娜塔莎的声音:
“耶耶,快,阿褚和次郎在大厅用匕首打架,阿褚被杀死了!”
小鱼儿震惊地窜起来:“谁死了?是次郎还是阿褚?”
娜塔莎哭着说:“我太慌张,没看清。应该是次郎杀死了阿褚。”
小鱼儿惊呆了。这么说,昨晚阿褚可能没把次郎杀死,次郎苏醒过来后悄悄摸过来,袭击了阿褚……耶耶劈手夺过小鱼儿手中的电鞭,急忙顺着舱壁往下爬。危急之中,力量似乎又回到他身上,并没有步履蹒跚的样子。小鱼儿和娜塔莎紧紧跟在后边。三人跑到大厅。那儿乱糟糟的,所有孩子都在这儿,人群中没有发现次郎,倒是索朗握着出鞘的匕首,脸上和身上血迹斑斑。地上躺着一个人,是阿褚,身上也有血。耶耶怒吼着:住手!住手!挥舞着电鞭冲过去。人群立即散开,等他走过去,人群又飞快地在他身后合拢。
耶耶焦灼地俯下身,检查阿褚的伤情。就在这时,小鱼儿忽然闻到诡异的气息,扭过头,见索朗、亚斯和娜塔莎面色诡异,一刹间什么都明白了。她想大声喊:耶耶快回来,他们要杀死你!可是,想起她对大伙儿的承诺,想想耶耶的残忍,她又喊不出来。
就在她犹豫的片刻间,地下的“死人”忽然暴喝一声,一个打挺坐起来,把手中匕首敏捷地插在耶耶心口,随即一个翻身,滚出圈外。耶耶在震惊中踉跄一下,站住了,似乎不解地盯着面前的阿褚,再看看自己胸前的匕首,又回头看看神色痛疚的小鱼儿,手中的电鞭掉落在地上。
所有弟妹呆若木鸡。他们并不知道这件密谋,这会儿看到大家一向敬畏的耶耶被阿褚暗杀,完全被惊呆了。阿褚面色惨白,盯着兀自站着的耶耶,一时也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做。耶耶忽然狂吼一声,嗖地拔出胸前的匕首,然后以惊人的敏捷一转身,抓住离他最近的索朗丹增。索朗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一刀割断了喉咙。索朗喉咙里咯咯地响,鲜血迸射,用力扼住颈部,歪歪倒倒地走几步,匍然倒在地上。等小鱼儿从索朗鲜血淋淋的尸体上收回震惊的目光,耶耶已经把阿褚抓住,左臂勒住阿褚的脖子,右手的匕首向他心口插去。到了这时,小鱼儿才反应过来,凄惨地高喊:
“耶耶!……”
耶耶身上一抖,硬生生地收住了匕首。他看看小鱼儿,怒容慢慢冷却,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终,他痛苦地叹息一声,把阿褚用力推倒在地。阿褚用手护着喉咙,剧烈地咳嗽着,脸色渐渐复原。亚斯、优素福几个兄姐护着他,手握匕首虚势以待,又惧又怒地瞪着耶耶。耶耶悲伧地呆立着,胸口的血往下滴落。然后他扔掉滴血的匕首,头也不回地走出人群,向控制室方向走去。走前他喑哑地说:
“小鱼儿你跟我来。”
耶耶走了。阿褚他们疑虑地看着小鱼儿。小鱼儿知道,她与其它兄姐之间的信任已经有裂缝了。我该咋办?在已经势不两立的两者之间,我该咋办?她想了想,走到阿褚身边,轻轻抚摸他被勒伤的喉咙,低声说:
“相信我,等我回来。好吗?”
阿褚的喉咙还没办法讲话,咳着点点头。
小鱼儿拾起电鞭,紧赶几步,赶上耶耶。小鱼儿已经猜到,今天这场计划巧妙的暗杀,应该是阿褚下的决心,亚斯出的主意。亚斯同样是耶耶最喜欢的孩子,现在连他也铁心反对耶耶了。耶耶在刚才的博斗中已经用尽了力气,这会儿行走不稳,边走边用撕下的衣服堵伤口。小鱼儿扶着他,无法排解深重的负罪感,因为她也是谋害耶耶的同谋犯!但她又觉得,阿褚对耶耶的反抗是正当的,是被逼无奈。耶耶的身体越来越重,几乎是靠在小鱼儿身上。他们艰难地走近舱壁,原想去控制室的,但那儿太高,便去了冷冻室。进去之后,耶耶马上顺墙溜下去,坐在地上。他摇摇手指,示意小鱼儿关上门,取来止血药和绷带。小鱼儿尽快取回,让耶耶服了止血的白药,又为他包扎伤口。
做这些事时小鱼儿一直不敢直视耶耶,她怕耶耶追问:你事先知道他们的密谋,对吗?你这两天在控制室来回打探,就是为杀死我做准备,对吗?但耶耶什么也没问,因为——他肯定什么都猜到了。等小鱼儿忙完,耶耶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他喘息一会儿,平静地说:
“我的职责到头了。”他重复着,“我的职责到头了。现在我要交待后事,你要一件件记清。”
小鱼儿言不由衷地安慰:“耶耶你不会死,你很快会好的。”
耶耶怒冲冲地说:“没时间再说废话!听好,我要交待了。你要记住,记牢,30岁50岁都不能忘,一辈子几辈子都不能忘。”
小鱼儿感受到这些话的份量,用力点头。耶耶喘息着说:
“第一件事,你们都是我从一个叫地球的故土带来的,太阳系中一颗蓝色的星球,这个名字你要记牢。故土的爸妈原答应要来看你们。但几万年过去了,他们没来,估计那儿遭了大难,不能来了。以后你们只能靠自己。”
小鱼儿悲哀地看着耶耶,一生的心理依靠被无情地割断。她的心中越来越凉,血液结成冰,冰在卡卡喳喳地碎裂。我们是一群无根的孩子,父母的种族可能已经灭绝。现在,只有二三百个孩子被孤零零地扔在这儿,照顾他们的只有一位年迈的耶耶——连他也活不长了。这些事实太可怕,就像是一座慢慢向你倒过来的大山,很慢很慢,可是你又根本动不了,无法逃离。小鱼儿哭着喊:
“耶耶你不要说了,耶耶你不会死的!”
他厉声说:“听着!我还没有说完。知道为什么逼你们到蛋房外面去吗?那天你说狮子头机上有红灯闪烁,我检查时发现,蛋房的能量马上就要用完了,维持不到几十日了。能量用完——这一直是我最担心的事,没有能量,就不能生产狮子头,也不能制造氧气了。”
小鱼儿悲伤地看着耶耶,原来耶耶的残忍是为了我们啊。事态这样紧急,他知道只有彻底斩断后路,我们才能没有依恋地向前走。耶耶,我们错怪你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小鱼儿握着耶耶冰凉的手,泪水汹涌地流着。
耶耶平静地说:“我的职责已经到头了,本来还能让你们再回来休息一次,再给你们做几次狮子头。现在……小鱼儿,忘掉这儿,领着他们出去闯吧。”
“耶耶,我们要和你在一起!……我们带你一块儿出去!”
耶耶苦笑了:“不行,耶耶太老了,没那个力气了,又受了重伤……孩子,有件事得请你谅解。”
“耶耶,你尽管说。”
“小鱼儿,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心眼好,有威信,会成为一个好头人,只是……以后的局势太艰难,你的心太软,应付不了的。小鱼儿,我想把头人的位置给另一个人。”
“是……谁?”
小鱼儿明知道耶耶指的是谁,但还是不敢相信,不相信耶耶会把头人位置交给阿褚,那个刚把匕首插到他胸膛的凶手。耶耶点点头: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人,阿褚。那个畜生心狠手辣,笃定能应付以后的艰难日子。他捅了我一刀,我反倒放心了。连他耶耶都敢捅,有这样的狠劲儿,再加上你的威信和亚斯的鬼聪明,以后还有啥坎儿过不去?亚斯这个小王八蛋,把聪明用到杀耶耶上了。不过那个计策确实巧妙,骗得我溜溜地掉进陷阱里。”耶耶的嘴角甚至绽出一丝笑容。“但阿褚也有太多毛病,只他一人不行。小鱼儿,你要帮他聚住人心,这是你的长处。长大后同他结婚,齐心协力带着这个部落活下去。呶,电鞭给你,你转交给阿褚。我不想再见那个畜生。”
小鱼儿知道没有退路,啜泣着接过电鞭,缠在腰里。耶耶满意地闭上眼。过一会,他睁开眼说:“还有几句话你们也要记住。”
“我们一定记住,说吧。”
“不要忘了我教你们的算术和方块字。让亚斯把这事扛起来,把部落里该记的事随时记下来,把你们的根儿留在心里。蛋房里还有不少纸笔,你们都带上,够用三五十年了。至于以后……你们再想办法吧。”
“我记住了,不要忘了算术和方块字,不要忘了部落走过的路。”
“永远随身带着匕首和火镰,不管外面再难,有这两样家什就能保住性命。”
“记住了,永远随身带着匕首和火镰。”
“等你们到15岁,女孩就要让男孩播种,多生孩子。”
“我记住了,到15岁,女孩让男孩播种,多生孩子。”
“好了,该说的话我说完了。小鱼儿啊,我独自在息壤星上呆了几万岁,照顾你们11岁,真的累了,以后不要来打扰我。你走吧。”见小鱼儿舍不得走,他转为厉声,“走吧!”
小鱼儿含泪退出去。她走到门边时,耶耶忽然睁开眼,补充一句:“告诉那个小王八蛋,电鞭的能量是有限的,所以——每天拎着,但不要轻易使用。”
他又闭上眼。
小鱼儿退出控制室,怒火在胸中膨胀。耶耶说不要轻易使用电鞭,但我今天要大开杀戒。她走出蛋房,伙伴们都聚在空场里,茫然地等待着。他们不知道耶耶会怎样惩罚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小鱼姐会站在哪一边。当他们看到小鱼姐手中的电鞭和她的怒容时,目光同时变暗了。小鱼儿走到人群前,恶狠狠地吼道:
“凡领头参与今天密谋的,给我站出来!”
惊慌和沉默。少顷,阿褚、亚斯、优素福、娜塔莎勇敢地走出来,脸上挂着冷笑,挂着蔑视。剩下的人提心吊胆地看着电鞭,但他们的感情分明是站在阿褚一边。小鱼儿没有解释,对优素福和娜塔莎每人抽了一鞭,对亚斯抽了两鞭。他们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但没有求饶。小鱼儿拎着电鞭向阿褚走来,此刻阿褚目光中的恶毒和仇恨是那样炽烈,似乎一个火星就能点着。小鱼儿闷声不响地扬起鞭子,一鞭,两鞭,三鞭……五鞭。阿褚在地上打滚,抽搐,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声音。伙伴们都闭上眼,不敢看他的惨象。
小鱼儿住手了,喊:“大川良子,过来!”良子惊慌地走出队列,小鱼儿把电鞭交给她,命令:“抽我!也是五鞭!”
“不,不……”良子摆着手,惊慌地后退。小鱼儿厉声说:“快!”
她的面容非常可怕,良子不敢违抗,胆怯地接过电鞭,狠下心向小鱼儿抽来。小鱼儿永远忘不了电鞭触身时的痛苦,浑身的筋脉都皱成一团,千万根钢针扎着每一处肌肉和骨髓。良子恐惧地瞪大眼睛,不敢再抽,小鱼儿咬着牙喊:“快抽!这是我应得的,谁让我们谋害耶耶呢。”
五鞭抽完了。娜塔莎和良子哭着把小鱼儿扶起来。阿褚他们也都起来了,围着小鱼儿,目光中不再是仇恨,而是迷惑和胆怯。小鱼儿叹口气,放软声音,悲愤地说:
“都过来吧,都过来,我把耶耶的话全都转告你们。我们都是瞎眼的混蛋!”
半小时后,身缠电鞭的阿褚带着小鱼儿和其它兄姐走进冷冻室。耶耶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大家焦急地寻找,原来他已经躺进那个棺室,棺盖也盖好了。棺盖盖上后棺室是自动冷却的,现在他的面容已经冻结。脸上没有笑容,但也没有愤怒,只有心事已毕的平静。阿褚跪在耶耶前面,其他人跪在他身后。耶耶闭着眼,一动也不动。阿褚轻声唤她,唤了七八声,但他没一点反应。从他能自己走到冷冻棺室来看,也许那一刀并不致命。但他不想再见阿褚和众人,他的心已经被伤透了。最后阿褚不再唤了,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
“耶耶,谢谢你不杀我,还让我当头人。我决不辜负你的信任。我要带领大家立即离开蛋房,把剩余的能量全留给你用。这样,兴许你能多坚持几年。请你睡吧,安心地睡吧。我们会常来看你,告诉你部落的情况。等俺们站稳脚跟,就会回到蛋房,请你重生。耶耶,再见。”
小鱼儿也一字一句地说:“耶耶,我记住你的话,我会帮阿褚带好弟妹,会让他播种,多生孩子。”
亚斯说:“耶耶,我会遵照你的吩咐,永远记住算术和方块字。把部落经历的事都记下,回来讲给你听。”
耶耶没有动静。
大家最后一次向他行礼,悄悄退出去。阿褚和小鱼儿检查了所有人的匕首和火镰。亚斯带走了蛋房内的纸张、铅笔和其它有用的东西,把它们用防水布仔细包好,背在身上。按说走前应该再做一点狮子头带上的,但为了尽量多留点能量,他们没有做。小鱼儿留在最后,关闭了蛋房除冷冻室外所有地方的能源。他们赶到密封门处,用人力打开。把索朗和次郎的尸首移到蛋房外,仍用树叶掩埋。等264个人都走出来,又用人力把它复原。其实关门没有什么用处,蛋房的生态封闭循环关闭后,这儿将成为一个豪华安静的坟墓。
大家留恋地望着蛋房。正是傍晚,红太阳和三个红月亮在天上相会,共同照射着晶莹透明的房顶,使它充盈着温馨的金红。它仍具有那件奇特的本领,在内部看来是长蛋形的蛋房(飞船)现在又变成了圆球,巨大的船尾天线蜷曲在无形的球内。从这点看,至少到此刻为止,蛋房的“神力”还保存着。大家要离开了,再没有蛋房屏蔽缺氧,没有狮子头,没有医药,没有一个耶耶每日等我们回家。但大家知道,蛋房永远是众人心里的家。
阿褚让小鱼儿站在队首,带伙伴复诵耶耶留下的训诫:
“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
“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
“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方块字。”
“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方块字。”
“15岁后男女要干播种的事,多生孩子。”
“15岁后男女要干播种的事,多生孩子。”
第4条是阿褚、小鱼儿和亚斯商量后添加的:“每人一生中必须回蛋房一次,朝拜耶耶。”
“每人一生中必须回蛋房一次,朝拜耶耶。”
阿褚说:“两年后7个兄姐就15岁了,咱们要首先播种,生下孩子。可惜兄姐中男的多女的少,这样吧,我和小鱼儿生下第一个孩子,亚斯和小鱼儿生下第二个。其他兄姐也这么做。你们还有要说的吗?”
“没有了。听你的吩咐,阿褚头人。”
“耶耶说过,小鱼儿是你们的副头人。”
“我们也听你的吩咐,小鱼儿头人。”
阿褚对亚斯说:“算术、识字和记录的事就托付给你啦。”
亚斯背着一大捆纸张和纸笔,简短地说:“我会尽心。”
“那好,出发吧。”
小鱼儿说:“等一下,还有一件事。耶耶说,坟山下埋着几百万死去的兄弟姊妹。走前咱们同他们也告个别。”
264个孩子隔着人蛋湖向坟山行礼。
“耶耶说,万一在别处发现有活下来的卵生崽子,叫咱们友好相处,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互相杀害。咱们都要记住。”
“记住了。”
一行人最后一次向蛋房叩拜,然后列队向密林走去,把耶耶一个人留在寂静的蛋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