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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三十六亿分之一

作者:姚鹏博

——蒙谟克·奥尔特的生命之旅

2000 第11期 - 每期一星

荣光的众神们在夜空中游走,

闪烁的群星作为驿站的明灯。

永不停息的生命们呵,

飞翔的你们又是怎样的形式?

——中古英雄的四行诗抄

何林一遍又一遍检查他的通讯器,因为莫名其妙的音频一直在困扰着他,就从他登上这颗彗星的那一刻起。

这是一颗名副其实的“脏雪球”,巨大的无规则的球体被厚实坚硬的冰层所覆盖,所有的坑洼和罅隙满满地盛填着高傲的宇宙灰,裹在冰层外的尘埃均匀地占据着自己的地盘,向新来的客人炫耀着先入为主的资本。

这简直就是一只在炭灰堆里滚了三个来回的烧焦的冻土豆!

对于这个荒芜之境何林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踏上一脚的,看看人家金星探险队多么风光,全天候在地球上实况转播;还有登上土卫六的,要知道他们旅行的待遇,啧啧,简直等于太阳系里掉馅饼;还有,还有……最令何林气愤的还不止这些,他到这种没有鸟所以也不会生蛋的地方来的目的竟然是探索生命的踪迹!不知上头信了谁的鬼话,把这个千古悬疑抛给了心理承受能力本就不那么强的何林先生。

自从公元前613年一位中国占星师第一次记载了有关这种天外来客的情况,彗星就一直是备受人类瞩目的焦点,尽管貌似扫帚的它们名声一直不太好。关于彗星的历史记载大致分为两类,但无论科学的或是迷信的都不可否认这种不速之客对地球的影响,稍微激进的观点是它们不仅左右着人类的文化、宗教和精神生活,甚至直接关系到人类的生存和起源。为什么乔托要在耶稣诞生图中画上彗星,恐怕也是一种对地外神秘力量的借鉴吧。古人类图腾崇拜的思想遗传给了后世,现代天文学家认为彗星是生命的载体,其自身形成的化学物质已达到构成生命的基本条件,于是,就在几亿年前,彗星与地球相撞时带来了生命的种子。

终于,缺乏事实依据的假说成了何林先生无法逃避的厄运的肇端,至少他本人这样认为。

“这个倒霉的地方只有岩石和冰块,没有生命,没有!”何林的抱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探索彗星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通讯器里传来余茵的叫喊声,吓了何林一跳,但可以肯定不是那种奇怪的音频。

声音的主人正站在不远处眺望着与彗星行进相反的方向,发出这种大惊小怪的声音更坚定了她在何林心目中麻烦女人的形象。

“喂!你看到了吗?在那边!”宇航服里的余茵兴奋地用手比划着。

她指的是彗发,这颗彗星的彗发有着火焰般的光辉。

异常迷人的彗发包裹着整个彗核,并在其后发散到宇宙空间,灿烂地反射着阳光,仿佛这颗彗星在燃烧。事实上它等于是在燃烧,彗星在穿越小行星带后,到达太阳系内层空间,彗核表面冰层便被太阳的热量所融化,冰物质升华产生了这种绚丽夺目的气态光晕。也就是说物质气化的同时也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如果它们有生命的话。

“真令人惋惜,造就出这样的奇景却也燃尽了自身,美丽得悲壮。”余茵情不自禁地说。

“得了,我的大小姐,别再感叹‘彗星精神’了,还有好多工作等着我们呢。”何林一定要抑制住自己的多愁善感,尤其是在余茵面前。

正因为后者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会多愁善感的人,所以当她表现出多情的时候,何林就只好扮演残酷。

这是环境的问题,而不是性格的问题。何林经常这么说。

无论何林或是余茵又都不是珍惜时间的人,所以当任何一方将那个重要的日程一拖再拖的时候,另一方总能想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强迫自己接受,而从未有谁站出来捍卫过自己的立场。也许这两个人天生就不可能理解生命很短暂的道理。

“你听到了吗?”何林几乎是敲打着自己的通讯器,“很古怪的声音,不像是无线电发出的。”

“嗯,好像是一种语言,很像是呼叫。”余茵轻轻地点点头。

厄落来的朋友们,你们听到了吗?蒙谟克神,请告诉我,你们知道蒙谟克神吗?

欲知后文,按下链接: 经典怀旧老歌,历久弥新

何林和余茵差点跳了起来,很清晰,就像在身边说话一样。

这颗彗星上有智慧生命!

不,不可能。何林的第一判断迅速被自己否定,因为如果它成立无疑意味着他必须完全推翻自己的调查报告,而更重要的是我们的何林先生不得不成为第一个同彗星智慧生物对话的地球男人,尤其是当对方的声调呈明显母系倾向的时候。而这偏偏是最令他头疼的。

“该不会是宇航局的人在搞恶作剧吧?”何林轻声地问身边的余茵。

余茵拨弄着头盔上的通讯器,用女人特有的细致捕捉着奇怪的声音,并示意何林保持安静。

厄落的朋友,你们听到了吗?请用你们的语言与我交谈,告诉我,你们知道蒙谟克神吗?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你好,我的朋友,我们是来自地球的访客。请问你是谁?还有,你在哪里?”余茵在开口前暗下决心如果对方哈哈大笑就马上切断同地球的无线电联系。可后来的事实证明,第一个与彗星女人交谈的,还是女人。

你好,很高兴听到你们的声音,我是莱茜。可是,你们的真不知道蒙谟克神吗?

余茵和何林的目光对视,两个人同时推测出这可能是这个外星种族所信奉的主神的名字。

“莱茜是吗,请接受来自地球的祝福。同是宇宙中的智慧生物,我想无论信仰有多么大的差别,大家都是朋友。”余茵真诚地说,“可是,莱茜,你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看不到你?”

“看”,是什么?

尽管何林和余茵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还是让突如其来的疑问弄得不知所措。这个智慧生命,这个彗星姑娘,居然不知道“看”是什么!也许是词汇上的差异,两位地球来的朋友起初这样认为。

“你好,莱茜,我们的意思是为什么我们观察不到你的形体,也无法感知你的存在呢?”何林蹩脚地解释“看”的意思。

“形体”,又是什么?类似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很诧异的声音。

这次真的让何林和余茵大惊失色,他们此刻的情形可以简单描述为正在与一位虚无缥缈而又没有视觉功能的彗星小姑娘“面对面”地交谈,不,也许只是在和一个彗星声音交谈。

之后的很别扭的对话更是把两个人潜意识的“看不见即不存在”的错误逻辑击了个粉碎。大概感性的特定条件下也可以主宰认识,因为字字句句都使根深蒂固的地球知识相形见绌而又没有实体存在的小女孩实在是让地球使者们理性不起来。何林和余茵幸运地体会到了迥然不同的彗星文明,按照何林的说法,应该是迥然不同的彗星音频文明。

而何林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生命可以以这种奇特的形式存在,只有声音,没有形体。这是不符合常理的啊!任何高级智慧生物都是由有机物质构成,在一定的允许范围内存在差异的外形是不容置疑的。退一步说,就算没有固定的形体,也至少要有复杂的可以证明其的的确确存在的组成结构和生命活动迹象呀。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一切都不存在,而奇妙的接触更是玄妙得不着边际,就像他和余茵的微妙关系一样,古怪得让人难以捉摸。

难道她是透明人,气态生命?何林绞尽脑汁之后终于揶揄了自己。想想看,谁能容忍自己的肺部每天吸入各式各样有生命的气体,让它们在大脑心脏鼻子口腔十二指肠转悠上一圈后再光荣释放出去。何林不禁哑然失笑。

“那么莱茜,正如你所说的,你和你的父亲正在做着一种周而复始的旅行,可你们还有这颗彗星究竟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呢?”余茵好奇地问道。

奥尔特星云是我们生命的起点和最终的归宿,在现在的蒙谟克星系中我们又受到蒙谟克神的庇护,这是父亲告诉我的。可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说的彗星是什么。

奥尔特星云!难道是古人与地外文明的暗合?何林突然想起这个古老的称谓。

早在公元1950年荷兰天文学家简·奥尔特就提出过关于彗星起源的假说,认为在太阳系外缘存在着一团奇特的星云物质,他推断为太阳系形成时早期星云的残骸,由于其自身引力作用强大,太阳系无法将它纳入其中。那里容纳着大量的准彗星体,它们和太阳系同时诞生,不断地在太阳的引力作用下偏离既定的轨道横穿入太阳系,并在木星、土星等强大的引力作用下进一步偏转为扁长的椭圆形轨道,于是奥尔特的彗星体在诸多行星身边短暂地作客之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挣扎着回到孕育过自己的奥尔特星云。那块地方,正是彗星们美丽而又神秘的故乡。

对于奥尔特星云余茵显得更有兴致,何林想起她在一次科幻画展上盯住那幅《奥尔特——彗星的圆环世界》的时候——也就是何林陪站了两个小时的时候——是多么的陶醉。在那个瞬间,何林才发现,原来盛气凌人的余茵也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尤其是微笑着脱口而出那句“多么美丽呵”赞叹的时候。

多么美丽呵!来自彗星的声音又响了。

重叠的声音使何林产生了强烈的错觉,仿佛是昔日的景象就呈现在眼前。

余茵换了种方式再次提及彗星的起源,由只有声音的小姑娘娓娓道来。这样算是很大的进步,至少可以降低惊讶的频率。

奥尔特星云是个美丽的地方,小姑娘满心憧憬地继续说道,你能想像得出吗,那里是生命的源头,我和我的父亲以及更多的人诞生在那里。那里是有寒冷的概念的,初生的生命被冻结保存在它广阔的双环形结构里,等待着蒙谟克神的挑选。知道吗,当你成为它们中的一份子的时候你会产生共鸣,与众多的生命一起,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呀!听父亲说,每当有新的同伴被蒙谟克神选中去完成伟大使命的时候,全奥尔特都在鸣响,就像是为英雄祝福那样。

“伟大的使命?”余茵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是说,这次神选中了你,还有你的父亲?”

准确地说,我的父亲已经三次被选中,小姑娘的语气颇有些骄傲,父亲作过两次完整的蒙谟克星系旅行,遗憾的是都没有完成使命。父亲是很执著的,这一点令我十分钦佩,他说过,只要生命不止,旅行就要永远进行下去。而这一次出发前,我诞生了,父亲带上了我,准备让我来接替他的工作。但不走运的是,我们恐怕又一次与光荣的使命失之交臂了。

余茵在沉思,何林也一样。作为载体的彗星,特殊的使命,还有蒙谟克星的蒙谟克神……事情明了了,这就是彗星的宿命和本原,至于那个绕口的蒙谟克神,八成儿就是那个燃烧的大火球——太阳。明白了这些,地球来的两个人就不得不为彗星面对的现实考虑一下了。

在奥尔特冻结,再在太阳系融化,永不停息,这便是彗星的宿命。但是如此往复,尽管大多数彗星有着上百年的运动周期,可数次的太阳系之旅也足以把它们消磨殆尽,毕竟,那种光辉的旅程是在义无反顾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等等,彗星没有生命,可它们的“音频文明”呢?何林突然猛醒。彗星每一次划过太阳系,彗核直径就会缩小两公里,表层冰晶被太阳融化、吹散,也就是说,只有百分之五的彗星回到过奥尔特星云。而脚下的这颗,显然,它的体积不够支持到太阳系的外缘了。

事情再简单不过了,只有声音的彗星姑娘,也许还有她的父亲,很可能会在这次旅行中化作宇宙的尘埃。

何林不得不抑制自己的感情,这是他的职责所决定的。而事实上何林的工作已经完成,无论这个热情好客的小女孩仅仅是个声音或者另有实体,或是这颗彗星会不会衰竭,都不重要了,因为对于首批与彗星生命对话的两个人来说,仅此一点就足以使其扬名后世了。况且上头的任务是生命探索,又不是星际外交,所以单按何林以往的心态来说,打道回府才是最好的选择。可现在不同了,两个属于不同种族的母性个体声音正作着愉快的交流,一种生命的共鸣感染着原本固执的何林先生,我们的男主人公正在潜移默化中被逐渐改变,当然,这是他本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的事情。

“莱茜,你多大了?”余茵在沉思之后问道。

嗯,3045里尔,大约是17安特尔。

“安特尔?好吧,就算你17岁了,”余茵顽皮地笑着,“按我们的计算方式,我26岁,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作你的姐姐。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地球上的姐姐了。”

何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唉,真是个天真的女人。

姐姐?我有个亲爱的姐姐了,这真令人激动,父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的,我的莱茜妹妹,”余茵犹豫了片刻,“听我说,你很孤独吗?”

嗯……其实也还好,只是周围黑色的世界实在太枯燥乏味了,害得我只有不停地思考,来打发一个个百无聊赖的里尔……小姑娘轻微地发着牢骚。

何林注意到“周围黑色的世界”这句话,这是视觉才能产生的效果,这意味着也许莱茜并不是没有视觉,只是被黑色包裹着,无法看见。

“思考些什么呢?”余茵好像随便地问道。

使命。父亲的,我的,还有全奥尔特的。莱茜仿佛在自语。

“具体是什么呢?”余茵追问。

创造……

“什么?”

生命。

何林还在感慨,真可怕啊,女人的执著。

无论是余茵的,还是莱茜的。

前面的可怕来自于何林的记忆,就是关于所谓麻烦女人的。何林靠在一块凸起的冰笋上静静地思忖着。那个天真而又坚强得过分的余茵,就是那个暗地里被称为“何林的苦难”的漂亮搭档,不,不是漂亮,是诱惑,是魔鬼的诱惑。她已深深攫住了何林那颗温柔的心,还有全部的情感,当然,她也没有忘记设置一段美丽的距离来阻隔亲密的关系,而用以充填这段鸿沟的,就是诸如永远忙不完的工作,永远繁琐的生活和永远耗不尽的时间。

借口的作用总是相互的,“等到探索完下一个星球”、“等到完成眼下的课题”……这些是何林的防守反击,于是两个人就有了永远探索不完的星球和永远需要完成的课题。

余茵的执著体现在忘我工作和肆意浪费空闲时间,其实何林也一样。

何林调节着面罩的视野,把脚下的彗核和周围的彗发尽收眼底。火焰的色彩在暗色的大地上流淌,留下七彩的光晕;飞舞的碎冰晶仿佛被获准了自由,反射着阳光的同时迎着黑暗的空间狂舞;大片大片的冰块被连根拔起,瞬间的解放转眼间被磨碎,被气化。彗星在萎缩,却更加明亮耀眼,彗核像裹了一层厚实的大气,在空冥的宇宙中创造了一个奇妙的空间。

何林看到了身边的余茵,忘了掉回视角,愚蠢的头盔面罩将远近景合二为一,在何林眼中,余茵就像穿上了一件光彩夺目的长裙,是彗星的长裙啊。何林惊讶于彗星的美丽,还有余茵的。

执著的余茵琢磨着彗星女孩的执著。“奥尔特的伟大使命,创造生命吗?真令人难以理解。喂,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是否又是词汇上的差异。”何林心不在焉。

“不可能的,莱茜很认真。这可是探索生命起源的好机会哟。”余茵半开玩笑地说。

“是啊,跟一个声音姑娘探讨生命起源,会是什么,音频生物吗?”何林不耐烦地说道。

“喂!你这个家伙,你就不能稍微认真点吗?”家常便饭的吵嘴又要来了,“我是说,难倒你不认为我的莱茜妹妹有着伟大而苦难的命运吗?”

“是啊是啊,苦难的命运,要是哪颗星球被‘你的莱茜妹妹’撞到,那才真叫苦难呢……”何林突然打住。

“撞击!”两个人异口同声。

“如果彗星与某颗星体相撞……”何林提出假设。

“会造成毁灭……或者是诞生……”余茵在理论上继续。

“在混沌初开的世界中,在适宜的条件下……”何林语调颤抖。

“旺盛的微生物开始繁衍,还有奥尔特的文明,而它们演化的结果是……”余茵不敢设想下去了。

“新的生命诞生!”何林试着下结论。

何林贴着冰笋滑坐在地上,不,是坐在创造万物的精神上面。包容着彗星的奇妙空间,在晶莹与消逝中鸣响,是属于生命的共鸣,就在被称作奥尔特音频文明的父文明与被称作地球文明的子文明之间。

“也许这就是莱茜的伟大使命和地球亿万年前的幸运。”余茵用崇拜上帝的口吻作了完整的总结。

一切都该结束了,像何林和余茵的工作那样;但一切又刚刚开始,像莱茜和奥尔特的使命那样。生命也许真的很短暂。

余茵姐姐,莱茜回来了。彗星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代表父亲和奥尔特的全体公民再次欢迎两位的到来,并诚挚地邀请我亲爱的余茵姐姐和余茵姐姐的何林先生作为厄落星球的人类文明的使者——是父亲告诉我的——到奥尔特做客,并向另类生命形式的客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尽管何林对莱茜外交辞令中的“余茵姐姐的何林先生”颇有些异样的情绪,但还是感到这类似上帝领你参观天堂的荣誉感觉,直到他记起在地球语言中参观天堂只有单程车票的惯例和这颗彗星逐渐缩小的体积的时候。

她的父亲也看不见!

何林的结论是正确的,莱茜和她的父亲并没有感觉到危险步步近逼,奥尔特的音频生命并没有发觉自己同它们的蒙谟克神的生命之旅一样,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

如果把太阳内部的燃烧叫做漫长,那么一颗彗星的生命就只能是算作转瞬即逝了。

那么,人类的生命呢?奥尔特的音频生命呢?

属于短暂瞬间的苦难命运,是的,何林懂得,是莱茜和她父亲的不幸,也是另一颗将要诞生新生命的星球的不幸。难以抑制的情感冲击着何林的心怀,他强迫自己相信周遭的一切与己无关,但脆弱的谎言终于无法抵御生命的共鸣。而对面的余茵,早已怔怔地落下泪来。

余茵姐姐,你们在做什么?何林和余茵的多愁善感几乎冷落了莱茜。

“啊,我在想,奥尔特的生命使者有多少成为了缔造新生命的英雄,也就是说,像地球这样的幸运儿在奥尔特的历史上有过几位。”余茵赶忙岔开话题。

事实上,蒙谟克星系的幸运只有过一次。

“依旧是孤独。”余茵叹了口气,“果然是这样,从微生物诞生在地球的原始海洋中的那一天起,彗星的努力就没有停止,而地球上的人类却始终没有同伴。产生生命的几率实在太小了,还有环境条件的限制,大概估算一下,到目前为止这种惟一的幸运维持了……”

“三十六亿年。”头盔中的微电脑最先得到答案。

是个很长的时间吗?

“按我们的计算方式,它很长,很长……”余茵轻轻地摇着头,“奥尔特的执著,这个代价也太大了。”

奥尔特的人并不孤独,至少还有你们。小女孩的安慰超越了自己的年龄,父亲说过,只要奥尔特星云还在宇宙中存在,只要蒙谟克神的光芒还在照耀,生命的旅行就不会停止,创造的使命就不会终结。所以无论是厄落——或者是地球——的幸运,还是奥尔特的执著,从这种意义上说,在茫茫的宇宙中,有生命存在的奥尔特和地球,并不孤独!请期待着吧,我的朋友,多少个里尔,多少个安特尔或是多少年以后,定会有第二个奥尔特的英雄,定会有第二次蒙谟克的幸运,为生命的光荣祝福吧!我的朋友,请相信奥尔特的执著,请相信,地球上的人们,并不孤独!

彗星渐渐划向灼热的太阳,刺眼的光芒炙烤着彗核,晶莹闪烁的空间被太阳辐射支解,最后的冰层支离破碎,裹挟着尘埃在光明中作着固态与气态的直接转化。

这颗彗星在升华!

距离产生了美,是不断缩短的距离产生了悲壮的美。消弭的彗发再也不是注目的焦点,两条数百万公里长的彗尾占据了人们的视线。黄色弯曲的彗尾由被强烈的太阳辐射吹散的尘埃微粒形成,呈现出更为绚丽的火焰色彩;蓝色的等粒子彗尾来自彗核的升华,漫游中的气体受到太阳风的洗礼,同其中的带电离子相互反应放出蔚蓝色的光华,在广袤的宇宙空间中留下彗星的足迹。

这是宇宙的极光!这是生命的礼赞!

光辉的旅程燃尽了彗星的生命,为了那三十六亿分之一的希望。

“也许,也许……我们应该选择珍惜。”竟然是何林和余茵的异口同声。

直到就要同莱茜和彗星告别的时候,来自地球的两位朋友也终于没有狠下心来把这颗彗星的命运告诉莱茜,毕竟那太难以接受了。莱茜还只有17岁,尽管把安特尔换算成年这个年龄大概有二百多岁,可何林和余茵一直在告诫自己:毕竟莱茜还年轻,不可能承受得了这么严酷的现实。他们在离去之前所能做的,只有祈祷。

余茵姐姐,莱茜很想“看”到你们。彗星女孩突然说出了这句让人始料未及的话,可是父亲说过,我不能“出去”。

两个人在惊讶之余达成共识,无论如何,也要帮助她完成也许是她最后的愿望。

“外面的世界很美,你有权利看到。来吧,我的莱茜妹妹,让宇宙生命的共鸣祝福你。”余茵真诚地说。

在离余茵不远处的彗核大地上,遗留的冰层忽然裂开,彗核的内部涌出一股晶莹透彻的淡蓝色液体,但并不流淌,而是不断地会聚,会聚,逐渐形成一种奇特的姿态,在彗星大地上增添了最最美丽的一笔。她是那样的完美,完全突破了形体的障碍,淡蓝色的身躯反射着阳光在大地上升起,柔美的光辉来自阳光,也来自她的身上。没有羁绊,没有奢华,奥尔特的生命使者用最美好的形态诠释了自己的形态。

是的,液态。

何林面罩中显示器的数字在不断跳动:1/3的水、1/5的尘埃、甲烷、二氧化碳、氨基酸、微量元素……

是的,她是生命。

余茵靠近莱茜,双眼噙满激动的泪水。“你好……我的莱茜妹妹……”

你好,余茵姐姐,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美,还有你,余茵姐姐,你真的很漂亮。淡蓝色的身躯在微微地振动,是莱茜抑制不住的喜悦。

莱茜转化着自己的外形,不远处的何林清楚地看到,她变成了余茵的形态,何林的视线再次模糊,在他眼中的,是重叠着的生命。

余茵姐姐,这个外形很美,莱茜很喜欢……

悲剧只在一瞬间。余茵眼前的莱茜在刹那间冻结,就像宇宙中其它液体一样,以冰的状态存在。有着余茵外形的莱茜在真空中凝固,像一尊淡蓝色的塑像般矗立在彗核的大地上……柔顺的躯体失去生机,变成一副冰雪的躯壳,如冰雕一般让阳光在上面留下绚丽的光彩。

但固态也只是瞬间,莱茜和身边的冰层一起,由固态直接化为气态,淡蓝色的气体在半空中升华,生命与身躯一起在漆黑的空间中弥漫、消散……生命的流逝只是瞬间,是的,只是瞬间。生命的短暂与渺小,在无垠的宇宙中得到最真切的证明,那不只是切肤之痛,而是痛彻心脾。

何林和余茵静静地注视着升腾的蓝色气体,不,是飞升的莱茜,在他们眼中,只有早已迷茫的泪水。奥尔特的生命选择了营造万物的伟大,却失去了享受光明的权利。

就为了那三十六亿分之一的希望。

走到生命尽头的彗星坠向太阳的方向,划开天际的彗尾燃尽它最后的能量,那条淡蓝色的等离子彗尾镌刻着生命之旅的历程,在黑夜的底色上绘出生命的主色彩。

“那淡蓝色的彗尾,那是我美丽的莱茜妹妹啊!”余茵含着热泪说道。

……

你好,很高兴听到你们的声音,我是莱茜。

姐姐?我有个亲爱的姐姐了,这真令人激动,父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余茵姐姐,这个外形很美,莱茜很喜欢……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美,还有你,余茵姐姐,你真的很漂亮。

请期待着吧,我的朋友,多少个里尔,多少个安特尔或是多少年以后,定会有第二个奥尔特的英雄,定会有第二次蒙谟克的幸运。为生命的光荣祝福吧!我的朋友,请相信奥尔特的执著,请相信,地球上的人们,并不孤独!

……

是的,生命并不孤独,因为有了莱茜的执著,因为有了那三十六亿分之一的希望。

十年过去了,每当余茵仰望夜空的时候,每当一颗彗星划过天幕的时候,每当那生命的共鸣再次响起的时候,余茵都会为当年的鲁莽和错误感到深深的自责,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便会触情伤怀地带来伤感,对莱茜的,也是对她父亲的。因为后来证实,那颗燃烧生命的冰彗星正是莱茜的父亲——那个为高尚的使命而献出生命又失去了最亲爱的女儿的父亲,作为奥尔特液态生命的使者为创造第二文明而无怨无悔的彗星——他一定会原谅厄落上的人类的,因为余茵总是这样向蒙谟克神祈祷。

而始终陪伴她安慰她的,就是“余茵姐姐的何林先生”。每当余茵凭空落泪的时候,何林会说:“那整个的宇宙都是你的莱茜妹妹啊!”

每到夏夜,全家人都会出去看星星,何林和余茵的小女儿总会摇着余茵的手高兴地叫道:“妈妈,看哪,有一颗像扫帚的彗星哩!”而余茵总会说:“是的,莱茜,我的女儿,告诉你,那是生命的使者啊!”

因为宇宙是淡蓝色的。

作者小传

如果年龄是生命中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么我痛恨我的年龄。

照片上的人,出生在中国最北方的省份,除了领受霜雪之美外还可以提早几个小时看到太阳,寒冷便是这份荣誊的代价。可我偏偏生在最热的七月。布雷德伯里笔下的《霜与火》真是绝好的写照。

生于80年代初赶上首批新新人类的我,从10岁看到《科幻世界》开始爱科幻的热情就未曾息止,可我至今还是一个需得父母陪伴才能走出家乡的少年。于是只好继续把我的科幻之剑在火一般的热情上锻烧,再在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中淬火,反复,再反复。

如果说科幻小说是正餐美酒的话,那么我要说,饱含情感的科幻小说则可大开胃口。人是易受情感支配的动物,所以我喜欢开胃酒,而不是高浓度的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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