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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沙门女士

四十岁的沙门女士看上去像二十八岁的成熟女孩。这不是由于她的刻意打扮,实际上,她不怎么打扮自己。城里的读书人都说,沙门小姐天生就是个书店老板。如果反问他们书店老板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们会回答说就是沙门小姐那个样子嘛。只要来过一次的顾客,都会认为沙门小姐身上有许多故事。有位顾客在调侃中送她一个绰号:热带动物。沙门追问他,是鳄鱼还是狮子。那人说他还没有确定,也许两者兼有。

沙门女士对于顾客有自己的偏好,据她说她是根据人的表情来培养潜在顾客的。但她不愿透露那是些什么样的表情,就连张丹织,她也没有向她透露过。从十五年前经营这个书店到今天,她的确培养了一批顾客。他们的人数增加得很慢,但都是铁杆顾客。其中最老的顾客是云伯,已经八十二岁了,他是六十七岁时初次光临书店的。沙门同云伯的关系很暧昧,像是父女,又像是情人。她对书友们毫不掩饰这种关系。沙门至今记得云伯初来时的情景:那时他退休不久,满脑子都是对于未来的憧憬。两人一块喝咖啡时,沙门问云伯打算如何安排晚年的生活,云伯回答说他要当国王。后来沙门发现,云伯的国王生活就是几乎每隔一天就来书店一次,坐在店里读书。

“沙门小姐啊,你这里是都市里的村庄,最适合读书的地方。我梦想这样一个地方梦了一辈子了,你帮我圆了梦。当然,我只读那些高尚的书。”

沙门的书店里的书全是高尚的书,于是云伯就一本接一本地读下去了。云伯是读书会的发起人,他给了沙门巨大的帮助。有的书友从远方赶来参加讨论,他们称云伯为“书海中的定海神针”。书友们坐成一圈,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用低沉的声音讨论某本书。

读书会的成员以小说爱好者为主,也有几个诗歌爱好者。云伯是铁杆小说爱好者,所以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讨论小说。云伯的发言总是别具一格,往往一开始,他的立意所有的人都猜测不出,到了最后,人们才会有所领悟,但要将他的观点或感受复述出来,没人做得到。多年里头都是这种局面,一直到后来文老师和洪鸣老师加入读书会之后,情况才慢慢有所改变。然而云伯并不气馁,他自始至终在努力地与人沟通。沙门就是云伯的成就的体现。沙门小姐天性善感、通灵,自从结识了云伯之后,阅读水平突飞猛进。倾听这一老一少谈论小说是很过瘾的,但旁听者无不似懂非懂,像喝醉了酒一样。沙门和云伯相互爱慕,两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定位是“情人与书友之间”。这个定位的最大好处是消除了双方的妒忌心。

“云伯,如果我爱上了您,我怎么办?”沙门说。

“很好啊,爱吧,我们之间太应该相爱了。”

“那我就开始爱了,您可别后悔!”沙门一甩狮子般的鬈发。

“不可能后悔。不过请你等一下,等我将这本书的最后一个谜破解之后再来关注你的爱情。”云伯边说边色迷迷地瞧着她。

于是沙门小姐提议去逛公园。他俩在湖光山色中划船,深深地沉浸在某本书的意境里。当两人手牵手地回到书店,沙门为两人煮好咖啡时,沙门已经冷静下来了。至于云伯,谁也看不出他有没有被沙门小姐冲昏过头脑。他太深邃了。

沙门亲眼看到云伯解救过一位因失恋而绝望的男孩。自然,那青年后来成了她的铁杆顾客。尽管有多年的亲密关系,沙门还是认为云伯是一个像那些小说一样的谜。有时她能解这个谜,大部分时间则不能解。正因为这样,云伯对于她有着不变的吸引力。云伯生过一次病,是肺炎,那段时间沙门哭红了双眼。她猜测云伯会在她之前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可是那一天还很遥远,还不用去管它。以云伯当前这种稳定乐观的状态,他很可能活一百岁。最近她同张丹织谈起云伯,张丹织皱着眉头说:“连我都差点要爱上云伯了。他太美了。”张丹织的看法其实是读书会的成员的共识。尤其是那位白发老太文老师,公开声称她就是为了同云伯“交流感情”才来读书会的。她这样说的时候,云伯就将自己的手搭在她的肩上。然而沙门一点也不吃醋,因为读书会的氛围里没有“吃醋”这个词的地位。

那时沙门还有一位男友,二十七岁的登山运动员,高大威猛的小郭。他最喜欢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度读书。他也常来参加讨论。他是沙门的性伴侣,大家都看见过小郭从书店的楼上走下来,青春焕发的样子。他常这样说:

“所有的故事都应该发生在半空中,但那个地方又应该是有根基的,就像我坐的这块岩石一样,它被云朵遮蔽着,可它无比坚实,它将我对地心的感应传送到我的双腿。”

“原来你是用两腿在读书啊!”沙门笑起来,“腿可是用来登山的啊。不过没关系,我喜欢你这种做派。哪一天我也同你一块去四千米高的山上读书,我们要读《鸣》这本书。”

因为小郭老说要“死在爱情的怀抱里”,沙门就总是提心吊胆。她知道他不是玩笑话,可她并不赞成如此病态地追求刺激,因为还有很多好办法来获得最大的幸福。沙门觉得小郭的偏激一点都不符合高尚的书籍中提倡的那种理想。一直到好久好久以后,沙门才理解了小郭的那句话,于是打消了忧虑。却原来小郭并不是像他看起来那么单纯稚气,他非常老成,在生活经验方面同沙门势均力敌。

沙门新近所交的一位男友也是个小说迷,但是他还没有加入读书会,因为他认为自己更适合一个人独自与书籍打交道。他是一位采购员,长年在国外跑,采购电子设备。他是休假时偶然来到书店的,只不过是走累了进来坐一坐,喝点咖啡,但一坐下就不走了,整整坐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里头,他并不读书,只是一直关注着沙门小姐的一举一动。他有个女性化的名字叫黎秀,他把他的名字告诉了沙门小姐。沙门很喜欢他的名字。

“我总是在旅途阅读。”他说,“只有上路时我才会产生阅读的灵感。不过在您的店里我感觉像坐在船上一样。”

“有时候,地板的确会晃动。”沙门微笑着说。

“此刻就一直在晃动。啊,您这里有《晚霞》!您愿意和我一起读它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同人交流。不,等一等……对,不要打开书。我想起来了,我正读到主人公第三次访问云村。也可能是云村第三次访问主人公。当时我是在丹麦,安徒生的故乡,汉姆莱特的阴沉的城堡边上,我看见它正在逼近。”

“谁?”沙门紧张地问。

“还有谁?当然是云村!”

“哦!”

沙门松弛下来,伸手摸了摸黎秀的额头。他感激地看着她,垂下头吻了她的手。

“我要退休了,”他轻声说,“我打算去尼泊尔的山间读书,也许那里是云村的原型?”

“有可能吧。”

夜幕下,沙门和黎秀在河边漫步。沙门说她从小就熟悉这条河,她在梦里同一位像他一样的男子在河边漫过步,而今天,她实现了她的夙愿,这有多么幸福。

黎秀说,就在刚才,云村已经拜访过他了。其实在飞机上,他总是想念着一位像沙门一样美丽的女子,所以下午在书店,他一见到她就认出她了。他决定以后常来她的书店,或许有一天,他会欣然加入她的读书会。他需要时间。

沙门站在码头上,看着黎秀孤零零地离去。

“黎秀——我爱您!”沙门喊道。

但黎秀没有回头。他害羞,他不习惯于向人表达感情。他只能坦然面对书籍。

沙门理解了他。她知道他正走向云村。

黎秀消失了。在读书会上,书友们都关注着消失了的黎秀。有人看见他坐在去泰国的飞机上。大家不约而同地又重读了《晚霞》,并且想象着黎秀的故事。

好长时间里头,洪鸣老师的表现着实让沙门心惊肉跳。对于鸦,沙门既喜爱她又同情她,还有种心疼她的感觉。沙门多次劝说洪鸣老师将女友带到读书会来,可是鸦拒绝返回。沙门很伤心,因为读书会无意中伤害了鸦。上一次,她听说鸦要在乡下开一间书店时,她简直欣喜若狂!但是对于张丹织和洪鸣老师在读书会里的眉来眼去,他俩越来越密切的关系,沙门感到自己面临深渊。这样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竟使得沙门夜不能寐。半夜里她从床上爬起来,披上风衣走到大街上,口中念念有词:“读书会啊读书会……”走着走着,她就忍不住走到云伯家里去了。

云伯与他的一个远房侄儿住在公馆里头。

沙门刚一走到公馆的门口,那大门就开了。云伯搂着她的肩头将她请到了他那宽大的客厅里。客厅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阴森险峻的山水画。沙门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心情立刻好多了。云伯为她泡了工夫茶,他俩开始对饮。

“沙门,您对自己丧失了信心吗?”云伯问道。

“没有啊,我挺好的。”沙门注视着云伯,面容渐渐开朗。

“这就对了,应该对张丹织女士和洪鸣老师有信心。”

“啊,云伯,您总是一针见血。我爱您。”

“我不是也爱着您吗?这有多么好。用不着愁眉苦脸。”

“墙上的山水画里藏着一张脸。”

“您想说那是我,您没说错。”云伯笑起来。

灯光下云伯的脸令沙门想起他年轻时的英俊模样,她觉得他比荷马时代的那些英雄美多了。云伯说要送给沙门一样礼物,他说着就走进里屋去,一会儿就拿着一个古色古香的薄薄的盒子出来了。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十分清秀的、经过制作的红枫叶。沙门审视那片树叶,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他俩在湖光山色中度过的时光全部复活了,沙门同云伯热烈地拥抱了好长时间,直到那位侄儿悄悄出现在屋角。

云伯将沙门小姐送到公馆外面,两人又一次拥抱。

沙门回到书店楼上的家里,坐在黑暗中,把自己想象成张丹织。她进入了一个很大的游艺场,那里面很黑,没有路,她的一个熟人躲在暗处对她说话。他说,当她行走时,每一步都应该踩在一个装置上面,那装置会发出蜂鸣声。沙门问他为什么要踩在它上面,他就很郑重地回答说:“总是这样的。”他似乎不放心,又一次证实性地问她:“您就是沙门女士吗?”沙门说:“是的。”他就不再吭声了。沙门谨慎地走了几步,并没有踩到蜂鸣器。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卧室,是黎秀为她揿亮了电灯。

黎秀不是一位很好的性伴侣,他仿佛一到床上就消失了。尽管如此,沙门还是无比渴望他的身体。她在喘息中一会儿看见一只手臂,一会儿看见一只脚。而他的头部总是在她的上方,她要用双手才能将他的头部按下来同她接吻。

“您在哪里,黎秀?”

“我们在读书会啊,沙门女士!”

沙门觉得他的声音特别有诱惑力。

“为什么您要我踩蜂鸣器?”

“为了让您放心嘛。”

沙门一入睡,黎秀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太阳在城市上空升起时,沙门已经起来了,她不是个贪睡的人。

她下楼为自己做早餐,她的店员们一会儿就要来了。今天是读书会成立十二周年,她打算举办一个庆祝会。庆祝会晚上十点半开始,凌晨两点半结束。沙门设想着书友们在凌晨的大街上行走和交谈的情景,心中一阵一阵地激动着。张丹织是住得最远的书友,沙门想留她在店里休息,但她坚持要赶回学校,于是只好让洪鸣老师送她了。沙门决定将自己的双人自行车借给他们骑回去。那两位听到这个消息都欢呼起来,他们的欢呼显得那么天真无邪。沙门暗想,现在是检验云伯的信念的时候了。她脑海中出现了那片美丽的红枫叶。

然而只有洪鸣老师出现在读书会。于一片沉默之中,有人在给张丹织打电话,那人不厌其烦地拨号,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沙门注意到洪鸣老师脸上毫无表情。在场者当中脸上毫无表情的还有一位,那就是云伯。而那位文老太则紧偎着云伯,满脸憧憬,仿佛在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

庆祝会是一个猜谜大会,整个程序都是由沙门策划的。沙门将很多部长篇小说里面的情节串起来,编成一个复杂的男女关系网,要大家猜测谁同谁最后会成为情人关系。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高智商游戏。在烛光下,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就好像书里面的情人变成了现实中的情人一样,把每个人的激情和玄想都调动起来了。沙门和文老师分坐云伯的两旁,她俩紧紧地搂着云伯,脸上都浮起红晕。云伯则微笑着,反复地说:“啊,那是多么难以想象的时光!你们猜出来了吗?”

洪鸣老师很快消除了失望,投入到了讨论会的辩论中。他的对手是小郭,也就是沙门的男友。洪鸣老师看不清小郭的脸,只看见他的嘴在动。似乎是,小郭坚持说所有的有情人终将分离,而洪鸣老师则认为有情人终成眷属。洪鸣老师发了一通议论之后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他感到他们讨论中的好几本书都是他自己写的。而小郭,也似乎默认那些书是洪鸣老师写的,他还作为读者向洪鸣老师提了一些问题,而洪鸣老师也都欣然回答。

“是因为解不了谜,才将谜写成书吗?”小郭问。

“不,是因为知道谜会被破解才写成书。在终极意义上,所有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所有的爱慕都会传达给伴侣。”洪鸣老师回答。

洪鸣老师激情高涨,他那阴霾重重的脑海中一下子豁然开朗。此刻,他是如此地渴望鸦,与此同时,他也渴望张丹织,他觉得这两种渴望并不矛盾,反而相辅相成。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都是书籍在作祟,这种激情很快会消失。有一瞬间,他的目光同云伯的目光相遇了。他发现云伯的目光是慈祥的,鼓励的。于是他放松下来。这时他看到他的对手已经换成了罗先生,就是几年前鸦将冰水泼在他身上的那位先生。

“鸦是一位理想的伴侣,”罗先生说,“很可能她就是云村。洪鸣老师,您从她那里来,看到了什么吗?”

罗先生说话时没有注意到沙门已悄悄地出现在洪鸣老师的身后了。洪鸣老师看见沙门时,全身一阵战栗。

“你们都看见了,只有我看不见,我是个盲人。鸦是云村?很可能。我们在那里游荡,可一无所获。我,我是不是在说胡话?您看得见我的这只手吗?罗先生,您瞧,您瞧……”他语无伦次了。

洪鸣老师再次回头看时,沙门已回到了云伯身边。

沙门感到了讨论会上的暗流。那些小小的暗流正在汇集。有人将酒杯掉在地上打碎了,她痛苦地呻吟起来。是文书小鱼。她割破了手,沙门正在帮她处理伤口。她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手割破?沙门觉得小鱼是在释放心中的感情。有人要求开灯,说是太压抑了。于是沙门打开了日光灯。沙门看见洪鸣老师的脸在日光灯下像纸一样白,五官有点扭曲,好像变丑了。他朝着沙门走过来告别。

“我先走了,沙门。多么奇妙的晚会!可是我的工作不允许我久待。谢谢你,沙门,你让我身临其境地充当了角色。”

他是用耳语向沙门说的这些话。然后他溜到后门那里,匆匆地消失在夜幕下。

不知为什么,洪鸣老师一离开,沙门反倒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既失望又不安。她望着云伯,仿佛在向他请求原谅似的。

“谜底不是快要显现了吗?”云伯说,嘴角露出讽刺的微笑。

沙门坚定地点了点头,她注视着暗流,它们正在朝着她、云伯和文老师三人坐的地方汇集。

“我让他向我发过誓。”沙门对云伯说,自嘲地撇了撇嘴角。

“他应该是一位最守信用的书友吧。您瞧他读书的热情,就像将那些书都吃进去了似的。”

沙门暗想,云伯真是老谋深算啊。

“我真傻。”沙门又说。

“没关系,沙门。台上的戏已经移到了台下。”

云伯拍了拍沙门的背安慰她。文老师也附和说:

“激情戏刚开场。啊,生活。”

两点半钟时,沙门女士设想的情景终于出现了。

就像不约而同似的,这五十多位男男女女先是在大马路上三三两两地行走,边走边交谈,后来就集体地一道拐进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街,并且都加快了步伐。沙门也在大伙儿当中,因为她正挽着云伯的手臂呢。她觉得自己像个溺水的人,什么都看不见。她的脑海在急速地旋转着,她在猜测这一大堆人里头有多少对情侣。她发出力不从心的呻吟,而云伯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沙门!沙门?”她听到云伯的声音旁边还有文老师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了吗?”

结果是沙门和文老师两人同云伯一块到了他的公馆。

公馆里灯火辉煌,像过节一样。

文老师却缩在沙发上哭泣,沙门在劝她。

“我想要什么,就得到了什么。”老太太抽泣地说。

“那您还哭什么?”沙门语气里有责备。

“因为欲壑难填啊。我还想要云伯,但云伯属于读书会。我是个老疯子。”

文老师说着话忽然头一歪,睡过去了。

这时云伯和侄儿走过来,两人协力将文老太抬到了里面房里的大床上,为她盖好被子。

“您时常干这种事吗?”沙门调皮地看着云伯说。

云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严肃地对她说道:

“沙门,您爱文老师吗?”

“爱。您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您今夜同她睡在这个房里。”云伯的眼睛看着地下。

“好。我更爱您。吻我一下,晚安。”

那是多么美好的氛围,公馆里居然听得到野猫在外面叫。老太太鼾声如雷,沙门在黑暗里幸福地睁着眼,她知道马上就快要天亮了,她也知道云伯坐在客厅里。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就摸黑溜进客厅,坐在云伯身旁。他俩耳语般交谈着。沙门说起她儿时在孤儿院的生活,以及少女时代成为山民家的女儿,在山间砍柴的经历。她的声音像流水一样在房里汩汩流动,她的瘦小的双手同云伯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云伯“啊,啊”地应着,鼓励她说下去。后来她忽然站了起来,说:

“我得赶快回床上去,文老师快醒了!”

两位女士在上午十点一块醒来了。

“我怎么在这里?”文老师紧张地问。

“这是云伯的家啊,是我把您拖来的!”沙门笑嘻嘻地说。

“云伯家?我真该死!”文老师懊悔不已。

“没关系,我不是也在吗?我们喝醉了,云伯就让他侄儿安排我们睡下了。”

“我们溜走吧,不要同云伯告别了,太难为情!”

沙门就这样同文老师溜出了公馆。文老师心中难以平静,又拉着沙门去公园坐了一会儿,说了些伤感的话,然后颇为满足地回家了。一直到离开公园往家里走时,沙门才记起了张丹织。丹织度过了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大概备受煎熬吧?丹织啊丹织,你的运气怎么这么不好,要是没有鸦……她想到此处立刻责备起自己来。她不应该这样想。

她回到家,梳洗完,感到精神抖擞——云伯给了她力量,她今天有一种感恩的心情。

她的店里来了美丽的女顾客,她的名字叫珂农,沙门记得她来过。“叫我农吧。我是来喝咖啡的。”

沙门小姐在桌旁坐下时,感到自己的腿有点颤抖。

“您今天没有课吗?我早就听说过您,您是煤永老师的夫人。”

“啊?您听谁说的?”

“让我想一想——应该是洪鸣老师。”

“原来是他啊。”农放松下来了。

农用迷惘的目光环顾四周,又说:

“您的店堂装饰得真美啊。煤永老师说这里有读书会,可我很少读小说,您觉得像我这样的也可以参加吗?”

“像您这样的我们最欢迎。当年云伯组建这个读书会时,我几乎还没有认真读过一本小说。”

沙门热情地为农挑选了好几本书,让她带回去读。

沙门将她送到门口,邀请她月底时来参加讨论。

张丹织两个月没有露面了,沙门一直在担心。虽然洪鸣老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沙门凭直觉感到这里面水很深,不容易摸清底细。沙门和其他书友一样,也认为洪鸣老师有创作的天赋,可她也知道洪鸣老师从未动过笔,而且他坚决否认自己动过这方面的念头。那么究竟为什么大家会有这样的印象呢?他声称自己是个很实际的人,热爱他的工作。当然教育工作同小说创作也是有关系的,但二者目前还未到画等号的程度。那么,也许洪鸣老师对于文学的一些体验来自他的女友?哪位女友,鸦还是张丹织?该死,她的思路又陷入了这个陷阱。

沙门一边记工作日志一边想这件烦心事。她听到有人上楼来了,于是心中激动起来。

是张丹织,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两眼炯炯有神。

“您是来同我们告别的吧?”沙门调侃地问道。

“为什么告别?我不但不告别,还要与读书会共存亡。是我的学生们催我回读书会,他们认为我离开了你这里会失去灵感。你瞧,我的学生们像魔鬼一样。”

“这下我心里就踏实了。你的学生真不错。那么,他怎么样?”

“你问洪鸣老师?我一直同他有联系,我们互相通电话。”

“你到底爱不爱他?”

“他非常有魅力。我同他的关系类似于你同云伯的关系。”

“你能肯定?”

“我不能。”

“丹织啊丹织,我的头都晕了!”

“对不起,沙门。可能我也是个魔鬼。”

楼下有人在叫沙门,她俩相互看了一眼,一块下了楼。

厅堂里并没有人,但两位店员显得很慌张。她们说的确有人来过,就站在柜台前,但她俩都看不见那人。沙门回过头去看张丹织,看见她在簌簌发抖。

“到处都有奇迹。”张丹织说了这句话就泄气地坐下了。

“是啊,就像书里面发生的一样。”沙门也忧虑地说。

“大概那人找的是我。总有人找我,有时在我里面叫我。”

听张丹织这样说,沙门就笑起来了。

“丹织啊丹织,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云伯昨天还称赞你是一位勇敢的书友,让我好好鼓励你呢!”

“云伯真说了这话?”

红晕回到了张丹织的脸上。她坐在那里一边看街景一边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她站起来告辞了。

柜台后面的沙门这时看见黎秀犹犹豫豫地进来了。

“刚才您进来过吧?您把我的朋友吓坏了。”沙门说。

“我是来过。可您这位朋友也太神经质了。我不过是坐在暗处,您的店员没看到我。您瞧,我在慢慢学习同人交流。让我猜一猜,您的那位女友最近对自己感到懊恼,对吗?她是不会说出来的,她个性坚强。”他突然变得话多了。

“您的进步让我惊讶,黎秀!也许不是进步,也许您从来就是这样的预言家——啊,我太激动了,我在说什么?”

沙门瞪眼看着玻璃窗外,她看见洪鸣老师正匆匆地从马路对面走过。

“您在说我是个预言家。谢谢。我同云伯一样,对前途有一种乐观的估计。”黎秀笑嘻嘻地说。

沙门安静下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朝着黎秀摇头。黎秀说他是来为她送咖啡豆的,他在国外买到了上等的货色。沙门看着他晒黑了的,显得年轻的脸,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最近阅读进展如何?”沙门问他。

“我读到了一本极好的小说,正是描写我同您这种关系的。我被迷住了。我活了这么多年,忽然就对同人交流产生了兴趣……”

“您本来就对这事有兴趣,”沙门插嘴说,“像您这样的——”

“我一定要把那些段落读给您听。我漂流了这么久,却原来是为了等着您的出现。这种事不太多吧?”

“的确不太多。”沙门深情地看了他一眼。

沙门将黎秀送到码头那里(因为黎秀并未提出要留下)。他明天就要去东北。沙门想象着他孤独的旅途,不由得哭了起来。黎秀拉着她的手喃喃地说:“我多么幸福!要是早知道——”沙门就这样泪眼蒙眬地同他告别了。

从码头上下来吹了点风,沙门有点头晕,走路摇摇晃晃。

有人扶住了她,是洪鸣老师。

“我必须将沙门女士平安送到家。”他说,“这里有家药店,我们进去坐一坐。”

他为沙门买了治伤风感冒的中药,向店员要了一杯水,看着她喝下去。过了半小时他俩才回到家里。

坐了一会儿,沙门说她好多了,又问洪鸣老师遇见张丹织没有。洪鸣老师说遇见了,两人一块去了一趟植物园。

“你这样一说,我心里舒服多了。”沙门叹了口气。

“你是指发誓的事吗?”

“是啊。我生怕你和她的关系受到影响。”

“啊,真感谢你,你回家吧。”她又说,突然显得疲惫不堪。

她一上床就入梦了。梦里的天空很亮很亮,黎秀从远处朝她走来,老是走不到。她想,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她醒来时是半夜,灯光下,她发现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有样东西。掏出来一看,是黎秀偷偷给她的小笔记本。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抄录着一段一段的文字,大概是从他读的书上抄下来的。

黎秀抄录的那本小说沙门没有读过。沙门简直不相信她会没有读过这么有趣的一本小说。黎秀没有写下书名,也没有写下作者的名字。沙门心里想,总不会是黎秀自己写的书吧?这种可能是有的。他是一名公司职员,终年在外奔波,收入不算少,可居然从未成过家。他如此匆匆忙忙地生活,也许心底怀着写作的念头。现在他快退休了,应该拿起笔来了。沙门再也睡不着了,就在灯光下读那些文字。虽然说明了那是一本小说的摘录,但那些摘录全是些干巴巴的文字。它们大都是对气候、温度、湿度、街景、服饰、货物、城市布局、车辆种类、绿化带设计、饮食习惯等等等等的描述,都与城市有关。但沙门是一位阅读老手,反应极为灵敏的那一类,她立刻就嗅到了文字中的某种气味。她在前面那几页里反反复复地逗留,瞪着那些秀美的字迹,似读非读,口中却念念有词。她脑海里慢慢地有一些模糊的形象出现了。她听到其中两个看不清的人脸在说话。

“潮湿天最好别上山,遇见瘴气就会发心脏病。”一个说。

“你怎么看待这种室内装饰?不是很有挑逗意味吗?”另一个说。

沙门听了这两句之后,下面的话就听不清了。但越是听不清,沙门越感到激动,她觉得说话的人之一的口吻很像黎秀。黎秀把自己隐藏得多么巧妙啊。激动之后便是深深的感激,因为这位美好的男子将爱留给了自己。这真是激情的故事,不论是他写的,还是他读到的,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已将美丽的事物告诉沙门了,他改变了她的生活。这个朴素的黑皮本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很像黎秀身上的气味。

沙门舍不得停下来,一直阅读到天亮。她的眼睛累得不行,她听到了窗外苏醒的城市发出的声音。她愿意一直这样读下去,就像黎秀从未离开过她一样。他是多么懂得感情啊,可是她先前并未充分领略他的这一方面,直到,直到——沙门坠入了城市黑暗的深处,那地方有一只老蝉在清脆地鸣叫,很像黎秀的书里面的境界。

沙门一直睡到下午才起来,她的感冒竟完全好了。她感到周身清爽,有活力,于是记起了黎秀的笔记本。那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神奇之书?沙门并不是很清楚。也许是刚刚出版的小说,也许是黎秀的写作笔记,只有这两种可能性。沙门决定去市立图书馆查一查目录。可是发生的一件事打乱了她的计划——鸦来到了她的书店。

鸦的精神面貌完全改变了,虽然瘦了一点,但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沙门见了她有点紧张,但很快就放松下来——她觉得鸦的病已经痊愈了。

“我们大家都在想念你,鸦,你看来生活得比我滋润。”

“我是来取经的,沙门。我也办了一家书店,还在创业阶段,顾客不太多,可我真幸运,他们都是第一流的顾客。以前洪鸣老师总说我可以从事文学工作,可我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现在情况好像改变了,我觉得是书店给我带来了新的生命。沙门,你从前有过我这样的体验吗?书籍会给人带来决定性的变化吗?”

“洪鸣老师没有说错,鸦,你生来是做这个工作的料。我同你的感觉一样,我们不写书,但我们也在从事文学工作。书籍的确会给人带来新的生命。啊,你不知道我这十五年过得多么快乐!当你感到被人需要,当你每天和人们进行那种美好的沟通——”她噙着眼泪,说不下去了。

鸦拼命点头,激动得脸上泛红。这时服务生送来了咖啡,她们俩才一齐笑了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喝咖啡。

“一开始,营业额并不要紧。”沙门说。

“当然,我办的是公益书店,赔钱也要办。”

鸦离开后,沙门坐在那里发呆,她完全被鸦的美征服了,于是不知不觉地心里又有点埋怨洪鸣老师。幸好她看见文老师进了店门。

“沙门,沙门,人生中有那么一回就够了啊!”她说。

沙门知道她指的是那天夜里的事。

沙门在市立图书馆待了一天,她的搜寻毫无结果。她又给黎秀去了电话,电话的那一头总是说:“无人接听。”沙门在回家的路上终于想明白了:这个笔记本就是黎秀对她的表白,黎秀不会回来了,他希望他的爱永远陪伴着沙门。快到家时,她觉得这本书是谁写的真的一点都不要紧了。小说是奇妙的,它能像接力棒一样,将真正的爱从一个人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沙门感到自己非常幸运,青年时代的一个念头,让她同小说结了缘,于是遇到了这些高尚的灵魂。沙门决定将这个笔记本放在床头柜上,时常拿出来朗诵几段。她又想到了鸦的选择,从心底涌出一股欣慰的浪潮。也许,鸦再也不会被打垮了,因为她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女孩了。

沙门匆匆上楼,将笔记本收好。这时电话铃响了,是黎秀。

“沙门,我在尼泊尔定居了。我爱您,可是我不能同您住在一起,那样的话我就会变坏。这里真清静,我要读书,我不会回去了。啊,沙门,听到您的声音我就会发抖。您能原谅我吗?”

“我永远感谢您,黎秀。您怎么说您不能同我住在一起呢?您总是在这里的。您就像我梦中的鸽子……”她说不下去了。

她听到那头挂上了电话。她多么想畅快地哭一场,可是她又感到空前的幸福。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高尚的爱,沙门恨不得每一种都经历一次。她完全不觉得自己的青春已经逝去,每天早晨她都感到自己还很年轻,就好像生命已经停止衰老了一样。她又想,远在尼泊尔的黎秀也应该有相似的感觉吧。他有书籍相伴,住在朴素美丽的大山里,怎么能不年轻?

电话铃又响了,是小郭。

“我在贝加尔湖边的小木屋里,沙门。你能通过电话吻我一下吗?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沙门对着话筒用力吻了他一下,发出很大的响声。

她忍不住又拿出笔记本翻到那一页,那上面有一句这样的话:

您听,奇怪的报时,收音机里说现在是榆县时间三点钟。

啊,这种句子多么美!从前她在山里砍柴时,不是侧耳倾听过这种报时吗?黎秀勾起了她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她里面有个声音在说:“沙门,沙门,你怎么这么幸运?”楼下有人在叫她。

她刚走到楼梯转弯处就被张丹织抱住了。

“沙门啊,我觉得自己挺不下去了。”她小声说,“你狠狠地责备我吧。你不责备我的话,我从哪里去找到力量来抵抗他?”

“为什么要责备你呢?我不责备你。”沙门也小声说。

她俩在楼梯的地毯上并排坐下来,就像从前青年时代一样。

“他是个有激情的天才,他不像煤永老师那样克制……我真害怕——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我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又因为是同行,就更加有共鸣。唉,我不喜欢这样。我是指我不喜欢老处在激情中,可我又难以抵挡他,要是煤永老师在就好了,当然我在说瞎话,煤永老师有爱人。沙门,你觉得他会爱上我吗?”

“恐怕已经爱上了。”沙门出神地说。

“胡说!他爱的是鸦。他只能爱她。”

“也许他两个都爱。他真倒霉。”

“你觉得我应该消失吗?”张丹织用出汗的手握住沙门的手。

“你还是顺其自然吧。为什么故意消失?那不符合文学的规律,而且读书会失去了你会是一大损失。丹织,我多么希望你得到幸福啊,因为我已经得到了这么多。”

“可能他对我有误判,只看到我的表面。我隐隐地觉得我并不是最适合他的人。可是他的魅力——我一回想他的笑容就要心跳加速。”

“那你就等一等吧。很多事情都是一等待就发生转折了。”

沙门感到自己在信口开河,完全没有把握,可她又能对自己的好朋友说些什么呢?她回想起了云伯对这件事的态度,于是镇静下来了。她总是凭直觉认为云伯不会错。此刻她心里对云伯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爱。

“沙门,你是我的福星。你这样一说我的情绪稳定多了。我要回去工作了,我要拼命工作。”

她们一块下楼了。沙门将她送到大门口,看着她消失在街灯的阴影中。她这位密友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好多年以前,沙门去省体育馆看过她练花剑,那时她在沙门眼里像个年轻的女神。她现在也不老,沙门心疼她,这位朋友有一颗如同钻石一样晶莹的心。

晚上的顾客比较多,有来喝咖啡的也有来读书的。沙门在音乐声中观察他们,看见空中浮动着一些故事。一对一对的情侣在压低了嗓门说话;一位老妇人看着面前的冰水发呆,她的相貌有点像文老师;一位下了班的出租车司机正在入神地读诗歌,口中念念有词。啊,五里渠小学的古平老师和他的夫人也来了,他们这一对是最美的,都穿着礼服。两人在阅览室取了一本介绍植物的画报,轻轻地坐下了。沙门远远地看见古平老师朝她走来了。

“美丽的沙门小姐,我想求您一件事。”他羞怯地说。

“您请说吧,不要客气。”

“我知道煤永老师的夫人农加入了您的读书会。我恳求您在必要时帮助煤永老师,这也是校长的心愿。”

“我?帮助他?怎么帮?怎么回事?”

“我还不太清楚。我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说不定哪一天您能帮上他的忙。您不会拒绝吧?”

“当然。不过我一点都不明白您的话。煤永老师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他遇到情感方面的难题了吗?”

“不不,千万别这么想。我刚才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您,随便说说?您这位他的好友来对我随便说他的隐私?究竟是怎么回事?古平老师,请您直说。”沙门沉下了脸。

“没有什么隐私,真没有,请沙门小姐原谅。那么我告辞了,您能记住我的话吗?啊,这地板在倾斜,多么有趣。”

“我什么都没听见,您什么都没对我说。让那多管闲事的校长见鬼去吧。这个不读书的人——”

“我们校长一直在读你们读书会经常讨论的那些书,他都入迷了。他现在已经学到了很多。”古平老师边说边走远了。

沙门脸上掠过迷惘的表情。久违了的煤永老师终于又现身了!那个时候,丹织被他迷得昏头昏脑。难道农来参加读书会这件事里头有什么蹊跷?她还没来参加过讨论呢。如果她来参加讨论会的话,丹织会同她成为朋友吗?丹织将她自己的生活弄得如此复杂了,为什么她不能像她沙门这样生活?她对感情方面的事如此放不下,这可是沙门没料到的,因为她从前并不是这样的。自从她到五里渠小学任教之后——该死的校长!——自从她成为教师之后,她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本来她希望丹织同洪鸣老师保持一种她同云伯这样的关系,可她没有,她如今对生活如此投入。那边的事还没扯清,这里又来了煤永老师。古平这家伙要捣什么鬼?沙门想着这些事,头都疼起来了。她同店里的领班交代了一下,就去找云伯去了。

公馆的大门前又没开灯,云伯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一边拥抱她一边说:“小鸟又飞来了。”

奇怪的是沙门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却并没有说丹织的事。也许她一到云伯家就觉得丹织的情感问题不是难题了?她说的是黎秀一去不复返这件事。

“您真幸运,沙门。”云伯由衷地说。

“为什么您总是胸有成竹,而我,总是事后聪明?”

“因为您不是国王嘛。”

“唉,云伯云伯,为什么您不愿娶我?”

“娶你?那文老师怎么办?”

“对不起,我糊涂了,云伯。”

夜里走在熟悉的大街上,沙门的心中又变得敞亮了。她看见很多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她的书店延伸出去,一直通向远方。那些路有的交叉有的不交叉。

“老板,这是出租车司机送给您的。”

店员交给她一枚银质书签。

沙门一边惊叹着一边上楼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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