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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识鱼性的时候,觉得这种生物喜欢静默,而且慵倦,就像久久盯着它们出神的几个还不会说话的婴儿一样。岸上,树下阴凉处那几个婴儿在吮吸着拇指,眼望深陷在碧蓝天空底下的几朵云彩。和水中的鱼一样,婴儿们明亮的眼睛永远都显得安详而又迟钝。这种安详来自谷地四周的满被森林的黛绿群山,来自村子渐渐扩散的炊烟。

那其中的一婴儿很少吮吸拇指。他趴在岸边,注视着水中的鱼。一个夏天下来,因为阳光的作用,孩子赤裸的屁股上的肌肤将比脸上的肌肤更为粗糙深暗。后脑上头发茂盛,额前的发际却抬得很高。这种孩子从落地起额头上就有浅浅的皱纹,但直到老死——倘若万一有幸活到老死的话——那皱纹也不见得会加深多少。现在一个这样的孩子脸上不时波动着从水上反射的稀薄的阳光。脑子后面是丰富而又细密的声音。声音来自锄草的女人,修理栅栏的男人。声音还来自生长中的树木,拔节的青稞、小麦、燕麦和苎麻,来自昆虫、飞禽和走兽,这些声音在孩子听来单纯而又明净,仿佛鱼族所生存的清澈水流。

现在,鱼们随着太阳热力越来越高,从深水中出来,尾巴慢慢摆动,翕动着愚蠢的阔嘴,并努力昂起和身躯相比略显方正的脑袋。就是这样,它们执拗地游向流速缓慢的浅水。春天的流水很清寒,鱼在卵石的河底游动蛰伏时的神情态势都显得凶残,并且疑虑重重。而现在是夏天了,河水变得丰盈,漫出了平常的河道,低洼处的青草就只能在水下生长了。青草中那些依然清晰可见的牛羊蹄印中躺满了大大小小的鱼。前不久的日子,大群的母鱼还拖着鼓胀的肚腹在草丛中四处奔突,在被雄鱼追逐的过程中,把成串铮亮的淡黄色的卵挣落在草叶上。然后,夏天里最暖和最安静的日子来到了,河水涨到最高点,所有使群山、田野、空气、流水变成绿色的植物如果继续生长就会变得难以遏制,变得疯狂,挤占人类的生存空间。草甸、针叶林、针叶阔叶混交林、牲畜、扬花的燕麦都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这个季节,男人们容易感到困倦,他们躺在等待修补的栅栏的阴影下,听宽阔的庄稼地中央飘过来女人们尾音漫长的婉转歌声。这些人进入睡眠后,虱子才放心地从头发里出来,享受阳光。虱子最多的恐怕是那个看鱼的婴儿。这个娃娃和其他娃娃不大一样,有人归结为是由堂姐和堂兄结成夫妻,近亲繁殖的结果。近亲婚配的后代总是一种极端的生命形式:不是过于痴呆就是过于聪敏而且寿限很短。往往也是这种人家,因为血统纯粹而产生高贵的感觉。而且由于是近亲之间互通有无,聚积的财富不易流散。在这个名叫柯的村子里,到一定时候,近亲婚配的方式使一个家族显赫了几代人后,纯粹由于生理上的原因,这个家族又走向衰微。于是,又一个家族采用同样的方式取得显赫的地位,成为血统纯粹的贵族,拥有最大的羊群,最多的奶牛,房子里散发出陈年的被虫蛀空的粮食的气味,那种略为有些辛辣、有些酸甜味道的气味能刺激人的鼻腔、喉管,叫人产生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到了这种时候,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会喜欢一些古怪的东西。

譬如这个婴儿喜欢鱼。

鱼是令人敬畏而又显得神秘的东西。

这一带的河里只有一种鱼。

在这条河沿岸,好多深处林间的安静的村子语言差异极大。但对鱼的称呼都是两个相同的音节:久约。“久”音重浊,“约”音舒缓轻细,然后在齿缝中慢慢消失。就这样,敬畏与神秘之感充分展示出来了。

鱼们被温暖的阳光照耀,静伏在水流下边。水在阳光下缓缓流淌,并微微起伏。这一来水面就有了绸缎一样的质感。

水流上散发出鱼的气息。

这种气息像是来自在水中腐败的青草。从明亮的寡淡的水上升起的鱼腥味以及河底烂泥的气味比日午时分的树荫还要浓重。一群群没有鳞甲,颜色像污泥,脑袋和上截身躯与蛇相仿的鱼躺在河底的淤泥与青草中,慢慢侧翻身体,亮开一片片白中带着淡茶色的肚皮。

那个婴儿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河水中,前些日子产下的卵已经完全孵化了。缝衣针一样大小的鱼苗快捷地游动,显得很快活,也很胆小。一片带着凉意的云影,一阵夹着泥土味道的风都会使它们迅速逃遁。当它们渐渐长大,趋于成熟,引人注目的首先是那双鼓突的眼睛:明亮,天真,以及遗传性的深重的忧伤。

那个长久观鱼的婴儿的眼睛也会变得和鱼眼一模一样。

2

这是一九五八年夏天。

看鱼的婴儿是个遗腹子。父亲战死在草原上。名字是叔叔起的:夺科。叔叔不知道名字的实在意义。宗教势力强盛的时候,新生婴儿的名字都是学问高深的精通书面语言的喇嘛来取。而正规的藏语文字和本地方言很少有相似之处。日子安稳的岁月一长,宗教势力又渐趋衰微。人们起名不再依靠喇嘛,但依然使用原有的现成名字。而且知道名字的意思。正规的称呼还应在名字前冠以家族的名称。

那么看鱼的婴儿就叫做莫多·夺科。

但今后的日子里,他将被称为鱼眼夺科。

鱼眼夺科在水边俯察鱼群时,发出了无忧无虑的欢笑。笑声咯咯,仿佛一只失手的木碗滚下梯级密集的楼梯。这时,他母亲秋秋感到乳头像被尖锐的麦芒刺中般的痛楚。秋秋在合作社的麦地中拔草。麦子长得非常茁壮,这是合作社的第一季庄稼。她望望头顶上深蓝的天空,就是从那遥远的天际下传来了丈夫已经战死的消息。她感到蓝空变得更为深远了。于是,又默默地弯下腰去拔除茎秆粗壮的苦蒿。

因为思念,秋秋身上的女人气息不太浓烈。泪水差点就要溢出眼眶。泪水消退后,留下些使眼角刺痒的含盐的东西。麦地连着远处一片碧绿的草地,眼前的一切重又变得空空荡荡。从来没有谁明确地告诉过她丈夫——也是她的堂弟是怎样死去的。所以,在她想象中丈夫一次次死了,又一次次复活,然后又一次次死去。秋秋也一次次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想象丈夫是被枪弹击中死去时,心头便有滚烫的尖硬的东西掠过。想象丈夫死于刀劈,脖子上会有缠上了蛇那样令人心悸的冰凉……

给夺科取名的叔叔先是在栅栏阴影下躺着假寐,蒙眬中感到一条条鱼游进了脑海。这个瘦弱的小伙子坐起身来,一时间感到心烦意乱,起身往河边走去。

他从树下面走过时,树荫像水一样漫过头顶,然后流下脚跟。一条隐隐约约的路从庄稼地边积水的低洼的草地中穿过。洼地里开满黄色的单瓣花朵。脚下的草皮很松软,并散发着水中密集的鱼群的那种气味。他毫无声息地穿过这片洼地,就像在另外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的梦中行走一样。他回头看看,刚刚被他脚步踩倒的草正在慢慢竖立起来。草皮下受到挤压的积水咕咕作响。他甚至以为那是梦中才有的鱼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忧伤而又沉稳。走过洼地后,坚硬的地面使他清醒过来。想起听人说过,梦见鱼是不祥的征兆。

当他的身影投向河面时,那些小鱼猛一下掉头蹿向河心,使他脸上差点就有了笑容。那几个被安顿在河边草地上的娃娃看到他到来,都慢慢从口中拔出了吮吸得干干净净的手指。侄儿夺科正俯身向着河面。他快步过去抱他起来。一下他就含住了叔叔的一根手指,没命地吮吸开了。婴儿的口中唾液又多又稠,没牙的肉嘟嘟的齿龈来回错动着,他立即想到鱼看不到牙齿的嘴巴,赶紧把手指从侄儿口中拔出来。婴儿立即哭了,哭声响亮,使水下静默的鱼群骚动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平静下来。那些鱼本来已经竖起背鳍,拖在河底的尾巴搅起了泥沙,绷紧脊梁作好了快速逃遁的准备。它们就以这种僵硬的姿势悬浮在水中凝神谛听,见那哭声没有带来任何威胁,又慢慢放松了身躯沉向河底的淤泥。

叔叔低头察看哭声突然止息的孩子,看到夺科的眼睛像鱼眼一样鼓突,感到眼前水光荡漾,不禁又一阵心悸,手中像不经意间摸住了蛇一样冰凉的鱼。

太阳已经当顶了。

拔草的女人们转身向河边过来。

夺科的叔叔夏佳抱着娃娃走到麦地边上。看着女人们不断伸出黝黑的茁壮的手臂拨拉开麦子,从中分出一条道路。一棵又一棵正在扬花的散发着香气的麦穗,一一划过那些赤裸的手臂,沉甸甸地撞击在女人们温软的腹部,他身子不由得像麦子一样摇晃起来。他甚至想象死去哥哥的妻子像她的名字秋秋一样清新可喜。

这时,孩子被人从怀中夺走了。

他看到一张丑陋而又怨气冲天的脸。赤裸的胸前,乳房像两只小小的口袋,上面还满布着被麦芒划出的血痕。就在这年冬天,村子里开始出现汉文报纸、书籍、连环画和一些文件。这些东西不是一下就出现了的。而是以一种比较自然的积少成多、循序渐进的方式出现。几年后聪敏的鱼眼夺科会认得不少汉字,会发觉自己母亲的脸和连环画上地主婆之类的脸十分相像,甚至连那些不及鱼眼夺科聪敏的孩子也会发现这一点。

3

秋秋怨气冲天地把儿子从醉了酒一般闭着眼摇晃着身子的小叔子怀中扒拉出来。往孩子口中塞进乳头,奶汁就自动地流泻出来,奶汁流淌引得乳房深处一阵阵发紧。秋秋只好抬起来轻轻搓揉。和自己在同一年生产的索南的母亲、贤巴的母亲也都用同样的动作一手搂着娃娃,一手在乳房根部轻搓慢揉。目前,秋秋还不知道日后的命运。而只知道乳汁被吸空后,自己心中又变得十分空洞了。她对命运的感触是一种永远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奇妙的东西。年轻时,她曾渴望爱情,没有得到正常的爱情后又曾渴望某种非分的爱情。她知道自己家比较殷实,知道自己丑陋,所以,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指望。

秋秋看到小叔子站在几个哺乳的女人面前,一股怨气禁不住又冲天而起。

“呸!”

她啐了一口,把口中正在咀嚼的草根也吐了出来,汁液丰富的草根使口水都变成了令人厌恶的绿色。口水淹没了两只蚂蚁。她又气冲冲地啐了一口。怀中的孩子和小叔子都同时受到惊吓,秋秋心里平顺了一点。小叔子的模样很像战死在草原上的丈夫,这种相似却是地里刚刚抽穗的麦子和已经成熟的可以开镰的麦子那种相似,小叔子虚岁十六,脸廓上的茸毛,薄薄的鼻翼,疏淡的眉毛都说明他还是个孩子。而死去的丈夫,在这一年以来的想象中一次次变得越加苍老了。她想象在今后的某一天,小叔子不会再是这样小小的个头,细嫩的皮肤了,指节、手腕关节和喉结都会变得粗大坚硬,还有一头浓密拳曲的头发。那时,曾经属于他兄长的全部产业:房子、儿子,一些传家的珠宝,合作化后剩下的奶牛、菜园,以及老人弃世时特意叮嘱留下的一件狐皮大氅和一件水獭皮大氅,以及几条名贵的波斯地毯,当然,还有一个坏脾气好心眼的婆娘都将由他继承下来。

想到这里,秋秋心中不禁涌起柔情,又想象六年前那样,把他的头按在自己乳房上面。现在,秋秋身上已经嗅不到无人问津的老姑娘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了。那种气味不是眼下身上这种新鲜泥土与自己肌肤的气味,而是裹在身上的那种布料的气味与上面干燥的尘土的寡淡的气味。整天跟着自己屁股东跑西颠的堂弟夏佳则散发着清水和青草的气息。夏佳害怕鱼。堂姐把他放在地头,他就听话地坐在柏树或云杉的阴凉底下。夏佳母亲生下他时就死了。他是个可怜的娃娃。至少秋秋母亲死时,她已经记得死人的模样了。她静静地躺在一条粗糙的牛毛毯子下面,咽气前憋得乌黑的脸也变得白净了。虱子从渐渐变冷的身上爬出来,那些虱子飞快地爬动,使死亡带上了一些惊慌失措的味道。那些虱子消失后,死亡就变得平和安详,具有了忧郁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后来,秋秋听到丈夫死讯时,一言不发,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一下,又一下,发出当年母亲下葬时冻土落在棺盖上的声响。

秋秋一下子又想到五年前那个夏天。

那时,人们都在自己的地里劳动。那时秋秋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有了老姑娘的怪僻行为,拔草时,她带着儿子一样的堂弟夏佳。远远躲开前来帮工的同村乡亲。突然,她感到一阵凌厉的风声,抬眼就看见一只鹰敛紧双翅,平端起尖利的爪子扎向河面,抓起一条大鱼。那鱼在太阳强光下变成了一团白光,待鹰翅展开,遮断阳光,鱼又变成鱼——一条苦苦挣扎的鱼。鹰飞过头顶时,玩耍的堂弟一声锐利的尖叫,鱼便从鹰爪下滑落下来,像一摊鼻涕一样,啪嗒一声摔在秋秋面前。它又弓了一次脊梁,努力做出在水中游动的姿势。这一努力没有成功,就甩动几下尾巴: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嗒,一下比一下更没有力气。然后,一鼓肚皮死了,一些透明的胶状物,从它身上滑落,流到麦芒和草叶上。秋秋赶紧从那地方走开,发出了一阵骇人的惊叫。当人们从远处的麦地向她跑来时,她才用拳头把嘴巴堵上。

父亲最先来到她身边。

父亲把女儿搀到地头的树荫里坐下,并折下柏枝让她深嗅那清新洁净的香气,而且非常耐心地听她哭泣。然后问她哭完了吗。我好了,阿爸。那就转过脸来。父亲说,我死了以后你要把婚事办了。我已经在我兄弟临死时答应过他了,把这些地、牛羊都合起来。以前是一起的,父亲说,现在又要合起来,让夏佳的哥哥娶你。

父亲说:要亲上加亲,像是……像是在牛奶中加糖一样。秋秋你不漂亮,但你会生下壮实的儿子。当然那时我已经死了。

父亲你不会死。

当时她这样恳求父亲。

现在,秋秋给怀中的儿子换了一个乳头,说:我们的父亲都不会死。泪水便从眼眶中慢慢涌出。透过一片迷离的泪光,秋秋又看到父亲松开盘坐的双腿,以双手撑地才从草地上抬起屁股,然后单腿跪起,再把手压在膝盖上,张大嘴吞咽了好多新鲜空气,然后一鼓腮帮挣扎着摇晃了一阵子。父亲站稳了。他又说:婚事是去年弟弟临终前自己亲口答应的。

秋秋看着父亲转身从自己面前走开。身子又摇摆起来。但他还是一步一步走远了,最后消失在一片麦浪中。父亲被人发现时,身躯已经僵硬了。他侧卧在麦子中间,身子舒展轻松,只是半边脸上沾上了不少泥巴。洗去泥巴后,现出被麦茎划破的伤口,一缕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渗出,流进了泥土。

当夜,夏佳就梦见了伯父。

梦中,伯父变成了鱼,不断翕动嘴巴却说不出话,脸上沾满了泥巴。有两次,他差点对堂姐说伯父变成了河里的鱼。但他终于忍住了,没有吐露这个秘密。在柯村甚至更为广大的地区,鱼的形体被认为是缺乏美感的,甚至是令人厌恶的,和许多软体动物一样,譬如蟾蜍、蚯蚓、蜥蜴、蜗牛、蚂蟥、各类水蛭,同时又是值得怜悯的。一个从未有过动物学家的民族不知道它们吃些什么。于是认为既然它们活着而又没有食物,必然时刻被饥饿所折磨。那么,它们必定是遭到天罚的动物。因为前世罪孽过于深重:聚敛了太多财富,过于残忍、狡诈,如此等等。在这一点上,鱼又是可怜的动物,人们对待鱼的态度和对待一个患了麻风病的乞丐的态度十分相似。鱼族因此日渐庞大,当它们黑压压地布满一道道水流平静的河湾时,又叫人产生不祥之感。这一点和乌鸦相仿佛。

次日,夏佳在人们祭祷伯父的时候去看那条死在麦地里的鱼。

终其一生,他也难以明白,当时为什么要努力克服恐惧,去看那条鱼。

鱼其实就是一条鱼。

4

夺科转眼间就到了上学的年龄。

夺科,和他同岁的索南等人将成为第一批上汉文学校的孩子。学校建在邻近一个比柯村大的村子。他们每天带上午饭去那里上学。夺科父亲被迫娶了大自己八岁的堂姐,后来离家参加叛乱,战死在草原上。在同一时期,出身贫寒的索南父亲赶牲口给解放军运送炮弹、草料。战争结束后带回家许多压缩饼干、罐头、船形帽,以及一些似乎极其轻松有趣的有关死亡的故事。在全中国都在忍饥挨饿的那几年里,柯村的收成一直很好。索南家每年还有一头肥猪可杀。那时的猪种未经改良,家猪的模样也和野猪的十分相像,显得瘦小精悍。一般只能长到六七十斤。而索南家的猪总能杀到八十斤上下。

用来称猪的是一杆老秤。

秤杆上的漆皮已经全部磨光,露出光滑细腻的木纹。秤是夺科家的,整个柯村就这么一杆。生铁铸成的砣早就丢了。村里人打记事起就都有到夺科家借秤的经历,都记得打自己记事时起,秤砣就是一块坚硬的卵石。

用秤最多是春秋两季。

春天是人们互换各种作物种子的季节。

秋天则是杀猪宰羊的季节。

索南记得自己五岁那年,家里又要杀猪,知道父亲又要叫自己借秤,就偷偷走开了。在村口他遇到鱼眼夺科。

“我们家杀猪了。”索南神情悲戚,小心翼翼地说。

“你们家又杀猪了?”夺科问,“我要到河边去了。”

“我也想去。”

“我不叫你去。我的鱼会害怕你。明天,这些鱼就不会出来了。一打霜它们就要到洞里去了。”

索南还记得自己问他鱼在岩洞里,在灌满了冰冷的水的岩洞里吃些什么。鱼眼夺科说他也不知道,口气十分惭愧。直到几年以后,夺科有一天突然在上课时告诉他,冬天那些鱼肯定钻到地球的另外一边去了。既然老师说这里是黑夜时那里正是白昼,那么,这里的冬天也就是那里的夏天。索南是个聪明的孩子,又提了一个问题,很深的洞一定很黑,鱼怎么可以看见。这问题使敏感腼腆的夺科深深垂下脑袋。索南看到夺科的颈项很细,上面筋脉分布清清楚楚。他立即在地理课上完成了汉语课的作业:用“就像……一样……”造句。那句子是这样造的:我叫他的头低下去了,就像我砸断了他颈项的骨头一样。

但这是后来的事了。

当时,他却听话地站立在原地。看着夺科弯腰钻过栅栏的空隙,进了麦地,然后,整个人就从麦地中消失了,只剩下些沉甸甸的麦穗和一些身着破衣褴衫的假人在风中轻轻摇晃。

背后的村子里,传来午间公鸡啼鸣的声音,以及谁家的院门被推动的咿呀声。

他转身向村里走去。快到自家院门口时,又改变了主意去了夺科家。屋外的阳光过于强烈,刚进屋时,他的双眼什么也不能看见。他只听到村里的丑女人用柔和动听的声音说:“秤就在你背后。”

他转过身去摸索,突然当啷一声碰响了秤盘。当他把秤稳拿到手中时,余音还在屋子中嗡嗡回响。这时,索南的眼睛已经适应屋内的光线了。看到墙、碗橱,上面在新年时捺上的万寿纹与日月同辉图案已经被烟熏得泛黄了。夺科的妈妈就站在碗橱旁边。

她笑了笑,问:“你家的猪膘很厚吧。”

“这么厚。”他伸出自己的小巴掌。

“以前,我们家年年杀猪都是你比那么厚的膘。”

“现在杀的猪没有膘?”

“我家已经三年不杀猪了。没有。”秋秋突然神情古怪地笑了,“我男人死了,我没看见他死。地分给地少的人了,可我还可以看见地里的麦子。你到窗口去看吧,那些地以前大都是父亲和我男人家的。”

“三年了,”她又说,“我们都没有杀过猪了……你把秤拿走。”

索南想说点什么:“我看到夺科了,他说他要到河边看鱼。”

“让他看,可怜的东西。”

索南不知道她是说鱼还是自己的儿子是可怜的东西,就转身下楼。门外的强烈阳光使他闭上了双眼,这时,他听到一个柔媚的女人的声音叫他的名字:“索南!”

他睁开眼,又听到叫了一声。他把头转过去,看到了窗户里秋秋那张丑陋的脸。

“你回家告诉你阿爸,”她的声音变得恼怒而又急促了,“秤我不要了,换你们一块猪肉吧。夺科,还有我都要忘记猪肉的味道了。”说完,砰一声关死了窗板。

5

秋秋很满意自己的这一举措,窗板合拢的声音是那样的干净利落。

她坐下来,斟了一满碗茶,放在火塘上首通常是男人占据的位置上,然后以男人的姿势在那块地毯上坐下。以喝大碗酒的架势喝茶,并且喝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不论男人女人在饮食方面弄出声响都是不合规矩的。除非是很饿很渴而且有什么事情做得值得炫耀的男人,才会故意弄出很多声响。

这茶很浓。给她留下满嘴苦涩的味道。

这个丑女人,这个寡妇想象自己变成男人,自己的女人不用养猪就可以吃到猪肉。难道不是吗?就是屁股下面这块还有五成新的三尺见方的地毯,就可以从那个贪财的家伙那里换到一头又肥又大的羊。这座村里最为高大气派的房子里难道没有足够的东西换取美味的东西?有的。有的自己家族的财产在上几辈人那里只是慢慢地聚敛而从未散失。其实,这一切都是天意而非人为。那么现在也到了命定的家道中落的日子了。既然命中注定让一个女人像一个男人一样挥霍,那就挥霍吧,哪怕她是一个丑陋的、谁也不爱的女人!

秋秋站起身来又啪嗒一声掀开另一扇窗户,向对面那幢寨楼呼唤起来:“𡂿!夏佳!夏佳!夏——佳——”

小叔子在楼顶平台上出现了。

“你在叫我吗,嫂子?”

“知道我在叫你就赶快过来!”

“马上就去?”

“马上!”

小叔子尖削的脑袋从楼梯口落下去了。他瘦弱腼腆,肤色细腻,仿佛一个女人。秋秋知道他不是女人。但就像她已经想象自己是男人一样,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固执地认为夏佳应该有个女人,多愁善感的、纤弱娟秀的姑娘。夏佳来到这里先要下楼。下楼时总是小心翼翼,然后穿过院子。然后才又一次穿过这边的院子,再上一次楼梯,这需要一点时间,而他只会花比任何人更多的时间。秋秋一边想一边利索地脱掉身上那件破旧得不成样子的袍子。从衣架上随手扯下一件紫红色的呢子长袍穿上,又系上一条水绿色的腰带,下边的院子里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她开始从容打量衣架。这个我们称之为衣架的东西是这样的:一根光滑的曾经香气浓郁能防虫蛀的柏树干悬挂在屋子左侧,衣物都一样搭在上面。另一根杆子上搭着些崭新的地毯与被褥。还有剩下的杆子用来悬挂各种风干的肉。眼下,那木杆上只有些深色的油迹。

秋秋看着那根空着的挂肉的杆子,想起以前那里挂着整只的羊,整扇的猪肉,想起那些陈年的猪肉散发着难闻的哈喇味道。

这时她听到院门被人推开时的咿呀声,门咿呀了三次。推门的人显得犹疑。她又在火塘上首坐下。楼梯一被踩响,她就亮开嗓子:“你上来吧,不要害怕。”同时,她也意识到了完全不必用这么响亮的声音来说话。但小叔子的头刚一从楼梯口冒出来,她又用同样响亮的声音说:“过来坐下吧,你不要害怕!”

“我没有害怕。”小叔子咕哝着。

确实,秋秋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小叔子害怕。但她还是又一次说了:

“你坐下,不要害怕。”

“好吧,我……坐下。坐下了。”

“坐下了吗?”

“嫂嫂,你……是怎么啦?”

“我?”

这话问得十分突然。秋秋的眼睛转到自己身上。看到自己穿上了死去丈夫的衣裳,下垂的眼睛又看到自己宽大的鼻尖。

“你问我吗?”

小叔子没有说话,他这才注意到嫂子穿上了新衣服。

“你问我,我穿了一件新的衣服。好不好看?”

小叔子窘迫地把眼光垂向自己的脚尖。

“给我倒碗茶。碗在这里,好了。你自己也倒一碗……啊,你喝茶连点声音都没有,猫喝水才是那样……以后,你想弄出多少声音就弄出多少声音。要是没有别的姑娘爱你,你又爱上了,就把我当成那个姑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秋秋带着快意注视小伙子低垂着头,端着茶碗不知举起还是放下。

“今天,我们喝的是茶,以后我们就该喝酒了。以前,你哥哥喝酒时我还心疼呢。老辈人都说喝酒会败了家业。”

泪水却慢慢涌上来,溢满了眼眶。

“你哥哥他不爱我。”

“他爱你。”

“那他为什么去打和他没有相干的仗。你说吧,那是为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

泪水又慢慢流了回去。秋秋的经历与性格都决定了她的泪水从不外流,都是从里到外,又从外向里循环。可以感到的是:泪水中的盐分愈益变浓,现在泪水每一次漫溢都使眼球刺痛。秋秋听说过西北方向的千年湖水里凝结的盐像冬日凌晨美丽的霜针。她试着用手去触摸眼球,但没有摸到那样的东西。小叔子呆呆地望着,他能望出什么呢?望到一个女人的内心深处?

她笑了笑,“我是叫你晚上过来吃肉。”

“……”

“我用那杆老秤换来的,那杆老秤。我估摸了一下,你那里,我这里的东西可以换好多吃的东西。”

“我记得父亲用秤称借贷出去的东西,又用秤称回来。”

“好了!你侄儿在河边看鱼呢。去叫他回家!”

夏佳下了楼。热辣辣的泪水又一次涌满她眼眶。这时,西垂的夕阳已靠近山垭口,光线几乎是平直地射进窗户,落在地板上、墙壁上变成一片锈红色。一些木头朽腐,一些岩石风化的某一阶段都会呈现这种红色。

6

“嘘——”

鱼眼夺科听到背后的脚步。这时,水面已被夕照辉映得五彩缤纷,入眼的只是水面上金属般的光芒,水下的一切都看不见了。但他仍然感到水下小些的鱼已经离开河岸,在从河上吹过的风刚刚变凉时它们就离开了。更小些的在十多天前就开始陆续离开,然后就没有再回来。

一阵轻风挟带着来自西北方向雪山的寒意吹过河面,吹皱的水面又恢复平静后,现出静伏水底的那些鱼,黝黑的小鱼已经游走。涨满河槽的水也已经跌落了许多,那些半大的鱼和少数几条大鱼依然待在夏天里它们待的地方,只是因为深秋河水清浅才显露出来。这时,又一阵风使那些鱼消失在细密的波纹底下。

夏佳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夺科。”

“嘘——”

“你母亲……”

“嘘!”

“叫我叫你……”

“嘘!”

“叫你回家。”

夏佳不顾侄儿的嘘声,坚持说完秋秋吩咐他说的话。但他也只不过把秋秋的吩咐当成一句需要如实转达的话,而不是一件非完成不可的事情。

夏佳小心翼翼地站到侄子身边看那些呆头呆脑的,同时也令人感到恐惧的鱼。

夏佳觉得要不是这些颜色、躯体都只和蛇相近似,永远不停地吞食清水并煞有介事地咀嚼清水又吐出清水的鱼,秋天的流水,秋天河底的石头、砂粒,落在河底的秋天的阳光金币般的光点一定比夏天的河水漂亮。夏天漂亮的是河岸的草地,草地上云杉、柏树、柳树以及桦树的可人阴凉。夏天的流水不是一种纯净的东西,单单它的气味也显得过于杂乱,夏天的河流带着秋秋那种女人的味道。

夺科鼓突着一双鱼眼说:今天这些鱼就要离开了,明年再来。他问:“叔叔夏佳,这些鱼冬天去什么地方?”

“你母亲叫你回家吃肉。”

“鱼一走,冬天就要来了。”

“你妈用家里的老秤换了肉。”

“秤?那条鱼才叫老呢。”

“猪肉。”

夏佳强调说,同时听见自己喉咙里咽下一口唾沫,他的嘴巴里居然尝到了猪肉的香味,感受到满口油脂的快意。

“叔叔你看那条鱼的胡子。”

“哪条?”

“胡子像蜘蛛腿一样乱动的大鱼。”

夏佳突然感到心中对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充满温柔的怜悯。一股辛辣的东西流入鼻腔,刺激得他差点咳嗽起来。

“我们不看鱼了,我们回家去看你妈妈,她在等你。”

注视着河面一片金光,一种别样的柔情涌上夏佳心头,他又说:“她等你阿爸,他没有回来。你不能老叫她来等你,回家吧!”

夺科拔出含在口里的拇指,把食指竖在嘴前又一次发出了嘘声。他踮起脚,凑到叔叔耳边说:“它们马上就要走了。”

这时,那条长胡子大鱼的嘴巴不断翕动,他们仿佛听到鱼嘴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又一股风顺河而来,把许多看不见的冰凉水沫吹到他俩脸上,他们同时打起寒噤。这就是说,等到地里的庄稼收割以后,麦香从空气中一旦消失,冬天就来到了。

以后接连好几个冬天,夺科都鼓突着那双被寒风吹得泪汪汪的,决心穷究一切的眼睛向每一个人询问:鱼们到哪里去了?这是他问男人们的问题。

问女人们的问题是:鱼们冷还是不冷?那些被问话的女人抚摸着冰凉的手指,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

7

这样又过完三个冬天。

三个冬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与这个故事相关的是:莫多家的两幢房子有一幢已经被没收了。这年春天——一九六五年——的运动中,他家成为地主。加上最后一代那个名叫夺科的娃娃那双显得怪诞不祥的鱼眼,柯村人都说,这个家族命数已经尽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并不能在相信天命的人群中引起更多的感慨。

同时,另一个家族又开始它的兴盛过程。那个家庭是和夺科同年的索南的家族。他父亲因为在战争中给部队驮运过弹药和给养,成为人民公社的大队会计。其实,读者知道,这个消长过程在三年前已经开始了,秋秋用一杆家传的老秤换取了一块猪脊梁上的肥肉。那个夜晚和这个夜晚一模一样,火塘里火苗显得快活而轻松。秋秋、夏佳和夺科肠胃、嘴巴都涂满了猪油。屋里没有点灯,寡嫂、小叔子和侄儿的嘴唇都泛着油光,那是塘火映照成的。他们的脸反而深陷在黑暗中间。寡嫂肥厚的嘴唇吸引住了小伙子的目光。单单就那嘴唇的形状与质感而言,是颇为诱人的。因为滋润的猪油,秋秋没有像往常那样长吁短叹。而今天的塘火也是那样温柔地闪烁着。莫多家和索南家同时宰猪。猪崽是莫多家用一段西藏氆氇换来的。莫多家的猪刮烫得很不干净,是秋秋和小叔子共同劳作的结果。小叔子早在把猪刺死时就受到惊吓,褪毛时,秋秋拿刮子,他用瓢随着刮子浇淋滚水,手不断抖索,几次都把水浇到了寡嫂手上,他害怕秋秋斥骂,抖索得更厉害了。

而就隔着一道劈柴栅栏,索南家也在他们的新居——人民公社没收的地主财产——院子里杀猪。他们的院子里有许多熟手帮忙,猪烫得白白净净,肚腹已被切开,一大堆热气缭绕的肚肠摊开在一块竹席上。院子里的薄雪已经践踏得十分脏污了。还有许多汉族人在那里围观。这些人是这年春天迁到对岸的,是新建的伐木场的工人。因为河上没有桥,半年来,两岸的人都在好奇地互相观望。这天早上,他们被猪临终的嘹亮叫声所吸引,小心翼翼地从冰封的河面上过来,脸上带着犹疑不定的神情进了村子,又慢慢踱进他们曾隔岸观望许久的,夏天里开着牛蒡、罂粟花,现在却冻得梆硬的院子。他们一律穿着蓝色的工装,观看藏民杀猪像观看祭祀一样,脸上显露出神秘的表情。

村里对这些人知道不多。只知道这些人是来砍伐树木,知道这些人属于吃鱼的民族。

但一个夏天过完,只看见他们开挖菜地,修建房子。现在,他们住进了亲手盖成的一幢幢排列得整整齐齐、矮而且长、甚至转弯的木头房子。

现在,农民和工人,这些互相感到稀奇的人彼此默默地打量,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在严冬的早上呼出的团团白烟却在空中交织成片,难以分离。

夺科看着这一切,却难以明了这种现象背后有什么意义,他看到随着太阳升高,日光强烈,那些缭绕的雾气就消失了。他看到索南父亲袒露出强健的臂膀,鼓起腮帮,一用力,就把弄干净的猪倒提起来。

他大声吩咐儿子拿秤来。

索南拿来那杆秤。肥猪被卸开,分成头、四肢共五块。称完,他又吩咐索南从篱栅缝里递过秤去。

夺科去接秤。

秤杆的光滑与冰凉又叫他怅惘地想到了他的不知何处的鱼。

索南说:他家的猪是一百零八斤。

“你们称称你们家的猪有多重,”索南告诉夺科,“我阿爸叫我告诉的。”

夏佳担心地看了那秤一眼,就像那不是秤而是别一种东西,别一种险恶的东西。“我们不要。”

“你怕什么?”秋秋问。

“我怕我们的猪没有他家的重。”

“我就不怕,你不知道这个家到我们这里就完了,你没有听过一百年一个家的谚语,我就不怕我家的猪没有人家的重,我只怕自己家的男人比人家男人胆子小,气力也小。”她一边斥骂小叔子,一边把劈成两半的猪挂在秤钩上约了,说:“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夺科还秤时,说:“我妈秋秋说,猪是五十六斤零十二两。”

“知道了,听见你家猪叫声比我家猪叫声响亮就知道了。”

确实,这种挨刀的平时难得出声的畜牲临死时是那样高声地嗥叫。这和羊是不一样的。羊平常咩咩叫唤,宰杀时哪怕是一大群也会哑然无声。

夺科突然对索南父亲发问:“它们到哪里去了?”

“它们?”

“鱼。它们。”

夺科看到他脸上像所有被他询问的人一样,显现出对他,对他的命定衰亡的家族的厌恶的神情,对鱼的厌恶的神情。

“哦,我不知道。小家伙你这双奇怪眼睛背后是个什么样的脑子啊,我真想打开看上一眼,”他用粗大有力的手指钳住夺科小小的脑袋,使劲挤压,“啊,你的眼睛是本来就那样鼓突,还是因为我使劲它们就要爆炸了?”

索南的父亲松开他沾满猪血的手,说:“你说谢谢你放了我。”

夺科说:“谢谢你放了我。”但他只感到自己掀动嘴唇和舌头,但没有听到声音。他只听到血液涌回头部时掠过耳鼓的嗡嗡的声音,伴随着这涌流声的是眼前飞舞的彩色虹影。他慢慢往自己家院子里走,克服住了头晕和恶心。并且记住了索南父亲最后的吩咐。

他把这吩咐转告母亲和叔叔:“要交二十五斤国家任务,每头猪。”

秋秋带着哭腔说:“啊国家,国家。”在夺科听来,就像她悲愁无告时念叨死去父亲的名字一样。

叔叔蹲在大锅热水旁清理猪下水:翻剖猪肚,挤掉肠子里的粪便。那些粪便就那样淅淅沥沥地流淌在雪地上,那些散发着热气的稀屎中还夹杂着好多白色的绦虫,起初它们还轻轻蠕动,但很快就被冻僵了身子。

现在,一家人坐在火塘边上。

秋秋和小叔子夏佳在暗中彼此悄悄地互相打量。这种打量中所有急切以及心惊胆战的成分他都感觉到了。

突然,他听到自己的话打破了屋里难得的令人舒心的静谧:“索南爸,也不知道鱼藏到哪里去了,冬天。”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他叫我问那些汉人。”

“你问了吗?”

“问了,可是他们听不懂我的说话。”

这时,妈妈插了进来:“夺科,你不起这些奇怪念头你叔叔的脑子也够有名堂了,现在你们俩就要分开睡觉了,免得睡觉时还有人糊弄他的脑子。”

这时,从对面楼里传来有人喝多了酒大声哭叫欢笑的声音。人民公社运动时没收了那幢房子,以及房子中不少值钱的东西。小叔子只好和寡嫂住在一起。那天,他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地过来时,差点就抑制不住想扑到秋秋怀中痛哭一场。可那时她却蓬松着一头乱发,冲着他又是瞪眼,又是吐唾沫。那种样子,不像是对平辈的小叔子,倒是一个苛刻的后母对待自己前任的儿子一样。

夺科眨巴几下鱼眼:“我那就是要跟妈妈在一起睡吗?”

秋秋笑了起来。她紧盯着小叔子:“你叔叔会告诉你的,我的儿子。”

夏佳知道,那个最终会发生的,村里人一致以为早已发生的事情就在今天晚上了。这在他终究是一道必须逾越的关口,既然一切事情都在发生,人家的好运道和你莫多家的坏运道,那么就来吧。

夏佳对侄儿发话了:“要是你爸爸在家,也早叫你和大人分开睡觉了。”

8

秋秋把他的铺安在了左厢房里。

在黑暗中,夏佳感到,寡嫂是脱光了衣服才钻到羊毛毯子下面来的。她一躺下来就说:“让我看看你的身子,让我的手看看。”秋秋的头发落到他脸上,这很舒服。同时,她口中的热气又扑到他脸上,这是一种黏稠的热乎乎的东西,有些像母牛半夜里反刍时从腹腔深处带出来的。夏佳想,他又不是夺科他们的年轻女教师,会对这种气味感到恶心,而秋秋的手已经剥去了他的短衬衫和白布裤头。她的手在他胸脯上停留一阵,就慢慢地往下滑动了:“啊,夏佳已经长大了。”

自己十一二岁时,还是堂姐的秋秋就曾这样无数次地说过。那时,堂姐还没有出嫁,自己整天跟着她,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气味,就像儿子跟着母亲一样。那时,她还时常到河湾里洗澡。总是小夏佳陪伴着她。夏佳先用石头树枝赶走小河湾里的鱼,然后望着可能来人的方向。“不准转过身来。”堂姐总是这样吩咐。然后,就能听到一件件衣服落地的声音,紧张喘息的声音,赤脚走过草地、沙子,然后下到水里的声音。等到堂姐从水里起来时,他总是看见她的腿,她的腹部,水珠从上面一颗颗滚下去,闪烁着晶莹的光亮。那时,她是美的,漂亮的,她的有些兴奋也有些羞怯的笑声,她的闪闪发光的眼睛,披散的黑色长发。当然脸和久经劳作的双手除外。她还要他亲她的嘴巴,每一次沐浴都像一次仪式。她爱抚夏佳,每次总是说:“瞧,你又长大一些了。”

这种事情到她嫁给哥哥那年夏天就结束了。嫂子说:“是我带夏佳弟弟洗澡的时候了。”哥哥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你以为你还是姑娘,秋秋。”

“我只想去洗个澡。”

哥哥就当着小弟弟的面,一把揪住嫂子的乳房,脸上一副恶作剧的神情,“可是我想睡觉了,这太阳多暖和。婆娘,就像那次那样,在太阳照热了的地板上面。洗澡?他那小鸡巴有什么看头?来吧,像那次那样。”

这情景在小夏佳看来是太恐怖了,差点就要失声尖叫。可秋秋只是有点难堪地转过头来,说:“你自己去吧,夏佳,我有点事情。”

哥哥又用嘲弄的口吻说:“去吧,我们有点事情,不然,莫多家可就要绝种了。”

秋秋眼里溢满了泪水,但脸上还强作笑颜,这一来那张脸就更加丑陋了。

夏佳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尖叫,然后,又是一声,之后,就是满眼亮晃晃的阳光在眼前跳荡了。

这年冬天,哥哥走了,然后死了。

秋秋的手停止抚摸了,停留在了那个地方,她的身子紧贴过来:“看看女人吧,用你的手,用你的手。”她把他的双手牵引到自己腰上。夏佳的手就那样慢慢向下滑动,他又看到了自己未出嫁的在河边沐浴的堂姐,他的浑身终于止不住颤抖起来了。

秋秋却在这时哭了起来。

她的头拱在夏佳单薄瘦小的胸前。

“要是你哥哥当初对我这样就好了。”

“我爱你了,我想你。”夏佳急促地说。但等到事情真正开始,到结束,他却都只感到紧张,而不是其他什么。

现在,他离开了寡嫂的身子,并且开始嫌恶这个女人的身子了。

寡嫂只是静默了一小会儿,又开始不停地唠叨了。抱怨命运,诅咒他死去的兄长:“他是那么漂亮,看到自己堂弟那么漂亮,我脸上真有光彩,再说那时我们莫多家还是最殷实的人家,可叫我嫁给他我是想象不到的。他是个该死的漂亮的畜牲,他那一口白牙牙露出嘴唇我就想到魔鬼。”

这时,夏佳只感到浑身刺痒难忍,他从未赤身裸体在羊毛毯子下睡过。秋秋替他搔痒,又使他兴奋起来,“男人像马驹一样,像跑累的马驹一样喘气我就知道坏事就要来了。”

夏佳又上去了,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他听见自己说:“我要把你……我要把你……”

“我要你给我一个漂亮儿子,”母马气咻咻地说,“像你哥哥一样!”

只这一句话,刚才的一切景象都像梦幻一样消失了。夏佳一下就像一个草人一样滚了下来。他只感到身上的汗水一片冰凉。毯子下面是疯狂过后留下的仿佛来自记忆的腐烂的甘甜的气息。是什么在记忆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腐烂了呢?某些家族在他的某一代人记忆开始时就像一株大树从内里开始腐烂了。秋秋探问一阵,终于明白了是什么事情,就开始蜷缩着身体嘤嘤哭泣了。而对面那幢被没收的楼房——索南家里正传来男人们开怀大笑和女人们尖叫的声音。那边,宴会已经进入高潮。举凡体面的、殷实的人家杀猪宰羊之后,都会举行这样的宴席,以新鲜的猪血灌的肠子,最肥美的猪脊梁肉,掺蜂蜜的酒,招待客人,并接受客人带来的茶叶、酒、烟草、毛巾等礼物。听那声音,酒菜已经一扫而光了,人们大概一边说笑一边品尝经霜冻后又酸又甜的野刺梨儿。

这座屋里却只有寡嫂嘤嘤哭泣的声音。夏佳感到自己肯定是产生了某种变化,因为自己的心变得残忍又惴怯,不然怎么会喜欢这哭声,并且感到安慰呢?哭声像夏天里河边蜻蜓飞翔的声音、蜜蜂在花间的吟唱。

后来,那边宴席散了。

寒夜里响起一个心事重重的男人的歌声:

在翻过卡拉尔雪山的时候,

我的靴子烂了,

靴子烂了有什么嘛,

母亲再缝一双就是了。

母亲,母亲啊!

我的靴子已经烂了。

歌声停息后,传来河面上冰冻的咔咔声响,夏佳感到自己流泪了,泪水像河边柳枝上那些晶莹的冰珠一样。河里的浪花飞溅起来,一黏附到树枝就变成冰珠不能下来了。

早上喝茶的时候,夺科抱怨说他一个人睡觉不暖和。

秋秋说:“你以为你叔叔是一个有火气的人吗?”

确实,夏佳感到脊背上一片彻骨的冰凉。他看了看秋秋,这个丑婆娘好歹向他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是无可奈何的,寒冷的。

“我,”夺科突然又说,“我梦见鱼了。”

“鱼?”

秋秋端着茶碗的手颤抖了一下,有些茶水泼溅出来。

“我梦见它们告诉我它们住在水晶宫殿里面……”

但他的话被秋秋恶狠狠地打断了:“去你妈的鱼,你这孽种,吃了上学去吧。”

夺科下楼时骂了一声:“地主婆。”但秋秋没有听见。夏佳跟着下了楼,到了院门,夺科回过头来,夏佳看到他眼里满是泪水。

“我说,”发问的时候,他有一种在薄冰上行走的感觉,而冰下面是黑沉沉的深潭,“你是说鱼在冰的下面?”

“它们告诉我它们住在水晶宫里,它们的头领是一头人鱼。”

“人鱼?”

“老师给我们讲的故事里就有女人一样的鱼。女人身子,鱼的尾巴。”

夺科走了。

夏佳突然想到他抚摸到的秋秋的大腿那么光滑细腻,那就是人鱼的尾巴吗?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个年岁很高,没有了新的生活的老人,空洞而迷惘的眼睛后只有回忆引来的迷雾悄然沉浮。他站在那里:仿佛那一把骨架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子,所以才伸出手,扶住栅栏的横杆。

9

春天已经来了。

阳光下,栅栏的劈柴上散发出一缕微弱的气息。这种气息是因为冰冻而收敛起来的,此时从内部钻出的清香,并带着淡淡清新的晨间露水的味道。这说明劈柴内部已经在悄悄地化开冰冻了。同时,他放在劈柴上的手背又感到了太阳的温暖。原野上一片细密的像是有上万只小鸟走动的声音,那是积雪在化解,在阳光的热力下慢慢往下塌陷。

温暖的阳光使他有了些醉意,他头痛欲裂,差点就要放任自己咧嘴哭泣了。

突然,自己房子的新主人悄没声音地出现在面前,咧开了阔大的嘴巴:“好邻居,你家的夺科吃够猪肉了吧。”

“……”

“你不要不理我。我家索南可是喜欢那种东西啊。”

“夺科也是。我家夺科也是。”

“‘我家’,”当年的驮脚汉,今天的会计哈哈大笑了,“‘我家’,那他是你的儿子了。哈哈,哈哈哈……”

“怎么了,我说错了?会计!”

“没有,没有。”他一只手去擦那阔脸上的泪水,一只手在他胸前捶打。

那捶打是很有力量的,夏佳往后踉跄几下,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会计的笑声变了,嘎嘎震响,仿佛夏天河上那些威胁水下沉默的鱼群,并互相追逐争斗的野鸭的声音。同时,他的眼睛变小了,步步进逼,口气凶狠地说:“老实交代,你这么虚弱,天天跟秋秋睡觉,天天睡是不是?”

“不,没有。我们没有。”

“老实交代!”会计伸出手劈胸揪住夏佳的衣襟,一用力夏佳就感到气紧了。

“昨晚,只有昨天晚上。”

“吃了猪肉以后?”

“吃了以后。”

“是吃了以后,我们就是爱吃猪肉,你不吃吗?”秋秋突然横身在两个人中间,“我听到你的笑声了,你这坏蛋!你要不要跟我这地主婆睡,拿你的猪肉来换。”

“秋秋,”会计笑了起来,“我是和他开开玩笑,你们肯定不会睡觉,夏佳是不会的。”

“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再见,”会计眯缝着双眼,举起头顶的帽子,“再见。”这时,秋秋希望那个倒退着行走眼露阴险凶光的家伙在雪上跌倒,或者拦腰撞上栅栏。但这个家伙却一弯腰,用屁股顶开院门,把举起的毡帽扣回头顶,转身扬长而去。

秋秋这才听到了小叔子哭泣的声音。

太阳照晒得越来越暖和了,阳光里有了炊烟以及从周围山坡的树林中散发出来的芬芳的气息。

远处的大路上,一个陌生的人影在一片熠熠闪光的积雪中出现了。战事刚刚结束的那年冬天,秋秋常常站在这里注视蜿蜒在雪野中的大路,希望那里出现丈夫熟悉的身影。虽然在前一年冬天她已经明确无误地得到了那人的死讯,但她仍然希望侥幸中遇上奇迹。她还知道丈夫不爱自己,但他不爱自己就拿起刀枪打仗去了。要是小叔子不幸是自己丈夫的话,他是不会那样的。那个冬天,实际上是一直在盼望有个撑持门户的男子汉归来。

现在,那个人越走越近了,秋秋和夏佳先只是模糊看到那人高大粗壮的身材,渐渐才看清他脸上浓密纠结的胡子,以及从脸颊一直延伸在颈项上的醒目的伤疤,伤疤牵挂着眉毛、眼睛、嘴,甚至整个头颅都微微地有些向右歪斜。但眼神却是镇定的,甚至还隐含着一点凶狠的神情。脚上那双又旧又破的笨重靴子就那样一直往前,咕咕作响,而不肯避开地上的泥泞和水洼。

秋秋急忙申斥小叔子:“别哭了,有人来了!”

这时,来人已经来到栅栏跟前,并稍稍往上抬了抬带有护耳的帽子。

“天哪,昂旺曲柯,你是昂旺曲柯。”

秋秋已经认出他是谁了。他是跟丈夫一起潜逃出村的,现在却带着伤疤和一大把胡子突然出现了,在人们已经将他完全忘记的时候。而他瞎眼的妈妈已去世多年了。

“你母亲已经死了。”秋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来人眼里闪出一点奇怪的难以捉摸的神色,终于,从那丛浓密的胡须背后传出含糊不清的话:“很多人都死了。”

“你是昂旺曲柯吗?”

“我从监狱里出来。”说到第二句话时,他的吐字变得清楚多了,虽然答非所问,想来是很久难得说话的缘故。“我找谁报到?他们叫我找新的政府报到。向你这个女人报到吗?”他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向秋秋摇晃。

“不,”这时夏佳插话了,“不,我家是地主。”

那人这时才露出了笑容:“我想也是。我知道地主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也不提醒主人给经过远足的人一碗热茶。不了,不必了,我去报到去了。”

他后退一步,这次把帽子完全脱了下来,“我知道,你是秋秋。你的死鬼男人叫我回来娶你。”

秋秋惊骇地说:“天哪!”

他又一次对着夏佳脱帽:“我想,你还没有娶你的寡嫂。”

“你怎么知道。”

“路上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了。”他又并拢双脚,碰了碰两只破靴子沾满泥泞的后跟,说:“回见,乡亲!”

“天哪!”

秋秋又捂着额头像在躲避什么突如其来的打击一样。

10

当夜,村里召开了斗争会。

主斗刚刑满释放的叛匪昂旺曲柯。陪斗是地主婆兼叛匪家属秋秋、地主兼叛匪家属夏佳。而这个家伙差点就把斗争会变成了一个欢迎英雄的会议。大家被人领着刚刚呼完口号,就听见他隔着火堆对下面坐着的人们说:“向乡亲们问好!”

“这里没有叛匪的乡亲!”

“老实交代反革命罪行!”

而他却像出席谁的生日宴会,或者是自己过生日,在家门台阶前迎候客人一样弯腰,不断微笑。并成功地引来了老人和女人们同情的叹息。他说他老实交代和解放军打仗的事情,这更引来了年轻人和学生们的欢呼。当然,一个反革命分子如此猖狂是难以容忍的。当即几个人冲上来将他打倒在地。夏佳清楚地分辨出棍棒、拳头、脚落在那个家伙身上的声音。他害怕得浑身打颤,但同时又感到高兴万分,因为他想起这个家伙初来乍到时对秋秋那些不客气的话语。夏佳已经隐隐感到这个家伙来对他形成威胁。从昨天晚上开始,接连不断几件事情突如其来,已经使他晕头转向了。接下来,人们退下去,不知又过了多久,开会的人们又散去了。

这是在村中小广场上。

夏佳又听到四周的野地里传来一阵嚓嚓的声响。夜晚也显得十分晴朗。借着那大堆篝火的余光,他看见昂旺曲柯半边脸上沾满了灰尘和黑色的血浆,但就是这些也未能掩住他脸上那道伤痕。秋秋跪在他身旁,一只手臂伸在他脑袋底下做成柔软的枕头。

夏佳无所措手脚,抬头又望见满天闪烁的星斗。而且还感到那些星斗在头顶的天空中缓缓旋转。

昂旺曲柯呻吟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看秋秋和夏佳,忍住疼痛哼哼地笑了。然后就自己撑持着站起身来,说:“回家里,回家去吧!”

就这样,这个人就自自然然地成了这个破落家庭的一员。他说,既然当初是秋秋的丈夫鼓动他出来参加叛乱,那么,因为这个他坐了监牢,家产也早被悉数没收,他不住在这里又该住在哪里呢?一进屋子,他走到主人位上坐下,口中的话语一直没有停歇。

“有酒吗?”

秋秋摇摇头。

夏佳说:“这么多话,好像一回来就没有挨一顿痛打似的。”

昂旺曲柯以颇为不屑的口气说:“这么多年,我每挪换一个地方,都要收受这样的见面礼。难道我不是回到了家乡,身边还有朋友的老婆和儿子。难道我不是从冰凉的水泥牢房里出来,身边有了温暖的火塘?”他这几句愤怒中夹带着真情的话语使秋秋热泪盈眶,夏佳也发觉自己被感动了。可是,这个人却是不要人为他感动的,他口气一变神情也变得刁怪了,“只是没有酒,只是这个女人还没说是我的女人。”

然后,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眼前的食物了:一块烤麦面馍,一壶茶,一丁点酥油,几瓣大蒜,几块煮熟的土豆,外加一小碟盐。吃完这些东西,他说:“不要那样看我,有牲口的气力就有牲口的胃口。庄稼人嘛,有气力就可以好好吃饭了。”他说话时,只要不用戏谑的口气,就有一种动人的沙哑。

沉默一阵,他又问:“我跟谁睡觉?”

秋秋把夺科推到他跟前:“跟他。”

昂旺曲柯一只大手轻轻捏住孩子瘦小的手臂,一只手拨旺了火,上下打量。望到那双鼓突的鱼眼时,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他当然也知道在柯村关于家族兴衰的种种传说。当然也知道这双鱼眼意味着什么。他的嗓音又变得有些沙哑了:“他的儿子?”

“是他的儿子,夺科。”

“好了,夺科,去把你的被褥拿来,我在黑洞洞的厢房里可睡不着,”昂旺曲柯说,“我一直盼望有朝一日在火塘边睡觉。”然后,他低垂着头挥挥手,叫秋秋和夏佳走开。

睡下以后,秋秋一直在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首先是听到那家伙忍不住发出了轻轻的呻吟,然后,儿子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起来:“你认识我爸爸?”

“认识。”

“我不认识他。”

“因为他已经死了。”

秋秋又听见昂旺曲柯对儿子说:“你爸爸是很英俊的,死那天也是那样,他骑在马上,枪一响,他就挥了挥手掉了下去,死了。他真的挥了挥手。”

秋秋放在夏佳腰上的手也不自觉地做了一下摆动的姿态。小叔子把嘴贴到她乳房上拱动起来。秋秋把他推开,然后咬着手指哭泣起来。

“叔叔,”夺科又在问了,“冬天鱼藏在哪里?”

“没人告诉过你?难怪,不打仗我也不会知道冬天的鱼在冰盖下面。一次解放军的炮追着我们打,我们跑到河边时,炸弹炸开了冰,碎了的冰块和炸死的鱼就落在我们身上,我们面前。鱼飞在天上,身体笔直,就像一只只银子做成的鸟。”

后来,他们还说些什么秋秋就没有听见了,朦胧中她又看到多年前那条跟着鹰飞起来又摔死在自己跟前的那条鱼。现在她看到的是鱼的双眼,而且感到这双眼睛对她来说已变得相当熟悉。

她醒了。

听到百年老屋的梁柱絮语的声音。

就那样一直等待着曙光慢慢爬上窗棂。起床时,夏佳正在熟睡。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神情才变得无忧无虑。他还是一张娃娃脸,在睡梦中像孩子一样吮吸嘴唇。秋秋已经为勾引了小叔子、自己亲爱的堂弟感到后悔了。你将永远是个娃娃,跟我睡了两个晚上你差一点就成为一个男人了。你是个什么样的娃娃啊,她在自己心里默默念叨。

不知什么时候,昂旺曲柯已经轻轻推开房门,专注地看着秋秋爱抚熟睡中的小叔子。秋秋却是一点也没有发觉。等她听到一声怪笑,回过头去,只是看到房门轻轻关上了,她这才开始思索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对她具有的意义。头脑里刚有点明晰的东西,又被另一个房间里儿子与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给弄得模糊了。她只知道,在这晨曦初露的时分,儿子的声音是欢快而又充满好奇的。这使母亲心中已备感甜蜜,泪水也慢慢充满了眼眶。

就是在这个早晨,她突然开始考虑将来的生活。虽然像她所撑持的这样的没落家族,是没有什么将来的。当泪水从她眼眶中慢慢退去,她就怀着一种亦喜亦忧的空落落的心情慢慢入睡了。透过窗棂的晨光愈益明亮,照在那张总是带着刻毒怨恨神情的脸上,叫人相信某种奇迹已经发生:那张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去,嘴角露出隐约的笑容。

醒来时,她见小叔子也醒了过来,她说:“我做梦了吗?”

小叔子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你在笑。”

“我做梦了。”

她告诉小叔子她又像以前一样在河里躲着沐浴,赤身裸体。“还有你,给我放哨,可是有一个人还是从林中向我偷看了。”

“谁?”

“是……我不知道是谁,还有好多鱼。”

“鱼?”

小叔子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不安了:“怎么会梦见鱼呢?梦鱼可不是好兆头。”

“算了!”

秋秋立即起来,胡乱往身上套上衣服,脸上神情又变得恨恨不平了。直到烧好早茶,也一声不吭。甚至一家人吃开了早茶,也没有谁发出一点声音。夺科睁大一双鱼眼,依次看到三个大人的脸都是紧绷绷的,而且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自己的神情也变得黯淡了。他小心翼翼地端起面前的茶碗,捞出里面的奶渣慢慢咀嚼。昂旺曲柯看他和他的叔叔一样轻轻地错动牙槽,不敢发出声音,就伸出一只大手怜爱地抚摸夺科的脑袋,眼睛却盯着孩子的母亲:“奶渣是又硬又脆的东西,怎么能不发出一点声音?”他拍拍夺科的脑袋,“牙齿用劲,把嘴里的东西咬得嘣嘣响!”他又转脸对一副低眉顺眼神情的夏佳说:“就是嘴里没有东西,也要咬得嘣嘣作响!”

这一说,弄得夏佳和夺科更加手足无措,牙槽错动越来越慢,终于慢慢地停止了。两人都不约而同在偷看秋秋的脸色。她脸上恨恨不平的神情却渐渐被深受委屈的神情所代替了。

她带着哭声说:“我梦到鱼了。”又说了一遍,就伤伤心心地哭出声来。然后,她又倾诉男人离开后,她所经历的一切困苦磨难。就仿佛那个男人曾经对她十分挚爱,只是不得已才从家里离开,现在,这个男人经受了一切男人可以领受的痛苦,又回到自己身边。

这个当过土匪、蹲过监狱的男人说:“你梦见鱼是在什么时候?”

“我年轻的时候,在河里沐浴的时候。”

“你没梦见别的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

“没人偷看你洗澡?”

“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

“我梦到了,一个人在偷看……”

“是我。”

“不是你,我有夏佳给我放哨。”

昂旺曲柯哈哈大笑。夏佳和夺科赶紧起身下楼去了。到了门外,仍听到那粗野不羁的笑声。

11

其实,世事交替中,许多变化都是悄悄开始的,等到人们对这种变化有了发现时,这种变化早已成为事实了。我在这里使用汉语,而在柯村的方言中,这一切都必须用过去时态才能表述。

这年春天,等人们注意到森林开始消失时,有好几面山坡已经变得一片光秃了。而周围山坡上的原始森林正以更快的速度消失,犹如山峰顶巅那些在夏天太阳照射下迅速消融的残雪。由于森林的毁灭,豹子和黑熊在食物丰富的夏天就发出饥饿的吼声,从而招引来猎人的刀刃,枪弹,以及弓弩。

而夏天旺盛丰盈的水流上却昼夜不息地漂满了木头。河水的味道因为掺和了太多的松脂香气,以及迅速腐败的树皮的味道而显得难闻了。村里开始议论寻找新的纯净的饮水。鱼眼夺科常常在去邻村小学上课的中途溜掉,一来是因为索南等小伙伴学说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说他母亲秋秋同时和自己的小叔子及一个土匪睡觉,一来他总觉得大群产卵的鱼在岸边出现的时候就要到了。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岸边,沉静地等待那些软弱而又敏感的,肯定是思绪纷纭但又沉默无语的鱼群出现。夺科静坐在那里,只有注视着河面的鼓突的鱼眼更加鼓突,鼻翼也不时掀动,捕捉鱼群到来时那种略为有些腐败的水草的气息,而他那双鱼眼在每一次从河上移开,布满失望神情之前,那双黑黑带灰的瞳仁上都只布满了源源不断漂向下游的木头。他不复看见大河往年那种完整的面貌。鱼群没有按时出现,他仿佛感到自己已失去魂魄,不能思想了。

坐在家里,他也是一声不响。

这天是星期天,夺科一早又来到河边守候,不意在往日他经常停留的地方看见一个伐木工人手拿一段竹竿伫立岸边,那竹竿顶端若隐若现有一段细线垂入水中,像琴弦轻轻颤动。这天的河水也像歇了假,水面上没有负载乱窜乱撞的漂木。夺科停足细看,但最终还是难以明白那人手里是什么,又是用来派什么用场的。这时那人收起竹竿,隐入水下的好长一段细线也随之拽出,夺科看到线端还有两只细小墨黑的铁钩。那个人把竹竿揽入怀中,用肩膀支住,腾出双手往铁钩上穿上正蠕动不已的蚯蚓,又重新把穿上饵食的铁钩投入水中。夺科眼光一垂,没有随那铁钩投入水中,倒先被那人腰间一只竹篓吸引住了,同时鼻腔里也已嗅到鱼垂死挣扎时,身上激出许多涎滑物质时的那股气息。果然有一条鱼正在那狭仄的竹篓中兀自挣扎不已。夺科不由得大吃一惊,脑袋嗡嗡一响,觉得自己通身已变得沁凉光滑,惟一的念头只是想投向水中,充分领受水的轻抚、压迫,以及静卧水底的意蕴。无疑,这时他和笼中之鱼已是同一感觉了。

偏偏这时,鱼群悄然来到了。

夺科喃喃念道:“来了,来了。”

但却根本不觉得眼前的河底下顷刻间已布满了鱼群。直到那人一甩竹竿,把一条鱼甩到他脚前,夺科才惊觉过来。那人迅疾来到他面前,嘿嘿一笑,夺科却只是大张着嘴,看那人把鱼从钩上取下,反手装进背后的竹篓。这下他才明白那人的竹竿作何用途,以及那鱼是怎样进了那人腰间竹篓的。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人捕捉鱼类。而用鱼竿钓鱼是他所目睹的人类捕获鱼类的第一种方式。

那人看到水下鱼越来越多,就像猎人碰到成群猎物一样发出了信号。没过多久,那片河面就被几十根鱼竿密密罩住。渔竿不断起落,鱼被提出水面的声音,鱼腾空而起又被甩落到岸上的声音,啪啪嗒嗒此起彼落。夺科此时已经忘了置身何处,只是感到了鱼所遭受的全部痛苦,感到仿佛自己也大张开愚不可及的嘴巴去吞食蚯蚓,而蚯蚓被囫囵吞下后还在肠胃中蠕动,散发出那么强烈的土腥与血腥掺和在一起的暖乎乎的气息……

夺科嘴巴合拢的时候,已经渐渐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这时,那些人眼看自己鱼篓已经装满,饵料全部用完,而河底仍然黑压压的尽是鱼群,只能无可奈何地歇手了。

一个人拍拍他的脑袋。

在此之前,夺科早已感到头疼欲裂。这一拍,他倒有些清醒了。钓鱼的人满载而归,嘻嘻哈哈地走远了,而他注视水底下遮没了河底的傻乎乎的鱼群,恍如梦境。这些东西原来是要吃东西的,他想,不由得心中微微作呕,它们吃了那么难看、那么软弱的蚯蚓,以前大人们却说鱼是可怜的只吃水的东西,是净洁的,也是神秘的。今天,却目睹它们吞吃蚯蚓而枉送性命。天已渐近黄昏了,水面上有稀稀落落的蚊虫飞舞,鱼也开始蹦跳了。鱼在黄昏时跳跃的姿势是夺科所熟悉的,目睹了千遍万遍,但只是在今天才看见它们腾身最高时张圆了没有牙齿的嘴巴,是捕食飞舞的蚊虫。

夺科喃喃说道:“还有蚊子,还有蚊子。”

回到家里,秋秋问:“你怎么了?”

“它们原来吃蚯蚓,还有蚊子。”

“它们?”

“鱼。”

“你疯了。”母亲厉声说,“谁看见过……吃那些东西!”

“它们吃了。”

母亲看见他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又厉声叫道:“不准说这些疯疯癫癫的话。”

夏佳把脸转向昂旺曲柯,要他阻止秋秋。

昂旺曲柯把夺科揽到自己怀里,对秋秋说:“他已经被什么事情吓坏了,你不准再吓这个娃娃了。”

秋秋背过身去揩擦夺眶而出的泪水。

昂旺曲柯让夺科喝茶暖身子。待到他轻轻的颤抖慢慢止住,才叫他说出事情的经过。

昂旺曲柯呵呵一笑:“你是看见人家钓鱼了。孩子,有好多地方都是钓鱼吃鱼的,不钓鱼吃鱼的地方是很少的。”

“可是那些鱼吃了蚯蚓,还有蚊子。”

夏佳和秋秋这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使他们都感到惭愧了。秋秋是因为自己的乖张脾气,夏佳则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两个人眼里都流露出对昂旺曲柯感激而又敬佩的神情。

昂旺曲柯抚摸着夺科苍白瘦削的小手,放在唇边亲吻一下,放低了声音说:“夺科真是了不起,你是柯村第一个发现鱼吃东西的人。以前我打仗的时候,还看见过好多鱼把牛马慢慢吃光,就像蚂蚁吃掉那些受伤的画眉鸟一样。我以前打仗的时候……”他突然打住话头,仰起脸来望着黑漆漆的屋顶,那是好多年烟熏火燎的结果,他想说自己还看见鱼蚕食人的尸体,由于饥饿,又吃过那些吃过死人的鱼。这时,一阵轻风从河对岸吹来,透过窗户,带来一种他十分熟悉的香气。

屋里的其他人也嗅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香气,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他走到窗前,看到对岸伐木场伙房的烟囱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吐出火花和浓烟。他转过身对屋里的人说:“是煮熟了的鱼的香味。”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又说:“鱼肉是很好吃的,我在监狱里吃过,放上猪油、葱、盐,还有一种外地才有的生姜。”

没人答话。几个人的脸在塘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对岸过来的鱼香味也随着风力的变化时而轻淡,时而浓烈。

秋秋抬起手来,端详一阵,从食指上取下一枚戒指,交给夏佳,说:“去索南家给夺科换两斤糖,再给你们两个男人换壶酒来。”

现在,和夺科同岁的索南的父亲除了担任大队会计外,还为供销社在柯村办起了代销点,出售糖、酒、烟丝和新奇的手电筒,花色漂亮的尼龙袜子,毒性强烈的农药。

夏佳遵命走了。

“其实你也不必这样,”昂旺曲柯对秋秋说,“戒指换吃食是不划算的。”

秋秋凄然一笑:“我是料定这些东西是无人继承了。”

昂旺曲柯叹息一声,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语。倒是秋秋反过来说:“你来以后,我们家日子好过不少了。这个家纵然完了,可我想来想去也不能总是凄凄惨惨的。有你这么个男人,这个家也算是个家了。”

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个乖戾的女人会说出这些通情达理,并且符合身份的话来,一时间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对答。只好搔着头顶嘿嘿一笑。

秋秋突然说:“我去给夏佳收拾一个床铺。你不知道,他是一个没用的可怜人,他是做不成男人了,这一辈子。”说完,她就赶紧转身,消失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里去了。

12

早晨,夏佳醒来时感到头疼欲裂,口干舌燥。一时竟弄不清楚自己睡在什么地方,寡嫂秋秋也不在身边。慢慢地他才知道自己睡在储藏室里,而所谓储藏室除了他自己以及身子下面的熊皮和褥子,身上盖的被子外,另外就只剩下几件节日和出客必用的衣物,再有就是昂旺曲柯打猎打到的几只野鸡。那几只野鸡他亲手褪了毛,剔去内脏悬挂在那里,现在,它们肉已经风干,毫无知觉地在空中微微摇晃。

夏佳心中空空荡荡,他觉得心中那空洞变成一个光华灿烂的深渊,自己的身躯,带着身外的整个世界像片临风的羽毛轻轻向下坠落。那深渊没有底,叫坠落的人产生出飞翔的感觉。他想,侄儿夺科是多么喜欢鱼呀,立时那飞翔的感觉变成了鱼顺水漂游的感觉。他仿佛感到自己又沉沉睡去,脸上露出疲乏而又愉快的笑容。

他的嘴唇嚅动,犹如初生婴儿寻找母亲的乳头。而他成年人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细腻光滑,仿佛一张娃娃的脸孔。他梦见自己飞临深渊的底部,清楚地看到水底平整的沙砾,夹杂在沙砾中的洁白的石英石以及云母碎片折射出的银白光芒,他在水底下寻找鱼的踪迹,这时,他被一声尖叫惊醒过来。

夏佳首先断定叫声不是出于自己,便释然地笑了。啊,死原来也是轻易的事情,甚或有些美妙,就像羽毛凌空飞起,鱼向下游漂流。他又听见了叫声,是寡嫂秋秋的叫声。接着是那个男人抚慰的声音。

秋秋开始哭泣,哭声越来越响亮。

屋子里也越来越明亮了。新的一天就这样来到了。夏佳仔细地注视阴影怎样向墙角退缩,然后消失。

他又微微一笑,侧身倾耳听,秋秋的哭声早已终止了。夏佳悄然起身,轻轻出了房门,看见侄儿夺科正站在母亲房门口。夺科看见叔叔出来,那对鱼眼鼓突得更为厉害了,差点就要尖叫起来。夏佳却向他连连摇手,一脸诡秘的神情,光着脚轻轻悄悄地过来,也把耳朵贴上了门缝。秋秋正向睡在他身边的昂旺曲柯讲述刚才的噩梦。原来她梦见了父亲死去的前兆——那条拔草时落在她身边的鱼,那条被鹰抓获又失落跌死在她身边的那条大鱼。她说:在梦里,那条大鱼腐烂后的气息变成有重量的东西,紧紧压迫在胸口。“就在这里,你伸手摸摸,对了,就是这里。”

夏佳又感到头痛,太阳穴那里血脉疯狂跳动,仿佛一只锤子在敲打。

“你要对我好,”他又听见说,“还要对夏佳和夺科好。”

“我会的。”

“手拿开吧,你。”

昂旺曲柯自得的含着醉意的笑声从门缝里传了出来。低沉中略带沙哑,完全是一个自负自傲的男人的笑声。笑声刚歇,他的话声又直冲耳鼓:“夏佳真的不能干男人的事情?”

他悚然一惊,离开了那房门。夺科也早已离开了。夏佳稳在自己床铺前浑身哆嗦不止,夺科悄悄进来,碰碰他垂在身侧的手,说:“我们看鱼去吧。”

河里没有鱼。

河面上笼罩着沉沉的雾气。叔侄俩一言不发坐在被露水湿透的石头上,隐隐约约还可以嗅到鱼群留下的气息。他俩耐心等待,鱼群藏匿到深水里,等到太阳出来,驱散雾气,河底的淤泥变得暖和了,它们才会出来。

叔侄俩谁也不看谁,呆坐了一会儿。仿佛互有心灵感应,或者同时被一种神秘的东西支使,他俩一同起身,离开河岸。

伐木场那片木屋清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夏佳对侄儿说:“吃鱼的人就住在这里。”

叔侄俩穿过木屋围成的、竖有篮球架子的广场。那些打球的人,洗脸的人,站在一起聊天的人叫他俩老乡,对他们露出友好的笑容。在宽敞的食堂里他们又嗅到昨晚已经闻到的那种香味。叔侄俩坐在那里,享受那诱人的香味。有人给他俩端来一碟白面馒头,又盛来两碗汤,那人说:“肉吃完了,喝点汤吧。”还说我们要搞好工农团结,民族团结。叔侄俩饱餐一顿,出了食堂还在回味那鲜美无比的汤。迎面看见和夺科同岁的会计儿子索南带着几个同学在那里投掷篮球。每天上学,他们都要弯到这里来玩一会儿。

一个伙伴招呼夺科也去上学。

夺科摇摇头躲开了。

索南说:“不理那个地主儿子!”

那个炊事员送夏佳和夺科出来,刚好听见这话,问:“他是地主儿子?”得到答复后脸上露出后悔的样子说:“可惜我的鱼汤了。”

索南问:“他们吃了鱼?”

“没有鱼肉,是煮鱼的汤。”

索南说:“我要告诉阿爸和老师。”

这些话,夏佳听见了,立即呆呆地愣在那里。学生们和其他人什么时候散开的,他根本不知道。许久,他听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心仿佛就要撞破胸腔了。他竟自以为是一条鱼被他吃进了肚皮,现在它正要挣扎着出来。立时,浑身感到一片冰凉。还是夺科又回来把他领出了广场。

夺科说:“叔叔你来。”说着就把这个身不由己面如白纸的人领到倾倒垃圾的地方。这时太阳已经起来了,那堆垃圾中有难闻的气息散发出来,最为浓烈的是鱼腥气。不待侄儿指点,他已认出许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鱼鳞,还有许多扑满了苍蝇的鱼的肚肠。两个人影移动一下,那些苍蝇就嗡一声散开,飞不多远又扑了回来,它们的翅膀上也闪烁着鱼鳞上那种银光。

夺科捡了两只鼓胀的鱼泡玩弄着,没顾上叔叔夏佳,自行走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看见伐木工人在村子和伐木场之间架桥。早上,叔侄俩就是从这里过来的,现在,那些人正在桥梁上铺设桥板。

那些人大多都看见夏佳是怎样掉进河里的,那姿势介于失足跌落和有意自杀之间。

那些人还看见夺科对大人落水毫无知觉,顾自入神地玩弄手中的鱼泡,过了桥,走进那一大片绿如丝绒的平整麦地中间。

明丽的阳光中飞舞着几只漂亮的野鸽,布谷鸟的叫声悠悠扬扬。

13

叔叔死后,夺科再也不去上学,整天都是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

他还从那些喜欢钓鱼的伐木工人那里学会了怎样挖掘和侍弄蚯蚓。

他又在阴湿的墙根下挖好火塘大小的一块地,捡净了石头,又四出搜寻腐质垃圾,细心拌匀,放进蚯蚓,再在上面覆以草皮。经过两场夜雨,草皮上的草就长得比别处的翠绿而又齐整。夺科还顶着毒烈的日头用柳枝在草皮四周扎成精致的篱笆,篱笆是袖珍的,高不盈尺。他简直把养蚯蚓的地方变成童话剧中精致的布景。

而村里人都说,那个夺科,地主家的鱼眼睛娃娃已经疯了。

这时,已是仲夏季节,那座连接伐木场和柯村的木桥已经完工,命名为团结桥。桥面平整,两边还有花式漂亮的栏杆。两岸人来往频繁,如果不是柯村人普遍对工人们钓鱼、吃鱼难以接受的话,两岸之间的关系定当更为亲密。整个柯村对此不以为意的恐怕只有夺科和他事实上的继父昂旺曲柯。依照旧俗,昂旺曲柯和秋秋的婚姻方式谁都会认可的,整个柯村的人都不知道这不符合共和国的有关婚姻的法律条文。可在上面的指使下,村里连续三次召开了批斗秋秋和昂旺曲柯破坏婚姻法的新的罪行。夺科胆小,不敢晚上独自呆在家里,也参加了大会。他鼓突着一双鱼眼,对每个注目于他的人露出羞怯的微笑。和他同岁的索南已经学会一口汉语,当了少先队小队长,每次批斗之前,都由他出来念一篇报纸上的文章。这又引来人们把两个同岁的孩子的行为、智力对比一番,慨叹一个家族的衰亡。

我们不懂得政治变迁,只知道命运的星宿如何运转。

最后一次批斗会已经找不到什么人说话了。干部们终于动员了一个孤老太婆出来发言。她说,其实以前人们都知道,寡妇们要找男人都是这样找的。要紧的是他们不管住这个儿子,不上学,也不好好的干活,任他去侍弄那些蚯蚓。蚯蚓也是和鱼一样什么也不吃的洁净而又可怜的东西,它们甚或比鱼还要可怜,鱼是有眼睛的,可以看到许多景致与事情,而蚯蚓是和苦命老婆子一样钻在土中一无所见的东西。说到这里,老太婆泣不成声了。

最后,她要昂旺曲柯好好代行养父的职责,管教好这个孩子。这个提议,引来了老年人们一片赞同之声。

在一片叹息声、交谈声和年轻人的嬉笑声中,批斗会结束了。被批斗的人照例留下来,弄灭篝火,清扫地面,然后才能离开。

秋秋一面挥舞扫帚,一面用最狠毒的语言诅咒自己那个长了双鱼眼的儿子。并打算就用这把扫帚将他暴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气。

这天晚上,村子里好多人都听到了扫地的有力的唰唰声和恶毒的诅咒声。她诅咒了世上的一切有生之物与无生之物,诅咒命运,诅咒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死去的丈夫。好多在批斗会上说了话的人都深感后悔:认为这人即便立刻死去,也会成为一个冤魂不散的厉鬼。人们还听见昂旺曲柯狠狠抽她的耳光,一记又一记。这是暖和的春天的夜晚,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的声音犹如冬天河上冰盖炸裂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索南家和另外少数几家还有人爬上楼顶观望,看见昂旺曲柯一记记耳光抽去,秋秋就像一只风车一样在掌风下旋转,她的头发和衣衫都凌空飞扬起来。昂旺曲柯一声不吭,直到秋秋停止诅咒开始号啕大哭才歇下手来。

秋秋俯伏在村中小广场上尽情痛哭。

昂旺曲柯坐下来,点燃一只烟卷,说:“只要你不乱骂,要哭你就哭个够吧,女人家哭够了心里要轻松一点。”

秋秋仍然伏在一地尘土中哭泣。

篝火渐渐熄灭,月亮却渐渐升起来了。那一小弯月亮的轻淡光辉笼罩在村子上,笼罩在村外的麦地、河水上,幢幢山影无声伫立,一切仿佛是梦幻、仿佛是神话剧中神秘的后景。昂旺曲柯仰望天空,看见月亮带着预示风暴的巨大晕圈。而夜晚的空气却没有风雨初来的那种沉闷。

夜露点点。

月亮升得更高了。那些被采伐过的山坡,失去了森林的覆盖,露出一片片山岩,一道道银光闪烁的流砂,仿佛一张张狰狞的鬼脸。

昂旺曲柯低下头,恰好看见秋秋已经止住了哭泣,仰起一张苍白的脸看着自己。

他说:“夜露起来了。”

“我们,”秋秋说,“我们回家去吧。”

昂旺曲柯又说:“那年我们被追得东躲西藏,好多晚上,就在露天过夜,看星星,看月亮,看见露水起来。”他突然低声笑了,“我还看见盐从我胡子上慢慢生长呢。那时,你那死去的男人就咒骂天气。你们一家人怎么总要咒骂什么东西。”

秋秋摇摇头,一脸茫然的神情。

“那样日子就更没法过了。”他又说。

“你打了我。”

“我还会打你的。”

这时已是曙光初露了,天空中瞬息间就布满了絮状的云朵,这些浅灰色的云朵不久将变成一天绚丽的早霞。

秋秋突然说:“我儿子,我儿子到哪里去了?”

14

秋秋和昂旺曲柯回到家里,发觉夺科把饲养蚯蚓的地方彻底捣毁了,包括翠绿整齐的草皮和精巧的栅栏。

他们还发现夺科留在火塘边一只广口玻璃瓶。罐头瓶子是从伐木场的垃圾堆中拣来的。秋秋先是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琤琤的声响,这种声响是那么悦耳,又是那么陌生,加上映进窗户的绯红的霞光,叫秋秋几乎误认为是听到了传说中来自天上的仙乐的前奏。当她寻找声音的来源时才看见了那只盛着蚯蚓的玻璃瓶子,她的脸上立即现出了惊惧的颜色。她看到一只只细小的粉红色的蚯蚓爬到高处寻找出口,遇到瓶盖就立即失望地坠向瓶底。奇妙之处就在于它们软软的身体摔到瓶底时竟发出了那么悦耳的声音。

她一下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更加痛恨这个半痴半呆、对可恶的东西充满强烈兴趣的儿子了。

秋秋清清楚楚地想起去世不久的小叔子夏佳小时候的音容笑貌,那一瞬间,像过去许多时候一样,她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秋秋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储留在墙角的阴影,看见了自己心头难以消弥的悲伤。而她努力不要看见这些,她把脸转向窗口,看见了很多云朵,洁白的云朵。

昂旺曲柯把滚烫的早茶递到她手上,她还对他笑了一笑。

“这样才好。”他说。

她突然说:“要是我的儿子不是夺科,而是夏佳就好了。”

昂旺曲柯沉默许久,看着她眼望窗外空中流云出神的样子,说:“可是夏佳已经死了。”

“可是怎么他就吃了鱼呢?”

“鱼是可以吃的。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把鱼当成美味佳肴,我也吃过鱼。”

秋秋又轻声说道:“那是怎么回事?”

昂旺曲柯动了动嘴唇,但还是把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没有回答。

这时,楼下门咿呀一声开了。接着楼梯上又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这种猫一样的脚步声是夺科所特有的。他一上楼,来到火塘边上,昂旺曲柯就注意到他兴奋得浑身颤抖,但故意不去理会他。

夺科那双鱼眼一直熠熠发光,脸颊上泛起阵阵红晕。但他想起母亲的严厉责难,吃早茶时努力克制自己,一声不响。只是一改以往吃东西时也是神不守舍的样子,很快就放下饭碗,又第一次按母亲的指点揩干净嘴巴。然后才急急忙忙说:“我看到鱼了。”

本来秋秋看到他兴致勃勃,又看到他完全像正常人一样吃了早饭,就觉得经过昨天一个夜晚,某种变化已在她内心深处悄然发生一样,认为某种可喜的变化也正在儿子身上发生。她提起壶,给眼前这个强壮的男人,给自己、儿子又续上满满一碗热茶。恰恰是这时,夺科又说出了那句话。她差点就要发作了,听老辈人说,坏脾气是居住在左边胸臆下的指头大小的小人。秋秋压住左边胸脯,淡淡地说:“你每天不是都去看鱼吗?”

昂旺曲柯笑笑说:“要知道现在河里尽是该死的木头,鱼也不是每天都有的。”

夺科悄声说:“我看见的鱼不在河里。”

秋秋不禁颤抖了一下,想起鱼从鹰爪下掉到身边的可怖情景,颤声问道:“在哪里?”

“在一个大水凼里。”

昂旺曲柯正想说点什么,召唤人们上工的钟声却当当敲响了。两个大人只好立即起身去拿锄草的工具。出门时,秋秋在门上落了锁,她不要夺科再出门了,她心里难以克制地产生了不祥的感觉。

天气很晴朗,山梁背后的什么地方却传来了隐隐的雷声。低沉而又连续不断。看样子,午后会有大雨下来。

在地里锄草的时候,不断有人来对他俩因为同居而遭受批斗表示慰问。要不是天气渐渐转阴,空气越来越沉闷的话,秋秋心里肯定会感到舒畅的。

天上的云团开始变黑,逐渐像一座座形貌各异的山峰往天空深处耸立。云山崩塌时往往是雨水降临的时候,但这天却只有轰轰的沉闷的雷声。那些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山坡上的热气直冲云霄,饱含雨意的云团又被重新冲向高空,重新耸立成峭壁危岩的形状,怒狮的形状,恶龙的形状。这种反常天气使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有人奔回村口敲响一段废钢管,发出了收工的信号。

雷声又开始轰隆,闪电像箭一样扎向山岩和孑遗的孤零零的大树。

空气中充满了辛辣的硝烟味道。

柯村人命定和众多的中国人一样,经历并且回忆并且向下一代讲述不能逆料但必然发生的突变的情景。重点之一就是云山从未如此崩塌又复耸立,如是数次。重点之二是空气中从未有过如此浓烈的硝石燃烧的味道。

大人们惊惶地躲进房子的时候,孩子们却拥出房子,聚集在村中的小广场上发出了快乐的叫喊。

秋秋进了屋,首先发现那只装蚯蚓的玻璃瓶子不见了。她逐一打开每一个住人和不住人的房间,都没有发现夺科。雷声又从天空深处滚滚而下,秋秋一抬眼,看见一道闪电仿佛一条沉重凌厉的金鞭抽打下来,仿佛一下抽动了自己的心房。

秋秋发出一声尖叫,背贴着粗糙古老的石头墙壁滑坐到地上。她喃喃地说:“儿子,我的儿子。”

昂旺曲柯闻声过来,扶住了女人的肩头,想要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他努力使她仰起脸来,自己反而被她双眼中不祥的神采震慑住了。那神采是灿烂的,又是空洞的。他熟悉这种独特的眼神,那是柔弱而又无声的鱼族的眼神,是夺科的眼神,是已经死去的夏佳的悲哀或沉溺于某种幻想时的眼神,现在这种眼神又在这个不肯屈服于命运的女人脸上出现了。他仿佛感到正在天空深处翻腾的瀑布般的雨水已经兜头浇了下来。

天空越发阴沉了。

他说:“我去找他回来。”

穿过村前那大片麦地时,泥土的味道是那么强烈。他像此去就是要远离故土一样,心中一片迷茫。

他第一次听见自己发出绝望的声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15

又一阵炸雷响过,夺科浑然不觉。

他只听见自己双掌叩击时,空着的掌心里那一声闷响。这个动作是模仿那些钓鱼人的,并且进行过无数次的演练。现在,他瘦削修长,关节处显得特别苍白的艺术家一般的手指慢慢张开,一只被强劲掌风击晕的细嫩蚯蚓的躯体也随之伸直,以最为舒展的方式任人将自己穿上鱼钩,变成险恶的诱饵。

也是因为许多次的凭空操纵,他挥动鱼竿的姿势也十分自如。鱼钩、坠子都准确地落入了那两米见方的水坑。

水坑在一片柳林中央。这时,虽是正午时分,因为越积越厚的层云,已像是黄昏了。柳树林中就更加阴沉晦暗。夺科手持偷来的钓竿对周围反常的变化浑然不觉。自从他昨天发现伐木场那个为修桥、筑路写写画画的人把钓来的鱼放养在这里留待以后慢慢受用时,他就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了。现在,他垂下了鲜美的鱼饵,要让这些沉在水底的东西在尝过一次蚯蚓味道后再尝一次蚯蚓味道,吞过一次尖利精巧的鱼钩后再吞一次尖利精巧的鱼钩。

那些鱼却充分感受到了沉闷空气的压迫和隆隆雷声的震撼,静伏在淤泥里一动不动。根本不管垂钓者瘦弱的手腕已是怎样的酸软了。

夺科那张神情恬然的脸上,开始交替出现迷惑、愤怒、祈求、绝望的神情,终于,他扔掉鱼竿,张开嘴巴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时,沉闷的雷声终于撕开了厚重的乌云,一阵惊天动地的炸响后,暴雨突然降临了。

雨水狂暴地像鞭子一样抽打下来。

柳树叶子也纷纷被击落下来。每一滴雨水都能立即穿透衣服,人像被剥下了皮肤一样,感到第一滴雨水的冰凉与重量。夺科突然惊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尖利。当他停下来倾听自己声音的回响时,只听到哗哗的雨声成为满世界惟一有力的骄横的声音。这时,他的双脚已经被汇流起来的湍急雨水淹没了,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枯朽的树枝,巢穴被毁的昆虫和一些曾经光滑灿烂的羽毛。流水越来越汹涌,连脚底的泥土与细碎的石块也在开始流动了。这时,夺科看见水坑中的鱼一条条漂浮起来,有好些已经出了水坑,在涌流的泥沙中间扑腾了。他终于找到一截木棍,跳起来,挥舞木棍敲打那些扑腾得最为厉害的鱼。木棍击打在鱼身上那种可怕的软绵绵的感觉,使他恐惧万分,也使他更加疯狂。

这场雨又大又急,而且下了很久。

要不是昂旺曲柯这时找到了他,这个鱼眼少年肯定会累死在这里。昂旺曲柯夺下他的木棒,把他揽进自己怀中。他们看着那些死鱼在浑浊的水中一下一下翻滚,仿佛仍然有生命一样,一会儿弓起黝黑的脊背,一会儿又袒露出白色的肚皮。死鱼就这样一条一条从他们眼前消失,和所有被暴雨冲刷下来的东西汇进大河。

雷声渐渐远去。

雨终于停了。

昂旺曲柯牵着夺科穿出柳林。这时,云层的几道裂缝中投射出金色的阳光,满世界都是汹涌的流水的声响。那些被砍伐过的山坡,经过暴雨冲刷后,一片斑驳的褐黄,仿佛被翻耕过了一样。

“回去吧,你阿妈在等你。”昂旺曲柯对这个被吓坏了的娃娃柔声说。

“我再也不要鱼了。”

“好的,好的。”

“我不要了。”

更多的阳光倾洒下来,有稀落的鸟鸣声从背后传来,显得特别清冽而又悠长。暴涨得已经平齐桥面的浑浊的河水,被阳光照射发出金属光泽和有力的狂暴的声音。

整个山野的气味都从河水中汹涌而来。

16

昂旺曲柯和鱼眼夺科没有再回到柯村,他们和那道新建不久的桥一起消失不见了。

那个设计这座桥,并且喜欢钓鱼的人被判处了徒刑。因为桥梁使用期限大大低于设计中的使用寿命。伐木场在两年后就搬迁了,那座桥也始终未能恢复。

今年,我回乡时,遇见死去的夺科当年的邻居索南。那时,柯村没有学校,夺科和他都曾在我们村里上学。我们遇见时,他正带着两个下属在辖区内沿路的电杆、房屋、或平整的岩壁上用红漆书写禁止滥砍乱伐林木、禁止滥捕珍稀动物的标语。其中一条是禁止在河里炸鱼。因为现在吃鱼的人越来越多,河里的鱼却越来越少了。

说到鱼就说到了夺科一家。

秋秋在中央宣布给地主摘帽之前不久就死了。

索南说:“家里人死完后,她的脾气一下就变好了,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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