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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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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两个礼拜就是春节了,范正章等待的证据随着一个出乎意料的巨大改革决定突然降临了。这本是一个没有任何预兆的日子。寒风刺骨,阳光依旧苍白,农场和乳品厂的所有工作人员也依旧像往年一样开始过年的各种准备,改革的事情虽然嚷嚷了一年,但真枪实弹的事情却一直迟迟不见。因此,对于范正章来说,像历史上无数次的实例一样,一次真正的改革往往需要足够的理论和各种社会舆论的大力造势,才能付诸实施。因此在他的心里,他几乎没有在短期内考虑过这次改革的事情。因此当动员改革以及征集有关意见和建议的文件突然传达过来时,范正章真慌了手脚。文件不但说明此次农业厅是省里人事改革的试点和重点,而且还规定了时间——即春节过后的三月份开始着手进行。至于目前马上进入动员阶段,希望各级部门做好准备。

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人事的改革往往牵涉几乎全厅局所有部门的每个人。因此,搞掉蒋德仕的证据在此时突然到来,不但显得不合时宜,而且让范正章感到一种不祥和惶恐。在人事改革这样的时刻,范正章最要紧的是稳住人心,静观各路诸侯之变,尤其不能在自己的后院开刀。而现在拿掉蒋德仕差不多几乎触及到他的内脏。在某种意义上说,蒋德仕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心腹”,不但知道他太多的隐私,而且还了解他生活上和工作上的一些问题。如果搞不好,哪有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呀!到那时,他的前途不但不需要别人搞掉,反而是自毁前程呀。

可是箭在弦上,已经无法挡住了。当刘畅副厅长亲自驾临主持的传达改革文件会议刚开完,韩之凤便不失时机地端出了蒋德仕吃回扣的证据。那时文件刚传达完,范正章按惯例问了一下,各位场长和主任们,还有什么事情吗?

大家都没有吱声,就在范正章准备说散会时,韩之凤突然说了一句:我有件事,想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

范正章心里咯噔了一下,当时就感觉到了某种不祥,因为冥冥中他预感到自己曾经极为期待,现在已经极为不需要的东西可能在最不该来的时候来了。他先是向韩之凤疑惑地看了一眼,然后假装痛快地说,说吧!

范正章表情的变化没有逃过韩之凤的眼睛,在这里韩之凤耍了一个小心眼:她一直认为蒋德仕是范正章带来的心腹,如果想扳倒蒋德仕,必须采取让其他领导参与的策略。因此,她才故意在这样一个有众位领导参与,尤其在厅长出席的会议上,把蒋德仕的问题捅出来,好让范正章再也无法包庇。尤其是当她看见范正章疑惑的表情时,她坚信范正章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并且有了一丝担忧。因此,她感到选择这样的场合和机会来揭露蒋德仕太正确,太伟大了。也许韩之凤一生都不会想到,今天这一幕实际上是范正章导演好的情节,而韩之凤却是自作聪明配合得最默契的演员罢了。对于范正章来说,这个情节只不过随着改革之风的吹来已经过时和显得危险了。当然范正章也没有预料到,自己昨天搬起的石头有可能在以后砸了自己的脚。

我向大家汇报一件事,韩之凤看见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了,便迅速直奔主题:最近在咱们郁香乳品宣传活动中发现了经济问题。

韩之凤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在这个间隙中,她发现各位厂级干部都相互看了一眼,脸上同时涌现出吃惊的表情,并且再次瞪大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特别是刘畅副厅长毫不含糊地问了一句:

有这样的事情?

韩之凤不慌不忙地从她的文件包中抽出几份材料,一面向前推着一面平静地说:元旦的郁香乳品宣传活动委托给了翼达文化传播公司,据这个公司的业务经理介绍,我们这次宣传活动共支出十五万元,返还三万元。然后她将下面一份厚厚的报告书提出来,放到会议桌中间,并大声说,各位领导,这是该公司这次宣传活动的详细收费情况列表,你们可以看一看。另外,这次活动回扣反款的收据也有我们厂里干部的签名。这位干部就是我们市场部经理蒋德仕。我已经向财务和市场部问过了,返款既没有回到大财务,也没有回到市场部。

韩之凤的话就像给会议室投进一枚炸弹,一时间一片哗然。大家一边纷纷站起身争看会议桌中间的材料,一边交头接耳。接下来,便有个别领导开始夹杂在议论中陆续发言:

这太不像话了,胆子也太大了。

我早就觉得这蒋德仕有问题,现在终于证实了,果不其然。

我们郁香乳品上市时间不长,就出现这样严重的经济问题,必须严惩,不能手软!

在夹杂着各种气愤和指责的议论中,范正章终于发话了,大家请静一静!

会议室静寂一片,好像世界突然静止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齐刷刷地瞪在范正章的身上。范正章知道这群人的心理,他们其实与他一样长期以来对蒋德仕心怀强烈的不满,在终于找到发泄口的今天,他们心存的都是将这小子一撸到底的希望和念头。是啊,范正章筹划已久的计划终于可以实现了:除掉心头之患,顺便为姐姐报仇。可是,……太危险了,在这样的关头,搞不好会牵出他的。这才叫投鼠忌器呢?但既然事已至此,尤其有厅长坐镇,他只有将事情进行下去。他掩饰着满心的烦乱,平静地说:

既然事情已发生了,不管是什么背景,我们都要一查到底。现在我建议听听刘副厅长的指示。

刘畅一直沉默地观察着整个会场的议论,以及每个成员的态度,当范正章提出让他做指示时,他沉吟了一下说:

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经济问题反映的是干部的品质和素质问题。既然已经有了证据。我建议你们成立一个调查小组,对这件事进行认真核实,调查清楚。如果与事实相符,应毫不手软。大家认为怎样?

刘副厅长的话音一落,几个人几乎同时附和着说,没错,先核实,再严办。

好,范正章干净利索地一挥手说,既然刘副厅长已经指示,大家也同意,那么,我建议成立以韩之凤副场长为组长,以党委办公室主任张大钊为副组长的调查小组,立即对此事进行核实和调查,并且迅速将调查结果汇报到场务会上。

第二天晚上,蒋德仕终于得到了消息,并一头扎进了范正章的宿舍。只不过此时一切已经为时已晚,他拿着烫手的三万元回扣,像捧着一只烫手的山芋,跪在了范正章的脚前:

范场长,我是你的人啊,你救我呀!

蒋德仕,我已经救过你一次了,这一次恐怕天王老子也没办法了。范正章心里虽然乐得心花怒放,却在脸上堆满了惋惜的表情,并且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什么都不要说了,不要怪别人,怪就怪自己吧!

我不是人,我贪婪成性。蒋德仕又开始打自己的嘴巴。

没用了,范正章的脸上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轻蔑,却以沉痛而恼怒的口气说:你已经打过自己嘴巴了,你也在我面前发誓说不再干坏事了,可是你改了吗?

这一次我会改的。蒋德仕可怜巴巴地说。

只是恐怕机会不会一再有的。范正章坐在办公桌后,低沉地说,蒋德仕,求我没有用了。最后我再告诫你句话,你听也行,不听也罢,我只是希望你以后不重复这样的故事。我的这句话就是,做人还得做正经人,不能太昧良心了。否则上天会报应的。我希望你相信这句话。

五天后,调查小组的调查结果出来了,不但收受回扣这件事证据确凿,而且把蒋德仕在外包养情人的行为调查了出来。

韩之凤与张大钊气愤满胸地走出办公室后,范正章看着调查小组放在他办公桌上的一沓材料,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已经全部湿透了。他的心里不由庆幸地呼喊了一声:

好险!差点儿把我包庇蒋德仕的乳品事件给调查出来。

范正章捂着胸口在屋里转了两圈,突然发觉裤裆里湿漉漉一片,才想起需要上一趟厕所了。

66

严严期末考试得了全班倒数第八,成为上学以来成绩最差的一次。她发现自己仅仅比班里那位弱智同学多了十分。几个成绩下降最快的学生,包括严严被老师一个一个叫到了办公室,除了严严以外,所有的孩子都是红着眼睛,甚至擦着泪水走出来的。唯独严严例外。当她单独站在老师面前的时候,她本来也觉得应该羞愧的,但当她想表现出一点羞愧时,才发现原来心中所有的羞耻感竟然完全没有了。老师苦口婆心为她找了将近二十分钟的原因,而她所做的一切便是对着老师茫然地点了多次头。当她从老师的办公室里走出的时候,她才发现她的脑中没有留下老师的一句话。

所有的孩子都沉浸在即将放寒假的快乐中,唯独严严的脸上写满了寥落。西沉的太阳正变得苍白,细弱的影子像斜射而来的阳光一样萎靡不振。严严穿过校园大门,扭身向东,随着自己含含糊糊的影子融进了街上的人流。刺骨的寒风吹进身体,她有一种舒服的感觉。现在,在一个假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在考试完全结束的时候,她感到自己不想轻松,不想玩耍,也不想睡觉,更不想吃喝,她想来想去觉得最需要的是某种痛,确切地说是某种钝痛,比如用鞭子抽,用改锥剜,比如用毛衣针扎,用绳捆,比如用石头砸,用锤子敲等等,她怎么如此暴力呀?她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自己难受极了,浑身难受。而这种难受,需要某种痛苦让她痛得大喊大叫,让她痛得疯跑狂奔,好抵消身心难以解释的痛苦。

一个红蓝白相间的万花筒,像一支香甜可口的巨型冰激凌,在不远处的街对面飞速旋转着。严严突然驻足,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在了原地,然后盯着那只万花筒足足看了一分钟。一分钟后,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猛然起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过去。

那是一家美发店。直到此时,严严终于明白了她的渴求。她希望见到孙大海,那个与她一起度过那么多快乐时光的男孩。

发屋不大,装饰却很时尚,男女服务生顶着五颜六色的时髦发型,顾客们也满脸欢喜,一副春节来临的气氛。一切像极了孙大海所在的发屋,然而这里的每张脸却是陌生的。严严站在门口,在服务生的招呼中,茫然地看着眼前一切,她不相信孙大海就这样消失在华阳的发屋中,她更不相信她与他之间曾经拥有的一切一夜之间便一笔勾销了,就像孙大海最后信中所说“就当我们的相识是天空中的流星在无意中相遇吧”。那怎么可能呢?那封信,孙大海在发屋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封信就装在她的衣袋里。整张白纸,却只写了几行字:

严严,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什么也别问。就当我们的相识是天空中的流星在无意中的相遇吧。忘了我!

“忘了”,难道那是一句话就能完成的事情吗?

严严带着失望的情绪从发屋走了出来,开始了她的寻找之旅。站在寒风中,严严深吸了两口冰凉的气体,心神一时间变得爽快无比,因为某种思路正像一道闪电划破脑子,照亮意识:孙大海不会离开华阳,他肯定是为了某种原因躲避着她,并且暂时换到另外的发屋了。

有一位卖烤白薯的老者苍老的声音传来,烤白薯,烤白薯。

严严买了一只大大的烤白薯,一口咬开,露出了又黄又软的瓤。她站在老者跟前一直大口大口地吃着,直到吃完才开始前行。她决定走遍华阳所有发屋,寻找孙大海,她要搞清孙大海到底遇到了什么样难题,才躲开她。

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对严严来说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过程。在一周之内,她从城东走到城西,从城南走到城北,走累了,打车,找累了,便坐下来吃饭。一次次失望,让她几乎丧失了寻找的信心。但是,只要看到发屋,新的希望便重新燃起。就这样,她走遍了大半个华阳。

严严的情况终于引起了范正纹的注意。首先是老师向她通告的严严考试得了全班倒数第八的电话,让她吓了一跳。其次钟点工反应说严严几乎不在家吃饭。接下来她才发现,严严整天神出鬼没,精神恍惚。这一系列新情况的出现,终于让范正纹把手头的工作放了下来。范正纹不得不面对干涉严严恋爱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了。

这是忙乱的一天。为了弄清女儿的行踪,范正纹从早上便开着车盯上了女儿。她从女儿打车到城北的一条街开始,整整跟踪了一个小时,才弄明白了女儿的所想所做。看着女儿孤独而瘦弱的身影在街头一个一个发屋的出出进进,看着女儿落寞的脸上一时痛苦一时希望的表情变换,范正纹第一次真真切切窥到了女儿最可怜、最寂寞的一面。她坐在车里对着那个奔波的背影,终于流出了泪水:

我的女儿,妈妈是错了吗?

晚上,范正章被叫了过来,范正纹已经搞不清自己买走孙大海感情的行为是否做错了。当范正章听说范正纹与孙梅干了这样一件荒唐的事情后,毫不犹豫地将两个女人大骂了一顿。在范正纹不停地翻腾着后悔的苦水时,范正章经过一番思考,分析说,既然事已至此,那么只有把实情告诉严严,让严严彻底死心,对这所谓的爱情绝望,重新开始新生活。这结果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范正章又安慰范正纹说,他出面找严严谈谈。

决定既出,范正纹提议,立即一块去找严严。她大致了解严严此时的活动区域。一个小时后,严严终于被妈妈与舅舅找回了家。

屋内被悲伤的气氛笼罩着,严严低着头坐在舅舅与妈妈对过的沙发上,恍如梦中,一言不发。范正纹却是眼睛潮湿,不知所措。只有范正章在转动脑筋寻找合适的开场白。

严严,你独自一人深更半夜,在街上做什么呢?

……严严沉默不语。

范正章看严严不想回答,便开门见山说,严严,也许你不愿告诉我们,但我想你一定在寻找谁,确切地说寻找你的对象是不是?

严严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范正章,露出一副困惑不堪的样子。

严严,他是不是不理你了?范正章想触及事情的根本。

严严重新低下头,沉默不语。

严严,你太小,根本没有能力了解爱情,了解人。所以你所谓的对象,所谓的爱情太靠不住了,你知道吗?

严严凝视着舅舅,脸上出现一副厌烦表情,伶牙俐齿地说,你们大得足够可以了吧,你们了解多少呀,包括我妈妈,包括你,你不是还想离婚吗?既然无论大还是小,都不了解爱情,不了解人,那么,就不必在乎多大年纪。

严严,就算你说的在理。我们大,也不懂爱情,可是我们成熟到可以承受伤害,而你是个孩子,你承受不了那种伤害和痛苦的。

我承受得了。严严干净利索地接过舅舅的话。

你承受不了,我敢肯定。范正章发现正接近事情真相,因此准备直逼主题。

谁说的?严严反问。

你刚才在街头的行为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我在街头做什么啦?严严突然歇斯底里起来,眼里却已是泪珠欲滴。

你失恋了,你在寻找那个男孩。你很痛苦。我们从你的脸上已经看出。范正章直接触及严严心里最软弱的地方。

我没有失恋,我没有,严严虽然咬着牙关,坚强地说着,但已经无法阻止眼睛里哗哗奔流的泪水。

范正纹的心在痛,她为女儿难过,也为自己的愚蠢行为难过。她更不知道如何弥补或者说如何处理现在的状况。好在范正章比较理智,正循着计划的思路,一步步说服严严:

严严,你不用隐瞒你的失恋。今天我既然坐在这里,就是在了解了一切情况的基础上,才跟你谈话的。我今天不仅跟你谈你的失恋问题,也在与你妈妈谈论她的愚蠢行为。

严严的注意力一时间被转移到范正纹的身上,她悄悄擦了擦泪水,将疑惑的眼神从妈妈的脸上一扫而过,她看见妈妈一脸伤痛,羞愧难当。

范正章扭脸向范正纹严厉地说,你应该为你的行为向严严道歉。

严严,范正纹眼里已经有了泪花,仿佛长时间走过泥泞和沼泽,未来的路仍然坎坷不平一样,她感到心是如此疲惫和伤痛。她缓缓地说,严严,妈妈对你做了一件错事,也许这件事你终生都不会原谅。尽管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妈妈今天还是决定向你坦白我的错误。

严严目不转睛将眼神定在妈妈脸上,等着这个错误的揭晓。

严严,我曾经找过孙大海,让他为了你的前途离开你。我用金钱完成了我的计划,却把你的梦彻底打碎了。

严严直直地看着范正纹,仿佛范正纹是疯子般。范正章见状,迅速按计划趁热打铁进行说服教育:

严严,看见了吧,你所谓的爱情,仅仅在金钱面前就烟消云散了,这说明什么,一说明你太幼稚了,二说明你认准的爱情太经不起考验了。你妈妈是办了件错事,但也从反面证明了你的错误。从主观上你妈妈错了,但从另一方面,也及早让你认清了孙大海,也算是及早回头,不至于伤得太深,应该是坏主意办了件好事。现在,既然孙大海已经走了,我们也认清了这个人,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收收心,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好不好?

严严突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在范正纹姐弟还没有反应她要干什么时,但见严严眼中翻白,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67

这个春节可以说是范家多年来遇到的最令人情绪低沉的春节。本来范正章离婚风波在范家老人心目中留下的惆怅刚刚淡化,严严的情况却又给了范家一个更沉重的打击。严严不但在期末考试中得了全班倒数第八,而且还得了抑郁症。按老师的话说,严严这孩子有了严重的心理问题。

一家人各有心事:范正章心事重重,家庭工作都面临危机;范正纹虽然工作上已渡过难关,女儿的抑郁症却一天天增强;孙梅体型严重改变,心理也扭曲不堪;严严闭门不见任何人;范阳阳也沉默寡言,不再打闹。范老头更是心神不宁。因为在年三十晚上给各路神仙上供烧香时,范老头最看重的守护神——开光佛前碗里的筷子三次掉下,夜里所燃烛火也无端熄灭了。接下来大年初一早上,范老太在煮饺子时,竟然煮破了近四分之一。这几件事的发生,让范老头在一年之首感到了无比的晦气和惶恐。他认为家里出现这些倒霉事情,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在他的心目中,他的家里也许还将有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即将发生。这种联想使范老头与范老太的心里充满了恐惧,过年的情绪一下子丢掉近三分之一。在一家人强打精神一起吃完初一中午饭以后,初一从来不睡午觉的范老头第一次躺在了床上。而下午三点睡醒以后,范老头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带领女儿与儿子到相距百里以外的山上烧香许愿。

这一决定刚刚说出,立即遭到了范正纹与范正章姐弟俩的反对。姐弟二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进行坚决劝阻。理由是,第一没有时间,第二天气寒冷,进山太难,第三烧香许愿不起任何作用。双方争论近半个小时,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直到接连发生的另外两件事后,范正纹的态度才改变了。

第一件事是,当天晚上,华阳新闻播报两年前所发生的特大走私案主犯,远达集团董事长林子豪在潜逃两年后,于除夕之夜潜回华阳与家人团聚时,被警方抓捕归案。这本不是件什么值得范家注意的事情,但到初三晚上,范正纹突然接到万长青的电话,声称他可能被牵扯到这个官司中,希望范正纹以后多多保重。凭着多年的政治敏感和灵敏嗅觉,凭着与万长青亲密交往中对万长青的认识,范正纹一下子闻到了危险的气味。她当即表示要面见万长青,但被万长青坚决拒绝了。万长青在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后,只对范正纹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话,便连声再见都没说挂了电话。这一句话是:

正纹,这碗饭不好吃,好好保重吧!

范正纹再打过去,电话里传来了“你拨叫的电话已关机”的声音。范正纹接电话的时候,本来是离开大家站在妈妈卧室与客厅门口处的,但当对方电话传来关机的声音后,范正纹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靠在墙上,不能动了。她脑子里一遍遍响着万长青的最后一句话,好好保重吧,好好保重吧。那低沉而喑哑的声音是万长青从来没有用过的,也是范正纹从来没有听过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呢?范正纹靠在墙上,已经深深陷入对最坏的可能所进行的思索中了。

一夜未睡,范正纹脸上的皮肤立即松垂了许多,像一夜之间突然老了一样。到傍晚的时候,她再一次接到电话,那是万长青秘书打来的,声称万长青已经被双规了。

又是一夜未睡,范正纹头上一夜之间冒出了许多白发,在保养良好的头发里,显得更加醒目。范正纹在梳理头发,打理脸上妆容的时候,突然想起父亲的提议。于是,当天,在她的要求下,范正章开车,范家老头与老太以及范正纹一起开进了积雪还不曾消融的深山。

山路弯弯曲曲,两旁山峰林立,空谷幽静,万物萧条,令人恍惚走进了开天辟地之初。那里没有人烟,没有争斗,甚至没有自然界的各种动物,当然也便没有了弱肉强食。一切是自然的生长,和平的相处,安静的存在,悄悄的死亡。这是多么令人向往呀!直到这时,面对这安宁的深山,范正纹突然满面泪水。生命到底是应该不停地进化,还是应该这样的安详;人到底是应该不停地奋进和争斗,还是应该这样地自然和安静呢?她不知道?她更不知道自己多年的奔波,自己多年的拼争,到底是为了自己和家族的荣誉?还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幸福?到底是为了实现生命的价值?还是为了体验生命的真正意义?她已经说不清了。

庙门庄严肃穆,院内香火缭绕,从屋里传来的诵经声绵长嘹远,安静祥和。从尘世的俗事中一脚踏进这个世界,范正纹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沉静下来。她本是不相信命运,更不相信神灵的,而在这样神秘而安详的氛围里,她突然发现几天来沉重的心一下子轻松了。是啊,世界如此之大,自然如此神秘,芸芸众生,泛泛万物,一切如何生,如何长,何处来,何处去,一切遵循怎样的规律,有着怎样的道路,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力量在左右,一定有某个主在主宰。你,范正纹,有什么资格左右自己的命运?你有什么力量主宰自己的前途?既然如此,还为什么为前途得失担忧呢?因为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你能主宰得了的呀!

父亲和母亲正在一脸虔诚地上香,磕头。一向节俭,惜钱如命的父亲在那一天竟然往功德箱里一下子捐了五百元,并且上了最贵的香。能上这种香的香客在上香时将得到庙里佛乐的伴奏。僧人们一脸凝重地奏着感人的佛乐,父母满脸虔诚地并肩做着三跪九拜的大礼。那一刻,不知是佛乐的感召力,还是这场景的感染力,一向不相信命运,只相信奋斗的范家姐弟突然间产生了某种感动。

这个春节的灾难注定还没有完,在几个大人上山烧香拜佛的路上,家里已经发生了另一件可怕的事情:严严在听阳阳说爷爷奶奶、妈妈舅舅一起上山后,便从家里悄悄地出走了。

傍晚,范正纹从山上回来,进到家里,看见客厅茶几上一张纸上压着一只茶杯。她拿起茶杯,看见上边有一行绢秀字体:

妈妈,对不起,我走了,去寻找一个清静的场所。我拿走了你八千元钱,不要找我,你找不到我的。妈妈,你多保重吧!

严严

范正纹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了地板上,摔了个粉碎。几乎同时,范正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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