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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以后,她再度站在这面墙下,想起了那个和事佬廖某讲过的一个笑话。她遇到过许多和事佬,也都忘记了他们的名字。通常他们的笑话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让她在最短的时间里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廖某的笑话比较特别,竟然在她还没来得及看手表以前便清楚地滑过耳际,而且停留在她的眼皮底下,仿佛就写在那面墙上一样:

“其实,何必弄两个墙呢?一个墙本来就有两面嘛,你写这面,他写这面,不就结了?谁也看不见谁。”

这一次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为这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她一直笑到让自己感觉嘴唇的两侧都僵住了,才低头看一下手表,但是随即忘记表上的时间,便再看了一次。

从她再度看到这墙的第一眼起,就预想到今天的约会之前将有一次漫长的等待,等待中她会有足够的时间阅读完墙上所有的字迹。那些字也是手写的,也许出自一个和她一样曾经自以为有着“挥洒飘逸”个性的工读生的手笔。执意而不自觉地把所有方块字的横画写斜十五度,一撇、一捺的尾端都得翘起来,所谓的风格。不过,她的猜测之中带着几分自豪,当年她写的那些是多么地有意义,哪像现在这几行——蓝山咖啡七十元/曼陀宁咖啡五十元/巴西咖啡五十元/维也纳咖啡五十元……

其实,墙也不是原先的墙了。“本来就不是墙。”她脱口说了出来,不过,她没有让擦身而过的路人听见。即使在当年,她想,每一个经过或停下来观看、讨论的路人恐怕都不会觉得那是一座真正的墙吧?那只是一个大型的海报板。“虽然它只是一块木板,”洪习惯性地停顿一下,朝他们这些已经知道下面是些什么话的人扫射一眼,并且扶了扶眼镜,说:“但是当我们写下一些话的时候,它就是一座墙,一座稳固的墙。”洪的目光锐利而笃定,当时她就推想那是因为眼镜的保护与折射的缘故,让人在那薄薄的玻璃镜片之前,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于知识和心思,并且把一切陈腔滥调像隔窗望云一样地加以美化,同时感觉惊奇。洪没有使在场的人失望,他接下来的话确实惊人:“也许你们要说:这座墙没有地基啊?不错,它没有地基,因为它不需要!你看,我们一起看,它只有两只粗壮有力的腿,也随时可以移动,也随时可能倒。但是——”洪再度停顿以及扫视,“我们不要让这座墙固定、僵化;我们随时可以把它搬到需要它的地方去!我们永远不会遗弃它,我们要永远围绕着它,不让它倒下去!”

墙当然没有倒下去,它还是在这里,替她遮挡住午后三点钟的太阳,只是没有什么人围绕着它了。她开始有一点孤独的感觉,倒不是因为墙上的海报纸由红色变成了粉红色,或者墙的主人已经不再是洪和他们,也不是因为她还在等待着一个很可能不会完成的约会。她又看了一下手表。真正的孤独反而像是来自那种和她相近的笔迹。她揣想着那个写字的人,可能是个男的,穿着大学生制服趴在地上写咖啡的名称和价格,然后把墨水吹干,举到面前来再审视一下自己的风格,贴在海报板上,他也一定不会认为那是一座墙。这已经是一个很明显的孤独了,她从来就没把海报板当成墙,除了洪透过镜片看她的时候,然而那是相当短暂的。大部分的时候——就她记忆所及的许多片段——洪总是摘下了眼镜才肯面对她。

“为什么你平常总是戴眼镜,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却老是把眼镜摘下来。”她问这话的时候,墙早已转手让给咖啡店的老板了,而洪正在以一种极其严肃的神情期待着她的答复,他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美国?”她清楚得很,自己会问那个关于戴眼镜、摘眼镜的话有一大半是因为她一时答不上来“愿不愿意跟我去美国”的问题。但是洪立刻显示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说老实话,我觉得我不戴眼镜比较好看。”

她开始觉得不安,那很像一句并不老实的话,但是她又十分陶醉于一个伪装的美丽答案。洪似乎有意以一句表面上的实话来向她的敏锐挑战。当时他已毋须像对一个暗恋许久的对象表白那样地故作“心仪已久”状,他也必然了解:她不会被文艺爱情电影中的对话所感动。也唯其如此,她的不安更加剧烈——如果对方说的是假话,这和他一贯的真诚、热情,以及“普遍的关切”是多么地不协调;如果是真话,她一向所标榜的女性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独立行动……又是多么地不堪一击?洪适时地握一下她微微发抖的手掌,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按了按她的大腿:“怎么样?愿不愿意?”她在几秒钟之后才捕捉到这两句话在耳鼓里的回声,而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她处于一种突然的惊恐之中,直觉告诉她:大腿上的那只怪手十分陌生。虽然她随即想到:这种陌生感实在可笑,洪早已在无数次摘下眼镜之后让她闭起眼睛体会两个人是何等的亲密。

她顺手抚摸一下那墙的边缘,它相当结实,据说是柳桉木的,一个硬邦邦的框架。洪和他所谓的战友们都自豪地说过:我们一切自己来,连夜干出这个框子,稳得很。连和事佬廖某都禁不住露出一脸艳羡的神色,却故意摆出一种旁观者清的姿势,双手环胸:“不错,有那么点架势。”然后洪偷偷地掐一把她的腰,她认为他是有意把汗水擦在她的新裙子上;洪低低的语声掩盖了她那不洁的感觉:“这个投机分子只知道‘架势’。”

当时她也只知道架势确实是某种力量,一个拥有五吋粗木框的海报当然可以装成一座墙的模样。然而她没敢出声,洪也在下一瞬间移开他擦干了的汗手,搭在那个诗人的肩膀上:“你呢?曹地衣,怎么样?这座墙给你什么灵感?”

曹地衣这个不需要灵感而只有机智的家伙沉吟了好一阵,才缓缓地说:“政治只有一个灵感——”

“什么灵感?”洪和她异口同声地问,并且互相投以团契式的一瞥。

“我想,”曹地衣故意学起洪的模样,只缺少一副眼镜,所以寻找机智时似乎略有困难。他到底还是说了:“这次的‘选举’恐怕不需要‘亮票’吧?”

“嗯。”洪的表情显然像是已经洞悉了对方在打马虎眼。

“那你问我灵感干嘛?”曹地衣迅速地说,“你,‘不民主’!”

洪放声笑起来。她猜想洪的笑声里多少含有一些“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意思,便跟着笑起来,算是佩服了诗人肤浅的机智,也任由洪把她揽过去,和曹地衣三个人头碰头笑做一堆。但是她真的不知道:那墙给曹地衣的、洪的,以及她的灵感究竟是什么?

反而是现在这几行咖啡名给了她一些面对记忆的灵感。从来不喝咖啡的洪在转让了墙之后的第二天来到她的屋里,像平常一样地搂搂她,然后顺手在任何东西上摸摸碰碰。“哈!你的灵感是从这里来的。”他指的是那只咖啡壶。“什么灵感?”她同时感觉到自己被松开的身体一如屋里的家具、杂物、书报什么的,经他摸一把、碰一下便任由那双手在转瞬间离去。“写墙的灵感啊。”他说,“你忘了?我们的墙啊。”

怎么会忘呢?经过了这么些年,她依然记得那花费了她两个通宵才构思完成的句子:“你的民主就是解冻贞节的苦涩/溶化牌坊的糖衣”,她把句子写在墙上的时候是在那次运动正式展开的第三天,人潮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的正午。当她颤抖地要把签字笔插进笔套里时,手肘被人群挤了好几下,结果手指倒先涂污了。她用污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撑开阻塞的人和他们好奇的视线。洪站在比较远的地方,扶一扶眼镜,冲她微笑。她的紧张并没有因而消失。倒是面前闪出来的曹地衣暂时转移了她那种被包围的感觉,他说:“你写得很‘诗’,诗句的诗喔——可不是咸湿的湿。”机智的诗人自顾笑了起来。当时她附和着苦笑了一下,然而就在洪拉住她的手的时候,一种复杂的憎厌情绪立刻汹涌上来,她竟然觉得背后长了一双不会眨动的眼睛,正愤怒地凝视着人群中每一个发出“噻!”“真敢哦!”的家伙,以及那个咸湿的混蛋。她用力握住洪的手,轻声说:“走吧。”“你在发抖。”洪说,“现在还不行,等等,曹地衣等一下发表演讲。”“我不要听。”洪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同时用左掌和曹地衣打了一个“OK”的手势。她又用力握一下洪的手,直到自己感觉酸软无力:“我说我不——要——听!”

然而此刻她却站在这里,等着曹地衣闪身出现,等着听他的话。即使她一点也不愿放弃心底那股强烈的憎厌。她原来就不是曹地衣的学生,那批学生大都自诩为浪漫主义者或理想主义者,在他们的老师的机智下肯定诗人在文艺圈并没有浪得虚名,听他演说可以打开“心灵的另一扇窗子”,并且帮他——其实就是为他——搭盖了那一座墙。“亲吻我们的墙。”诗人老师在学生们把墙竖起来的时候这样说,“我们为它流过血水——那个谁,何建国?你被图钉扎破了脚不是吗?——流过血水,现在留下我们的口水吧!”他的荒谬制造了“和学生打成一片”的假象。当时,她和洪都被那个荒谬的嘲弄逗笑了。直到后来,诗人用他咸湿的口水污蔑了她两个通宵所经营起来的句子为止,她才开始逐渐地发现:自己在墙上所题写的“理想”是多么荒谬。

“我觉得荒谬。”她第一次说出来的时候,密西根湖上已经结了一层冰。

“什么荒谬?”洪说,“我只觉得冷,他妈的真冷!欸,弄点咖啡喝喝吧?”

“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呃,四年,”她停下来换算一九七九和六十八这两个数字,加加减减,“四年前我们盖的那座墙。”

“什么?噢!你是说在台北的时候。”他说,“怎么不记得?干!真他妈的好久了。那是七○年代最后的一次‘沟通’。哈!”

“荒谬。”这回她没说出声,窗外很远的地方有两个黑影,似乎是小孩。雪衣雪帽肿成两团肉球似的身子,正在一步一步蹒跚地朝湖面走去。

“最荒谬的是他们。”他蜷缩在厚甸甸的沙发里,翻一份当地的中文报纸,“我们盖墙,他们也盖,反正是盖嘛,他们盖得过我吗?”

“墙本来就很荒谬。”她说,两个小黑影之间的距离拉远了些。左边那个脚底一滑,差点摔了跤,右边那个前后俯仰了一阵,似乎在笑着。

他抓着报纸朝她走过来,她听见纸张和脚步混合的窸窣声逼近背后,他搂她的腰:“宝贝,你最近有点怪。是不是天气?嗯?”随即他放了手,“他妈的真冷,煮点咖啡吧,宝贝。”

现在轮到右边那个滑脚了,他也没有摔着,左边的仿佛也笑弯了腰。她懒懒地离开窗口,克制自己不去想“为什么要给他煮咖啡”的问题,她并不冷。

“过了X'mas以后,我要去旧金山。”洪跟在她背后,伸手递报纸给她,“你看,真他妈的绝了,报纸都登出来说我洪某人要去那个同乡会演讲,我还不知道咧!”

“怎么会?”她接过来,就着他指的地方看,“你怎么会不知道?”在以前,她初来的时候,中文报纸上若是登了洪的名字,她会捧着读一天,并且认真地觉得:在这块新的土地上他们会闯荡出一点什么,这个Promised land!然而,情况或事件一再出现,就像一个不断回放的笑话一样,反而可笑起来。比方说,洪的演讲“沟通与制衡”、“制衡下的沟通”、“沟通的管理和制衡的结构如何统一”……她记得,在那一次某大学同学会通讯刊物的复刊酒会中,洪竟然提到:“亲吻我们的通讯!我们为它流过血水,流过汗水,现在,请留下我们的口水。”她笑弯了腰,笑出了一丁点泪水,因为她清楚地听见旁边一个女学生低声骂了句:“It's a poor taste!”

“You know,”洪把报纸扯回去,“我们的联络工作愈做愈差了。也不晓得西部那些王八蛋怎么混的,我这回去要好好修理他们一下,演讲?干!”

“你还是有点得意吧?”她索性戳穿他,“到底‘西部那些王八蛋’还没忘了你。”

洪愣了一下,扶了扶眼镜:“岂敢。他们岂敢!宝贝,你最近有点怪,有点怪。天气的缘故,是天气——噢!我差点忘了,明年我可能有机会在加州搞点名堂,听说L.A.那边有两个学校加强东亚事务方面的课,妈的,能去就好了,这个鬼地方!能待吗?”

洪也曾经在这墙下说过一样的话。那天晚上另一座墙周围的人群发起大合唱,洪也召集了一批陌生人唱另一首歌。他们凄凉的曲调显然不及对方来得雄壮,于是洪跳上骑楼下的一辆摩托车,扶住墙头,一摇一摆地打着夸大的拍子,嘴咧得很大,于是人们把那首地方小曲喊得变了样,整个旋律就像一支不断膨胀了又膨胀的气球。她紧紧搂着洪的腿,任声浪把零乱的思绪淹没掉。然而,当她偶一抬头换气的时候,突然发现:洪并没有唱出声音来,他只是拼命张牙舞爪。直到这首歌唱完了,她才哑着嗓子想起:洪之所以不唱,是因为第二天还要在这里演讲,他得为一个“更精彩的”、“更值得的”目标保护喉咙。但是第二天的演讲并没有举行,当晚警察就来到两座墙下,告诉双方人士:他们已经严重地破坏了小区的安宁和秩序。警察的语调十分温柔,曹地衣立刻对洪说:“保姆说我们吵醒了乖宝宝的甜梦。”警察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对不起。”曹地衣也转身冲墙和围观的人群一鞠躬:“对不起。”于是她再一次感觉到曹地衣在表现荒谬的时候所显示的复杂意图。他一方面扮演着嘲弄者,成为一个反面英雄;一方面又使被嘲弄者低估了这个小丑般的悲剧角色。

“不要低估曹地衣。”洪从旧金山回到他们的湖滨公寓之后,和她一再强调的就是这些,“不要低估我们的前途,不要低估岛内组织工作的重要性,不要低估你自己。”然后,他照例在斗室里踱方步,摸一下沙发,摸一下她的长发,最后他走到窗前,摸一下玻璃,仿佛摸着了那方解冻中的冰湖。

“我没有低估什么!”她大声说,握紧了拳头。洪曾经嘲笑过“她们女人”握紧拳头时,总把大拇指翘在食指根部上的姿势,后来她改过来了。

“那我们没什么好争的了。”他说,“你回去总比待在这里更有意义,曹地衣会尽一切的力量支持你——”

“你的意思是说:你早已经和那个狗屁诗人串通好了要我回去?”

“你错了,宝贝。”他冷静地回眸看她,“第一,这不是我个人或者曹地衣的意思,而是组织的意思;第二,曹地衣已经不写诗了——”

“第三,”她抢着接下去,“我根本就不该跟你来,是不是?”

“不要否定你做过的贡献,冷静一点。”他扶了扶眼镜,“你不觉得这些年你在妇女界的奔走联系替组织扩大了沟通的面向么?你忘了那些老侨多么欣赏你的专栏文章么?真的,别低估你做过的一切。”

“比方说陪你上床?”

她看他走过来,闭上眼睛泪水滚过颊边,任他搂在怀里,听到他说:“不要任性。你知道你很了不起,你也知道我舍不得你;可是组织的决定是理智而正确的——我必须到西部,你必须回去,我们并没有‘分手’,工作使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吗?宝贝,嗯?”她睁开眼睛,穿过朦胧的泪水和披散的发丝,从对方的肩头望向遥远的湖面,一片清亮的视野罩进来。她忽然在自己哽咽的缝隙中听见一些特别的声音,那是洪的演讲“It's a poor taste!”,以及她自己说过的“我觉得荒谬”。她有意使那些声音凝聚在一起,这样会让她自觉更有力、更主动一点,她并没有被遗弃,她早已对许多琐屑的事情感觉厌烦。然后她再度闭上眼睛,努力去回想那一次洪指挥众人唱《雨夜花》时作出一副声嘶力竭而实际上并没有唱的样子。

“宝贝,我们还有更精彩、更值得做的事呢。”他拍着她逐渐停止抽搐的背脊,“我去整顿西岸的人事,你回去搞杂志、搞宣传。这样,我们的结合会更落实,嗯?”接着,她听到他“喀拉”一声把眼镜摔在窗台上,她知道下面他要做什么了。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这是曹地衣和她阔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他耸耸肩,挟着那个暗红色男用皮包的手微微地摆动了一下。

“我想我在电话里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她发现对方的眼睛不时地瞟向身旁熙来攘往的路人,“这样吧,进去喝杯咖啡什么的?”说完她瞥了那墙一眼。曹地衣顺着她看过去,露出一抹僵窘的会心微笑:“好啊——不过我坐不久,还有点私事——上一次我们在这里聚有多久了?”

那是洪和她联袂赴美的前一天。曹地衣以玩笑的方式逼请店东请了客。“我们用最低的价钱卖你一块全台北最响亮的招牌,你说,老板,该不该请客?”“该的该的。”老板说。

“他们又换了老板了。”曹地衣抢着替她拉开椅子,“才几年的工夫,变化真大。”

“不少年了,你不是也换了好几个工作?”

“是啊是啊。”曹地衣打开他的暗红色皮包,抽出张名片,“学校里待不下去了,我现在和几个朋友做生意,开了个顾问公司。”

她无法去看那张正反面印着中英文的名片。只听到曹地衣又在重复那个老掉牙的玩笑:“顾问顾问,顾影自怜,问心有愧,哈哈!”同时不停地拨弄皮包上的金属按扣,“喀喀、喀喀”。

接下来的沉默似乎和先前电话交谈里那种久违的陌生遥遥呼应着。当时她站在一栋新盖的二十层大厦底楼,握话筒的指缝里夹着洪临别时给她的纸条,洪递给她纸条之后只说几句话:“有任何困难,打这个电话给曹地衣,他会料理一切。”

“你知道。”曹地衣又打开了皮包,东翻西拣一阵,才缓缓地说:“办杂志有很多困难,我刚才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从白纸印成黑字,中间要多少绿色的钞票?”

“刚才你也说过,钱并不是什么问题——”她故意瞪一眼那个鼓凸凸的皮包,猜想曹地衣运用他的小聪明“顾问”了多少买空卖空的钞票。

“对,钱不成问题。”曹地衣说,“老洪一定告诉过你,上回‘选举’之后,我和南部的一些土财主搭上了线,他们里头也颇有几个想搞政治、搞文化、搞些名堂的家伙,钱的问题还在其次啦。”

她连连冲对方点头,并仔细端详着曹地衣的脸,他胖了不少,双下巴上颤巍巍的赘肉使她想起那个和事佬廖某。廖某在那天晚上两墙之间举行合唱对抗的时候被曹地衣的一个学生给揍了一拳,那名学生大叫着说:“你这只猪!两面猪!你懂什么?你只会牵猪哥!”

“真正的困难是协调工作。”曹地衣说,“这事我不便在电话里跟你讲,它很复杂,比起你写文章,比起我写诗,都复杂得多。”

“哦?”她浅浅地一笑,“比起我的女权运动和你的教育事业呢?”

“应该说是你的女权事业和我的教育运动吧?”他耍了莫名其妙的机智,显然有意要在口舌上抢一个机先,“好了,不开玩笑。真正的困难是协调,你知道,美国那边的情形也一样嘛!”

“是啊。所以我回来了。”她想利用这份自嘲扳回一点什么,“我接到的‘指示’是回来推展我们的媒体,他不会没有告诉你吧?”

曹地衣带点不安的神情又开始低头玩弄那个皮包扣,随即压低了声说:“有的有的。可是,呃,时机还不对。”

“什么?”她叫起来。

“还不是时候,现在。”

“现在正是时候。”洪点燃一支烟,顺手在腰上围起一条毯子,下了床,走出卧室,不知道做了什么,她只听见一阵金属的响动。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重新戴上了眼镜,“你回台北去,轰轰烈烈地干一场。现在那边的言论尺度稍稍拉开了一点,对我们很有利。”

她接不上嘴,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想到刚才再一次为了取悦他而假装达到高潮,她原先以为那样可以挽回一点什么。

“不过,你需要调整一下姿势。”他跳回她身边,轻轻地扳开她的脸,“调整一下角色,暂时放弃你一向的女权运动,让那边的群众觉得你不光是女性领袖,更是意见领袖,一个社会工作者,一个男女通吃的政治人物。这几年我在这里搞的那几套理论模式你尽管他妈的写、写、写……”

“说老实话,写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曹地衣把音量压低了些,“搞我们的杂志不在文章怎么样,搞我们的事业完全要看时机、看情势。老洪没跟你说?”

“他说现在是时候了。”

曹地衣索性把脸伏在桌面上,双下巴抵住咖啡的厚玻璃板:“现在不是时候。我告诉你,现在的协调极其困难。去年又举行了一次‘选举’,你知道,结果前前后后搞出来好几本刊物,什么月刊啦、周刊啦、半月刊啦、杂志啦,我称之为‘纸上谈兵的战国时代’。”

“我在那边听说了,也看过一些。”

“你以为如何呢?”曹地衣眯起了小眼睛,不等她接腔便继续说:“如何?全乱了。摇笔杆子的谁也瞧不起谁,你评论我,我修理你,连阵线都没有啦!”

“这不是很‘民主’吗?至少我认为不同的声音——”

“你小声一点,拜托!谁要这种乱糟糟的声音啊?组织要落实才是第一优先,你知道。”

“那我呢?我就架空了?我回来干什么?”她还是大声叫起来,把曹地衣的双下巴震离了桌面几吋远。她忍不住握紧拳头,大拇指压在食指根上:“我放弃了那边所有的工作,放弃了半个学位、放弃了职业、放弃了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关系,放弃了——”她没有说下去。

“你要学会放弃很多事情,宝贝。”洪按住她大腿的手往上移了移,“跟我去美国,嗯?我们得先放弃一切,就像我们把我们的墙让给这里的老板一样。老板他懂什么?他懂我们的墙么?他只知道那是一个海报板,一块大招牌。他懂个屁!屁!”他把眼镜戴好。“你戴上眼镜也很好看,看起来懂很多事情。”她温柔地倒在他肩上,想着自己已经放弃的和即将放弃的,大腿上的手掌传来一股温热。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对方有些陌生的那个晚上,他转为激动的语调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她忘记了所有的怀疑和不安。“只要懂得放弃这里的一切,去美国,创事业、作研究、发展组织,什么牵挂都没有,嗯?愿不愿意跟我去?”

“我相信,你愿意为了组织而放弃一切、赶回来;”曹地衣抓着那个暗红色的皮包,在桌面上敲了敲,“你也就会愿意为组织的团结而放弃急功近利的表现。是不是?”

“我不愿意被你们耍!”她猛地要站起身,曹地衣更快,他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样,抢过手来一把按在她肩上,她颓然地坐下,不甘心地吼着:“谁也别想耍我,我们走着瞧!”

“你太激动了,老洪知道你会这么激动——”

“什么?他知道?你们知道?”

“我们早就该知道很多事情的。你在去年一整年里都很不稳定,尤其是下半年,对不对?”曹地衣“喀喀”一声打开了皮包按扣,拿出一个扁扁的长方形盒子,继续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我的诗、你的工作、人的感情、组织的发展,什么东西都在变……”

下面的话她没仔细听,“人的感情”,她想到这是她经常在文章里给妇女读者强调的一个主题……不要信任人的感情,男人的甚至女人自己的。牌坊会褪色就像容颜会衰老一样自然……

“这是一个任何人不能控制的趋势。”曹地衣却先站起了身子,“除非我们有足够远大的眼光。老洪了解这种种的改变,他了解你。他比你更知道你的改变,他也知道你在激动之下可能会做出什么样对组织不方便的事。”

她抬起头仰望着曹地衣的同时,对方正弯下身把那个小盒子塞在她手里,说:“这是一卷录音带,是你们小两口之间的秘密,我还没听过。不过,一定很缠绵动人的,你留着吧,我还有一份,可是我希望它永远锁在我们的档案里,好不好?”

她奋力一挥手,打落了曹地衣暗红色的男用皮包和那卷录音带,冲出咖啡厅,不小心撞上那座墙一下,它摇了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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