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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告状

赵福心神不宁地回到杂货铺,一路上总是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把店门紧紧地关上,还是觉得后背发紧,转身回眸之间,总能看到秦氏穿着一身白衣服的身影立在墙角,她满脸青肿,满眼哀怨地看着他。赵福惊出一身冷汗,定睛看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赵福心惊肉跳地在屋子里坐不住了,开门跑出去。月光清澈,街上寂静无人,赵福不知道该去哪儿?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猛一抬头,发现自己站在了坐地虎家的门口。他问自己:“到这来干啥?”没有人回答他,他往前走了几步,想仔细看看坐地虎家的门。

突然有人紧跟着在他的耳根旁边问了一句:“你到这来干啥?”

赵福头发根“嗖”地站起来了,眼前一黑差点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看到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他往前走了两步,想扒着门缝往里面看看说话的人是否在里面。他一只脚刚落地,“噗”的一声闷响,赵福身子摔进半腿深的坑里面,溅得屎尿横飞。赵福喊了声“救命”就再也挤不出来声了。

坐地虎和窦三旺听到动静披着衣服跑出来,闻到扑鼻子的臭气,看到地上躺着一个浑身脏污的人,把灯笼举到跟前认出来这人是赵福,赵福脸色蜡黄两眼上翻,手脚一通乱刨。坐地虎打不得骂不得,“呸呸”地啐晦气,赵福趴在地上脑袋“咚咚”地在地上磕。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他嘴里呻吟着。

坐地虎吼了一声:“这是干啥?”

听到她的声音,赵福越发磕头不止:“我跟你水米无交,你为何穷追不舍索我性命?”

坐地虎一愣骂道:“报丧哭错庙门了吧?”

赵福浑身颤抖难以自持,额头不住往地上撞,窦三旺往起拽他。坐地虎嘴里骂道:“就算有钱难买灵前吊,你也别把我家当坟丘子!”

“救我!救我!”赵福已经软得拎不起来了。

窦三旺从院子里推出来独轮小推车,坐地虎把一领草席扔在上面,夫妻俩把赵福扶到车上从外面锁上门推车走了。

太白从墙角闪出来,手脚并用把地上的闪人坑填死了。窦三旺夫妻俩回来,臭气还在坑没了,两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开门进屋,看见金宝睡在床上,房间里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连着几日坐地虎被抓不着的鬼折腾得几乎疯癫,窦三旺在家一晚就平静一晚。坐地虎心里害怕不想让窦三旺走,可是窦三旺不去邻村买面粉回来,馒头店里的生意就断顿了。白天有买卖分神好说,晚上坐地虎浑身的肉都绷紧了,几乎夜夜失眠。白天还要卖力气揉馒头做生意,她终日昏头胀脑,脾气格外暴躁。早上坐地虎来到馒头铺开门进去,仔细检查了一番,东西没被人动过。坐地虎掀开发面用的缸,面已经发好了,她挽起袖子把面抱到案板上开始揉。揉了一会儿汗冒出来,她揪下头帕抹汗。突然听到一阵“噼里扑通”的响声,侧耳细听声音又没了。坐地虎以为没睡好觉耳朵出了差错,她把馒头揉好摆在笼屉上开始点火烧水。火越着越旺,“噼里扑噜”的声音突然大起来。这一回坐地虎听清楚了声音来自锅里。她急忙掀开笼屉,锅里有两只半尺长的老鼠在清水里转着漩涡戏水。坐地虎哼了两声想骂又没有力气骂,力气已经骂光了,她身子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眼泪冒出来,越流越多。不知道哭了多久,听到有人用手拍面案子,她擦干眼泪抬起头来。太白站在她面前,他把手里的几文大钱拍在面案上说:“买馒头。”

坐地虎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说话。

灶下的火舔着锅底,锅里的水搅起了浪花,太白垫着脚尖往锅里面看,看到两只老鼠正在争先恐后往外爬。

太白尖声叫了起来:“窦家的馒头馅是老鼠肉做的!”

坐地虎抓起面板上盛面的葫芦瓢朝太白砸过去。太白身子往下一蹲,葫芦瓢砸在一个刚进门的女人的头上。面粉在她的脸上炸开,弄得她满脸满身都是面。女人懵了,乍着双只手面袋子一样竖在那里。坐地虎恨得两只眼里布满了血丝,疯了一样追上太白,揪着他的耳朵拽到锅边。

“这种刨人祖坟的损事,除了你没有人干得出来!”

太白耳朵要被揪掉了,他使劲一搡,坐地虎一屁股坐在锅台上,锅被碰歪了,两只老鼠随着泼出来的水爬出来。一身白面的女人看此情景尖叫着逃出店铺。她连跑带喊:“坐地虎吃老鼠,馒头店的蒸锅煮过活老鼠!”

街上的人听到喊声,堵在馒头店门口看热闹。看到地上乱跑的活老鼠,说什么的都有。

坐地虎完全失去了理智,碾子一样满地滚着抓太白。太白像条泥鳅,刚抓住就滑脱了手。坐地虎嘴角冒着白沫子,对着太白的耳根子就是一拳,太白疼得抱着脑袋一个劲地晃悠。孙元德得到消息从窑上赶回来,馒头店已是遍地狼藉,坐地虎叉着腰站在那撒泼,太白两腿岔开坐在地上哭。孙元德心里骂,这泼妇是荒草烧一茬长一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连根掐了她,野蔓子能遮天蔽日。街坊邻居看到阴着脸的孙元德知道武戏要开场了,围观的人说:“该去劝劝。”听者答道:“这是俩歪人,越劝越上脸,打吧!一个打死,一个偿命,好歹清静了这条街。”

孙元德一把撞开坐地虎,拉起来太白说:“你真是戴着眼罩的驴,撒花儿尥蹶子也不挑个人,他半截高,你也下得去手。”

坐地虎两手叉腰大声骂:“你们爷俩儿终日围着我的门口寻上吊绳吗?”

“你把孩子她娘交出来。”

“一双眼珠子摔到地上,当了王八都不知道咋背上的盖子。幸亏我还有一双清白眼能给你指一条明路,跟她姘头要人去,跟我要你进错庙门了!”

孙元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牙根咬得“咯咯”响,恨不得让她化成一股脓血才解心头之恨。

“不交人咱就去见官,官府能把你骨髓里面的事敲出来,到了那时候你会明白锅是铁铸的。”

坐地虎不吃这一套,骂道:“烈妇不怕结巴病,察院开着门,朝里悬着鼓,是条好狗就奔那咬去!”

孙元德被噎得一时说不上话来。

坐地虎冷笑:“木头疙瘩塞住嗓子眼了?”

孙元德指着她的鼻子说:“有种你等着!”

坐地虎说:“我在这蒸着馒头等着,看你能把我脑袋砍了?”

孙元德挤出人群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到太白,不知道兔崽子钻到哪去了。

坐地虎狠狠发泄了一番,周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开了。她烧开了水细细致致地把锅刷了几遍,又把塌了的面团重新揉起来,开始上笼蒸馒头。

她去柴垛里抱柴,觉得有东西往怀里蹿,低头一看,一条蛇从柴禾里探出来脑袋冲她吐着蛇信子。坐地虎“嗷”的一声,扔了柴火,连哭带嚎捯着两只红薯脚疯了一样在街上跑,推着粮食车准备外出的窦三旺迎头撞上她,他扔了车一把揪住老婆。坐地虎如饿虎擒羊苍鹰逐兔,连哭带叫连撕带咬。窦三旺火了骂道:“家里装不下了?跑到这里撒泼,祖宗的脸让你丢尽了!”

坐地虎骂道:“嫁给你这个缩头乌龟,连人都做不成了!你的龟壳祖宗关我屁事?”

路人站住脚看着他们夫妻俩,窦三旺脸上挂不住了,骂道:“再不滚回去!我休了你!”

坐地虎寸步不让:“你写休书我就走,留恋一下就算不上好老婆!”

“别把话捅得紧了,小心收不进去!”

“收你奶奶个头!窦家没我撑着,你能在这粗着喉咙骂街?早就敲着哌嗒板讨吃去了!”

窦三旺挥起拳头要打她,坐地虎伸过脸让他打,拳头舞到坐地虎的脸前,突然变了方向,窦三旺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两个男人劝着拉着他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劝坐地虎说:“你做得没错,咱做女人的不占个高枝这嘴也说得响?也敢降汉子么?”

坐地虎余怒未消,她不骂了,两手插着腰喘着粗气不说话。

中年女人说:“夫是夫,妇是妇,不能阴阳倒挂,母鸡打鸣的事更不是咱做的。自家男人有天大的不是,你在家跟他打天下,没人笑你,你跑到街上吵嚷,莫非他脸上长野草了?你羞他做甚么?跑到街上来不是做女人的本分,快进去,有话屋里说。”

那女人三句甜两句苦,把坐地虎劝得回铺子接着揉馒头去了。

孙元德的火顶在脑门上,泼妇毁我的日子,我也不让她好过,他在街上转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一个稳妥的主意。孙元德烧窑出窑的时候住在窑上,十天回一次家,过去只要进家门总有吃的喝的温在锅里等他,现在推门进家清锅冷灶,屋里缺了女人房顶塌了半边,太白人不人鬼不鬼,连声爹都懒得张嘴叫,过去打他,他躲闪讨饶,现在他梗着脖子,恨不得赶紧死了好追娘去。孙元德越想越凄凉,肚子饿得乱叫,想找个饭馆进去喝壶闷酒,看见路边立着一个代人写书信状纸的摊位,实在想出一肚皮的肮脏气,给了那秀才几文大钱写了诉状,到平阳县衙门把坐地虎告了。

听到击鼓鸣冤,大尹立即升堂受印办事。大尹穿朝服升公位落坐,属下的官吏、牢头、乡约、保正人等纷纷叩见完毕,两旁站立。大尹吩咐放告牌抬出,他拿过来孙元德的状词细细地看了一番。

“状子是谁给你写的?”

孙元德说:“街口代写书信状纸的秀才。”

大尹拨了一支签叫衙役拿那秀才来问,秀才不明白出了什么事,诚惶诚恐进门就跪下了。

大尹问:“状子是你写的?”

“是小人写的。”

大尹“啪”的一声把惊堂木拍在案子上喝道:“可恶!状有状的格式,你信笔胡写,戏弄本府么?”

他拔了四支签命责打二十大板,秀才唬得连连叩头:“老爷饶命!小人是个武秀才,时运太衰,靠写状度日。小人想,状子写成一样不见出众,所以另成一体。知道老爷爱古板,以后照旧写就是。”

大尹说:“看在武秀才的名分上,饶你一次,下去吧!”

秀才狼狈地下去了,孙元德心惊肉跳地看着大尹,惟恐再找出什么茬自己受一顿罚。大尹气很顺,笔一挥准了状词,马上差人押被告和邻里干证到衙门审问。

早上太白的一通折腾让坐地虎的生意受到了影响,两个时辰过去,馒头才卖出去几个。坐地虎坐在店里生气,一伙衙役闯进馒头店,领头的衙役说:“孙元德把你告了,大尹令你前去说话。”

“犯病的没吃,犯法的没做,我没功夫到衙门去跟你们闲扯。”坐地虎嘴很硬。

差人伸手拉她,坐地虎连蹦带跳,碰散了鬏髻披散开头发,叫皇天骂土地,撒泼不止。差人恼了二话不说,铁链子一抖,“哗啷啷”套在她的脖子上,生拉硬拽地把坐地虎拖出了门,看热闹的人马上跟了上去,人越跟越多,到衙门口的时候聚了几十号人。坐地虎出了自己的地盘,心怯嘴也软了,恼人的话在舌尖上转圈却不敢飞出来。

进了衙门,两班衙役低沉有力地喊了声:“威——武!”

坐地虎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喊冤。大尹皱着眉头往下瞥了一眼,跪着的女人,披头散发,举止粗俗,一脸的恶相,不由得心生反感。

他问:“堂下何人?”

坐地虎回答道:“民妇李氏。”

“窑匠孙元德告你逼死他妻殴打他子。”

“他老婆死活与我无关,我打他儿子是因为那小子装神弄鬼,往我的蒸锅里扔老鼠砸我的买卖。”

“你说无关,有证人吗?”

“我就是证人。”

大尹眯着眼睛看着她不说话,坐地虎胆子大起来。

“老爷,话长着呢,隔着层单布裤子跪得膝盖疼,我起来说吧。”说着她往起站。

大尹怒了:“可恶!可恶!”

坐地虎说:“你红字黑押,一条铁链锁我来,不就是要听我说话吗?”

大尹惊堂木往桌子上一拍:“掌嘴!”

衙役上来给了她两个嘴巴子,疼得她喊起来:“贼杀的!砍头的!”

“再掌!”

衙役又赏了她两个嘴巴子,坐地虎的脸顿时肿了起来。

大尹问:“有证人吗?”

坐地虎不再硬顶,耷拉着脑袋小声回答:“没有。”

大尹问:“你是否逼死了孙元德之妻秦氏?”

坐地虎连连摆手:“青天大老爷,人命关天,这个罪名我担待不起。我跟她只是争了几句嘴,并没有逼死她。”

“为何争嘴?”

“她儿子抢我儿子的钱。”

大尹问孙元德:“原告,可有此事?”

孙元德说:“老爷明察,是她儿子金宝逼我儿子赌钱,我儿子抢的是被他儿子赢去的钱。”

平阳县的地下赌局屡禁不止,如今小孩子都明目张胆地上街赌了,大尹心中恼怒,惊堂木狠狠地敲在桌子上。

“刁民大胆,竟敢如此猖獗!”

孙元德和坐地虎吓得连连叩头。

孙元德说:“我儿是被迫参赌。”

坐地虎说:“那是小孩子间戏耍,不能当真。”

惊堂木“砰”的又是一声响,大尹提高了声音:“我问你,你儿子金宝胁裹他儿子太白赌博是否属实?”

坐地虎小声嗫喏道:“是。”

大尹问:“我再问你,你说秦氏和赵福通奸,此事是否也属实?”

坐地虎说:“绝对属实。”

大尹说:“带赵福!”

赵福进来跪在堂上,他脸色蜡黄,脑袋上勒着一根布条。接连几次的恶性刺激,让他害上了顽固的头痛症,发作起来满地打滚,人瘦得脱了形。

大尹问:“李氏,赵福和秦氏通奸是你亲眼所见?”

坐地虎说:“我亲眼所见,那淫妇……”

大尹喝了一声:“嘟!”

坐地虎连忙磕头改口:“那女人跟他常来常往。”

大尹问:“地点?”

“在他的杂货店里。”

“你如何看见的?”

“我的店挨着他的店。”

“何时通的奸?”

“隔三差五来一次,白天我能看见,晚上我不住店里,细节我就不知道了。”

“青天白日通奸?”

“千真万确,老爷。”

“不避讳买东西的人?”大尹皱着眉头看着坐地虎。

坐地虎被问得卡壳了,紫着脸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大尹问赵福:“秦氏到你店里做什么?”

赵福说:“买油盐和画胚用的颜料。”

大尹开始问邻里干证,赵福平日做买卖从不缺斤少两,加上他待人和善,堂上的证人没有一个人说他的不好。坐地虎平日嘴太恶,经常搬弄是非,冲撞邻里乡亲,几乎没有人喜欢她。因此说话之间,未免偏向赵福几分。大家先证明了秦氏的贤淑和妇道,又把坐地虎逼上门相骂之事添油加醋了一番,话里话外透出秦氏的失踪是受不了坐地虎侮辱寻了短见。

大尹问:“秦氏既是寻了短见,为何不见她尸首?”

孙元德说:“她吊死在窦家门口,窦家怕吃官司藏了尸身。”

坐地虎急了连声喊冤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怎能挪动尸体?”

孙元德说:“天你都捅得到,还怕一个死人?家里老爷们搭把手啥坏事干不成?”

见坐地虎死活不承认藏尸,大尹吩咐左右:“与本官拶起她来再问!”

衙役把拶指拿到堂上一撂,响声震耳,坐地虎心里一惊,衙役们不容分说,抓住她的手,把十指塞入在木棍之中。

大尹吩咐:“拢棍!”

下面齐声答应,左右衙役将绳一拢,挽在上面。坐地虎疼了一个面如金纸,唇似靛叶,浑身打战,遍体筛糠,凉汗顺着脸往下流。

她大声喊:“青天大老爷,说我杀人没有人证物证,乱用酷刑,岂不伤天害理?”

大尹吩咐左右加拶板,只听“乒乓”连声响,疼坏了坐地虎,她咬定牙关不认,挺刑也是为了活下去。一连三拶不招认,大尹看着奄奄一息的坐地虎发怔,莫非真的有冤情?吩咐撤刑具,令人到坐地虎家去寻找尸身。

衙役们把坐地虎家和馒头铺子里里外外找遍了,挖地三尺没见任何蛛丝马迹。坐地虎被拘禁,孙元德讨保在外。大尹命人通缉在外面采购粮食的窦三旺。两日后,窦三旺回到家,衙役押着他四下寻访秦氏的下落。俗话说,逆子顽妻无药可治。窦三旺左肩担着逆子右肩扛着顽妻,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金宝和太白成了两个没了娘的野孩子,彼此看见影子就骂,碰着面就打,几日见不到还互相找,找到以后用敌视的目光看着对方,寻找下一轮战事的契机。

赵福连惊带吓患了夹气伤寒一病不起,年迈的老父亲得到消息套着驴车赶到镇上来,把儿子接回乡下养病去了。没几日那老父又回来收拾店铺里的东西,他说儿子到家没出三日就归了西。赵福的杂货店卖了,坐地虎的馒头店关了张。两家红红火火的买卖说塌就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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