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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朗.3

第二天醒来,白朗已是在一间很净洁的房间。四面的一人多高的长形花菱窗上糊上了麻纸,经朝阳的照耀亮而发红,自己合衣躺倒着的则是在一面铺张了虎皮大毡上的一领竹皮凉席上,那有双耳的青花瓷罐歪在床首桌面,桌面上滩流一块并未晾干的酒渍。他约摸记起昨晚的子时被带到了这里,然后就有人抱了这酒罐进来,不说一句话地出去了。白朗猜想这是到了黑老七的巢窝地坑堡,却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又是怎样走进来的。这些,白朗全然不管了,他看见了酒,就只图吃个痛快,竟抱了瓷罐一大口一大口灌下去沉沉大醉了。他爬起身要坐起来,一阵哗啦啦响动,原来手脚上现已锁上了铁链,且链长异常,可以自由活动却不能腾跃飞奔了。酒醉之后给他戴这么长的脚手镣铐,看样子,赤手空拳的一个他被关在了地坑堡的巢窝里,黑老七仍是恐惧着他,白朗不觉得很得意了。

白朗再一次抱了酒罐,饮干了剩余的残酒,脑袋愈发清楚了,抖响着镣铐将花窗一扇扇打开朝外瞧看,才知道他是在一座三层高的诵经楼的顶间。地坑堡确实是在一个地坑里,赛虎岭至此特出层岗,复坡垒垒,下垂至山麓忽陡而洼,形成了下陷二十米三十米齐楞楞的东西长约四百米,南北千米有余的圆形坑状。在四周的土塄上,寸草没有生长,光溜溜连兔子也没法跳下来吧,且在外塄上修筑了约三米宽的高墙,每隔一米又一土堡,站立了一个持刀的兵卒,而在堡墙外的远远的东西南北四角恰恰自然形成了四个不高亦不算低的土峁,都驻守了嘹哨警卫的喽哕。白朗没有来过这里,却早听说黑老七占据的是一位曾在某朝某代的翰林晚年归隐的宅居,它虽不能像狼牙山那样遗世独立,登山口上一夫把守万夫莫开,但他现在看到的这种以深求高,于坑洼的南边斜着凿出一洞出入,用大青石修建的堡门楼一旦关闭,也可谓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好堡寨了。堡内的屋舍分为七进连环大院,有泉亭,有家庙,有祠堂,这一座诵经楼破旧是破旧了,但顶端檐角齐整,风铃依存,那佛龛,那案桌,那香炉蒲团青灯檠盘佛珠磬碗还一揽堆集在墙角,白朗不觉想到不识一文的粗莽黑老七住在这里倒比更多的赛虎岭的山主们有几分斯文,也有几分滑稽了。但白朗疑惑的是,黑老七将他押解来,即使不让他很快死去也该下到地牢里,放入冷窟中,好好羞辱折磨他的,却使他住在了地坑堡最风光的楼上睡舒适的床铺且有酒吃,差一点是要让他回到往昔的和尚生涯了!他仔细地察看楼下每一进深宅大院,不知道黑老七是居住在哪个院里,而楼下的周围站了三排武装的兵卒,很明显,这是来看守着他的。哼哼,黑老七,白朗在狼牙山是王中之王,今日做了你的囚犯,你还得让老子住在高处,视老子如神哩!

白朗在暂时满足了一颗高傲心性后,到底临窗凄凉了。他白朗毕竟不是来做客的,毕竟已不是佛门的弟子,英雄一世的山大王可可怜怜被戴了铁镣囚在这孤楼上,即使不是囚徒,一个在血与火的搏杀中培养成的他也不能同闺女一样静处幽室啊!窝巢可以是雀燕栖身,而苍鹰在长空才能任性,白朗一时羞愧蒙面,豁啷啷将手脚上的长镣提起来,他要对着那砖砌的墙壁撞去,要结束一颗不屈的头颅。

就在他斜偏了身子一头撞击之时,他停止了,似乎听见了在他脑浆四流地倒在地上,黑老七进来了,踢着他的尸体狂笑:这就是王中之王?就这么死去了!知道要这么死去,何不让我在盐池用刀成全你的英雄之名呢!这话是那么响亮,声声震击着白朗的大脑和心脏,觉得这样死也真是一种屈辱了。且由此觉悟到,古时多少英雄豪杰在战败后引剑自刎,以为死得壮烈,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的逃避呢?而后人的这么论说也是一种可怜的怜悯罢了。他们的自刎,生命在最后的一刻里肯定是有了我白朗的这种思想,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吧?何况,如果死在战败之后也还勉强说得过去,而自己败之于酒后,再没有寻死的机会,被解押来让成千上万的人目睹了最后再自杀掉,那就是更十分地窝囊了,人们会说白朗受不得折磨受不得羞辱而自杀的,那算什么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英雄呢?!

白朗重新回到床上,将脑袋勾起坐了,伸手来搬动桌上的酒罐看里边还有酒没有时,门被突然很响地推开。白朗摸酒罐的手收不回来,索性僵直在桌上,而将目光硬盯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作出了凛然的傲慢的神情。来人在门口几乎是迟疑了一下,接着有软软的起落声,木板的地面发出吱吱咯咯的节奏,同时有一股浓烈的香气袭来,白朗的鼻子禁不住皱动了,心里叫道:来的是个女的?

如若进来的是黑老七,一身武人装束,挎了大刀,提了曾是他的那柄短枪,或者换了一身绅士的宽敞绸衫,端了青瓷弯嘴茶壶,白朗这一时是要霍然而起臭骂的,说不定要将偌长的铁镣摔打过去,勒了他的粗短肥脖看那眼珠进出来舌头吐出来的死相,但进来的却是女的,和尚出身的白朗虽然没有垂头念了阿弥陀佛,却也一时不大自在,泥塑一般固定了身子,眼睫毛则在微微颤动了。

“大王昨夜睡得可好?”女人走到白朗的面前了,娇滴滴地说着,同时矮了截身子双手按在胯下道了个万福。

白朗没有回应,当然也没有去看这女人的眉眼,而眼前却是一团翡翠的绿影,猜想着这是黑老七的丫环。他被带到这楼顶来,黑老七是不敢来面对他的,那么,这房间是丫环的布置了,这昨夜的酒也是丫环所放了。她竟称我还是大王,还给我道万福?!女人却惊叫了:“哎哟,早听说大王好酒,果然将一罐酒一夜间都喝了!既然大王海量,这一罐要是再喝完了你吆喝一声就是。这一碟牛肉不知够不够大王的早餐?”白朗还是没理睬,目光盯在墙壁的一角看起那一只系着细丝努力下坠的蜘蛛。女人却偏地站在他的眼与墙的中间了,香气更是强烈地刺激他鼻子了,白朗出着粗气,兀自将目光高移屋顶,更听见着女人异样的笑,声声颤软如莺。而她在取了没酒的罐子又换上盛了酒的罐子,宽大的软缎袖口甚至滑腻如脂的玉腕竞在骤然间触贴了他搭在桌沿上的手,说句“大王真是傲视一切,作了囚徒也不肯看看我们这些人的”。遂向门口走了,咯吱吱的软步一路渐渐消退。女人一走,僵硬了身子的白朗终于揉了揉鼻子。从女人的香气里,脚步里,白朗何尝不想看看这地坑堡里的丫环呢!当年在安福寺他是目不近女色的,到了狼牙山,寨子里也从不纳一个女流,黑老七这里却有伺候的丫环,丑陋的黑老七倒是好色,可凭他的模样,这里的丫环又能是些什么行状呢?回头来往门口那么一瞥,不想目光相遇的,竟是那女人并没有离去门口,恰恰正媚眼而视,立即给一个娇艳艳的微笑哩。

白朗一下子感到自己的下作了,目光一滑而过到了别处,心里差不多却震惊起来:这丫环头上梳了多高的发髻,插一支银打的凤头花钗将一串碎珠怎样地颤巍巍摇晃,一领墨绿隐花软缎长袍紧而不绷地裹了身子,突出的胸位和臀部之连接处,细软几欲一握,最是那粉脸一团,笑脸活活,酒窝浅浅呀,年轻的白朗虽不迷色却阅过的女人不少,还从未见过如此之美妙的!

“大王,你要给我说话吗?”女人趋势献着殷勤又说了。

白朗下了决心,再次塑造自己的孤傲,完全是一尊侧坐的石像。

“那我走了,大王。”女人终于走了。

这一个上午,白朗吃了一碟牛肉,喝了半罐酒,因为没事又接连吃完了那半罐酒后迷迷糊糊倒了床上睡去。但似睡又未彻底睡沉,想这阵的刘松林、陆星火在干什么呢?他们知道作大哥的现在在这儿,知道威风一世的狼牙山寨覆没了吗?由两个兄弟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想到了清晨送酒的、r环,蓦然之间,觉得那丫环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在哪儿见过?又想不起来。就又责骂自己了:这不是很可耻吗?为什么见了一个美貌女人自己就没有勃然怒起,僵直了身子,反要自慰为孤傲清高!真是像丫环讲的“不肯瞧我们这些人”似的,那么,为什么在她走了以后又要看人家一眼呢?且喝了人家带的酒,又现在作想起人家觉得在哪儿见过?!过去在安福寺读禅书,书上讲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过河时看到河边一个女人望着河水发愁,老和尚就主动前去把女子抱过河去。两人重新上路已经走了许多时间了,小和尚却问老和尚:“咱们出家人是不该接近女色的,你怎么刚才抱了女子过河呢?”老和尚说:“你还想着她呀?我抱她过河,我早已把她忘了,你没有抱她过河,可你心里现在还在抱着呀!”唉唉,这小和尚又怎么不就是自己的现在呢?白朗气恼地拿拳砸自己头颅,觉得这实在有损于他的英雄气的,就什么也不愿再想下去。

下午里,又是那个丫环送了肉馅的包子和一盆小葱豆腐汤,且又换了一罐酒,白朗依然目不旁视,也终不回望她走去的后影。第二天,第三天,都是这丫环来送酒饭,来了就更一身鲜艳的服饰,梳一番新的花样的头髻,说许多甜润酥人的话语。因为是经常由这一个丫环到这里来,白朗慢慢就不将目光高视屋顶,那么冷眼看她一下,仍不肯回应一句话。而在每一次她放了酒饭坐在他的对面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喝,或是临走时要在他的床铺上用棕刷拂去席上浮尘,他不免也瞧见了她头上的花钗真是纯银铸打,玉腕上戴就的也仍是玛瑙手镯,为着自己的一句话而咯咯发笑时,掏出一块香帕掩口,那香帕竟也是小小的做工十分精致的苏绣品。这种香帕不是本地所产,白朗曾在攻克盐池后在盐监官太太的房里见过,他便疑心这女人不是黑老七的丫环了。可不是丫环又能是什么人?哪里又会是黑老七的姨太太或女儿什么的能每日两次殷勤送来酒饭吗?精明的白朗实在也有些疑惑了。

又一个晌午,天气闷热异常,白朗洞开四面窗子,外边没一丝凉风进来,浑身烧燥难受。他吃过了酒饭从门里走出来,沿着门外的一段回廊转到楼梯处,那里是数十级台阶,下边有铁栅拦着,且站了三个持刀的面目狰狞的喽罗。他复转回屋,掩了屋门,估摸着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就脱光衫子,褪掉长裤,只穿件短裤头仰八叉倒在床的凉席上,但就在这时,门偏被推开,那丫环笑吟吟走进来,一脸很狐很狐的媚态了。白朗针刺一般

先夹了双腿,遂一个肉团跳坐起来,吼道:“出去!出去!”

女人却靠在门上把门扇掩合了,眼里是那样的一层光气,说:“大王终于说话了!可我不出去呢?”

白朗说:“不出去我就把你从窗子甩出去!”

女人说:“那你就抱起我甩吧。”

她竟一步步挪近来,挺了丰腴的胸膛,使两个大奶子在衣衫里活活地跃动。白朗差一点扑过去扇她个巴掌,再拦腰提起掼下窗去,但他看到女人微闭了双目等着他的赤身几乎要在那一触间软瘫下去的神色,他在狮子一般地跳下床来时,一个发怔,遂抓了长长的镣铐抛打过去。镣铐没能打着女人,反倒带动了自己往前踉跄了一下,女人到底是一声尖叫,变脸失色地夺门逃了。

但是,白朗在中午没有饭吃,太阳已经落山了酒饭还是没人送来,他骂了一句娘,听着肚子一阵咕咕地饥响,却庆幸自己终是没有赤身时让一个女人坐在房问。酒饭不来,一定是吓坏了那个女人,那么黑老七就该无论如何来见他了。待到晚上,他并不点燃那盏油灯,忍受着饥饿和衣睡去,脚步声却从楼梯口响起,且有光亮愈来愈大,末了,却仍是丫环端了一盏擦拭得洁净,灯芯拨得很大的灯檠走了进来。

“大王怎么不点了灯呀,我还以为灯盏里没了油了!”

声音平静柔和,全没有白日受惊的痕迹,白朗倒暗叹女人的非凡,灯檠放在桌上,灯光正映在她的脸上,容颜自比白日多几分艳丽,愈发觉得她的哪儿有些面熟,也愈发觉得她不是地坑堡的丫环使女了。女人说:“大王肚子已经很饥了吧?大王是这么一副秀才面孔,凶起来却是恶神一般的了!我是丑陋女子,大王见了就动怒,可晌午你要敲碎了我的脑壳,恐怕今晚你是吃不上酒饭了。”说罢就直勾勾看白朗,将一罐酒和一碟牛肉同三个馒头从篮子取出来,推近了他的面前,还在说:“别那么恶狠狠瞪着我呀,还想打我吗,我想现在的大王怕没有一丝的气力哩!”

白朗确实是没了一丝气力,他第一个念头是不接受女人的酒饭,要硬就硬到底,为了自己的英雄意气,他是永远不吃不喝也能行的。这念头才一闪动,立即又被另一个念头代替,自己说定了不为女人所动,为什么竞和一个女人较劲呢,狼牙山覆没,众兄弟的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他白朗既然不死就要在某一日重整旗鼓,大丈夫有大丈夫的气象,若为一个女人而绝食岂不是小儿举动或是那些读了书的情种的秀才坯吗?他忽地张开双臂把酒罐和饭碟揽了过来,并不抬头的,风扫残云般地吃将起来。女人被他的突变之举震住,开始放浪地嘲笑,又调谑玉面秀才吃相的难看。而白朗,这一刻里则视面前的女人是木雕是泥塑是一块无觉无知的桌子凳子或别的物件,只是更紧地扒饭,更猛地饮酒,发出很大的嗝儿了。女人说:“好呀,这才像个山上的大王的。可我说出一句话来,你就不会这么吃了!”

白朗还是抱起了酒罐往口里倒,发出挺响的咂舌声。

“昨日,也就是你大王攻克盐池的第七天,关在这里的第四天,”女人说:“官府调了五千兵马把盐池收复回去了。”

白朗一下子停止了饮酒,酒罐在半空举不起又未放得下,灌得满满的一口酒不及咽下,他噎着脖子瞪着女人,遂将酒喷吐了,说:“这是真的?”

女人说:“瞧,我说你不会再吃喝的,怎么样呢?”

白朗还在说:“你要是在作弄我,这酒罐就砸在你头上了!”

女人说:“你有这般能耐,就在楼上对付一个女人吗?今晌午我原本是要告知你的,可你差点毁了我的命;我现在是不走了,你把酒罐砸过来吧!”

白朗突然暴哮起来:“黑老七,天杀的贼,你现在知道你的罪恶了吗?你有本事来灭狼牙山寨,你怎不去打杀官兵?你到哪儿去了?你龟儿子躲到哪儿去了?!”酒罐就脱手砸去,但并没有砸在女人的头上,高高掠过头顶直飞出窗口,沉重地在楼下爆碎了。楼下一片惊叫,有杂乱的跑步声和刀械的金属撞磕声,倏乎叭叭枪响,子弹在窗口的上沿将碎砖崩溅到了屋里。

枪声使白朗更加暴怒,在赛虎岭的十二个山头上,十一个寨主都是有一杆铁枪的,而唯一最好的短枪却是白朗,他用这枪,杀掉了多少豪绅巨富,才使赛虎岭一带没了官府的税课粮赋,又是这柄枪在盐池震住了盐监,使那多少官兵被瓮中捉了鳖去,可如今枪到了黑老七的手里在瞄打着他白朗了!白朗扑到了窗口,对着楼下黑糊糊的屋舍和走动的人影,厉声骂道:“黑老七,你狗娘养的打吧!你是还没学会放枪吧,怎么只打在窗沿上?!把盐池丢了,我的打散了的兄弟不会饶了你的,赛虎岭的十个山主也是不会饶掉你的,黑老七!黑王八老七!”

黑暗里.黑老七在回骂了:“白狼和尚,这枪我是还打不准的,我黑老七是没有你的本事大,可本事大的狼牙山寨主却是我的囚徒关在楼上了!擒了你,你也该明白众山主会懂得敢不敢再惹新的王中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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