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辨太子朝野恶斗,清君侧内外崩摧
开场说书
长吟阁前堂屋的格局,同一般书场也差不了许多:中央照例立着一个讲书台,台上设有一桌一椅,桌上别无长物,只有醒木一方,折扇一把。那是说书人的全部道具。在台子的四周,围着一溜儿一溜儿的长凳,其中最靠里的一排,还摆了好几把带靠背的椅子,算作“上座”,专门用来招待有脸面或肯出钱的客人。本来,要是正式开讲,门外还该悬出一块“书招”,上面横写着说书人的姓名,下面直书“开讲书词”四个大字。不过,眼下既是朋友间的聚会,为了杜绝闲人骚扰,连讲堂的门也关上了,自然用不着再挂牌子。
“嗯,兄知道么?”当社友们在椅子上各自就座的时候,陈贞慧听见梅朗中在他身旁悄悄说,“次尾、太冲和辟疆,这会儿正在楼上的阁子里呢!”
陈贞慧“哦”了一声。他本来就发现吴应箕等人不在场,感到有点纳闷,于是随口问:“他们在做什么?”
“做什么?兄今日来迟了,所以还不知道!”梅朗中的声音透着兴奋,“皆因太子到了留都,闻得马、阮和小人们十分惊恐。看样子朝局将有大变。所以适才社友们商量了半天,以为如此良机,决不可错过。为防马、阮二贼从中把持,不认太子,已决意派人分头出都报信,周知四方,由沈昆铜、左硕人随柳老爸赴武昌,与左良玉、黄澍联络;由余淡心及弟赴福建,与郑芝龙联络;至于扬州一路,因冒辟疆久有归志,且与史道邻相熟,便由他顺路联络。剩下吴次尾、黄太冲、顾子方——自然还有兄,则留在此间,居中调度。适才商议时,辟疆也来迟了。故此次尾和太冲这会儿正与他补说这事哩!”
陈贞慧起初一边听,一边还用眼睛打量着准备登场的柳敬亭,但很快他就转过头来,并且被社友们的计划弄怔住了。对于太子来到了留都一事,刚才他也一直在考虑,并为可能产生的后果而心神不定;没想到,社友们如此迅速就作出了决定。“嗯,这么办,或许也是一法。虽然成不成还可以商议……”他沉吟地想,正打算向梅朗中问得详细一点,忽然听见讲台上醒木“啪”的一响,随即传来了柳敬亭开讲的声音。他怔了一下,只得暂且止住话头,回过头去。
这时,柳敬亭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只见他拱着手,说:“列位,此番开讲不免把在下牵将入内,虽则言之有据,未敢虚夸,也难免自吹自擂之嫌。列位只当这书中的柳麻子,是另外一人便了!”
这么交代了之后,他才把手中的醒木再度一拍,朗声念道:
柳敬亭果然不愧是当代说书名家,这一段临时开讲的“时事书”,虽然只是顺口道来,全无蓝本做依据,却已见得开篇不凡,悬念迭出,而且干净利落,毫不啰唆。席上的几位社友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全都静息侧耳地倾听着。要在平时,陈贞慧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桩赏心乐事。然而此刻,梅朗中所透露的那个计划,却不断来扰乱他的心思,使他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精神听说书。的确,如果说,在最初得知这个计划的一刹那,他也曾怦然心动过的话,那么,当冷静下来,对计划进行全面、深入思考的时候,疑虑也就产生了。因为很清楚,社友们出外联络的目的,无非是想说动左良玉、郑芝龙等人支持太子,以造成声势,胁逼马、阮等人就范。这较之只靠清议舆论来与对手抗争,无疑要有力得多。事实上,当初马、阮等人拥立福王,靠的也就是这种手段。如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来也不为过。然而,目前的局势同一年前却不尽相同。如今福王已经正式当上了皇帝,按照先朝的惯例,这叫作“名分已定”,除非他本人愿意,否则就没有理由要求他“还政”于太子。而这一点如果做不到的话,那么马、阮的地位就仍旧安然无恙,小人把持朝政的局面也依旧无法改变。闹不好,还可能因此结怨于弘光皇帝。东林、复社就将陷于更加险恶的境地。这无疑是十分愚蠢的。反之,如果要避免这种前景,那么唯一的办法,只有以武力逼使弘光皇帝退位还政。且不说左良玉、郑芝龙等人未必会答应这么做,即使他们当真肯出兵,也正如柳敬亭所说的,那样一支风纪败坏的军队,一旦倾师而至,必将会给留都造成极大的混乱和恐慌,沿途的老百姓又将遭受可怕的劫难。“不,这是不成的!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办!”陈贞慧断然想道。于是,他便转而考虑该怎么样说服社友。但是两个月前,他曾在丁家河房的暖阁里,当众表示要设法搭救周镳、雷祚,但事后却一直未能拿出办法来,这招致他在社友当中的威信进一步下跌,到如今他的话也不那么管用了。最切近的例证就是,今天大家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事先却根本不同他商量。正是这种遭到轻视和抛弃的痛苦,深深地刺伤了陈贞慧的心,以致有好一阵子,他虽然坐在场子里,却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柳敬亭在台上似乎把左良玉的出身和发迹经历交代了一通,后来又讲到杜宏域因为什么事,同左良玉产生了矛盾,不知“计将安出”……忽然,耳畔“砰”的一声震响,那是柳敬亭在击拍醒木,陈贞慧才猛然惊醒过来。
这时候,柳敬亭已经说到杜宏域把自己请到皖城,让他去见左良玉,设法排解两家的误解和积怨。大约是情节已经进入高潮,只见老头儿精神愈加焕发,声音愈加响亮,一双小眼睛也霍霍地放出光芒。
这一段书,确实说得绘声绘色,精彩绝伦,就连陈贞慧也暂时忘却了烦恼,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直到柳敬亭放下醒木,站起身子,拱着手,连说:“献丑,献丑!”他还呆呆地坐着,等着听下文。
可是,柳敬亭已经走下讲台来了。
“哎,老爸,这、这就完了?那怎么行!”沈士柱首先表示不依。
“还有下回呢?几时才讲下回?”梅朗中睁大眼睛问。
“敬老,何必让弟等吊着胃口,你就干脆说完了吧!”余怀赔着笑脸请求说。为着讨好对方,连称呼也升了格。
“是呀,说完了吧!说完了吧!”左国棅和黄宗会也同声要求。
柳敬亭微微一笑:“非是在下要吊诸位的胃口,瞧——是诸位的贵友下楼来了!”
大家怔了一下,顺着他的手势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吴应箕、黄宗羲和冒襄正从最靠里的楼梯那边走过来。不知为什么,走在前头的冒襄红着脸,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而跟在后面的吴、黄二人则毫无表情,像是很不开心。
“定生兄!”冒襄一直走到陈贞慧跟前,抗议般地大声说:“你们这样子弄,是不成的!弟不赞成,也不去扬州!现今先说清楚了,兄等看着办吧!”
说完,他一拱手,说声:“告辞!”随即转过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陈贞慧冷不防吃了一记闷棍,感到莫名其妙。但随即就醒悟到:冒襄大约把自己当成社友们那个计划的主谋了。他于是连忙招呼:
“哎,辟疆,慢走,且听弟说——”
他本来想追上去,却被吴应箕一抬手,拦住了。
“随他去吧!”吴应箕冷冷地说,“反正史道邻那里,我们本来就不指望能有什么用,他不肯去,就算了!”
“可是,”陈贞慧争辩说,“辟疆刚才说,他不赞成这事,以弟之见,这事也……”
“兄别再说了!”吴应箕断然截住他,“此事已经公决,兄赞同也罢,不赞同也罢,都得这么办!绝不改易!”
“哼,兄言而无信!”黄宗羲也冷冷地插了进来,“前番说要救仲驭、介公,我们都信了你,结果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如今我们想出了解救之法,你又来阻挠。莫非兄竟欲挟嫌报复,必待置仲老于死地而后快不成?”
像当胸挨了一拳头似的,陈贞慧被这意想不到的指责震呆了。随即,一股受到侮辱的愤怒从心底里直冒上来。他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吼叫,把对方狠狠教训一顿。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其他社友身上时,发现他们全都沉默着,对黄宗羲的蛮横指责丝毫也没有不以为然的表示。陈贞慧也就明白,一切辩解、争论都已经无济于事。他的心中仿佛给塞进了一块铅锭似的,变得既沉重又冰凉。终于,他咬住嘴唇,低着头越过众人,慢慢地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