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括:颠来倒去。过去我颠倒别人,
昨天带儿子去逛公园。看见人家的孩子都换上了漂亮的春装,再看看小鲲,还穿着肮脏的棉衣裤,心里真不是滋味。回来的路上,到几家儿童服装商店去看看,价钱都很吓人。想起家里还有一部缝纫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何不试试?买了两块布。借了一本裁剪书。拿出一根尺,一把剪刀,一支彩色粉笔。劳动的对象和工具都已齐全,该发挥主体的作用了。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写文章。没有人通知我:“依法剥夺你的出版言论自由。”但我知道,这位同志是好心,我点头答应了。从人治走向法治,得慢慢来,不能急。
“不简单啊,老许!大名又在刊物上出现了。化名也不用!”这个人满脸都是嘲讽的神情。
我不懂我为什么必须用化名。因为我犯过错误?可是奚流以往所犯的错误不比我还大?我没有把任何人打成走资派、反革命,他呢?错划了多少右派啊!我没有表面上正人君子相,暗地里乱搞女人,他呢?当然,新拉下的尿总比干屎皮子臭。可是游若水呢?他拉下来的屎也是新鲜的,“批邓”的时候他比我积极得多。为什么他们就不用化名来当党委书记和党委办公室主任?对,他们的错误应该由历史来承担。可是我为什么就必须承担历史?就因为我微如芥末?而且,化个名我就不是许恒忠了吗?但是我知道,用化名发表文章是妥当的。中国人一向喜欢在名实问题上作文章,翻花样,而且重名轻实。“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苏秦言之有理。
好吧,我自甘寂寞。学庄生,无所求,无所待,无所为。游若水升迁到党委办公室的时候,特地请我到他家里去吃饭,怕我“反戈一击”,对我大谈老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说得好,超脱透了。可是“无己”,谁管我的儿子?“无功”,谁发给我工资?“无名”,谁愿意听我一句话?我不想作大名人了,能像游若水那样就不错了。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还是苏秦言之有理。
这一条线是曲的,还真难画。其实,宇宙万物的运动多是曲线的。曲线比直线更真实自然。可是画在书上的,却往往直线居多。何以然?曲线难画。
然而这一条曲线一定要画好,这是裤裆。画得不好,孩子的屁股就要受罪。孩子的屁股也是真实而自然的。自从他妈妈死后,我一次也没打过他的屁股。
“恒忠,我死了,你一定要给小鲲找一个好后母,要不我不放心呀!孙悦……还没有对象吧?”
不过,世界万物都是对立的统一。
孙悦在给小鲲做鞋。她从来不记恨我、歧视我。是个心地善良的总支书记。
该用剪刀了。手有点抖。人为什么不能像原始人那样不穿衣服呢?或者学非洲人,把一块布披在身上?据说这是进化,是文明。其实是自找麻烦。把一朵朵棉花采下来,弹成一大卷。再分解成一根一根的线。再合成一块一块的布。再把布剪成一片片。再把一片片缝在一起,制成一件衣服。天呀!一件衣服经过了多少次分解与合成?社会呢?也是这样进化的?
要学会用辩证的观点看待一切。一分为二,合二而一。分分合合,无穷尽也。这一次“分”到我头上来了。
我忐忑不安,让他坐下,给他泡上茶。为了掩饰惊慌,我又拿起了剪刀。
“是呀!怎么样,还像个样子吧?”我解嘲地说,我想他会从我的困境中得到一点快意,这好,他的怨气可以小一点。“我又当爹又当娘,不知道将来能得个什么奖。”我加添说。
“怎么,男人不该干女人的活?”我故意打哈哈。
好,开始揭我的老底了。我不搭这个碴!
他站起身把桌上的东西卷成一卷,往床上一扔,严肃地看着我问:“仅仅是因为缺钱才干这个的吗?”
“我就是要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他说。
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一口接一口地抽那劣质旱烟,呛得我直咳嗽。他按按烟袋窝,又在烟火上吹了两口,其实根本不会灭,是习惯。
“你并没有接受教训。只不过学得虚伪了。”他一边磕掉烟灰,一边对我说。
我是变得虚伪了,不说真心话。老实人吃亏,这个真理连三岁的孩子都懂。虚伪和成熟相似,不细心的人分辨不出来。他分辨出来了,好。但我不必承认,也不必否认。不开口,让他说吧!
“你大概最关心的是奚流会不会放过你吧?”他问。
“你自己呢?你自己放过你自己了吗?我看不要去管别人放过不放过你。你自己应该抓住自己好好整一整。”他说。
“你是说奚流整我整得还不够,是吧?”我忍不住问,流露了一点不满。
“奚流整你是过分了。但你对自己又太客气。所以你今天才这个样子。你没有想到过自己应该对人民、对历史负责吗?以前过去了,今后呢?”
真有意思。话倒是充满了辩证法。我是应该好好整整自己,可是奚流呢?游若水呢?他们没有错误,就是因为他们没检讨。傻于才整自己!再说,我有什么资格对历史负责?奚流总是在我头上。再说,什么叫历史?我看全部历史只写着四个字:颠来倒去。过去我颠倒别人,如今我被别人颠倒。我算看透了。已经“倒悬”了,还要整自己?我的神经还正常。
“历史像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并不轻易流露自己的真情实感。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它是公正的。”他说。
“很有诗意。”我笑笑说。
“诗是真实。”
“理想和现实只有一步之隔。”
“可是我们中国人习惯于进一步、退两步。”
“你”
我的心动了,低声地回答:“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所以,我也不理解,你怎么会始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现实对你的教训还不够吗?我从别的同志那里听到不少你流浪的故事。我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在那种环境里活下来。我对你充满敬意。但不能理解。”
他不再说话了。两眼闪光,嘴唇紧闭,直挺挺地坐着。烟袋的火已快灭了,他也不去吸一口。
我突然发现,何荆夫是个美男子!看他那一双眼睛,简直是个谜。眼睛并不大。但黑白分明,晶莹闪亮。当他把眼珠转向你的时候,你会感到他是那样坦率而又多情。你忍不住要向他打开心扉。他的棱角分明的方脸,因为长期流浪镀上一层古铜色,还有那高直而略微嫌大的鼻子,都给人脱俗而旷达的感觉。同事们都夸我眉清目秀,可是与他相比,我会显得多么纤弱和卑微啊!孙悦会发现何荆夫的美吗?
何荆夫嗓子里咳了两声,似乎在平息自己的激动。他想到一些什么了呢?我正想问,又有人敲门。何荆夫走过去开门,孙悦提着一个书包走进来,一进门就从包里掏出一双鞋,是小鲲的。我看看孙悦,又看看何荆夫,脸竟红了。见鬼,脸红什么呢?
我了解何荆夫对孙悦的感情。但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我不了解。照我看,他们之间的距离比我与孙悦的距离还要远。孙悦已经不那么浪漫了。她和我一样,学起女红来了。鞋子做得蛮像样。
孙悦放下鞋子就要走,我不想挽留。何荆夫却叫住了她:“总支书记同志,坐下吧!听听我这个刚刚恢复党籍的党员谈谈自己的思想。我们应该互相了解,对吗?”
真有意思,语气里是嘲讽,眼神却是恳求。孙悦坐下了,我奉上一杯茶。
何荆夫开始说话,看着孙悦。孙悦把头低了下来。
“刚才老许说我一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话可不确。不错,我刚满十八岁就入了党,有了信仰和理想。不过事后想想,那时的理想和信仰都带有盲目性。因为无论是对社会还是对理论都没有认真研究过。像近视眼有假性的一样,理想和信仰也有假性的,会发生变化的。”
“我不是一个自信心很强的人。五七年受了处分以后,我也怀疑自己错了。而且,我所热爱的人也认为我错了,我不能不考虑考虑。我想好好地认识错误,改正错误,所以开始认真读马列主义著作。读书和在下层人民中的生活实践,使我懂得,我没有错。这样,我才有了一点把握和信心。我相信总有一天,党会来纠正这个错误,奚流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就是这个信念和生存的欲望一起支持着我,使我度过了漫长和艰难的岁月。但是有一天,我的这个信念动摇了。我想到死……”
孙悦把头抬起来看他一眼,又低了下去。他又咳了两声。他一激动就咳嗽。他镇静了自己,向我们讲了他在流浪中的一个故事。
流浪的故事
那一年,我在长城边上搭上了一个马车运输队。因为我刚刚用血汗钱买了一匹马和一辆车。马是劣性的,所以价钱 便宜些。
我喜欢长城。当我第一次从“天下第一关”登上最高的烽火台时,我立即忘记了我是流浪到这里来的。长城上的每一块砖,都好像是一个人。蜿蜒无尽的长城,好像浩浩荡荡的队伍。我就是前来投军的一个新兵。烽火台上几乎每一块石头 上都刻上许多人的名字。都是游客们刻下的。为什么要把名 字刻在这里?为了出名吗?这里可没有什么名可出的。我想 他们也都像我一样,是来报名投军的。石头就是我们的花名 册。不过,我没有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我是用真身代替名字 的。一有空,我就往长城上攀,从不中断。我准备在这里过一 辈子,死了,就葬在长城脚下。
可是想不到那一天结账的时候,他欺负我是外地人,扣了 我八十元工钱。钱我倒不在乎,但受不了这口气。我和他争 了起来。他动手打我,我也还了手。二百斤重的石头不知背 过多少块,还怕打不过他吗?我把他的胳膊扭伤了。
我赶着马车回自己的临时住处。一路上,真想大哭一场 啊!身份证,身份证!我没有身份证!我还算一个什么人呢?
我拼命地挥舞手中的赶马鞭,让它跑,跑……我盼望翻车,或 者撞倒在长城上。死就死吧!一个人失去了作为人的价值, 还活着干什么?
我没有看见前面过来一辆马车。等我看见,已经晚了。
不一会儿,马死了。我被那位车老板揪住不放。他的马 是公家的。我没有话说,把马鞭交给他。因为我的马劣,又赔 上了那辆车。
“好了,又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我往地上一躺,自言 自语。
那位车老板是个好人。他见我在瞬息之间失去了一切, 不忍心马上离开我。他从怀里掏出一小葫芦酒,一定要陪我 唠嗑唠嗑。他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都老老实实对他说 了。他听了感叹不已,一个劲地对我说:“人都有出头的日子, 人都有出头的日子。”
他赶着我的马车去了。那匹死马,他要交给我,说是杀了 卖肉,可以得几个钱。我不要,他也把死马拖走了。我不想再 往前走,就在长城脚下躺下了。多么空旷和寂静啊!我就是 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发现。长城会默默地接纳我的尸体。
可是死还是不死?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我一动不动地 躺在那里,望着满天星斗,像汉姆莱特那样思考起来……
一无所有。连个身份证都没有。没有人需要我。仅仅为了 吃、喝、穿、住而活着吗?仅仅为了给那个包工头剥削血汗而 活着吗?用我的血汗来填满他眼下的肉袋吗?不!
我猛地爬起身,往长城上飞跑。又登上了最高处的烽火 台。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就着星光,在一块青石上刻下 三个字:何荆夫。我用名字代替真身填写花名册了。这块青 石就是我的身份证,证明何荆夫是中华的儿女,黄帝的子孙。
一颗流星从东到西飞去。落在什么地方了。天还是那么 辽阔、静谧,星星照旧信然自得地眨着眼睛,银河依然冷漠地 看着两岸的牛郎、织女。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在无穷无尽 的字宙里,谁注意一颗流星?我想,我死了,对于人类世界,也 正如宇宙里飞落一颗流星。无声无息。但是,我毕竟不是一 颗流星,而是一个人。一个有情、有亲、有爱、有恨的人。
马没有了,车没有了,我还有手。没有身份证怕什么?我 的存在的价值,不是靠纸片证明的。
找不到活。钱已经用完了。我不得不离开我心爱的长城 往南走,到了淮河边上……
“孙悦,你怎么啦?”
何荆夫突然停顿下来,这样问孙悦。
我看孙悦,她把头伏在桌子上了,肩膀在抽搐。
“不舒服吗?”我问。
孙悦摇摇头,并不把脸抬起来,她催何荆夫:“你讲吧,到了淮河边…-”
何荆夫却不想讲下去了。他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故事:“总之,我的结论是活下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到过死。生活对我们可能不公正。可是我们对自己必须公正。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和那个包工头比呢?难道我与他的价值是由我与他的关系决定的吗?我不信。我想,即使死了变成枯骨,我骨头里含的磷质也比他的多些,发出的鬼火也比他的亮。”
孙悦抬起身,抹了一下脸,一句话不说,走了。何荆夫注视着她的背影。
“应该说,我还没有爱上别的人。流浪与恋爱并不像文艺作品里所表现的那么紧紧相随。”
“我真希望你和孙悦能结合。可是你们都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你们了。生活发生了太大的变化,人的感情也会变的。”我说。
“也许她心里有了别的人?你知道,孙悦已经不是当年热情的少女,而是历尽沧桑的妇人了。你看,这是她给小鲲做的鞋。要是过去,她会做这个?”
我为什么说这些话?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一边说,一边骂自己卑劣。但我还是让自己把那些话说完了。
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门外一推,笑嘻嘻地说:“好了,好了,人性专家。我可不想讨论这类问题。你的古典文学根基很好,搞点古典文学研究不成吗?”
“怎么,因为人性和人道主义问题是禁区?”他又退到门里来了。
“不是禁区。但是愿意到那里散步的人不多。那里面花少刺多。你何必要作少数人当中的一分子?不要忘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还是不要突出吧!”我说。
“嗬,你的个人主义尾巴真的割干净了。可是要知道,正是由于你这样的人往后缩,少数人才突出的。”他重重地捶了我一拳,一脚跨出了门外。刚走两步,又回头对我说:“明天我去给小鲲买衣服:收起你的那一套吧!”
我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关上门,重新在桌子上摊开了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