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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被逼抗日

“郭家的,俺日你们娘!”

老旦拎着一根草叉,一手叉腰站在老井的西边,指着对面的郭家人,身后是百十号和他一样的谢家人,锄头棍子的都没空着手。郭家人也大多如此,却不见了轰死老旦他爹的那门炮,据说被洪水冲烂在菜窖里了。谢家人和郭家人已经吵了一个时辰,数落完了两边能记得的典故,又掰扯完了这水必须由哪边喝的天地道理,口干舌燥失了声,仍没能争出个决议。谢家人嘴笨,郭家人头呆,双方要么驴唇不对马嘴,要么碾盘碾不着狗头,双方的女人看着心急,都抱着孩子来掺和了。

“俺日你娘!你日了半天了,要么就打,要么就滚,你个老鸡巴旦,拿个粪叉就装二郎神,吃尿泥长大的货,还敢站郭家人前面现眼?想叫阵也看看自己的货色!要不就叫袁白先生出来评个理。”

回骂的是郭家人里的浪荡鬼郭二子。这两人年龄相仿,见面就要打,打也打不坏,无非这个鼻青,那个脸肿,你把他打过河,他将你打下坡。实在不想拳脚相见了,就隔着老远扔个土坷垃或是湿牛粪,看谁在村口茅房蹲着,就砸一块大石头在粪坑里。打到最后,输赢倒不在乎了,遂成了玩笑和捉弄,也不知谁胜谁多少,但长得都成了料。老旦娶了老婆生了娃,打得就更少了,平常见面还能点个头,问一声吃了没有。二子是个倒霉的,爹早早病死,只剩炕上吐白沫的老娘。二子至今未娶,想娶也没人嫁给他,他倒也不急,游手好闲等着山上捡兔子,谁家有活就帮一帮,谁家有事就撑撑腰。郭二子有股郭家人没有的愣头青的劲儿,要不是他撺掇着,如今的郭家人才不敢拿着棍棒犁锄来到这儿对阵。

“袁白先生去县城了,天经地义的事,让他评什么理?井水也没不让你们喝,带子河干了,就这么一口救命井,全村人喝水都得有个章法。你郭二子带人半夜偷水,井里舀得就剩泥汤子,两天都翻不上水来,这是不是你他娘干的好事?”老旦底气十足,声粗脸红。谢家人齐声叫阵,棍棒碰得叮叮当当。

二子瞪眼道:“你放屁!不错,俺是带人偷水了,怎么啦?你们早就把好水打了个干净,俺们再不偷,泥汤子都不剩了,你们谢家家家户户都悄悄存下水,水缸恨不得满得冒出来,还不让我们郭家人舀点泥汤子?”

郭家人也齐声大喊,全然不甘示弱。二子又不屑道:“老旦,你为谢家人充大头,你算老几啊?你老旦的爹不过是扔在这口井边的没名没姓的野种,在村里混成姓谢的留下个你,就敢和郭家人翻脸了?在井边先掏出你的蛋来照一照,看看你那驴马玩意到底姓啥?”郭家人哈哈大笑,二子腆着肚子也笑。

老旦大怒,却还不了爽嘴,气急败坏中解开裤带就掏出来,指着二子叫:“球!郭二子,见了你爹还不磕头?”二子一张脸猛地红了,拎起锄头大叫:“老鸡巴旦,爷今天劈了你!”

双方终于拎家伙开打,呼啦缠在一起,大多数举着家伙不知打谁,瞄准一个就把棍子叉子耙子举得老高,带着暴喝地骂,砸下来却没那么狠,狠也是砸在对方的家伙上或者地上,顶多是腿上腰上。他们在带子河的河道里你追我往,蹚砸起干粉的黄土。热闹是热闹的,吓人是吓人的,却不似几十年前那样杀人了,无来由的憎恨早被更无来由的亲近消磨了,上一辈老死不相往来,这一辈早就见面打起招呼。鳖怪两边都没法帮,就站在坡上吹起唢呐。老旦拎着叉子眯着眼睛,看见个屁股就扎一下,却就是看不见二子的屁股,正眯眼找着,不知哪里抡来一根镐把,打得他摔了一身土。女人们跑去一边扎堆看着,说终于打起来了,咱们这腿都站酸了,好多年没看见械斗了,终于打起来了,男人们很男人了,爷们儿们真爷们儿了。百十人打得暴土扬长,很快就都蓬头垢面睁不开眼了。郭家人毕竟人少,单打二子是凶的,群架却占不住便宜,刚要把老旦弄倒,就被人按在地上吃了几两土,屁股上挨了无数脚。他是个精灵的,爬起来就向村口跑去。他一跑郭家人就跑了。老旦见二子狼狈,裤子都掉下一半,就拿着叉子去追,谢家人就跟着追了。老旦不明白二子为啥要往村口跑,只知道那有棵百年的老槐树,二子有一次打不过他,就爬上去冲他撒尿。

郭家人眨眼就到了树下,却站在那儿不动了,也不见二子上树了。老旦带着谢家人哇哇叫着冲过去,一个个也愣神了。村口排开几辆脏兮兮的卡车,旁边站满拿枪的老总,他们冷冷地看着这村里跑出的拿着家伙的人,慢慢举起了枪。

“这是……干啥哩?”二子慌张地往后退。

“那是啥?是枪么?”鳖怪在人群里钻出颗头。

“是枪,这是什么老总?”郭老四说。

“八成是土匪吧?”谢栓子说。

“瞎说,土匪哪有这么规整的?这是国军。”一个有见识的说。老旦忙看他一眼,见这人一身一脸的土,早认不得是谢家还是郭家的。

“啥叫国军?”谢家人和郭家人都问。

这时,百步之外传来一声暴喝,谁也听不懂那人喊的是啥,却见车前的兵们哗地站直了。那个声音又喊了一句,就见他们齐刷刷朝这边走来了,他们走着一样的步子,蹚得尘土飞扬。为首的是个歪戴帽子的黑大汉,他手里并没拿枪,却是一只冒烟的烟锅,背后插着柄吓人的大刀,但这些都不如这家伙那张脸让人害怕,那笑里怎么带着杀人的样呢?

“他娘的,抓兵啦!跑啊!”

二子一头撞在老旦肩上,拨开他发疯介向村里跑去。老旦等人略微一怔,赶紧扔下东西跟着去了,跑着跑着,后面传来又一声暴喝,就看到那些兵们也跑起来了。老旦第一次觉得裤裆里紧巴起来,不由得弯下了腰,捂了脑袋,两腿捯饬得兔子一般。他看见有根和翠儿站在高处向这边张望,就奔着他娘俩跑去。

待回家粗略收拾了值钱的东西,他拉着翠儿和有根跑向村后的小路时,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村后的高坡上站着几个端枪的兵,阴森森地瞪着下面。谢家人和郭家人都挤在村后,看这架势又往村西头跑,却迎面遇到个端机枪的,照着他们脚下就是一串。众人听到这吓人的枪声,看见脚下迸出的弹痕,就屁滚尿流地回窜了。几方的老总们慢慢逼下来,将众人挤到了刚才火并的那口老井边上。一个当官样的家伙抻了抻挺拔的军装,踢着青石做的井沿,一个兵搬了个弹药箱盖在井上,这军官就上去了,站稳了说:“村长在哪?保长在哪?”

他带着奇怪的口音。二子说这是山东口音,鳖怪说这是河西口音,身后传来袁白先生不屑的声音,说你们都闭鸟嘴,这是浙江口音,这些兵是东边退下来的。

板子村眼下既无村长,也无保长,这两个倒霉鬼在半年前都被土匪绑去敲钱了,两家的婆娘凑了一半的钱财送去了,这两人却没回来。婆娘们去县城报了官,警察挠着头记了记,至今没了下文。

“袁白先生,快跟他们说说情讲讲理吧,他们要抓人啊……”老旦见他回来了,像看到了救星。他又一下觉察到这先生压根没去县城,他知道大家在打架却藏起来,想必是早已懒得劝了。

“就是哩,袁白先生,可别让他们把俺们抓走,俺娘可就饿死了。”二子竟也凑上来说。

袁白先生眉头紧锁,并未回答,只仔细听完了那军官的话。旁边有人搬来桌子,一个兵摊开白花花的本,夹着笔坐下候着;另一张桌子坐了两人,却不是兵,像县城里来的先生,一个像也拿着纸笔和砚台等着。军官站在边上看了看,就背着手走远了,走到远处又回了头,对着那个歪戴帽子背着大刀的挥了挥手说:“马烟锅,快点,耽误不起!”

叫马烟锅那人大吼一声:“有胳膊有腿儿的赶紧登记,快点!”

这可就是河南口音了,离得并不太远。人群顿时熙攘起来,袁白先生走出,缓缓走向这人身边,低声说着什么。那人背手听着,摇摇头,再听一会儿,又摇摇头,然后不耐烦地说了几句,就背着手走开,对着几个兵挥手。士兵们端着枪喊叫起来:

“快点排队,女人出去!先排这边,登记好了那一边拿钱!”

“快点快点,去杀鬼子报效国家,怎么这么龟缩?”

“再不排队,老子可开枪了!”

几个兵哗啦啦拉着枪,更多的兵用枪托推挤着老旦等人,女人们很快被分离出去,堆在一旁哭号,震得满地的黄土都飘起来。她们的哭声压过了袁白先生的吼叫。袁白先生大叫着抓住那走开的歪帽子,可这人一把就挣开了。袁白先生还要追,旁边砸来一枪托,老人竹竿一样倒了,眼镜飞向一边,额头流下殷红的血。老旦等人要冲过去扶,却如何过得去?他们被挤向一条队伍,在枪口的威逼下走向那张可怕的桌子。按下手印,报下名字,再拿过一个硬硬的卡片,就被推到旁边的桌子,拿过一张盖章的纸条,有人给一张说一句:

“每人三块儿,让家人到县政府领取。”

“他说的啥意思?”二子拿着纸条,懵懵地看着老旦。老旦仔细看那纸条,知道这只是欠条,猴年马月才能兑现的东西。老旦回头找寻翠儿和有根,看见她们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翠儿并未像他人那样发疯地哭,她才不丢这人。老旦看着她们,心里就强壮起来,见马烟锅坐在井口边点起了烟锅,就一溜小跑过去,士兵还没来得及拦他,他就扑通跪下了。

“老总,求求你放过俺,俺走了,家里也就废了,孤儿寡母全过不了,你行行好,看在俺两岁孩子的份上。”

马烟锅抽着烟锅,一言不发。老旦正要磕头,二子却也跪过来了,然后一群人就过来,下饺子似的全跪了。

“老总放过俺吧,俺娘瞎了两年,俺这一走她定是死了……”

“老总求求你了,俺爹是个疯子,没人管着就饿死了……”

“老总饶命啊,俺家三代单传,俺还没有后啊……”

老旦怨恨地看着这些搅和事儿的夯货们,他萎成一团,无奈地叹着气。马烟锅将烟锅在井边轻轻磕了,像看了场演砸的戏,起身就去了。几个士兵端枪上来,拎着踹着这些没用的男人。发愣的老旦被一只手揪起了脖领子,耳边响起一声骂:“狗日的,起来,误了军令砍你的头!”

老旦拧脖子看,见这兵一手端枪,脸黑牙白,鼻子上一道刀疤,硬造出一个朝天的鼻孔。老旦不知哪里来的悍气,猛地就去夺那支枪,蛮力一使竟夺过来了。这士兵大慌,扑上来又夺,二人狠命扭绞起来。老旦头上脸上挨了不少拳脚,耳边响彻听不懂的咒骂,这人身上有他没见过的生猛劲儿,是不会罢休的那种,是能杀人的那种。就在他觉得要失去再夺的勇气时,眼前炸开一团刺目的火焰,爆响震聋了他的双耳。他在惊愕里滚到一边,见这人站着不动,拳头握得和石头一样。他挡住了炽烈的太阳,脑袋顶喷出不绝的热血,糊住他那双圆睁的眼。他瞪着地上的老旦,眼神似要夺去他的魂魄。他嘟囔着嘴像是要说些什么,嘴里却流出更多的血。他翻了下白眼,也可能是看一眼蓝天,就硬邦邦仰面倒下,砸起的土迷了老旦的眼。这是老旦第一次见个横死的人。

大槐树上扑啦啦飞走一群乌鸦,全场都静了,女人不哭了,男人也不叫了,士兵们也不骂了,连风都不吹了。老旦只听到一串沉重的脚步从身后走来,听到一只大刀离开刀鞘的声响,老旦知道自己不用再去战场了。

“油大麻子,李兔子,过来给俺架好了这小子!”马烟锅的吼声如此狰狞,老旦顿觉尿了,闻到下面浓重的尿臊,看见泪水掉向细密的黄土。左耳打来一只巨大的拳头,半个脑袋都像要打飞了。轰鸣还在,面门上撩来只哄臭的脚,肚子上,脖子上,后腰上,裤裆里,到处是踹来的皮鞋、砸来的枪托,老旦觉得自己成了打谷场上的耗子,顷刻将成肉酱。正晕厥时,两只臂膀猛地将他拎离了地面,拖着他到了人群之前,他看见自己一路呕吐,就像倒出来一样。他又被顿到地上,发抖的双臂被猛地拉直,两只脚狠狠踩在肩胛。老旦肺腑里发出惨叫,吐出颗差点咽下的碎烂牙齿。他只能将脖子伸得老长,等着那把锋利的大刀砍下。

“小子给俺听清楚,四喜和俺打了十几仗,杀过七八个鬼子,这么金贵的一条命,就被你这么稀里糊涂弄死了。他老婆和肚子里的孩子都被鬼子一刺刀捅了,全家死个精光,你这算个球?俺今天砍了你,你不冤!脖子给爷伸直了呦!”

马烟锅大刀一挥,那刀就到了半空,亮晃晃将日光刺入老旦的眼。而他只觉得一片黑暗,双眼塌入了心,心塌入了绝望。他想扭过头去找翠儿和有根,却只看见一排排冰凉的枪口和无数对慌乱踩踏的腿脚。

“留人哪!刀下留人哪!”

头缠白布的袁白先生钻进了士兵围出的圈子,一把抓住了马烟锅的手。

“后生,豁出命不要,俺和你讲个道理!”老头瞠目裂声,胡子吹得翘翘的。

“闪开!”马烟锅大喝。“你们一村人的命,抵不上他一个!”马烟锅指着地上的士兵说。

老头却不撒手,挣着说:“后生,既为杀敌,又是误会,砍了也是砍了,不妨留他一条命,跟你们上战场上戴罪立功,用鬼子的命换这兄弟的命,可成?”袁白先生又回头对着人群大喊:“板子村的男人都出来,保家卫国,为的也是自己,去就去了!板子村虽小,只有躺着死的好汉,没有跪着哭的孬种!”

袁白先生放开马烟锅。这番折腾耗尽了力气,他低头喘着气,胡子沾着血和黄土,再抬起头,眼里凭白又多了两行老泪。板子村的后生们低着头在人群里躲闪,最先出来的却是吊儿郎当的二子,他倒干脆,走到老旦身边,扑通也跪了。

“俺去,不就是杀人吗?多大个事儿,留俺兄弟一命,给俺娘留下吃喝,俺跟你们走。”二子绷着劲头喊着,喊来十几个弟兄了,大家都跪倒在他们周围,将老旦围在了中间。马烟锅见此情形,退后了几步,见那个最大的军官又走来了,便垂下了刀,扶正了他的歪帽子。

袁白先生擦了血,毫不犹豫便躬身作揖,道:“这位军爷,俺是这村的,既非村长,也非保长,只是个能说几句话的。人死不能复生,误会却可消除,大家本不愿去,强拉着去了,哆嗦杀敌也不成壮士。如今到了这光景,后生们我们想留也留不住,这条妄债,就让他们到战场上去还吧。能回来的自是福分,回不来的也是壮烈,还望军爷体恤民心,格教鲁莽,能把这些不成器的孩子历练几个英雄回来,也是佳话了……”说罢,老先生又对那当官的深深一揖。老旦跪在人群之中,感觉心从黑暗里浮了出来,他从没见过老先生这样,那就是为了救他的命呦。他看见翠儿在人群里哭了,看见有根抱着他妈的腿在东张西望。那军官冲着马烟锅点了点头,但这人不愿放刀,他身后一个小兵哭成了泪人,抱着那颗被打烂的脑袋死不撒手。

“走吧,没时间在这哭天抹泪了,把四喜留在村里,让乡亲们埋了吧。”军官冷着脸说。他走到袁白先生面前,恭敬地敬了军礼,说:“先生放心,我们也是无奈。您是晓得大义的,鬼子穷凶极恶,已经逼近了黄河,唉……不说了,粗鲁之处,还望您见谅,我们这位兄弟,还望老先生好好安葬。”

“定厚葬!”袁白拱手道,“既然就走,让后生们和家人道个别,还望军爷准许。”

“好,但要快些,今天我们必须赶回集结点。”军官说完就去了,他佝偻着腰,像没借到债的庄户人。

或因为这番变故,和女人孩子的告别,再无老旦想象中的悲戚。翠儿呆愣愣站在院里,摸着老旦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有根儿,给你爹倒碗酒来。”翠儿的声音带着哽咽。她将老旦的衣服脱去,先让他喝了口白酒,然后自己也含了口,端着碗往他身上喷着,喷完了又用干布帮他擦去。

“都到了这份上,不去也不行了,反正要去了,就别和别人那么没出息。我带着有根儿能过,不是还有这么多乡亲吗?不是还有袁白先生吗?你去打一打,没准立个功,整个模样回来给儿子看,花木兰还代父从过军呢,你一个大老爷们怕啥?俺听说俺家老爷爷就是个大将军,老家还挂着将军匾呢。”女人自己喝了口酒,把剩下的给老旦,对儿子说:“把你那红绳解下来。”

有根听不懂,翠儿不耐烦地解了他腰上的绳,然后一把扯掉了老旦的裤带绳。

“干啥你是?”老旦惊道。

“别动……”女人将红绳轻轻系在老旦那玩意之上,兜着两颗蛋打了个死结。“这是你娘给的,它在这些年家里都平安,是有些灵气的,就系在这里,不许解,只要没女人扯你,掉不了的。”说罢,女人双手捧了下他那东西,眼泪就在眶里打转了。老旦见翠儿如此,哇啦就哭出声来,想抱着女人温暖片刻。女人推开了他,含泪扇上来一巴掌。

“没用的,别哭!一会儿出去给俺像个爷们儿!”

女人和有根送他出来,女人又柔软下来,拉着他的衣角说:“俺爹说了,一看你的天门就知道你是个命大有福的,你去了别怕,小鬼子的枪子儿能打着你的还没运到河南呐!你不在,家里还少张嘴哩,俺没事儿就带娃儿回娘家去,你过半个年头不就回来了?鬼子打哪儿来长啥模样,你管他球的呢,打死几个就回来,这和去远边打个长工有啥不一样?打完了回来,咱日子照过……你可要自个儿多长两个心眼儿,别总和在炕上似的一宿猛干不会挪窝……”

乡亲们聚起来,在村口送着各自的娃。国军的卡车和绿豆苍蝇似的,发着绿光和刺鼻的怪味儿。老旦背着包袱和二子等人鱼贯上去,像赶进木笼挨刀的猪。乡亲们哭喊得一锅闹,只是不再往前凑。翠儿倒不难过了,看着老旦上了车回过头来,竟微笑着和他挥手了。汽车开动的时候,谢郭两族村民终于山崩地裂般哭了起来。老旦和后生们也哭起来,二子和他趴在车沿上,哭得鼻涕都流出来。那个油大麻子一手一个抓着他们的脖子,想是怕他们跳了车。坐在旁边的马烟锅鄙夷地躲开一支脚,朝车后吐去一口浓痰,拉下了厚厚的帆布。老旦歪着头看外边最后一眼,见翠儿的一双大手捂着她亲切的脸,汹涌的眼泪漫过五指,哗啦啦倾泻下来。

车厢里黑不见人,只因车的颠簸,使帆布和车厢的缝隙透进光来。汽车的轰鸣在黑暗里嚣张起来,老旦心里沉甸甸的,正不知要想些什么,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定是二子,两个时辰前还说要劈死自己的死对头。扭过脸看他,什么都看不到,老旦只知从此一路,这货便是自己的伙伴了。

“长官,咱们这是去哪儿?”里面一个后生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马烟锅说。

“日本鬼子在哪?”又一个问。

“他们已经打下了徐州,忙着烧杀呢,很快你们就见到了。和你们说啊,再不玩命打,那就完蛋了。鬼子来了,你们村儿要倒血霉的,定是人畜不留的,鬼子们可都是畜生做下的,烧光抢光不说,你们老婆可都得被糟蹋了,糟蹋了还要再被刺刀挑了,挑了没准还要被糟蹋一次……”油大麻子的声音就和油葫芦里发出来的一样。他描述的恐怖情形吓坏了车里的后生们,里面就有人又哭了。

“哭你妈了个逼!再哭把你砍了扔下去!”马烟锅怒骂道。他恶狠狠地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他的烟锅。浓呛的烟弥漫了车厢,不少人呛得咳嗽,老旦却略微放松,他喜欢这烟丝的味儿。

“你叫个啥?”马烟锅突然问他。

老旦想了半天才说:“村儿里都管俺叫老旦。”

几个老兵笑了。马烟锅却没有笑:“你爹咋给你起这球样的名字?”

“不是俺爹起的,是村里头人叫的,俺爹死得早。”

“岁数不大就敢叫老旦,亮出来给弟兄们看看!”油大麻子笑着插嘴。

马烟锅又问:“你那个娃多大了?”

“两岁了。”老旦低下头说。

“你这名字出奇,不过好记,到了部队肯定吃香!”马烟锅又说。

“大哥你叫个啥?”老旦仰头问他。马烟锅吧嗒吧嗒抽着烟锅,只对他眯了下眼,吐下一口湿乎乎的烟。

“小鬼子的女人都夹着裤裆往前蹭着走路,你个球晓得是咋回事么?嘿!据说鬼子那玩意儿太小,日本女人怕夹不住,就平常练这个架势走路。”李兔子和油大麻子等几个老兵聊起来。

“说啥个球哩?上次听关外边那后生子说的,一队日本兵在道上截了两个女子,按在地上就干。两个女子也没小鬼子劲儿大,也就眼一闭,心一横,算是将就了。可等到七八个鬼子完事了,这两个东北娘们还没起劲哩,说咋了你们东洋人的玩意还不如一根花生好使?”一个老兵在黑暗里说。

大家哄笑,老旦也想笑,却笑不出。

“别嚼些个没用的了,日到你家女人看你起不起劲?”马烟锅狠狠地说。

马烟锅的语气让老旦不寒而栗,那略为趴平的鼻梁下那张铁闸般硬挺的嘴,嘴角紧叼着烟锅,只一口就把烟锅抽到了底,浓浓的烟仿佛在他肚子里已转了无数转,才慢悠悠地飘出鼻孔。“关外边鬼子不晓得日过多少东北女子,日完了还拿刺刀挑了,现在鬼子到了徐州,说不定哪天就到你们家,日到你家炕头上去!还嚼个球你?”马烟锅恶狠狠侧过了脸。

“都废话少说,没事睡觉。”他敲灭了手里的烟锅。

老旦没有想到集结点竟离家如此之近,车才开了两天就看见大批的部队,闻到大片的血腥。板子村来的后生们被打散了分配了,老旦二子在一块儿。老旦所在的这支连队南腔北调,不知是从哪里退回来的队伍。马烟锅带着他的兵和这些新抓来的到这里报到,很快就让老旦等新兵去领装备。一个独眼军官塞给他一支粗里吧叽的大枪,又让他换上身脏得像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军服,背上把卷刃的大刀,就推去那边儿列队了。这些和死亡有关的物件让老旦胆颤不已,平常连杀鸡都得让女人来,如何干得了这掉脑袋的营生?

军服压根就没洗过,胸前的军队标志已经被一团黑糊糊的污渍遮住,污渍中间还有个枪眼儿。他用手指从枪眼捅着前胸,体会着那颗子弹钻进这倒霉鬼时的情景,头皮一阵发麻。老旦和二子的枪长短不一,子弹却一样。新兵们在集结处到处被轰来轰去,老旦见那边的人都在领大刀,也想去弄一把,却被油大麻子一脚踹走了,说你还想用大刀?你值那点铁钱么?又过了一阵,他听到这里的人们都管马烟锅叫排长。马烟锅身上揣得鼓鼓囊囊,都是那些人给他塞的好货。他让油大麻子、李兔子等人给大家安排吃饭,排队上了茅房,训练他们站起队伍,又赶着大家上车了。

车开得比昨天快。马烟锅照例坐在后面的板凳上,掀开帘子让李兔子教大家用枪。这是车队最后一辆,可以向后射击。老旦从李兔子那儿知道那是一把“汉阳造”,枪很沉,有的地方还生了锈,李兔子给抹了点油才滑润一些。第一次试射,一股力差点顶脱了老旦的肩膀,枪栓一拉,弹壳发着哨声飞出去,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车厢里。老兵们笑着南腔北调地骂他,连二子都在骂他。众人每人开了一枪,还没找到感觉,马烟锅却说不用再练了,会上子弹开枪就行了,有时间赶紧睡觉,说罢,他又把帆布拉下了。

车厢闷热,各种臭味交错着。老旦抱着那支大枪,看着马烟锅拿出一个奇怪的东西,等他弄到头顶了,才认出是把牛角梳子。马烟锅一下下梳着头,缝隙里的光照亮他乌黑的脸。什么样的过往才能长出这么一张刀割不破的脸?老旦为这个问题揪住了。二子在一旁打着没心没肺的呼噜,老旦低下头,想起脑袋打烂的四喜。这样的老兵,一颗子弹就完蛋了,这一车只开了一枪的新兵蛋子,还不都死得翘翘的?

车厢外炮声隐隐,若饥饿时肚子的闷响。马烟锅收起梳子,戴上帽子,又把帆布拉紧了些,车厢里唯一的光线被消灭,只剩下人们急促的呼吸和紧挨着的恐惧。炮声越来越近,那并不是老旦想象的……炮声,而是剧烈的连串的大大小小的爆炸声——老旦当然猜那就是炮弹爆炸了,这么远就这么响,它们一定在路边炸出水井那么深的坑了。可再过一会儿,他就又听出来那不是一颗颗地爆炸,而是一大堆一起爆炸的声儿,它们太多了,就像一大串鞭炮扔在地上那样乱七八糟地炸。老旦暗中攥紧了枪杆,脑门顶在枪管上,额头的汗沿枪身流下。车里的新兵全醒了,外面的声响揪着他们的魂儿,令他们抖若筛糠。马烟锅闭着眼靠在车厢边儿上,烟雾缓缓从烟锅上升起,平静如夜晚的带子河。油大麻子闭着眼念着什么,翻来覆去转着一串木头佛珠,他那巨大的眼袋像装了半辈子的眼泪,眨一下就能黏糊糊地流出来。

和老旦猜想的一样,爆炸开始掀动车的帆布了。老旦听见一些尖利的东西钻进车厢,似蚊若蝇,细小却令人紧张。正竖着耳朵听,前面猛然来了下巨大的爆炸,轰得车头斜拐起来,轴承嘎嘎地响,驾驶室里掠起闪亮的火光,隔帘抖索进一片骇人的血雾。车厢里的人甩得乱七八糟,马烟锅都差点栽下来。老旦等人尖叫着互相抓攀,二子则像只老鼠样拼命往他屁股下钻。

“怎么开的?碾着鬼啦?”马烟锅喊道。

“排长,大牛他们的车被炸飞了,一车人都掉沟里去了,我躲慢点就撞上啦。”司机朝后喊了一嗓子,又说,“胖子死了!”

马烟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老旦心里一惊,前车或有十几个板子村的后生,就这么没了?他哆嗦着嘴看向二子,二子也在看他。但这两人都没心情再想,因为那炮弹还在不断地落下来。

“被鬼子这么封锁,人到那也不剩几个了。”马烟锅自言自语说。

“每次不都这样?”油大麻子仍在摆弄他的佛珠。他不知哪里弄了顶钢盔戴上,只是脑袋过大,钢盔不能完全扣下,槽头肉都挤下去了。他见老旦傻呼呼看他,便伸手敲了敲头上的锅。老旦不知他是啥意思,正要问,对面的帆布外爆开团巨大的火,那厚密的帆布瞬间就渔网一样稀漏了。老旦被这逼来的热风吹闭了眼,听见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空中纷纷飞过,听见他们和车厢和人碰撞的声响,他甚至看见什么东西在油大麻子头顶的锅上撞出火花。惨叫猛地在车厢里弥漫着。二子扯开喉咙惊号着,老旦看到无处不在的血红。对面两个郭家后生一个没了脑袋,一个满身窟窿,正在被马烟锅和油大麻子往下扔,多半个脑袋在车厢里滚动,不知是谁一脚踢出去,那玩意在马烟锅腿上撞了下就飞出去了。车厢裂开一条半尺宽的缝,像副沾满鲜血的钢铁牙齿。还有不少人在车厢里滚动哀号。老旦看不清他们受了什么伤,看清了也没用,他早吓得动弹不得,任一裆的尿哗啦啦地流。被掀掉的帆布烧起来,几个老兵几下把它摘了扔了,世界一下子亮起来了。

老旦揉了揉眼,看见了前方那恐怖的大地:硝烟遮住了半个天空,天空下是浓密的火光,爆炸的火球犹如大地上游走的巨蛇,在一整条地平线上飞窜蔓延。驾驶室沾血的隔帘飘荡起来,老旦在缝隙里看到死了的那个,他的天灵盖没了,驾驶室里满是飞溅的血浆。老旦扭过头,却躲不开十足的死亡味道,汪汪的血随着车的颠簸往复流动,在车厢板上微微荡漾,渐渐凝固成颤巍巍的一坨血饼。

老旦抱着双肩缩去角落,看见一个老兵在对面尸堆的旮旯儿吐血,不是一口口地吐,而是喝醉了样流出来倒出来。油大麻子过去扶他,身上摸来摸去看着伤势,最后女人样摸着他的脸。

“怎么样?”马烟锅头也不抬道。

“不行了。”油大麻子回头说。

“你给他念经吧。”马烟锅摘下帽子说。

油大麻子抱着那老兵,嘴里叽里咕噜念着什么,那人听了一会儿就去了,那眼睁得和桃子似的。老旦被他瞪得难受,见油大麻子把他放下了,就从包袱里拿出个背心儿给他盖了脸。老旦咽了口唾沫,摸了摸眼,再抬起头来,就见马烟锅对他笑着。

“想活命就跟着我,再累再怕也要跟着。”马烟锅说。

老旦木愣点头,然后猛然想起来什么,拉了下发愣的二子,对马烟锅说:“俺俩都跟着你。”马烟锅看了眼二子。

车猛地停了,后箱盖砰地落下,硝烟呛人地卷进来。一只大手将老旦揪下了车厢,老旦摔醒过神来。油大麻子扇过来一只巨大的巴掌:“别愣啦,死的就死了,活的赶紧走!”

新兵们滚爬下来,有七八个人没动,除了几个缺胳膊少腿掉脑袋的,几个原本挣扎的也没甚动静了。“都死了,我看了……”二子将他搀起来说,“炸弹炸的,有东西钻到他们肚子里了。”

他们俩相扶着朝油大麻子指的方向跑去。老旦不知这是哪里,反正和干锅烧的蒸笼一样,满地的黄土变成了黑色,到处是一汪汪干涸的血迹。跑了一会就看见马烟锅了,他和没事人一样又在抽那斤把重的长烟锅。大家在他面前站好了队伍。老旦这才听到枪炮声还有些距离,腿便结实起来,老兵们和他们站到一起,新兵们的脸便缓过颜色来。老旦被呼呼吹来的带着火药味和血腥气的热风吹出个喷嚏,竟打得耳聪目明了。四周一看,集合地像买卖牲口的集市,很多军官举着枪嚷嚷,号令自己的人集合。十几个连队大概有两千多人,不一会便分成了堆儿。大车扭头就走了,送到头了,它们跑得一溜烟似的。油大麻子在前面背着刀点数,跟羊倌点羊头那样,然后对马烟锅说:“出发时全员一百二十一人,到达八十一人,路上伤亡四十人,其中新兵三十五人,老兵五人。三班班长和副班长与一车新兵被炮打了,都死了。”

“知道了,走。”马烟锅说罢插起烟锅,向一条弯弯的路跑去。各班长们吆喝着各自的人紧随而去,油大麻子又上来扇了老旦一下,老旦就知道他是自己的班长了。一匹马慌张跑来,马烟锅在向马上的人敬礼。

“必须三十分钟跑到,听到没有?”这军官嗓门好大,把那些炮声都压住了。

“是长官,一定跑到。”马烟锅也扯了一嗓子。大嗓门长官说罢就纵马去别的排了。马烟锅看了大家一眼,啥也不说拔腿开跑。

“大伙都听见了!跟着跑,路上有任何事,排长不停就都不许停。死了的伤了的一概不管,只管往前跑,听到没有!”油大麻子扯开嗓子喊着。

一个老兵跑在老旦后面,见老旦人高马大的只有杆枪,就把一个手榴弹袋子给他套上。“新兵娃子受点累不算啥……先学着点,猫在俺屁股后面跑,先别跟着人家往前瞎冲,你个儿越大就越容易挨枪子儿!没事儿多替人背背东西,吃不了亏……有人死了就把他兜里的东西收起来,没准儿用得着……要是熟一点的就留着,看啥时候能给人家捎回去。”

老旦不知该感激这家伙还是该啐他一口,这手榴弹口袋足有二十颗,和半个碾盘似的重,他一下就心凉了。看了眼二子,身上也多了不少物件,嘴撅出驴那么长。其他新兵也大多如此。老旦记着马烟锅的话,发狠介跑去他后面,咬牙跟着他。跑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见两千多人都这么狂奔着,心下便多了些侥幸,只是从没有连着跑过这么远的路,累得太阳穴直跳,真是七死八活,后面就有几位老兵轮流帮他坚持下来了。跑了约摸几十里地,一路上的村子都火光冲天,就快到的时候,炮弹和讨债鬼似的又带着响追过来,不时落在队伍里,火光一起就是一片惨叫,几个兵就四分五裂地飞了。前面三丈左右的地方炸起,几个人闹鬼似的就不见了,老旦震得头皮发麻,却没倒,只觉得下雨了,还有雹子,可都是热乎乎的,手一抹,却是血和骨头渣子。一条胳膊悠悠飞来,啪嗒落在他肩上,热乎乎地挂着呢,手上还攥着个木头观音呢。老旦的头发嗖地立起来,诈尸般惊跳了。他缩肩夹脖地想甩开那个东西,它却像长在身上了,几下没甩掉,就紧跟上来一阵恶心,胃里就翻江倒海了,中午吃的馒头全吐出去,有一口还吐在马烟锅屁股上。马烟锅倒不在意,只帮他扔掉那只冒烟的胳膊,再给他灌下一口凉水,拽着他继续跑。

老旦真希望马烟锅能停一下,可他一直往前跑着,连口气都不喘,他怎么能有这么多力气呢?路上死人不少,都呼呼地冒着血,他们的装备马上被兄弟们拿走,伤兵就被拉到路边等着后面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担架队。行军路上惨叫不断,时而还有飞机飞得很低,声音很大,把老旦等新兵吓得趴了。老兵们满地踢着这些胆小鬼,说那只是鬼子侦察机,不会下蛋的。经过一个大村子时,老旦看到路旁百十具死尸横陈,男的女的有不少光着腚,而且大多血肉模糊,肢残体缺,有的烧得只剩一点皮肉,将就看出是个人。老兵边跑边说,这些都是周围村里的,没来得及跑,有的是被日本鬼子飞机炸的,有的是抢东西被打死的,这一大排估计是被鬼子机枪突突了。老旦抖着双腿跑过去,他只见过炕上翠儿白花花的身子,哪里见过这么多不穿衣服的死人,想到有天自己的女人会否遭此厄运,后背就一阵发凉,开始哇哇吐了。他吐了二子就吐,其他新兵也跟着一起吐了。这一路吐得狼狈,直吐到黄澄澄的胆汁都没了,腿脚也软了,仍是奔命地跑着。老兵们跑得轻松,冲他们哈哈大笑着,说这帮夯货真他妈的没用,没到战场就得被吓球死了。

这是去打仗吗?南腔北调的老兵们还笑得出来哪,几个老兵欢呼着从着火的房子里掏出两只被炸得半熟的鸡,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红呲啦的还要拴在腰上。大嗓门的长官骑马追了上来,他袒胸露怀满头大汗,挥着鞭子和手枪,像赶羊一样赶着连队。马屁股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杠子头烧饼,这真让老旦大开眼界——河南这地界儿可没有这么大的饼,烙出这么大一张厚饼,估计找遍板子村也没这么大的锅,听闻只有山东有这玩意,那这长官就是山东人了。

大嗓门长官有点声嘶力竭了:“禁恁妈的!还不赶紧快点儿,赶不到那个地场咱全得吃枪子儿,把恁操逼的劲头都给我拿出来!这个时候不发死狠就是死路一条!俺山东老家已经被鬼子占了,有口气儿的都在这个地场,恁要是不跟上劲儿,禁恁妈的,就跟俺一个下场,杀了鬼子吃他们的肉!后面就是恁家,把恁炕头上的劲头儿都拿出来,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闺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妈的,就往前杀!”

大嗓门长官刚喊完,嘴还没合上,一颗炮弹悠着哨音落在他的不远处,轰的一下就把他掀下来了。那马和纸糊似的也翻了,圆滚的肚子炸开个大口子,下水哗啦洒了一地,这畜生疼啊,叫得那个瘆人。大嗓门长官打了几个滚儿,居然没事样儿地站了起来,还骂骂咧咧地找那杠子头,可他只找到了几块碎饼,显是气急了,见马还没死,他抽出大刀照着马脖子就是一下,却没砍死,马喷着血沫子看着他,他就又是一刀。马血飞溅,染了他一身一脸,他便站在那儿了,哼哧哧喘着气。二子瞪着大嗓门长官半天,拉了下老旦的衣服说:“他哭了。”

在这条死亡之路上,老旦竟也慢慢习惯身边的人被炸上天,也习惯了天上鬼子的飞机掠来掠去。在炮火的间隙里,他还从一个只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烟,堆着笑脸孝敬给了老兵。炮火掀起迷尘,遮得昏天黑地,日头看不见了,闷热却有增无减。裤裆里像堆着柴火烧,汗水和尘土和了泥,从两颊流进脖子里,把湿透的军服粘在了身上。嘴里的土腥和鼻子里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像吃了牙碜的生肉。不管轻伤还是重伤,能动的都不敢停,谁知道哪里又落下来一颗不长眼的炮弹?路边的重伤员哭爹喊娘,四处乱爬,担架队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八成也都炸死了吧?老旦迈着沉重的腿脚,死死盯着马烟锅的背,跑死也要跟着他。二子也是个蛮狠的,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就在他们真的要跑死的时候,油大麻子的声音传来:

“到啦,原地趴下,找掩护,等待命令!”

老旦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坚持不住,和二子扑通栽倒,眼皮上翻,狗一样地喘着气。马烟锅回过头来,照着他的腚踢了一脚:

“起来!不想活了?跟俺赶紧找坑!”

老旦挣扎起来,拉起二子,跌跌撞撞地跟着马烟锅向一个弹坑跑去。在坑里喘了会儿气,马烟锅又抽起烟。大地微颤着,老旦缓了缓神,从坑里抬眼向前望去。冲天的炮火就在前方二里多地,绵延的地平线上,炮弹此起彼伏地炸响,这让他想起过年时大户人家挂在门口噼噼啪啪的炮仗。浓烟像天上降下的乌云,低低地趴在地面,锅盖一样扣在前方阵地上。烟雾中爆起的火光像黑夜里的闪电,大地都像要震塌了。老旦哆嗦着趴回坑里,闻到弹坑里刺鼻的死人味儿。马烟锅把块破布猛地一掀,就看到那个死人了。缺了左胳膊少了右腿,还熏得灰头土脸。奇怪的是衣服和老旦的不一样,裤子也被扒掉了。马烟锅在他身上翻东西,翻出个漏斗一样的酒瓶子,马烟锅打开喝了一口,又呸地一口吐了,骂道:“日本人的酒和尿差球不多,咋就稀罕喝这东西哩?你喝不喝?”他举着酒瓶伸过来。

老旦忙摇头,老人说吃喝死人的东西肚里要长虫子的。

马烟锅把酒壶扔到了一边,继续在那人身上掏。老旦斗胆去看这日本鬼子。袁白先生说那东洋兵都是小个子单眼皮,肚脐眼都长成了活口,着急了能喘气儿。这还不算啥,最出奇的是他们的命根子,前面是分着叉的。老旦战战兢兢地扳过他的身,一看吓了一跳。子弹在他左眼打了一个洞,深不见底;另一只眼瞪得像条死鱼,眼眶都裂了,硬是裂出无数层眼皮,嘴也大张着,青黑的舌头四边不靠地伸将出来。这么狰狞的面孔让老旦浮起一层鸡皮疙瘩。鬼子肚子上还有三个窟窿,都骡子眼那么大。

“这鬼子刚死不久,你看还流血呢。”二子指着那几个窟窿说。一个窟窿在肚脐眼旁,老旦无从判断日本兵的肚脐眼是否可以喘气儿。而日本兵赤裸的下面,那东西居然是白的,这与老旦的常识大相径庭,再仔细一看,其末梢也并没有如袁白先生所言那般分着叉,心里不禁嘿嘿一笑:看俺回去咋埋汰你这老秀才。

“他杀了三个咱们的人!”马烟锅轻轻地说,“他这儿有三个士兵的胸章,有的鬼子喜欢弄这个存着。”

马烟锅拎起那三张胸章,似乎还可以攥出血来。二子拿过鬼子的钢盔,试了试觉得很贴。马烟锅一巴掌已经抽上去:“想死啊?戴这么个东西,自己人就敲了你。”

马烟锅取下鬼子的步枪,试了试塞给老旦,说:“用这个,鬼子的枪好使,子弹在鬼子身上多掏点,别嫌脏。”说罢就爬去坑边儿了。

老旦去掏鬼子的子弹匣子,发现被血泡得满满的。他把那些子弹都倒出来,一排排和二子擦着。鬼子的枪看着是威武,崭新崭新的,老旦将一排新子弹压进去,按李兔子说的那样调了射程,既然要打远点的,就一百米吧。

大嗓门长官跑回来了,大声嚷嚷着:“集合,快点给老子集合!”

趴在各个隐蔽地方的士兵们重新跳出来,几个连队在低洼处排起了长队。大嗓门长官看来是这个连的头,只对这边喊着话:

“命令下来了!咱们配合3连和7连攻打右侧的机枪火力点。那个地方上午还是咱们的,鬼子撂下两百多条命才打下来,现在还有一百多个守在那儿……咱们要去收拾他们,把阵地抢回来……禁恁妈的,咱们拼死拼活地跑了几十里地,还死了几十个弟兄,恁都给老子赚回来。鬼子投降的不要,禁恁妈的全宰了!怎么宰都行,老子告诉恁,这一仗打输了,咱们又得退回五十里地,恁的腿儿跑不过日本鬼子的汽车,跑不过日本鬼子的飞机,要想活命,就禁恁妈的往前冲!”

每个人将重物卸下。老旦的包袱被马烟锅一把丢了。大家只带着枪支弹药进入了出发阵地。老旦头一次听到炮声从自己这边传来,纳罕地回头伸脖子看。老兵们叫起了好,说是兄弟炮兵部队开始轰击日本鬼子了。果然,一阵弹雨落在前方几十丈左右的阵地上——鬼子原来这么近啊?炮弹里也有红色的烟雾弹,在地上慢悠悠地冒起来。只片刻,整个阵地前方就烟雾弥漫了,像板子村外红色的黄昏。

“你俩就跟在我们几个后面,别往前愣跑!”马烟锅在老旦和二子身上挂了一串手榴弹,又让每人多背了一支步枪,说,“这手榴弹你们不会用,我要的时候就给我。”马烟锅帮他俩紧了紧,又检查了他的装备,他抽出大刀看着,在刀刃上吐了口唾沫又插回去了。他吐了口气,突然看着老旦发愣,眼珠子转来转去,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把牛角梳子,按住老旦的头给他梳着。老旦惶恐地不动,眼前落下梳下来的碎肉和污泥。马烟锅又自己梳了梳,再小心翼翼地把梳子擦了,揣进里面的兜,看着老旦的脑袋发愣,半天才歪着头问:“你到底叫个啥?”

“就是……叫老旦……”

“不管老不老,把你的旦夹紧了。”马烟锅指了他那儿一下,老旦的腿发起抖来。

喇叭猛地响了,吹得和要死人似的。大嗓门长官大喊一声:“杀!”就跳出战壕去了。他的嗓子真是不赖,整个阵地上都听得见这把嗓子。一条战壕立刻动起来了。马烟锅也不理会老旦了,也冲着大伙大喊一声:

“5排的人,跟俺宰日本猪去啊!”

战士们哇啦一声,一个个蹿了上去。老旦和二子也跟着喊,跑了几步就心虚起来,因为他们听见日本人的炮又开始响了。战场上的动静骤然大了很多。老旦才跑了十几步,不远处就炸了一颗,他习惯性地就滚进一个坑里了。他就像一只钻进大鼓的耗子般心惊胆颤,裤裆里突然觉得温热,估计又他妈尿了。

马烟锅像是早料到了,一把将死猫一样的老旦拎出来,抡圆过来两记耳光。

“跟俺来!上刺刀!”

老旦分明看到,马烟锅眼里已经冒着火了。

日本人的机枪开火了,连绵的枪声像炒豆子一样。老旦跌跌撞撞地跟在马烟锅后面,恨不得用双手扶住他那硕大的腚来做一面盾。他听到子弹从耳朵边嗖嗖地掠过,干硬的地被子弹打得石头乱蹦。他还能听到子弹扑扑地穿过人体的声音,前面的背影一个个在飞溅的血雾中倒下。空中像是下起了毛毛血雨,在脸上蒙来一阵湿意。前面横七竖八的尸体总是把老旦绊倒,却绊不倒马烟锅,他边跑边射击,子弹打光了就把枪一扔,拿过二子递过去的枪。老旦见二子有了感觉,也就咬牙跟着,直到没有人绊自己了,他才发现已经冲到了前面,前方已经没剩下多少活着的人了。他看到马烟锅在一个个弹坑里跳动着射击,也学着他拎起枪来往前瞎打。战友们一个个冲上前去,一个个又各式姿势地倒下,倒下就不再动弹了。后面的人踩过他们的身体,仍然大叫着拼死往前冲……

鬼子的火力没有想象中那么猛烈。几轮冲锋过后,马烟锅把他身上的手榴弹都扔完了,终于带头冲上去了。几团火光掀起了一阵烟尘,一拨人蜂拥进了敌人的阵地。老旦跟着马烟锅往前跑着,和上百个战士跨过了鬼子的战壕,一些老兵在跳过去的时候又往战壕里扔了手榴弹,那些还动弹的鬼子就被炸成饺子馅了。过了这条沟,前面空荡起来。马烟锅猛地停了,噌地就把大刀拔出来了。一阵野兽般的叫声从浓烟里传来,几十个鬼子端着刺刀,戴着钢盔,就这么直冲过来了。大嗓门长官怒目圆睁,枪也扔了,拔出大刀就砍上去。他看准个冲在前面的鬼子,一个侧步,刀身隔开了鬼子的枪,紧接着半个转身,手起刀落就削掉了鬼子一条小腿。鬼子只剩下一条腿了,却没服软,一边蹦一边端着枪扎他。马烟锅跟上去,灵巧地转了半个身,刀横着砍进了鬼子的肚子,这鬼子终于倒了,竟还龇牙咧嘴地要拔那刀。一个老兵却不容,一刺刀就扎进这鬼子的头。老旦听见清楚的咯嚓声,就像柴刀切进了熟透的瓜,这个鬼子总算是完球了。

战场乱了套,大刀和刺刀满眼乱晃。马烟锅砍了几个,招呼着老旦蹲在一个矮处,端枪打着嚷得最凶的鬼子。二子兴奋地给他递枪,还给他指鬼子。马烟锅枪法真不错,一枪就是一个呢。老旦却吓得六神无主,端着枪不知该打谁,谁是自己人谁是日本兵他都分不清了。眼前的个个都是血葫芦,都吱哇乱叫,武器也用乱了。有的弟兄拿着鬼子的枪乱扎,也有的鬼子拿着大刀在砍,还有什么都不拿的,抱着一个在脸上咬。马烟锅打了一阵,想是觉得寡淡了,又拎着大刀去了。他一走,一个满脸是血的鬼子端着刺刀冲老旦来了,真是发疯一般来了。老旦哎呦妈地叫着,先是看了看两边,没错,二子已跟马烟锅去了,这家伙定是冲自己来的呀。

老旦吓圆了眼,哆嗦地用枪对着他,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用尽全身力气发狠开了一枪,却打在旁边一个背朝他的鬼子后脑勺上,打飞一大团红白物件儿。这鬼子才不怕他,呀呀叫着越来越近,老旦的裤裆里再次屎尿崩流。只一眨眼工夫,他已看到鬼子的单眼皮了。他又打一枪,枪膛里咔嚓一声,没子弹了。老旦万念俱灰,刚才的害怕忽地飞了,算球了,早晚的事。

老旦就要闭眼时,一道白光猛地从眼前闪过,带着火辣辣的罡风。老旦吃惊地抬头,见鬼子的头忽地飞上了天空,脖子里一标血箭划出漂亮的弧线。没头的鬼子又跑了三步,刺刀掠过老旦身侧,一头扎在老旦的怀里,那颗头在半空还叽里咕噜地叫着,在地上灵巧地蹦着。鬼子喷出的血弄得老旦一脸都是,他嗷嗷叫着用手去堵,可怎堵得住那么大个口子。老旦惊恐地扒开血糊的眼,见膀大腰圆的油大麻子像个血塔,这两百斤的家伙拎着一柄特号大刀,上面挂着粘粘的血肉,他手腕上那串木头佛珠沾满了血,大肉泡子上的一对小眼很是轻蔑地看着他。他又飞起一脚,将没头的鬼子踢出老远,便拎着刀去了。

躲过一死,老旦的腿已不听使唤,只能坐在地上,给枪上了子弹胡乱地瞄。准头当然全无。打倒了一个鬼子,也打着了一个弟兄,真是败兴,好在不像板子村的。他看到一个冒着烟的鬼子大叫着抱住了大嗓门长官,长官挣了两下没有挣脱,调转刀口朝着鬼子的背直刺下去,噗的一声,大刀竟把这鬼子刺穿了。他再拔出来再刺进去,血溅到长官的脸上。那鬼子倒下前拉了什么,怀里绽起一团火光,两个人倏地爆开了,全炸成了两截儿。大嗓门长官的上半身转了几圈儿,斜斜地戳在地上。他的脸朝着老旦,嘴大张着,青烟从嗓子眼冒出来,眼睛还眨了几下,老旦吓得闭上了眼。

战友们仿佛占了上风,因为不断在往前冲。近处打来串儿机枪子弹,嗖嗖地扫倒了一片,几颗从老旦脖子下飞过,老旦赶紧狗一样趴下了。脖子上火烫起来,他忙去摸,热乎乎的一手血。老旦顿时眼前发黑,再仔细摸摸,才知只是捎走了一小块肉。这又一吓,眼前倒亮了起来,见马烟锅正和一群战友奔向个火力点,他们大叫着扑到机枪手的战壕里,挥着卷刃的大刀把几个矮小的鬼子卸成了大块。老旦念叨着菩萨,觉得腿脚有了些气力,见二子在不远处冲他招手,就挣扎着从血泊里爬过去,一直爬进战壕。可这战壕几乎被两边的死人填平了,到处是还在抽搐的,几个兄弟正拿刀找着有气儿的。

马烟锅想是忘了他俩,又带人去纵深阵地清除剩下的鬼子了。老旦和二子坐下,看着彼此惨兮兮的样子刚想喘口气,脚下一个开膛破肚的日本兵猛地转过身来,竟诈了尸,他一把抓住了老旦的脚,另一只手去拉老旦胸前的一颗手雷。老旦和二子妈呀大叫,他们扑下身去掰那鬼子的手。二子急得蹦起来,抬脚踩着鬼子的头,那一张脸都踩稀烂了鬼子都不撒手。老旦奇怪日本鬼子个头很小力气却这么大,费了牛劲竟夺不下?情急之下他大喊一声,拽住鬼子露在外边的一根肠子用力一拉,滑溜溜热乎乎,鬼子肚子里连汤带水地拉出一串东西。这家伙闹鬼似的号叫着,剧烈抽搐几下,终算是撒了手。可手雷却自个儿掉下来,掉在老旦的腿上,老旦呆呆看着胸前的环儿。二子手快,抓住手雷瞎扔出去,在两个还在地上扭绞的士兵之间轰的一声炸了,二人稀里哗啦飞了起来。他抓着半截肠子,看着那两具被炸烂的尸体,把二子拉下来坐着。二人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死猪样窝在那里。老旦愣了好久,低头看了一眼,甩着手扔下那团秽物,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他一哭二子也哭了,两人就抱头大哭。

第二拨的弟兄总算冲上来了。小兵来搀还在哭的老旦,搀不动,便把他拽了起来。

“俺负伤了,俺负伤了……”二子忙给人看着他流血的屁股。马烟锅和油大麻子等战友们浑身是血地回来了,他们满脸焦黑和血污,在那儿擦着脸冲着他们笑。

“这球杀鬼子不用枪,喜欢掏下水,倒不像是个新兵娃子啊。”

“等回去随我去杀猪,你这手够利索!”油大麻子笑呵呵的。

马烟锅抹了抹脸上的血污说:“行了,他宰了一个,以后就不怕个啥球了!”

老旦目不转睛地看着马烟锅的腰间,那里挂着几个蔫了吧叽的日本兵的肩章,都像刚割的头皮那样血糊糊的。

老旦的第一战成了战友们的谈资,而且越传越邪乎。一个小兵顶着毫不称合的头盔跑来,张口就问:“老旦大哥,听说你一下就把鬼子的老二给揪下来了?”

第一仗就能杀鬼子的新兵本就不多,更何况老旦用如此出奇的手法,有人开始给老旦递烟抽了。战友们见到此人,都不忘瞟一眼他那双手,看看这双手是否真如同猛禽的利爪般狠辣,如何一下子能插进鬼子的肚子,或是拧下鬼子那倔强的命根。老旦被大伙看得不好意思,就把手揣进了兜里,这反倒引起了人们更加浓厚的猜测,递烟的人竟越来越多,老旦受宠若惊,二子在一边哄抬物价,也骗了不少好货。

夺下日军这个火力点之后,连队没有完成深入纵深扩大进攻区域的任务。鬼子在第二道防线上机枪火力配备明显增强,补了几百人,还多了不少重迫击炮。扑上去的3连不知深浅,一百多人死得稀巴烂,剩下的二十多人也统统成了鬼子的俘虏。马烟锅的两个老乡都死在那里,板子村的二十几个人估计也完球了。原本有炮火准备,可3连在冲锋时没听见自己人发一声炮响,倒是日本人的大炮和迫击炮一点也没糟蹋,全打在冲锋队伍里。老旦傍晚时候才知道,处在中央的三个正面防御团已经被日军突击部队击溃,炮兵没了掩护,早拉着家伙后撤了。

马烟锅在那里大声日指挥官了,还把指挥官家所有的女人都日了一遍。三个驻防侧翼的连队在右翼这个突出部白白耗了一个下午,也没人告诉怎么回事,没有炮火掩护的二梯队按照命令发起进攻,稀里糊涂送了命。日军的突击部队已经到了正面阵地侧后方十里地的样子,往后面一收,这个突出部里的几百人可就被包圆儿了。

大嗓门长官和鬼子同归于尽后,排长马烟锅成了这个连的头儿。他和另外两个连的头儿碰了面,画了图,喝了血酒,决定三个连收缩防御,进行弹药调整和撤退准备。由于没有撤退的命令,连个撤退的信号弹都没见过,只好再守一阵。但他们都决定,熬过今晚,不管有没有撤退命令下来,也要在清晨向东南方向的小马河退去,有人怪罪,三个连一起顶。

天刚摸黑,日军发动了一次小规模攻击。劈头盖脸的炮火砸得战士们恨不得上天入地,刚挖好的战壕和沙袋护围都被炮火掀得一干二净。最后一颗炮弹刚落下,鬼子就叽里咕噜地杀到了第一道壕前面。老旦学着大家的样儿先甩出了几颗鬼子手雷,然后开始射击。他庆幸居然不再觉得尿紧,还有莫名的快感涌上来。他从容射击,鬼子比地里的兔子好打多了,他们跑路不拐弯,更不喜欢卧倒。他打穿了个日本兵的脑袋和钢盔,鬼子竟还跑了两步才仰着倒下,就像只刚剁了头的公鸡。日军人堆里有个三轮摩托,架着机枪突突地往前冲。李兔子一枪撂了开车的那个,飞奔的摩托撞在一棵大树上,拿机枪的鬼子被枪把子扎了个透穿。马烟锅真是个不安分的,他竟然要让大家反冲锋了,4连的一百多人早就潜伏在旁边的一个烂村子里,从后侧配合插进了正在往前搬迫击炮的日军分队,杀得一个不剩,抬着炮就扭向正在进攻的鬼子了。

马烟锅见阵前的日军迫击炮突然歇了火,知道4连得了手,跳出战壕又是那一声:

“弟兄们!跟俺宰日本猪去啊!”

听战友们讲,身经百战的马烟锅是河南驻马店农民,早就是连队里的传奇人物。早前儿他打过第二次北伐,鬼子来了他打过上海战役,杀人无数,战功赫赫。他曾经一个人抓住六个日本鬼子,但是全被他一刀一个宰了,情报部门告了状,他因此没有升官。

见连长跳出战壕,战士们也哇的一声杀将过去,几百人开枪扫射扔手雷。面对这些不要命的支那兵,那一百多个鬼子有些心虚了,他们很快被挤到了第一道战壕里,只劈里啪啦地往外放枪。4连用搬回来的几门炮拦住了增援的鬼子。没有火力支援的鬼子无法挡住这帮支那恶汉,他们枪法虽好,可单发的步枪毕竟忙乎不过来,弟兄们很快冲到了投弹距离上。马烟锅让人把身上的手雷手榴弹统统扔到了鬼子的战壕里,那条沟里立刻血肉横飞,惨叫连天。

马烟锅杀得性起,抱着一挺鬼子的机枪跳到壕里,直通通地开火,弹壳崩得叮呤当啷响。枪口的火光里,他的脸就像青铜打铸般狰狞,十足一个村庙里拿剑的凶神。战士们冲到战壕两边,畅快地结果那些没了子弹的鬼子。老旦也忙不迭地打,可自己看好的鬼子总是被别的战友先打死,让他很是气恼,干脆也捡起一把没把子的机枪往壕沟里乱扫,扣住扳机就不撒手,直把黄土和血肉打了个四下翻飞。一袋烟工夫,那一百多个鬼子就只剩十多个活物了。这些家伙身上大多带着伤,却只端着刺刀,恶狠狠盯着围上来的中国兵。马烟锅一摆手,大家都停了火,各式武器指着这十几个鬼子。

“用刀!让他们上来。”

马烟锅下了命令,弟兄们收起枪,纷纷抽出了大刀,没大刀的上了刺刀,老旦满地乱找,找到一把卷了刃儿的。鬼子们大概估计自己活不成了,端着刺刀哇哇跳出战壕,熟练地围成一个小圈子。几个不知深浅的新兵愣着头冲上去,举刀就要砍,没想到鬼子挥枪的爆发力很强,刺出极快,一下子就被撂倒两个。老旦看到油大麻子熊瞎子样走过来。他人虽胖可刀法灵活,势大力沉,心狠手辣。那把二十多斤的大片刀一晃,像是展开了一面蒲扇。他磕下鬼子刺来的枪,一拳打在鬼子鼻梁上。那鬼子嘴硬,鼻梁却不那么争气,登时就变成了一团肉饼。油大麻子挥刀从下往上撩上来,那鬼子没能躲开这旋风般的一刀,从腰腹到肩膀都裂开了。油大麻子将刀柄一横向外一带,鬼子半个身子就飞了,就像用菜刀削开了一个大冬瓜一样。鬼子们端着枪抖抖索索,脸上浮出罕见的恐惧。马烟锅刀法轻盈诡异,最后一下却干净利索,他左手攥住鬼子刺来的枪,顺势一刀卸了鬼子的一只手,一脚狠狠地踢在了鬼子裤裆里,拉着枪把龇牙咧嘴的鬼子抛给了呆立在一旁的老旦。老旦和二子等几个新兵壮了壮胆,开始生疏地扎砍这手疼蛋疼、没了抵抗力的鬼子,他们笨拙如火钩子掏灰,像生怕被什么烫着一样。鬼子夹在几面刀锋之下无处躲避,眼看着一柄柄铁器在他身上出出进进,带出五花八门的东西。他吐着血咒骂着,直到被扎成千疮百孔的筛子样,才瞪着眼倒下了。老旦再好奇地掏出日本兵的命根子来看,却已经看不出成色,早被战友们的乱刀扎得稀烂了。

4连的打援分队收回了阵地,连长和马烟锅握了手。3连布置的新防线挡住了想增援的鬼子。另两个连从容地收集着弹药和食物,安排一些老兵放哨,忙活一番后,大家终可以坐到一块儿抽烟了。

“连长,你见得多,鬼子临死的时候合手作揖是什么意思?”老旦问。

“是求饶吧?”二子说。

“求饶?俺还没见过求饶的鬼子。”马烟锅接过油大麻子递过来的生红薯,啃了一口又说,“日本鬼子最大的头头叫天皇,鬼子临死的时候念叨的就是这个球,跟咱们求菩萨保佑差球不多。”

“4连今儿个打得漂亮,弄了这么多炮回来,可惜炮弹不多。”油大麻子说。

“可是3连的人快死光了,被抓的那十几个弟兄估计也被刺刀挑球的了!”马烟锅叹了口气,往他的烟锅里装烟丝。

“排长你咋对鬼子这球狠哩?”老旦问。

马烟锅低下头来,抽了好几口烟,他爱惜地摸着烟锅的杆儿,半天才抬头说:“头先儿在吴淞战役的时候,咱们师两千多人被鬼子的一个师团包围,逃不出去了。师长带着大家投降,本以为命可以保得住,可鬼子把咱们带到江边,说是训话,却架起机枪就打。师长上去和日本兵当头的理论,鬼子不哼不哈的,慢悠悠抽出刀,一刀就把师长的头砍了一半下去。两千多人,不少是咱们河南的弟兄呐……”

马烟锅停顿下来,喷出一口浓烈的烟,那烟粘糊糊地挂在空中,仿佛挂着血腥。这惨烈的故事压得众人透不过气来,老旦的手死死抠着胳膊,半天才觉得好疼。

“没死的就往江里游,鬼子机枪往江里扫射,江水都红了。俺和油大麻子等十几个兄弟游过了江,拣下一条命。今天又死了三个,车上一个,刚才一个,还有被你弄死的四喜……”马烟锅看向老旦,眼神里只有淡淡的凉。

老旦的脸红起来,他低下头一声不吭,又听马烟锅说:“这是命,四喜注定要死在那儿,死在你手上,你的命也是注定的,只是还不该死。麻子,回头把乔三儿的尸体弄回来,别和鬼子躺在一起。”

老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3连一百多个兄弟战死的地方。夜幕降临,一群乌鸦在上空徘徊着。阴风阵阵,霞光如血,燃烧的车辆和尸体随处可见,风中飘来阵阵橡胶和人肉的糊臭味。行将死去的伤兵那凄厉的哭号,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大地上蔓延,回荡着。

老旦恍如梦中。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他打死也想不出来的,再可怕的噩梦和今天比,简直就是幸福了。这个钟点儿,原本正是一家三口吃完晚饭,可以用凉水舒爽地洗一把脸的时候。一伺给驴放上夜料,把熟睡的有根儿扔在炕角,再把门闸上,就可以和翠儿在炕上温存了。虽然才分别了几天,可女人身上的味道和粗愣愣的声音就让他如此地想念,仿佛已经分别了几年。不知不觉中,两行热辣辣的泪水就淌了下来,划过脸颊,渗进嘴角,带着浓浓的悲伤。

那一晚,老旦抱着枪辗转反侧,眼泪冲着他整个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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