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老饕

邢德，泽州人㊟，绿林之杰也㊟。能挽强弩㊟，发连矢，称一时绝技。而生平落拓，不利营谋㊟，出门辄亏其资。两京大贾㊟，往往喜与邢俱，途中恃以无恐。会冬初，有二三估客，薄假以资㊟，邀同贩鬻㊟；邢复自罄其囊㊟，将并居货㊟。有友善卜，因诣之。友占曰：“此爻为‘悔’㊟，所操之业，即不母而子亦有损焉㊟。”邢不乐，欲中止，而诸客强速之行。至都，果符所占。腊将半㊟，匹马出都门。自念新岁无资，倍益怏闷。

时晨雾㊟濛濛，暂趋临路店，解装觅饮。见一颁白叟㊟，共两少年，酌北牖下。一僮侍，黄发蓬蓬然㊟。邢于南座，对叟休止㊟。僮行觞，误翻柈具㊟，污叟衣。少年怒，立摘其耳㊟。捧巾持帨，代叟揩拭。既见僮手拇俱有铁箭镮㊟，厚半寸；每一镮，约重二两余。食已，叟命少年，于革囊中探出镪物㊟，堆累几上，称秤握算㊟，可饮数杯时，始缄裹完好。少年于枥中牵一黑跛骡来㊟，扶叟乘之；僮亦跨羸马相从㊟，出门去。两少年各腰弓矢，捉马俱出。邢窥多金，穷睛旁睨㊟，馋焰若炙㊟。辍饮，急尾之。视叟与僮犹款段于前㊟，乃下道斜驰出叟前㊟，紧啣关弓㊟，怒相向。叟俯脱左足靴，微笑云：“而不识得老饕也㊟？”邢满引一矢去。叟仰卧鞍上，伸其足，开两指如箝㊟，夹矢住。笑曰：“技但止此，何须而翁手敌㊟？”邢怒，出其绝技，一矢刚发，后矢继至。叟手掇一，似未防其连珠㊟；后矢直贯其口㊟，踣然而堕㊟，啣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谓其已毙，近临之。叟吐矢跃起，鼓掌曰：“初会面，何便作此恶剧？”邢大惊，马亦骇逸㊟。以此知叟异㊟，不敢复返。

走三四十里，值方面纲纪㊟，囊物赴都；要取之㊟，略可千金，意气始得扬㊟。方疾骛间㊟，闻后有蹄声；回首，则僮易跛骡来，驶若飞。叱曰：“男子勿行！猎取之货㊟，宜少瓜分㊟。”邢曰：“汝识‘连珠箭邢某’否？”僮云：“适已承教矣。”邢以僮貌不扬，又无弓矢，易之。一发三矢，连遱不断㊟，如群隼飞翔㊟。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衔一。笑曰：“如此技艺，辱寞煞人㊟！乃翁偬遽㊟，未暇寻得弓来；此物亦无用处，请即掷还。”遂于指上脱铁镮，穿矢其中，以手力掷，呜呜风鸣。邢急拨以弓；弦适触铁镮，铿然断绝，弓亦绽裂。邢惊绝。未及觑避，矢过贯耳，不觉翻坠。僮下骑，便将搜括。邢以弓卧挞之。僮夺弓去。拗折为两；又折为四，抛置之。已，乃一手握邢两臂，一足踏邢两股；臂若缚，股若压，极力不能少动。腰中束带双叠，可骈三指许㊟；僮以一手捏之，随手断如灰烬。取金已，乃超乘㊟，作一举手，致声“孟浪”㊟，霍然径去㊟。

邢归，卒为善士㊟。每向人述往事不讳。此与刘东山事盖仿佛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