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冤狱

朱生，阳谷人㊟。少年佻达㊟，喜谈谑。因丧偶，往求媒媪。遇其邻人之妻，睨之美。戏谓媪曰：“适睹尊邻，雅少丽㊟，着为我求凰㊟，渠可也㊟。”媪亦戏曰：“请杀其男子，我为若图之㊟。”朱笑曰：“诺。”更月余，邻人出讨负㊟，被杀于野。邑令拘邻保㊟，血肤取实㊟，究无端绪；惟媒媪述相谑之词，以此疑朱。捕至，百口不承。令又疑邻妇与私，搒掠之，五毒参至㊟。妇不能湛，诬伏。又讯朱，朱曰：“细嫩不任苦刑，所言皆妄。既是冤死，而又加以不节之名，纵鬼神无知，予心何忍乎？我实供之可矣：欲杀夫而娶其妇，皆我之为，妇不知之也。”问：“何凭？”答言，“血衣可证。”及使人搜诸其家，竟不可得。又掠之，死而复苏者再。朱乃云，“此母不忍出证据死我耳，待自取之。”因押归告母曰：“予我衣，死也；即不予，亦死也：均之死，故迟也不如其速也。”母泣，入室移时，取衣出付之。令审其迹确，拟斩。再驳再审㊟，无异词。

经年余，决有日矣。令方虑囚㊟，忽一人直上公堂，努目视令而大骂曰㊟：“如此愦愦㊟，何足临民！”隶役数十辈，将共执之。其人振臂一挥，颓然并仆。令惧，欲逃。其人大言曰㊟：“我关帝前周将军也㊟！昏官若动，即使诛却！”令战惧悚听。其人曰：“杀人者乃宫标也，于朱某何与？”言已，倒地，气若绝。少顷而醒，面无人色。及问其人，则宫标也㊟。搒之，尽服其罪。盖宫素不逞㊟，知某讨负而归，意腰橐必富，及杀之，竟无所得。闻朱诬服，窃自幸。是日身入公门，殊不自知。令问朱血衣所自来，朱亦不知之。唤其母鞠之，则割臂所染；验其左臂刀痕，犹未平也。令亦愕然。后以此被参揭免官㊟，罚赎羁留而死㊟。年馀，邻母欲嫁其妇；妇感朱义，遂嫁之。

异史氏曰：“讼狱乃居官之首务，培阴骘㊟，灭天理，皆在于此，不可不慎也。躁急污暴，固乖天和；淹滞因循，亦伤民命㊟。一人兴讼，则数农违时㊟；一案既成，则十家荡产：岂故之细哉㊟！余尝谓为官者，不滥受词讼，即是盛德，且非重大之情，不必羁候㊟；若无疑难之事，何用徘徊？即或乡里愚民，山村豪气，偶因鹅鸭之争㊟，致起雀角之忿㊟，此不过借官宰之一言，以为平定而已，无用全人，只须两造㊟，笞杖立加，葛藤悉断㊟。所谓神明之宰非耶？每见今之听讼者矣：一票既出，若故忘之。摄牒者入手未盈，不令消见官之票；承刑者润笔不饱，不肯悬听审之牌㊟。蒙蔽因循，动经岁月，不及登长吏之庭㊟，而皮骨已将尽矣！而俨然而民上也者，偃息在床㊟，漠若无事。宁知水火狱中㊟，有无数冤魂，伸颈延息，以望拔救耶！然在奸民之凶顽，固无足惜；而在良民株累㊟，亦复何堪？况且无辜之干连㊟，往往奸民少而良民多；而良民之受害，且更倍于奸民。何以故？奸民难虐，而良民易欺也。皂隶之所殴骂，胥徒之所需索㊟，皆相良者而施之暴。自入公门，如蹈汤火。早结一日之案，则早安一日之生；有何大事，而顾奄奄堂上若死人㊟！似恐溪壑之不遽饱㊟，而故假之以岁时也者㊟！虽非酷暴，而其实厥罪维均矣㊟。尝见一词之中㊟，其急要不可少者，不过三数人；其馀皆无辜之赤子，妄被罗织者也㊟。或平昔以睚眦开嫌㊟，或当前以怀壁致罪㊟，故兴讼者以其全力谋正案㊟，而以其馀毒复小仇㊟。带一名于纸尾，遂成附骨之疽；受万罪于公门，竟属切肤之痛㊟。人跪亦跪，状若鸟集；人出亦出，还同猱系㊟。而究之官问不及，吏诘不至，其实一无所用，只足以破产倾家，饱蠹役之贪囊㊟；鬻子典妻，泄小人之私愤而已。深愿为官者，每投到时㊟，略一审诘，当逐逐之㊟，不当逐芟之㊟。不过一濡毫、一动腕之间耳，便保全多少身家，培养多少元气㊟。从政者曾不一念及于此，又何必桁杨刀锯能杀人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