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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屋里-1

一个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所能享受与占有的,包善卿已经都享受和占有过,现在还享受与占有着。他有钱,有洋楼,有汽车,有儿女,有姨太太,有古玩,有可作摆设用的书籍,有名望,有身分,有一串可以印在名片上与讣闻上的官衔,有各色的朋友,有电灯、电话、电铃、电扇,有寿数,有胖胖的身体和各种补药。

设若他稍微能把心放松一些,他满可以胖胖的躺在床上,姨太太与儿女们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即使就这么死去,他的财产也够教儿孙们快乐一两辈子的,他的讣闻上也会有许多名人的题字与诗文,他的棺材也会受得住几十年水土的侵蚀,而且会有六十四名杠夫抬着他游街的。

可是包善卿不愿休息。他有他的“政治生活”。他的“政治生活”不包括着什么主义、主张、政策、计划与宗旨。他只有一个决定,就是他不应当闲着。他要是闲散无事,就是别人正在活动与拿权,他不能受这个。他认为自己所不能参预的事都是有碍于他的,他应尽力地去破坏。反之,凡是足以使他活动的,他都觉得不该放过机会。象一只渔船,他用尽方法利用风势,调动他的帆,以便早些达到鱼多的所在。他不管那些风是否有害于别人,他只为自己的帆看风,不管别的。

看准了风,够上了风,便是他的“政治生活”。够上风以后,他可以用极少的劳力而获得一个中国“政治家”所应得的利益。所以他不愿休息,也不肯休息;平白无故地把看风与用风这点眼力与天才牺牲了,太对不起自己。越到老年,他越觉出自己的眼力准确,越觉出别人的幼稚;按兵不动是冤枉的事。况且他才刚交六十;他知道,只要有口气,凭他的经验与智慧,就是坐在那儿呼吸呼吸,也应当有政治的作用。

他恨那些他所不熟识的后起的要人与新事情,越老他越觉得自己的熟人们可爱,就是为朋友们打算,他也应当随手抓到机会扩张自己的势力。对于新的事情他不大懂,于是越发感到自己的老办法高明可喜。洋人也好,中国人也好,不论是谁,自要给他事作,他就应当去拥护。同样,凡不给他权势的便是敌人。他清清楚楚地承认自己的宽宏大度,也清清楚楚地承认自己的嫉妒与褊狭;这是一个政治家应有的态度。他十分自傲有这个自知之明,这也就是他的厉害的地方;“得罪我与亲近我,你随便吧!”他的胖脸上的微笑表示着这个。

刚办过了六十整寿,他的像片又登在全国的报纸上,下面注着:“新任建设委员会会长包善卿。”看看自己的像,他点了点头:“还得我来!”他想起过去那些政治生活。过去的那些经验使他压得住这个新头衔,这个新头衔既能增多他的经验,又能增高了身分,而后能产生再高的头衔。想到将来的光荣与势力,他微微感到满意于现在。有一二年他的像片没这么普遍地一致地登在各报纸上了;看到这回的,他不能不感到满意;这个六十岁的照像证明出别的政客的庸碌无能,证明了自己的势力的不可轻视与必难消灭。新人新事的确出来不少,可是包善卿是青松翠柏,越老越绿。世事原无第二个办法,包善卿的办法是唯一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如此!他的方法是官僚的圣经,他一点不反对“官僚”这两个字;“只有不得其门而入的才叫我官僚,”他在四十岁的时候就这么说过。

看着自己的像片,他觉得不十分象自己。不错,他的胖脸,大眼睛,短须,粗脖子,与圆木筒似的身子,都在那里,可是缺乏着一些生气。这些不足以就代表包善卿。他以几十年的经验知道自己的表情与身段是怎样的玲珑可喜,象名伶那样晓得自己哪一个姿态最能叫好;他不就是这么个短粗胖子。至少他以为也应该把两个姿态照下来,两个最重要的,已经成为习惯而仍自觉地利用着,且时时加以修正的姿态。一个是在面部:每逢他遇到新朋友,或是接见属员,他的大眼会象看见个奇怪的东西似的,极明极大极傻地瞪那么一会儿,腮上的肉往下坠;然后腮上的肉慢慢往上收缩,大眼睛里一层一层的增厚笑意,最后成为个很妩媚的微笑。微笑过后,他才开口说话,舌头稍微团着些,使语声圆柔而稍带着点娇憨,显出天真可爱。这个,哪怕是个冰人儿,也会被他马上给感动过来。

第二个是在脚部。他的脚很厚,可是很小。当他对地位高的人趋进或辞退,他会极巧妙地利用他的小脚:细逗着步儿,弯着点腿,或前或后,非常的灵动。下部的灵动很足给他一身胖肉以不少的危险,可是他会设法支持住身体,同时显出他很灵利,和他的恭敬谦卑。

找到这两点,他似乎才能找到自己。政治生活是种艺术,这两点是他的艺术的表现。他愿以这种姿态与世人相见,最好是在报纸上印出来。可是报纸上只登出个迟重肥胖的人来,似乎是美中不足。

好在,没大关系。有许多事,重大的事,是报纸所不知道的。他想到末一次的应用“脚法”:建设委员会的会长本来十之六七是给王莘老的,写是包善卿在山木那里表现了一番。王莘老所不敢答应山木的,包善卿亲手送过去:“你发表我的会长,我发表你的高等顾问!”他向山木告辞时,两脚轻快地细碎地往后退着,腰儿弯着些,提出这个“互惠”条件。果然,王莘老连个委员也没弄到手,可怜的莘老!不论莘老怎样固执不通,究竟是老朋友。得设法给他找个地位!包善卿作事处处想对得住人,他不由地微笑了笑。

王莘老未免太固执!太固执!山木是个势力,不应当得罪。况且有山木作顾问,事情可以容易办得多。他闭上眼想了半天,想个比喻。想不出来。最后想起一个:姨太太要东西的时候,不是等坐在老爷的腿儿上再说吗?但这不是个好比喻。包善卿坐在山木的腿上?笑话!不过呢,有山木在这儿,这次的政治生活要比以前哪一次都稳当、舒服、省事。东洋人喜欢拿权,作事;和他们合作,必须认清了这一点;认清这一点就是给自己的事业保了险。奇怪,王莘老作了一辈子官,连这点还看不透!王莘老什么没作过?教育、盐务、税务、铁道……都作过,都作过,难道还不明白作什么也不过是把上边交下来的,再往下交。把下边呈上来的再呈上去,只须自己签个字?为什么这次非拒绝山木不可呢?奇怪!也许是另有妙计?不能吧?打听打听看;老朋友,但是细心是没过错的。

“大概王莘老总不至于想塌我的台吧?老朋友!”他问自己。他的事永远不愿告诉别人,所以常常自问自答。“不能,王莘老不能!”他想,会长就职礼已平安地举行过;报纸上也没露骨地说什么;委员们虽然有请病假的,可是看我平安无事地就了职,大概一半天内也就会销假的。山木很喜欢,那天还请大家吃了饭,虽然饭菜不大讲究,可是也就很难为了一个东洋人!过去的都很顺当;以后的有山木作主,大概不会出什么乱子的。是的,想法子安置好王莘老吧;一半因为是老朋友,一半因为省得单为这个悬心。至于会里用人,大致也有了个谱儿,几处较硬的介绍已经敷衍过去,以后再有的,能敷衍就敷衍,不能敷衍的好在可以往山木身上推。是的,这回事儿真算我的老运不错!

想法子给山木换辆汽车,这是真的,东洋人喜欢小便宜。自己的车也该换了,不,先给山木换,自己何必忙在这一时!何不一齐呢,真!我是会长,他是顾问,不必,不必和王莘老学,总是让山木一步好!

决定了这个,他这回的政治生活显然是一帆风顺,不必再思索什么了。假如还有值得想一下的,倒是明天三姨太太的生日办不办呢?办呢,她岁数还小,怕教没吃上委员会的家伙们有所借口,说些不三不四的。不办呢,又怕临时来些位客人,不大合适。“政治生活”有个讨厌的地方,就是处处得用“思想”,不是平常人所能干的。在很小的地方,正如在很大的地方,漏了一笔就能有危险。就以娶姨太太说,过政治生活没法子不娶,同时姨太太又能给人以许多麻烦。自然,他想自己在娶姨太太这件事上还算很顺利,一来是自己的福气大,二来是自己有思想,想起在哈尔滨作事时候娶的洋姨太太——后来用五百元打发了的那个——他微笑了笑。再不想要洋的,看着那么白,原来皮肤很粗。啵!他不喜欢看外国电影片,多一半是因为这个。连中国电影也算上,那些明星没有一个真正漂亮的。娶姨太太还是到苏杭一带找个中等人家的雏儿,林黛玉似的又娇又嫩。三姨太太就是这样,比女儿还小着一岁,可比女儿美得多。似乎应当给她办生日,怪可怜的。况且乘机会请山木吃顿饭也显着不是故意地请客。是的,请山木首席,一共请三四桌人,对大家不提办生日,又不至太冷淡了姨太太,这是思想!

福气使自己腾达,思想使自己压得住富贵,自己的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是个有力的证明。太太念佛吃斋,老老实实。大儿有很好的差事,长女上着大学。二太太有三个小少爷,三太太去年冬天生了个小娃娃。理想的家庭,没闹过一桩满城风雨的笑话,好容易!最不放心的是大儿大女,在外边读书,什么坏事学不来!可是,大儿已有了差事,不久就结婚;女儿呢,只盼顺顺当当毕了业,找个合适的小人嫁出去;别闹笑话!过政治生活的原不怕闹笑话,可是自己是老一辈的人,不能不给后辈们立个好榜样,这是政治道德。作政治没法不讲道德,政治舞台是多么危险的地方,没有道德便没有胆量去冒险。自己六十岁了,还敢出肩重任,道德不充实可能有这个勇气?自己的道德修养,不用说,一定比自己所能看到的还要高着许多,一定。

他不愿再看报纸上那个像片,那不过是个短粗而无生气的胖子,而真正的自己是有思想、道德、有才具、有经验、有运气的政治家!认清了这个,他心里非常平静,象无波的秋水映着一轮明月。他想和姨太太们凑几圈牌,为是活动活动自己的心力,太平静了。

“老爷,方委员,”陈升轻轻的把张很大的名片放在小桌上。

“请,”包善卿喜欢方文玉,方文玉作上委员完全仗着他的力量。方文玉来的时间也正好,正好二男二女——两个姨太太——凑几圈儿。

方文玉进来,包善卿并没往起立,他知道方文玉不会恼他,而且会把这样的不客气认成为亲热的表示。可是他的眼睛张大,而后渐渐地一层层透出笑意,他知道这足以补足没往起立的缺欠,而不费力地牢笼住方文玉的心。搬弄着这些小小的过节,他觉得出自己的优越,有方文玉在这儿比着,他不能不承认自己的经验与资格。

“文玉!坐,坐!懒得很,这两天够我老头子……哈哈!”他必须这样告诉文玉,表示他并没在家里闲坐着,他最不喜欢忙乱,而最爱说他忙;会长要是忙,委员当然知道应当怎样勤苦点了。

“知道善老忙,现在,我——”方文玉不敢坐下,作出进退两难的样子,唯恐怕来的时间不对而讨人嫌。“坐!来得正好!”看着方文玉的表演,他越发喜欢这个人,方文玉是有出息的。

方文玉有四十多岁,高身量,白净子脸,带着点烟气。他没别的嗜好,除了吃口大烟。在包善卿眼中,他是个有为的人,精明、有派头、有思想,可惜命不大强,总跳腾不起去。这回很卖了些力气才给他弄到了个委员,很希望他能借着这一步而走几年好运。

“文玉,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凑几圈,带着硬的呢?”包善卿团着舌尖,显出很天真淘气。

“伺候善老,输钱向来是不给的!”方文玉张开口,可是不敢高声笑,露出几个带烟釉的长牙来。及至包善卿哈哈笑了,他才接着出了声。

“本来也是,”包善卿笑完,很郑重地说,“一个委员拿五百六,没车马费,没办公费,苦事!不过,文玉你得会利用,眼睛别闲着;等山木拟定出工作大纲来,每个县城都得安人;留点神,多给介绍几个人。这些人都有县长的希望。可不能只靠着封介绍信!这或者能教你手里松动一点,不然的话,你得赔钱;五百六太损点,五百六!”他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小胖脚尖,不住地点头。待了一会儿:“好吧,今天先记你的账好了。有底没有?”

“有!小刘刚弄来一批地道的,请我先尝尝,烟倒是不坏,可是价儿也够瞧的。”方文玉摇了摇头,用烧黄的手指夹起支“炮台”来。

“我这也有点,也不坏,跟二太太要好了;她有时候吃一口。我不准她多吃!咱们到里院去吧?”包善卿想立起来。

他还没站利落,电话铃响了。他不爱接电话。许多电玩艺儿,他喜欢安置,而不愿去使用。能利用电力是种权威,命令仆人们用电话叫菜或买别的东西,使他觉得他的命令能够传达很远,可是他不愿自己去叫与接电话。他知道自己不是破命去坐飞机的那种政治家。

“劳驾吧,”他立好,小胖脚尖往里一逗,很和蔼地对方文玉说。

方文玉的长腿似乎一下子就迈到了电机旁,拿起耳机,回头向包善卿笑着:“喂,要哪里?包宅,啊,什么?呕,墨老!是我,是的!跟善老说话?啊,您也晓得善老不爱接电,嘻嘻,好,我代达!……好,都听明白了,明天见,明天见!”看了耳机一下,挂上。

“墨山?”包善卿的下巴往里收,眼睛往前努,作足探问的姿势。

“墨山,”方文玉点了点头,有些不大愿意报告的样子。“教我跟善老说两件事,头一件,明天他来给三太太贺寿,预备打几圈。”

“记性是真好,真好!”包善卿喜欢人家记得小姨太太的生日。“第二件?”

“那什么,那什么,他听说,听说,未必正确,大概学生又要出来闹事!”

“闹什么?有什么可闹的?”包善卿声音很低,可是很清楚,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

“墨老说,他们要打倒建设委员会呢!”

“胡闹!”包善卿坐下,脚尖在地上轻轻地点动。“那什么,善老,”方文玉就着烟头又点着了一支新的,“这倒要防备一下。委员会一切都顺利;不为别的,单为求个吉利,也不应当让他们出来,满街打着白旗,怪丧气的。好不好通知公安局,先给您这儿派一队人来,而后让他们每学校去一队,禁止出入?”

“我想想看,想想看,”包善卿的脚尖点动得更快了,舌尖慢慢地舐着厚唇,眨巴着眼。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笑了:“还是先请教山木,你看怎样?”

“好!好!”方文玉把烟灰弹在地毯上,而后用左手捏了鼻子两下,似乎是极深沉地搜索妙策:“不过,无论怎说,还是先教公安局给您派一队人来,有个准备,总得有个准备。要便衣队,都带家伙,把住胡同的两头。”他的带烟气的脸上露出青筋,离离光光的眼睛放出一些浮光。“把住两头,遇必要时只好对不起了,拍拍一排枪。拍拍一排枪,没办法!”“没办法!”包善卿也挂了气,可是还不象方文玉那么浮躁。“不过总是先问问山木好,他要用武力解决呢,咱们便问心无愧。做主张和平呢,咱们便无须乎先表示强硬。我已经想好,明天请山木吃饭,正好商量商量这个。”“善老,”方文玉有点抱歉的神气,“请原谅我年轻气浮,明天万一太晚了呢?即使和山木可以明天会商,您这儿总是先来一队人好吧?”

“也好,先调一队人来,”包善卿低声地象对自己说。又待了一会儿,他象不愿意而又不得不说的,看了方文玉一眼;仿佛看准方文玉是可与谈心的人,他张开了口。“文玉,事情不这么简单。我不能马上找山木去。为什么?你看,东洋人处处细心。我一见了他,他必先问我,谁是主动人?你想啊,一群年幼无知的学生懂得什么,背后必有人鼓动。你大概要说共产党?”他看见方文玉的嘴动了下。“不是!不是!”极肯定而有点得意地他摇了摇头。“中国就没有共产党,我活了六十岁,还没有看见一个共产党。学生背后必有主动人,弄点糖儿豆儿的买动了他们,主动人好上台,代替你我,你——我——”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胖脸上红起来。“咱们得先探听明白这个人或这些人是谁,然后才不至被山木问住。你看,好比山木这么一问,谁是主动人?我答不出;好,山木满可以撅着小黑胡子说:谁要顶你,你都不晓得?这个,我受不了。怎么处置咱们的敌人,可以听山木的;咱们可得自己找出敌人是谁。是这样不是?是不是?”

方文玉的长脑袋在细脖儿上绕了好几个圈,心中“很”佩服,脸上“极”佩服,包善老。“我再活四十多也没您这个心路,善老!”

善老没答碴,眼皮一搭拉,接受对他的谀美。“是的,擒贼先擒王,把主动人拿住。学生自然就老实了。这就是方才说过的了:和平呢还是武力呢,咱们得听山木的,因为主动人的势力必定小不了。”他又想了想:“假如咱们始终不晓得他是谁,山木满可以这么说,你既不知道为首的人,那就只好拿这回事当作学潮办吧。这可就糟了,学潮,一点学潮,咱们还办不了,还得和山木要主意?这岂不把乱子拉到咱们身上来?你说的不错,拍拍一排枪,准保打回去,一点不错;可是拍拍一排枪犯不上由咱们放呀。山木要是负责的话,管他呢,拍拍一排开花炮也可以!是不是,文玉,我说的是不是?”“是极!”方文玉用块很脏的绸子手绢擦了擦青眼圈儿。“不过,善老,就是由咱们放枪也无所不可。即使学生背后有主动人,也该惩罚他们——不好好读书,瞎闹哄什么呢!东洋朋友、中国朋友、商界,都拥护我们。除了学生,除了学生!不能不给小孩子们个厉害!我们出了多少力,费了多少心血,才有今日,临完他们喊打倒,善老?”看着善老连连点头,他那点吃烟人所应有的肝火消散了点。“这么办吧,善老,我先通知公安局派一队人来,然后咱们再分头打电打听打听谁是为首的人。”他的眼忽然一亮,“善老,好不好召集全体委员开个会呢!”

“想想看,”包善卿决定不肯被方文玉给催迷了头,在他的经验里,没有办法往往是最好的办法,而延宕足以杀死时间与风波。“先不用给公安局打电;他们应当赶上咱们来,这是他们当一笔好差事的机会,咱们不能迎着他们去。至于开会,不必:一来是委员们都没在这儿,二来委员不都是由你我荐举的,开了会倒麻烦,倒麻烦。咱们顶好是先打听为首之人;把他打听到,”包善卿两只肥手向外一推,“一股拢总全交给山木。省心,省事,不得罪人!”

方文玉刚要张嘴,电话铃又响了。

这回。没等文玉表示出来愿代接电的意思,包善卿的小胖脚紧动慢动地把自己连跑带转地挪过去,象个着了忙的鸭子。摘下耳机,他张开了大嘴喘了一气。“哪里?呕,冯秘书,近来好?啊,啊,啊!局长呢?呕,我忘了,是的,局长回家给老太太作寿去了,我的记性太坏了!那……嗯……请等一等,我想想看,再给你打电,好,谢谢,再见!”挂上耳机。他仿佛接不上气来了。一大堆棉花似的瘫在大椅子上。闭了会儿眼,他低声地说:“记性太坏了,那天给常局长送过去了寿幛,今天就会忘了,要不得!要不得!”

“冯秘书怎么说?”方文玉很关切地问。

“哼,学生已经出来了,冯子才跟我要主意!”包善卿勉强着笑了笑。“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咱们还没教他们派人来呢,他们已经和我要主意;要是咱们先张了嘴,公安局还不搬到我这儿来办公?跟我要主意,他们是干什么的?”“可是学生已经出来了!”方文玉也想不出办法,可是因为有嗜好,所以胆子更小一点。“您想怎样回复冯子才呢?”“他当然会给常局长打电报要主意;我不挣那份钱,管不着那段事。”包善卿看着桌上的案头日历。

“您这儿没人保护可不行呀!”方文玉又善意地警告。“那,我有主意,”包善卿知道学生已经出来,不能不为自己的安全设法了。“文玉,你给张七打个电话,教他马上送五十打手来,都带家伙,每人一天八毛,到委员会领钱,他们比巡警可靠!”

方文玉放了点心,马上给张七打了电话。包善卿也似乎无可顾虑了,躺在沙发上闭了眼。方文玉看着善老,不愿再思索什么,可是总惦记着看事不妙必会偷偷地跑掉,用不着替他担忧,他心中正——地数点家里的人,自要包家的人都平安,别的都没大关系。他忽然睁开眼,坐起来,按电铃。一边按一边叫:“陈升!陈升!”

陈升轻快地跑进来。

“陈升,大小姐回来没有?”他探着脖,想看桌上的日历:“今天不是礼拜天吗?”

“是礼拜,大小姐没回家,”陈升一边回答,一边倒茶。“给学校打电,叫她回来,快!”包善卿十分着急地说。“等等再倒茶,先打电!”对于儿女,他最爱的是大小姐,最不放心的也是大小姐。她是大太太生的,又是个姑娘,所以他对于她特别地慈爱,慈爱之中还有些尊重的意思,姨太太们生的小孩自然更得宠爱,可是止于宠爱;在大姑娘身上,只有在她身上,他仿佛找到了替包家维持家庭中的纯洁与道德的负责人。她是“女儿”,非得纯美得象一朵水仙花不可。这朵水仙花供给全家人一些清香,使全家人觉得他们有个鲜花似的千金小姐,而不至于太放肆与胡闹了。大小姐要是男女混杂地也到街上去打旗瞎喊,包家的鲜花就算落在泥中了,因为一旦和男学生们接触,女孩子是无法保持住纯洁的。“老爷,学校电话断了!”陈升似乎还不肯放手耳机,回头说完这句,又把耳机放在耳旁。

“打发小王去接!紧自攥着耳机干什么呀!”包善卿的眼瞪得极大,短胡子都立起来。陈升跑出去,门外汽车嘟嘟起来。紧跟着,他又跑回:“老爷,张七带着人来了。”“叫他进来!”包善卿的手微微颤起来,“张七”两个字似乎与祸乱与厮杀有同一的意思,祸乱来在自己的门前,他开始害了怕;虽然他明知道张七是来保护他的。

张七没敢往屋中走,立在门口外:“包大人,对不起您,我才带来三十五个人;今天大家都忙,因为闹学生,各处用人;我把这三十五个放在您这儿,马上再去找,误不了事,掌灯以前,必能凑齐五十名。”

“好吧,张七,”包善卿开开屋门,看了张七一眼:“他们都带着家伙哪?好!赶快去再找几名来!钱由委员会领;你的,我另有份儿赏!”

“您就别再赏啦,常花您的!那么,我走了,您没别的吩咐了?”张七要往外走。

“等等,张七,汽车接大小姐去了,等汽车回来你再走;先去看看那些人们,东口西口和门口分开了站!别都扎在一堆儿!”

张七出去检阅,包善卿回头看了看方文玉,“文玉,你看怎样!不要紧吧?”关上屋门,他背着手慢慢地来回走。“没准儿了!”方文玉也立起来,脸上更灰暗了些。“毛病是在公安局。局长没在这儿,冯子才大概——”“大概早跑啦!”包善卿接过去。“空城计,非乱不可,非乱不可,这玩艺,这玩艺,咱们始终不知为首的是谁,有什么办法呢?”

电话!方文玉没等请示,抓下耳机来。“谁?小王?……等等!”偏着点头:“善老,车夫小王在街上借的电话。学生都出去了,大小姐大概也随着走了;街上很乱,打上了!”“叫小王赶紧回来!”

“你赶紧回来!”方文玉凶狠地挂上耳机,心中很乱,想烧口烟吃。

“陈升!”包善卿向窗外喊:“叫张七来!”

这回,张七进了屋中,很规矩地立着。

“张七,五十块钱的赏,去把大小姐给找来!你知道她的学校?”

“知道!可是,包大人,成千成万的学生,叫我上哪儿去找她呢?我一个人,再添上俩,找到小姐也没法硬拉出来呀!”“你去就是了,见机而作!找了来,我另给你十块!”方文玉看着善老,交派张七。

“好吧,我去碰碰!”张七不大乐观地走出去。“小王回来了,老爷,”陈升进来报告。

“那什么,陈升,把帽子给我。”包善卿楞了会儿,转向方文玉:“文玉,你别走,我出去看看,一个女孩子人家,不能——”

“善老!”方文玉抓住了善老的手,手很凉。“您怎能出去呢!让我去好了。认识我的少一点,您的像片——”二人同时把眼转到桌上的报纸上。

“文玉你也不能出去!”包善卿腿一软,坐下了。“找山木想办法行不行?这不能算件小事吧?我的女儿!他要是派两名他的亲兵,准能找回来!”

“万一他不管,可不大得劲儿!”方文玉低声地说。“听!”包善卿直起身来。

包宅离大街不十分远,平常能听得见汽车的喇叭声。现在,象夏日大雨由远而近地那样来了一片继续不断的,混乱而低切的吵嚷,分不出是什么声音,只是那么流动的,越来越近的一片,一种可怕的怒潮,向前涌进。

方文玉的脸由灰白而惨绿,猛然张开口,咽了一口气。“善老,咱们得逃吧?”

包善卿的嘴动了动,没说出什么来,脸完全紫了。怒气与惧怕往两下处扯他的心,使他说不出话来。“学生!学生!一群毛孩子!”他心里说:“你们懂得什么!懂得什么!包善卿的政治生活非生生让你们吵散不可!包善卿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混账,一群混账!”

张七拉开屋门,没顾得摘帽子:“大人,他们到了!我去找大小姐,恰好和他们走碰了头!”

“西口把严没有?”包善卿好容易说出话来。

“他们不上这儿来,上教场去集合。”

“自要进来,开枪,我告诉你!”包善卿听到学生们不进胡同,强硬了些。

“听!”张七把屋门推开。

“打倒卖国贼!”千百条嗓子同时喊出。

包善卿的大眼向四下里找了找,好似“卖国贼”三个字象个风筝似的从空中落了下来。他没找到什么,可是从空中又降下一声:“打倒卖国贼!”他看了看方文玉,看了看张七,勉强地要笑笑,没笑出来。“七,”“张”字没能说利落:“大小姐呢?我教你去找大小姐!”

“这一队正是大小姐学校里的,后面还有一大群男学生。”“看见她了?”

“第一个打旗的就是大小姐!”

“打倒卖国贼!”又从空中传来一声。

在这一声里,包善卿仿佛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女儿的声音。

“好,好!”他的手与嘴唇一劲儿颤。“无父无君,男盗女娼的一群东西!我会跟你算账,甭忙,大小姐!别人家的孩子我管不了,你跑不出我的手心去!爸爸是卖国贼,好!”“善老!善老!”方文玉的烟瘾已经上来,强挣扎着劝慰:“不必生这么大的气,大小姐年轻,一时糊涂,不能算是真心反抗您,绝对不能!”

“你不知道!”包善卿颤得更厉害了。“她要是想要钱,要衣裳,要车,都可以呀,跟我明说好了;何必满街去喊呢!疯了?卖国贼,爸爸是卖国贼,好听?混账,不要脸!”

电话!没人去接。方文玉已经瘾得不爱动,包善卿气得起不来。

张七等铃响了半天,搭讪着过去摘下耳机。“……等等。大人,公安局冯秘书。”

“挂上,没办法!”包善卿躺在沙发上。

“陈升!陈升!”方文玉低声地叫。

陈升就在院里呢,赶快进来。

方文玉向里院那边指了指,然后撅起嘴唇,象叫猫似的轻轻响了几下。

陈升和张七一同退出去。

新韩穆烈德

有一次他稍微喝多了点酒,田烈德一半自嘲一半自负的对个朋友说:“我就是莎士比亚的韩穆烈德;同名不同姓,仿佛是。”

“也常见鬼?”那个朋友笑着问。

“还不止一个呢!不过,”田烈德想了想,“不过,都不白衣红眼的出来巡夜。”

“新韩穆烈德!”那个朋友随便的一说。

这可就成了他的外号,一个听到而使他微微点头的外号。

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他非常的自负,非常的严重,事事要个完整的计划,时时在那儿考虑。越爱考虑他越觉得凡事都该有个办法,而任何办法——在细细想过之后——都不适合他的理想。因此,他很愿意听听别人的意见,可是别人的意见又是那么欠高明,听过了不但没有益处,而且使他迷乱,使他得顺着自己的思路从头儿再想过一番,才能见着可捉摸的景象,好象在暗室里洗像片那样。

所以他觉得自己非常的可爱,也很可怜。他常常对着镜子看自己,长瘦的脸,脑门很长很白。眼睛带着点倦意。嘴大唇薄,能并成一条长线。稀稀的黑长发往后拢着。他觉得自己的相貌入格,不是普通的俊美。

有了这个肯定的认识,所以洋服穿得很讲究,在意。凡是属于他的都值得在心,这样才能使内外一致,保持住自己的优越与庄严。

可是看看脸,看看衣服,并不能完全使他心中平静。面貌服装即使是没什么可指摘的了,他的思想可是时时混乱,并不永远象衣服那样能整理得齐齐楚楚。这个,使他常想到自己象个极雅美的磁盆,盛着清水,可是只养着一些浮萍与几团绒似的绿苔!自负有自知之明,这点点缺欠正足以使他越发自怜。

寒假前的考试刚完,他很累得慌,自己觉得象已放散了一天的香味的花,应当敛上了瓣休息会儿。他躺在了床上。

他本想出去看电影,可是躺在了床上。多数的电影片是那么无聊,他知道;但是有时候他想去看。看完,他觉得看电影的好处只是为证明自己的批评能力,几乎没有一片能使他满意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一般人那样爱看电影。及至自己也想去看去的时候,虽然自信自己的批评能力是超乎一般人的,可是究竟觉得有点不大是味儿,这使他非常的苦恼。“后悔”破坏了“享受”。

这次他决定不去。有许多的理由使他这样下了决心。其中的一个是父亲没有给他寄了钱来。他不愿承认这是个最重要的理由,可是他无法不去思索这点事儿。

二年没有回家了。前二年不愿回家的理由还可以适用于现在,可是今年父亲没有给寄来钱。这个小小的问题强迫着他去思索,仿佛一切的事都需要他的考虑,连几块钱也在内!回家不回呢?

点上支香烟,顺着浮动的烟圈他看见些图画。

父亲,一个从四十到六十几乎没有什么变动的商人,老是圆头圆脸的,头剃得很光,不爱多说话,整个儿圆木头墩子似的!

田烈德不大喜欢这个老头子。绝对不是封建思想在他心中作祟,他以为;可是,可是,什么呢?什么使他不大爱父亲呢?客观的看去,父亲应当和平常一件东西似的,无所谓可爱与不可爱。那么,为什么不爱父亲呢?原因似乎有很多,可是不能都标上“客观的”签儿。

是的,想到父亲就没法不想到钱,没法不想到父亲的买卖。他想起来:兴隆南号,兴隆北号,两个果店;北市有个栈房;家中有五间冰窖。他也看见家里,顶难堪的家里,一家大小终年在那儿剥皮:花生,胡桃,榛子,甚至于山楂,都得剥皮。老的小的,姑娘媳妇,一天到晚不识闲,老剥老挑老煮。赶到预备年货的时节就更了不得,山楂酪,炒红果,山楂糕,~X桲,玫瑰枣,都得煮,拌,大量的加糖。人人的手是黏的,人人的手红得和胡萝卜一样。到处是糊糖味,酸甜之中带着点象烫糊了的牛乳味,使人恶心。

为什么老头子不找几个伙计作这些,而必定拿一家子人的苦力呢?田烈德痛快了些,因为得到父亲一个罪案——一定不是专为父亲卖果子而小看父亲。

更讨厌的是收蒜苗的时候:五月节后,蒜苗臭了街,老头子一收就上万斤,另为它们开了一座窖。天上地下全是蒜苗,全世界是辣蒿蒿的蒜味。一家大小都得动手,大捆儿改小捆儿,老的烂的都得往外剔,然后从新编辫儿。剔出来的搬到厨房,早顿接着晚顿老吃炒蒜苗,能继续的吃一个星期,和猪一样。

五月收好,十二月开窖,蒜苗还是那么绿,拿出去当鲜货卖。钱确是能赚不少,可是一家子人都成了猪。能不能再体面一些赚钱呢?

把烟头扔掉,他不愿再想这个。可是,象夏日天上的浮云,自自然然的会集聚到一处,成些图画,他仿佛无法阻止住心中的活动。他刚放下家庭与蒜苗,北市的栈房又浮现在眼前。在北市的西头,两扇大黑门,门的下半截老挂着些马粪。门道非常的脏,车马出入使地上的土松得能陷脚;时常由蹄印作成个小湖,蓄着一汪草黄色的马尿。院里堆满了荆篓席筐与麻袋,骡马小驴低头吃着草料。马粪与果子的香气调成一种沉重的味道,挂在鼻上不容易消失。带着气瘰脖的北山客,精明而话多的西山客,都拐着点腿出来进去,说话的声音很高,特别在驴叫的时候,驴叫人嚷,车马出入,栈里永远充满了声音;在上市的时候,栈里与市上的喧哗就打成一片。

每一张图画都含着过去的甜蜜,可是田烈德不想只惆怅的感叹,他要给这些景象加以解释。他想起来,客人住栈,驴马的草料,和用一领破席遮盖果筐,都须出钱。果客们必须付这些钱,而父亲的货是直接卸到家里的窖中;他的栈房是一笔生意,他自己的货又无须下栈,无怪他能以多为胜的贱卖一些,而把别家果店挤得走投无路。

父亲的货不从果客手中买,他直接的包山。田烈德记得和父亲去看山园。总是在果木开花的时节吧,他们上山。远远的就看见满山腰都是花,象青山上横着条绣带。花林中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蜜蜂飞动的轻响。小风吹过来,一阵阵清香象花海的香浪。最好看的是走到小山顶上,看到后面更高的山。两山之间无疑的有几片果园,分散在绿田之间。低处绿田,高处白花,至高处黄绿的春峰,倚着深蓝的晴天。山溪中的短藻与小鱼,与溪边的白羊,更觉可爱,他还记得小山羊那种娇细可怜的啼声。

可是父亲似乎没觉到这花与色的世界有什么美好。他嘴中自言自语的老在计算,而后到处与园主们死命的争竞。他们住在山上等着花谢,处处落花,舞乱了春山。父亲在这时节,必强迫着园主承认春风太强,果子必定受伤,必定招虫。有这个借口,才讲定价钱;价钱讲好,园主还得答应种种罚款:迟交果子,虫伤,雹伤,水锈,都得罚款。四六成交账,园主答应了一切条件,父亲才交四成账。这个定钱是庄家们半年的过活,没它就没法活到果子成熟的时期。为顾眼前,他们什么条件也得答应;明知道条件的严苛使他们将永成为父亲的奴隶。交货时的六成账,有种种罚项在那儿等着,他们永不能照数得到;他们没法不预支第二年的定银……父亲收了货,等行市;年底下“看起”是无可疑的,他自己有窖。他是干鲜果行中的一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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