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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口拉面商战

日本现在经济不景气,一个个原本星光闪闪的淘金行业,都已经寿终正寝。但是,现在却有一个令那些心怀梦想的年轻人两眼发光、拼命投入的行业。干这行完全不需要最先进的软件和网络,也不需要多高的文凭,更不用太多的资金投入。所以对于很多徘徊在创业门槛外的人士来说,这简直就是最棒的创业模式。

这个行业只需要一副好的味蕾、稍稍有点品位,加上一些毅力和运气,只要少数的几个人,以及极少的创业资金就能创业。它能改变人生的逆境,改善创业者的生活,简直太时髦了。

真的存在这样一个行业吗?那也太诱人了吧?

答案就是:开拉面店。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可惜第一个发现这条路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经常为之撰稿的时尚杂志的摄影师。他经常为某些街头品牌的新产品拍广告,可是他发现身边那些连眉毛都修得整整齐齐的男模根本不适合广告主题的需要。这些男模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既缺乏生活感,又显得做作。

没办法,这位负责的摄影师只好走出摄影棚,跑到东京街头去四处寻找适合上镜的模特儿。还真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这家伙走得精疲力竭的时候,他无意之间找到了拍摄的主角。

“这是一家位于池袋的拉面店,进来歇脚的摄影师注意到在擦得一尘不染的餐台后方,鲜美的猪骨精华在铝锅里咕嘟咕嘟地溢入汤中,几个神情紧绷的年轻男孩正在操作间里手脚利落地忙碌着,个个头上包着浸满汗水的日式手巾。他们呼唤时的嗓音似乎是发自丹田的,而他们留意面条是否煮好时的专注神情,简直就像对待艺术品一样严肃。原本一直为选角苦恼不已的摄影师如获至宝,这充满生活气息的拉面店,不就是梦寐以求的摄影天国吗?”

最后,他终于在这家店里找来两名店员,让他们穿上预定在今年冬天流行的狸猫帽黑大衣,往拉面店外的绿色大道一站,这两人就这么上了两星期后上市的时尚杂志封面。

此事看似普通,却也蕴意深远,人们喜欢真实而健康的帅气,不喜欢无病呻吟的做作。这则广告封面昭示着,这是一个以粗糙的双手剁碎几百根葱的拉面店员比那些演艺圈鬼混的模特儿要帅气得多的时代。

在池袋街头的拉面店门外,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这队伍就是生意好做的证明。据说闯出名号的店,月营业额甚至可达三千万日元,对于普通工薪阶层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证明这果真是个干得好就能获得高额报酬的行业。对于经济不景气已有十多年的日本来说,就是一个比贿赂盛行的行业还要“黄金”的黄金行业。

这就是那位专业的杂志摄影师告诉我的秘密。

经历了几场台风之后,疯狂的盛夏突然在十月底换上了秋衣。这一天,正当我在店门口小心翼翼地排放垒球般大小、一个要价千元的珍贵新高梨时,崇仔的电话打了进来。我一边轻护着高梨,一边翻开手机。

“阿诚啊,今天生意是不是也不太好啊?”

虽然他的话不太中听,但事实上这几年我家的水果店确实门可罗雀,在别人眼里,我家的店简直是一大奇迹。因为这是一家日渐凋零、不知靠什么收入维持的水果行。我虽已厌烦,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依旧固守着它。

“怎么可能,没见我门外大家排着长龙等着吗?我可是玉帝圣手,从我手里买去的水果,都要比别人那儿的甜三分呢。”

这位街头帮派的国王完全没理会我开的玩笑,他急促地在电话里说:

“现在我人在‘七生’,想尽快和你碰个面。”

“七生”是今年七月在激战区的池袋东口开张的拉面店。说来难以置信,老板兼伙计竟然是从G少年金盆洗手的崇仔保镖——双子座一号与二号。刚开张那会儿,我也是经常登门捧场的,谁让我跟他们是老朋友呢。

“噢,这么说又有急事要我办啰?”

崇仔显然没想到我会如此没“默契”,便有些语带不悦地回道:

“别跟我贫,这次要找你办事的不是我,而是那对还没倒塌的池袋双子座兄弟。”

不会吧,居然还有什么事能让G少年的“金牌杀手”双子座兄弟倒塌?这可真是稀奇呀,为了避开傍晚时分开始的拉面店巅峰时间,我答应在下午三点去那家店一趟。我在心里暗想到时候肚子想必也有点饿了,就向他们讨一碗口味清淡的东京拉面果果腹吧。对这个老是给人出难题的国王来说,这还真是个好建议。

从我家水果行所在的池袋车站西口前往东口,有数不清的路可供选择。这次我走的是人迹相对稀少、直穿西口公园、抬头能望见大都会饭店的小路。

初秋的西口公园显得热闹而安宁,无业者举行的象棋大赛与拉丁裔外国人的聚会正同时在和煦的阳光下进行着。周遭的紧张感几乎等于零,谁能想到,同样是这个地方,夏天的时候却上演过一场霸王之争呢?

在都市长大的我对秋高气爽这句话毫无感觉,秋天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比较能增进食欲。比如说现在,我的肚子就在叫个不停。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拉面,一想起漂浮着猪油的汤和口感极佳的细面,我简直是欲罢不能,看来在那碗“七生”的拉面吃进嘴里之前,我的脑海和肚子是不会消停了。想必没有任何食物比拉面更让人如此执著吧。

我身穿宽松的棉裤与长袖横条纹衫,漫步在蔚蓝的天空下。阳光很强,把阳光地带与阴影区域分得非常清楚。尽管宛如热带的夏天已经结束,东京的紫外线威力依然不减,从狭窄的天空看出去,天际仿佛罩上了一层浅紫色的轻纱。

从高架铁路下的地下通道上来,抵达池袋东口,首先进入我眼帘的是那些在地面翻腾的热气中依然坚守的队伍。这就是老池袋声名远播的“拉面饕客长龙”。即使在非用餐时间,形形色色的人还是会在南池袋一丁目自动排成一条长达二十米的长龙,弯弯曲曲地绕过十字路口的拐角。他们排此长队,目的就是为了进入以浓郁背脂汤头的啄骨本丸面闻名的“无敌家”用餐。

熟悉拉面行业的人都知道,池袋东口已经成了全日本拉面业竞争最激烈的地区。由于我曾在网络上的无数拉面店家排行榜搜索过,所以对这点也十分清楚。

这里天天上演着一场别开生面的“汤债汤还”激战,激战使得每家店都有斩获,只见各店厨房里堆起了无数的猪、鸡骨头。无数饥肠辘辘的“难民”从各处涌入,在他们自己选中的店门外排起长龙。

池袋“拉面战争”战况之激烈,已达惊天地泣鬼神之境界。

若以南池袋的十字路口为中心画一个半径一百米的圆,那么在这个圆内,拉面店已经严重饱和。在今年夏天之前,这里就已经有了四家拉面名店。其中最老牌的,是有六年历史的“光面”,其他的则是位于琳博书店大门对面的“蛮辣拉面”、从十字路口往陆桥转个弯十米外的“面家玄武”,以及位于转角处的“无敌家”。每家店都有自己的特色,当然他们也有共同之处,比如说都宣布自己的拉面是浓郁口味的。这种口味已经是日趋繁盛的拉面业界的主流口味了。

说老实话,光是这四家老店的战况就已经够激烈了,但今年夏天竟又有三家店加入了这场东口拉面长龙的竞争,让“战况”更趋白热化。这三家新店分别是位于东侧大道尾端的,以鱼贝类和汤头热闹登场的“二天”;明治大道艾丽玛斯家具店对面开的“娜朵丝”拉面馆;最后还有我们这对双子座兄弟放下屠刀、金盆洗手后开始经营的“七生”。

在这种情况下,池袋拉面商战就有了新旧对立的感觉。比较鲜明的区别是:四家老字号店家均以浓郁的猪骨汤头闻名,而新出现的三家则基本上宣扬清淡的汤头和细面的特点。其中新生代代表“娜朵丝”与“七生”两家,卖的则是被业界预测为下一波主流的酱油鸡肉汤头东京拉面,这种拉面与小时候花个两三百元果腹,清澈的汤头上漂浮着鱼板与笋干的支那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于这场激战才“开打”没多久,至今仍分不出胜负。至少直到一个月前,每家店门外随时都会排起数十人的长队,甚至需要年轻店员指点来客该往哪里排。即使是规模最小的“七生”门外,也常常排起虽不算长、但也颇为可观的队伍。

我在心里想,双子座一号与二号这回要给我派什么差事呢?虽然我相信不会找我去洗碗,但我在一家拉面店里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这时的池袋,正沐浴在一片祥和的秋风里。我心情很愉快,所以手插裤袋,装做很酷的样子吹着口哨走过十字路口。我吹的是没什么人听的现代音乐钢琴大师约翰·凯奇的作品。有时我归纳总结我最爱做的事,结果发现自己最爱做一些没人知道的事,做这些的时候心里就很有成就感。

在东侧大道走了一会儿,“七生”的橘色招牌便映入眼帘。但奇怪的是,店门口却看不到任何人排队。我大感不可思议,便走进旁边一条单行道,纳闷这场拉面商战是否已经落幕了。但单行道那头的“二天”门外却分明还排着十几个人的长龙。

我走回大道,钻进“七生”的门帘。这家店比较小,只在餐台一线排开十二个座位。看来老板为了美化这里没少花工夫,他们把四面墙壁都刷成了橘色,而枫木腰板的色彩则很明亮,整体搭配非常协调。坐在最中间的长脚凳上的崇仔一看到我,便朝我比了个G少年的手势说道:“坐吧。你也注意到了吧?”

那当然,只要对“七生”一个月前的盛况有所了解的人,见到今天的情况都会有些惊讶的。我边朝崇仔走过去便回道:

“是呀,真是有点奇怪,原来那么长的队伍都到哪去了呢?”

我朝两位站在餐台后调理区发呆的“双子座”点头打了个招呼。说实话,这两人个子也太高了,都让人怀疑是不是他们脚下还踩着东西。他们的名字我也是到他们开这家店才知道的,一个叫小仓保,一个叫小仓实。哥哥阿保身高一米九六,弟弟阿实则要比哥哥高出一公分。我朝他俩问道:

“你们的生意做成这样子,该不会偷工减料了吧?”

一直两手抱胸的阿保听了我的话很是不悦,便用凶狠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瞪了我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搔了搔制服下的胸脯,朝我回答道:

“没有。还跟以前一样,每天都用整只东京军鸡炖煮七小时熬汤头。”

这高个子身穿深蓝色T恤,胸前印着BORN IN JULY。这对电线杆般的双胞胎兄弟生于七月,所以他们给店取名“七生”。

崇仔瞄了我一眼,打开了放在餐台上的笔记本电脑。

“你来看看,让‘七生’生意变坏,就是这家伙干的好事。”

我凑过头去,出现在液晶屏幕上的是一个拉面网站的留言板。那留言板里的灌水文字简直浩如烟海,但一细看就会发现很多恶意中伤的评语:

“池袋东口‘七生’的汤头里掺的化学调味料,多到让人舌头发麻。”

“‘七生’熬鸡肉汤头,用的是死于禽流感的病死鸡。”

“据说最近每到晚上,就会有池袋富裕人家养的狗失踪。‘七生’那硬邦邦的肉块,该不会是‘圣伯纳’的肉吧?”

“据说‘七生’的老板是曾有前科的街头混混。看来那里可是池袋的头号黑店呢!”

“‘七生’该关门大吉啦!”

……

电脑上的留言句句都是充满恶意的中伤,留言者的昵称是“拉面博士”,还真是混账到了极点。阿保看着我说道:

“我们曾拜托过网站管理者删除这些讯息,但这家伙却一直更换昵称,执意继续发布这一类留言。我们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想也没想地问道: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你们店里真的没用味精什么的吗?”

哥哥阿保用鄙视外行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回道:

“我们这里卖的是老式的东京拉面,没味精怎么行呀。阿实,调碗汤来。”

弟弟应声往碗里舀了点高汤,接着又将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头倒进去,双手捧到我面前对我说道:

“你试试。”

我啜饮了一口上头漂浮着水点般透明油脂的汤头。味道一般。

“味道怎样?”

阿保看着我的表情问。我当然不能说不好喝,所以略带夸张地回答:

“味道还不错嘛!”

“是吗?那我换个喝法你再试试。”

阿保把汤碗从我面前收走,放到操作台上,接着从铝罐中捏起些许白色结晶般的调味料,谨慎地以指尖撒下几颗,又用汤匙拌了拌。拌完后,他又把那碗汤放回我面前,自信满满地说道:

“你先喝杯水清清口,然后再喝喝看。”

我依言灌下半杯冷水,旋即开始品尝这碗汤头。这次的可就真的鲜美极了,完全是“七生”的东京拉面那恬淡清香的味道。阿保得意地说:

“瞧瞧你们这些门外汉,成天就只会瞎叫不要化学调味料,以为人造的都是坏的,天然的就是好的。但是在熬得够扎实的汤头里,掺入一点点化学调味料是有助于提味的,它能让汤头口味变得截然不同。这在咱们家的拉面里可是不可或缺的。”

果然行行都有窍门。这香醇的口味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仿佛带我回到了童年生活,那时,我可是街坊邻居里的头号可爱小朋友,哇,真想写一部《追忆似水年华》。我笑了笑,看着阿保说:

“我明白啦。你的意思是说客人全都是门外汉,与其相信自己的舌头,他们宁愿相信网络或杂志上的评论,因此才把你们这家店搞成这么惨。是这样吧?”

一直在旁默默无言的阿实从餐台下取出一只半透明的垃圾袋,打开来让我瞧瞧。垃圾袋里尽是沾满凝固血液的鸡骨头和蔬菜渣。阿实见我看清楚后对我说道:

“阿诚,这是今早开店门前被人撒在店门口的东西。有个回头客告诉我们说,那个散播谣言的家伙经常在这附近晃荡。据说在客人排队时,这些人还会故意在一旁说风凉话。这下你该明白我们请你来的目的了吧?”

我点了点头回道:

“找出流言制造者,狠狠地给他一顿教训。我明白了,不过在我行动之前,可不可以先帮我来碗拉面呀。一是不要把这碗汤头浪费掉了,二来我的肚子实在是已经饿坏啦。”

崇仔见我依然嘻嘻哈哈,不耐烦地问:

“喂,这案子你到底接不接啊?”

当然接啊,美食当前,怎能放过。但面临如此重任,不先来碗拉面脑袋哪转得动啊?于是我朝崇仔做了个鬼脸,朝阿保吼道:

“详情就等会儿再聊吧,赶快先给我下碗面吧!”

我总好奇当普通人都在吃拉面或超市的御饭团时,为什么那些小说和电影里的硬汉侦探都要吃肥厚得吓人的牛排呢?难道他们不怕体重超标?如果他成了一个被过多的内脏脂肪压得喘不过气的侦探,他还怎么去破案呢?

我呢,一方面因为缺钱,另一方面对牛排也没有那么大的爱好,所以我大抵两个月才吃得起一次牛排,这也让我得以保持苗条身材,但细想想,苗条似乎也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拉面很快就端上来了,我边吃着可口的拉面,边聆听双子座兄弟叙述整件事的过程。原来,这起中伤事件大约是从三个礼拜前开始的。当时“七生”已经开张有三个月了,“七生”的支那面刚开始出名,店门外也才开始排起队。

正当阿保准备接着往下说的时候,整碗面和汤都一滴不剩了。看来还是这种口味清淡的东京拉面比较合我的胃口。如果换成是猪骨口味的汤头,我恐怕不会整碗喝完。

抹了抹嘴,我就开始高谈阔论,我觉得这是一起很简单的案子,便有些轻描淡写地说:

“要找到作案的目标是轻而易举的。他把鸡骨和菜渣扔到你们这儿,代表对方一定是同行,而且一定也不可能是猪骨口味的店家,因为他们是不会用鸡肉的。”

阿保那张原本绽放出希望之光的脸孔一听完我的话顿时就忧郁了起来。

我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难道是我继化学调味料的批评之后又说错什么话了?只见阿保用一种疑惑的口吻对我问道:

“阿诚,我真怀疑幽灵旅行车和解救阿拉伯人是你办的案子了。你给我听好了,那猪骨拉面的汤头可是也要用到鸡肉的呀。而我们这家店煮汤头时当然也得用到猪骨和背脂,只是分量比例和高汤的制作方式有所不同罢了。”

我顿时恍然大悟。虽然爱吃,但拉面这东西我哪搞得懂,也只晓得凭直觉判断好坏罢了,对这里面的技术问题更是一窍不通。

正在这时,一阵流水声和带节奏的切菜声从调理区里传来。我诧异地问道:

“咦,难道这店里除了你们俩还有别人吗?”

有史以来头一次,居然发现这对双子座兄弟脸色羞涩地开始有点不好意思,这可真是有点破天荒的奇迹。坐在我身边的崇仔则笑了起来。

阿保看了看我们,朝隔板后的调理区喊道:

“安昙,出来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慢慢从调理区走出来的,是一个用围兜擦拭着双手,活像只松鼠的小个子女孩,年纪估计二十岁左右,虽然和双子座兄弟一样穿着深蓝色T恤配米黄色棉裤的制服,但显然这身打扮穿在她身上要可爱得多。阿保朝她说道:

“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阿诚,是来帮咱们找出陷害咱们的坏蛋的。明天开始他每天都会上这儿来,碰面时记得打声招呼。”

安昙尖尖的下巴几乎要贴上胸口似的低着头,模样活像一只一碰就要跳着逃开的小动物。接着她夸张地垂下一头短发的脑袋向我鞠了个躬。

“我叫矢岛安昙,以后请多多指教。”

这个躬鞠得非常夸张,叫人都能看到她后颈部的关节了。直到这时我这才发现她的胳膊细得像只竹刀,我想也许鸡翅膀上的肉都要比她这双胳膊的多一些吧。我向她问道:

“他们俩真的付了你薪水和伙食费吗?我看你的胆子也真大呀,竟然敢在这两个家伙手下打工。要是他们俩滑了一跤,不把你压成张饺子皮才怪。”

崇仔独自在没半个客人的店里笑了起来。双子座兄弟则被我调侃得非常不悦,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讪笑。这显然已经不是他们在G少年中混时的风格,安昙终于抬起头来,露出白皙的喉头,抬起头来看着这对双胞胎兄弟,然后笑着对我说:

“不会的,他们都很亲切的呢。比我以前打工的地方强多了,我以前打工从来都做不长,但在这家店估计能做得久一些吧。”

这时我目睹了一幕叫人难以置信的光景:这对身高加起来差不多有四米的双胞胎兄弟那宛如相扑选手般厚实的脸颊,竟然会突然变得像红色调味料一样通红。

我惊讶地看向崇仔,这位池袋的帅哥国王便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曾听说双胞胎在爱情方面也是相似的,他们也会同时喜欢上同一类型的女人,从咱们看到的,估计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呵呵,真想不到这家拉面店里面还有这么有趣的事呀,看来对于双子座兄弟来说,能和安昙一道切切白菜、鱼板,也是一件不赖的差事呢。

我从崇仔的笔记本里取出软盘,塞进口袋。贴有中伤留言的拉面网址与删除前的恶意留言,都储存在这张软盘里,必要的时候,它们就是证据。

接着我便直接赶往东池袋的Dennys,好去拜访刚刚认识的情报员Zero One。这家伙终日坐在可以眺望太阳城的靠窗贵宾席,等待着访客与“数字之神”传给他的讯息。他所运用的科技手段确实很高超,但在我的眼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虽然并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是怪人,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周遭却尽是这种怪家伙。

一见我落座,那家伙就费力地说道:

“原来你也会在这种时候光临。”

他在自己小鼻头的右侧鼻翼上打了个和小钢珠差不多大的鼻环,周遭又红又肿。看来他觉得自己那颗光秃秃的脑袋如果不串点东西的话上不得台面吧!我把软盘放到了桌上。Zero One习惯性地先用手摸了摸鼻翼,将软盘插进了其中一台笔记本电脑里,接着以瓦斯外泄般的嗓音说道:

“唉,可能金属过敏了,看来我的皮肤这次没办法适应这个鼻环。”

据说撒谎和身体改造是会上瘾的,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呢?我根本不想去深究。

Zero One迅速地移动鼠标检视软盘,两眼紧盯着屏幕。我向他说明“七生”碰到了什么麻烦,但还未说完,Zero One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明白啦。你的意思是让我监视这家伙,他一旦再在哪个网站上放火,调查清楚就马上通知你,而且还要告诉你这家伙上网的电脑在哪里。是这样吗?”

厉害,真不愧是东京头号黑客。我点了点头,对他笑道:

“就是这意思,看来还是你的脑袋转得快!”

Zero One面带不悦地回道:

“脑子转得快?你要知道一个鼻头化脓的脑袋怎么可能比得过别人,哪可能转得动?全日本有一大半人上网,而且你还要知道,找上我的尽是这种垃圾差事。干这种勾当的大都是没什么毅力的小人物。你瞧瞧!”

说着Zero One在画面上打开了另一个软件。他那玻璃弹珠般的眼珠直直地盯上我,眼睛都不看键盘地敲击着,问道:

“关键字只要打池袋东口、拉面、‘七生’就行了吧?”

我只得老实告诉他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大概是怕笑了会弄痛鼻子,只见他古怪地扭曲着那张丑脸说道:

“这是我自己设计的自动追踪软件,会像只蜘蛛似的在网络上四处抓取包含这几个关键字的网站,并传回发出这些留言的电脑网址。”

说实话,对他来说神通广大的电脑,对我来说只是个能收发E-mail的文字处理机,完全没法把它想象成一只蜘蛛。

“难道关键字没有限制吗?”

Zero One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便说道:

“那么,再加上化学调味料、G少年、禽流感好了。”

这家伙啜饮了一口一天不知道要喝几十杯的Denny’s咖啡回道:

“别瞎闹了。只有门外汉才会认为关键字越多就越能掌握到什么重要资讯,其实那只会让你找到一大堆垃圾或是什么也找不到。”

原来这上网搜索和做文章的诀窍是一样的啊。要是不懂得如何用最少的词汇说出重点,脑子里有再丰富的辞藻也是无用武之地的。我对这个鼻头红肿的电脑圣贤说:

“我是不懂,那好吧,这种事就全交给你来办吧!”

Zero One一脸无精打采地问道:

“那阿诚你准备做些什么呢?”

“我这种没电脑智商的,只能从明天起进店洗洗碗、切切葱啦。”

这时Zero One突然探出了身子。

“双子座兄弟的那个‘七生’,卖的是东京拉面吧?”

“对呀。有什么不对吗?”

Zero One环视着亮得刺眼的连锁餐厅,叹了口气,说道:

“这两年来,我天天吃的都是我坐的这家店菜单上的东西。如果‘七生’送外卖,我倒是想尝尝。”

看来这个神秘莫测的黑客的脑袋也感染了威力强大的拉面病毒了。我边起身边说:

“很遗憾,‘七生’并不送外卖。不过,要是你帮我把这件事办妥,我就破例为你送。该送哪儿?”

Zero One讶异地回道:

“送哪儿?那当然是这张桌子上呀!”

天下奇闻,拉面外卖送到连锁餐厅?

就连我这个池袋最时髦的街头侦探都没法想得到,更可怕的是,有可能充当外卖员的那个人就是我,到时这家连锁餐厅的老板会怎样对待我呢?

当晚我在自己的水果行里花了三小时浏览有关拉面的网站。资料还真是浩如烟海,简直都有点看不完。这下终于知道,在这网络时代,消费者全部都成了评论家。不仅吃拉面,大家更享受批评拉面的乐趣。网站上充斥着八卦闲聊、新发现、专门知识,以及数不清的拉面排行榜。

想到现在盛行的网络一族,我想这可能就是现代所谓的都市文化吧。大家在与生活无直接关联的事物上倾注大量劳力,累积起数量惊人的资讯海洋。浏览了一阵子,我开始觉得这些多如繁星的拉面网站简直就像通天之塔,而堆积这座塔身的就是一些猪骨、鹿肉、特级面粉、二十六号面线这些看似古怪的材料和专业术语。

到了深夜,我也开始感到厌烦了,便开启MAC的屏幕保护程序去睡觉。当晚,我竟做了一个有关拉面的梦,梦里的拉面里有很多的鱼板,油腻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拜托老妈帮忙照顾家里的水果行后,我便前往位于东侧大道的拉面店。就这样,我成了“七生”的第四名员工。我这种料理白痴能做的只能是些抹餐台、带位子、收碗盘的打杂差事。不过由于自己做过生意,所以我很快就适应了店里的气氛。

然而,对于关系到商业机密的拉面制作法,双子座兄弟一概禁止我接触。拉面师傅熬汤头的地方,简直就是不容外人侵犯的圣地,虽然小巧玲珑、个性开朗、不摆架子的安昙已经是常客眼中的大红人,但他们俩对她还是存有戒心。

快到傍晚时分,店里生意变得相当好,我和安昙边补充餐台上的一次性筷子与胡椒粉边聊了起来。而双胞胎兄弟则在调理区里准备第二天要用的汤头。

“安昙呀,你怎么想到要到这家店来打工?”

安昙长得如此可爱,就算不到这家小小的拉面店,她也能在那些做年轻女孩生意的杂货铺或精品店找到工作。正使劲把一次性筷子塞进筷筒里的安昙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别人吃到好东西时的神情,我就从内心里感到高兴。一听到客人夸我们店里的面好吃,我就会觉得好像自己被称赞般开心!”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怪的不是她说的这番话,而是说这番话时那活像早上的连续剧女主角般迷离的眼神,简直是真挚到了极点。想必双子座兄弟的心,就是被她这种眼神给掳获的吧。

“干这份工作对你来说很累吧,因为你的个子有点瘦小呀?”

这时安昙已经完成了塞筷子的工作,正把酱油从大桶里往酱油瓶里倒,她笑着回答:

“对呀。我也奇怪自己怎么无论吃多少东西都胖不起来呢。我想可能天生就是这种体质吧。”

这话要是让哪个减肥狂听到,恐怕会恨得牙痒痒。

安昙利索地擦了擦手,立即就直挺挺地站在餐台旁,真是个优秀称职的服务员。

而后她用神情坚毅的澄澈眼睛望着我说:

“我真的很喜欢‘七生’。所以我也想拜托你,求求你务必阻止那个散播流言的元凶继续闹事,让‘七生’恢复原本的盛况。”

接着她朝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活了二十几年,这可是我这辈子首次被年轻女孩恳求呢,更何况还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所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好啦,别这么客气,我会尽力而为的!”

双子座兄弟虽然长得吓人,但为人还是不错的。“七生”的拉面也真的很好吃。但在我眼里,所有的动力都比不上安昙这番恳求来得深刻。

我都有些想去探究一下她如此珍惜这家店的动因。

“阿诚、安昙,先吃东西吧!”

调理区忙碌着的阿保朝我们喊道。

“好——”

我开心地朝老板喊道,马上跑过去盛饭。可我回头一看,安昙却不知上哪儿去了,也许是上厕所去了吧。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必须得好好享受打这份工最快乐的时光。

时下的拉面店对面里的配菜都下了很多的工夫。为了配合店名,“七生”也有七种配菜:煮得糊糊的猪肉块、饶富提味功效的辣笋、蒜头炒白菜、芝麻油口味的烫小白菜,以及东京拉面必备的特制鱼板与浅草紫菜。光是这样就已经够丰富的了,但他们还锦上添花地免费供应葱花和咖哩粉,好让那些偏好重口味的客人吃得痛快一些。

配菜中最受人欢迎的是猪肉块,第二位就是那种炒白菜。半熟白菜的甜味,和“七生”的酱油汤头十分对味。顾客的这种喜好害得我和安昙手头一空就得拼命切白菜。

既然让我吃饭,我可就不客气了,我把七种配菜全部拌在白饭上,然后再舀一碗拉面汤头。高高兴兴地嘴里衔着一次性筷子,一手捧着拌了大量好菜的白饭,一手端着汤头,为了找个清静的吃饭地点,我走出后门来到东侧大道旁,一屁股坐在后门外的破铁椅上,一边悠闲地眺望黄昏街景,一边吃着美食,这简直是不可言喻的享受。不知道这附近为数众多的补习班学生,看到在街角一脸幸福吃着饭的我,心里会怎么想呢?他们会把我看成日趋激烈的社会竞争的败北者,还是年纪轻轻就找到愿意干上一辈子差事的幸运儿?我才不去管大家怎么看呢,我只知道这食物就是上等的人间佳肴,我要好好享用。发现这渺小却实在的幸福后,我觉得自己似乎开始理解为什么互联网上有关拉面的网站多如牛毛了。

用餐完毕后,我正准备走回店里,却发现在隔壁的超市与“七生”之间的昏暗小巷中有个人影在闪动。那小巷窄得只能让一个人侧身通过。我手捧饭碗,悄悄地在阴暗处小心窥视。

只见那家伙蜷着身子,两眼不住地环视着四周,并从手中的糖果袋里掏出东西塞进嘴里,下颚咀嚼得有如松鼠般迅速。

不会吧,竟是安昙。

她畏惧些什么呢?要把自己买来的甜点藏在这种阴暗处享用。

她自称非常喜欢“七生”这家店,却竟然放着令人垂涎的伙食不吃。看来超市的糖果就是她的主食吧?除了妨碍生意的坏蛋之外,我心里暗想也得暗中把安昙调查一番。

虽然调查女人我并不在行,但这毕竟是完成这份差事的关键一环。

快到傍晚六点开始的高峰时间前,我换下了“七生”的制服,穿着自己的衣服走出店门,一家一家观察这场拉面战争中的竞争对手的情况。“光面”、“无敌家”、“蛮辣”、“玄武”、“二天”,以及“娜朵丝”。只见每家店门外都排起了十米以上的队伍。

“七生”门外也是一样。虽然要比以前短了许多,但在高峰时间依然会稍稍排起个四五米的队。结束侦查活动后,我回到东侧大道,装成一个客人跟着排起队来。

现在我的牛仔裤口袋里塞着一个数码相机,虽然它只有两百万像素,但它却薄薄的只有一厘米,而且反应十分灵敏,这使我的采访和侦探如虎添翼。如果像用傻瓜相机般把它掏出来,迅速地按下快门,反应速度只要一秒钟,比我的反射神经还快。如果在插孔里接上耳麦,它还能当录音笔用,这是我最得力的帮手。

“请大家尽量顺着路边排队,以免影响路人通行!”

在这个深秋时节有些冷的傍晚,安昙依然只穿一件T恤。只见她朝排队的客人深深一鞠躬,客气地说着敬语。看到我也佯装不认识。那位排在我前面的客人有些着急地问道:

“还要多久才能排到?”

安昙探头进门帘里瞧了瞧,接着便露出一个让人十分温暖的笑容回道:

“抱歉,大概还得等个十五分钟左右。”

安昙那语气让人听得十分舒服,只见那客人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队伍里的每个客人都很有耐性,最后排在我前面的客人足足等了二十五分钟才进店里。排到队伍最前头时,我便在“七生”橘色的门帘前佯装要打手机脱离了行列。

我到附近的书店翻翻杂志打发时间,等队伍完全换了一批客人后才回到“七生”。当晚我排了三次队,既没发现半个人在店门外乱撒血肉模糊的剩菜残渣,也没发现任何人拿着麦克风在外头呐喊“七生”的坏话,完全扑了个空。

虽然出师不利,不过毕竟才第一天,这并没让我意气消沉。但想到明天还能吃到那美味的食物,就觉得这差事无论如何也要继续干下去,至少这是一件有回报的好案子。

当晚深夜,我在自己房间里打了通电话给双子座兄弟。我把音乐的音量调到极小,播放的就是白天过十字路口时口哨吹的钢琴演奏曲——约翰?凯奇的《预置钢琴的奏鸣曲与间奏曲》。预置钢琴的音色有时像玩具钢琴,有时又和风琴或古代的竖琴很像。虽然听来简朴清澈,但又让人感到几分压抑。现在这音色倒是教我想起了安昙那异于常人的诚实口吻。

只听那头阿保醉醺醺的嗓音传来:

“原来是阿诚呀。有什么事明天到店里再说吧。”

我有点生气,这可是他自己的事呀,怎么能这么不上心呢。但我还是压着气愤,用很低的嗓音问道:

“安昙下班了吗?”

这臭小子居然有些不耐烦,粗声粗气地说了声对。我又问道:

“安昙是怎么进到‘七生’来工作的?”

这话似乎让阿保非常生气,他怒火满腔地说道:

“你难道怀疑她就是元凶?”

“那倒没有,只是她的有些事让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这显然让阿保更加不耐烦了:

“喂!阿诚。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要吞吞吐吐的。”

我想起安昙在那条狭窄暗巷中死命把糖果塞进嘴里的情景。特别是她那畏惧的眼神和咀嚼时松鼠似的下颚,尤其令我难忘。

“抱歉,有些事暂时没弄清楚,所以还不能向老板您说。我只要你告诉我安昙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

“真是啰嗦。”

阿保叹了口气。从他喉咙咕噜的声音可以听出他正在喝罐装啤酒。

“她是看到贴在店门口的招聘广告来应聘的。就凭我们的预算,怎么可能花钱到晚报上去打广告呢?”

“那她的家里人呢?”

“好像都不在东京。因为她履历表上说她是一个人住在西巢鸭那地方。每天都搭电车荒川线到我们店里上班。”

“噢?没和家人住在一块,独身一人在东京?”

我问了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

“那,凭‘七生’给她的薪水,独居生活会过得很拮据吧?”

阿保又叹了口气,有些同感地回道:

“应该会吧。我们为了开这家店借了很多钱,到现在大半还没还上呢,哪给得起多少酬劳。”

“行,我知道了。”

正当我准备挂断电话时,阿保终于意识到问题比较严重,他又补上一句:

“那流言开始散播以后,我们的营业额就少了三四成。照这样下去,即使能挨到过年,到了明年春天还是得关门大吉。阿诚,虽然你看起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还是希望你能想到什么好点子,帮帮咱们‘七生’。这可是我和阿实第一件为实现梦想而做的事呀!”

这话也说得太煽情了,我只好又回了一声好,然后就挂了电话。

跟以往一样,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根本没什么好点子。毕竟我既没有左右别人梦想的能力,办起事来也不可能有神仙帮忙。只能希望车到山前必有路吧。但身为他们的老朋友,特别是这样一对金盆洗手、拥有理想和拼搏意志的双子座兄弟委托的事,怎么能不尽力去办好呢?

挂断电话后,我觉得自己再度充满了干劲。但好点子是不会在睡梦里突然出现的。所以现在的我只能躺在铺在四叠半房间里的被铺上,静静聆听着那无人能懂的钢琴声。

接下来连续三天,我天天到“七生”去,先在店里帮点小忙,一到客人开始排队的时间,便出门到附近竖起耳朵观察情况。虽然在这方面依然毫无斩获,但切白菜的技术可是有了长足的进步。而且双子座兄弟不仅付我和安昙同样的薪水,伙食也随我吃。

当我在中央凸起的砧板上切着白色菜丝时,背后的阿保说道:

“阿诚,有进步嘛!”

我知道他提的是我切白菜的水平,想必有心人都听得出来我下刀已经开始带点节奏了。我手没停,嘴里回道:

“可能是托这把菜刀的福吧。我用起来特别顺手!”

这是一把用了很多年,而刃尖依然尖锐的中型牛刀。深蓝色的刀身已经被磨得整整瘦了一半,而白木的刀柄也被磨得跟人手非常默契。捧着收回来的碗打我背后走过的安昙也说:

“我也是这样感觉的。这把菜刀简直是削铁如泥,用过它之后,别的刀子就全都用不惯了。”

这时默默地用笊篱捞着锅里浮沫的阿实说道:

“这把刀可是有历史的,它是我们老爸的遗物。他生前是个西餐厨师,这把刀子已经跟了他二十年了,否则,就凭我们的年纪,怎么可能把刀用到这么旧呢。”

我切菜的手没有停,却竖着耳朵问道:

“他的店后来怎么样了?”

阿实继续捞着浮沫,回道:

“我们老爸的厨艺那可是非常高超的,可惜后来沉迷到赌博里面去了。人就是这么怪,越是自己不擅长的事,越是上心。结果我爸后来把那家店抵给了别人,我们兄弟俩什么都没学到,就只学到怎样应付上门讨债的家伙。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最后就在不知不觉地开始跟着崇仔他们混了。”

虽然认识他们很长时间了,但这故事却是我第一次听到。

这下我才知道这对双胞胎为什么会对别人如此不信任了。我把切剩的白菜菜心扔进了身旁装菜渣的铁桶里。当然,外面的顾客是不会知道的,那口味香甜的高汤就是在这桶子里熬出来的。我忽然想起一个有趣的问题,便对双子座兄弟问道:

“后来怎么突然开起这家拉面店了呢?”

显然阿保和阿实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便都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手依然没停的阿保才在我背后回答道:

“成天和G少年打打闹闹是很好玩,但好玩的日子大多是虚度的。我们俩总有一天会老的,难道那个时候还混街头吗?”

这句话说得很实在。每个G少年都会上年纪,有的甚至都已经娶妻生子了。夜晚迟早会降临,在自己累了的时候,总得有个可以回去的窝吧。

我不觉得也想起我自己的心事来,直到现在,我的“窝”在哪里呢?

双子座的弟弟阿实依旧蜷着高大得像块门板的背一丝不苟地舀着浮沫。但声音却从他那低垂的脑袋那边传来:

“当时,我们整天都无所事事,大多数时间都在四处品尝拉面。有天整理家里的壁橱时,突然看到了这把菜刀。当时我们俩都有一种强烈的想法,但又想到西餐学起来太麻烦,于是就有了这家拉面店。决定一辈子要干哪一行,有时不过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我默默地听着双子座兄弟所说的话,又用他们老爸遗留下来的菜刀切起另一颗白菜。那白菜切起来仿佛是水做的,手感顺得让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切完那棵白菜,我转过头对他俩问道:

“嗯!这么说,开这家店的时候,你们俩没有拜师学艺过?”

双子座的哥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是啊,我们俩从来就没有上哪儿拜师学艺过,更没有模仿过其他任何同行的口味。既然要开自己的店,就得有自己的风格,所以当初我们花了好几个月来研究口味。你也知道的,靠模仿别人那套现成的办法是赚不了几个钱的,再说那也没什么意思。”

汗水直往锅子里滴的双子座弟弟也点头附和。

“七生”这家店就是这么开始的。虽然起初有人嘲讽街头混混竟然也想创业,但我从内心里还是佩服他们俩的。以前一直以为他们俩只是身高引人侧目,靠着拳头在街头上混,现在我可真对他们刮目相看了。

我抬起头来,准备开些玩笑缓和一下现场过分凝重的气氛,却看到在水槽前洗碗的安昙的肩膀在不住地颤抖着。难道她哭了?我惊讶地看了看双子座兄弟,我们也没说什么刺激她的话啊?

双子座兄弟不见我回话,也抬起头来看我,见此情景也不由得一脸惊讶。安昙感觉情况有异,不由得不安地朝着我们说道:

“对不起,我又哭了,真是不好意思呀。我想咱们的‘七生’一定会成为一家百年老店的,因为有你们俩这么拼命地干呢。真希望阿保和阿实的爸爸也能看到‘七生’的成就。”

我听完内心一阵感动,便朝依然在用手背擦着眼泪的她问道:

“你爸爸也过世了吗?”

再度麻利地开始洗起碗来的安昙回答:

“应该还活着吧,只是我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阿实终于停下他那舀浮沫的手,抬起头来对她说道:

“可是,记得你的履历表上填了你爸的名字了呀。”

洗碗洗得泡沫四溅的安昙回答:

“那是我户籍登记上的爸爸,但实际上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安昙挺直了背脊,那意思是拒绝再说下去。我们也自然而然转移了话题。双子座兄弟虽然有着和长颈鹿差不多的个子,但看着是两个粗线条的男孩,想不到心思竟会如此细腻。而现在他们又碰上一个令他们如此爱慕的女孩,心思肯定就更加体贴温柔了。

这是我进入“七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深入地了解各成员的家庭背景,对我的侦查工作是否有用呢?那还真的不知道呢。

毫无进展的侦查行动进入到第四天,我的内心开始有些动摇,难道我的方法用错了?但无论如何,为了那三个可爱的活宝,我也得把这项工作完成。

此时已进入十一月,东京市内已开始出现零星几株枯树了。第四天是个星期六,我披上今年第一次穿的皮夹克,强打精神又开始排起不知排了多少次的队。周末夜果然不同,虽然生意没以前好,但“七生”门外还是往十字路口的方向排起了十米长的可观队伍。正当我在北风中打颤时,突然有对挽着手高声交谈的情侣从我身旁蹭过。男的说道:

“不会吧,这种烂店也有人排队。他们的高汤用的是泡面的底料和化学调味料调出来的呢!”

男人身穿深蓝色西装,戴着一副类似演超人的男明星戴的那种四角黑框眼镜,前额的长发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女人看来不像个上班族,她的身上穿的是粉红色的假貂皮大衣配上斑马花纹的裙子,染着一头宛如玉米般的黄发。看起来应该是个伴游的陪酒小姐。只听她夸张地高声问道:

“这儿的拉面真有那么难吃吗?”

我迅速从口袋里掏出数码相机,这个小数码总算有用武之地了。我把这台小巧的相机巧妙地藏在掌中,从手指之间的缝隙露出鱼眼般大的镜头,迅速抓拍下了这对男女。

只见女人从和大衣同样材质的背包中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男人则不屑地继续说道:

“这家店是街头痞子开的,谁知道这些痞子在汤头里会放什么东西呢?搞不好哪天会有根人的小指头呢!”

“讨厌啦,好恶心!”

女人夸张地朝男人的肩膀上捶了一下。就这样,这俩人走向东侧大道的另一头,我迅速脱离队伍跟了上去,拍下了几张他们的背影。这对男女在杂司谷中学的围墙前绕了个圈,转身又往绿色大道走去,我小心地与他们保持距离。男人在这条街上刚开幕的“和歌山拉面店”门前停下脚步,在那儿静静地端详着客人出入状况和张贴在门外的菜单。

女人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还看什么看,不是说了目标就只限于那家店的吗?”

女人竖起衣领径自向远处走去,在记事本上抄下“和歌山拉面店”菜单的男人赶紧追了上去。我不屑地望着这个堪称“拉面小人”的男人。但既然这是我的工作,我还是要跟上去一探究竟。

这对男女在太阳通六十层高的建筑旁分手。我站在马路对面观察,虽然隔得很远,我都能猜得出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看着女人那面带虚假的职业笑容就知道她一定在说:

“下次还要光顾我们店里哟。我还会给你提供更刺激的服务的。”

他们就站在那栋酒店与夜总会林立的大楼前,人行道被霓虹灯照耀得亮如白昼。那个男人似乎已经没有了耐心,他显然迫不及待地想离开现场。所以女人一走进电梯,男人马上就快步朝池袋车站的方向走去。

猛烈的北风将车站上空的夜色和乌云吹得十分干净。我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皮夹克,在周末的人潮中迎着北风尾随着他的背影。这名身穿西装的男人走到车站,却并没有停下来等车,而是从车站圆环左转上了明治大道,朝南池袋的方向走去。这一带最近接二连三新开了好几家名牌服饰店,使得这里在短时间内成了一个颇为时髦的闹市区。毕竟这里是池袋,消费水平都不太高,因此即使国际一流的服饰店在这里开分店,卖的也只能是一些街头休闲服饰。

男人绕了一大圈,终于在池袋东口的“娜朵丝”拉面店前的长龙前刻意别过头去,搭上了同一栋大楼侧面的电梯。我确认电梯是在三楼停下来的,于是便离开了电梯口,走了出来。这是一栋刚落成的九层建筑,一楼和二楼都是拉面店的店面。看来这男人和“娜朵丝”应该有密切关系。

OK!真相原来竟然这么简单。果然是一场东京拉面与东京拉面之间的恶斗。我在数码相机的液晶屏幕上回放了一遍刚才所拍到的内容,确认无误之后,便又镇定地走到“娜朵丝”拉面店门前的长龙后端排起队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娜朵丝”的这条长龙竟和其他拉面店门外的长龙大异其趣。其他几家拉面店门外的队伍站着的大多数是男人,偶尔有几个女人,也大多是跟着男人来的。可是“娜朵丝”这条队伍却有七成是年轻女性。

隔着玻璃窗往店内窥探,里头的装潢与其说像拉面店,还不如说比较像情趣咖啡厅。只见宛如钢琴表面般平滑的用餐台上了茶红色的亮漆,而与这种豪华餐台搭配的是皮革的吧椅,每个客席上方都垂下一张刨光的铝质布帘,地板则是黑白地砖相间的格子花纹。装潢得跟个时尚的酒吧一样。侍者全是男的,而且个个穿着细腰黑色围裙,打扮得如同高级饭店的酒侍,而且其中没有一个是胖子,显然是为了讨好女性客户。门外的队伍大概有二十米长吧。我在“七生”那里排队都排出经验来了,据我估计,这至少得排个四五十分钟。

反正时间还很多,我便打开手机,以一兆的上网速度来搜寻拉面网站,搜寻的目标当然是位于池袋东口的时髦拉面店——“娜朵丝”。很快就找到了与“娜朵丝”有关的网站,这是一家十一月排行第六的店家,于是我便顶着北风开始浏览起这家店的简介。

简介中记载,“娜朵丝”的母公司是某家大企业的餐饮事业部,是最近媒体频繁出镜的知名拉面制作人大谷雅秀(我还以为只有音乐界和电影界才有“制作人”这种职称呢,看来我真是落伍了)的又一巨作。

我终于搞明白为什么这些新开张的店家有许多都长成一个德性,原来室内装潢是一个名设计师设计的,这家店两层楼加起来客席超过一百二十个,规模估计连麦当劳和星巴克都比不上。就凭它有实力在池袋这条繁华大街上开起如此大型的店面,就看得出其背后财团的实力和资本是多么可观了。

我在同一个网站上查了一下月度拉面店家排行,结果有点让人意外:耗资上亿打造出来的“娜朵丝”排行第六,而资本额只有数百万元的“七生”却也稳坐第八,而且还是个被圈上红点的注目新秀。

哦!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娜朵丝”会如此煞费苦心地策动这样一场“拉面战争”了。

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在冷风中站了个把小时,直到将近八点时我才被带进店里。柜台后面的空间与其说是料理区,还不如说是一个闪闪发亮的不锈钢舞台。我向一个头发扎成马尾的英俊侍者点了菜单上标明最有人气的海鲜Vegetable娜朵丝。不知道他们的“娜朵丝”为什么都要写成复数?真是无法理喻,难道他们是傻瓜?这位肤色晒得黝黑的侍者在念Vegetable时,还故作姿态地咬紧下唇念出V的发音。我向他亮出数码相机的屏幕,翻到有西装男子背影的那一页,佯装一脸天真又有些崇拜的神情向他问道:

“喂,你来看一下,这是我刚才排队时拍到的。鼎鼎大名的制作人大谷先生是不是就是他呀?”

侍者闻言,弯下腰来端详起屏幕,接着便面带微笑地回答:

“不是的。他是我们的店长。”

这下我乐得简直想跳下吧台椅子抱住那个帅气待者狂舞一番,但我还是强忍着笑意回道:

“噢,原来不是呀。我可是很崇拜大谷先生的,我也梦想开家拉面店呢!”

那待者什么话都没回,便向我投以一个微笑,拨拨前额的头发离开了。

看来他们的服务时间相当紧凑,恐怕是以秒来计算的。

我粗略看了一下,这家店要保持正常运营,至少得需要二十个员工才行。而店长的薪水估计也不低。就这么大一摊生意,店长大人怎么还要亲自出马搞这种幼稚把戏呢?看来不管在哪行哪业,所谓的社会精英,所干的也不一定全是光明正大的勾当。

我点的那个含“V”音的拉面很快就送来了。摆放在白木盘上的是一碗拉面与盛在玻璃容器中的松仁豆腐,还附赠一个装在红纸袋里的命运饼干。虽然店长干的勾当教人难解,但说句公道话,这里的拉面还真是很好吃的。极细的面条配上口味清淡的鸡肉汤头,配菜是半熟的烤虾、烤鱿鱼以及烤贝柱、焦葱花和花生油的香气更是让人食指大动。喝完最后一口汤后,我不禁想到,假如坏人下的拉面都很难吃,好人下的拉面都很好吃,这世界哪会存在这么多复杂的问题呢?

看来不管是艺术还是拉面,人品与作品之间并不会有太大的关连。

我常想,如果玉皇大帝看到凡间的这些景象,他大概也只能叹息一句吧。

回到“七生”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但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即便是晚上九点,街上还是人潮汹涌,而“七生”的生意在这个时候还处于高潮时期。我脱下皮夹克套上深蓝色T恤,旋即开始帮店里的忙。虽然有许多事得向双子座兄弟报告,但现在除了告诉他们客人点了些什么,其他的事统统得往后靠了。

一直忙到十一点多,我们才将门帘收进店里正式歇业。

我朝正在一个劲地抹桌子的安昙说道:

“你这么晚还有车回去吗?”

只见安昙用很大的力气在抹着桌子,好像惟恐有一点点东西残留在桌子上。

“有。电车到晚上十二点才停驶,从这坐车到庚申塚也只要十分钟。”

我看了看表,朝双子座兄弟喊道:

“你们现在有空吗?有空的话请到里头来一下?”

阿保在一把铁管椅上坐着,而阿实则在装白菜的纸箱上坐了下来。我虽然倚着调理台伫立,但视线的高度才勉强和他们保持一致。

他们俩显然也明白我让他们到里头的意图,便有些焦急地会合过来。那眼神分明是说:

“找到真凶了?”

而阿保则以凶狠的眼神瞪着我问道:

“是谁干的?”

我掏出数码相机,让他们看了几个画面。那家伙和酒家女在“七生”前散布流言的镜头、抄写和歌山拉面菜单的镜头,以及那个家伙在“娜朵丝”侧门等电梯时的侧脸。魁梧的双子座兄弟并肩紧紧凑在一起,端详着小小的屏幕。我简单地说道:

“就是这家伙在队伍旁边散布流言,据说他就是‘娜朵丝’的店长。”

阿实一脸凶狠表情地说道:

“搞什么鬼呀。他们那么有钱,干吗还要跟我们这种穷光蛋开的店过不去?”

我点头表示有同感。阿保在这个时候还真有点大哥的样,他冷静地分析道:

“在许多拉面排行榜中,我们两家店的排名都很接近。甚至有些网站还把‘七生’排在他们前面。两家在同一时期,同一条街上开店,加上口味又接近,所以才会招致他们的不满吧?”

我点了点头,双手抱胸地补上一句:

“而且‘娜朵丝’还是个名制作人的大作,口味不似‘七生’独创,所以它现在生意再怎么好,恐怕他们内心还是会觉得不大安稳吧。”

那是肯定的,照着别人的教条照本宣科的人永远都不会安心,因为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阿实到底还是弟弟,火气说上来就上来,他大声地嚷道:

“日本的大财阀有什么了不起?这么大的公司,竟然下三滥到向我们这种小市民开的拉面店下毒手。”

对于他的气愤,我又点了个头表示赞同。但频频点头是于事无补的,于是便向双子座哥哥问道:

“那么,咱们该怎么料理这个家伙?”

还未等哥哥发言,血气方刚的弟弟就揉着自己铁锤般的拳头说道:

“要不稍微教训他一顿,恐怕他都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

阿保却摇头答道:

“咱们已经不是街头混混了,所以不能简单地用武力解决问题,即便要靠蛮力逼对方就范,那也只能是最后迫不得已的手段。阿诚,麻烦你查一下搜集这种证据去请个律师什么的大概得花上多少钱?”

他难道是想找个生意兴隆的律师事务所吗?这可真是破天荒的事情。

街头混混得凭法律为自己伸张正义。

我歪着脖子想了想,根据我所了解的回答道:

“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但至少也得花上几十万,时间上也得耗个把月吧?”

这下阿实把拳头举到视线的高度,朝着他哥哥说道:

“用得着那么麻烦吗?我看就交给我吧,我就趁他深夜打烊的时候,找个暗点的地方用拳头跟他打个招呼就行了。他自己心虚,谅他也不敢去找条子。”

阿保摇了摇头,道:

“别这么冲动,他们有的是钱,要是以这个为由头,大兴名头来找咱们俩报复反而不好。如果咱店里就咱俩人还好一点,但店里不是还有安昙吗?如果伤着她怎么办?虽说那家伙名义上是‘娜朵丝’拉面店的店长,算得上是个企业精英,但谁能保证他以前不是个社会渣滓呢?”

双子座哥哥以圆珠笔般长的食指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在想什么两全之策。

弟弟阿实则怒气冲冲地向我说道:

“阿诚,你觉得呢?”

我觉得怎么处理那家伙都无所谓。让这种社会败类充当阿实的沙包,打正他那扭曲的个性倒也不是坏事,但也不能让阿实为此而成了罪犯啊。于是我朝他俩说道:

“我觉得应该拿那家伙的弱点教训他一下。总之大家稍安勿躁,先让我多搜集一点有关他的证据,再直接找他谈判。要是谈判不成,那就直接到他公司,散发传单,让他公司的同事都知道他干过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估计这种家伙最怕的就是自己人。”

我明白这种人有着变态的个性,他们对外人,尤其是自己搞得过的人,往往极尽残酷之能事,但一旦面对自己的上峰或自己人,则会变得非常软弱。总体来说,这种人就是伪善的小人。

这时我感觉背后似乎有点动静,便回头望向厨房外头的餐台。此时外头传来拉门的喀啦喀啦声,接着是安昙那无比开朗的嗓音:

“收拾完了,那我就回家啰。”

双子座兄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我则依旧双手抱胸地思索道:这女孩到底是什么人?虽然应该不至于是受雇于“娜朵丝”店长的女谍报员,但有些地方还真是让人起疑。

毕竟她的开朗与诚实,在池袋这种到底染上了城市坏习性的地方实在是太难得一见了。我在心里想了一遍又一遍,但似乎难以解开这个谜团。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仍然天天上“七生”去。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天生适合当拉面店的店员,以至于一时之间,已经分不清拉面店员和水果行小老板到底哪个才是我的正职了。星期六下午把看店的工作又交给老妈后,我走上了西一番街,没多久手机就响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的嗓音夹杂卡壳般的嘶嘶声,原来是Zero One打来的。

“阿诚,现在有时间吗?”

“有。”

“那家伙又浮出来了,这次他用的昵称叫‘拉面王’。上网地点是池袋的威格唱片行。”

原本朝东口走的我马上向后做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并朝着手机话筒高声喊道:

“是西口丸井百货后面那家网吧吗?”

Zero One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才回答:

“地址是西池袋三丁目,所以应该是你说的那家。”

“明白。”

正当我准备挂断电话立即行动时,听到Zero One慌忙大喊:

“喂,你小子不会忘了咱们上次的约定了吧?”

约定?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没说他提供这项服务要收取费用啊?Zero One见我沉默,便知道我忘记了,于是用有些生气的口吻对我说:

“就是搞定这差事后,要叫‘七生’送拉面过来给我呀!”

这家伙竟还把这点事记着,我边朝西一番街的剧场大道狂跑,一边朝话筒里问道:

“那事啊,当然记得。说吧,到时你要点什么?”

这个天才黑客的语气却为此罕见地犹豫起来:

“加满七种配菜的叫什么面?”

在铺着石平地砖的人行道上疾驰的我喊道:

“‘七生’满汉全席拉面,一碗就行了吧?”

“对,得给我来大碗的。”

我笑着挂断了电话,没了麻烦,便开始全速在一片蓝天白云之下的池袋奔跑起来。

威格唱片旗舰店原本开在丸井的地下楼层,但已经在几年前搬家了。不过搬得也没多远,目前就位于走进剧场大道后第一条巷子的交叉口。对面是随时都是门可罗雀的“爱罗”家具店。我一路奔跑到看得见唱片行玻璃帷幕的店前方,便停了下来,调整呼吸,迅速地放慢脚步恢复步行,在这个时候,可不能打草惊蛇。

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过这儿了。迁址后,他们的店面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本有专区摆放的古典乐和爵士乐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了,而主力商品则转为年轻人大感兴趣的日本和美国的流行歌曲与好莱坞电影的DVD,所以在我看来,威格唱片已经和普通的国内唱片行没什么差别了。时代真的变了,既然如此,我当然就没理由再光顾它了。

我斜行穿过没有安装红绿灯的交叉路口,穿过玻璃帷幕的自动门走进店里。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完全勾不起我兴趣的布鲁斯·威利的新片。我穿过DVD展示架,朝白色的楼梯走去。二楼是规模小得可怜的古典音乐区与影音设备卖场,在俯瞰十字路口的一角,就是这家唱片店最大的特色:免费上网区。

我静了静心态,小心地手持数码相机穿过CD展示架,朝内侧的包厢走去。由于不管上多久都不收费,所以这块地方远比网吧拥挤得多;而且很奇怪的是,这里头的座席老是被那些背着登山包的老外长时间占用,平时排个老半天队都还可能会等不到位子。

窗边有一长排类似咖啡厅吧台的长桌,长桌上摆着四台台式电脑。当然,这些电脑都是有人在使用的,大概店家为了舒缓这里的拥挤状态,一旁又增设了三台笔记本电脑,而现在就连这三台也有人占用。后头等着上网的来客全都乖乖地坐在吧台后方的沙发上等候。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正坐在一个身穿肮脏汗衫的金发老外旁边。正在笑眯眯地敲击着键盘,嘴角还挂着一抹诡笑。这家伙仍穿着那套深蓝色西装,配上白衬衫和与外套同色系的领带,看起来还是比较时髦的。我在很多场合都见人们打这样的领带,穿这样的西装。

我佯装排到队伍的最后端,窥探那台屏幕上是些什么内容。只见在BBS的视窗后方,是个上方就有一张拉面照片的拉面网站首页,照片鲜明得宛如热气就要从那碗面里冒出来似的。我赶紧按下了数码相机上的消音快门钮。想必Zero One会将这些针对“七生”散布的流言全存进软盘里吧。我小心地用相机把埋首敲字的店长侧脸和他的电脑屏幕上的画面都拍了下来。在这块小地方里头的人由于专注在屏幕上的网页中,旁人即使凑得再近都不会引起他们注意。不管我做什么,这些上网状态中的家伙个个都像染上了电脑孤僻症,没有任何反应。这大概也是那么多人会在网吧丢东西的原因吧。

在这种宽松的环境里,我顺利地拍完照,然后就坐在那静候店长把字打完。下午一点四十七分,这家伙终于一脸满足地放下了电脑,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这家旗舰店。我觉得没有跟踪他的必要。反正现在知道他的真面目了,任何时候想找他,只要上东口的“娜朵丝”就成了。

步出这家唱片行后,我目送着店长的背影消失后,打了个电话给Zero One。

“我是阿诚。那家伙刚刚才下线离开了。”

Zero One闻言追问道:

“准确时间?”

“一点四十七。”

“场所、时间、记录,和使用电脑的IP地址都一应俱全了。你们如果要告这个店长,证据可以说是足够的了。”

“太好了。”我回答道。

我抬头仰望起十字路口前的天空。原本残留天际的几朵浮云,现在已经全无踪影了,天上一片澄澈,简直太让人感到轻松愉悦了。再过不久,冬天就要降临这个城市,带我们迎接拉面吃起来更美味的季节了。

接下来该做的事就和“七生”的东京拉面一样简单清淡。我始终相信坏人就如蚊子般可恶,但也如蚊子般渺小,这些邪恶的家伙一定都会被正义所打败的。

现在,我该思索的是今天伙食该吃些什么,这简直是太爽的感觉了。

我缓缓朝西口公园走去。心里想着要是每桩差事都这么好办,我这副业可就轻松多了。

我直接赶往池袋东口的Denny’s。一走进店里,就看到Zero One一如往常坐在老位子上等着我。他的鼻头已经消肿,鼻翼上头的鼻环也不见了,只剩一个小洞残留在上头。我刚在他对面坐下来,Zero One便开口说道:

“千万别问我鼻子的事。”

我向这位皮肤敏感、性格可笑的电脑黑客回道:

“我知道了。不问还不行吗?我来只是找你拿储存这次留言的软盘而已。”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把桌上并排放着的两台笔记本中的一台转向我。屏幕上竟是一张硕大的“娜朵丝”店长职员证,照片上也有着那饶富特征的眼镜与额头前的长发。原来这小子名叫三田村博也,三十八岁,职务一栏填的是外食执行部次长。我问道:

“这是哪来的?”

Zero One一脸无趣地回答:

“你不是告诉我那家店是某大企业开的吗?这是我潜入那家公司的信息中心拿来的。这家伙就是‘娜朵丝’的店长吧?”

果真了得。难怪他的生意能做得这么火。

“对。太感谢啦。”

Zero One高兴地说道:

“这些资料就算我友情提供的吧。钱就不用了,只要帮我送三次‘七生’的外卖来就好。”

我没有理由不点头。事已如此,总不能出尔反尔吧。现在我所考虑的就是到时这家连锁餐厅会允许我带一碗拉面进来吗?

我赶往位于太阳通的佳能打印店,将数码相机的记忆卡与Zero One给我的软盘递给了柜台,请他们输出几张A4大小的相片,并把软盘里头的内容打印出来。现在的科技就是发达,这么多的东西,只需要二十分钟就全部搞定了。

我望向打印店的窗外,默默地看着这条拥挤的街道。我心里想,我们的生活是越来越方便了,可是那些多出来的时间又花到哪儿去了呢?如果诸位扪心自问,也许你们也会发现,原本很自然的事,比如好好欣赏夕阳西下,或者抬头看浮云飘过蓝天,现在还会看到吗?

好像都已经没有了,不是没了这份闲情逸致,而是说没有了时间,那么这些科技给咱们省出的时间,又都跑到哪去了呢?

遗憾的是,我自己却没这份闲心。虽然这还不至于让我伤感,但还是让我不禁纳闷自己为什么得如此庸庸碌碌地过活,忙得像个猴似的,到头来却赚不到几毛钱。惟一的收获只有自己的心仿佛和双子座兄弟那把祖传的菜刀一样,被磨得越来越细而已。

拿到照片和打印稿后,我离开了打印店。每到事情快办完时,我总是变得多愁善感,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弓着背,在萧瑟的北风中走回拉面馆林立的池袋东口。

我把双子座兄弟叫进厨房来,让他们看刚被传到网络上的中伤留言。打铁要趁热,我决定当晚就和“娜朵丝”的店长谈判。阿实说:

“我也跟你去吧。”

我摇了摇头。哥哥对他呵道:

“你去只能是碍事,交给阿诚去办吧。我想咱们俩如果露面,恐怕事情只会更糟,要是他到时诬赖遭街头混混袭击,恐怕咱们也麻烦了。”

见刚收了碗进来的安昙来到身边,我们立即中断了讨论。她见我们不吭声,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用餐区。在我这个拉面店员生涯的最后一天,我一直尽心尽职地忙到傍晚的高峰时间,使劲做着配菜俱全的“七生”拉面。

明天开始就得暂别这里了。我开始吃最后一碗免费的拉面,吃到最后,我又拜托双子座弟弟帮我加了一些面,虽然这项服务并不在本店的菜单上,但阿实还是很乐意地为我做了。

这下我已经做好谈判的准备了。我放下拉面碗便朝“娜朵丝”走去。“娜朵丝”到晚上十点半便停止接单,打烊则是在一个小时后。

十一点,我已经站在“娜朵丝”店门前的人行道上了。我仔细观察着在大道上熙来攘往的情侣和上班族。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观察街上的行人。我发现这阵子大家好像不再一窝蜂地赶流行了,至少女人们的穿着已经变得各有特色了。

我倚在白色裙楼的墙上,佯装在端详着手机屏幕。差十五分十二点时,终于等到那店长走出电梯,来到了依然行人如织的人行道上,此时他手上拿着一只多用途尼龙包。依然和白天一样一身深蓝色西装,外头披着黑色名牌短领大衣,这款式我也曾在折扣店里试穿过一次,记得就连水货也要价八万日元。

我等他从我眼前走过,然后装做若无其事地慢慢跟上去。从这里到车站只有三四分钟路程,眼看路就要走完了,但周围却行人如织。该在哪儿跟他谈判呢?

正当我为谈判地点烦恼不已时,却见“娜朵丝”店长走下了理想银行前的阶梯,走进地下街。我赶紧快步也走了下去。铁门差不多要关了,那些居无定所的无业游客正准备在阶梯间的休息平台一角铺起纸箱准备睡觉。真是个一片祥和的都市景象。走下阶梯后,店长沿地下道朝有乐町线的车站走去。远处有个醉汉在大声叫喊,喊声回荡在尘埃满布的地下道。

我觉得必须趁他走进车站前一决胜负。于是赶紧快步追上他,轻拍了一下店长的肩膀。

“三田村先生,请留步。”

他惊讶地回过头,大概以为我是哪里的打工仔吧,所以他的表情立即恢复到沉静的状态。他朝我问道:

“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我朝他露牙一笑,但两眼却不带任何感情地对他说道:

“我想拿点东西给你瞧瞧。看,这是你最爱的网络留言吧。你今天用的昵称是‘拉面王’,对吧?”

一听到我说出这个昵称,店长那自负的精英脸孔便血色顿失。我一把信封递给他,店长的手就不住地颤抖起来,从信封里抽出相片后,便飞快地看了起来。

趁着他看相片的档口,我说道:

“和那个夜总会女人在一起的照片拍得不赖吧?要不要把这个加印几张?要是你想向公司同事炫耀你的战绩,我也可以替你免费加印个100张。你好像是在××公司的外食执行部工作吧?三田村先生?”

三田村显然也是见过些阵仗的人,只见他那苍白的脸庞下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是来跟我要钱的吧?想要多少?”

真是笑话,我要你的钱干什么?虽然我的确是个穷光蛋,但买买自己喜欢的CD和书本、想吃的时候吃碗拉面倒还负担得起,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

我不屑地对店长说:

“我看你也不缺钱啊,为什么要干这种勾当呢?‘娜朵丝’的生意难道还不够好吗?”

店长一脸光火,朝我吼道:

“你懂个屁?像我这样的人才,是干干拉面店这种事情的人吗?拉面店生意再怎么好,每个月的营业额也才三四千万。我真恨不得赶快把这家店处理好,回去重新负责资本运作和企业并购之类的业务。”

看来成功的标准因人而异啊。但在“七生”亲手干过两个礼拜后,我已经切身体验到这份差事的价值有多高了。而他却对此形同屈就。我对他说:

“你一直在想些空中楼阁般的工作,却忽略了生活的基本。有这种想法,恐怕你是一辈子也不会体验到工作的乐趣的。”

这位店长显然不赞同我的观点,只见他缓缓摇头回道:

“我不想再和你这种从未见过世面,对小麦期货和大豆期货一无所知的人多说什么。凭你这副德性,怎么会体会到工作的乐趣呢?去吧,拿这去买些你喜欢的东西。”

店长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金卡递给我。

“一个礼拜后我才会挂失,在此之前尽量利用这张卡的额度买些东西吧。这件事就别给我张扬了。”

我用手掂了掂这张信用卡公司开据的金卡,重量甚至比不上“七生”的一块鱼板。

“请收回吧。只要你答应不再找‘七生’的麻烦就行了,不管是在网络上、街上,还是酒店里。”

听到我说的这句话,背靠着地下道海报的店长才似乎恍然大悟,他朝我摆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微笑,夸张地叫道:

“啊!原来你和那些街头混混是同伙啊?”

我摇了摇头。看来这家伙真是有点油米不进,没法跟他讲道理。

“我没混帮派,也没拿‘七生’的钱。”

店长有些惊讶地说道:

“凭你这么高超的调查能力,不如来帮我吧?再过不久,‘娜朵丝’就会直接赢过那些老店累积多年的名气,成为池袋首屈一指的拉面店。跟着‘七生’那种垃圾小店,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

店长的这句话才说完,只听得一阵撼动整个地下道的怒吼滚地而来:

“你再说一遍?臭老头,你再给我说说看!”

我赶紧朝怒吼声传来的楼梯望去。那原本安然入睡的无业游客也被吓得从纸箱铺成的“床上”坐起了身子。

真没想到,飞快冲下楼梯的,竟然是骨瘦如柴的安昙。只见她两手紧握着一件东西,往这边奔来,我定睛一看,竟是那把祖传的泛着蓝光的老牛刀。我朝她喝道:

“住手!安昙,事情已经解决了!”

只见两眼翻白的安昙根本不听我的呵斥,依旧朝我们飞奔而来。此刻她眼角上扬,嘴也撅了起来,看来已完全有些疯了,只见她侧身从我身旁钻过,举刀刺向那个吓得早已动弹不得的店长。

正当我束手无策的时候,突然有两个深蓝色的人影从一旁窜了出来。其中一个以肩撞向店长,把他撞飞到对面墙上。而另一个则紧紧抱住安昙。定睛一看,两个人影都穿着“七生”的T恤。原来双子座兄弟不仅体大如牛,奔跑起来也是速度惊人,不愧是曾一起当过G少年亲卫队队长的狠角色。

此时只见安昙在阿保的臂弯里,仿佛一只发了狂的松鼠般挥舞着骨瘦如柴的手脚大喊:

“你把我放开!让我杀了这个人渣!”

这时的安昙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撞开店长的阿实也走了回来。在打工期间,我已经学会如何分辨这对兄弟了:哥哥阿保的眼神比较温柔一点。

只见双子座哥哥在安昙的耳边柔声说道:

“安昙,冷静下来吧,没事了。我们和‘七生’都没事了。这家伙不敢再做那些下三滥的事了。”

大概胳膊被刀锋划到了,阿保的手腕上一滴滴滴下血来,那些血滴到石砖地板上,显得非常醒目。安昙扔下刀子后,激动地大吼一声,接着便开始哭了起来。白木刀柄从她手里滑落,刀“当”地掉到地上,那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原本寂静的地下道显得无比清晰。阿实旋即捡起了这把他们老爸的遗物,似乎一块不可多得的宝玉。

我说道:

“三田村先生,警察马上就会来了。你也赶快逃吧。否则他们讯问你,恐怕到时你就脱不了干系了。可别让他们给逮着哟。”

“娜朵丝”店长一听到“警察”两个字,浑身打颤。只见他慌乱地捡着散落一地的照片,神色慌张地往地下道昏暗的另一头跑去。

“站住,通通给我站住!”

这时,警察的喊声伴着回音从地下道的端口传来。我朝阿保点头说道:

“咱们也赶快分头离开这里吧!十分钟后在‘七生’集合。”

兵分三路,我们很快便在错综复杂的地下道里逃离。托G少年的福,我对甩脱追兵已经有十足自信。再说这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已经被我记得滚瓜烂熟。要摆脱警察,对我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

唉,这样的宝贵经验却不能写进我的专栏,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回到“七生”时,我发现双子座兄弟和安昙已经早我一步赶回来了。哥哥阿保刚在水龙头边处理完伤口,正用毛巾敷着上臂止血。看似虚脱了的安昙则坐在用餐台中央。阿实一看到我也到了,便开口问安昙:

“喂,安昙,你说说你为啥要把菜刀带出去?”

安昙依旧仰望着天花板,无精打采地答道:

“我不会原谅他的。”

我喘了口气,便在用餐台一角坐了下来,也没看安昙一眼便向她问道:

“你是不是以前也有过像刚才那样失去控制的经历?”

安昙愣了愣,最后以不带一丝情绪的嗓音回答:

“是。有时一旦失控,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阿实问道:

“这难道就是你砍杀一个不认识的人的理由吗?”

阿保见阿实讯问起安昙,便有些不忍,他抚着伤口走过来帮安昙答道:

“那家伙本来就是坏人嘛,挨几刀也是他活该!”

阿实见哥哥帮腔,便有些急地说道:

“那种家伙挨刀,那是咎由自取,可是安昙如果那样做了的话,那可就完了。”

安昙见这两兄弟都关心自己,脸色缓和了过来,微笑着答道:

“无所谓啦。反正我只是个垃圾。那家伙不是说了吗?像我这样的人,哪会有什么未来。”

真是奇怪。这时的安昙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这使我又想起她在小巷子里将糖果塞进嘴里的情景。我极力用一种平缓的语气问道:

“恕我冒犯。上次我曾看到你躲起来吃超市买来的糖果。我觉得当时你的眼神里有几分哀伤。请问那和今天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而且我在这的这段时间里,我从来没看到你吃这家店的伙食。”

安昙并不意外地笑着回答:

“是啊,我正因为没办法和别人一起吃东西,为这没少受别人嘲笑和欺负呢。”

阿实问道:

“怎么会这样呢……”

安昙用很轻的声音回答道:

“我曾在书上看过一个医学名词叫做‘疏忽照顾’,但在我小时候这个词也许还没有出现呢。记得那时我七岁,我妈再婚后,似乎就把我当成了一个拖油瓶,和继父一样对我不理不睬。即使我肚子饿扁了,他们也不许我吃饭。弟妹们吃饭时,我只能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喝白开水。有一次我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偷偷地从电饭锅里偷了些白饭出来吃,配的菜就是酱油和牛油。当时我觉得那东西可真好吃呀,至今我也没吃过比那更好吃的东西呢!”

安昙显然没有一口气说那么多话的先例,她那细得宛如枯枝的脖子,往外伸了伸,又喘了口气,仰望着天花板笑着说道:

“可是,我的偷窃行为很快就被买完东西回家的爸妈发现了,他们气得要死。那时候是冬天,他们把我脱得精光,拿洗衣店的铁丝衣架死命地往我全身抽打,还大骂是偷吃贱货。我被打得浑身淤血,昏死过去,并被扔在阳台上。所以直到现在,只要有人在,我就没办法正常地吃东西。但谁能想到呢?有如此经历的我竟然因缘巧合地在拉面店打工。对不起,阿保、阿实,想必你们知道我是个这么吓人的女生后,就不会再雇用我了吧?如果那样的话,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时原本一直听得目瞪口呆的阿保站了起来,点燃了瓦斯炉,并把碗拿进了调理区。真不愧是默契的双胞胎兄弟,阿实也自然而然地开始抻起面条。

阿保边煮面边说道:

“安昙,要是你想明天继续和我们一起打拼,那今晚就先吃了这碗咱们家的面吧。放心,你吃的时候我们不会盯着你瞧的。”

一碗热气腾腾的“七生”拉面被放到了用餐台上,而且还是七种配菜齐备的人气招牌菜“满汉全席”。那碗面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显得非常美味,汤头上漂着的油脂被映照得晶莹剔透。我依然坐在用餐台前的高脚椅上,转过身去面向东侧大道。而双子座兄弟则无言地转过身,两眼瞪着厨房。

此时店里鸦雀无声,只有安昙的啜泣和吃面条的声音。阿保问道:

“怎么样?咱家的拉面不错吧?”

安昙边吃边哭,也许是哭得太伤心了,只听得她那支支吾吾的回答:

“嗯……嗯真……好吃……”

阿实也学他哥哥,继续瞪着厨房问道:

“那明天还会来上班吧?”

“……嗯。”

妈的,怎么连我也被感染得想哭出来了?被强忍的泪水搞得筋疲力尽的我,只得头也不回地朝厨房喊道:

“喂,也给我来一大碗满汉全席吧,拜托了!”

安昙这才破涕为笑。

当我畅快地享用着这碗迟来的拉面时,我感到这碗“七生”拉面真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拉面。这种良好的纪录直到现在都还没破。难怪有人说边哭边吃东西叫人永生难忘。只是我还是为安昙的落泪感到高兴,因为我知道这次她的泪水已经跟过去完全不同了。

这是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一碗拉面也有如此力量的事实。若是“娜朵丝”的店长也能认清这点,想必也不会搞出那种无聊的勾当了吧。

不过令人高兴的是,从那晚的事件之后,关于“七生”的负面流言基本上就消失了。虽然“七生”门前的队伍并没有很快恢复原来的长度,但到晚秋时节,客人还是开始回笼了。

不过,为了完成与Zero One的约定,在十一月,我就先后送了三回外卖到Denny’s。由于不提供外卖服务的“七生”根本没有外送的容器,因此我只得随便找个纸箱把拉面和配料装着,外人看起来,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铤而走险的枪毒贩子呢。

Zero One这次在舌头中央打了个不锈钢的舌环。真不敢相信他戴上这种东西还能有味觉,但每次他都把“七生”满汉全席拉面吃个精光,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看来Zero One这家伙的黏膜组织大概不会对金属过敏吧。他向我透露下次还要在某个黏膜组织的部位打环,至于是哪里,这里就不方便说了。

崇仔听我叙述完整件事的过程后,嘲笑我道:

“看来风头和好处全被双子座兄弟和那个叫做安昙的女孩子给抢尽了嘛!”

这话一点也没错,但我并不觉得亏了什么。反正我这种人从来就不想当什么英雄,能有个配角当当就不错了。

为了寻找下一篇专栏的内容,在即将入冬、一片灰色的池袋四处乱窜,就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安昙如今依然是“七生”的广告牌美女。虽然脸颊比以前明显胖了些,但厌食症还是没痊愈,偶尔还是会在店内厕所里呕吐。不过安昙还是不气馁,每到吃饭时间,他们三个就背对背地开怀大笑,开心地用餐。

你也许会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哈哈,那就告诉你们吧,因为我每个礼拜都会和他们三个凑在一起吃一次饭呀。由于我不敢收下欠了一屁股债的双子座兄弟的酬金,而他们俩又执意要付酬,没办法,只好接受他们的这套解决方案了。

“娜朵丝”店长给我的金卡,我则把它用在报答客人上。由于大家在盛夏期间对店内的冷气设备多所抱怨,我便用这张卡换了台新空调,而且还改建了店内的厕所。

而故事的主人公阿保、阿实和安昙,却在那种难以割舍的三角关系中无法自拔,由于兄弟俩都不愿占对方便宜,因此迟迟没有任何进展。虽然我自己谈过若干次恋爱,并且把恋爱看得很淡,但看到别人坠入爱河,做做作壁上观的游戏倒还是蛮好玩的。

看那情况,不到明年春天,他们是分不出胜负的,但我有耐心看到他们的爱情结果。因为双子座兄弟给我的拉面兑换券有整整一年的分量,所以,直到明年秋天,我都可以现场“作壁上观”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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