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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骨音

你知道世界上最快的声音是什么吗?

它不是夏天轰隆而来的雷声,也不是改装机动车风驰电掣的发动声,更不是在风雨过后象征天晴的清脆的小鸟唧喳。它的速度,比这些声音还要快,还要更快。是的,也许你不会想到这是什么。因为,任何一个人,包括我,在没有与它面对面的时候,都无法意识到它的存在。

很低沉、很朦胧,但同时又异常的尖锐。没有任何的征兆,就在一瞬间出现。它只是执着于自己的速度,奔腾咆哮,感觉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但一刹那,就整个把你包围。它不像是出现在你的耳畔,而像是直接去剧烈地震撼你的神经。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声音,是在池袋的Live House。这声音集中了所有速度的特性,形成饱含激情的光圈,环绕着每一个充斥在楼层里的小鬼。而他们,只能以顶礼膜拜的姿态,沉醉,呼喊:

“太帅了!继续吧!”

关于这些小鬼,还是有必要和大家交代一下。他们虽然看起来空洞无聊甚至颓靡,可以算是这个社会遗留下的畸形“产物”,但却有着强烈的感官敏锐性。所有东西,他们都能够非常轻易地划分为“酷”与“不酷”。而这声音,就被他们断定为“酷”音。但关于这种声音的由来,估计这些小鬼们就没有心思去考虑了。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欣赏到如此之快的声音,也就足够了。大脑已经不存在对其他任何事物的考虑,只是完全处于一种被征服的状态。

喇叭牛仔裤伴随着他们的呐喊,仿佛也被注入了情感般摇摆着。这声音,这世界上最快的声音,小鬼们享受其中,根本意识不到那背后的付出。

在这个颠覆的世界中,鲜血不是我们的目的,肉体只是一种客观的存在。而杀人,只不过成了附属品,作为结果出现而已。

我们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种让我们热切渴望、近乎完美的事物。

今年夏天池袋最流行的,是可以露出股沟的低腰裤,还有就是对街友的恶意攻击事件。这里的街友,指的是那些露宿在公园里面的一些上了年纪但却有着奇特爱好或者是经历的老人家。

而我,只是将自己定位为旁观者。这两件事情,都没有令我产生太大的兴趣。

炎热的七月和渐凉的八月,我依然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看店,同时断断续续地进行一些专栏写作。不谈恋爱,不接案子,至于有没有爱情就全部交给读者您来想像了。我仍旧如流浪般徘徊在池袋的大街小巷,读了很多的书,写了一些专栏文字。而其他的时间,几乎都是无所事事。

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了这样一句话:

“拥有镜子的孩子。”

我觉得这句话和我的状态很像。我也像是拿着一面小小的镜子,站在街头。从镜子里面,我可以看到东京的街景,当然,还有那些小鬼们的身影。在我的眼中,这个世界有着淡淡的蓝色以及不够充实的厚度。有时候,我也会转换一下镜子的角度,希望能从中反射出没有被发现的世界的另一面。当然,会为这样的行为欣喜的,只有那些拥有二十岁以上的生理年龄却还保持着单细胞小鬼特征的人。

谁能真正理解小孩子的烦恼呢?

我可以。小孩子几乎都不喜欢写作文。

每当“Street Beat”要交稿之前,像是成了一种习惯,无论灵感是否已经衍生出来,我都无法静静地坐在一个地方,而总是要来到街头无目的地徘徊。街上那些看似平常而又简单的手机铃声、汽车鸣笛声,甚至是行人边走边吐露出来的细密谈话,都会像相互碰撞的音符备份在我的脑海中。就这样在池袋的街头体会两个小时之后,我的脑海中就可以编织出一段有节奏的文字。

只要第一句话构思出来,我就会立刻冲进一家位于罗曼史大道的汉堡店,这间名叫Vivid Burger的狭小快餐店,成了我近几个月来的书房。

九月,马上又要到交稿的日子。我穿过自动门,以习惯性的姿态和语气来到老柜台前点餐。

“老样子。”

留着金色长发、戴着三角纸帽的隼人,不耐烦地回答:

“又只要咖啡吗?反正你在这儿一待就那么久,要不然尝一下我们的套餐或是琉球堡吧?”

他一边说一边露出牵强的笑容。至于他推荐的汉堡,其实我之前就已经见识过了,只不过就是把油腻的肉片和鸭梨片一起夹在面包里,感觉不到一点儿美国汉堡的味道。

“只靠这种食品来招揽客人,我估计这家店也撑不了多久了。”

“嗯,可能吧。”隼人边说边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咖啡机。因为目前店里惟一的正式员工没有上班,所以他还要代表着店长的职位。

“来,咖啡,让您久等了。”

和咖啡一起摆在我面前的,还有一块在任何快餐店都可以买到的派。

“这不是我点的啊?”

“我请你的。你忙完了来找我一下吧,我有事儿想请你帮忙。”

隼人一边说一边旁若无人地摆弄着自己的帽子。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头发在多次的染烫过程后,已经变得毛糙干燥,无精打采地趴在脸上。不得不说的是,隼人其实是一个在池袋很有名气的乐团的副吉他手,虽然对摇滚乐手来说,他的脸颊未免有些过于丰润。不过,谁都会有一两个缺点的。

顺便说一下,我的缺点就是过于心软有些爱哭。不过,想必有些女生会觉得这样很可爱吧。

当我的文字布满两张稿纸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了。池袋也迎来了它的又一个黄昏。身穿华美套装的酒店公关,以及套着各色运动服的特种营业小姐,拎着千篇一律的LV和Hermes,纷纷走过楼下的罗曼史大道准备上班。

估计是通过店里的摄像头看到我在收拾电脑,隼人立刻倒好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端了上来。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隼人依旧露出牵强的待客笑容。其实,我连他的本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乐团后天会在池袋Matrix举办现场演唱,我这边还剩了一些票。”

“这样。那我就来一张吧。”

“谢谢啦。可是这样感觉还是太冷清了。阿诚,你和G少年的头目不是兄弟吗?能不能帮我顺便提一下?只要他开口,演唱会的票一定很快就卖完的。”

崇仔那张仿佛冻结于南北极的笑脸顿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冰冷的笑容简直感觉无法直接去碰触。我真希望能让这嬉皮笑脸的吉他手亲自见识一下。不过说实话,我和崇仔的关系实在没有他形容的那么亲密。

“我看还是算了吧。想从他身上得到好处基本不可能。要是你还想在这儿待下去,最好还是别打他的主意。”

说完,我拿出钱包。隼人不情愿地点点头,抽出两张票放在我面前。我正想告诉他一张就够了,他却说:

“你肯定要带上女朋友吧?一共八千块。”

考虑到面子问题,我只好硬着头皮掏出八千块钱,看着瘪下去的钱包,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

为了放松刚才疲于写作的紧张状态,我踏进了池袋西口公园。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闭上干燥发涩的眼睛。那一瞬间,竟然感到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无数的声响,像波涛一样席卷我的周围。

那是被我们忽略的或者说是习以为常的声音。它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我们却没有去注意它。伴随着徐徐的微风,我感觉到了残存的知了清脆的叫声,仿佛可以判断出它们正趴在哪棵树甚至哪根枝干上;伴随着远处汽车的行进声,《教父》的主题曲盘旋到了空中,与气压的流动完美结合,如风一样倾泻下来。当然,还有世界上最自然的声音,来自于微凉的风,来自于树与枝的摇曳,来自于空气的流动。这是一个城市最和谐的状态,没有修饰,只是这样流露到我的耳畔。

我沉醉在这自然的声音中,大概半个小时之后,才仿佛把自己唤醒般。感觉刚才因为过多思索而发热的头脑已经彻底清醒,整个人干净得好像大桶纯净水。深呼吸,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没有什么比自然的声音能够给予我更多的欣慰了。我好像已经融入到这个城市中,成为它客观存在的一部分。完全放松自己,尽管没有钱、没有梦想,也没有女朋友,附着在池袋底部的生活倒也不坏。就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去考虑日本的未来吧!反正我已经无法更堕落,因此也完全不考虑改变自己。

就像路边最不起眼的小石头,它们不懂得自我反省,也没有人指望它们会蜕变成闪闪发亮的钻石。

伴随着轻松的心情,我起身离开池袋西口公园。走到广场的红绿灯旁,那辆手推车又出现在惯常摆摊的位置。被蓝色塑胶布包裹着的纸箱里,摆放着刚上市不久的各类杂志,以一百元一本的价格叫卖。

“嗨!小伙子,你是真岛吗?”

我本来打算悄悄走过去,却突然被一个男人叫住,他的声音深沉而又喑哑。我转过头去,看到一张严肃的面孔以及灰白相间的络腮胡。

“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可以借几分钟聊聊吗?”

他相貌威严挺拔,本以为身材一定很高大,没想到站起身来,还比我矮了十公分左右。身上穿着发旧的牛仔外套和牛仔裤,脚下是一双褐色的西部仔靴。他刚说完话,一个明显是街友的男人便从暗处钻了出来,帮他看着摊子。

“跟我来吧。”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权威感。我还来不及思考,就又和他一起回到了刚刚离开的池袋西口公园。

我又一次坐到了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可以看到公园对面的东京艺术剧场,还有巨大的四角铁柱扭曲变形而成的公共雕塑。环绕在我身边的是这个男人低沉的嗓音。

“你已经听说了对街友的连续攻击事件吧?我就是想找你谈谈这件事。”

我确实听说过。今夏的池袋经常被人谈起的也就是低腰裤和街友攻击事件了。这类事件已经令警方无所适从。没有赶上末班车的小鬼们,把怨气发泄到睡在公园里的街友身上。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种娱乐的方式。这些事情已经不会出现在新闻版面,可见类似的事件在日本早已是人尽皆知了。

“您贵姓?”

相貌堂堂的男子露出英俊却又让人难以琢磨的笑容。

“在我们的世界里,名字只是个符号,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告诉你我的绰号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男子便接着说道:

“日之出町公园的新叔,大家都这么叫我。至少在这一带,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确实与晚年的胜新太郎——已故的日本武侠巨星,以《盲剑客》系列电影为大家所熟知。他饰演的人物“座头市”,为正义而战,行侠仗义,因为其崇高而伟岸的形象,给日渐颓靡的日本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几分神似。

“就是那个演出《盲剑客》系列电影的胜新?”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对时代剧还挺熟的嘛。”

我也笑了起来。很有意思的大叔,说不定以后可以写进专栏。但是,关于是否要掺和眼前的街友攻击事件,我还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抱歉,我想我真的帮不上忙。这件事情的被害人和攻击者这么多,而且分散各地,我实在没法调查。还是由警方介入比较好。”

男子的情绪有点激动,感慨地说:

“警察压根儿就不管我们的死活,因为我们没有钱去交税呀。大部分街友都是五六十岁甚至年龄更大的老人家,因为无家可归才会选择在公园里住下。现在的治安情况大家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没有一些防身的家伙在身边,根本不敢踏踏实实地睡觉。

“你要知道,有些人甚至在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在梦里就被十公斤以上的水泥活活压死。可警察给我们的惟一建议就是搬到别的地方去,可是那样和让我们去死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像着这些街友年轻时候的样子,也许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无比意气风发吧:怀着一些梦想,打拼着,幻想着自己的前途。而现在的他们,恐怕也就对应着我的未来。我既没有专业的技能,也不敢保证哪天西一番街的水果店不会关门大吉。哦,我还有服装杂志的专栏稿费,不过跟高中生兼职的收入没什么差别。

联想归联想,我还是要保持理智:“很抱歉,不过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

男子无奈地低下头,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着:

“今年夏天,池袋附近已经发生了十五起这样的攻击事件。大部分的案子,警方都在现场抓住了喝醉酒的年轻人,带回警署辅导教育。

“但还有五件案子,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查到真正的行凶者。其中一件,警方表示可能涉及帮派斗殴。至于其他四件案子,就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了。”

说到这里,男子低下了头,嘴唇一张一翕,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突然,他又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眼神里布满杀意。

“我想我必须让你知道这四件案子的严重性。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每个人都在被下了迷药之后,被人折断了骨头。第一个人是小腿骨和膝盖骨,第二个人是腰骨,第三个人是两根肋骨,第四个人是肩骨和锁骨!”

“警方知道这些情况吗?”

“当然,他们都知道。但却不愿意为了我们加强警力,只是让我们自己提高警惕。”

这么说来,攻击者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他想混在街友攻击事件当中,借着街友攻击事件的渲染,目的却是趁机暗中折断他们的骨头。不过,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知道,对于你们年轻人来说,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不论对社会还是对个人,我们都是早死晚死无所谓的家伙。我听说你是个很有手段的侦探,和街头的帮派交情也不错。这点钱,我知道,根本算不上什么,但也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一点点凑起来的。”

他好像有些激动,开始有些不规律地喘息:“只是希望你能够帮助我们,查出这个可怕的‘断骨魔’!我们毕竟也是这个城市的一分子啊!”

这时,他相貌堂堂的脸孔竟然激动得泛红。在我这颗小石头面前,这个男人居然因为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而自卑。我忍不住打断他,十分肯定地说道:

“没错,你们的确都是一分子。”

他或许是惊异于我语气的肯定性,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其实,我也只是因为父母在池袋开了一家水果店,所以才在这里住下的。”我也恢复了一贯的语气,继续说道,“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我没有什么优越的背景,也不算是富家子弟,只是浑浑噩噩地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日之出町公园的胜新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听你的意思,你是准备接下这个案子了吗?”

我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也挺了挺自己的腰杆,感觉它是这些日子以来挺得最直的一次。我的暑假结束了。在没有真相需要我追查的时候,我也就等于是半具行尸走肉。我记下了相貌堂堂的街友的电话,告别了午后的公园——无家街友们的住处。

在返回西一番街的路上,我按下了崇仔手机号码的快捷键,习惯性地等着他的手下小弟先来接听。然后,崇仔的声音就像带有潮气的寒流一般笼罩在我的耳畔。

“阿诚吗?干吗?”

没有一句像样的问候。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位池袋国王的规矩。

“我这儿多出一张Live演唱会的票,后天晚上的。”

“然后呢?”国王似乎很不耐烦。

“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我说阿诚,要是你只想告诉我这个,我可没空奉陪。我可不像你那么闲!有什么事儿直说吧。”

“你的急性子不能改改吗?本来就没几个朋友,小心都被吓跑。我只不过是先通知你一个比较轻松的消息,现在才是重要的事情。嗯,”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有关街友攻击事件。”

崇仔的声音忽然变得像零下的气温一样锐利。

“说下去!”

我把胜新对我说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尤其着重突出了那四起迷药断骨事件。

“好。我知道了。后天Matrix见!”

像电报一样简短的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

第二天,我窝在四叠半的房间里继续昨天没完成的专栏。因为开头足够精彩,整体的大纲已经确定,剩下的六页稿纸只需要一半的工夫就可以搞定了。傍晚时分,我顺利地完成了专栏,然后拨通了胜新的电话。现在的街友也是每人一部手机。趁着现在的时间充裕,我准备把断骨事件整理一下,存到电脑里面。

“是日之出町公园的新叔吗?我是阿诚。”

刚刚赶完稿,我想我的声音也许有些飘飘然,电话那端胜新的语气则还是一贯的严肃冷峻。

“嗯,是你啊!我们真的惨了。”

“怎么了?”

“今天早上,在下落合的乙女山公园,发现了第五个被害人。”胜新的语气在严肃中透出了一些失落。

感觉像是一下子坠入谷底,我刚才那种踌躇满志的状态仿佛被一下子抽走了,已经建立起来的信心被全然推翻。

“这次被折断的是哪部分骨头?”

“右手臂上的两个部位。作案手法和之前的四件案子几乎是一样的。街友都是先被药迷倒,之后骨头就被‘啵叽’一声折断了。”

我只能拿着手机,刺耳而又令人心寒的象声词传入我的耳朵。

“没有人看到攻击者吗?”

“根本就找不到目击证人。攻击者都是在深夜,趁大家熟睡的时候才开始作案。据说被害人都是在早上被疼醒的,根本就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嗯。知道了。现在,请把你所了解的关于‘断骨事件’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胜新以他那铿锵有力的语气,向我描述了“断骨事件”的来龙去脉。而我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侦探,边听边记,同时也不断地向胜新提出问题。

挂断电话,我立即撰写要交给崇仔的报告,最后以专栏写作的二十四倍速度完成。

如果一直以这种速度写作,说不定我可以放弃水果店看店的职业,变成能靠专栏维生的作家呢。不过应该不会有读者乐于每期都看到探讨池袋街友的专栏吧。

池袋Matrix,是一家位于东口丰岛公会堂附近的Live House,属于视觉系的鼎盛之作。每次路过门口,总会看到大白天就排着长队的浓妆小鬼们,到处都是花掉整瓶发蜡做出来的刺猬头,紫、绿、橘、粉红……呈现出如彩虹般艳烂耀眼的效果。

但是,当晚的顾客却全部放弃了平日的装扮,整个Live House里只有黑白两种色调。男人的衣服如中世纪教堂的修道服,而女人的服装则像是《爱丽丝梦游仙镜》里的丧服。每个人顺着脸颊直到鼻翼的两侧都涂上了深灰色的阴影。

隼人加入的乐团名叫Dead Saint,标榜哥特式风格。在这个充斥着麦当劳和迪斯尼的二十一世纪,他们崇拜恶魔,希冀着破坏和死亡。但话虽如此,他们崇尚的可不是什么高深的哲学,那种高级乐团只存在于英国,从乐团并不高深的服饰装扮中就可以看出,他们不过是抄袭罢了。无论在哪个时代,小鬼们总是拼了命想跟别人如出一辙。

我穿着打折的时候买的GAP,像异类一样点缀在这些面如土色、穿着黑白色调衣服的小鬼们中间。他们从我的身边经过,无一例外地都会斜着眼睛瞪住我,然后就像准备参加禁忌仪式一样,面无表情地被吸入通往地下的楼梯。

离开场只有十分钟的时候,一辆奔驰的RV休旅车终于出现在Live House门口。车门打开,池袋国王现身,一身带有冰河般透明感的浅蓝色外套及长裤。我虽然对自己的着装漠不关心,不过凭借着时装杂志专栏写作的灵敏度,轻易就研究出了国王身上穿的是2001年版的Jill Stuart秋冬装。无论在哪里,国王都是贵气逼人啊。

“等很久了吗?”

崇仔瞥了我一眼问道。RV休旅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我摇了摇头,把门票递给他。

“走吧!”

于是国王和老百姓便也如参加禁忌仪式般并肩走下通往冥府的楼梯。

Matrix的面积很大,将地下一、二楼全部打通,形成一间有着绝对高度的空旷场地。习惯性地要了一杯无酒精的饮料,我和崇仔坐在三角形的走秀台旁边,从这里我们可以望到整个舞台以及楼层。虽然只坐满了一半,整个楼层却已经被穿着黑色僧服的小鬼们塞得满满的。国王开口了:

“池袋还真是什么样的小鬼都有啊。”

我点头表示赞同:“没错。还有一些小鬼会折断街友的骨头来消遣呢!”

广播通知表演将推迟二十分钟开始,这在Matrix是常有的事。我趁机把胜新告诉我的断骨事件简明扼要地传达给了崇仔。国王的眼神投向楼层里密密麻麻的小鬼们,露出浅浅的一笑。

“听起来,这像是一个游戏。从脚开始,然后是腰、肋骨、肩膀,然后是锁骨和手臂。被折断的部位都是在依次向上移动。”

“嗯。我也注意到了。下一个受害人被折断的地方可能是脖子和头。这也未免太残忍了。”

高傲的国王却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态度:“如果能够使警方重视到这件事情,也许是个不错的途径。”

我有点动气:

“就算要牺牲一条人命,也算好事吗?”

国王抬起原本注视着楼层的视线,看了我一眼。被枯枝划过脸颊一般的感觉。

“嗯。这也许就是你的优点吧。不过,就算‘断骨魔’不再作案,三个月之后,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也会拿走几十条人命的。”

国王说得没错,这是没有任何反驳可能的事实。就像夏蝉永远挨不到秋天一样,寒冷的冬天对于东京的街友也像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虽然我并不知道,三个月后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天,对于东京的街友来讲,究竟会涉及几十条还是几百条人命。我的态度不自觉地变得强硬:

“我不能赞同你的看法。自然死亡和被人杀害是完全不同的,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况且,那些露宿公园的街友和G少年的小鬼们有什么不同吗?大家都是一样的。虽然我们现在看起来很神气,但只要连续遇到倒霉的事情,迟早也会跟那些老人家一样无家可归的!我想,看他们的情况,就可以预见未来的日本吧!”

这一次,崇仔毫不掩饰地放声大笑。

“哈哈!好吧,你就尽管把我的名字也加入候补街友名单好了。虽然我现在管着整个池袋的G少年,不过有的时候自己也会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没想到这场梦居然一直持续下去。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说阿诚……”

崇仔难得地收起他冷峻的语调,一脸正经地给了我一串长长的句子:

“如果我真的成了西口公园的街友,你有空一定来找我玩吧!咱们还可以叙叙旧呢。”

真是一个体恤民情的国王。现在我也好像更加明白,为什么那些浑浑噩噩的小鬼们会如此爱戴他。正当我无言以对的时候,崇仔又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口气。

“我就不和你提报酬的事情了。你只需要去揪住‘断骨魔’的狐狸尾巴,其他的事情,全部交给G少年就好了。”

我正要开口道谢,场内的灯光突然熄灭了,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但还是可以感受到那闷热而又浮躁的气氛。静谧的气息,涌动着一种无声的气流。在热气翻涌的黑暗里,我和一群小鬼一起听到了那个声音。

是的。就是那种声音。与海底鱼雷爆炸的声音非常相似。虽然模糊不清,却带有更加钢硬的特质。它有着低沉的气势而又异常鲜明、尖锐,你甚至来不及去分辨其中的成分。声音仿佛不再依赖耳膜接收,在用身体来感受空气振动的瞬间,两耳中间就会清晰地浮现出声音的轮廓。那无与伦比的速度感,如箭一般,直接插入你的心喉。

舞台上堆成小山的PA专业音响喇叭里,那种声音一波波地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来。而我们,只能仰视、闭目、屏息,选择接受。直到在切割成一块一块的乐音间响起低音大鼓和电吉他的熟悉音调,才总算让人安下心来。我屏住呼吸,看向身边的崇仔。崇仔扬起声调喊道: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啊?”

我摇了摇头。回想着这股声音的力量,令人全身酥麻,就像酒精一样让人迷醉但又欲罢不能。随着节奏慢慢走向低缓,音量越拔越高,Matrix里所有的照明设备和闪光灯在瞬间点亮,舞台的气氛立即进入白热化的狂潮。在明晃晃的黑暗中,一个全身垂挂着黑色羽毛的男人,伴随着腰肢的摇摆和臀部的扭动,高唱着出场。观众的欢呼声瞬间爆发。

主唱的歌声让我感受到了当晚第二次的冲击。难怪这个乐团会这么走红。聆听吧。聆听这首我将心脏撕裂写成的歌曲吧!聆听这首鲜血之歌。鲜血之歌。鲜血。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虽然有着澄净的高亢嗓音,但却像用毛巾摩擦玻璃、用指甲刮过黑板一样,虽然在听到这声音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无法忍受。但当那声音戛然而止,我却突然间变得坐立不安。我强烈地渴望能够再次感受到那声音的冲击,就像渴望能够被粗糙的沙粒摩挲神经一样。

我只是想再次去感受那种被穿刺的滋味。

像被飓风吹倒的一片秋草,充斥在楼层中的小鬼们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疯狂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仿佛在等待着灵魂的救赎,仿佛想要分享他的鲜血。崇拜、激情、推崇、仰慕,都已经无法形容小鬼们对他的热忱。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会跟随着他的歌声,不顾一切地狂热追随,直到地狱深处。

吹笛人不只出现在汉默恩(Hameln),现在连池袋都有了他的足迹。

冷静下来仔细聆听现场的演唱,很容易就可以发现鼓手的节拍不是很稳;隼人的伴奏虽然在竭力地表现自己,但在音感方面明显不足;主吉他手和贝斯手的演奏还算合格;至于拥有黑色羽毛的主唱则是令人咂舌的亮眼。

在编曲方面,开头的前奏、中间的音效以及整体的立体感,都相当紧凑,令人感觉眼前一亮。一般的摇滚乐,如果在乐器与乐器之间出现了演奏空当,只会用轻轻的节奏带过。但这个乐团却在中间填充上了有着极度重量感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有完美的碰撞,每一种乐器都将自己的音质特色发挥到了极致。背后想必有个天才的编曲者吧。

结束了长达七十分钟的表演。我转过头去,崇仔脸颊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国王也兴奋了。

“难得上街走走,看来也不错嘛!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刺激的玩意儿。”

深有同感。

观众渐渐安静下来以后,我走向后台,准备向汉堡店的代表店长打个招呼,顺便给他介绍一下他仰慕已久的池袋国王。

休息室很小很脏,听说曾经有乐团还在这里多次闹过事。白色的墙壁在经过重复粉刷之后,留下了凹凸不平的阴影。一面墙上挂着大大的镜子,四边镶满了灯泡。Dead Saint乐团的成员垂着肩膀,排成了一列面向墙壁站着。

我和崇仔走进休息室,眼睛上涂满黑色眼影的隼人转向我们:

“哟!阿诚,这位就是G少年的国王吗?久仰久仰!”

他边说边伸出他那只缠着脏兮兮绷带的右手。刚结束了Live,他看上去还很激动。

崇仔的眼神一直盯着这位副吉他手的手臂。

“G少年的头目,找我们有什么事?”

从休息室的深处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隼人赶紧介绍道:

“SIN,这位是我的朋友阿诚,而这位是阿诚的好朋友,G少年的国王崇仔。我想国王也许可以帮我们乐团做宣传,所以特地请他过来的。”

主唱的名字似乎是以英文写成的“SIN”,自从乐团狂热的气氛渐渐散去之后,很多乐团成员都会给自己取这种有名无姓的蠢外号。SIN好像对我们没什么兴趣,听完隼人的介绍之后,只是在他那湿漉漉的额头上盖上一条黑色毛巾,就把头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我没有加入Fans团的意思,不过是来跟隼人打个招呼,所以对他的举动当然也不会介意。当然,摇滚歌手本来也没听说过有举止随和的。这个时候,又一个阴郁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SIN,走吧!”

该怎么形容呢?就像用力把铝箔纸捏成一团时发出的声音。和SIN的音质不同,但同样是令人很不舒服的金属特质。我转过身,看到了这个站在门口的男人。腐叶色的土黄色连帽T恤,由橘色和褐色随机组成的迷彩裤,还有一双红色的工作靴。因为头上戴着帽子,我看不清楚他的相貌,只看到下巴处细密的山羊胡。SIN站了起来。隼人问:

“SIN,今天的Live检讨会怎么办?”

SIN面无表情地从我的身边走了过去:“你们自己开就好了。”

于是,“黑色羽毛”主唱便与“迷彩男”走了出去。乐团的鼓手对准SIN刚刚坐过的折叠椅,狠狠地踹了一脚。

“搞什么啊!一天到晚就知道跟须来混在一起。我们也是Dead Saint的成员啊!”

这个乐团的解散看来已是注定的事情。一个乐团中只有一名才华横溢的成员,而其他的成员不过是默默无闻的陪衬。在这样不平衡的状态下,想坚持摇滚下去可不容易。

离开Matrix之前,我跟隼人聊了几句,向他询问刚才的那个迷彩男究竟是什么角色。崇仔则站在灯光打不到的角落里,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秋天色彩的迷彩男名叫须来英臣,是一个技术手法相当高超的音效师兼编曲者,据说他独力负责乐团的CD及Live音效。而作为主唱的SIN,同时也是乐团歌曲的词曲编写者。这样一来,SIN和须来就像是珠联璧合的默契小团体,让Dead Saint在池袋本地闯出一定的名号来。

“哈!其实刚才的表演,就有一家很大牌的唱片公司派人来欣赏了,就坐在你们桌附近。说不定,明年春天我们就可以正式出道啦。阿诚,要不要我现在先给你签个名啊?”

还真是天真无邪的吉他手。不过在出道之前,还是先想办法减掉你这身肥肉吧。我跟隼人告别,和崇仔再次滑向楼梯口,回到了地面上。池袋还没有迎来深夜,吹来的风却已经带着些秋天的凉意。崇仔所说的西伯利亚寒流,对于日之出町公园的委托者来讲,可真是一场严苛的考验。

我和崇仔走在入夜的池袋街头,四面八方不断传来对国王的问候声,这种一直频繁重复的声音听多了还真是很烦。崇仔不断地向G少年们举手、点头或是微笑。当国王真是辛苦啊。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这条街上惟一高达六十层的摩天大厦——太阳城。这样的大厦在新宿随处可见,但在池袋却仅此一栋。说句实话,我也不觉得池袋需要第二栋来充场面。

胜新和街友们居住的日之出町公园,就坐落在与这栋摩天大厦比邻而居的西友银行的拐角处,四周环绕着商业大楼和普通住户。在零星种植着低矮灌木的公园一角,零星散布着五六间蓝色塑胶布搭成的房子,这就是街友们的“家”了。

公园的环境很干净,也许是为了预防犯罪,水银灯将整个公园都照得如白昼一般。但有些偏低的气温还是提醒我们,现在已经是公园的深夜了。公园的长凳上为了防止有人横躺,还被钉上了隔离板。

相貌堂堂同时也威风凛凛的街友领导者从长凳上站起来迎接我们。

“啊!真高兴你们能来。”

崇仔露出苦笑,然后和胜新打过招呼,算是拜了码头。我们都坐在长凳上,才刚刚准备商量事情,一个男人就跌跌撞撞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朕忧心于吾国的未来……”

这个男人看起来大概五十岁左右,西装上沾满了泥土。头上顶着吉野家的外带便当盒套,还用橡皮筋固定在下巴上。我想,那就是他的皇冠吧。这里也有一位孤独的国王。

“国王,今天有什么收获?”我是第一次听到胜新大叔这么亲切的口气。

孤独的国王摇摇晃晃地从他的背包里倒出了一大堆周刊和漫画杂志,其中居然还有我写专栏的那本时装杂志。胜新看了看我们,继续说道: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这两位商量,具体的事情过会儿我会再向陛下详细禀报。您现在能不能回避一下呢?还有,今晚我已经准备了酒哦!”

头戴饭盒皇冠的男人在听到胜新的最后一句话时,微醺的眼中放出了一丝光亮。

“贤卿真是善解人意呀。好,那你们就尽快解决吧!”

搜集杂志的国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向了灌木丛旁的“蓝色塑胶部落”。

简单地向胜新介绍过崇仔之后,我们很快就进入了正题。在日之出町公园遭到袭击的五个人当中,有两个人出席了我们的讨论。其中一个是小腿骨和膝盖骨被折断的第一名受害者,另一位是被折断左边两根肋骨的第三名受害人。其他三人还躺在医院里,其中第二名受害人虽然已经治愈了龟裂性骨折的侧腰骨,但因为医院太舒服,怎么也不愿再回到公园来。能填饱肚子的一日三餐,加上松软的床,甚至还有随时提供的止痛药给他甜美的睡眠。

第一个受害者只有四十来岁,戴着老式的黑框眼镜,给人一种标准上班族的感觉。除了晒得黝黑的皮肤之外,如果他拎着公文包去上班,看起来也一点不奇怪。男人表情淡然地叙述道:

“我平时都是在首都高池袋附近活动的。六月七号那天半夜,我在睡梦中突然被人攻击,一下子昏了过去。据说我是被一种叫三氯甲烷又叫氯仿的药物给迷昏的。”

崇仔冷峻地说:

“你记得还真详细啊。”

“还好吧。因为警察给我录过口供,地点和时间我想忘都忘不掉。”

黝黑的脸庞呈现出了一副不胜其烦的表情,低头抚摸摩曾经骨折的右膝。在这个男人的身边,摆着一根光滑的铝制拐杖,金属的冷调质感与夜晚的静谧并不协调。我问:

“三氯甲烷这种药名,你也是从警察那儿听说的吗?”

“是的。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凌晨五点了。我只是感觉膝盖肿得很大,简直要从裤子里顶出来,就好像裤子里面被硬塞进去了一只橄榄球。疼得很厉害,但也只能咬牙忍着,爬到离我最近的公用电话,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

胜新手臂交叉在胸前,一言不发,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穿的只是运动服,他的气势却仿佛是统领大军的一方诸侯。我继续提问:

“在被攻击之前,你有没有觉得曾经有人跟踪你或者是特别地关注你?”

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只是摆了摆下巴。

“没有。我想应该是没有。我们平时就已经习惯了避开人群,如果被别人盯上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这样默默无闻、静静度日的一群人,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隐藏在人群之中的人,他们究竟是怎么被残忍的“断骨魔”选中作为攻击对象的呢?

“还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事情?”

没想到,那男人急忙重重地点头,似乎对于这个问题已经等了好久。

“有件事情很奇怪,就是我在医院里脱掉运动裤的时候,发现小腿和脚踝处都被涂了像泰国浴那种地方会用到的乳液。不过不像小姐们用的那么滑啦,感觉比较黏,像是已经成型的固体。连警察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喂,大头,你当时也是吧?”

被称为大头的男人,就是被折断了两根肋骨的第三名受害者。九月的池袋,这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却穿着浅棕色的雨衣,甚至靠近脖子的地方都扣得严严实实,白色的头发柔软地向后梳着。因为一直没有说话,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他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脚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和你的情况一样。然而我觉得那物质不像乳液,反而像年轻人用来固定发型的发胶。从我的腋下直到肋骨周围,都涂满了这种物质。虽然当时因为疼痛感觉不是很明确,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依稀的印象,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薄荷味道。”

我和胜新都面面相觑。这位街友说话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大学里讲课的教授。被称做大头的街友说完这些话之后,便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本平装推理小说。封面书名是英文,封面上印着一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女人的手,正在接近一把银色的手枪。他拿着书,走到离我们有些距离的路灯下面,翻开书开始阅读。我压低了声音,问胜新:

“那位是何方神圣?”

胜新露出锐利的眼神,说道:

“我听说过关于他身世的各种版本。有人说他以前是外交部的官员,也有人说他是瑞士投资银行的融资专家。但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身份。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捧着那种外文书或者是写满了汉字的书在读。其实,如果你以为所有的流浪汉都一样,你就错了。公园就像是一个社会的缩影,什么样的人都有。”

人类确实是无法去进行统一的类化的,也没法用数字量化。不论是写专栏、与人交谈还是追查心理不正常的罪犯,都必须牢记这个最基本的原则。

世界上每个人都不相同,即使同样痛苦、穷困,那份痛苦和穷困也不可能如出一辙。

了解过大概情况后,我们接着在胜新的蓝色塑胶部落开起了酒宴。崇仔在喝了一杯冰酒之后,就表示还要开会而离开了。我被独自留在街友当中,不过这感觉可一点都不糟糕。

酒这种东西,在不同的环境中有着不同的味道。坐在地上,痛快地让它滑进自己的喉咙,那种感觉总是有着一种独特的味道。什么流浪汉、外行侦探、专栏作家,这些头衔都不存在了。我们只顾扬着脖子、扯着嗓子唱歌,然后纯粹为了无聊的黄色笑话笑到流泪。有异味?呵呵,在这儿待上半个小时就根本感觉不到了。在将要入秋的公园,伴随着清晰的虫鸣,大口灌着杯中的烈酒,半夜三更站到秋千上肆意地悠荡,一边醒酒一边不忘对着夜空中的月亮大声问候。虽然一切看上去荒诞而又莫名其妙,但却有一种活在当下的感受。

最后,我们几个人并排倒在了日之出町公园的蓝色塑胶部落里。除了天亮之前感觉有点儿凉,我想我可以为这第一次的露宿生活打满分。

第二天早上,我在鸟叫声中醒来。不是西一番街经常出现的那种嘈杂的乌鸦叫声。我从蓝色塑胶布探出头去,几只色彩艳丽、尾翼修长的热带鸟类正在公园的树枝上飞绕跳跃。脖子上有着蓝色花纹圈的鹦鹉。它们也许曾经是某个人家的宠物,现在栖息在温度越来越接近亚热带的东京,应该是如鱼得水吧。

口渴得不行,我迫不及待地用公园的自来水洗了把脸,又喝了一口久违的自来水。虽然我也不过就靠那些可怜的专栏稿费和看水果摊的打工费来维持生活,但平时喝的也是瓶装的矿泉水。这也许只是无谓的奢华,因为那天早上喝到的自来水,就已经好喝到足以满足我的解渴要求。匆忙赶往公司的上班族和OL,根本无视我的存在,伴随着有节奏感的高跟鞋声,从我的身边目不转睛地走过去。

我借着酒意又回到蓝色塑胶部落里躺了下来,决定今天不去市场进货了,虽然老妈一定又会唠叨,但我想即便没有上新货也不会影响到我家水果店的货源。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和那些勤劳的人并肩走在大街上。

上午十点,我跟胜新打了声招呼,走出了第一次露宿的公园。还没有到开店的时间,我无所事事地晃到街上,走进了太阳城的Alba购物商场,也顺道去新星堂看一下唱片。商场里的人很少,空荡荡的感觉很不错,店员们也不像下午那样没精打采,一个个显得都还挺有精神。

我径直来到古典音乐的架子前,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出的唱片。今天是威尔第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日,关于他的唱片浩浩荡荡地摆了一整列。我拿起全新出炉的《法斯塔夫》(Falstaff),准备再去新浪潮音乐架那边看看。突然发现两张昨晚才认识的面孔就在前面。是隼人所在乐团的主唱SIN和编曲须来。须来还是一身秋天的迷彩男打扮,SIN则换上了黑色仔裤和紧身白色T恤。摇滚歌手果然都要有一副精瘦的身板。

须来正拿着一张喇嘛的诵经CD,我向他们点头示意,SIN也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回敬。我向他们走过去,开始攀谈:

“昨天的Live太棒了!不过,开头那种奇特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SIN没有任何表示,须来则有些邪邪地笑着说:

“你也对那个声音着了迷?”

“嗯。怎么说呢,倒是还没有到痴迷的程度。只是听的时候,心跳会加速,感觉非常震撼。”

我隐瞒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须来说:

“声音都有各种不同的魅力。最难以忍受的就是那种不干脆、拖拖拉拉的声音。昨天现场的那种声音,就是我们把这个缺点摒弃掉,用全新的速度感挖掘出来的。怎么样,感觉很不错吧?”

SIN拽了一下须来那连帽T恤的袖子,好像不想再聊下去了。须来转向他,微微瞪了他一眼。

“看你也是会听古典音乐的人,应该鉴赏力不错吧!那些小鬼们就只会听单调的类型,跟他们真的是没什么可聊的。其实,我们会制造出这样的声音,灵感是来自北海道地区的一场崩塌矿难。”

制作音效的灵感来自崩塌意外?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关联。

“其实这中间的经过,也是我没有想像到的。灵感,来自于灾难,来自于瞬间。一个矿井的狭窄坑道里发生了小规模的崩塌,一个不太走运的年轻矿工,腰部以下的部位全部被石头埋了起来,虽然他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下半辈子就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那个年轻的矿工曾经这样说过……”

须来的声音戛然而止。低矮的帽檐下,他的眼神混浊又飘忽不定。也许是在故意吊我的胃口,他沉默了几秒,歪起嘴角邪邪地一笑,把两手放到了两耳边,好像在轻轻地用手心摩擦耳朵。我只能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说他听到了如天国般的声音。一种比闪电还要快的声音一下子贯穿了他的全身,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快感。那个年轻的矿工认为,那是天国之门开启的声音。”

SIN好像已经忍无可忍了,冲着须来喊道:

“够了!须来,快走吧!”

他一把抓住须来的手臂,硬生生把他拉出了唱片店。须来边笑边冲我挥手,在空旷的唱片店里,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那个声音很快就要完成啦!到时候,一定会令你大开眼界的!”

SIN死拉活拽地把须来拖走了。主唱为什么突然露出恐惧的眼神?须来的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啊。

也许是因为前一晚的酒力还没有消,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真是白痴!我没有把迷彩男告诉我的故事放在心上,最后放弃了威尔第的CD,买了一张瓦格纳,回到了西一番街。

虽然是准备回老妈的水果店,但我还是顺道先去了一趟Vivid Burger。隼人还是一如往常,乖乖地待在那里做代表店长。独自从外县市来到东京,虽然前一天的Live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但想要换来一天的休息恐怕也是不太可能的。一看到我,隼人皱了皱鼻子,耸着肩膀说道:

“我说阿诚啊,你昨天喝了多少酒,睡在哪里呀?怎么一身酒臭,还有男子浴室的味道?”

我抬起手来闻了闻昨天陪我露宿的长袖T恤。与其说是男子浴室,我身上的味道更像是在阴沉闷热的天气里,整整一天都被裹在剑道防护服里。臭气熏天的侦探。

“两杯咖啡,一凉一热,帮我打包。”

我想靠冷热交替的刺激,让酒醉的脑袋彻底清醒过来。我对准备咖啡的隼人说:

“我刚遇到你们的主唱和音效师了。那个穿迷彩服的男人,还挺有趣的嘛!”

隼人的脸色突然一变。他没有抬头看我,直接把咖啡放到了我面前。

“哦?是吗?他说什么了,你觉得他有意思?”

“他说马上就要制造出一种让我大开眼界的声音了。不过我实在想不出会是怎样的声音。”

我把曾经问过须来的问题又抛给了服务生。当时,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我正在错过侦破案件的关键问题。可能是因为脑海里还残留着前一晚Live那令人震撼、灵异而又欲罢不能的声音。隼人完全无视我的问题,开始忙着招待别的顾客。

带着演员般的免费微笑,以及跟SIN一样的恐慌、逃避的眼神。

终于回到老妈的水果店。那天,我必须把因为写作专栏而耽误的看店时间补给老妈。看了一天的店,客人并不是很多,无聊的时候我就会找一个看起来不太诱人的桃子洗洗吃掉,或者捏几粒从大部队中散落出来的葡萄直接扔进嘴里。一分钱一分货,这样的俗语在我家的水果店里好像并不太适合。

借着空闲的时间,我把刚刚了解到的一些情况敲进了笔记本电脑,剩下的时间就只是发呆般凝望着同样呆板可人的水果们。我真希望能够有保罗·塞尚的神来之手,画下水果店沐浴在秋日阳光中的景象。光投射的影、影映衬的光,融合水果丰润的色泽。瓦格纳的序曲专辑。我重复播放着歌剧《帕西法尔》(Parsifal)中《受难日》的一段。这位十九世纪德国浪漫主义作曲家,也热衷于创作风靡一时的巨人族题材。我曾经在一本书中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他的存在,其实只是作为一只耳朵。一只将那种伟大具象化的耳朵。文章还说,在这只耳朵下面,垂挂着一个瘦弱、卑微,就像火柴般大小的人体。人类只不过是耳朵的点缀,是这种器官的附属品,人类已经根本不存在那高高在上的优势。只有那一只耳朵,掌握着全部的精神和心灵需要。想到这篇文章,我忽然联想到须来。也许他就是混迹人类之中的耳族,只为挖掘匪夷所思的声音,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

《受难日》的音乐既宁静又深邃,但我听进去的音符只有一半。因为须来所说的那种天国开启的声音,以及在Live House里听到的穿透神经般的声响,一直残留在我的耳膜里。

我在中午接到了崇仔仿佛夹裹着寒流的电话。

“从今晚开始,街友自卫团和G少年将会一起巡逻。”

“真的吗?”

“没错。我会安排人组织小分队去池袋周边的几个街友聚集地巡逻。阿诚,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收获?”

刚过了一天,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进展嘛。我无奈地回答道:

“昨天和街友们了解完案子就一起喝酒,今天我一直都坐在这里看水果。别说我这种业余侦探,就算是名侦探柯南也不会这么快就发现线索吧?”

零温度的寒冷气息从崇仔的鼻子里哼了出来。

“我说阿诚,每次事情开始的时候你都对我这么说,最后总是会有结论从莫名其妙的地方冒出来。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打扰你了,继续伤你的脑筋吧!”

国王的话真是费解,完全不知道是褒是贬。我只好挂断电话,呆呆地凝望着水果。

但是,判断错误的人也许是我。当天傍晚时分,一个再重要不过的线索,就送到了水果店闲人我的手中。

有位客人来订水果,葡萄、白桃以及哈密瓜,一篮总共一万日元,差不多是店里最高级的水果组合,说是准备送给一位住院的制服酒店小姐。隼人就出现在我手忙脚乱地为水果篮绑彩带的时候。他站在水果店门前的人行道上喊我:

“打扰啦!阿诚,能不能跟你说点事儿?”

我只好先放下红白相间的双层彩带,向他走了过去。

“怎么了?我现在快忙死了。你怎么会来店里找我?”

他不知为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肩后的尼龙包里掏出一个塑料盒,递给我。

“能不能帮我保管一段时间?”

我接过塑料盒子,轻轻打开,发现里面装了一张小型光碟,上面还印着须来工作室的标志和电话号码。

“这里面录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我帮你保管?”

隼人勉强挤出招牌式的演员笑容:

“是我们乐团的试唱Demo带。因为我们内部出现了一点小问题,所以我想把母带暂时放到别处,过几天我就会拿回去,你帮我收几天就行了。”

那是一片边长七公分的“正方形”MD。这么小的东西,想藏起来应该是很容易的。我虽然不了解隼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看他一反常态的为难表情,我还是同意帮他保管,随手放在水果店里CD音响的上面。隼人像是完成艰巨任务似的说:

“真是不好意思。阿诚,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就听听这张光碟吧。”

看他说话的感觉,就好像光碟里收录的是某个政治家或者明星的绯闻证据一样,仿佛间谍剧里的对白。我正想调侃他几句,一抬头,却发现隼人正一脸严肃地准备过马路。他的双肩绷紧,上身略微前倾,像是在强风中走路一样。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没有发现事情有什么不对,转身折到水果店,继续呆呆地凝望水果。

还真不是一般的迟钝……

第二天,我去和胜新巡逻了三家公园、一处高速公路的护栏,还有明治大道路边的一处草丛。我也开始佩服人类的生存能力,不但什么地方都能住,而且还能想尽办法挑出住起来最舒服的地方,用纸箱搭起一栋栋房屋。远离人群和日光的直接照射是前辈们的绝对要求。距离超市、自来水和公共厕所也是必要条件。或许因为我从小在闹市长大,我会觉得与其花两个小时耗费在上下班的路上,像流浪汉一样居住在市中心的喷泉边也是不错的选择。为了我那不堪想像的不时之需,或许应该趁此次巡逻好好揣摩一下前辈们的智慧吧。

我们没有搜集到关于“断骨魔”的任何线索。咨询了作案现场附近的街友,仍然一无所获。接近黄昏时分,我们回到日之出町公园,胜新无奈地说道:

“跑了这么久,没有一点成就感,惟一的收获就是两条腿又酸又胀。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看推理剧场。”

胜新所指的在家里看电视,是指在蓝色塑胶部落里,从公园的公用插座上偷电,接上他的小电视机。根据他总结出来的经验,只要不让管理员发现他藏了电线,晚上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欣赏节目了。

“我没有固定的住处,就算政府想收我的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寄明细呀,其实我也很想为东京的电力事业贡献一份力量呢。”

他摸着下巴处密密麻麻的胡楂,脸上却浮现出了孩子般单纯的笑容。不管在哪个世界,能够成为领导者的人总会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我对于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感到十分佩服。

第二天早上,我在水果店开门之前习惯性地走进Vivid Burger。喝杯难喝的咖啡,跟隼人闲聊些没营养的内容,已经成为我每天必不可少的习惯了。可是见惯的柜台后面,站着的却是穿着有明显熨烫痕迹衬衫的正式店长。

“一杯热咖啡。带走。怎么?今天隼人休息吗?”

年轻的正式店长娴熟地将咖啡打好包,放在柜台上面。

“他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来上班,也联系不到他。我还以为他是个做事挺认真的人,没想到玩乐团的人真的都不太适合这种踏实的工作。”他边说边把咖啡递给我,“您的咖啡好了,谢谢光临!”

我拿着咖啡走出汉堡店。隼人在Live之后的第二天早上还会坚持到店里来上班,现在竟然莫名其妙地旷工两天,这实在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他存放在我这里的MD。当时,我虽然还没有直接把街友攻击事件和隼人的失踪联系起来,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笼罩了我。

我把刚买的咖啡连包装一起扔进店门口的垃圾箱,奔跑着穿过上空布满乌鸦群的罗曼史大道。

我拉开铁卷门,走进光线昏暗的店里。空气里一股甜甜的馨香,店里的水果被夜晚酝酿得熟透了。我将铁卷门拉到膝盖位置,防止外面的人看见里面。薄薄的铁片间透进的光线,带出一条条斜斜飞舞在空中的灰尘光带。

我屏住呼吸,慢慢走到CD音响旁边,取出已经被遗忘了两天的MD。

拿出小小的碟片,轻轻放进碟仓。大约过了半分钟,机器开始自动读取。这一系列在我看来缓慢的动作,都伴随着我剧烈的心跳。终于,好像一切都是意料之中,我听到了须来那金属般质感的喃喃自语:

“MC、MC,七月二十四日,池袋西口公园,今晚是一个干瘪的老头。”

我在脑子里迅速搜索着信息,七月二十四日。那是今年最热的一天,最高气温达到了三十八度,几乎刷新了东京历年的气象纪录。也就是在这一天,知识分子流浪汉街友大头在一夜的露宿之后,发现自己的两根肋骨被折断了。我不知不觉地更加贴近音箱。SIN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又微弱。

“准备好了没有?快动手吧。一会儿来人了怎么办!”

即使是通过音箱,我都能感觉到须来兴奋的心情。

“好啦,好啦!就算是有些动静也没关系,没有人会在意这些人的。递给我那个锤子……不是那个铁的,是木头的,金属会破坏这么难得的现场收音。”

之后传来的就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须来和SIN仿佛已经蒸发,感觉不到一点他们的动静。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属于大自然的蝉鸣声。静寂之中的紧张感逐渐升高。我凝神细听,连呼吸都忘了。

“嗯哼!”

这是扬起双臂、腹肌收缩运动所造成的自然生理语音。紧接着,有一种声音响起,像一刹那的闪电,划过这昏暗的水果小店。那是一种像从远方轰鸣而至,但却一瞬间如惊雷般在你耳畔炸开,瞬间便被吸入耳膜、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仿佛被穿透了神经,一下子就从音箱边弹开。在Dead Saint的Live上,穿着僧服的小鬼们就是伴着这种声音不顾一切地呼喊、狂舞、着迷、疯狂!这是直接将麦克风贴在人体上,没有丝毫修饰地记录下的骨头被折断的声音。

继续浮现吧,脑海中的记忆。我想起须来说过最酷的声音就是最快的声音,以及不幸的矿工遇难时所听到的天国之门开启的声音。他曾不顾SIN的反对迫不及待地向我描述这种声音的伟大。

最快、最酷的声音必须借由坚硬的固体传输开来,须来选择了人类的骨头。天国之门开启的声音,就是让骨头折断的声音通过骨头本身纯粹的听觉神经。因为不需要空气这种会让声音变得拖拉的介质,想必比人类耳朵所能够听到的人和声音都来得迅速。

须来的本意并不是为了引发暴力事件。他只是行走在尘世间的罕见的耳族一员罢了。也许他并不是生性残忍暴虐的人,只不过想追寻比任何人都更快、都酷的声音。而他,选择了流浪汉的骨头作为自己的乐器。

涂抹在被害人身上的凝胶,想来是为了阻止空气这种会使声音变得温吞的媒介,提高麦克风与“乐器”之间的紧密度和收音品质。仔细想想,医生在为胎儿进行超声波扫描时,确实也会使用到这样的凝胶。

须来,这只上帝的耳朵,以挖掘人类潜能为使命,顶礼膜拜着一种信仰,只为了创造这个世界上最快的声音。我几乎可以想像到,他把自己关在密闭的房间中,在自己身上安装麦克风,一整晚敲打自己的骨头、测试着各种凝胶收音效果的情形。

迷人的高音狂飙乱舞,眼看着快乐的演唱会时间就要到了。

我想我必须要快点行动了。排演的最后一个音符即将完成。我想起那天默默地低着头穿过马路的隼人心事重重的背影。

虽然汉堡店的年轻店长表示根本联系不到隼人,我还是按下了他的电话号码。一拨通就被转入语音信箱。我接着拨通了崇仔的手机,经过G少年转接程序,国王冷冽如冰霜的声音灌进我的耳朵:

“阿诚,你是不是找到线索了?”

敏锐的国王。我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知道‘断骨魔’是谁了,你也认识的人。”

他的声音表现出明显的惊诧:“难道是G少年的小鬼?”

“不是。你能不能赶紧到我店里来?”

“十五分钟!”

对话依然简洁冷峻。挂断崇仔的电话后,我又立即按下另一个快捷键。太阳通附近家庭餐厅Denny's驻店黑客——Zero One。距离圣诞节发生的绑架事件已经过去了九个月,埋在他脑袋里的天线,还在接受神明特别为他开放的电波吗?

“喂?”

Zero One的声音。他好像还没有什么独特之处,让我用语言去形容。

“是我,阿诚,好长时间没见了。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麻烦帮我查出住址,可以吧?”

我把MD播放器上的电话号码念了出来。以03开头,一共有十位数字,应该就是东京市内的号码。Zero One不慌不忙地说着:

“稍等一下,别挂电话。”

手机里面传出清脆的键盘敲击声,还有女服务员甜甜的询问作为背景音乐:“请问您的咖啡需要续杯吗?”我想像着Denny's的服务员穿着类似护士的黑色布鞋,步履轻盈地穿梭在家庭餐厅的各个角落。

“我说阿诚,你很笨呀!”

虽然我也很清楚自己很笨,但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还真是不爽。

“怎么?”

“你家里应该有电话簿吧?现在网上也都有专门的黄页电话查询了。”

“你是说……”

Zero One发出煤气泄漏一般的笑声。

“没错呀,电话簿上明明就有登记。这次查询费用我给你打个折好了。你记一下吧,我告诉你地址。”

我顺手在水果店收据的背面记下这个位于南池袋的地址,继续等待国王驾到。

RV休旅车在十五分钟后准时停在水果店门前。两个手下守在铁卷门的两边,崇仔跟着我走进光线昏暗的店里。我把食指立在嘴唇前,打消了他提问的念头,再一次按下MD的播放键。

仿佛近在咫尺的骨头被折断的声音,透过不算高档的音箱雷电般扩散开来。原来皱着眉头、专心聆听的国王突然间恍然大悟,展露出有所发现的兴奋感:

“原来如此,都是须来那家伙弄出来的!第一次在Live听到这种声音,我也一直在纳闷它来自哪里,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如果击出漂亮的一拳,的确会产生这种音阶很高的声音。”

可惜我并没有崇仔的技艺,对于他的比喻,我根本不能理解。国王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继续说道:

“不论你是用全身力气打出一记急速的重拳,还是像四两拨千斤一样打出一记缓缓的软拳,都没有办法达到那样的效果。只有当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极度放松,就像自信的老邮差准确无误地抛出信件一样,要完全把握其中的精髓,掌握对手的弱点,然后把拳头的冲击力完全集中在一个点上。同时,出拳的速度和回拳的速度要保持完全的一致,这样才不会出来像‘扑哧’或者‘空’那种钝钝的声音。但是,出拳手臂的肩膀部分,也会发出‘噼呗’一声响,有点儿像是折断一只细细的玻璃棒的声音。哈!真想让你欣赏一下那种声音,会感觉非常爽快的。”

崇仔独自陷入了挥拳的想像状态中,不断模拟着当时的动作。我对这位国王的对手寄予无限同情,同时脊背上感觉凉意袭人。祟仔在发现了我的神情之后,依旧表现出无限的陶醉:

“只要那个声音一出现,对手就会在刹那间倒下去。好像你攻击的对象只是一座沙子城堡,对方根本就没有还手的能力。声音一响,人就倒下,就是这么简单,是不是很有趣?”

我吞下那句“我比较喜欢无趣的人生”,把写有地址的水果店收据递给他。崇仔立即招呼正在看门的小鬼,估计是准备通过RV休旅车的卫星导航功能,搜索出这个地址的具体位置。不管是声音还是拳头,全世界最快这种头衔对我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况且,这个世界上的人,有谁能够承受如此之快的速度呢?

接下来是一个忙碌的午后。坐落着真乘院、法明寺、观静院的宁静住宅区,成为G少年和街友自卫团的战略规划地。最终的部署目标,是这片住宅区内的一家小商店。须来的工作室。

一楼的杂货铺已经歇业了,铁卷门上覆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旁边的铁制楼梯上,钉着一块手写的招牌,红黄绿的鲜艳色泽,拼凑成“须来工作室”几个字。二楼窗户的内侧贴着黑纸,看不到屋里的情况。我只好悄悄地爬上楼梯,观察电表是不是在工作。疯狂转动的指针和空调外挂机不断吹出的热风,足以说明,屋里有人。

我、崇仔和胜新回到停在远处的休旅车上,准备部署下一步的方案。我们的人很多,要制伏须来和SIN应该不成问题。可是,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该如何处置他们。胜新希望我们把人交给他。他也许是想在半夜的公园里,找一群街友,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当然,他们不会装上麦克风,也不会准备录音工具。对于自己骨头的折断声音,须来会抱着怎样的心情去聆听呢?

崇仔表示,交给街友或G少年都无所谓,但G少年的手法会相对残酷。总之,须来和SIN必须要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更多的代价。至于我,还是希望通过法律的手段来解决。我们都是守法的纳税公民,税款总该做有效的运用,所以警察应该给予我们这样的支持。最后,崇仔说话了:

“还是看情况再定吧。如果他们两个已经疯狂得无可救药,直接找个地方埋起来也不错。”

国王轻描淡写地说。胜新仿佛也被激怒了,眼睛里露出愤怒而凶恶的光芒:

“这个主意好极了!”

我转过头,透过休旅车贴着隔热片的玻璃向外看去。树上的叶子还没忘记夏天,仍然青葱,留恋般在枝叶上舞蹈着;几只看不清模样的小鸟也选择和叶子一起跳闹;路上的人和车并不是很多,这个时候应该是上班族的休息时间,他们也许会选择小憩一下,或者继续在电脑前加班;一群戴着小黄帽的小学生,簇拥着一台Game Boy走过人行道。隔着一片玻璃,就是两个世界。

窗内的我们,正在讨论以一个不太友好的方式去对待两个曾经做出不友好行为的人。而窗外的世界,宁静、自然、祥和、安逸。一个和平的世界。

行动在天色暗下来之后开始。崇仔命令四个G少年蹲守在门口,三扇窗户下也分别安排两个人看守。最后,一名G少年戴上棒球帽,换上条纹长裤,抱着一个空的纸箱,敲开了须来工作室的门。

“先生您好,您的宅急送。”

G少年的表演还算成功,须来工作室的铁门打开了。扮演快递员的小鬼使劲一拉门把,为他开门的SIN就被踉踉跄跄地拽到走廊上。四名已经埋伏好的突击队员迅速冲进工作室,我和崇仔也跟了进去。胜新在门口一把抓住SIN细细的手腕,折在背后。

穿过门厅后方的走廊,是一扇几乎连空气都无法渗透的大门,隔音效果应该足以让要求完美的须来创造出更加优质的声音。这间租来的房子已经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就连墙的厚度都和一般的住家不一样。房间的四壁都有着轻微的凹陷或凸出,形成不规则的平面。屋子中间放着一张折叠桌,还有一张色彩艳丽、带扶手的折叠椅。隼人就被绑在这张椅子上。

桌子上摆放着各种样式的锤子。有金属的、木头的、塑胶的;有前端是圆形的、四角形的,还有尖的,形状都不相同。难道须来将这些锤子用在隼人身上?我瞥向须来的背影,还有他那一头凌乱的金发。我走到隼人身边,问道:

“隼人,你要不要紧?”

他那张本来就有些臃肿的脸,肿得像哈密瓜一样。一些地方的伤口开始发炎,甚至溃烂出脓,已经泛黑的淤青随处可见。嘴角被撕裂了,眼睛中的神采仿佛也已经被抽走,无力而又空洞。两边眉梢的位置、靠近太阳穴的地方,用胶带粘着两个微型麦克风。开始融化的凝胶像是冰冻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也许在我们闯进之前,他的头盖骨正在被当做鼓来演奏。隼人气若游丝地说:

“阿诚吗?能给我口水喝吗?实在是没有办法,我根本阻止不了须来。”

说完,隼人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个心愿。由他刀伤般的两睑间,落下一颗泪珠。

录音室的隔壁,是一间类似玻璃屋的混音室。须来已经被两个人制伏,倒在地上。屋子里的囚犯,这次换成了须来和SIN。

刚才进行突击的四名队员,现在分别把守着录音室的四个角落。隔音门的另一侧则交给了其他G少年。崇仔、胜新和我站在录音室的正中央,隼人暂时还没有力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虽然录音室的冷气开得很足,但一下子挤进太多人的录音室还是热得让人汗流浃背。胜新拿起差不多有成年人半臂长的木槌,掂了掂重量。

“你就用这东西弄断别人的骨头?不可理喻的小鬼。”

祟仔眼神犀利地盯着须来,一字一顿地说道:

“告诉我原因。”

须来还是穿着橘色的迷彩服。像是一个被抢走玩具的无辜小孩,不服气地回嘴道:

“我就是做这行的!我的任务就是发掘这世界上最快、最棒、最能给人带来震撼的声音。那群流浪老头对这个世界本来就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我又没有伤害到他们的性命,只是借他们的身体做个素材。你们也听过那种声音了,就凭一根流浪汉的骨头就能参与这么完美的音乐,也算是抬举他们了。”

胜新用木槌敲了敲自己的手掌,须来没有任何表情,倒是隼人一听到声音就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旁边的SIN一直低垂着头。崇仔问他:

“那你呢?”

“我……”

抬起那张干净、素白的脸,SIN无言以对。接着他抬起头来,目光投向须来。

“……事情的开端,是须来带来的一张剪报,记载的就是那场坑道塌陷事件。之后,须来就对那种‘天国之门开启的声音’着了迷。我们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把这种音乐保存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它。本来我们只是打算采集一次,一次而已。反正只要经过音效处理,我们就会令它产生各种不同的效果。但是,在Live里第一次使用这种声音之后,我们就改变了主意。”

无与伦比的速度。我想起小鬼们听到这种声音后表现出的疯狂状态。崇仔露出无奈而又略带复杂的表情,看了我一眼。SIN保持着高亢的情绪,继续说着:

“我的嗓音和这种声音融合在一起,简直就是真正的完美!在场所有的人,我想也包括你们,都无法抑制地渴望着它。看见歌迷的反应,我跟须来就只能继续下去。传播这样的声音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使命啊!”

国王换了个姿势,双臂交叉在胸前,斜靠在玻璃屋。他叫来一名G少年,对他说了几句话,那个穿黄色纯棉连身裤的小鬼听完,立刻跑了出去。崇仔的语调十分冷静:

“就因为这样,你们拿自己乐团的成员做实验乐器?”

SIN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没办法呀。隼人威胁我们,说再不停手就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这小子的吉他弹得也不怎么样,我们完全可以找到其他人来代替他。”

国王冷冷一笑,我明显感觉到了其中令我不寒而栗的冷酷与诡异。好危险。须来和SIN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处境。崇仔对胜新说:

“看来,你们提出的建议,对于眼前这两个疯狂的人,根本就没有用处。仅仅让他们感觉到生理上的疼痛,是很容易就会忘记的。我觉得,应该永远夺走那种他们引以为傲的、无法替代的东西。”

无法替代的东西?我一时无法理解这位国王的意思,胜新却点点头说道: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对付这样两个疯狂的小鬼,常规的形式根本无济于事,又不能干脆杀了他们。依我看,你应该对怎么处理这种小鬼更在行一些。”

接下来,我们一边等着刚才出去跑腿的G少年,一边整理进来之前须来录制的骨音。

大概十分钟以后,G少年拎着一个棕色的牛皮纸袋跑了回来。崇仔说了句“辛苦”,接过袋子,慢慢地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在须来和SIN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一个绿色的塑胶瓶,瓶盖上贴着三百九十八日元的标签,是在任何一个超市都可以买到的、堆成小山一样的盐酸类水管清洁剂。G少年又从连身裤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泛着银色合金的光辉,似乎是个大型打孔机。

空气好像凝固了,清晰入耳的仿佛只有大家的呼吸声。之后,冻结的气氛被打破,空气中传来一种更令人寒战的声音。崇仔冷静地开口道:

“我准备用这两样东西来惩罚你们。须来,你将失去你的耳朵。SIN,你将付出你的声音。”

从我们攻入这座工作室之后,第一次看到他们害怕的样子。SIN和须来也许才刚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身体开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恐慌。他们曾经肆无忌惮的想法,瞬间破灭。皮肉之苦也许早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但崇仔的惩罚方式,却比死更加残酷。须来和SIN脸上因恐惧而扭曲。崇仔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

“须来,你自己在耳朵上各开五个洞,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也可以帮你安上麦克风。SIN,你把这瓶清洁剂全部喝下去,如果你之后觉得不舒服,也可以再吐出来,但现在,你必须喝下去,一滴不剩!”

在这间几乎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密闭隔音室里,须来和SIN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那两样再平常不过的东西。G少年和胜新都默默无语。我想,现在的他们,也许已经无法再用恐惧去形容了,绝望才是他们真正的感受。须来的耳朵,SIN的喉咙,如果要被永远夺走,也许他们宁愿自己的骨头被折断或者干脆结束自己的生命。一旦失去了听与唱的能力,他们也就只剩下干瘪的躯体,只能用“行尸走肉”来形容罢了。我正准备为他们说情,窝在椅子上还不能站起来、仿佛已经熟睡的服务生有气无力地说道:

“请听我说,崇哥,大家,我愿意向你们道歉、赔罪!但,请你们放过SIN吧。我愿意代他喝那瓶清洁剂。SIN其实并不坏,他也只是被须来牵着走,才会这样做的。”

隼人的脸又青又肿。胜新瞪大了双眼,向他怒吼着:

“你是不是也被冲昏了头?你看看你自己,他们把你弄成了什么样!你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吗?”

瘫软在椅子上的隼人张开双唇,似乎是笑了。脸上已经结痂的伤疤又被绷开,渗出细密的血珠。

“乐团刚成立的时候,我其实很犹豫是不是该继续弹下去。从乡下到东京,已经六年的时间了,我也很烦,觉得也许应该找个正规的职业好好生活了。当时是SIN鼓励我,说我的吉他弹得还不错。其实,我也明白自己的水平……”

录音室再次陷入死寂的世界。隼人一脸痛苦的表情,想必说话牵动了唇边的伤口,但他硬撑着,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就算把头发染成金色,背着像模像样的吉他盒,然后装模作样地走在大街上,我也根本没办法成为一个职业吉他手。可是SIN不同,他的声音真的是万中选一,简直就是为歌唱而生的。这样的声音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求你们了,放过他吧,让他用别的方法赎罪吧,这瓶清洁剂我愿意替他喝!”

隼人说完,便无声地流下了眼泪,在“斑驳”的脸上映出银色的水链。SIN一脸苍白,拼命地咬着嘴唇。刚才还在激昂怒吼的胜新居然眼眶泛红。爱哭的流浪汉首领啊!崇仔好像也稍稍缓和了情绪,周身的寒流渐渐散去。他微微扬起唇角。须来急切地开口道:

“这样不公平!如果你们决定减轻SIN的惩罚,那我也应该受到同样的待遇!”

蠢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蠢。崇仔的声音顿时冻回冰雪:

“须来,我本来只打算对付你的耳垂,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把那打洞的位置向上移到软骨部位。如果有怨言,我可以亲自动手,直接把你的耳朵割掉!不准说话,听懂的话,就给我点头!”

须来拼命摇晃他那蓄着山羊胡的下巴。国王转向SIN,以难得的温柔口气说道:

“SIN,我交给你选择的权利,右臂或者左臂,你自己选吧。”

SIN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瘫在地上,今天的第一滴泪珠从眼角旁滑落。他缓缓抬起左臂,崇仔点点头,转过脸对我说:

“好吧,就这么办。阿诚,你看这样可以吧?啊?怎么?你在哭吗?”

哪有,只不过湿了眼眶而已。我的泪腺神经好像从二十岁之后就开始这样不听使唤。我回答说:

“这样很好。不过如果须来能够主动向警方投案,就更好了。”

国王耸耸肩膀,表示不置可否,但还是对须来下了命令:

“我可以让你两边的耳朵软骨各少打三个洞。但你必须自己去警署自首,而且绝对不能牵扯到SIN。要是你敢泄露一点口风,G少年就会去找你,你的耳朵上也会出现更多的洞。G少年会一直监视着你,一直!明白吗?”

须来不敢再和国王讨价还价,一声不吭,点了点头。我抓起隼人的手臂,把他搀了起来,好叫出租车送他去医院。这间录音室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我插手了。

幸亏这间录音室密不透风,须来和SIN的惨叫声才没有污染这么安详宁静的南池袋三丁目。我希望这样的声音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耳畔,永远被封存。残留在我耳朵里的骨音,已经够让我难受了。

那天,离开隔音房之后,一切趋于平静。每个人的生活都在继续,痛苦的记忆虽然无法抹去,我想读者朋友们一定还是更关心他们的后续生活。

须来当晚带着仍然在流血的耳朵,来到位于池袋西口后方的警署。听说他还带上了隼人曾经让我保管的录音文件,作为犯罪证据。警方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录下骨折声的怪异事件,虽然属于连续犯罪而且手段残忍,但看在他是初犯,而且主动自首,刑期并不是很长。离开监狱之后,他应该还会从事音乐方面的工作吧。毕竟,他那双耳朵的确是为音乐而生的。

日之出町公园的新叔,终于可以继续摆他的书摊了。每次我路过的时候,他都会直接把装满夏目漱石和江户川乱步作品的纸箱塞给我,并且表示都是特意为我准备的。而我,则会拎着熟透的雪梨,和他像古人一样物物交换。

即将入秋的东京依然无法摆脱残暑的折磨,街友攻击事件也还不断传出。流浪汉领导者胜新表示,自从G少年和街友自卫队联手巡逻以来,这个地区的攻击事件已经明显减少,但虽然少了“断骨魔”的威胁,血气方刚的青少年暴力举动却是谁也遏制不了的。

这就是现在的东京。

祟仔还是崇仔,依然是池袋G少年的国王。虽然有的时候会开玩笑地表示希望像我一样自在,但他当日在录音室里掌控全局的气势,我想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

有时候,适当的冷酷与严峻,其实是我们生存下去必须具备的条件。

接下来,我想大家是很关心他的,傻得可爱的吉他手和代表店长。

Dead Saint乐团没过多久就解散了。SIN被一家小有名气的唱片公司选中正式出道,隼人也回到汉堡店,像胜新大叔一样,他总是在我出现的时候,强迫推荐给我一些夹裹着海苔的汉堡和山药冰淇淋。这间店很快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从他们的菜单,完全感受不出任何对食物的热忱嘛。

不用再去担任代表店长的隼人,又加入了一个追求硬性旋律的乐团。他们推崇的风格是将强烈的旋律感与摇滚因素结合起来。也许我是一个不懂得欣赏的人吧,实在是不觉得和之前的哥特式乐团有什么区别。将音乐门类分得太细,也是当今需要正视的一个问题。

隼人一直热衷于吸引新的主唱加入。每次,他都会毫无例外地搬出SIN的名字。

“怎么样,SIN就是在我的帮助下成为了职业歌手,可以出版只属于他自己的唱片,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呀。考虑一下吧,要不要加入我们的乐团?”

身为低收入且不稳定的服务业人员,而且随时面临被解雇的危险,曾经的代表店长还是本着自己的意愿,以他那单纯的头脑,在池袋过着优游自在的生活。若是有人一定要嘲笑他是社会的失败者,那就随他去吧。

虽然我对于隼人的吉他技艺实在不敢恭维,但想到那天在录音室里,他对SIN的拼命维护,我还是相当折服。那个当时脑袋肿得像哈密瓜一样的形象,我真是觉得太酷了。一种独特的伟岸感。我和隼人一样贫穷,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贫穷。因为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原原本本的自己。

最后的最后,我们来谈一谈天生的歌手SIN。

在这个秋末,他以一首如小学生般单纯的情歌单曲,连续两周登上排行榜的末位。我也曾经在电视中看到他的表演,已经没有了当时在Live上那种激情狂野的表达,也许是迫于公众人物的压力。但我想,或许也是因为经历过的很多东西在他的心底沉淀了。SIN紧接着的第二首单曲词曲都很糟糕,完全跟排行榜无缘。不过唱歌是他的理想,而且也有人愿意帮助他去实现。据说唱片公司准备再重新为他定位,不出意外,我们会在明年听到他的首张专辑。

SIN应该算是我身边为数不多的成功者之一。不过我一直在想,我们的生活里也许已经没有真正的胜利者了。每周、每月都会产生新的冠军,在人海中浮沉。今天处在首位的人,下个星期,也许就已经被远远地抛在后面。胜利,对每一家公司而言、对每一个人而言,都是暂时的。那种短暂的成功与荣誉,很快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散。

更何况,执着于争夺那种连小孩子都能清楚分辨的输赢,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一个凉爽的黄昏,我提前关闭了水果店,一个人又来到了池袋西口公园。秋天是一个让人沉淀的季节,而我怀着这般尘埃落定的心情,坐到了公园的长椅上。眼前的水池、意义不明的雕像,以及伴随着这阵子吹起的冷风充斥整条街道的噪音。我抬起视线,在大楼和大楼的间隙间看到了湛蓝无垠的秋季天空。

所有这些美好事物,都是没有人可以夺走的,任你自由索取,不需要支付半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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