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为了讲述 精彩片段:
八
《观察家报》社长吉列尔莫·卡诺听说我在阿尔瓦罗·穆蒂斯的办公室,也就是他办公室楼上四层——报社刚搬来,离原址五个街区——便打电话给我。我前一天到的,打算跟穆蒂斯的朋友们共进午餐,但吉列尔莫非要我先下楼打个招呼。我去了。先是首都式的热情拥抱,再聊两句当日新闻,之后我就被他一把从编辑部同事身边拉开。“听着,加夫列尔,”他说得天真无邪,让人不得不信,“还缺一篇社论,帮个忙,写一篇?”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画出半杯水的高度:
“这么长。”
我比他更顽皮,问他坐哪儿。他指了指一张空桌子,那儿摆着一台老式打字机。我二话不说,先坐下,想好素材。就这样,我用同一套桌椅、同一台打字机工作了十八个月。
几分钟后,从隔壁办公室走出副社长爱德华多·萨拉梅亚·博尔达。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沓纸,看见我时,吓了一跳。
“老兄!堂加博!”他几乎叫了起来,用的是他在巴兰基亚给我起的名字,加比托的简称。原本只有他这么叫,这回在编辑部传开了,连铅字文章的署名也变成了“加博”。
吉列尔莫·卡诺让我写的社论是何主题我不记得了,但《观察家报》的主导风格我在上国立大学时就了然于胸,特别是社论版面享有盛誉的版块“日复一日”。我决定拿出路易萨·圣地亚加面对困境的恶魔时的那种冷静,尽量模仿其风格。我半小时写完,用笔修改了几处,然后交稿。吉列尔莫·卡诺从近视眼镜的上框投下目光,站着读完。那份专注似乎不仅属于他,也属于他那些白发苍苍的祖辈:堂菲德尔·卡诺一八八七年创建报社;儿子堂路易斯接手;堂路易斯的弟弟堂加夫列尔稳扎稳打;不久前,二十三岁的孙子吉列尔莫执掌大局,引领发展成熟的报社继续打拼。正如先辈们会做的那样,他对文章稍作改动,然后活学活用地叫出我的新名字。
“很好,加博。”
回来当晚,我发觉波哥大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像这个国家许多重大灾难一样,四月九日事件造成的遗忘淹没了它所创造的历史。百年公园内的格拉纳达酒店被推倒,簇新的哥伦比亚银行在其原址上拔地而起。当年的那些老街似乎不属于任何人,而属于一辆辆闪亮的有轨电车;当年的凶案拐角在火烧出的若干片空地中间不再醒目。“如今看上去真的像一座大城市了。”同行的人惊叹道,那句老话刺痛了我的心:
“我们不得不感谢四月九日事件。”
阿尔瓦罗·穆蒂斯将我安置在一家无名膳宿公寓,我在那儿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客栈位于国家公园旁,不幸地被粉饰一新。入住当晚,我就忍不住羡慕尽享鱼水之欢、整晚甜蜜战斗的邻屋。次日,他们出门时,我不禁愕然:干瘦的女孩穿着公立孤儿院的衣服,两米高的老先生满头银发,能当她爷爷。我以为我弄错了,可他们夜夜如此,拼命叫唤,天亮方休。
我的那篇社论被刊登在《观察家报》社论版的显著位置。我逛了一上午服装店,穆蒂斯用胡编乱造的英国腔大声逗店员开心,强迫我买了几件衣服之后,我们和贡萨洛·马利亚里诺以及其他受邀的年轻作家一块儿吃午饭,穆蒂斯想介绍我进波哥大文学社交圈。三天后,我才又跟吉列尔莫·卡诺说上话,他打电话到穆蒂斯的办公室。
“加博,您怎么回事儿?”他虚张声势,摆出社长的派头,“为了等您的文章,昨天我们连付印时间都推迟了。”
我下楼到编辑部找他谈。我至今没想明白,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在没人跟我谈工作和薪酬的情况下,我是如何继续在每个下午写不署名的社论的。记者们休息聊天时,当我是自己人,而我的确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只是没想到会是那样亲密无间。
“日复一日”版块的文章从不署名,通常由吉列尔莫·卡诺的政论打头阵。按高层订立的规矩,之后是贡萨洛·冈萨雷斯的自命题文章。他还负责报纸最具智慧、最受欢迎的“问与答”专栏,解答读者疑问,署名Gog,不是借鉴自乔瓦尼·帕皮尼☾1☽,而是他自己姓名的缩写。接下来是我的社论,在极罕见的情形下,爱德华多·萨拉梅亚也会提笔撰写这一版块。而他的每日专栏“城市与世界”位于社论版的最佳位置,署名“尤利西斯”。他总是强调,这个笔名不是来自荷马,而是来自詹姆斯·乔伊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