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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名字_富翁

唐诺
随笔杂谈
总共22章(已完结

世间的名字 精彩片段:

富翁

富翁是我这辈子见过、谈过话的人里头最有钱的一个,据说身家百亿(百亿,仿朱天文《巫言》小说中的一句话:“这还是钱吗?”),他已从工作岗位退了下来,但浑身力气,距离死亡还非常非常遥远,于是想做一件公益的、事关家国福祉的更大之事,我是被热心的朋友辗转找去的,吃了一顿节制有礼但依然非常好的晚饭——这新一代的富翁靠的显然并不只是忽然涌起来找上你的命运潮水而已,他们得有必要的知识准备和鉴赏能力,这个鉴赏能力原是对人的,听得懂较复杂的话,辨识得出一定程度以内对的人和错的人(但又不能真的太复杂,否则会失去力气,就像女子网球界流传的话:“要刚好聪明到可以学会双手反拍,但又不能聪明到会想太多。”),然后随着财富的大量累积缓缓及于物。后头这部分就简单了,难免要先缴点学费交点朋友,但基本上,我们活着的这个社会大部分是已成熟的市场,大部分的价值都已成功地层层换算成价格了,因此价值也是现成买得到立等可取的,只要稍稍描述得出来你要什么。比方说我今天要请十来个平常不会吃太好,但很别扭总会想到阶级、想到环保、想到生态保育和动物权云云的学者文人吃饭,很简单就有正确的人安排正确的菜单、地点和厨师;当然,要带点恶意的吓吓他们那更容易,怎么贵、怎么稀罕食材、怎么夸富荒唐怎么来的菜单都现成印好在那里,不必像当年基督山伯爵邓蒂斯进入巴黎吓人时还得一样一样自己费心布置;或者,还可以更精致更马基雅维利的,我要在谦和、尊重、高雅的大前提下仍保有一点惊吓,像签上我的名字一样,在不经意中分别出你我,以设定谈话的宾主基本位置和氛围,这也是不困难做到的。

因此很明显的,相沿甚久所谓的百万富翁已错误到连作为象征之词都不行了。首先数字是错的,“百万”作为巨大的、不可思议的、无法计算的货币计量的好日子早已不复返,看过电视上“行政院劳委会”关心您的广告吗?今天你一个穷劳工若肯忍受二十五年卅年杵下来不逃走(但逃哪里?),你也就是个百万元在手的非富豪了(当然你可能转头拿去缴贷款去还债务,但不是说只在乎片刻拥有吗?),我猜这在使用韩元的韩国只会来得更早更让人惆怅,好像连个童年好梦都被剥夺了;然后,“翁”这个字也不对,这个字年纪太大、身体太肥胖而且太悠闲有着不事生产的收租者况味,记忆着早年的经济暨社会的活动方式,以及彼时一般人的想像,因此还要加上一层不堪回首的时间土气。

四个字错三个,只剩“富”这个字。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要找一个替代富翁的一般性准确用词还真是难,要让他们自己认可那更难——当代的富翁在这上头有种近乎神经质的敏感,喜欢保有着工作者的身份和称谓,最好是把自己的名字直通通和自己创造的那个事业那个王国联起来,就算不成传奇,至少也是惟一的;次一级不创业的富翁也喜欢强调自己专业工作者的身份,证明自己庞大的财富累积得合情合理,并没道德上的来源不明罪名。不用提富豪、巨子云云,今天不是连CEO这个专业头衔之词都毁了、只会讨来一顿好揍不是吗?

就像那些搞叛军、搞佣兵的强人喜欢称自己是上校一样,甚至明明军事政变成功了,成为国家独裁者都几十年了,他还是一身粗布野战军服自称上校——这里,上校不是官衔而是战士之名,意思是他还在火线上,他和部属的关系一如昔日是兄弟、是死生相共彼此救援的伙伴,是仍然想同样事情的人。

席间,富翁跟我们解释他花钱花力气这件事的纯公益性、纯利他性,我完全相信——这是一个明显简单的事实,他完全可以不必做,财富赋予他我们一般人难以想像的自由,让他豁免绝大多数自然的和人为的灾难,包括覆巢之下无完卵之类谁都难以遁逃的家国灾难。富翁自己的用词是,全球化底下的当前世界已是“规格化国家”,他不仅哪里都可去,而且去哪里都一样。财富累积过了一个临界点,摊在你眼前的世界图像整个变了,财富不必再去购买通行证购买第三国护照,它自身即是开门的咒语,人类最森严、最令人头痛无解的界线应声消失,不只是国家移民法(一种最公然无视基本人权的律法),而是躲藏着的、宛如国家背后灵的种族和肤色。就像佛家讲昔日世尊说不可思议法,生出强烈的金色光华掩盖掉所有人的不同长相和肤色,抹平一切的差异,这里有一种神迹的、透明的、大家一起遗忘来路艰辛的平等,如今大家都是金色皮肤的新人种。

的确,如果不幸哪天又起烽火,逃不掉的是我们这些没办法改变皮肤颜色的人。

但规格化国家的说法不尽正确,或者说讲太早了些,个别国家仍面对个别的难题挣扎中。惟我们确确实实知道,局部性的普世规格化已然够用的建造完成并如变形虫般伸展,我们或许可以试着换另一纸世界地图来想像这全新的世界图像,比方说四季饭店的全球分布图云云。把一整个地球全然抹平其实是难以实现的乌托邦,既做不到也不需要,因为金色皮肤种族的人数并不多;然而在每一个国家,尤其是每一个国家代表性大城以及最美丽景观所在,只准确无误的取其一点并进行封闭性的改造,却是可全然不受同于在地任何自然和人为条件限制的。这每一个“国中之国”的小点,我们如果像小孩时候玩连连看的游戏那样,一个普通人肉眼看不见的富翁之国就这样从透明之中浮现出来。不管在印度孟买、东欧布达佩斯、高冷曾经让一整个文明蒸发掉的南美安第斯大山,或饥饿疫病仍在外头肆虐的非洲大地,在这个国中之国里面,包括视觉的景物、味觉的食物、听觉的声音、嗅觉的空气,到触觉的生命感受,完全可控制,一切都是同质的、熟悉的,也就是富翁所说的规格化。家乡是携带型的,跟着你到每一个你在的地方,甚至从这里到那里、串联这些点成线成面的交通工具也是家乡的一部分,你有自己的飞机自己的船,所谓的逆旅亦可不复存在,连时间空间都可以阻绝把它给遗忘掉。

执迷现实、实人实物实事的朱天心看不下任何凭空想像的小说,包括武侠小说,怎么样都进不去那种有两组道路系统、两种旅店、两个平行存在不相交驳空间的世界,其中一种路上走着的全是武功高强的人。如今她要不要修改自己的看法呢?以下这番话是大经济学者克鲁格曼引述过的,显然他也认为这已是“现实”了:“今日的富人已形成自己的虚拟国家……他们建立一个自给自足的专属世界、有自己的医疗体系(私人医生)、差旅网站(私人飞机、旅游俱乐部)、不同的经济……富人不只是更富有,他们在财务上已变得像外国人,他们建造了国家中的国家、社会中的社会,以及经济中的经济。”

当代富翁如此抗拒一般性的、阶级性的称谓,我想,正因为这个金色皮肤的新人种、这个富翁共和国已成,基于某种不言可喻的道德心理,他们甚有默契的不张扬它,如同共同保护一处秘境、一纸宝藏图,也保护自己的存在;还有更内在心理层面的,他们是否也意识到这样一个全然没差别、没个性的规格化天地少了点什么,转而要强调自我、强调自己已所剩不多的独特性呢?

我一位热心于替大老板、大富豪辩护的老朋友,多年来如一日的理由总是,商人是有风险的、会失败的、会破产的、会化为黄粱一梦的,试图以这个遍存的事实(的确是事实)来证明这样一个阶级、这样一个新人种和王国并不存在,只存在于我们妒恨或脑袋不清的心里——这当然是个很体贴但全然不对的雄辩。个人会失败,但王国可长存,尤其是当这样一个王国是非人的、阶级性的存在时,这不是人类从来都是这样的最基本历史经验吗?个人的失败当然不等于王国、阶级的存废,个人的失败不过意味着你有可能得而复失、被取消其公民资格被流放出来而已。阶级的上下流动性从来都是存在的,只是历史的不同时刻有着森严开放不等的面貌罢了,其控制性和人们的可忍受性和道德认知成反比,人类历史上哪有不死的国王(不管他杀或自己死)?甚至哪有不衰颓不杳逝的血统和家族呢(即使是人类历史惟一的特例、日本万世一系从未更替石上生青苔的天皇一族)?所以秦始皇那个正整数无限数列的帝王之梦只是个动人的笑话而已,博尔赫斯曾写过一篇美丽的猜测文字,讲万里长城,惊异于曾经有这么一个国王,想盖起围墙把自己的王国给完完整整封闭起来,但即使如此,时间仍从他手上逃逸出去,以至于他仍得派人去追回,去飘渺的海外仙山寻找,登高丘,望远海,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

事实上,当这样的王国愈是不依赖特定的个体、愈超越个人的存在,它便愈坚固愈少可撼动可利用的缺口,因为它至少可不随某个人必然的老衰而跟着失智失忆,它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必然离去(被杀被放逐、退位或死亡云云)而周期性的陷入混乱。人通常代表着不稳定、代表变数,法人则是超乎一切爱别离苦生老病死轮回之外的,一个并没有国王的王国,你要消灭它,一定少了很多方法很多可能性不是吗?

如今,富翁退休了,就他个人而言,意思是他不会失败了,已取得这个富翁共和国的永久居留权了,他搬进去了,带着他干净洁白且不可侵犯如修院处女的百亿财富,这些钱全是完税的合法的。

但这样子他快乐吗?——我个人不会这么问,我其实很怕这种溢于言表的、自我感觉良好、寓心理于哲理的追问方式,总觉得有酸溜溜的一股穷人味。

作品简介:

《世间的名字》是著名爱书人唐诺最新的一部散文集,首次抛开书评、导读、阅读范畴,不谈书,还原为散文家唐诺自身,专注如刺猬,通达似狐狸,言志兼抒情,雄辩亦温柔,谈各种皮相——富翁、烟枪、骗子;谈各种职业——医生、网球手、编辑;谈各种身份——老人、哥哥、同学与家人,对唐诺而言:深度就在表面,名字即是实相。旁征博引却不枯燥乏味,冷眼嘲讽底下有着一副热心肠,时而深沉曲绕,不厌其烦再三辩证;时而直抒胸臆,用起大白话,字字句句凿进人心槛底,足见唐诺人情练达,功力深厚。

作者:唐诺

标签:唐诺世间的名字随笔散文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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