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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_第九章

笛安
言情小说
总共12章(已完结

南方有令秧 精彩片段:

第九章

万历二十六年九月初三,是乡试发榜的日子。

刚摆上早饭的时候,侯武派出去的小厮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远远地,令秧便听见小厮们都在欢呼:“中了!咱们川少爷中了!”令秧放下了筷子,叫小如赶紧出去看看,可是蕙娘已经站在门外了:“给夫人道喜。”蕙娘如沐春风,“好了不起的川哥儿,这下子,老爷在天之灵可要安心了。”令秧拍拍胸口:“阿弥陀佛,咱们总算是熬到了今日。”二人说笑感慨了一回,蕙娘便急匆匆地要走,说是今天家里事情会很多,头一样得去安排人在报子上门的时候放鞭炮,还得张罗给报子的茶饭赏钱。令秧独自坐在尚未动过的早餐前,她知道自己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突然站起身来,也不管小如在身后急得直嚷:“夫人哪儿去,吃了饭再走啊……”

她推开兰馨的门,只见她一如既往地穿戴得一丝不苟,正在清理香炉里的积灰。“夫人这么早。”她静静地说,整个人像朵盛开的栀子花,令秧似乎觉得,那个目睹过她衣冠不整的夜晚像是场梦。“我给你道喜。”只要跟兰馨在一起,令秧讲话的调子便能不由自主地冷静起来,“你听见了吧,川哥儿中了,你是举人的夫人了,你不开心?”兰馨脸上掠过一丝意外的神情,随即又波澜不惊:“还真的没听说,劳烦夫人亲自跑一趟告诉我。”令秧心里暗暗地一叹:这宅子里还真是世态炎凉,都知道川少奶奶是个可有可无的。“不像话。”令秧咬了咬嘴唇,“川哥儿人呢?”兰馨笑笑,那笑容让令秧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个任性的孩子:“不知道呢。若不在梅湘那里,便是在书房吧——昨儿晚上谢先生不是到了么。”

令秧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兰馨,如今川哥儿中了举,说不定过些年还能中得更高……我是想说,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只要川哥儿出息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你过不完的。我就劝你,往好处看——你又不是我,我这辈子没什么了,你可不同啊。别把心全都放在三姑娘身上,你自己清楚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兰馨柔软地打断她,“这么大的一个唐家,只有夫人一个是真的心疼我。不过夫人也该看见,三姑娘嫁得有多委屈——她在我心里比什么都珍贵,我见不得旁人糟蹋她,可我什么本事也没有,只能尽力心疼她。”

“你说实话。”令秧深深地盯着她的脸,“依你看,我委屈不委屈?可这是我的命;三姑娘也一样,她有她的命。女人既然被扔到自己的命里了,怎么着也能活下去。至于你,兰馨你的命比我们的都好,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见不得你糟蹋自己。”

一时间天井里传来鞭炮的声音,终于有两个小丫鬟欢笑着跑来报信儿:“川少爷中了,给川少奶奶贺喜!”令秧不禁低声道:“这起看人下菜碟儿的小蹄子,总算是想起你来了,你呀。”

谢舜珲站在川少爷的书房里,打量着墙上一幅唐寅的画。川少爷的声音带着点儿笑意,从他背后传过来:“这《班姬团扇图》,还是我十九岁那年,先生送我的。可还记得?”“那是……”谢舜珲转过脸,蹙着眉认真地想想,“八年前的事儿了。”川少爷笑道:“可不是已经八年,如今我都做了父亲。”——不过川少爷那张像是雕琢出来的脸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美少年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微微绽开笑容的时候就像一缕月光洒在宁静的湖面上,可是谢舜珲看得出,他的眼睛里其实不笑,当然,他自己未必觉察得出这个。谢舜珲只是苦笑着摇头:“你都做了父亲,我又怎能不老。”川少爷突然跪下了:“谢先生受我一拜吧,是先生一直怜恤教导我这失怙的孤儿,如今我中举了,全是先生的恩德。”说罢,便深深地叩头。谢舜珲大惊失色地去拉他起来:“这是做甚——不瞒你说我最怕这种阵仗,赶紧起来。起来说话。全是你自己勤勉用功才有今日,与我何干。我自己都从未中过乡试——如何谈得上教导了你呢……”看着川少爷终于站起了身,谢舜珲才算是如释重负地长叹道,“如今我是帮不了你什么了,明年二月的会试就全靠你自己,只记着,你家里这一屋子的女眷全都盼着你出头。”“我记得。”川少爷又是掏心掏肺地一笑,“你多年前就跟我说过,我越有出息,我家夫人的贞节牌坊就来得越早。按道理说,唐家想光耀门楣,最要紧的便是我的功名——可先生反倒如此记挂着我家夫人的牌坊,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呢?”

谢舜珲笑道:“你和夫人不同。你能不能博得功名,除了自己用功苦读之外,还得看天命。天命岂是我一个凡夫俗子能左右的?可夫人不同,身为孀妇,已经是她最大的天命了,她想要的全是人事所能及,只要尽力便是……”“我可不这么看。”川少爷看似漫不经心道,“天命莫测,在先生眼里是人事所能及,在上天眼里,还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我其实有事想跟先生讨个主意,明年是我第一次赴会试,若落第也是平常事——可我又不愿意入国子监虚掷光阴……”“那是自然。”谢舜珲用力地一挥手,“为何要跟着那起不学无术的混在一起?我们歙县的碧阳书院倒是很好,那里的好几位先生都跟我有交情,你已是举人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到那里去能见着不少真正学问好的,我写封信便是,你不用担心。”“这便再好也没有了,”听了这话,曾经的美少年倒是如沐春风,“到这间书院去,离家里不算远,更要紧的是,离先生就更近了。不念书的时候,倒还真想跟着先生好好听几出戏呢。”他其实是想见识见识传说中,那个被谢舜珲明珠一般捧在手心里的,流落风尘的祁门小旦,当然,他不能这么说。

三姑娘对着镜子,插好了最后一支玉簪。她没有回头,径直道:“谢先生把银子带来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家去了呢?”没有听见她夫君的回答,她又道,“我娘倒是打发丫鬟来跟我说了,要我多住两日,我哥哥刚刚中了举,总得请客,族里也要设宴庆贺,娘说咱们可以先差人把银子送回去,人看了戏再走也不迟。”

姑爷终于懒洋洋地开口道:“不看。这就回去。人家新举人摆酒放炮,咱们等着拿银子救人——你不怕人家嫌弃咱们晦气,我却丢不起这个人。何况,真不是我说话难听,别说是个举人,我爹当年也中过进士——又落到什么好下场没有?谁也别兴头得太过了,乐极生悲反倒不好。”他倒是也没那么容易能激怒三姑娘,三姑娘不慌不忙地放下了粉扑道:“你的意思无非就是说马上回去。不如这样,你先带着银子家去,我们耽搁了这么些日子,好歹带了三百两回去,也好交代哥哥。我且再多住几天,难得娘家里有件好事情,你过几日回来接我。”“这便没听说过了,过门才不到半年的新媳妇儿,夫家落了难倒着急忙慌地躲回娘家去了——”姑爷冷笑道,“还是你觉得,我们用了你家这几百两银子,你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同你讲,我们也是诗书人家,没有因着钱看人面色的道理。”

三姑娘早习惯了他的刻薄,最好的办法无非是置之不理,她继续淡淡地说:“总之我觉得,我还是多住两天的好。难得娘这么高兴,我不想……”“别左一个娘右一个娘的。”她看不见姑爷的脸,可也知道他一定像平日里那样,嘲讽地挑起了一条眉毛,“我只认得我的岳母是唐家夫人,我不嫌弃你是庶出的便罢了,你还非要得寸进尺,上赶着在我跟前管那个教坊出来的喊娘——诚心的是么?”三姑娘死命地握紧了木梳,木梳上的齿钝钝地戳着她的手指,她已经练成了气急的时候也不让自己声音发颤的本事:“我娘待你一向嘘寒问暖,你别丧了良心。”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也早就习惯了类似的场面,不过依然觉得提心吊胆,只好若无其事道:“姑爷,姑娘已经梳妆好了,时候不早,该到堂屋里去——报子马上就要到了。”

报子踩着一地鞭炮的碎屑,像是漫不经心地踏过了满地落花。几个工匠跟在报子身后,进了堂屋以后不由分说地拿着手中的木棒,先是在门上胡乱敲打了两下,接着,“砰砰”地打在窗棂上,好几扇窗子的窗纸都七零八落,堂屋里聚集的众人都跟着这敲打声欢呼了起来,这欢呼声好像给了报子更大的勇气和力量,他集中了所有力气再用力一挥,“咔嚓”,某扇窗子的窗棂断了。报子们在各个举人家里都要演上这么一出,取的是“改换门庭”的意思。所有人都为着这破坏笑逐颜开,令秧觉得这个场景无比诡异。管家侯武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塞给报子以及紧接着跟在后面修缮门窗的工匠们一人一个红荷包。令秧环顾了四周,这热闹的人群里自然看不见兰馨。

川少爷三日后便要上州府去赴“鹿鸣宴”,唐家大宅里自然要赶在这三日内把该请的客都请了。次日中午,宴席便摆上了——令秧惊异地问蕙娘是如何在一天之内准备得如此齐全,蕙娘倒是轻松地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从川哥儿应考的时候便打发人采买,发榜前十日就筹划好了菜式——万一没考中便罢了,我们自己慢慢吃,要么送人也好,万一中了再措手不及可就难看了。”蕙娘浑身上下真是有股“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架势,这么多年了,一直让令秧叹为观止。中午宴客时,十一公是座上宾;至晚间,十一公自然又请川哥儿他们到自己府上听戏。川哥儿和谢先生自不必提,就连三姑娘的姑爷,十一公也想到了,一定要他也跟着过去。姑爷觉得没被慢待面上有光,自然收拾停当风光地牵马去了,回家的事也没再提。

作品简介:

明朝万历年间,徽州商户人家的女儿令秧,在自己十六岁那一年嫁作休宁唐家的填房夫人,唐氏一族是徽州数一数二的富户,丈夫唐简虽比令秧大上几轮但中过进士,入过翰林院。然而在令秧成为唐家夫人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唐简便因意外离世。二十九年没有出过烈妇的唐氏一族,表面上为着光耀门楣,暗里觊觎朝廷旌表贞节烈妇的好处,像灾民求雨那样期盼令秧成为烈女,他们用尽各种手段诱导令秧殉夫,为了生存,还是天真少女的令秧踏上了艰难而又凶险的烈妇之路……

笛安用丝丝入扣的细节描写复活了真实历史背景之下虚构的人物故事,真实历史与想象文字的完美转化引人入胜而又回味无穷。

作者:笛安

标签:笛安南方有令秧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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