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看见我了 精彩片段:
先知
我已经有两年没去潘家园旧书市场了,这个周六去是因为要在那附近见朋友。我已经忘记了他们收摊的时间,等赶到时,摊主们像是巨大的军团,正骑着三轮车撤退呢。我于是萧条起来,走到门外一个水泥台阶上抽烟。却是又要走掉时,眼前停下一辆三轮车,一个摊主取出成捆的信札往垃圾桶里塞。我问:“什么宝贝啊?”摊主说:“尽是些投稿信、应聘简历和自荐书,你要吗?”
“我不要。”可手还是胡乱去取了厚厚的一封,就好像手伸到奖池里,明知摸不到什么,心下还是有隐秘的期望。这是一封没拆开的挂号信,封面上写:
坐上地铁后我拆开信,起先只想打发点时间,后来却被这几十页的陈述给带进去了,及至读完,人流中的我已是唏嘘慨叹。我想我何德何能,竟被赋予这么大的使命,也正因为如此,现在我将这封信一字一句敲到电脑上,传告诸君。
袁博士亲阅并告天下人:
考虑到这项发现的重要性以及本人时日无多的实际情况,我就不说什么“冒昧”、“打搅”的话了。我思虑再三决定将最后的希望托付给您,除开因为您虚怀若谷、不耻下问,还因为我对学术界其他人深感绝望。我曾在无数个夜晚想,我们是何其类似,只有我们满怀对人类的热爱,在田野山间尚苦苦思索,以至废寝忘食、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他人,不过是藉此添官进爵,混迹名场。
我和您唯一的区别是:您考上了大学,硕博连读,而我中途辍学,什么学历也没有。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困厄不堪而您为什么一直广受尊重的原因,同样的事业在您那里称其为神圣,在我这里却变成别人嘲讽的玩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样一个场景:一位留美归来号称是国内人类学泰斗的教授接过我的稿子,只看了半分钟不到就说:“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呢?”当时我的眼泪几乎要冲出来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世俗的眼神正在我全身上下爬动——那眼神和一个妇女有什么区别啊!他在研究我杂乱的头发、灰暗的衣服和拘谨的坐姿,而不是比我生命还重要的稿子。我颤抖着站起来,指着稿件说:“你不认为这几句是真理吗?”可是他表现得像是被打搅了午休的狮子,粗暴地回击道:“你真要我说实话吗?你要的话,我就告诉你,我还没见过比这更空洞、更操蛋、更不知所云的真理了。”我羞愤难当,急欲离开,错乱中却拉开他家卫生间的门,他又过来拍我的肩膀,说:“门在那边。就和你的人生一样,你进错了房间。”
我进错了房间,作为一个初中肄业生,我应该成为一个一事无求的农民,不应该来吵着他们。可是我倒想问问这19家核心期刊、26家图书馆以及54位编辑、教授——在艰难环境下写出《堆垒素数论》、《数论导引》等知名论文的数学家华罗庚,面对歧视不屈不挠完成《罗密欧与朱丽叶》、《亨利四世》等38篇宏伟剧作的文学家威廉·莎士比亚,凭借一己激情发明电报、留声机、活动电影机等1500余种人类必需品的发明家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以及最终成长为无产阶级哲学家、经济学家、军事家、语言学家、文学家、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他们哪一个中学毕业了?爱迪生连小学都没毕业呢。真理和学历有关系吗?一个人心灵深处有如大海般的思考和学历有关系吗?
是不是吃碗面条也要出示学历证书啊?
后来,甚至于还有人以没有学历为由认定我疯了。我今日之所以用书信形式向您汇报,仅仅因为贵院保安始终将我堵在门外,他们老远说“又来了”,就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架出大门,我说干什么呢,他们就说我神志不清醒,我说你们得说清楚我哪里神志不清醒了,他们就耻笑着说:“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跑来讨论哲学问题,不是神志不清醒是什么?”而更令人气愤的是,就在我最终要推导出人类公式的关键时刻,我家薄薄的木板被三个中学老师推开,他们神经病一样看着我,歇斯底里地大笑,说:“我们骑了四十里路的车,就为了专门来参观你这个疯子。”袁老,您见过如此的侮辱吗?您可曾想及,就是伽利略、布鲁诺、哥白尼三人加起来,也没受过这样的侮辱啊。
而我的健康也就在这交替而来的羞辱中节节下降,长期的压抑、焦虑、沮丧、苦闷、恐惧、悲哀导致我的肾上腺素皮质酮增加,该物质进入血液循环后,一步步蚕食了我的免疫系统。今天我在这里给您写信时,已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肺癌患者,持续的气短常使我以为自己就要撒手而去——而实际病例恰有许多如此。就在刚才,我还因为咳血污染了信纸,出于对您的尊重我想换纸重抄,可实在是没有气力了——医生曾警告我不要情绪激动,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了,也不需要控制了,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夕死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