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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之城_

保罗·奥斯特
外国小说
总共9章(已完结

末世之城 精彩片段:

鲍里斯说得没错。最终,我明白了。最终,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发生了。不过,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事实上,直到它们扑面而来时,我才真正看清它们——但这或许也情有可原,毕竟我是有史以来最无知的人。

请耐心听我讲。我知道我现在有点结结巴巴,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出口。你一定要试想一下我们当时的生活状态——厄运将至的感觉重重地压在心头,不真实的氛围似乎萦绕着每一刻。女同性恋只是一个毫无人情味的术语,无法充分描述事实。维多利亚和我并没有成为通常意义上的那种伴侣。相反,我们成了彼此的避风港,可以在孤独时去对方那里寻找慰藉。从长远来看,性是其中最不重要的部分。毕竟,身体就是身体,触摸你的手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似乎并不重要。和维多利亚在一起让我很快乐,也给了我再次活在当下的勇气。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再总是回头看,内心背负的无数伤痛似乎在被一点一点地抚平。我没法完全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但至少我不再痛恨自己的生活。一个女人爱上了我,然后我发现,原来我有能力爱她。我并不是在要求你理解这一点,你只需把它当作一个事实来接受就好。我的人生中有很多后悔的事,但这件事不算其中之一。

整件事始于夏末,也就是我来到沃本之家的三四个月之后。某天深夜,维多利亚又来到我的房间,和我聊天,我记得自己当时累得要命,后腰特别痛,心情也比平时更沮丧。于是,她开始给我按摩后背,试着放松我的肌肉,是那种朋友之间的按摩,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做的那种姐妹般的善意行为。但是,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被人碰过了——上一次还是跟萨姆一起度过的最后一夜——都快忘记像这样被人按摩有多舒服了。维多利亚的手沿着我的脊柱上下游走,后来,她把手伸进我的T恤,用手指触摸着我的皮肤。这对我来说简直太刺激了,很快我便舒服得快上天了,感觉身体就像是要散架了一样。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觉得我们明白将会发生什么。那个过程很缓慢,只是漫无目的地从一个阶段移动到下一个阶段。期间某个时候,床单从我的腿上滑了下去,我也懒得去捡。维多利亚的手抚摸过我身上越来越多地方,抓揉着我的大腿和屁股,慢慢抚摸至我的身体两侧,然后又往上到了我的肩膀,到后来,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想被她抚摸。

我翻过身平躺着,维多利亚俯身覆上来,浴袍下一丝不挂,一侧的乳房从襟口探出来。你好美,我对她说,我简直想去死了。我微微坐起身,开始亲吻她那只乳房,那个远比我的要丰润美丽得多的乳房,亲吻那柔软的棕色乳晕,沿着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舔舐着她的肌肤。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严肃、也很让我震惊的事,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偶然邂逅了某种只能在晦暗的梦境中才能找到的欲望——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之后,我放松了下来,彻底地陶醉其中。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都睡在一起,而我也终于找到了家的感觉。如果没有人依靠、没有固定的地方来停泊你的感情的话,沃本之家那种工作的性质就太让人沮丧了。太多的人来了又去,太多的生命和你擦肩而过,你刚跟一个人熟识起来,他却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了。然后又会有别的人来,睡在同一张床上,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走在同一块地面上,接着,那个人也该离开了,如此往复。与这一切形成对比的是,维多利亚和我相互陪伴——就像我们曾经说的那样,同甘共苦——尽管我们周围发生了种种变化,但这件事却始终没变。正是有了这条纽带,我才能心甘情愿地继续做事,而工作本身又反过来平复了我的情绪。后来发生了许多别的事,我们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继续一起生活了。我之后会讲到这一点。但重要的是,没有任何真正的改变。那种纽带至今仍在,我彻底明白了维多利亚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那是12月中旬的时候,正赶上第一场强冷空气入侵。虽然最终证明,那年冬天并不像前一年那样寒冷,但谁也没法未卜先知。寒冷一来,人们便想起了先前所有的可怕记忆,你都能感受到街上的恐慌情绪与日俱增,人们满心绝望地努力做着迎接严寒的准备。沃本之家外面的队伍比过去几个月里的任何时候都长,为了应对不断增加的人流,我不得不开始加班。就在我现在要讲的那天上午,我记得我快速地连着面试了十个还是十一个人,每个人都有可怕的故事要讲。其中一个——名字叫梅利莎·赖利,是一个大概六十岁的老妇人——情绪异常不稳定,竟然在我面前失声痛哭起来,抓住我的手,恳求我帮她找找她失踪的丈夫:自6月走失后,便杳无音讯。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呢?我说,我又不能擅离职守,和你跑到街上去找人,这里还有很多的工作等着我去做啊。然而,她还是继续哭天抹泪,而我则被她的执迷不悟搞得越来越火大。听着,我说,这城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女人没了丈夫。我丈夫也下落不明,时间不比你丈夫短,要我说的话,他和你丈夫估计都死了。可你见我又哭又闹、使劲揪头发了吗?这是我们都得面对的事情。我很讨厌自己喋喋不休地讲这些陈词滥调,讨厌自己这样粗暴地对待她,但她却歇斯底里、语无伦次,不停唠叨着赖利先生和他们的孩子,以及两人三十七年前的蜜月之旅,实在让我很难冷静思考。我管你怎么样,她最后对我说,你这种铁石心肠的婊子根本不配有丈夫,你就死盯着你这了不起的沃本之家吧。要是那位仁慈的医生听见你说的话,准会气得活过来。大概是这个意思,我不太记得她的原话了。然后,赖利夫人站起来,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她一走,我便趴在桌上,闭上眼睛,想着我是不是太疲惫了,不能再见其他人了。这次面试简直是一场灾难,没控制住情绪是我的错,我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把自己的烦恼发泄到那个可怜女人身上,她明显已经难过得快疯了。然后,我估计是打了个盹儿,也许五分钟,也许只有一两秒钟——我说不准。我只知道,从那一刻到下一刻,从我闭上眼到再睁开,那中间似乎隔了无限的距离。我再抬起头时,只见萨姆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准备参加接下来的面试。起初,我以为自己还在睡。他是你幻想出来的,我对自己说,你梦见自己醒着,但你的醒来其实也是梦的一部分。我对自己说:萨姆——但我马上明白了,他不可能是别人。他就是萨姆,但又不是萨姆。他是换了一个身体的萨姆,头发灰白,脸的一边有块瘀伤,黑乎乎的手指已经开裂,衣衫褴褛。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茫然——我觉得,他神情恍惚,完全失去了心智。我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涌动,旋转,闪烁。这就是萨姆,但他没认出我,他不知道我是谁。我感到心怦怦直跳,有一刻,还以为自己快要晕过去了。然后,慢慢地,两行眼泪从萨姆的脸上滑落下来。他咬着下唇,下巴不住地颤抖。突然间,他浑身也开始颤抖,嘴里开始猛地吐气,原本压在心中的大哭此时正颤抖着要喷薄而出。他把脸转到一边,不再看我,试图控制自己,但他的身体却一直在抽搐,紧闭的嘴唇不停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子那边,紧紧抱住了他。我刚一碰到他,就听见揉皱的报纸在外套里沙沙作响。之后我哭了起来,根本停不下来。我用尽全力紧紧地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大衣中,止不住地流着眼泪。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几周之后,萨姆的身体好了些,总算可以讲述自己的经历了,但即便是那时,他的故事也相当含混,满是矛盾和空白。一切似乎都混到了一起,他说,他已经分不清这件事和那件事,也理不清这一天和那一天了。他只记得等着我回家,坐在房间里,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六七点,终于决定出去找我。再回来时已是午夜,图书馆火光冲天。他站在围观人群中间,眼看着房顶塌了下去,我们的书和大楼里的其他东西一起烧成了灰烬。他说,他真的在脑海里看到了,他真的知道火焰涌入我们房间、吞噬掉那一页页手稿的确切时刻。

在那之后,一切对他而言都成了模糊一片。他口袋里有钱,身上有衣服,仅此而已。之后的两个月中,他除了找我几乎什么也没做——随便找地方睡觉,饿到不行了才吃点东西。就这样,他勉强撑了下来,但到夏末时,钱还是快花光了。但更糟糕的是,他说,他终于放弃了找我。他相信我已经死了,他实在受不了继续拿这种虚妄的希望折磨自己了。他躲到第欧根尼终点站——城市西北角的那座旧火车站——待在一个角落里,和那些流浪汉和疯子,那些漫无目的地徘徊在长廊和废弃的候车厅里的阴影般的人生活在一起。就像变成了某种动物,他说,某种进入了冬眠的地下生物。每个星期有一两次,他会给拾破烂的人做工,为他们搬运沉重的货物,以此换取微薄的收入,但大部分时间里他什么都不做,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动弹。“我放弃了自己,不再想成为什么人,”他说,“我生活的目标,就是把自己与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活在一个再也没有东西可以伤害我的地方。我试着一一放弃了自己所留恋的东西、所关心的事物,从而使自己变得漠然,一种强大和崇高的漠然,它将保护我不再受伤。我告别了你,安娜;我告别了那本书;我告别了回家的念头。我甚至还试着告别了自己。渐渐地,我变得像佛陀一样淡泊平静,坐在我的角落里,不再理会周遭的世界。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体——胃肠偶尔会有排泄的需要——我可能就再也不会动了。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无所求,无所有,无所是。我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完美的解决方案了。到最后,我活得就像块石头一样。”

我们让萨姆住进了二楼我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他当时的情况很不好,前十天可以说是命悬一线。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陪他上,工作能少做就尽量少做,而维多利亚也没有反对。这就是我觉得她很了不起的地方。她不仅不反对,还特意鼓励我这样做。她对于情势的理解,对于我们一直过着的那种生活就这么突然而近乎残酷地结束了的平静接受,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她会逼着我摊牌,突然爆发出什么失望或者嫉妒的情绪,但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她听到消息后,第一反应是高兴——为我高兴,为萨姆还活着高兴——之后,她和我一起努力照顾他,帮他恢复健康。她蒙受了私人损失,但她也明白,萨姆的到来,对沃本之家而言是一种增益。想一想员工队伍里可以再多一个男人,尤其是萨姆这样的——既不像弗里克那样年迈,也不像威利那样鲁钝,损益足以相抵了。她的这种执念有些让人害怕。但对维多利亚而言,没有什么比沃本之家更重要——甚至我,甚至她自己,或者任何能想到的事,都没有它重要。我不想把事情说得太过简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几乎开始觉得,她之所以允许我爱上她,就是为了让我康复起来。而现在,我既然已经好了,她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萨姆身上。沃本之家是她唯一的现实,你明白吧,到了最后关头,一切都要让位于它。

最终,萨姆搬到了四楼和我一起住。他慢慢长胖了些,浮现出过去的样貌,但对他来说,并非一切都能回到老样子——有些事,无论现在还是以后,都不可能再跟过去一样了。我指的不光是他的身体所经历过的磨难——过早变白的头发,脱落的牙齿,以及轻微但持续颤抖的双手——还包括他的内心。萨姆已经不再是那个和我一起生活在图书馆的傲慢青年了。他的经历改变了他,几乎磨去了他的锐气,现在的他,举手投足间似乎多了一分柔和,一分平静。他不时还会提到想重新开始写那本书,但我看得出来,他的心思早就不在这上面了。对他来说,那本书已经不再是某种解决办法,而一旦失去了那种执着,他似乎更能理解,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也都发生在了我们所有人身上。他的体力恢复后,我们慢慢又习惯了彼此,但在我看来,我们的地位似乎比以前更加平等了。或许我在这几个月中也变了,但事实是,我觉得萨姆现在比当时更需要我,而我很喜欢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我对它的喜欢胜过了世界上任何其他的东西。

他大约是在2月初开始工作的。起初,我完全反对维多利亚为他安排的岗位。她是深思熟虑过才决定的,她说,最终,她认为,由萨姆来担任新医生对沃本之家来说最为有利。“你可能觉得这个想法很怪异,”她接着说,“但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我们一直都在挣扎。这个地方已经失去了凝聚力,没有了目标感。我们只能为人们提供一段时间的食宿,仅此而已——这种最低限度的支持几乎帮不了任何人。过去人们过来是为了接近我父亲。就算他治不好他们的病,也能和他们说说话,听听他们的烦恼。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他在,人们就能感觉好一点。人们不仅获得了食物,更产生了希望。如果现在能再有个医生,或许我们就能让这里更接近它曾经拥有过的那种精神。”

“但是萨姆不是医生,”我说,“这是撒谎,如果你一上来就骗人,我实在想不出你怎么能帮助他们。”

“这不是撒谎,”维多利亚回答,“而是伪装。人们撒谎是出于自私,但具体到这件事上,我们自己得不到任何好处。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别人,为了给他们一点希望。只要他们认为萨姆是医生,就会相信他的话。”

“但要有人发现了呢?那我们就全完了。没人会再相信我们——就算我们讲真话也不会有人信了。”

作品简介:

当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困守孤城的人们将如何存在。

为了寻找失踪的哥哥,安娜来到了一座孤城。这里的一切事物甚至记忆都在慢慢损毁、分解、消失。有人发明了种种新奇的自杀方式,也有人竭尽全力地寻找着一线生机。从直觉惊人的伊莎贝拉、哥哥的同事法尔到沃本之家的维多利亚,安娜经 历了一段段不同寻常的流浪与爱情,也承受着种种的失去与别离。她决定写一封长信,把这里仅存的事,告诉远在过去世界的“你”。

奥斯特先生会在最显而易见的地方设置惊奇,用最出人意料的巧合来推进故事。在一个比塞利纳笔下更黯淡的世界里,他仍然希望安娜坚韧、勇敢、为生存所必需的不文明之举而感到抱歉,并且充满希望。——《纽约时报》

许多地方让人回想起奥威尔的《1984》。奥斯特在书页间创造出了一个如此真实的所在,它可能就是我们的国家,也许就是我们自己的城市。——《亚特兰大期刊》

作者:保罗·奥斯特

翻译:李鹏程

标签:保罗·奥斯特末世之城美国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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