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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惠_

托妮·莫里森
外国小说
总共5章(已完结

恩惠 精彩片段:

夜幕降临,我偷了一支蜡烛。我在一个罐子里存了点儿炭火,可以把蜡烛点亮。为了更多地看着你。蜡烛点着后,我用一只手遮住火苗。我瞅着你睡觉。太久太久地瞅着。我不够小心,烛火烧伤了我的手掌。我心想,要是你醒来看到我在看着你,我会死掉。我跑开了,不知道你当时在看着我看你。而最终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没有死。我第一次活着。

莉娜像刚钓上来的鲑鱼似的,焦躁不安地在村子里和我一起等着。奈伊兄弟的马车没有来。我们在路边先站后坐待了好几个小时。一个男孩带着一条狗追赶着山羊群从我们身边经过。他抬了下他的帽子。那是第一次有男人对我这样做。我喜欢。我在想这是个好兆头,可莉娜却在一边不停地提醒我许多事情,说要是你不在你的地方,我不许逗留,必须马上返回。我骑不了马,所以必须争取赶第二天的马车回来,就是运鲜奶和鸡蛋到市场上去的那辆。一些人从旁边经过,只是看看而不说话。我们是女人,所以他们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们认识莉娜,却像看生人一样看我们。我们接着等,等了那么久,我没法省着我的面包和鳕鱼了。我把鳕鱼肉吃光了。莉娜一只臂肘撑在膝头,用手捂着脑门。她发了一通脾气,我就继续想那放羊人的帽子。

风很凉,还带着雪的气味。马车终于来了。我往上爬。车夫帮我,他的手在我背后用力地按了好长时间。我感到羞耻。除去奈伊兄弟,我们总共有七个人,而并非只有那两匹马被这春天时节的雪花弄得紧张不安。它们腰腿直颤,还抖动着颈背上的鬃毛。我们也紧张,可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任凭雪花落下来,沾到我们的围巾和帽子上,给我们的睫毛罩上一层“糖霜”,给男人们毛茸茸的胡须撒上“面粉”。两个迎风坐着的女人,头发像玉米穗一样被风鞭打着,眼睛在白光中眯成一条线。另一个女人用斗篷盖着嘴,靠在一个男人身上。一个梳着黄小辫的男孩坐在马车底板上,双手抱着脚踝。只有他和我没有毯子盖脚。

突如其来的雪花落在嫩叶上真是美极了。或许雪会在地面上停驻足够长的时间,好让追踪动物这事变得容易。男人们在雪地里总是很高兴,这时候捕猎最是得心应手。老爷说,有雪的时候就没人挨饿。春天也不会,因为即便在浆果树还未结果、蔬菜还不能吃的时候,河里已满是鱼蛙的卵,空中已到处有飞鸟了。可是,这场雪会很快消融的,尽管大、湿、稠密。我把两只脚收到裙子底下,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保护那封信。我把裹着面包的那块布紧紧贴在膝头。

太太让我记住到你那里的路。我得一早搭上奈伊兄弟的马车,沿着驿道往北行。在一家旅馆门口停过一站之后,马车会在刚过正午时分到达一处她叫作哈特基尔的地方,我要在那儿下车。然后向左走,沿阿布纳基小路向西,那儿有一棵小树弯向地面,一根嫩枝朝天长着,我会凭此认出那儿的。可是奈伊兄弟的马车来得太晚了。到我爬上车,在其他人身后的车尾找了块地方坐下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没人问我往哪儿去,但过了一会儿他们便愉快地小声聊起他们住过的地方,以此来打发时间。在海边,女人们说,她们清洗船只,男人们堵塞漏缝、修理码头。他们确信自己不再负债了,可主人另有说法。他打发他们走,往北,去另一处地方,一家制革厂,干更多年。我不明白他们干吗要伤心。人人都得干活。我问,你们是不是把什么亲人丢在后面了?所有的脑袋都转向我,这时风停了。傻瓜,一个男人说。我对面的一个女人说,她太小了。那男人说,跟那没关系。另一个女人提高嗓门说,别理她。太吵了。后面那里安静下来,车夫嚷着。说我傻的那个男人弯下腰去挠他的一只脚踝,挠了好长时间,其间其他人都咳嗽着,擦着他们的鞋,仿佛是在抗议车夫的命令。挨着我的那个女人悄悄跟我说,制革厂没有棺材,只有在酸液里快快地死。

我们到达旅馆时那里已经得掌灯了。开始我没看到,可我们当中有个人一指,我们跟着就都看到了。一束光亮透过树丛闪烁着。奈伊兄弟走了进去。我们等着。他们出来饮马,给我们水喝,然后就又进去了。这之后又有脚拖地走的声音。我向下瞧,看到从他们脚踝连下来的绳子缠绕在马车基座上。雪停了,太阳也不见了。不声不响地,六个人下了车,男人们撑着女人们的胳膊。那个男孩独自跳了下去。三个女人向我打手势。我的心翻腾着,也跳了下去。他们向着我们来时的路往回走,在路旁的树荫下竭尽全力摸索着迈步,那里的雪要少一些。我没跟去。可我也不能待在车里。我胸口似是有一块冰石。不需要莉娜提醒,我就知道绝不能和喝酒喝得笨手笨脚结果发现自己的货物不见了因而火冒三丈的陌生男人们单独待在一起。我得赶快选择。我选择了你。我向西走进了树林。我一心只想向西去。你。你讲的话。你知道的会治好太太的药。你将听到我不得不说的话,跟我一起回来。我只有往西走。一天?两夜?

我在沿路排列的栗树丛中走着。一些已经露出了叶子的屏着气,等待雪化。而那些愚笨的却让嫩芽像干豆子一样掉在了地上。我这会儿正朝北走,那儿的那棵小树弯向地面,有一根嫩枝伸向天空。然后往西去找你。我得在天黑透之前抓紧赶路。地面陡然倾斜,我无路可走,只有随坡而下。我努力辨认,可还是迷了路。树叶才刚长出来,还不足以提供荫蔽,地面上到处都是雪水泥浆,我一步一滑,脚印成了泥洼。天空是葡萄干的颜色。我真不知道我还能再走多远。可我必须走。两只野兔还没来得及跳开就冻僵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解读这个征兆,我听到流水声,便摸黑朝那声音走。月亮刚露头。我把一只胳膊伸在前面,慢慢地走,免得绊倒。可那声音是松树滴水,根本就没有小河或溪流。我用一只手捧起一点落雪,吞了下去。我没有听到脚爪活动的声音,也没看到什么黑影。是湿毛皮的气味让我停下了脚步。要是我嗅到了它,它也就嗅到了我,因为在我包食物的布子里,除去面包,再没有其他有气味的东西了。我说不准它比我个儿大还是个儿小,是不是孤身一个。我决定一动不动。我一直没听到它走开,但那气味终于消散了。我心想最好还是爬上一棵树。老松树都特别大。哪一棵都是不错的藏身之处,即便它们会撕扯、推拒我呢。树枝摇晃着,但没有在我身下折断。我躲开了一切爬行、站、坐或走的东西。我知道瞌睡不会来,因为我害怕极了。树枝嘎吱响着向下弯。我这个过夜的计划并不怎么高明。我需要莉娜指点我,如何在荒野中掩蔽自己。

莉娜一点儿也不为节日般的气氛以及牵连在内的所有人那种激动不安的满足所动,她拒绝进入甚至靠近那里。老爷坚持修建的第三栋大概也是最后一栋住宅,扭曲了阳光,牺牲了五十棵树。如今死在其中,他便可以永远在那些房间里萦绕了。老爷盖的第一栋房子——泥地面,湿木材——还不如作为她本人出生之所的那栋树皮顶的房子呢。第二栋牢固多了。他拆掉第一栋,为第二栋铺了木地板,这栋宅子有四个房间、一个像样的壁炉和可以关得很紧的窗户。完全不需要再盖第三栋。然而就在没有子女使用或继承的当口,他打算另外修建一座更大的两层住宅,就像他在外奔波时见到的那座,外面修设篱墙和大门。太太叹了口气,私下里对莉娜说,至少,盖房一事会让他在这块土地上待的时间更长一些。

“到处奔波做生意让他的口袋鼓了起来,”她说,“不过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他很乐于当一个农场主,如今……”她的声音渐渐变小,一边猛力拔出天鹅的羽毛。

然而,在修建期间,太太脸上总是禁不住挂着微笑。和威拉德☾1☽、斯卡利、雇佣帮手、运输工以及所有其他人一样,她很高兴,像在收获时节一样烧菜煮汤。愚蠢的“悲哀”开心地打着哈欠;铁匠哈哈笑着;佛罗伦斯像风中的蕨类植物一样没头没脑。还有老爷—她从没见过他这么兴高采烈。在他难逃劫数的儿子们出生时,当他喜爱地看着女儿时,甚至在吹嘘一笔尤其成功的生意时,他都没这么高兴过。变化并不是那么突然,但却很深刻。最后几年,他看起来忧郁、暴躁,但当他决定伐倒树木,用它们为自己建一座世俗的纪念碑时,每个醒着的时分他都欢天喜地。

砍死那么多树,而不经它们同意,他的努力当然会招来厄运。果然,宅子封顶竣工时,他病倒了,脑子里除了房子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他使莉娜感到困惑。所有欧洲人都如此。他们曾经让她害怕。然后又拯救了她。如今他们只是令她迷惑。她想不出,太太为什么打发一个被爱冲昏头脑的女孩去找铁匠。为什么不放下骄傲去找一个再洗礼派☾2☽教徒呢?那位执事会巴不得呢。可怜的佛罗伦斯,莉娜想。要是她没被偷走或是被杀,要是她平安无事地找到他,她就不会再回来了。为什么要回来呢?莉娜起初还略有兴趣,后来就越来越哀伤地瞅着那从老爷为那座蠢房子雇的铁匠到来的当天早晨就开始的求爱。他下了马,脱下帽子,问伐尔克是不是住在这里,其间佛罗伦斯一直僵立着,犹如一只受惊的雌兔。莉娜把牛奶桶换到左手,向山上指。这时牵着小母牛的太太刚好绕过牛棚的拐角,问他有什么事,在他回答时她不满地龇着牙。

“上帝啊!”她咕哝着,撅起下嘴唇,吹开前额上的头发。然后说:“在这儿稍等。”

太太把小母牛牵到牧场那边时,铁匠朝莉娜挤了一下眼睛,然后才把帽子戴回头上。他没看一眼站在附近的佛罗伦斯,这女孩屏着气,双手紧紧抓着挤奶凳,仿佛在协助地球引力好让自己牢牢站在地面上。她当时恐怕就已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她认定总是容易得手的“悲哀”一定会很快吸引他的注意力,从而阻挠佛罗伦斯的非分之想。从太太那里听说,他是个自由人,这更加剧了她的忧虑。也就是说,他和老爷一样,拥有权利和特别待遇。他可以结婚、占有财产、到处旅行以及出卖自己的劳力。她应该当即就看到了那层危险,因为他的得意之态溢于言表。当太太返回来,在围裙上揩擦着双手时,他又一次脱下帽子,跟着做出莉娜从未见过非洲人有的举动:他直盯着太太,由于个子很高,目光向下俯视,那双仿佛公羊似的、八字形的黄眼睛始终都没有眨一下。看来,她先前听到的并不是真的;他们说,只可以直视小孩和爱人的眼睛;除此之外那样看任何其他人,便是不敬或者威胁。大火烧毁了她的村庄后,在她被带去的那个镇子上,任何非洲人要是胆敢如此冒失,就要依法遭受鞭笞。一个不解之谜。欧洲人可以平静地砍死母亲,用滑膛枪爆破老人的脸,响声比麋鹿的叫唤还大,可要是一个非欧洲人直视一个欧洲人的眼睛,他们就会勃然大怒。一方面,他们会烧掉你的家;另一方面,他们又会喂养、照管你,为你祈福。每次最好还是只从一个方面去评判他们,证明至少在那个方面,他们可以成为你的朋友,所以她才睡在太太床边的地板上,防止“悲哀”靠近,或太太需要点什么时,旁边也有个人手。

很久以前,若是莉娜比实际年龄大些,或是有人教她疗伤,当她的家人以及其他所有人在她周围死去时,她便不会那么伤心:有的死在灯芯草席上,尸体在湖畔重重叠叠,有的蜷缩在村里的小路上和村外的树林里,但大多数都是在对着既不能多留又不忍抛弃的裹在毯子里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中死去的。先是婴儿不出声了,而正当母亲们往他们的尸骨上堆土时,她们自己也开始冒汗,浑身松软得像玉米穗。她和两个男孩,起初还竭力驱赶乌鸦,可他们不是那些乌鸦或那气味的对手,当狼群到来,他们三个全都竭尽所能地爬到一棵山毛榉树的高处。他们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夜,聆听着咬嚼声、吠叫声、嗥呼声、厮打声,最可怕的是那群野兽饱食后的安静。天亮时分,他们谁也不敢用姓名去称呼从尸体上撕下来的或留给昆虫的腐肉碎片。等到中午,就在他们决定跑到泊在湖里的其中一只独木舟上时,穿蓝制服的男人们来了,他们脸上裹着碎布。死亡席卷村庄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当那些士兵只看了一眼乌鸦和秃鹫在散落满地的尸体残件上啄食的场面,就对着狼群扫射一通,尔后在整个村子周围点起火的时候,莉娜得到救援的喜悦瞬间消失了。在腐肉四下飞散之际,她不知道是该继续躲藏不出还是冒着同样会被射杀的危险露面。但那两个男孩在树枝上尖叫起来,直到那些男人听到了,在他们跳下时把他们接到怀里,说着“安静点,小家伙,安静点”☾3☽时,他们方才止住。即使担心幸存的孩子会使他们受传染,他们也不去顾忌了,身为真正的士兵,他们是不肯杀戮小孩的。

作品简介:

故事从一双鞋开始。八岁的佛罗伦斯一直在乞求一双鞋,妈妈却说要鞋穿很危险很野。她把儿子留在身边,用女儿为主人抵了债。

如今,佛罗伦斯的爱人也不辞而别。在黑漆的夜里,她跋山涉水去找他。森林里有可怕的庞然大物出没;一群骑马的土著男人将她团团围住;那些陌生人怕她是魔鬼,隔着远 远的距离检查她的身体,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认可,但她没有退缩。她相信爱人会为她提供保护……

可是,最终她得到的却是——

丢失的纯真,破碎的梦,和一双像柏树一样坚硬的脚底板。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直面纯真与梦的破碎

☆《纽约时报》年度十大好书

☆当她开口讲话,整个美国都洗耳恭听。——《观察家》

☆奥巴马、 希拉里、厄普代克、拜厄特的文学偶像

托妮·莫里森毫不退避的叙述方式因其简洁而愈发震撼人心;读者的心被牢牢抓住,直到最后一页,达到痛苦的高潮。——《出版家周刊》

托妮·莫里森优雅、智慧、体贴,和你期望中的她完全吻合。她是一位引人瞩目的作家,也是一个引人瞩目的女人。——奥巴马

她已经成为美国良知的象征,而她越是年迈,越是银发苍苍,就越是显出这种风骨来。——《观察家》

这个故事不仅是对丢失的纯真与破碎的梦的悲痛诉说,而且是托妮·莫里森最令人难忘的作品。——《纽约时报》

作者:托妮·莫里森

翻译:胡允桓

标签:托妮·莫里森恩惠美国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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