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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_第二章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总共12章(已完结

绝望 精彩片段:

第二章

我既是一个画家,又是一个模特儿,我对我的外表太熟悉了,所以我的风格缺乏那种自然的灵感。虽然我竭力想回归到我的最原始的躯壳中去,但是我没有成功;更不必说让我在我的旧我中感到舒心了;在那里,一切太混沌了;东西都搬走了,台灯是黑的,灭了,我的过去散乱地洒落在地板上。

我敢说,我的过去是非常幸福的。在柏林,我拥有一套小巧而可心的公寓,三间半房,向阳的阳台,供应热水,中央空调;丽迪亚,我的三十岁的妻子,还有埃尔西,我们的十七岁的女佣。车库就在旁边,停放着那小巧玲珑、令人愉悦的车——一辆深蓝色的双座车,用定期付款买的。在阳台上,一株鼓鼓的圆顶脑袋的灰白色仙人球在缓慢但勇敢地生长。我总是在同一家店买烟草,而迎接我的总是满脸笑容。在卖鸡蛋和黄油的店铺里迎接我妻子的也是这同样的笑容。星期六晚上,我们若不上咖啡馆,就去电影院。我们属于体面的中产阶级的精华,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从办公室回到家,我不脱鞋就躺上沙发看晚报。我和妻子的谈话也不仅仅包括一些芝麻小的数字。我的思绪也不总限于我自制的巧克力的冒险旅途。我甚至可以承认,流浪艺术家的趣味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完全陌生的。

至于对新俄罗斯的态度,让我现在就说清楚,我不同意我妻子的观点。从她涂着口红的嘴里发出来的“布尔什维克”一词具有一种习惯性的细小的仇恨——不,“仇恨”一词在这儿恐怕太强烈了。那是一种小家子气的、基本的、娘儿们的情绪,因为她不喜欢布尔什维克就像她腻味雨(特别是星期天)或者臭虫(特别在新房子里),布尔什维克主义对于她就像是感冒一样的小事儿。她想当然地认为事实证明了她的观点;她的观点的正确性太明显了,根本无需讨论。布尔什维克不相信上帝;他们真是调皮到家了,但对于残暴色情狂和流氓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当我说从长远来讲共产主义是一件伟大的和必要的事业;年轻的新俄罗斯正在创造美妙的价值,虽然这些价值对于西方人来说是不可理解的,对于一贫如洗的饱受打击的亡命者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在把我们所有的人都变成为同类人中,历史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热狂,这样的禁欲主义,这样的大公无私,这样的信仰——当我每每这样说时,我妻子会认真地说:“我觉得你这样说是在逗我,这样不太好。”但说实在的,我是严肃的,因为我一直认为,我们无从捉摸的紊乱生活需要根本的改变;共产主义会为肌肉发达、宽肩膀、头脑简单的人们创造一个美丽而平等的世界;对它采取敌视的态度是一种孩子气,一种成见,这时我想起了我妻子做的鬼脸——鼻孔收紧,一边的眉毛往上那么一翘(这是一个准备引诱男子的妖妇带有孩子气的招数),每次她在镜子里瞧自己时,就会做这种鬼脸。

现在,我讨厌镜子这词,可怕的东西!自从我停止刮脸,我就没有这玩意儿了。不管怎么样,只要一提到它就会给我一种糟透了的震撼,打断我的故事(请想象一下在这儿该讲什么呢——镜子的历史);在镜子里有歪歪扭扭的魔鬼般变形的形象:光溜细小的脖子突然往下伸向一道肉缝,在那儿,和另一条从裤带下挤上来的杏仁糖色的裸肉融合在一起;变形的镜子将人的衣服剥光,或者将他砸扁,瞧!在无数凹凸不平的玻璃的作用下镜子里出现了既像人又像牛,既像癞蛤蟆又像人的玩意儿;要不人就被变形成一个面团,然后被撕裂成两半。

够了——让我们继续说下去——我并不想让你大笑不止!够了,一切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这个猪,你!哦,是的,我将诅咒你,没有人能阻止我诅咒你。在我的房间里不放穿衣镜——那也是我的权利!是的,即使当我偶然撞见一面镜子(哼,我怕什么?)会看见一个蓄胡须的陌生人——我的胡须漂亮极了,而且是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蓄的!我装扮得如此完美,连我自己都看不出来。浓密的头发从每一个毛孔里长出来。在我的体内一定储存有非常丰富的毛发。我躲在从我身上生长出来的天然的林莽中。没什么可怕的。愚蠢的迷信!

瞧,我又要写那个词了。镜子,镜子。嗯,发生什么事了吗?镜子,镜子,镜子。不管你重复多少遍——我什么也不怕。一面镜子。在一面镜子里瞧自己。当我这么说时,我是在指我的妻子。要是老被打断,要讲下去就很困难了。

顺便说一下,她也很迷信。是一个相信触摸一下木头可以祈神的人。在行将做出一个决定前,她便会闭紧嘴唇,匆匆忙忙往四周瞧瞧,寻找光裸的没有刨过的木头,只找到桌子底下,粗短的手指触摸上去(在草莓色手指甲周围有一小圈肉,虽然她涂了指甲油,却从来没干净过;小孩的指甲)——当那祈求幸福的念念有词还在空中飘荡时,她飞快地触摸一下桌肚子。她信梦:梦见你掉了牙,那就意味着你认识的一个人死了;如果牙上还有血,那就意味着死亡的是你的一个亲戚。一地的雏菊预示你将见到你的初恋情人。珍珠代表眼泪。梦见自己穿着白衣服坐在桌子的上座是很糟糕的。泥代表钱;猫意味着叛逆;海洋意味着灵魂的不安。她喜欢详细地、不厌其烦地复述她的梦。啊!我写到她时,都是用的动词过去式。让我将故事像勒裤带似的勒得紧一点儿吧。

她痛恨劳合·乔治☾1☽;要不是他,俄罗斯帝国不至于崩溃;她总是说:“我要用我的手掐死那些英国人。”德国人也受到谴责,他们将布尔什维克主义和列宁用密罐车输进了俄国。至于法国人:“你们知道吗,阿德利安(她的一个表哥,在白军中服过役)说,在敖德萨撤退时,他们就像一群下流人。”同时她认为英国人的脸是世界上最美的(仅次于我);她尊敬德国人,因为他们有音乐才能,性格沉稳;她声称喜欢巴黎,我们曾经在那儿待过几天。这些想法就像圣龛里的圣像一样不可动摇。相反,她的关于俄罗斯人的立场总的来说经历了一个演变的过程。一九二○年她还在说:“真正的俄罗斯农民是保皇党人”;现在,她说:“真正的俄罗斯农民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受过很少的教育,观察力也很差。有一天,我们发现对于她,“神秘”这一词多少与“迷雾”、“错误”和“棍子”☾2☽有关,但她根本不知道一个神秘主义者到底是什么人。她所能认出的惟一的树是白桦树:她说,白桦树使她回忆起家乡的森林。

她是个大书虫,但只读垃圾货,什么也记不住,往往跳过长段的描写性的段落。她前往俄语图书馆借她的书;一坐下来就能挑好久;她在桌上的书里乱翻;拿起一本书,翻开页码,斜着溜一眼,就像一只觅食的母鸡;把它放下,拿起另一本,再打开——她做这一切都是在桌面上,而且只用一只手;她发现她把书拿倒了,便将它转个九十度——不再多一点儿,因为这时她已将它放弃,赶着去夺那本图书馆员就要拿给另一个女人的书;做这一切要花上一个多小时,我终究也没有弄明白她是怎么做出那最后的抉择的。也许是那书名吧。

有一次,我从火车的旅途中带回一本糟透了的侦探小说,封面画着一只绛紫色的蜘蛛躲在一个黑网中。她翻阅了一下,发现故事惊险极了——她觉得她已不可能控制自己不赶着溜一眼结尾,但又觉得这样再读前面的故事就会淡而无味了,于是便紧闭上眼睛,将书沿书脊往下撕,撕成两半,将后一半结尾部分藏起来;后来,她将藏匿的地方忘了,在屋里找寻了她自己庋藏的罪犯好久好久,一边找,一边嘴里不断嗫嚅:“真惊险,真惊险呵;我如果找不到它,我知道我会死的——”

她现在找到了。那些说明故事发展因果的书页都被藏在最隐秘的地方;但它们还是被找到了——所有的页码都被找到了,也许除了一页。真的,发生了许多事儿;因果都恰当地解释了。她遭遇到了她最惧怕的东西。在所有的兆头中,那是最凶恶的。一面破碎的镜子。是的,这发生了,以非常不寻常的方式发生了。这可怜的业已死亡的女人。

咚—嘀—咚。再来一遍——咚!不,我没疯。我只是快乐地发出一些细小的响声而已。这种快乐是在四月愚人节骗了人之后感到的快乐。我让别人真正成了个蠢蛋。那人是谁?有教养的读者,在镜子里瞧一瞧你自己,既然你那么喜欢镜子。

作品简介: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开始是在1932年的柏林用俄语创作《绝望》,并于两年后在法国巴黎的一家俄罗斯流亡刊物上连载;1936年底,纳博科夫用英语重写了这部小说,使之成为他第一部出于“艺术目的”创作的英语小说。在这部小说中,纳博科夫对群氓社会的心理运行机制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在纳博科夫看来,对同一性的疯狂追求是群氓社会中独特个体绝望的根源。

《绝望》和我的他作品一样,不含有对社会的评价不公然提出什么思想含。它不升人的精神质,也不给人指导出一条正当的出路。它比艳丽、庸俗的小说有少得多的“思想”,那些小说一会大吹大擂,一会儿又被哄赶下台。热情很高的弗洛伊德学说的信奉会认为他从我的置已久的文稿中发现了形状新奇的东西,或者维也纳炸小牛肉式的梦,然而,如果仔细看一看和想一想,原来只不过是我的经纪人制造的一个嘲弄人的幻景。让我再补充一句,防万一,研究文学“流派”的专家们次应该聪明地避免随意给我加上“德国印象派影响”:我不懂德文,从没有读过印象派作家的作品——不管他们是谁。另一方面,我懂法文,如有人把我的赫尔曼称为“存在主义之父”,我将会兴趣盎然。

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翻译:朱世达

标签: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绝望美国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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