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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守_第八章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外国小说
总共15章(已完结

防守 精彩片段:

第八章

他的未婚妻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无动于衷,这让卢仁产生了别人无法想见的感想。他在打败了一个十分顽强的匈牙利棋手,得到第一分后,便立即赶往那家有名的公寓,公寓里连空气似乎都带着装模作样的民间文化色彩。当时比赛进行到第四十步棋后封盘,这不假,但再战下去的形势卢仁已完全明了。他朝看不清脸面的出租车司机大声念了写在明信片上的地址(明信片的内容是:“我们到了。Zhdyom vas vecherom☾1☽——盼今晚见到你。”),然后不知不觉地越过了一段昏暗而又起伏不平的距离,他小心翼翼地拉响了衔在狮子嘴里的门铃。铃声立即引来了行动:门呼的一声打开了。“什么,没穿外衣?我不让你进来……”但他已经迈过了门槛,正在挥胳膊,晃脑袋,要渡过喘不上气来的难关。“噗,噗,”他大口地喘着气,同时做好准备要来一个热烈的拥抱。突然他注意到,他已经伸向一边的左手握着一根多余的手杖,右手握着钱夹,这东西显然从他付过出租车车费后就一直这么握在手里。“又戴着那顶黑怪物般的帽子……好啦,干吗还站在那儿?这边走。”他的手杖稳稳地插进了一个花瓶模样的容器里,钱夹塞了两次后,找到了装它的上衣口袋,帽子也挂在了一个衣帽钩上。“我来了,”卢仁说,“噗,噗”地喘气。这时她已经走开去,远远站在门厅的最里头。她推开一扇边门,裸露的胳膊沿着门侧的墙壁伸开,歪着头欢快地望着卢仁。门上方,就在门楣正上方,挂着一幅画面生动的宽幅油画,引人注目。卢仁通常不注意这类东西,但今天却打量起它来,因为它在电灯的照射下显得油光发亮,色彩让他发晕,像中暑一般。画上面是一个乡村姑娘,一条红头巾一直裹到眉毛处,正在吃苹果,映在篱笆上的影子正在吃一个稍微大点的苹果。“是个俄国baba☾2☽,”卢仁津津有味地说,然后大笑起来。“好啦,进来,进来。别碰翻桌子。”他走进客厅,笑得全身发软,笑得肚子在那件出于某种原因每逢比赛总会穿上的丝绒背心底下晃晃悠悠地抖。他头顶上那盏带有淡白色半透明垂饰的枝形吊灯应着他的笑声,发出一种奇怪而又熟悉的震动。扶手椅都是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流行的款式,椅子腿映在黄色的雕花地板上。钢琴前的地板上铺着一张白色的熊皮,熊掌摊开,好像在地板闪亮的深渊里飞翔。数不清的小桌子上,书架上,落地支座上,都摆着各种各样的节日小摆设,一个橱柜里摆着一些颇像卢布那样的东西,又大又沉,银光闪闪。一面穿衣镜的镜框后面插着一根孔雀翎。四面墙上挂着许多画——更多的包着花头巾的乡村姑娘,一个骑着白色役马的bogatyr☾3☽,一间小木屋,屋顶上盖着蓝色羽绒般的雪……所有这一切对卢仁来说,都汇成了动人的色彩之光,从中会突然冒出一个别的东西来——比如一只瓷驼鹿,或者一幅黑眼睛的肖像——然后又是他眼睛中的欢快波光和那块北极熊熊皮。他在上面绊了一下,把熊皮的一边翻了过来,原来底下是一层圆齿边的红色衬里。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在俄式家里住了,现在突然进了一个尽展俄国之豪华的人家,他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小孩子那样的兴奋,乐得想拍巴掌——他有生以来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舒适自在过“。复活节剩下的吧,”他很有把握地用小指指着一枚绘有金色图案的大木头蛋说(这个木头蛋是在一个慈善募捐舞会上玩“翻筋斗”赌戏得的奖品)。这时,一个双扇的白色房门突然打开,一位身板笔挺、留着平头、带着夹鼻眼镜的绅士快步走进屋来,一只手老远已经伸了出来。“欢迎,”他说,“见到你很高兴。”说着,就像变魔术一般,他打开了一个手工制作的香烟盒,盒盖上印着亚历山大一世的鹰徽标志。“带烟嘴的,”卢仁斜眼瞅瞅香烟说,“我不吸这种烟。不过你看看……”他开始翻腾他的上衣口袋,掏出了一些粗烟卷,是从一个纸制的烟盒里掉出来的。有几支掉在了地上,那位绅士敏捷地捡了起来。“宝贝儿,”他说,“给我们拿个烟灰缸来。请坐。对不起……呃……不知尊姓大名。”一个水晶烟灰缸放在了他俩中间,两个人同时伸手弹烟灰,两个烟头碰了一下“。J.adoube☾4☽,”棋手和气地说,把他弹弯了的烟卷弄直了。“没关系,没关系,”另一位连忙说,两只鼻孔突然一收,从中喷出两股细细的烟来。“好啦,你到了我们的好地方老柏林。我女儿告诉我你是来参加比赛的。”他解开一只浆过的袖口,一只手放在屁股上继续说,“顺便问一下,我总是觉得奇怪,象棋里有没有保你常胜不败的着法呢?不知你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我的意思是……对不起……你的尊姓大名?”

“我明白你的意思,”卢仁说,然后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你看,我们有静着和强着之分。强着嘛……”

“啊,对,对,正是它。”绅士点点头。“强着就是这样一种着法——”卢仁兴致勃勃地大声往下说,“一步之后立即稳占优势。比如说双将,或吃掉一个大子,或兵升变为后,等等,等等。而静着……”

“我懂了,我懂了,”绅士说,“这次比赛大约持续多久?”

“静着暗藏玄机和杀机,错综复杂,”卢仁说,既想让主人高兴,又想切中事情的要害,“我们不妨布局为例。白方……”他盯着烟灰缸沉思起来。“说来不巧,”主人不安地说,“我对象棋一窍不通。刚才只是问问你……不过没关系,一点没关系。一会儿我们就去餐厅。告诉我,宝贝儿,茶好了吗?”

“对了!”卢仁大叫一声,“我们可以用比赛中的残局为例,从今天封盘时的局面开始。白方:王在c3,车在a1,象在d5,兵在b3和c4。黑方……”

“象棋,一种复杂的事物,”绅士插话道,说着一跃而起,想阻住这些一说黑方便必然要洪水般涌来的字母和数字“。现在我们设想,”卢仁沉重地说,“黑方走出了在这种形势下的最佳着法,从e6到g5,对这一步我的应着就是一步静着……”卢仁眯起眼睛,声音近乎耳语,噘起嘴唇,像要小心地亲吻一般,没有说出话来,也没有说出具体着法来,而是发出了一点极其亲切、极其柔弱的声音。第二天他把这步棋落在棋盘上的时候,脸上也是这样的温柔神情——一个人从婴儿脸上轻轻吹掉一根小羽毛时的神情。那位匈牙利棋手,因一夜未眠而脸色灰黄,对着棋盘陷入了苦苦沉思。在这未眠的一夜里,他已经将所有的变招拆解一番,无论如何都是和棋,不料单单没注意暗藏玄机的这一步。卢仁煞有介事地轻咳一声,深情地在一张纸上记下了自己的这步棋。匈牙利棋手很快倒子认负,卢仁又坐下来和一位俄国棋手对弈。一开局很有意思,不一会儿观棋的人就在他们的棋桌周围密密实实地围了一圈。人群中有好奇的情绪,有挤来挤去的压迫感,有活动关节的嘎吧声,有参差不齐的呼吸声。所有的声音中更多的是低语声——低语声中又不时响起比较响、更烦人的“嘘嘘”声——周围的一切都在频繁地折磨着卢仁。只要他没有深深地沉入棋局的无底洞之中,这些关节的嘎吧声、人群涌动的索索声,还有热烘烘的人体气味,总是严重地影响着他。他从眼角往外一瞟,这时看见观棋人的一双双小腿。让他特别生气的是,在清一色的深颜色的裤子丛中,竟然发现了一双女人的脚,穿着亮闪闪的灰色长统袜和浅蓝色的鞋。这样的一双脚显然对象棋一窍不通,不知为何要上这儿来……这双有横带之类东西的尖头鞋最好踢踏踢踏地响在人行道上……离这儿越远越好。每当他打停赛钟,草草记下一步棋,或者把吃掉的棋子放在一边时,他就斜眼瞟一下那双一动不动的女人的脚。一个半钟头后,他赢了这盘棋,站起身来,向下拉了拉背心,这时他才看清那双女人的脚原来是他未婚妻的。原来她一直在看着他赢得胜利,他不禁产生了一阵强烈的幸福感。他迫不及待地等着棋盘消失,闹哄哄的人群散去,他好尽快地过去拥抱她。可是棋盘没有立即消失,甚至当明亮的餐厅和明亮的俄式大茶壶出现时还没有消失。白桌布上还隐约闪现出规则的方块,还有类似的方块——巧克力色和奶油色相间的方块,不容置疑地出现在挂着糖霜的蛋糕上。未婚妻的母亲见他时摆着长辈溺爱晚辈的架子,骄傲又略带点嘲讽。她前一天晚上见他时就是这样的神情,正是她的出现结束了那场关于象棋的谈话。和他谈话的那个人显然是她的丈夫,现在这个人开始给他讲他在俄国曾经拥有一所堪称典范的乡村别墅。“我们到你的房间去,”卢仁低声对未婚妻说,声音沙哑。她咬住嘴唇,一副吃惊的样子。“我们走,”他又说了一遍。但她机灵地往他端着的玻璃盘子上放了一点好看的木莓果酱,这种红得耀眼的、带黏性的甜东西像粒状的火苗漫过舌头,带着甜香粘住了牙齿,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Merci,merci☾5☽,”他盘子里又添了些果酱时他欠身致谢,接着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又开始咂嘴,还不停地舔刚从烫茶水里取出来的小勺子,生怕这迷人的糖浆漏掉一滴。最后他总算如愿以偿,和她单独待在了一起,却不是他想的那样在她的房间,而是在华丽的客厅里。他把她拉到跟前,自己重重地坐下,握住她的手腕,但她默默地挣脱开了,转了一圈,然后坐在一个草垫上。“我还没有最后决定嫁不嫁给你,”她说,“这一点你要记牢了。”

“一切都定了,”卢仁说,“他们要是不同意,我们就强迫他们签字。”

“签什么字?”她吃惊地问“。我不知道……不过我们似乎需要一种签字之类的东西。”

“愚蠢,愚蠢,”她一连说了好几遍,“愚蠢到不可理喻、不可救药的地步。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会跟着你采取什么行动?……你看你多累啊!比赛太多了,肯定对你的健康不利。”

“Ach wo☾6☽,”卢仁说,“一两场小赛罢了。”

“你整夜都在思考。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看现在已经很晚了。回家去。你需要睡觉,睡觉是你现在唯一的需要。”但他仍然坐在带条纹的沙发上不动。她回想他们之间进行过的谈话,不由得心灰意冷——总是这里摸一下,那里拍一下,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时至今日,他也不曾像模像样地吻过她,一切都是古怪的,扭曲的。搂搂抱抱时的举动也没有一次和正常人一样的。可是他眼中那种孤苦伶仃的执着,当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时焕发出的那种神秘光彩……第二天她又身不由己地要去那些沉默的赛场看看,地点在一条狭窄吵闹的街道上,安排在一家大咖啡馆的二楼。这一次卢仁马上就注意到了她,他正低声和一个肩膀宽阔的男人说话。此人脸刮得很干净,剪得很短的头发好像紧贴在头上,朝前梳下来,在前额处留了个小尖。两片厚厚的嘴唇包着一支已经熄灭了的香烟,不停地舔。一名报社派来的画家坐在他旁边,正在飞快地画他叼香烟的侧面像,脸一抬一低地动,像一个脑袋可以活动的小铜人。她从旁边走过时扫了一眼他的画簿,看见在这幅刚开笔画出了轮廓的图拉提像一旁是一幅已经完成了的卢仁像——手法夸张,阴沉的鼻子,打上暗影的双下巴,还有鬓角处那缕熟悉的头发,她称之为卷毛。图拉提坐下来同一位德国特级大师比赛。卢仁朝她走过来,神情忧郁,带着一丝歉疚的笑容,又长又笨地说了一通。她吃惊地意识到他说这番话是想让她离开。“我很高兴,post factum☾7☽”

“可是眼下……眼下非常高兴,卢仁央求着说,不知为何老是干扰我。”她顺从地从两排象棋桌中间撤离,他目送她走了后,用力点点头,朝已经坐好了新对手的棋桌走去。这位新对手是个灰白头发的英国人,下棋一贯沉着冷静,却总是输棋。这一次他照样不走运,卢仁又赢了一分。第二天卢仁下了盘和棋,接下来又赢了一盘——到这时候他不再清楚地感觉到棋和他未婚妻家的界限,好像运动加速了,最初好像是线条交替的东西现在成了模糊闪动的一片。

他和图拉提同步前进。图拉提得一分,他得一分。图拉提得半分,他也得半分。就这样他们在各自的比赛中同时领先,仿佛在爬等腰三角形的两个边,到最后关头势必在顶点相遇。

作品简介:

本书为纳博科夫第三本小说,讲述一个象棋天才由于长期沉溺于棋局而逐渐精神失常的故事。

主人公卢仁小时候是个不引人注目、性格孤僻忧郁的孩子,对父母来说他就像一个谜,是同班同学嘲笑的对象。现实生活总是让他感到焦虑,于是他把象棋作为逃避现实生活的避难所。

事实证明,他是个象棋天才,并一跃成为象棋大师。然而,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象棋棋局渐渐取代了他的现实生活。在一次比赛中,他精心设计的防守之策因为对手出其不意的着法而变得一文不值,这样的现实让他的精神世界最终崩溃。

尽管有体贴的妻子的帮助,但是他沉湎于在想象中与一个未知的力量对弈,不能自拔,最终他使用唯一的解决方法“退出比赛”来结束这场比赛,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故事情节紧凑,引人入胜,读者不仅能感受到卢仁作为象棋大师的魅力,更会对卢仁的遭遇感到深切的同情。

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翻译:逢珍

标签: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防守美国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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