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精彩片段:
山脉
Chapter 1 Review雪,或者灰烬
《山脉》这个名字,很难不让人联想起胡安·鲁尔福那部消失的著作。传闻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鲁尔福写毕生平最后的作品,即一部名为《山脉》的小说,但还没有等到出版,他便自行销毁,理由是,这部小说无非是对从前作品的重复,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对待自己的作品了,传闻他的首部小说也同样遭受焚逝的命运(那是一篇描摹孤独的习作),现在我们知道,鲁尔福不喜欢他的开始与结束。而谈到重复,并没有任何一位作者能够幸免于此,或许我们可以用一种更浪漫的方式重新表述:所有的写作者,终其一生,只是在不断地修饰同一件作品而已。
在这种前提之下,我们不难窥见班宇这篇小说的致敬之意,某种程度上来说,亦可看作是一种野心的彰显。他承接鲁尔福的衣钵,用北方的寒冷精神去对接拉丁美洲的魔幻热土。从前作品里的那些标志性元素,诸如精巧的叙事结构、戏剧性的情节冲突(conflict)、轻松幽默的笔调等……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沉重而严苛的拷问,他化身为经过专业训练的特派员,以探究人性为目的,如同打字机一般,编写出一份冷漠、荒凉、神秘的北方调研报告。
对于《山脉》中的角色,班宇几乎没有一丝同情,那些神明、异人与外来者,几乎全都深陷困境,而其所追寻的,却是一条错误的救赎之路,他们在相互欺骗、攻击、毁灭之中,逐渐沉沦,偶有微光透过裂痕照射进来,但无人被其融化,只是望着它流逝,直至熄灭。
我们知道,胡安·鲁尔福在他的小说里,有着对时间与空间层面上的扩展与解构,死者之间的数度相遇,事实上,他是在试图创立一种新的叙事秩序(当然,这不乏福克纳的影响),而班宇则做得更为彻底,甚至也更危险。他将其搅成混乱的一团,弱化句子之间的连接力,对文本进行充分破坏,有时我们需要反复阅读几次,才能搞清对话双方到底是谁。这与意识流等现代技法无关,而是刻意去营造障碍,我们可以这样认定:《山脉》并不是一部友好的作品。
但同时,他也并非满怀敌意地去挑战读者。要清楚的是,以这样精悍的篇幅(总字数暂时保密)去撬动一个更大的命题,作者要求读者所付出的,显然不仅是想象力与耐心,还要有十足的侦查能力,每次变化都有晦暗的隐喻紧紧相随。在第三章里,他舍弃掉如匕首一般锋利的短句写法,转而开始撰写繁复而致命的长句,一种炙热的、连绵不绝的雨林精神,那些句子更像是产自湿润的南方。摘录一段:
他们带来了消息……在那锈迹斑斑的废弃牧场边缘人们如蚁群般迅速聚成Z字形,居于首尾的人恭顺地传递着滚烫盲目的词与句,那一声声由连接而形成的微弱喧哗笼罩在雁阵刚刚经过的天空之中,不断起伏并相互靠拢的乌云向着北方、北方与北方一并移去,树上的露水房顶的露水我们的露水滴落在干涸贫瘠的硬地上后很快便又蒸发掉……他们带来了消息。
这一段闷热、压抑,呈环状,像是暴雨来临之前的湍流运动,神与水汽相互溶解,而读到最后,我们掩卷反思,便会发现,正是在这种氛围之中,那巨大谜语的一角展露出来。接下来便是含混的语义,作者借文中的主人公之口,将命题抛向虚无,他说道:
承受所不能承受的,才可称之为承受;原谅所不可原谅的,才可称之为原谅。
这种投机取巧的箴言,无须辨明的真理,更像是一枚烟幕弹,为后文铺设。在重重迷雾之中,诗在山脉里隐隐出现,如云亦如雾,滚落谷间,第四章里,我们似乎看到了作者的真正意图,但只一瞬间,又消失不见。
我认为在《山脉》这篇小说里,关于第四、五章之间的那个未命名章节的解读(或者说补充,它更像是一场填字或者数独游戏)至为关键。这一章节的文字极少,大量的省略号穿插其中,作者所描绘的是隘口之间的两个人的对话,断断续续,近乎梦境,我们跟作者一样(这时作者又跳出来,以第三人称进行叙述),只能听见只言片语,风将大部分语言淹没,那些省略号便是风声(这种写法很容易让人想起法国作家塞利纳的小说《死缓》)。像是一幕话剧,我们与作者都变成台下观众,而台上的演员正逐渐失控。此处与第二章末尾的那些诗句相互对应,全诗分成三部分,散落在文间(第二节最早出现,其次是第一节),现整体摘录如下:
午夜时分,我们敲响为数不多的街道
威胁屋内的睡眠,惊起被困于此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