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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_第二章

钱钟书
总共14章(已完结

围城 精彩片段:

第二章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花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份,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他发现苏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他一向没想到的。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她比鲍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圏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就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换上苏小姐,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温和了许多。方鸿渐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也没拉过她手。可是苏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还说:“桃子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干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连皮吃。”苏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桃子吃完,他两脸两手都挂了幌子,苏小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小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欢推。”

方鸿渐涨红脸,接苏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失,他们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这两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斑点,怕还是马赛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时,吃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自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的手帕交给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有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歩。你就把这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明天,他替苏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小姐笑他“小胖子”,叫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自己凭什么享受这些权利呢?享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该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可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好随便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发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检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还等着检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他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快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尚无着落,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朵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息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教文书科王主任起个新闻稿子去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作品简介:

人生是围城,婚姻是围城,冲进去了,就被生存的种种烦愁包围。《围城》是钱钟书撰写的一部“新《儒林外史》”。钱钟书以他洒脱幽默的文笔,描写了一群知识分子的生活百态。

克莱登大学哲学博士方鸿渐留学回国了。他是个没有用的人,在欧洲四年,转了三个学校,改了几回专业,生活散漫,学无所成。因为父亲和老丈人都伸手向他要学位证书,没有办法、只好从爱尔兰骗子手中买了这么个子虚乌有大学的假博士学位。他绝不愿意做这事,可是为了尽晚辈的孝心,搞份假文凭也是心安理得,只要今后自己决不以此招摇撞骗、他没有想到。老丈人已经将他的博士照片和游学履历大肆渲染地登在报刊上了,方鸿渐一下船,来到这个阔别4年又毫无变化的故土,便先见到这份报纸,不由得面红耳赤,十分难堪。

未婚妻和方鸿渐从未见过面,就撒手人寰。他蒙岳父大人资助得以负笈欧洲,所以回国后,先看望了岳父岳母,这才回到家乡见爹娘。他刚进家门,小报记者便闻风而至,摄下了方博士西服革履的仪态,使他成了县里大名鼎鼎的人物,提亲者更是踏破门槛。方鸿渐不喜欢这些土里土气又打扮时髦的女孩们,爱情在他心中仍一是一片空白的领域。春暖花开的时候,方鸿渐拜访了和自己一起留学归来的女博士苏文纨。在苏文纨家,他结识了苏的表妹唐晓芙。她是个天真、直爽的大学生。方鸿渐对唐晓芙一见倾心,堕入了情网,可是苏文纨喜欢方鸿渐。方鸿渐不喜欢苏文纨的做作,但是他总不能狠下心来拒绝,怕伤害了苏小姐……

作者:钱钟书

标签:钱钟书围城中国文学经典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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