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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星期六,世界末日当天,黎明时分的天空比血还红。

“国际速递”的速递员将车速保持在三十五英里,谨慎小心地拐过弯道,换到二挡,把车停在草地边缘。

他走下面包车,旋即扑进一道地沟,避开以超过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拐过弯来的大卡车。

速递员站起身,捡起眼镜重新戴好。然后他取回包裹和笔记板,掸掉制服上的草叶和泥巴,随即亡羊补牢似的冲迅速远逝的卡车挥了挥拳头。

“就不应该让它们上路,这些该死的大卡车,从不尊重其他行路人。我总是说,我总是说,要记住,孩子,没了车你也只是一名行人……”

他走下路边草坡,翻过一道低矮的篱笆,来到阿克河畔。

速递员手里拿着邮包,沿河岸前行。

远处岸边坐着个一身缟素的年轻人。放眼望去,附近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发色银白,肤色惨白,坐在那里眺望上下游的河道,仿佛在欣赏风景。看上去完全像个维多利亚时期浪漫诗人在被肺病折磨或是瘾君子刚开始戒毒的样子。

国际速递的人感到无法理解。在过去,而且是并非久远的过去,这条河岸边每隔十几码就会有个钓鱼人。孩子们在这里玩耍,情侣来到这里,手牵着手聆听水流扑簌,在苏塞克斯郡的落日余晖中享受情意绵绵。他和莫德在结婚前,也常来这里谈谈情。在一次令人难忘的经历中,还曾做做爱。

时代不同了,速递员心中暗想。

白色泡沫和棕色淤泥顺着河道缓缓流下,通常会覆盖方圆数米的范围。间或露出的水面上,也蒙着一层薄如分子的化工油膜。

一对水鸟扑打翅膀发出很大的声响。它们经过漫长疲惫的飞行,穿越北大西洋最终返回英国,欣慰地落在色彩缤纷的水面上,随即沉入河底,杳无痕迹。

世界真奇妙,速递员心想。这就是阿克河,过去曾是方圆百英里内最美的河流,如今只是一条壮丽的工业下水道。天鹅沉入水底,鱼群浮上水面。

好吧,这就是发展。你无法阻挡发展的脚步。

他走到白衣男子身边。

“打扰一下,先生。您是收件人乔基?”

白衣男子点点头,一语不发。他仍旧注视河流,目光随着那些骇人的泡沫淤泥缓缓移动。

“多美啊。”他轻声说,“真是美得要命。”

速递员发现自己一时失语。接着他的自动反应系统跳了出来。“世界真奇妙,不是吗?别误会,我是说你周游世界递送包裹,结果最后几乎跑回家门口来了。我是说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先生。我刚去过地中海,然后是得梅因,那是个美国城市,先生,现在又跑回这里。您的包裹,先生。”

收件人乔基接过包裹和笔记板,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签字时,钢笔漏了点墨水,名字刚刚写好就模糊了大半。这是个笔画繁多的名字,以三点水开始,然后是个墨团,第二个字下面似乎是个“不”也可能是个“木”。

“万分感谢,先生。”速递员说。

他沿着河岸往回走,去往停靠面包车的繁忙大路,视线竭力避开这条污水沟。

在他身后,白衣男子打开包裹。里面是一顶宝冠—— 一顶镶有钻石的白色金属环。男子满意地看了几秒钟,随即戴在头上。它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接着一块暗斑从他手指接触的地方向四周蔓延,很快覆盖了银色表面。宝冠变得漆黑如墨。

怀特站起身。空气污染还是有个好处的,至少你能看到绝对匪夷所思的日出。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天上点了把火。

一根失手掉落的火柴就能在这条河上点把火,但是,唉,现在没时间了。怀特很清楚他们四人应该在何时何地碰面,他必须赶快上路,才能在今天下午到达。

也许我们会在天上放火,他心想。怀特离开此地,行踪几乎难以察觉。

就快到时候了。

速递员刚才把车停在双车道马路的植草便道旁。他绕到驾驶员那一侧(始终小心翼翼,因为其他小车和卡车仍以疯狂的速度拐着弯),把手伸进打开的车窗,从仪表板上拿起日程表。

那么就剩一个要送了。

他仔细读了遍收件凭单上的指示。

然后又读了一遍,特意看了看收件地址和那条消息。地址是一个词:无所不在。

接着他用漏水的钢笔,给妻子莫德写了个便条。内容很简短:我爱你。

他把日程表放回仪表板,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过马路。他刚走了一半,一辆德国产重型载货汽车突然拐过弯,它的司机已经在咖啡因、小白药片和欧共体运输规章的刺激下几近癫狂。

速递员看着货车远去的背影。

上帝啊,他心想,这家伙差点儿撞到我。

接着他低头看了看排水沟。

哦,他想。

对,一个声音从他左肩后方传来,至少是在他记忆中的左肩后方。

速递员转身看去,发现了对方。起初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但长期工作养成的习惯很快控制了他的行为。速递员说:“有您一条消息,先生。”

我的?

“对,先生。”他真希望自己还有喉咙。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咽口唾沫了。“恐怕没有包裹,先生……呃,阁下。只是个口信。”

那就说吧。

“是这样的,阁下。嗯咳。快来吧。”

终于。它露齿一笑,但考虑到这张脸的特殊性,也不可能露出其他表情。

谢谢,它说,你的责任心值得嘉奖。

“阁下?”已故的速递员逐渐落入一片灰色雾气,他只能看到两点蓝光,可能是眼睛,也可能是远星。

不要把它想成去世,死神说,就当是提前上路避开交通拥堵吧。

速递员心想这位新伙伴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很快得出了否定的答案。接着四周一片空茫。

早晨天发红。雨水就快来。

没错。

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歪着脑袋向后退了一步。“嗯,要得。”他说,“齐活儿。东西侬都携上了吗?”

“是,长官。”

“探查钟摆?”

“探查钟摆,有。”

“拇指夹?”

牛顿咽了口唾沫,拍拍口袋。“拇指夹。”他说。

“引火物?”

“中士,我真觉得……”

“引火物?”

“引火物。”牛顿丧气地说,“还有火柴。”

(为美国人及其他城居生命体提供的注释:英国乡村素来抵触中央供暖系统,认为其过于复杂,并且肯定会导致道德沦丧。他们更喜欢另一种供暖系统,把小木片和煤块掺在一起,上层辅以可能由石棉制成的大块潮湿圆材,全部堆成适合闷烧的小堆。这种系统被称为“再没有比噼啪作响的明火更好的东西了,不是吗?”。由于这些原料本身没有自燃倾向,所以在它们之下,还要放置一种类似蜡质的白色长方形小块,这种物质会剧烈燃烧,直到火堆的重量将其压灭。这种小白方块叫作引火物。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铃铛、书和蜡烛?”

牛顿拍拍另一个口袋。里面有个纸包,包里有那种会让虎皮鹦鹉发疯的小铃铛,一支粉色生日蛋糕蜡烛,还有本名叫《儿童祈祷文》的小书。沙德维尔给他灌输了这样的观点,尽管首要目标是女巫,但一个优秀的猎巫人永远不该错过顺便进行驱魔工作的机会,而且随时要把战地装备包带在身上。

“铃铛、书和蜡烛。”牛顿说。

“大头针?”

“大头针。”

“好小子儿。可不能忘了侬的大头针。它是光明军需品中的刺刀。”

沙德维尔退后一步。牛顿惊奇地发现老人双目有些潮红。

“俺希望跟侬一道去。”他说,“当然,没甚大不了的,但要能再次冲锋陷阵肯定特带劲。这是艰苦的营生,侬晓得,总要趴在潮湿的草丛中监视伊们跳魔鬼的舞蹈。苦痛会钻进你的骨头。”

他挺胸抬头,敬了个军礼。

“那就出发吧,二等兵帕西法。愿光辉的大军跟你一道儿。”

牛顿走后,沙德维尔想到了一件事,一件他之前从没机会去做的事。他现在需要一根大头针。不是用来对付女巫的军用大头针。只是普通的、那种可以插在地图上的大头针。

地图挂在墙上。它很旧。上面没有画出新兴城市米尔顿·凯恩斯,也没有哈洛镇,只是勉强标出了曼彻斯特和伯明翰的位置。它作为军方总部地图,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图上已经插了几根大头针,主要在约克郡和兰开夏郡,有些在艾塞克斯郡,全都锈迹斑斑了。其他地方,只有些棕色的断桩,显示出早年间一位猎巫人久远的任务。

沙德维尔最终从烟灰缸里的碎屑中翻出一根大头针。他吹了吹,把它擦亮,眯起眼睛检查地图,最终找到塔德菲尔德,随即心满意足地将大头针插在那里。

它闪闪发光。

沙德维尔后退一步,又敬了个礼,双目泛着泪花。

接着老人利索地转过身,朝陈列柜敬礼。柜子陈旧残破,玻璃已经破裂,但从某种角度来说,它就是猎巫军。这里陈列着军团银奖(这是猎巫军高尔夫比赛的奖章,可惜这项赛事已经七十年没举办过了);这里陈列着猎巫人上校汝不可吃任何血食亦不可施魔法或遵守时间·达里波的专用前膛装弹“雷电枪”;还有些看似是胡桃木的东西,但实际上是风干的猎头族脑袋,这是由猎巫人准尉霍勒斯·先下手为强·纳克捐赠的,他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这里面陈列着历史。

沙德维尔在袖子上响亮地擤了擤鼻子。

然后打开一罐炼乳作为早餐。

如果光辉的大军试图与牛顿同行,部分人马肯定要掉队。这是因为除了牛顿和沙德维尔以外,他们都死了有段时间了。

如果你认为沙德维尔(牛顿从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名字)是个孤独的傻瓜,那你就错了。

只不过其他人都在几百年来的各种事件中去世了而已。这支部队曾和沙德维尔自己编造的薪水簿一样兵强马壮。牛顿早就惊奇地发现猎巫军的历史几乎和俗世间所有军队一样悠久,也几乎同样血腥。

猎巫人的薪酬标准由奥利弗·克伦威尔最后一次修定,此后再未改动。军官是一克朗,将军是一沙福林。这当然只是象征性的薪酬,因为你每找到一名女巫就能得到九便士,还可以优先挑拣她们的财产。

你真得靠这些九便士硬币过活。所以在沙德维尔得到天堂和地狱的薪水簿之前,猎巫军曾有段艰难岁月。

牛顿的报酬是每年一先令古币。

(为年轻人和美国人所作的注释:1先令=5便士。如果你了解当初的英国货币单位,将有助于理解猎巫军古老的财务系统:

2法新=1半便士。2半便士=1便士。3便士=1叁便士。2叁便士=1陆便士。2陆便士=1先令,或1鲍勃。2鲍勃=1弗罗林。1弗罗林+1陆便士=1半克朗。4半克朗=1拾鲍勃。2拾鲍勃=1镑,或240便士。1镑+1先令=1几尼金币。

英国人很长时间内拒绝采用十进制货币单位,因为他们认为那太复杂。)

作为义务,他必须随时携带“云母片、燧石箱、火绒箱或引火火柴”,不过沙德维尔表示朗森打火机也完全够用。就像普通士兵们欢迎连发枪一样,沙德维尔接受了烟卷打火机的发明。

在牛顿看来,猎巫军就跟那些一次次穿戴好古时军服,再现英国内战或美国内战的人一样。它让你在周末有机会走出去进行室外活动,也意味着那些将西方文明塑造成如今这样的优良传统,在你手中得以传承。

离开总部后一个小时,牛顿将车停在路边,翻找起副驾驶座上纸箱里的东西。

他用老虎钳打开车窗,因为摇把早就掉了。

引火物包裹头一个飞过树篱,没过多久拇指夹就追随而去。

他权衡着剩下的东西,最终还是放回盒子。这根大头针是猎巫人军用制式,头上有一小片黑檀木,就像女士的帽子别针。

牛顿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他已经读了不少东西。中士第一次跟他会面时,就拿出了一堆小册子,另外军队总部还收藏了许多书籍和文件。牛顿估计如果把这些东西拿去拍卖,能值不少钱。

大头针是用来扎嫌疑犯的。如果她们身上某个地方没有任何感觉,那她们就是女巫。很简单。有些欺诈成性的猎巫人败类会用特制的回缩大头针,但牛顿这根是正经实心钢针。如果他把这东西扔了,就别想面对老沙德维尔。另外,这样做也许会带来霉运。

他发动引擎,重新上路。

牛顿开的是一辆绿芥末牌日本车。他给这车起了英国著名路匪的名字——迪克·特平,希望会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日本人曾是从西方复制一切的魔鬼机器人,但如今已经超英赶美,变为兼具技术与智慧的工程师。极力追求准确的历史学家可以将这一转变的日期精确到天。但绿芥末牌汽车,就是在这难以界定的一天中设计出来的。它融合了西方车的传统缺点,和许多独具匠心的日本车缺陷。像丰田、本田这样的企业正是因为避免了这些缺陷,才得以成就如今的辉煌。

尽管牛顿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寻找,但他从没在街上发现过第二辆绿芥末牌汽车。这些年来,尽管没什么说服力,但牛顿还是热心地向朋友们称颂它的省油特性和极佳效能,希望有人买上一辆。俗话说霉运总想成双。

他会徒劳无功地指出绿芥末车823CC的引擎、三挡变速箱,以及不可思议的安全设备:特制安全气囊会帮你度过危急时刻——比方说以四十五英里的时速行驶在干爽大路上,却被一个巨大的安全气囊挡住视线而即将撞车时。他还略带抒情腔地称赞着车载朝鲜制收音机:能够接收到特别清晰的平壤广播。还有在你系好安全带时,仍会提醒你系好安全带的模拟电子语音提示系统。而且它是由某个既不懂英文又不懂日文的人编制成的。这辆车是种艺术,牛顿如是说。

这里所说的艺术,大概是指制陶术。

他的朋友们纷纷点头,随声附和,然后暗下决心,如果必须在购买绿芥末牌汽车和走路间选择,他们会买一双鞋。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这辆车不可思议的节油性能,正是源于长时间停在修车厂中,等待全世界仅存的绿芥末牌代理商把机轴或其他部件邮寄过来。此人住在日本生鱼寿司市。

大多数人开车时都会进入一种蒙眬恍惚、仿佛禅宗入定的精神状态。牛顿也不例外,他迷迷糊糊地揣测着到底该怎么使用大头针。用不用说“我有根大头针,我知道怎么用它”?大头针保镖……针侠……007之金针人……纳瓦隆大针……

牛顿也许有兴趣知道,在数世纪的猎巫史中,曾有三万九千名妇女接受过大头针检测,其中两万九千名说“哎呀”。由于如前所述的回缩针的应用,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名没有任何感觉。最后一名女巫声称它奇迹般地治好了自己腿上的关节炎。

此人名叫艾格尼丝·风子。

她是猎巫军的奇耻大辱。

在《精良准确预言书》很靠前的一个条目中,提到了艾格尼丝·风子的死亡。

英国人总的来说是一个愚钝懒惰的民族,并不像欧洲其他国家那样热衷烧死妇女。德国人会以日耳曼民族一丝不苟的行事作风,定期堆建火刑堆。尽管与宿敌苏格兰人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牵扯了他们大量精力,但虔诚敬神的苏格兰人也会设法点起几堆篝火,以此消磨漫漫冬夜。但英国人似乎从来没有这个心思。

其中一个原因可能就与艾格尼丝·风子的死有关。这件事差不多为英国猎巫狂潮画上了句号。一群喧闹嘶嚎的暴民,被艾格尼丝到处抖机灵显能耐的行为所激怒,在四月一日的夜晚来到她家,发现这位女巫正衣着整齐地坐在屋里等待他们。

“你们真磨蹭。”她对这些人说,“我十分钟前就该被点火了。”

接着她站起身,慢慢吞吞地穿过突然鸦雀无声的人群,来到小屋外,走向小镇绿地间匆忙堆起来的火刑堆。传说中讲到,她笨手笨脚地爬上柴堆,用胳膊圈住身后的木桩。

“捆结实点。”她对一脸震惊的猎巫人说。等到村民们磨磨蹭蹭地聚拢过来后,她在火光中仰起秀美的面庞,开口说道:“靠近我的柴堆,善良的人们。聚拢过来,直到火焰要将汝等烧灼,因我要汝等见证英国最后一位女巫之死。我是女巫,我因此获罪,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何罪责。让我的死成为传达给世界的一个资讯。聚拢过来,好好记住胡乱插手未解之事者,会有何等下场。”

接着她似乎露出微笑,抬头看着小镇上的天空,又补充道:“也包括你这个愚蠢的老傻瓜。”

说完这句怪异的渎神之词后,她再也不发一语。艾格尼丝任由人们堵上自己的嘴,不可一世地站在那里,等人们把火炬扔在干柴堆上。

村民们靠得更近了,有一两个人始终不太确定这样做到底是否正确,现在他们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三十秒后,小镇绿地上发生了一次大爆炸,扫平了山谷中所有活物,远在百英里之外的哈利法克斯都能看到这团火光。

这件事引发了许多争论,人们猜测着降下灾祸的到底是上帝还是恶魔。但后来在艾格尼丝·风子小屋中发现的便条显示,任何可能存在的神圣或邪恶干涉,本质上都来源于艾格尼丝裙子里的东西。她深谋远虑地在里面藏了八十磅炸药和四十磅长钉。

艾格尼丝还留下一个盒子和一本书,就放在厨房里声明退订牛奶的便条旁。另外附有详细指示说明该如何处理这个盒子,也有同样详细的指示说明该如何处理这本书。它应该被寄给艾格尼丝的儿子约翰·仪祁。

发现这东西的人住在临近村镇,被这场爆炸吵醒的他,考虑着要不要无视这些指示,直接把小屋烧掉。他环顾四周,看着荧荧火光和布满长钉的废墟,决定还是不要这么做。何况艾格尼丝的便条里,还有精确到令人难以忍受的预言,描述出如果一个人忤逆她的指令,会有什么下场。

为艾格尼丝·风子的火刑堆点火的是一名猎巫人少校。人们在两英里外的一棵树上发现了他的帽子。

他的名字就缝在一片相当大的帽带内侧:不可奸淫·帕西法,英国最勤勉的猎巫人之一。如果他知道自己仅存的后裔正——尽管是毫不知情地——驱车前往艾格尼丝·风子仅存的后裔的所在地,可能会稍感慰藉。他也许会觉得某些古老的仇怨终于要得以了结。

但如果他知道这两人相遇后会发生什么事,恐怕要在墓地里翻个身,只可惜他没有墓地。

但牛顿首先要对付的是飞碟。

他把地图摊在方向盘上,试图找到通往下塔德菲尔德的岔道口。飞碟忽然降落在前方大路上。牛顿只得玩儿命踩刹车。

它跟牛顿看过的卡通片里的飞碟一模一样。

他从地图上抬起头,看向窗外。飞碟上有扇小门滑到一边,发出令人满意的咝咝声,一条发光的通道自动落向地面。门内亮起耀眼蓝光,勾勒出三个外星人的轮廓。它们走下斜坡。至少其中两个是走下来的。另外一个形似胡椒粉罐的家伙,应该说是滑下来的,而且到下面还摔了一跤。

另两个外星人没有理会胡椒粉罐疯狂的嘀嘀声,缓步走向牛顿,很像交警们在脑海中构思罚单时广泛采用的做派。最高的外星人是个穿保鲜膜的黄蛤蟆,它敲了敲车窗。牛顿把窗子摇下。那东西戴着的磨砂太阳镜,总让牛顿联想起老片《铁窗喋血》里那种墨镜。

“上午好,先生或女士或中性人。”那东西说,“这是您的星球,对吗?”

另一个绿色的矮胖外星人晃悠到路旁小树林边。牛顿用余光看到它踢了一棵树,然后用腰带上挂着的某个复杂仪器检测一片树叶。它看上去不太高兴。

“哦,对。我想是的。”牛顿说。

蛤蟆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地平线。

“已经拥有很长时间了,对吗,先生?”他说。

“呃。不是我个人的。我是说,作为一个种族,已经有五十多万年了。我听说。”

外星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已经开始产生酸雨了,是不是,先生?”它说,“已经跟老碳氢化合物混得很熟了,对吗?”

“抱歉?”

“您能告诉我您这个行星的反照率吗,先生?”蛤蟆始终注视着地平线,仿佛这么做很有意思。

“呃。不知道。”

“好吧,我很遗憾地通知您,先生,您们的极地冰盖小于此类行星的标准面积,先生。”

“哦,天哪。”牛顿说。他心想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谁,随即意识到绝不会有人相信自己。

蛤蟆略微弯下腰。在对前所未遇的外星种族的面部表情进行了有限判断理解后,牛顿发现蛤蟆有点忧虑。

“这次就先算了,先生。”

牛顿结结巴巴地说:“哦。啊。我下次注意……嗯,我说‘我’的时候,意思是说南极洲什么的应该属于所有国家,或是地区,而且……”

“实际上,先生,我们接到指示要向您传达一条口信。”

“哦?”

“口信开始,‘我们向您传达一条关于世界和平和宇宙和谐之类的口信’,口信结束。”蛤蟆说。

“哦。”牛顿反复思考着这句话,“哦。十分感谢。”

“您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向您传达这个口信吗,先生?”蛤蟆说。

牛顿冷静下来。“哦,呃,我估计,”他说,“是因为人类,呃,驾驭了原子能和……”

“我们也不知道,先生。”蛤蟆直起身,“我估计是因为某种现象。好了,我们该走了。”它略微摇摇头,转过身,晃晃悠悠地朝飞碟走去,再没说一个字儿。

牛顿把头探出车窗。

“谢谢!”

另外那个小外星人从车旁走过。

“二氧化碳上升了0.5个百分点。”它粗声大气地说道,随即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牛顿一眼,“您肯定明白,您们作为受冲动消费拜金主义影响的优势种群,是可能受到起诉的,不是吗?”

它俩扶起第三个外星人,把它揪上坡道,舱门随即闭合。

牛顿等了一会儿,不想错过任何壮观的光线奇景,但飞碟只是停在那里。他最终开上路边的草地,绕了过去。当他朝后视镜看去时,飞碟已经不见了。

我肯定有什么事干得太过火了,他愧疚地想,但到底是什么呢?

另外这件事也不能告诉沙德维尔,他多半会破口大骂,因为我没数它们的乳头。

“总之。”亚当说,“你们对女巫的理解都是错误的。”

“他们”坐在一个球门上,看着狗狗在牛粪堆里打滚儿。这只杂种狗似乎很是自得其乐。

“我读了有关她们的文章。”亚当略微提高音调说,“实际上,她们一直都是对的,用英国宗教审判之类的玩意儿迫害她们才是错的。”

“我妈妈说她们只是些智慧女性,通过这种唯一可行的方式,反抗男权社会统治集团施加给她们的令人窒息的歧视。”佩帕说。

佩帕的妈妈在诺顿工学院教书。

(这是在白天。到了晚上,她会用塔罗牌给神经紧张的行政人员们占卜算命,因为老习惯很难改变。)

“对,但你妈妈老说这种话。”过了一会儿,亚当说道。

佩帕友善地点点头。“她还说,这些人至多不过是思想开放的生殖法则崇拜者。”

“谁是生殖法则?”温斯利戴说。

“不知道。我估计大概跟五朔节花柱有关。”佩帕模棱两可地说。

“哦,我还以为她们崇拜魔鬼。”布赖恩说。但他说这话并没有谴责的意味。“他们”对恶魔崇拜毫无偏见。“他们”对任何事都没有偏见。“反正恶魔总比一根傻兮兮的五朔节花柱强。”

“这你就说错了。”亚当说,“那不是恶魔。是另一尊神,或者其他玩意儿。有角。”

“恶魔。”布赖恩说。

“不。”亚当耐心地说,“人们只是把他们搞混了。他只是也长角。他叫潘,是希腊的林神,半人半羊。”

“哪一半是羊?”温斯利戴说。

亚当想了想。

“下一半。”他最终说,“没想到你们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呢。”

“羊没有下一半。”温斯利戴说,“它们只有前一半和后一半。跟牛一样。”

他们用脚踝敲打着球门,又看了会儿狗狗。天气热得让人懒于思考。

佩帕说:“如果他有羊腿,就不该有犄角。那属于前一半。”

“他不是我编出来的,对吧?”亚当委屈地说,“我只是告诉你们。要是我编的才怪呢。你们没必要冲我来。”

“总之,”佩帕说,“就算别人把他当成恶魔,这个傻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头上长着对犄角。人们肯定要说,哦,这儿来了个恶魔。”

狗狗开始刨一个兔子洞。

亚当似乎心情有点沉重,他深吸了口气。

“你们不要每件事都这么咬文嚼字。”他说,“这就是如今的问题。物质至上主义。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人,到处砍伐雨林,还在臭氧层制造空洞。如今臭氧层有个超级大洞,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物质至上主义者。”

“那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布赖恩条件反射地辩解道,“我连一片愚蠢的黄瓜园还没清理完呢。”

“杂志上写了。”亚当说,“做一个牛肉汉堡要消耗数百万英亩雨林。而臭氧泄漏出去,也都是因为……”他顿了顿,“到处喷东西的人。”

“还有鲸鱼。”温斯利戴说,“我们得保存这个种群。”

亚当一脸茫然。他翻阅的《新水瓶座文摘》过刊中,没有提到任何有关鲸鱼的事。杂志编辑认定所有读者都会赞同拯救鲸鱼,就跟他们认定所有读者都会喘气而且直立行走一样。

“有个电视节目是讲它们的。”温斯利戴说。

“咱们干吗要存鲸鱼?”亚当说。在他有些混乱的想象中,人们只有存够了奖章,才会考虑去存鲸鱼。

温斯利戴顿了顿,梳理着记忆。“因为它们会唱歌。而且有特别大的大脑。它们几乎快绝种了。而且咱们也不需要捕杀鲸鱼,因为它们只能做宠物食品之类的东西。”

“如果它们那么聪明,”布赖恩缓缓说道,“那跑到海里做什么?”

“哦,我不知道。”亚当若有所思地说,“整天游来游去,只要张嘴就能吃到东西……在我看来似乎挺聪明……”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和长时间的吱嘎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们匆匆爬下球门,沿着小路跑到十字路口,一辆小汽车四轮朝天,躺在很长一段刹车胎痕的尽头。

在其后不远处的路上有个大洞。似乎这辆车曾试图躲避它。四人举目望去,一个东方人模样的小脑袋迅速缩回洞里。

“他们”拉开车门,把不省人事的牛顿拽了出来。由此义举赢得市民奖章的情景在亚当脑海中云集,急救学实用知识则在温斯利戴的脑海中云集。

“咱们不该动他。”他说,“也许有骨折。咱们应该去找人。”

亚当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的树林中只有一个屋顶隐约可见。那是茉莉小屋。

而在茉莉小屋中,安娜丝玛·仪祁就坐在桌前。绷带、阿司匹林和各类急救用品已经在上面摆了一个小时。

安娜丝玛刚才一直在查看时间,心想他随时可能出现。

但当他最终到来时,却和安娜丝玛的期望有所不同。更准确地说,他不是安娜丝玛幻想中的那种人。

她发自内心地希望见到一位身材高大、头发乌黑、相貌英俊的男子。

牛顿挺高,但却是豆芽菜身材。他的头发无疑是黑色,却不具备任何时尚造型,只是很多从脑袋顶上长出来的黑色细丝。这不是牛顿的错。他当年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去街角的理发店,手里攥着从杂志上小心撕下的画片,那上面总有个发型超酷的人冲镜头微笑。他会把图片给理发师看,要求剪成这个样子,谢谢。而经验丰富的理发师会看上一眼,然后给他剪个放之四海皆准的马桶盖基本型。一年后,牛顿意识到自己显然没有与各类发型相配的面容。牛顿·帕西法理过发后的最佳期望值,就是更短的头发。

这个问题同样出现在衣服上。能让他看起来温和、成熟或是顺眼的衣服,还没发明出来呢。如今他早已学会满足于任何能够挡风遮雨,外加存放零钱的服装。

而且他不帅。就算摘下眼镜也一样。(实际上,摘下眼镜后会更糟。因为他会被绊倒,身上缠一堆绷带。)另外,安娜丝玛替他脱下鞋子,想把他放到床上时,发现牛顿的袜子很奇怪:一只蓝的,脚后跟有洞,另一只灰的,脚趾处有好几个洞。

我估计心中应该升起出自母性的温情暖意之类的玩意儿,安娜丝玛心想,希望他洗过脚。

那么……高个儿、黑发但不帅。她耸耸肩。好吧。三分之二,还不坏。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身子。安娜丝玛素来习惯向前看。她压抑住失望的心情,开口说:“咱们现在感觉如何?”

牛顿睁开眼。

他躺在一间卧室里,但不是自己的卧室。一看到屋顶就知道了。他卧室屋顶上还用棉线挂着模型飞机。牛顿一直懒得把它们取下来。

这个屋顶只是带有裂痕的灰泥板。牛顿此前从没进过女士的卧房,但他感觉此处肯定就是,主要是因为一股融合了几种柔和香味的气息。这里有点爽身粉和铃兰百合香水的味道,完全没有已经忘记干洗机内部是什么样的旧圆领衫的汗味。

他试图抬起头,但呻吟了一声,又把头放回枕头。粉色,他情不自禁地注意到。

“你的头撞到了方向盘。”把他唤醒的声音说道,“但没骨折。出了什么事?”

牛顿又睁开眼。

“车子还好吗?”他说。

“表面上没问题。里面有个声音不断重复说‘请急上安卷带’。”

“看见了吧?”牛顿对不存在的听众们说,“当年的人就是知道怎么造车。塑料抛光面几乎不会有凹痕。”

他冲安娜丝玛眨眨眼。

“我为了避开路上的一个西藏人,被迫紧急转向。”他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我可能是发疯了。”

这个人形生物绕到牛顿的面前。它有黑发红唇和绿色眼眸,几乎可以肯定是女性。牛顿努力不让自己死盯着人家看。她说:“如果你疯了,也没人会发现。”接着她笑了笑。“知道吗,我还从没遇到过猎巫人。”

“呃……”牛顿开口说,女子举起他打开的皮夹。

“我必须查看一下。”她说。

牛顿感觉极其尴尬,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沙德维尔给了他一张猎巫人正式委任卡,这东西为他带来一项特权,可以要求所有教区助理、地方治安官、主教和执法官免费提供任意数量的干燥引火物。这张委任卡特别华丽,可以说是件书法杰作,也许还相当古老。他已经忘了这码事。

“其实这只是个业余爱好。”他可怜兮兮地说,“我其实是……是……”他不会说小职员,这里不行,现在不行,对这样的女孩不行,“电脑工程师。”他撒谎道。希望成为,希望成为。在内心深处,我就是电脑工程师,只是脑袋拖了后腿。

“抱歉,我可否有幸……”

“安娜丝玛·仪祁。”安娜丝玛说,“我是一名神秘学者,但那只是业余爱好。我其实是女巫。干得不错。你迟到了半小时。”她说着递给牛顿一张小硬纸片,“你最好读读这个。可以省不少时间。”

尽管从童年时起就跟电器不睦,但牛顿的确有台小型家用计算机。实际上,他有好几台。你肯定知道他会买哪种电脑。它们就是绿芥末汽车的桌上等价物。它们是那种,比方说,他买到后第二天就降价一半的电脑。或是推出时声势浩大,但不出一年就销声匿迹的款式。或者只有塞进冰箱里才能正常工作的。即便他侥幸买到功能基本正常的电脑,也多半是极少数装有漏洞繁多的早期操作系统的机器。但牛顿还在坚持,因为儿时的信念始终活在他心中。

亚当也有台小电脑。他用来打游戏,但从来玩不了多久。亚当会启动一个游戏,全神贯注地观察几分钟,然后开始玩,直到最高分计数器里的0用光。

当“他们”对这神奇技艺叹为观止时,亚当只是略感好奇,为何别人不这样打游戏。

“你们只需要搞清该怎么玩,然后就简单了。”他说。

牛顿注意到一摞摞报纸,占据了茉莉小屋前厅的大部分空间,不觉心头一沉。四壁上贴满剪报。部分文章还用红笔勾出的重点。牛顿略感欣慰地发现,其中有些文章他曾替沙德维尔摘出来过。

安娜丝玛的家具摆设特别少。她只随身带了一座钟,这可是传家宝。不是很大的古董老爷钟,而是一面挂钟,下面还有个摇来荡去的锋利钟摆;爱伦·坡如果见到,肯定想在下面绑个人。

牛顿发现自己的目光老往钟上瞟。

“那是我的一位祖先制造的。”安娜丝玛说着把咖啡杯放在桌上,“约书亚·仪祁爵士。你可能听说过他?他发明了那种可以滚动的小玩意儿,使得制造廉价精确时钟成为可能。人们用他的名字为其命名。”

“约书亚?”牛顿谨慎地说。

“仪器。”

在过去半个小时中,牛顿听过一些相当难以置信的话题,并且几乎快要相信了。但你总要画条底线。

“仪器是以一个人的姓氏命名的?”他说。

“哦,对。优美的老兰开夏郡姓氏。我认为是来自法国。接下来你就要跟我说,从没听说过哈弗莱·小机件爵士了吧……”

“呃,别逗了……”

“……他设计出的小机件,使得泵干浸水的矿井竖坑成为可能。还有彼得·小发明?赛勒斯·T.小玩意儿,美国最重要的黑人发明家?托马斯·爱迪生曾说过,同时代的实用科学家中,只有赛勒斯·T.小玩意儿和埃拉·瑞德·小器具令他钦佩。还有……”她看到牛顿一脸迷茫。

“我的博士研究方向就是他们。”她说,“这些人发明了如此简单而常用的东西,以致所有人都忘了这些东西也需要有人发明出来。加糖吗?”

“哦……”

“你通常都加两块。”安娜丝玛甜甜地说。

牛顿低头看向女孩递给自己的卡片。

安娜丝玛似乎觉得它足以解释一切。

事实并非如此。

卡片中间有一条竖线。左半边貌似是一首短诗,用黑墨水写成。右边是红墨水写的评论和注解。结果就变成了下面这个样子:

牛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口袋。他的打火机不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干巴巴地说。

“你听说过艾格尼丝·风子吗?”安娜丝玛说。

“没有。”牛顿换上讽刺的口气,作为最后一道绝望的防线,“你接下来要跟我说是她发明了疯子吧?”

“另一个优美的老兰开夏郡姓氏。”安娜丝玛平静地说,“如果你不相信,就去读读十七世纪早期的女巫审判记录。她是我的祖先。事实上,是你的一位祖先把她活活烧死了。或者说做出了这方面的尝试。”

牛顿心惊胆战地听她讲了艾格尼丝·风子之死。

“不可奸淫·帕西法?”故事结束后,他问道。

“这种名字在当时很常见。”安娜丝玛说,“显然他们有十兄弟,在一个信仰虔诚的家庭中。按照摩西十诫来排,应该还有贪恋·帕西法、伪证·帕西法……”

“我想我明白了。”牛顿说,“天哪。我记得沙德维尔说他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肯定是在军团档案中。要是老有人叫我奸淫·帕西法,我肯定也特别想去伤害别人。”

“我想他只是不太喜欢女人。”

“谢谢你这样安慰我。”牛顿说,“我是说,他肯定是我的祖先之一。姓帕西法的人不多。也许……这就是我遇到猎巫军的原因吗?可能是命运。”他希冀地说。

安娜丝玛摇摇头。“不。”她说,“没这回事。”

“总之,猎巫跟过去可不一样了。我估计沙德维尔干过的最龌龊的勾当,也就是踢翻女灵媒桃瑞丝·斯托克斯家的垃圾桶。”

“这话我只跟你说,艾格尼丝有点不好相处。”安娜丝玛闪烁其词地说,“她办事总走极端。”

牛顿挥了挥手里的纸片。

“但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他说。

“是她写的。嗯,最初是她写的。这是初版于1655年的《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中第3819条预言。”

牛顿看了看手里的预言。他张大了嘴巴,然后又慢慢合上。

“她知道我会出车祸?”他说。

“是的。不。也许不知道。这很难讲。你要明白,艾格尼丝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预言家。因为她从不出错。所以这书根本卖不出去。”

大多数精神异能都是由于缺乏时空焦点而产生的。艾格尼丝·风子的精神意识始终在时间长河中漂流,以致被视作不折不扣的疯子,即便以十七世纪兰开夏郡的标准来看也是如此。要知道当时疯狂女预言家正成为本地逐渐增长的新兴产业。

但听她说话是一件乐事,这一点所有人都表示赞同。

艾格尼丝总说可以用一种青色霉菌治愈疾病,始终坚持洗手的重要性,说是可以洗去致病的微小动物。但所有正常人都知道,良好的臭味是抵御疾病恶魔的唯一屏障。她鼓吹用一种慢慢悠悠蹦蹦跳跳的方式跑步,号称可以延年益寿。这种说法极为可疑,也因此招来了猎巫人的注意。她还着重强调饭菜中纤维食品的重要性,这显然领先于时代。当时大多数人对饭菜中纤维食品的好感,仅仅在沙石之上。而且她还不治疗肉疣。

“全在你心里。”她这样说,“忘掉它,它就会消失。”

艾格尼丝显然有条通往未来的线路,但却是一条出奇窄小而特别的线路。换句话说,基本没用。

“什么意思?”牛顿说。

“她写出的预言,你只有在事发之后才能理解。”安娜丝玛说,“比如‘莫买Betamacks’。这是一条1972年的预言。

“你是说她预言了录像机?”

“不!她只是接收到一条零散信息。”安娜丝玛说,“这才是重点。多数情况下,她会写出一条含糊其辞的预言,让你永远捉摸不透。直到事情过去后,才会发现她说得严丝合缝。而且她也不知道预见到的东西是否重要,所以多少有些不分轻重缓急。她对1963年10月22日的预言是金斯林镇一所房子倒塌了。”

“哦?”牛顿礼貌地一脸茫然。

“当天肯尼迪总统遇刺。”安娜丝玛提示说,“但你知道,当年达拉斯还不存在。而金斯林镇则相当重要。”

“哦。”

“如果涉及自己的子孙,她的预言就会特别准确。”

“哦?”

“她不知道任何有关内燃机的知识。对她来说轿车只是样子奇怪的马车。就连我妈妈都以为这条预言指的是一辆皇家马车翻倒。你看,这不足以理解未来的具体情况。你必须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意思。艾格尼丝就像个用显微镜观察大图片的人。她根据自己管中窥豹得来的些许信息,尽可能写出貌似良好的建议。”

“有时你也可能交上好运。”安娜丝玛继续说,“举个例子,我的曾祖父在1929年股市大崩盘的前两天,解开了这条预言,赚了笔钱。你可以说我们是职业后人。”

她紧盯着牛顿。“你看,直到两百年前,才有人发现艾格尼丝写出《精良准确预言书》是为了留下一件传家宝。很多预言都跟她的后人,以及他们的运道有关。她差不多是希望在自己死后也能照顾我们。我们认为,这就是她写出金斯林镇预言的原因。我父亲当时就在那里,因此在艾格尼丝看来,他不可能被达拉斯的圆形物体击中,但很有可能被一块砖头砸到。”

“真是个大好人。”牛顿说,“你几乎可以原谅她炸掉了整座村庄。”

安娜丝玛没理他。“总之,就是这样。”她说,“从那以后,我们始终致力于解读这些预言。总体来看,它的平均频率是一个月一条。最近变多了些,因为我们正在走向世界末日。”

“那是什么时候?”牛顿说。

安娜丝玛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时钟。

牛顿傻呵呵地轻笑一声,试图显得老于世故。经过今天这些怪事,他感觉不是特别正常。而且安娜丝玛的香水气味也让他不太舒服。

“算你走运,现在还用不着秒表。”安娜丝玛说,“咱们还有,哦,大概五六个小时。”

牛顿思忖片刻。有生以来,他从未产生喝酒的冲动,但有些东西告诉他凡事都有第一次。

“女巫们在家里放酒吗?”他冒险问道。

“哦,是的。”安娜丝玛展颜一笑,很像艾格尼丝·风子从内衣抽屉里拿出那些东西时露出的笑容,“绿色冒泡的玩意儿。有些怪东西在凝结的表面上蠕动。你应该见过。”

“很好。有冰块吗?”

绿色冒泡的玩意儿是杜松子。冰块也是有的。安娜丝玛自小学习巫术,总的来说不赞成饮酒,但偶一为之倒也无妨。

“我跟你说过有个西藏人从地洞里钻出来吗?”牛顿略感放松。

“哦,我认识他们。”安娜丝玛一边说,一边翻找着桌上的报纸,“他们俩昨天从我家前院钻了出来。这些可怜人相当迷茫,所以我请他们喝了杯茶。后来他们借了把铁锹,就又下去了。我不认为他们清楚自己该干什么。”

牛顿觉得有点败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西藏人?”他说。

“如此说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撞到他时,他说唵了吗?”

“哦,他……他看起来像西藏人。”牛顿说,“藏袍,光头……你知道……西藏人。”

“我遇到的那两位,其中一个英语说得很好。似乎他上一分钟还在拉萨修收音机,下一分钟就出现在地洞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如果你让他到大路上去,也许可以搭一架飞碟的便车。”牛顿灰心丧气地说。

“三个外星人?其中一个好像小铁罐机器人?”

“它们也降落在你家前院了吗?”

“这里可能是它们唯一没降落过的地方了。听收音机里说,它们降落在世界各地,传达那条有关宇宙和平的陈词滥调,如果有人说‘哦,然后呢?’,他们就板起脸飞走了。征兆和预示,正如艾格尼丝所说。”

“你是想告诉我,这些她也都预言到了?”

安娜丝玛翻了翻面前一个破破烂烂的卡片索引盒。

“我一直想把它输入电脑。”她说,“方便单词搜索之类的。你明白吧?会简单很多。这些预言可以用任何顺序排列,但这里有线索、笔迹什么的。”

“她把预言都写在一个卡片索引盒里了?”牛顿说。

“不,一本书。但我,呃,放错地方了。当然,我们保存着副本。”

“丢了,嗯?”牛顿试图在对话中加入些许幽默,“我打赌她没预言到这件事!”

安娜丝玛瞪了他一眼。如果眼神能杀人,牛顿现在已经躺在停尸房里了。

她继续说:“但多年以来,我们建立了字母索引表,我祖父还发明了一种有用的交叉索引系统……啊,在这儿呢。”

她把一张纸推到牛顿面前。

“我事先没有完全解读出来。”安娜丝玛承认道,“是听了新闻以后填好的。”

“你肯定是家族中最擅长纵横填字游戏的人。”牛顿说。

“不过,我觉得艾格尼丝也有点力有未逮了。关于海中巨兽、南美和三三四四的部分,可以有无数种解释。”她叹了口气,“问题在于报纸。你永远不知道艾格尼丝提到的东西是不是你漏看了的芝麻小事。你知道每天早晨浏览所有日报需要多长时间吗?”

“三小时零十分钟。”牛顿不由自主地说。

“我认为咱们会得到奖章什么的。”亚当乐观地说,“从着火的汽车残骸里救出一个人啊!”

“它没着火。”佩帕说,“咱们把车翻过来后,它甚至算不上残骸。”

“应该着火的。”亚当指出,“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某些老车不知什么时候该着火,咱们就不能得到奖章。”

他们站在洞口,低头向下看去。安娜丝玛已经叫来了警察,他将事故原因认定为路基下降,并在周围放了些交通锥。洞里很黑,而且很深。

“应该挺有意思的,直接去西藏。”布赖恩说,“咱们可以学武术。我看过一部老片子,里面有个西藏山谷,那里所有人都活了几百岁。山谷叫香格里拉。”

“我婶婶的平房就叫香格里拉。”温斯利戴说。

亚当哼了一声。

“这可不太聪明,给山谷起个老平房的名字。”他说,“本可以叫丹罗明谷,或者,或者桂冠谷。”

“总比香巴斯强多了。”温斯利戴委婉地说。

“香巴拉。”亚当更正道。

“我估计是同一个地方。可能有两个名字。”佩帕展示出不同寻常的外交手腕,“像我们家的房子。我们搬进去时,就把名字从寄宿屋改成了北景别墅,但我们还是会收到寄给‘寄宿屋西奥·C.丘比尔’的信件。也许他们现在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香巴拉,但别人还是称其为桂冠谷。”

亚当往洞里扔了块小石子。他已经有点厌倦西藏人了。

“咱们现在干什么?”佩帕说,“诺顿农场今天要给羊群消毒洗澡。咱们可以去帮忙。”

亚当往洞里扔了块更大的石头,等待着那一声闷响。但回声始终没有出现。

“不知道。”他心不在焉地说,“我想咱们应该为鲸鱼和雨林什么的做点事。”

“比如说?”布赖恩问道。他很希望接受羊用消毒液以外的选择。他已经吃光了兜里的薯片,正把空包装袋一个个扔进大洞。

“咱们今天下午可以去塔德菲尔德,但是不吃汉堡。”佩帕说,“咱们四个人都不吃,那么就有数百万亩雨林不会被砍伐了。”

“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砍。”温斯利戴说。

“又是物质至上主义。”亚当说,“鲸鱼也一样。真怪了,这种事总是没完没了。”

他盯着狗狗,感觉特别奇怪。

小杂种狗发现主人在看自己,期待地立起来。

“就是你这种家伙把鲸鱼都吃光了。”亚当严厉地说,“我打赌你几乎已经吃掉一整条鲸鱼了。”

尽管灵魂中最后一丝恶魔火花痛恨这样的行为,但狗狗还是忍不住耷拉下脑袋,发出呜呜叫声。

“还真是个适合成长的好地方啊。”亚当说,“没有鲸鱼,没有空气,因为海面上涨,所有人都得划小船代步。”

“那亚特兰蒂斯人可走运了。”佩帕高兴地说。

“嗯。”亚当随口应道,他根本没在留心听。

亚当脑袋里发生了某些变化。它在疼。各种想法不请自来。不知什么东西在说,你可以做点什么,亚当·扬。你可以让它变得更好。你可以为所欲为。而对他说这些话的正是……他自己。是他的一部分,在内心深处。一个始终连在他身上,却未曾被人发现的部分,就像个影子。它在说:对,这是个腐朽的世界。它本该成就辉煌。但现在却烂透了,应该有所改变。这就是你降生的原因。为了让它变得更好。

“因为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佩帕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那些亚特兰蒂斯人,我是说。因为……”

“我已经受够了什么亚特兰蒂斯人和西藏人。”亚当厉声说。

三个孩子盯着他。他们从没见过亚当这个样子。

“对大人们来说倒是挺好的。”亚当说,“所有人拼命消耗鲸鱼和煤炭和石油和臭氧和雨林和别的东西,根本不给咱们留。咱们就只能去火星之类的地方,不然就只能留在黑暗潮湿,而且空气不断泄漏的地方。”

这不是他们熟悉的亚当。“他们”都别过脸去,避开彼此的目光。亚当情绪如此糟糕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更加寒冷。

“在我看来,”布赖恩讲求实际地说,“在我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再读这些东西。”

“就好像你那天说的。”亚当说,“你从小到大读到的都是海盗、牛仔、太空人,你刚觉得世上充满了这些神奇的东西,结果他们告诉你其实只有死鲸鱼和被砍掉的雨林和数百万年都不消解的核废料。要我说的话,这些东西真不值得让人长大。”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阴影笼罩整个世界。暴雨云正在北方积聚,阳光给云朵染上片片黄色,天空仿佛出自某个热情洋溢的业余绘画爱好者之手。

“在我看来,这个世界应该被推倒重来。”亚当说。

这听起来不像是亚当的声音。

一股悲风吹过夏日树林。

亚当看着狗狗,它正尝试拿大顶。远方传来低沉的雷鸣。他弯下腰,心不在焉地拍了拍狗狗。

“如果核弹爆炸一切重来,那才好呢,只是这次要让它好好发展。”亚当说,“有时我觉得自己希望这种事发生,然后咱们就可以让一切走上正轨。”

雷鸣再度响起。佩帕打了个哆嗦。这不是“他们”之间常见的可以延续数小时的默比乌斯圈式争吵。此刻亚当眼中有种陌生的神色,他的朋友们很难解读——不是恶魔的神情,因为那差不多算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了,此刻出现的东西要糟糕得多,给人一种空洞阴沉的感觉。

“哦,我不知道咱们,”佩帕试探着说,“不知道咱们该怎么办。如果那些核弹爆炸的话,咱们也都会被炸飞啊。作为还未出生的下一代人的母亲,我对这件事持反对意见。”

他们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佩帕耸耸肩。

“然后巨大的蚂蚁就会占领世界。”温斯利戴说,“我看过这部片子。或者你得随身携带锯短了的霰弹枪,而且所有人都开那种,你知道,插着匕首和枪的车……”

“我不会让巨型蚂蚁之类的东西出现。”亚当兴奋得令人恐惧,“而且你们都不会有事。我会处理好的。整个世界都属于咱们,酷毙了。不是吗?咱们可以把它分了。咱们可以玩特别棒的游戏。咱们可以用真正的军队打仗。”

“但那个世界没别人。”佩帕说。

“哦,我可以给咱们造点人出来。”亚当快活地说,“至少足够组成军队。咱们可以每人拥有四分之一世界。比如说你!”他指向佩帕,女孩往后一缩,仿佛亚当的手指是红热的拨火棍,“可以拥有俄罗斯,因为它是红的,而你的头发也是红的,对吧?温斯利可以拥有美洲,布赖恩可以有……可以有非洲和欧洲,以及……以及……”

即便他们都心存恐惧,但还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啊……哈。”佩帕结结巴巴地说,此时坚强的冷风正抽打着她的T恤衫,“我不知……知道为什么温斯利有美洲,而……而我只得……得到个俄罗斯。俄罗斯没劲。”

“你可以得到中国、日本和印度。”亚当说。

“也就是说,我只有非洲和一堆无聊的小国家。”布赖恩说,即便大难临头他也不忘讨价还价,“我倒是不介意澳大利亚。”

佩帕捅了他一下,急切地摇摇头。

“澳大利亚是狗狗的。”亚当的双目中闪烁着造物的火光,“因为它需要奔跑的空间。而且那里有很多兔子和袋鼠可以让它追,而且……”

云层向四方翻涌,仿佛倒进一碗清水中的墨汁,以比狂风还快的速度覆盖天宇。

“但不会再有兔……”温斯利戴尖声喊道。

亚当没听见,至少没听见脑袋之外的任何声音。“这里真是一团糟。”他说,“咱们应该从头来过。只要救出咱们需要的人,然后从头来过。这是最好的办法。如果你认真想想,就会发现这帮了地球一个大忙。看看那些老疯子把这里搞成了什么样子,真让我生气……”

“你要知道,其实是记忆。”安娜丝玛说,“它既能向后也能向前。我是说,种族记忆。”

牛顿又搬出那副礼貌的空洞表情。

“我想说的是,”安娜丝玛耐心地说,“艾格尼丝并没看到未来。这只是一个比喻。她看到的是回忆。当然,看得并不真切,而且这些信息经过她的理解过滤后,总会有些混淆。我们认为她最擅长回忆发生在后代身边的事情。”

“但如果你去某个地方、做某些事情是因为她这么写过,而她写的东西又是对你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的回忆。”牛顿说,“那么……”

“我知道这是个悖论。但是,呃,有些证据表明事实就是这样。”安娜丝玛说。

他们看着摊在中间的地图。旁边的收音机里有人唠唠叨叨说着什么。牛顿清醒地意识到,一个女人正坐在自己身边。冷静点,他对自己说。你是一名士兵,不是吗?好吧,几乎算是。那就假装是一名士兵。他使劲想了几微秒。好吧,那就假装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士兵正表现出最得体的风度。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手头的麻烦上来。

“为什么是下塔德菲尔德?”牛顿说,“我仅仅注意到这里的古怪气候。理想的小气候区,那些人是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个小地方拥有独一无二的好天气。”

他瞅了一眼安娜丝玛的笔记本。这地方肯定有点不对劲,就算刨去如今似乎已经在全球范围肆虐的UFO和西藏人也一样。塔德菲尔德不仅拥有可以校准时令节气的标准气候,还有极强的抗变化力。唯一一所小笼圈养式农庄没两年就垮了台,被一所老式养猪场所取代,这个农场主让他的猪在苹果园里自由奔跑,并加价出售猪肉。本地的两所学校也十分固执,似乎对教育方式变革有极强免疫力。一条本可以将下塔德菲尔德变成“18号岔路口—快乐小猪休息站”的高速公路,在五里外拐了弯,绕过巨大的半圆然后继续前进,完全没有影响到这个永不改变的乡村孤岛。谁也不知道个中缘由。第一名调查员精神崩溃了,第二名做了修士,第三名跑去巴厘岛画裸女。

似乎二十世纪的大部分光阴,都将方圆几英里的土地视为不可逾越的禁区。

安娜丝玛又从索引盒里抽出一张卡片,从桌上弹过来。

“我不得不查看了许多郡县地方志。”安娜丝玛说。

“这条为什么是2315?比其他的要早。”

“艾格尼丝对时间顺序的处理有些草率。我想她不是很清楚哪条应该在哪儿。我告诉过你,为了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我们花了很长时间设计出一个系统。”

牛顿看了几张卡片。比如:

“这位特别不擅长领会艾格尼丝的意思。”安娜丝玛说。

“为什么叫精良准确?”牛顿说。

“精良也表示精确、准确。”安娜丝玛不胜其烦地说,仿佛这个问题已经解释过太多次了,“它过去就是这个意思。”

“但你看,”牛顿说……

他几乎已经说服自己UFO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他的臆想。西藏人可能是……好吧,他还在考虑,总之无论是什么,肯定不是西藏人。但他越来越坚信自己正跟一位特别有魅力的女孩共处一室,而且她显然喜欢他,至少不讨厌他。这绝对是牛顿今生今世头一遭。的确有很多怪事正在发生,但如果他努力驾驶常识之舟,顺着波涛汹涌的证据之河逆流而上,也许能假装这些只是……嗯,气象气球,或者金星,或者集体幻觉。

总而言之,此刻牛顿用来思考的东西,显然不是他的大脑。

“但你看,”他说,“世界不可能真的就此结束,对吧?我是说,好好想想。现在又没什么国际紧张局势……好吧,除了平常就有的以外。咱们干吗不暂时忘掉这个问题,去……哦,我不知道,也许咱们可以出去走走什么的。我是说……”

“你不明白吗?这里有某种东西!某种影响这个地区的东西!”安娜丝玛说,“它扭曲了所有魔力射线。它保护这里免受任何变革影响!它是……它是……”又来了,她无法——或者说被禁止捕捉脑海中的那个想法,这就像一场白日梦。

窗户哐哐作响。屋外有一枝茉莉,在冷风的吹拂下,开始不住敲打玻璃。

“但我就是找不出来。”安娜丝玛扭着手指说,“我什么都试过了。”

“找?”牛顿说。

“我试过钟摆,试过经纬仪。你看,我是个灵媒。但它似乎在移动。”

牛顿尚能控制自己的意识进行恰如其分的翻译。当大多数人说“你看,我是个灵媒”时,他们想说的是“我想象力过分活跃但没什么独创性/涂黑色指甲油/跟我的相思鹦鹉聊天”。而安娜丝玛说这话时,感觉像是在承认她患有一种自己不太喜欢的遗传病。

“世界末日大决战在移动?”牛顿说。

“很多预言都说到敌基督将首先登场。”安娜丝玛说,“艾格尼丝说是他。我找不到他……”

“或者她。”牛顿说。

“什么?”

“可能是女性。”牛顿说,“现在是二十世纪。男女平等。”

“我想你根本没把这件事当真。”安娜丝玛厉声说道,“总之,这里完全没有邪恶的影踪。这就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这里只有爱。”

“你说什么?”牛顿说。

安娜丝玛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很难形容。”她说,“某个东西或者某个人热爱这里。爱它的每一寸土地,强大到足以将它屏蔽保护起来。一种深刻、巨大、强烈的爱。这儿怎么可能发生任何坏事?世界末日怎么可能会从这种地方开始?这是个安宁祥和的小镇,所有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这儿长大。塔德菲尔德是孩子们的天堂。”她疲倦地笑了笑,“你应该看看本地的孩子们。他们不真实!简直像是从《男孩故事报》里蹦出来的!膝盖上都是疤瘌,满嘴‘帅呆了!’,又大又黑的眼睛……”

她几乎想出来了。她可以触摸到那个念头的轮廓,她就快想起来了。

“这儿是什么地方?”牛顿说。

“什么?”安娜丝玛的思路被被拦腰斩断了,她厉声叫道。

牛顿用手指敲了敲地图。

“它写了‘废弃机场’。就在这儿,你看,塔德菲尔德往西……”

安娜丝玛哼了一声。“废弃?你别听它胡扯。那儿当年是一处战时机场。在十几年间,一直被称作上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我提前说好,省得你瞎问,答案是不。我恨那鬼地方的一切,但那个上校比你还正常得多。他妻子还练瑜伽呢,看在上帝分儿上。那儿地方没问题。”

好了。她刚才想说什么来着?附近的孩子们……

安娜丝玛感觉自己的思路开始乱跑。她又开始考虑那个一直等她考虑的私人问题。牛顿还行,真的。跟他共度余生还有一个好处,他待不了多久,不至于让你神经紧张。

收音机里正在说南美雨林。

新的雨林。

它开始猛长。

亚当带领他们走进采掘场,冰雹子弹撕碎了周围的叶片。

狗狗夹着尾巴跟在旁边,发出呜呜哀鸣。

这不对头,他在想。我刚掌握了对付老鼠的窍门,而且几乎就要搞定马路对面那条该死的德国牧羊犬了。现在他要把一切结束,我又会变回那个眼睛冒火的老家伙,去追逐失落的灵魂。这算怎么回事?它们根本不反抗,而且一点味儿都没有……

温斯利戴、布赖恩和佩帕的思绪不太连贯。他们只是意识到自己跟着亚当拼命往前走,简直快飞起来了。试图反抗迫使他们前进的力量,只会造成多处腿骨骨折,而且仍要继续前进。

亚当什么都没想。有些东西在他脑海中敞开,燃起熊熊烈焰。

他让大家坐在牛奶箱上。

“咱们在这儿就没事了。”他说。

“呃。”温斯利戴说,“你没想过咱们的爸爸妈妈吗……”

“你不用替他们操心。”亚当高高在上地说,“我会造些新的出来。而且再也不会有九点半必须上床之类的规定。只要你不想睡,就再也不用上床睡觉,或是整理房间什么的。你们就看我的吧,一切都会十全十美。”他冲朋友们露出疯狂的笑容,“我有几个新朋友正在赶来。”他信心十足地说,“你们会喜欢他们的。”

“但……”温斯利戴开口说。

“你们就想想以后那些好玩的东西吧。”亚当狂热地说,“你可以在美洲塞满新的牛仔、印第安人、警察、强盗,还有卡通人物和太空人什么的。这不是妙极了吗?”

温斯利戴可怜兮兮地看着另两个人。他们都有相同的想法,但就算在正常状态下也很难把这想法完整清晰地表达出来。大体上讲,世上曾有真实的牛仔和强盗,这很棒。而且永远都有假装的牛仔和强盗,这也很棒。但真实的假牛仔和强盗,既是活的又不是活的,如果你玩腻了还可以放回盒子——这一点也不棒。匪徒和牛仔和外星人和海盗的重点就在于,你可以随时不当他们,回家吃饭去。

“但在此之前,”亚当阴沉沉地说,“咱们一定要给他们看看……”

购物中心里有棵树。枝干不高,叶片发黄。通过绚丽华美的烟色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也不是正经阳光。它嗑的药比奥运选手都多,枝条上还放了个扩音器。但它是一棵树,如果你眯起眼睛通过人造瀑布看过去,几乎可以相信自己正透过泪水的薄雾,注视着一棵病怏怏的大树。

詹姆·赫内茨喜欢在树下吃午餐。维修主管如果看到,肯定会冲他嚷嚷。但詹姆是在农场长大的,那是个很不错的农场,他喜欢树木,也不愿搬进城市。但你还能怎么办呢?这工作不坏,挣到的钱他爸爸做梦都想不到,而他祖父根本就没梦到过钱。詹姆十五岁前也不知道什么是钱。但有时候,你需要树。可恨的是,詹姆心想,他的孩子们长大后会以为树就是柴火,而他的孩子的孩子们会把树当成历史。

但你还能怎么办呢?过去有树林的地方,现在成了大农场;过去是小农场的地方,如今成了购物中心;而过去是购物中心的地方,现在还是购物中心。这就是趋势。

詹姆把手推车藏到售报亭后面,偷偷坐在树下,打开午餐盒。

他突然听到一阵沙沙声,接着一片影子从地上闪过。他回头看去。

这棵树在动。詹姆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从没见过一棵树的生长。

树下的泥土不过是某种人造颗粒,但这些颗粒正随着下面的树根在移动。詹姆看到一枝纤细的白芽从花园区的高台边上爬下来,盲目探索着水泥地板。

詹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永远也不知道。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将嫩芽推向地板间的裂缝。它找到缝隙,扎了下去。

树枝扭成各种形状。

詹姆听到楼外传来一阵阵急刹车声,但他没在意。有人在喊些什么,但总有人在詹姆附近喊叫,而且经常是冲他喊。

探寻的根须肯定是找到了下方的泥土。它颜色变深,直径变粗,像是通了高压水流的消防龙头。人造瀑布断流了。詹姆想象着断裂的管道正被吸水的根须堵塞。

他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情况。街道表面如海水起伏不定。树苗从缝隙间挤向空中。

当然了,他推想着。它们拥有阳光,他的树可没有。它有的只是从四层高的圆顶照射下来的朦胧灰光。死掉的光。

但你还能怎么办呢?

你可以这样办:

由于停电,电梯已经停止运行,但不过是四层楼而已。詹姆小心盖上午餐盒,跑到自己的手推车旁,拿出最长的扫帚。

人们尖叫着往楼外挤。詹姆像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一样游刃有余地穿行其间。

一些白色框架支撑着烟玻璃穹顶,建筑师大概想营造出某种东西的动态意境。实际上穹顶是由一种塑料制成,詹姆站在一根合适的横梁上,用尽全身力量和扫帚的全部长度,向它砸去。只消挥动几次,它就变成了一堆危险的碎片。

光线倾泻进来,照亮购物中心内弥漫的灰尘,空中仿佛充满萤火虫。

在最下方,那棵树撑破了四周的水泥监牢,像特快列车似的直往上冲。詹姆从前一点也不知道树木生长时会发出声音,所有人都没注意过,因为这种声音要用数百年的时间发出,波长周期有二十四小时。

把它加速后,你就会听到“嗡”的一声。

詹姆看到它向自己靠近,宛如一团绿蘑菇云。根须周围喷射着水花。

这些支架根本无力抵抗。剩下的穹顶像被喷泉冲起的乒乓球一样升上天空。

全城各处都是这样,只是你再也看不到这座城市。举目远眺,你看到的只有绿色天篷。

詹姆坐在他的树枝上,揪着一根藤蔓,笑啊笑啊笑啊。

此时,天空开始落雨。

黄瓜卷寿司号捕鲸科考船正在进行一项科学考察任务,课题为:你一周内能捕到多少鲸鱼?

可是今天一条鲸鱼都见不到。船员们盯着显示屏,这些先进的科学设备可以捕捉到任何比沙丁鱼大的东西,同时计算出它在国际鲸油市场上的净值。但现在屏幕上什么都没有。偶尔出现的小鱼都行色匆匆,好像特别着急赶往别的地方。

船长在控制台上敲打着手指。他担心自己很快就要开始一项私人研究:没有带回整船研究材料的捕鲸船船长,作为一种数量稀少的科学样本,会有什么下场。他猜测着他们会做些什么。也许他们会把你和一柄鱼叉锁在小房间里,希望你作出荣誉的选择。

这不正常。应该有什么东西才对。

导航员调出一张图表,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尊敬的阁下?”他说。

“怎么了?”船长暴躁地说。

“咱们的仪器似乎出现了严重故障。这个区域的海床应该是二百米深。”

“那又怎样?”

“我读到了一万五千米,尊敬的先生。而且还在下降。”

“别傻了。根本没有这么深。”

船长瞪着价值数百万日元的尖端科技产品,重重捶了一拳。

导航员露出紧张的微笑。

“啊,先生。”他说,“它已经变浅了。”

亚茨拉菲尔和丁尼生都知道,在上层深渊的雷霆中,远在深海之下,沉睡着海中巨妖。

现在它正徐徐醒转。

它挺起身躯,数百万吨深海淤泥从体侧倾泻而落。

“看。”导航员说,“只有三千米了。”

海中巨妖没有眼睛,深渊里本也没东西可看。但当它翻江倒海穿过冰冷水体时,接收到了海中的微波噪音、哀伤的哔哔声和鲸鱼的歌声。

“呃。”导航员说,“一千米?”

巨妖不太高兴。

“五百米?”

捕鲸船在突然涌起的海水上摇摆。

“一百米?”

那上面有个金属小玩意儿。巨怪扭了扭身子。

千百万份寿司晚餐高喊着复仇的呼声。

小屋的窗户向内迸裂。这不是风暴,这是战争。茉莉碎片在屋内打着旋儿,和卡片之雨混在一处。

牛顿跟安娜丝玛紧紧抱在一起,站在翻倒的桌子和墙壁之间。

“来吧。”牛顿喃喃说道,“告诉我艾格尼丝也预言到了现在的情况。”

“她的确说过它会带来暴风雨。”安娜丝玛说。

“这是场该死的飓风。她说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2315交叉索引到3477。”安娜丝玛说。

“这种时候,你还能记得这些细节?”

“既然你问起,是的,没错。”她说着掏出一张卡片。

牛顿又读了一遍。窗外传来一阵巨响,仿佛一块波状钢板翻着跟头飞过花园,事实正是这样。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咱们会成为,成为那啥?这个艾格尼丝还真会开玩笑。”

当女性长辈在屋里作陪时,献殷勤会变得相当困难。她们总喜欢喃喃自语,或是叽叽喳喳,或是要香烟抽。最可怕的一招,当数拿出家庭相册——性别大战中这一侵略行为,已经在某次日内瓦大会上被明令禁止。如果这位长辈已经死了三百多年,那感觉更是雪上加霜。某些跟安娜丝玛有关的想法确实在牛顿心中靠了港,不仅是靠港,而且还被拖上岸,整修一新,刷上亮丽的油漆,同时刮去底部的藤壶。但一想到艾格尼丝的预见能力,牛顿就觉得一桶凉水从脖子根儿冲下来,浇灭了他的欲念之火。

牛顿甚至把玩过请她共进晚餐的念头。但一想到三百多年前,某个克伦威尔时期女巫坐在自家小屋里,欣赏他们吃饭的情景,牛顿就觉得寒毛倒竖。

他现在的心情跟人们烧死女巫时差不多。他的生活已经够复杂了,可不想再被几世纪前的某个老疯婆子操纵。

壁炉里传出一记闷响,像是部分烟囱砸了下来。

接着他想到:我的生活才不复杂。用不着艾格尼丝,我都能一眼看到头。它一路通向提前退休、办公室里的人举办的欢送会、一间明亮干净的小公寓、一场干净空虚的死亡。当然,除非我马上要被压在一间小屋的废墟下,死于有可能是世界末日的今天。

掌管文书记录的天使在我这儿不会遇到任何麻烦。这些年来,我的生活肯定每一页都写着“同上”。我是说,我到底做过什么?我没抢过银行。我没得过违章停车罚单。我没吃过泰国菜……

又有一扇窗户迸裂,发出欢快的叮叮当当。安娜丝玛张开双臂把他抱住,随即叹了口气,但一点也不显得失望。

我从没去过美国。还有法国,加莱港可不能算数。我从没学会演奏乐器。

电线终于抵抗不住强风,收音机也没了声音。

牛顿把头埋在女孩的秀发中。

我从没……

“叮”的一声响起。

沙德维尔正在更新猎巫军薪水册,准下士史密斯的名字刚签到一半,就被这声音打断了。

中士抬起头,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发现标志牛顿的那根大头针已经不在地图上。

他离开凳子,一边小声嘟囔,一边在地板上搜寻。找到后,他又把钉子擦亮,重新按在塔德菲尔德。

又是“叮”的一声响起时,他正在替二等兵桌子先生签名,这位忠诚的士兵得到了每年两便士的额外干草津贴。

中士捡起钉子,狐疑地瞪着它看了几眼,然后将它使劲按进地图后面的石灰墙里,继续回去做账。

“叮”的一声。

这次大头针距离墙壁有几英尺之遥。沙德维尔把它拿起来,检查了一下针尖,按进地图,然后定睛观瞧。

五秒钟后,它“嗖”的一下从中士耳边飞了过去。

沙德维尔在地板上摸到钉子,放回地图上,使劲按住。

钉子开始在他掌中耸动。沙德维尔把全身重量压在上面。

一缕细细的青烟从地图上升起。沙德维尔惨叫一声,把手指放在嘴里嘬了嘬,与此同时红热的大头针射向对面墙壁,打碎了一扇窗户。它不想待在塔德菲尔德。

十秒钟后,沙德维尔开始在军部现金匣里摸索。它吐出一把铜板、一张十先令纸币,还有个詹姆士一世统治期的伪币。沙德维尔不顾个人安危,翻找起自己的口袋。即便把退休人员特许旅行券计算在内,这一网渔获也就刚够让他走出房间,更不用说去塔德菲尔德了。

兜里有钱的人,他只认识拉吉特先生和特蕾西夫人两位。说到拉吉特,此刻任何涉及金钱的对话,都可能引向七周房租的问题;至于特蕾西夫人,她倒是很乐于借给他一把十元钞票……

“从这放浪女人手中拿脏钱,俺不如死了算了。”他说。

再没别人了。

除了那一个。

娘娘腔南蛮子。

天使和恶魔都曾到这儿来过一次,在屋里待了没两分钟。亚茨拉菲尔尽量不去碰触公寓的任何外表面。另一个家伙,那个戴墨镜的南方杂种,沙德维尔估计自己惹不起。在他单纯的世界观中,除了在海滩以外,任何戴墨镜的人都可能是罪犯。中士怀疑克鲁利来自黑手党,或是其他地下犯罪集团。他不知道这个推测居然准得离谱儿。

但穿驼绒外套的小子就是另一码事了。沙德维尔曾冒险跟踪天使返回老窝,现在还记得路。他认为亚茨拉菲尔是个俄国间谍。可以吓他一下,诈点钱出来。

这样做风险很大。

沙德维尔打起精神。此时此刻,年轻的牛顿可能已被暗夜女巫们捉到,经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是他,沙德维尔,把他派去的。

“咱不能把自己人丢下。”他说着穿上薄外套,戴上没了形的帽子,走出房门。

风雨似乎愈加凛冽。

亚茨拉菲尔在打哆嗦,而且已经哆嗦了大约十二小时,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神经高度紧张。天使在屋里来回转悠,随手拿起些纸片,旋即放下,然后又去摆弄钢笔。

他应该告诉克鲁利。

不,不对。他想告诉克鲁利。他应该告诉天堂。

毕竟,他是个天使,不能走歪路。这是固有属性。你见到一桩阴谋,就要将其破坏。克鲁利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一开始就应该告诉天堂。

但他认识恶魔有好几千年了。他俩始终在一起,可以说知根知底。亚茨拉菲尔有时怀疑,和可敬的上级相比,克鲁利跟他的共同点倒更多些。比方说,他们都喜欢这个世界,不仅仅把它看作宇宙棋局的秤盘。

哦,当然,就是它。答案就在这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其实给天堂通风报信正符合他和克鲁利之间的协议精神。上界肯定会对那孩子做点什么,当然,不会有什么特别可怕的。说到底,我们都是上帝的造物,就连克鲁利和敌基督这样的人也一样。而且世界会得救,再也用不着搞世界末日大决战之类的玩意儿,那对谁都没好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最终获胜的肯定是天堂,克鲁利早晚会明白的。

对,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尽管店门外挂着“停业”的牌子,但还是有人突然敲了敲门。亚茨拉菲尔没有理会。

同天堂进行交互式通信联络,对天使来说难度比人类更大。毕竟人类根本没指望得到回答,真遇上碰巧接通的情况,他们几乎都大为惊诧。

亚茨拉菲尔推开堆满纸张的桌子,卷起店里破旧的地毯。地板上有个用粉笔画的小圈,周围有恰如其分的秘法符记。天使点起七根蜡烛,按照仪式放在圆环的特定位置,然后又烧了些薰香。这并非必不可少的步骤,但确实有助于改善屋里的味道。

他站到圆环中央,说了那些密语。

没动静。

他又说了一遍。

一道蓝光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充盈在圆环之间。

一个显然受过良好教育的声音说:“嗯?”

“是我,亚茨拉菲尔。”

“我们知道。”那声音说。

“我有重要情报!我找到了敌基督!我可以告诉你们他的地址和一切情况!”

片刻沉默过后,蓝光微微闪烁。

“嗯?”它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你们可以杀……阻止这一切!时间刚刚好!你们只有几个小时!你们可以阻止这一切,不需要开战,所有人都会得救!”

他疯狂地冲蓝光微笑。

“是吗?”那声音说。

“是的,他所在的地方叫下塔德菲尔德,地址是……”

“干得好。”那声音不带感情地说。

“用不着三分之一海洋化作血池之类的玩意儿了。”亚茨拉菲尔高兴地说。

那声音再度响起时,感觉略显烦躁。

“干吗不用?”它说。

亚茨拉菲尔意识到自己的兴奋之情下方出现一个冰洞,但他假装没看见。

天使继续说:“哦,你们只要保证……”

“我们会大获全胜,亚茨拉菲尔。”

“对,但是……”

“黑暗势力必被击败。你似乎有点误解。关键不是规避大战,而是赢得大战。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亚茨拉菲尔。”

寒意笼住天使的心灵。他想开口说“你不觉得不在地球上开战也许是个好主意吗”,但又改了主意。

“我明白了。”亚茨拉菲尔冷淡地说。门口传来一阵刮蹭声,如果天使往那边看上一眼,就会发现一顶破毡帽正试图透过气窗朝屋里窥探。

“不是说你表现得不好。”那声音说,“你会得到一次嘉奖。干得漂亮。”

“谢谢。”亚茨拉菲尔说,他语气中的酸味足以让牛奶变馊。“我显然忘记了不可言喻的问题。”

“我们也是这么觉得。”

“可否容我问上一句,”天使说,“我这是在跟谁通话?”

那声音说:“我是上帝之声梅塔特隆。”(但不是上帝的声音,而是独立存在的实体。相当于总统发言人。)

“哦,是的。当然。哦,好的。万分感谢。多谢。”

在他身后,房门上的邮件投递口被人捅开,露出了两只眼睛。

“还有一件事。”那声音说,“你肯定会加入我们,对吗?”

“哦,呃,我也不过是几千年没拿炎剑而已……”亚茨拉菲尔说。

“嗯,我们记得。”那声音说,“你有很多机会可以重新学习。”

“啊,嗯。引发大战的前奏是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我们认为一场多国热核战争会是不错的开始。”

“哦,是的。很有创意。”亚茨拉菲尔的声音平淡而绝望。

“很好。那么我们将期待你的到来。”那声音说。

“啊。好的。我只需要料理完一些生意上的事,好吗?”亚茨拉菲尔绝望地说。

“似乎没有这个必要。”梅塔特隆说。

亚茨拉菲尔竭力打起精神。“作为注重名誉的生意人,我的确认为诚实的品行——更不用说道德——要求我……”

“是的,是的。”梅塔特隆略显烦躁地说,“明白你的意思。那么我们会等你的。”

光线黯淡下去,但没有完全消失。亚茨拉菲尔心想,他们没有切断线路。这回我是走不脱了。

“嗨?”他轻声说道,“还有人吗?”

只有一片寂静。

亚茨拉菲尔小心翼翼地走出圆环,来到电话机旁。他打开电话簿,拨了另一个号码。

四下铃响过后,话筒中传来一声轻咳,片刻停顿,然后一个平和到可以在上面铺地毯的声音说:“嗨。我是安东尼·克鲁利。嗯。我……”

“克鲁利!”亚茨拉菲尔试图把喊叫和嘶叫合二为一,“听着!我没多少时间!那……”

“……现在可能不在,或是睡觉,或是在忙,或是别的什么。请……”

“闭嘴!听着!它在塔德菲尔德!书里都写了!你必须阻止……”

“……在嘀声后留言,我会尽快回复。回见。”

“我现在有事跟你说……”

“嘀——嘀——嘀——”

“别再出怪声了!在塔德菲尔德!这就是我察觉到的东西!你必须去……”

他把听筒拿远。

“混蛋!”天使说。这是四千多年来他第一次说脏字。

等等。恶魔还有个电话,不是吗?他就是这种人。亚茨拉菲尔翻找着电话簿,几乎把它掉在地上。他们就快耐不住性子了。

亚茨拉菲尔找到另一个号码。他拨通电话。这次几乎立刻就有人接听,与此同时店铺的铃铛也轻轻响了一下。

克鲁利的声音逐渐接近话筒,变得越来越响。“……是认真的。你好?”

“克鲁利,是我!”

“哦。”这个声音极其含混。尽管心情异常激动,但亚茨拉菲尔还是察觉到恶魔现在有麻烦。

“你是一个人吗?”他谨慎地说。

“哦。有个老朋友在。”

“听着……我……”

“滚回去,侬这地狱邪魔!”

亚茨拉菲尔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

沙德维尔激动得浑身发抖。他都看见了。他都听见了。虽然完全无法理解,但中士很清楚人们会用神秘圆环、蜡烛和薰香做什么。这些他都心知肚明。《魔鬼出击》那部电影他看过十五次,如果算上中途被人从电影院里扔出来的那回,就是十六次。也许他对剧中新手猎巫人克利斯托夫·李的超低评价,不应该大声喊出来。

这些混蛋在利用他。他们在愚弄猎巫军的辉煌传统。

“俺会干掉侬,侬这龟孙子!”沙德维尔大叫着步步进逼,就像个被虫蛀过的复仇天使,“俺知道侬想干什么,跑到这儿来引诱女子,来满足你邪恶的意志!”

“我想您可能进错了店铺。”亚茨拉菲尔说,“我过会儿再给你打。”他冲话筒说了一句,随即挂断电话。

“俺瞅见了侬干的丑事。”沙德维尔怒吼道。他嘴巴周围沾上了点点白沫,心中的怒火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盛。

“呃,事情并不像表面上……”亚茨拉菲尔开口说,但与此同时已然察觉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缺乏必要的修饰。

“俺敢说的确不是那么回事!”沙德维尔耀武扬威地说。

“不,我的意思是……”

中士死盯着天使,向后蹭了几步抓住店门,使劲往后一摔,让门铃发出刺耳的响声。

“铃。”他说。

中士拿起《精良准确预言书》,重重拍在桌上。

“书。”他咆哮道。

他在口袋里翻找一通,掏出生锈的朗森打火机。

“实用点火物。”他叫喊着向前逼近。

圆环在他前方闪烁着暗淡的蓝光。

“呃。”亚茨拉菲尔说,“我想这也许不是个特别好的主意……”

沙德维尔根本听不进去。“以襄助吾辈之神灵起誓,以猎巫军之职责起誓。”他吟咏道,“吾令汝速离此界……”

“你看,那圆环……”

“……返汝之来处,不得有误……”

“……作为人类踏进去是很不明智的……”

“……令吾辈远离邪恶……”

“离那个圈远点儿,你这蠢货!”

“……永不再……”

“好的,好的,但请你躲开那个……”

亚茨拉菲尔向中士跑去,拼命挥舞着双手。

“……回!”沙德维尔念完咒语,伸出一根充满仇恨、甲缝藏污纳垢的手指。

亚茨拉菲尔向下看了一眼,五分钟内再度说起脏话。他已经踏进圆环。

“哦,我操。”他说。

空中传来一声音调优美的弦音,蓝光消失了,亚茨拉菲尔也没了踪影。

三十秒过去了。沙德维尔一动没动。接着,他抬起颤颤巍巍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把右手按下。

“你好?”他说,“有人在吗?”

没人回答。

沙德维尔打了个哆嗦。他把一只手举在身前,就像举着一把不敢开火也不知道如何退子弹的手枪。他走到街上,任由店门在身后关闭。

大门的撞击震动了地板。亚茨拉菲尔摆的蜡烛倒了一根,燃烧的烛油洒在干燥陈旧的木地板上。

克鲁利在伦敦的公寓是时尚家居的典范。它具有公寓所应具有的一切优点:宽敞、整洁、家装精美雅致。在从不入住的设计师们看来,只有无人居住的样板间才能具有这些优点。

因为克鲁利就不住在这儿。

这儿只是他在伦敦时,每天晚上要回来的地方。床铺永远都是铺好的,冰箱里永远塞满精致的食物,而且从来不会吃完(毕竟这就是克鲁利需要一台冰箱的原因),因此这台冰箱也永远不需要除霜,甚至不用插上电源。

休息室里有一台巨大的电视、一个白色皮质沙发、一台录像机和一台激光影碟机、一部自动答录机、两部电话——一部接自动答录机,一部是私人电话(这个号码暂时还没被电话推销员军团发现,这帮人老想让克鲁利购买他已经有了的双层玻璃窗,以及他不需要的人寿保险)——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音响系统,就是那种设计极其精巧的款式,上面只有开关和音量控制键。唯一被克鲁利忽视的音响设备是扬声器,他把这玩意儿给忘了。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声音重现效果还是那么完美。

屋里还有一台智能水平相当于电脑的没接通的传真机,以及一台智能水平相当于弱智蚂蚁的电脑。尽管如此,克鲁利还是每隔几个月就为它升级,因为他觉得自己伪装成的那种人,肯定应该拥有新潮电脑。它就像一台带屏幕的保时捷跑车。说明书还包在塑料袋中没有打开过。

(还有标准电脑授权协议书。那上面写道“如果电脑1)不能工作,2)不能像昂贵的广告中所说的那样工作,3)电死周围的生物,4)你打开时发现电脑根本不在买来的昂贵盒子里,这显然、绝对、无疑且无一例外地不是生产厂家的错误和责任。购买者应该认为能够把钱交给生产厂家,这是天大的幸运。另外购买者对自己刚买下的这台私人财产所进行的任何操作,都终将招致配备骇人公文包和超薄手表的严肃人士密切关注”。计算机公司提供的授权书让克鲁利印象深刻,他还寄了一包给下界起草“不朽灵魂协议”的部门,顺便贴了张黄色便条,上面写道“学着点儿,伙计们……”)

公寓中让克鲁利投入精力的只有那些盆栽。它们又大又绿又茂盛,叶片健康茁壮,泛着光泽。

这是因为克鲁利每周一次拿着绿色塑料喷雾器,为叶子喷水,跟盆栽聊天。

他是在七十年代早期,从BBC第四套广播中听到了这个方法,并马上认定这是绝妙的主意。但聊天这个词并不足以描述克鲁利的行为。

他所做的是向盆栽们灌输对上帝的敬畏。

更准确地说,是对克鲁利的敬畏。

除此以外,他每隔几个月就会选一盆长得太慢,或是患上枯叶病,或是变黄,或者只是不如同伴们长得好的盆栽。克鲁利会拿着它走到其他盆栽面前。“跟你们的朋友说再见吧。”他会对它们说,“他就是搞不定……”

然后他会拿着这盆冒犯天威的植物离开公寓,过一个小时左右,带着大空花盆回来,放在公寓中显眼的位置。

这里的盆栽是全伦敦最繁茂、最翠绿、最美丽的,同时也是最担惊受怕的。

休息室由聚光灯和一些随便靠在椅子上或是墙角里的白色霓虹灯管提供照明。

四壁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幅裱好的蒙娜丽莎漫画,这是里奥纳多·达·芬奇最初的草稿。在佛罗伦萨的一个炎热下午,克鲁利从画家手中买下了这幅作品,并认为它比最终那幅油画要好。

(里奥纳多·达·芬奇也有同感。“我在草稿上把她那该死的微笑画得分毫不差,”他坐在午后的艳阳下,品着凉酒,对克鲁利说,“但真画起来却走了样。我交画时,她丈夫有点不满。但正如我跟他所说的那样,戴尔·吉奥亢多阁下,除您以外,还有谁会看到它呢?总之……再给我解释一遍这个叫直升机的玩意儿,好吗?”)

克鲁利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办公室、一间休息室和一个厕所。每个房间都永远干净整洁。

在对世界末日的漫长守候中,克鲁利焦躁不安地在这些房间里来回转悠。

他又给猎巫军联络人打了个电话,试图获取最新情报。但他的眼线沙德维尔中士出门去了,而那傻乎乎的前台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他是想跟总部里随便什么人谈谈。

“帕西法先生出门了,亲爱的。”她说,“他今天早晨到塔德菲尔德去了。出任务。”

“我想跟随便什么人谈谈。”克鲁利解释说。

“我会告诉沙德维尔先生的。”她这样说,“等他一回来就说。那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今天上午我要工作,我不能让那位绅士等这么长时间,不然他会感冒的。而且下午两点奥默罗德夫人、史考基先生和小朱莉娅还要过来坐坐。我得收拾房间,提前做准备。但我会把您的口信带给沙德维尔先生。”

克鲁利放弃了。他试图看本小说,但无法集中精神。他试图把自己的CD按字母顺序整理好,但很快也放弃了。因为克鲁利发现它们已经按字母顺序整理好了,藏书也是,他的灵魂乐收藏品也是。

(这套藏品让克鲁利特别自豪。他花了几千年把它们收集起来。这是真正的灵魂乐。所谓的灵魂乐教父詹姆斯·布朗根本不在其列。)

恶魔最终坐在白沙发里,冲电视挥了挥手。

“有消息称,”一位忧心忡忡的新闻播报员说,“呃,有消息称,是的,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们现有的消息,呃,显示紧张局势正在加剧。换作上周这个时间,谁都会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呃,当时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呃。

“这一事态似乎至少部分来源于,近些天大量出现的异常事件。

“在日本海岸……”克鲁利?

“是我。”克鲁利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克鲁利?你一直都在干些什么?

“您是什么意思?”尽管克鲁利已经知道答案,但他还是问了一句。

那个叫沃洛克的孩子。我们把他带到美吉多战场。狗不在他身边,那孩子也完全不明白末日之战是什么。他不是我主之子。

“啊。”克鲁利说。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克鲁利?我们的军队已经集结,四活物已经上马——但他们要骑向何方?有些事出了问题,克鲁利,这是你的责任。而且很有可能是你的错误。我们相信你会有个极其合理的解释……

“哦,当然。”克鲁利镇静地说,“极其合理。”

……因为你将在我们面前一五一十解释清楚。你会有很多时间来解释。我们特别有兴趣听你所说的每一个字。而且你所说的话,以及到时候的处境,会为地狱中的所有受难灵魂提供娱乐和快慰,克鲁利。因为无论那些折磨有多么难熬,无论最下层的罪人所经受的刑罚有多么痛苦,克鲁利,你所经历的都会更糟……

克鲁利一挥手把电视关掉。

黯淡的灰绿色屏幕还在说话,寂静本身凝成了字句。

别妄想从我们手中逃脱,克鲁利。你无路可逃。待在原地。你会被……接收……

克鲁利走到窗口,向外望去。下方街道上,有个车形黑色物体正朝这边缓缓驶来。它的样子很像车,足以欺骗不经意的目光。但克鲁利看得特别仔细,他发现轮子不仅不转,而且根本就没连在车上。它经过每栋房子时都要减速。克鲁利估计车里的乘客(他们肯定都不是司机,更不知道该怎么开车)正在观察门牌号码。

他还有一点时间。克鲁利走进厨房,从水槽下面拿出一个塑料桶,然后回到休息室。

地狱有关部门已经停止通信。克鲁利把电视机屏幕转向墙壁,以防万一。

他走到蒙娜丽莎面前。

克鲁利把画从墙上摘下来,露出一个保险柜。这不是普通的墙壁保险柜,而是从一家专门为核工业服务的公司买来的。

恶魔打开柜门,露出带有号码盘的内门。他拨动转盘。(密码是4004,很好记,那一年他爬到了这个愚蠢又奇妙的星球。当时这里还崭新发亮。)

保险柜里放着个保温瓶,还有一双胶皮手套,就是那种可以套住整个胳膊,还带夹具的玩意儿。

克鲁利定了定神,紧张地看着热水瓶。

(楼下传来一记撞击声,那里曾是前门……)

他戴上手套,谨慎地拿起水瓶、夹具和水桶,转念一想,又从一盆繁茂的橡胶树旁拿起了喷雾器,随即走向办公室。他一路小心翼翼,就好像热水瓶里盛满了某种危险物质,一旦掉在地上,甚至是动一下掉在地上的念头,都会产生旷古未有的大爆炸,足以让三流科幻片里的老人说出这样的台词:“这个弹坑所在的位置,曾经矗立着花生顿城。”

他来到办公室,用肩膀顶开房门,然后慢慢下蹲,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地板上。桶……夹具……喷雾器……最后战战兢兢地放下了保温瓶。

一滴汗珠出现在克鲁利的额头上,流进了眼睛。恶魔把它掸掉。

他极其小心地用夹具拧开瓶盖……小心……小心……就是这样……

(楼下传来“嘭”的一声,然后是一阵沉闷的尖叫。应该是住在楼下的那位小老太太。)

克鲁利绝对不能急躁。

他用夹具捏起水瓶,不敢掉出哪怕半滴。他把瓶里的东西倒进水桶。只要稍有闪失,就全完了。

搞定。

他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六英寸缝隙,将桶放在顶上。

他用夹具把盖子拧好,然后(……走廊里传来一记撞击声……)摘下树脂手套,拿起喷雾器,坐到办公桌后。

“克蠕戾……?”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是哈斯塔。

“他到那边去了。”另一个声音说,“我能感觉到这个滑溜溜的小爬虫。”是利古尔。

哈斯塔和利古尔。

如果有人说恶魔骨子里就是邪恶的,克鲁利会头一个跳出来表示反对,大多数恶魔并非如此。在这场宇宙棋局中,他们自我感觉就跟税务监察员一样——也许是做着不受欢迎的工作,但对全局来说至关重要。说到这里,其实有些天使也并非道德标兵。克鲁利就遇到过两三个家伙,一遇到要对冒渎之人施以正义惩戒的任务,就表现得特别积极,下手狠得要命。总而言之,每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是履行职责罢了。

但另一方面,也有像利古尔和哈斯塔这样的人。他们会从这些煞风景的事儿里享受到扭曲的快感,有时你甚至会把他们错当成人类。

克鲁利靠在昂贵的座椅上,强迫自己放松,结果彻底失败了。

“在这儿,伙计们。”他叫道。

“我们要跟你谈谈。”利古尔说。(他说这话的腔调,是有意要把“谈谈”变成“永世痛苦不堪”的代名词。)一个敦实的恶魔推开办公室大门。

水桶随之歪倒,正好扣在利古尔脑袋上。

如果你往水里放一小块钠,就可以看到它发热燃烧、疯狂旋转、放射光亮、噼啪作响。眼下的场面就与此类似,只是更加恶心。

利古尔开始闪烁燃烧,肌肤剥落。棕色油烟从他身上汩汩而出,恶魔开始尖叫,尖叫,再尖叫。接着他倒在地上,融成一摊,在地毯焦黑冒火的圆圈中闪着光亮,看上去就像一堆被碾碎的鼻涕虫。

“嗨。”克鲁利跟哈斯塔打了声招呼。他走在利古尔身后,很可惜没被泼到。

有些东西是不可想象的:就连恶魔也无法想象其他恶魔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圣水。你这杂种。”哈斯塔说,“你这彻头彻尾的杂种。他根本没对你做过什么。”

“还没有。”克鲁利更正说。他觉得略微安心,现在两方实力正趋近平衡。趋近,但尚未平衡,还差得很远。哈斯塔是地狱公爵。克鲁利连本地主管都算不上。

“在黑暗的疆界中,母亲们会用你的命运来吓唬不乖的孩子。”哈斯塔刚说完就觉得地狱风格的言语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我要让你家破人亡,伙计。”他补充说。

克鲁利举起绿色塑料喷雾器,威胁地晃了晃。“走开。”他刚说完,就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四声过后,答录机开始工作。他隐隐有些好奇,想知道是谁打来的。

“你不用吓唬我。”哈斯塔说。他看到一滴水珠从喷嘴渗了出来,顺着塑料容器缓缓滑向克鲁利的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克鲁利问道,“这是森斯伯瑞超市销售的喷雾器,全世界最廉价最有效的喷雾器。它可以在空中喷出一片很像样的水雾。还用我告诉你里面装的是什么吗?它可以把你变成那样。”克鲁利指了指地毯上那一片狼藉,“现在,快走开。”

喷雾器上的水珠碰到了克鲁利弯曲的手指,停在那里。“你在唬我。”哈斯塔说。

“也许是。”克鲁利尽量显出完全不准备唬人的语气,“也许不是。你觉得今天运气如何?”

哈斯特打了个手势,圆形塑料瓶像米纸一样融化,里面的水全都洒在克鲁利的桌子和衣服上。

“不错。”哈斯塔说着露出微笑。他的牙齿很尖,舌头来回伸缩。“你呢?”

克鲁利一言不发。A计划奏效。B计划失败。一切就看C计划了。但这里有问题:他只计划到B。

“那么。”哈斯塔嘶声说道,“该上路了,克鲁利。”

“我想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克鲁利为自己争取着时间。

“什么事?”哈斯塔笑着说。

克鲁利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他拿起话筒,警告哈斯塔:“不要动。我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是认真的。你好?”

“哦。”克鲁利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声,然后又说,“哦。有个老朋友在。”

亚茨拉菲尔挂了电话。克鲁利琢磨着他本来想说什么。

C计划突然跳进他的脑海。克鲁利没有把话筒挂上,而是说:“好的,哈斯塔。你通过考验了。你可以跟大孩子们一起玩了。”

“你发疯了吗?”

“不。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一次考验。在我们把恶魔军团交给你、投入即将到来的战争之前,地狱君王们必须证明你有这个能力。”

“克鲁利,你在撒谎,要不就是发了疯,也可能两者都有。”哈斯塔说,但他的信心已经动摇。

只在刹那之间,哈斯塔把玩了一下这个可能,而这正是克鲁利得手的地方。地狱有可能在考验他。克鲁利也有可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哈斯塔是个妄想狂,对于生活在地狱的恶魔们来说,这是正常而合理的反应。毕竟在那个地方,所有人都会竭尽全力欺骗你。

克鲁利开始拨一个电话号码。“没关系,哈斯塔公爵。我没指望你会相信我。”他说,“但咱们干吗不跟黑暗议会谈谈呢?我敢保证他们会说服你的。”

他拨通那个号码,话筒中传出铃声。

“再见了,傻瓜。”他说。

话音未落,克鲁利已然消失。

仅仅过了几微秒后,哈斯塔也没了踪影。

许多年来,神学家们投入了大量工时来争论这个著名的问题:

一根针尖上能有多少天使跳舞?

为了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把以下事实纳入考量:

首先,天使不跳舞。这是天使的标志性特征之一。他们也许会陶醉地聆听天籁,但绝没有跑下场摇摆身体的冲动。所以,答案是零。

至少近乎于零。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间,亚茨拉菲尔在伦敦波特兰区一所正儿八经的男士俱乐部学会了加伏特舞步。尽管他一开始笨得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但没过多久就变得炉火纯青。几十年后加伏特舞步永远退出历史舞台时,他还相当懊恼。

所以假设跳的是加伏特舞,再假设他有个合适的舞伴(根据题设要求,必须也会跳加伏特舞,而且能在针尖上跳),答案是简简单单的一。

接下来,你也许要问一根针尖上能有多少恶魔跳舞。毕竟他们有着相同的祖先。而且至少恶魔是跳舞的。(尽管那不是你我会称之为舞蹈的东西。不是正经的舞蹈。一个恶魔跳起舞来,就好像出现在黑人音乐大奖上的白人乐队。)

如果你这么问的话,那么答案是相当多。当然这要假设他们放弃了自己的肉体,这对恶魔来说是小菜一碟。恶魔不受物理学的限制。如果你从远处看去,就会发现宇宙只是个又小又圆的东西,就好像那种你摇晃两下就能模拟微型暴风雨的灌水玻璃球。(当然,除非不可言喻的计划比人们想象中还要不可言喻得多,否则宇宙球底部肯定不会出现巨大的塑料雪人。)

但如果你的视点足够近,就会发现在针尖上跳舞只有一个困难,就是电子间那些大沟壑。

对具有天使血统或是恶魔血脉的存在来说,形状、大小和成分都可以随意变换。

克鲁利现在正以不可想象的速度沿着电话线移动。

丁零零。

克鲁利以近乎光线的速度通过两部电话交换机。哈斯塔紧追其后,距离也就四五英寸,不过考虑到他们现在的大小,应该说克鲁利领先了很多。当然,等他从另一头出去时,这一差距就会消失。

他们体型太小,无法发出声音,但恶魔进行交流并不需要声音。克鲁利可以听到哈斯塔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叫喊:“你这杂种!我会抓到你!你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丁零零。

“不论你从哪里出去,我也会跟出去!你跑不掉!”

克鲁利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穿越了二十英里缆线。

哈斯塔咬得很紧。克鲁利必须把时机拿捏得特别特别特别准确。

丁零零。

这是第三次铃响。好吧,克鲁利心想,反正也不可能更糟了。他突然停住,眼看着哈斯塔从身边蹿了过去。那位地狱公爵转过身……

丁零零。

克鲁利蹿出电话线,在塑料护套里快速移动,然后具象成原来的大小,喘着粗气出现在他家休息室中。

咔嗒。

电话答录机中预先录好的磁带开始转动。接着在“嘀”的一声后,留言磁带跟着转动,扬声器中一个声音高叫着:“哈!什么?……你这条该死的蛇!”

小小的红色信号灯不住闪烁。

明暗,明暗,就像颗愤怒的红色小眼睛。

克鲁利真希望还有些圣水,以及把磁带放进去等到溶化的时间。但储存那些为利古尔提供最后一次洗浴服务的圣水已经够危险了,这东西克鲁利存放了很多年,以备不时之需。只要一想到它在这间屋子里,克鲁利就浑身不舒服。或者……或者也许……是的,如果把磁带放进车里会怎么样?他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哈斯塔,直到他变成皇后乐队主唱弗雷迪·墨丘利。不。就算他是个杂种,你也不能这么狠。

一阵雷声从远方传来。

他已经没有时间。

他也无处可去。

但克鲁利还是出发了。他跑向自己的宾利车,迅速向伦敦西区驶去,就好像地狱中的所有恶魔都在身后追赶。

这差不多是真的。

特蕾西夫人听到沙德维尔先生慢慢走上楼梯。比平时慢很多,而且每隔两三步就要停顿一下。他平常上楼时,就好像对每级楼梯都恨之入骨。

特蕾西夫人打开房门。中士正靠着楼梯平台的墙壁上。

“怎么回事,沙德维尔先生。”她说,“你把自己的手怎么了?”

“离我远点儿,女人。”沙德维尔呻吟道,“俺完全不晓得自己的能耐!”

“你干吗老这么伸着手?”

沙德维尔试图往墙壁里靠。

“退后,俺都说了!俺控制不了它!”

“真见鬼,你到底撞见什么东西了,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说着试图握住他的手。

“见鬼了!见鬼了!”

特蕾西夫人设法抓住他的胳膊。而他,邪恶克星沙德维尔,无力抗拒被她拉进房间的命运。

中士过去从没见过这里的样子,至少醒的时候没见过。他在梦中为这间屋子装饰上华贵的丝质幔帐,还有他自认为是香膏的东西。必须承认,通往厨房的门洞上的确挂着一面珠帘,还有个用葡萄酒瓶做成的简陋灯盏。跟亚茨拉菲尔一样,特蕾西夫人对“别致”这个概念的理解还停留在1953年。房间中央有张桌子,上面铺着天鹅绒桌布,桌布上摆着个水晶球。这东西在特蕾西夫人的谋生手段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我想你应该好好躺一下,沙德维尔先生。”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与此同时把中士领进卧室。沙德维尔此时完全不知所措,甚至没有反抗。

“但小牛顿还在塔德菲尔德。”沙德维尔嘟囔道,“被异教狂热和诡秘阴谋折磨。”

“我敢肯定,他知道该怎么对付。”特蕾西夫人笃定地说。跟沙德维尔相比,她想象中牛顿的经历倒更接近现实。“而且我敢说他绝不希望你激动成这个样子。你就乖乖躺好,我会给咱们沏杯茶。”

她说完就消失在噼啪作响的珠帘后面。

突然间,屋里只剩沙德维尔独自一人。透过支离破碎的神经系统残骸,他只能想起这是一张罪恶温床。而且此时此刻,他完全无力判断,跟不是独自一人躺在罪恶温床上相比,眼下的情况是好是坏。他转了转脑袋,观察周围的环境。

特蕾西夫人脑海中的情色概念来源于很久以前。当时的年轻人还以为女人身体前面都牢牢固定着两个沙滩气球。你可以称碧姬·芭铎为性感小猫,而不会被别人耻笑。而且真有那种名叫“女孩,嬉笑和吊带袜”的杂志。她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大熔炉中获取了一个概念:卧室中的毛绒玩具可以创造一种私密妖娆的氛围。

沙德维尔盯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大泰迪熊看了半天,这东西已经缺了一只眼睛,少了半个耳朵,很可能拥有类似巴金斯先生之类的姓名。

中士又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他的视线被一个动物形状的睡裤箱挡住。它脸上挂着快乐的笑容,可能是狗,但也可能是臭鼬。

“呃。”他说。

回忆纷至沓来。他的确办到了。就沙德维尔所知,猎巫军中还没人成功驱退过魔鬼。霍普金斯没有,希夫廷斯没有,戴斯曼也没有。可能连猎巫军准尉纳克都没有,此人至今还保持着发现巫师数目最多的纪录。

(在帝国扩张主义时期,猎巫军曾有过一段复兴。英国军队在永无止境的小规模冲突中,经常会面对巫医、灵媒、萨满和其他拥有超自然能力的敌人。这正是派猎巫军准尉纳克上场的最佳时机。此人身高两米,体重一百三十公斤,每到上阵之时,就会昂首阔步,高声咆哮,手里抓着钢板书、八磅重的铃铛和特别加固的蜡烛,消灭敌军的速度比一挺格特林机枪还快。塞希尔·罗德斯曾这样写道:“某些偏远的部落将他视若神明。在纳克准尉冲锋时,只有特别勇敢或是特别愚蠢的巫医才会与他对抗。有此人在我们一方,比两个军的尼泊尔士兵都强。”)

每支军队早晚都会发现自己的终极武器,沙德维尔心想,此刻它就在自己的胳膊末端。

好吧,去他的“不首先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原则。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他可以先休息一下,然后黑暗势力就末日临头了……

特蕾西夫人把茶水端进来时,中士已经开始打鼾。她轻轻关上房门,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二十分钟后,她还有场降神会要办,这年头拒绝收入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尽管从很多角度来看,特蕾西夫人相当愚蠢,但她对某些问题有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只要涉足神秘领域,她的逻辑就无懈可击。特蕾西夫人早就意识到,顾客们想要的正是“涉足”。他们不希望有那种完全置身其中的感觉,也不想听多元时空的奥秘。他们只想知道妈妈死后过得还好。他们只需要足够的神秘体验,来为单调的日常生活调味,而且每次不要超过四十五分钟,其后最好能供应茶水和小点心。

他们绝对不需要古怪的蜡烛、香气、吟唱,或是神秘符记。特蕾西夫人甚至从她的塔罗牌里抽掉了大部分大阿尔克纳牌,因为它们的出现老是让客人沮丧。

另外,她总会确保在降神会前煮上一锅甘蓝。什么东西都不如隔壁传来的煮甘蓝味更令人安心,更符合英国神秘主义的舒适精神。

正午刚过,浓重的暴雨云已经把天空染成旧石墨的颜色。很快就要下雨了,滂沱淋漓的倾盆大雨。消防员们希望赶快下雨。越快越好。

他们很快赶到了这里,年轻的消防员们展开水管,拿起消防斧,激动地来回乱转。而年长的消防员们一眼就看出这房子已经没救了,甚至不敢确定大雨能否阻止火势蔓延到临近的建筑上去。

一辆黑色宾利车突然拐进这条街,以超过六十英里的时速蹿上便道,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最终停在距离书店墙壁半英寸远的地方。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特别激动地跳出车,冲向燃烧的大门。

他被一位消防员挡了下来。

“你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吗?”消防员说。

“别傻了!你看我像经营书店的人吗?”

“这很难说,先生。外表很会骗人。比方说,我是个消防员。但如果是在社交场合,不了解我的人通常会把我当成注册会计师或是公司主管。想象一下我不穿制服的样子,先生,你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人?说实话。”

“一个大傻瓜。”克鲁利说着冲进书店。

实际上没有说起来这么简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克鲁利需要躲开半打消防员、两个警察和一群饶有兴趣的苏活区夜游人。(在苏活区以外的地方,观赏火灾的人很可能会变成别人观赏的对象。)他们出来早了,正激烈争论着今天下午最出风头的是哪些家伙,以及个中原因。

克鲁利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这些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推开房门,踏入地狱烈火。

整个书店都在燃烧。“亚茨拉菲尔!”他叫道,“亚茨拉菲尔,你……你这蠢货……亚茨拉菲尔?你在这儿吗?”

没人回答。只有纸张燃烧的噼啪声、火焰到达二楼房间造成的玻璃破裂声,以及木材断裂的倒塌声。

克鲁利在店铺中搜索,焦急而绝望地寻觅天使,寻觅帮助。

在房间对面的角落里,一个书架倒塌下来,将着火的书籍撒满地板。克鲁利周围全是烈焰,但他没有理会。左边的裤腿开始冒烟,恶魔瞥了一眼,把火止住。

“嗨?亚茨拉菲尔!看在上……看在撒……看在随便什么人的分儿上!亚茨拉菲尔!”

店铺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撞破。克鲁利转过身,愣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水柱正好打在他的胸口,把恶魔冲倒在地。

他的墨镜飞到屋子对面,变成一摊燃烧的塑料。一双黄眼睛显露出来,狭窄的瞳仁竖在当中。克鲁利浑身湿透,冒着水气,面目灰黑,四肢着地趴在燃烧的店铺中,可以说不酷到了极点。他咒骂着亚茨拉菲尔,还有那不可言喻的计划,以及上界和下界。

接着他低下头,看到了那本书。星期三晚上,塔德菲尔德的女孩丢在车上的书。封面略有些焦黑,但却没有其他损伤,这简直是奇迹。克鲁利捡起书,塞进夹克口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

他头上的天花板掉了下来。建筑物先是一耸,继而完全倒塌,发出一阵咆哮,砖石木板和燃烧的碎片坠落如雨。

书店外面,围观者已经被警察疏导到远处。一名消防员正向任何肯听他说话的人唠叨:“我阻止不了他。他肯定是疯了。要不就是醉了。就那么跑进去。我阻止不了他。疯了。直接跑进去。真是可怕的死法。可怕,可怕。就那么跑进去……”

克鲁利从火焰中走了出来。

警察和消防员们盯着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全都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钻进宾利车,倒上大路,绕过一辆消防车,驶上华都街,融入午后渐黑的天色。

人们看着车子迅速驶远。终于有一名警察说话了:“这样的天气,他应该打开车灯。”他木讷地说。

“尤其是像这样开车。可能会有危险。”另一个人用呆板的腔调说。他们在火场的光热之中,思忖着原以为熟悉的现实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一道蓝白色的闪电划破黑云堆积的天空,随之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一场豪雨终于落下。

她骑着一辆红摩托。不是本田车那种友善的红色,而是深沉如血的红,丰厚、黑暗,充满恨意。总的来看,这辆车显得普普通通,但有柄插在鞘中的长剑就挂在一边。

她的头盔是深红色,皮夹克是陈酒的颜色。背后宝石红色的钮钉排列出了四个大字:地狱天使。

此刻是下午一点十分,天色阴沉,湿度很大。高速路上几乎没有人烟,一身火红的女子骑着红色摩托车在路上奔驰,脸上露出慵懒的笑容。

今天到目前为止还算不错。背后挂着长剑的美丽女子,骑在一辆动力强劲的摩托车上,这个场面对某些人来说很有吸引力。已经有四位旅行推销员试图跟她飙车,福特塞拉车的碎片点缀在六十公里内的各处防撞栏和桥梁支柱上。

她把车停在一处路边服务区,走进“快乐小猪咖啡厅”。里面几乎没人,一位无聊的女服务生正在柜台后面织袜子。几个高大肮脏、满脸胡碴儿的粗豪汉子,穿着一水儿的黑皮衣,围在一个身材更高、穿着黑外套的人周围。那人正全神贯注地玩一台游戏机。要搁在往年,这东西会是台老虎机,但现在它有了一个显示屏,并被冠以“常识问答机”的名号。

那群人说着类似这样的话:

“是D!按D!《教父》获得的奥斯卡奖肯定比《飘》多!”

“珊蒂·萧!《提线木偶》!我他妈绝对肯定!”

“1666!”

“不,你这大笨瓜!那是伦敦大火的年份!瘟疫是1665!”

“是B!万里长城不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游戏机中有四个选项:流行音乐、体育、时事和常识。那位高大的摩托车手,始终戴着头盔,完全没有理会周围的支持者,全神贯注地拍下按键。反正他一直在赢。

红衣骑手走到柜台前。

“一杯茶,谢谢。再来一份干酪三明治。”她说。

“就你一个人吗,亲爱的?”女服务生把茶水和某种又干又硬的白色物体从柜台上推了过来。

“在等朋友。”

“哦。”服务生说着咬断一根毛线,“嗯,你最好在这里等。外面简直是地狱。”

“不。”红衣人对她说,“还不是。”

她选了张靠窗的桌子,那里可以把停车场尽收眼底,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待。

她能听到背后那些玩游戏的人还在吵嚷。

“这个从没见过。自1066年以来英国和法国共有多少次正式交锋?”

“二十?不,没有二十……哦。真是二十。好吧,我不知道。”

“美国同墨西哥战争?这个我知道。是1845年6月。D。看!我就说!”

倒数第二矮的骑手猪粪(一米九)对最矮的“暴走族”(一米八七)低声说:“体育怎么没了?”他左手指关节上的刺青凑成了一个“爱”字,而右手则是“恨”。

“类型是随机选择的,不是吗?我是说他们用芯片来实现这个功能。这里面可能有,比方说数百万个不同主题,都在它的存储器里。”他右手指关节上刺着“炸鱼”,左手则是“薯条”。

“流行音乐、时事、常识和战争。我原来没见过‘战争’。所以才会问你。”猪粪捏了捏拳头,关节发出很响的噼啪声。他拉开一听啤酒的拉环,一口喝下半罐,满不在乎地打了个酒嗝儿,然后叹口气说,“我只希望他们能多出点该死的《圣经》问答。”

“为什么?”暴走族没想到猪粪会是个《圣经》怪人。

“因为,哦,你还记得在布赖顿码头的那件小麻烦吗?”

“哦,当然,你上了BBC的《案件观察》节目。”暴走族有点嫉妒地说。

“对,我不得不待在我妈妈工作的那所酒店里,对吧?好几个月啊。完全没东西可看,只有那个操蛋吉迪恩留在屋里的《圣经》。那些东西就好像粘在了我的脑袋里。”

一辆乌黑发亮的摩托车停在门外的停车场里。

咖啡馆的房门被推开。一股凉风吹过房间,一个身穿黑皮衣、留黑色短须的男人走了进来,直接坐到红衣女子身边。围在问答机周围的骑手们突然意识到自己饿得要死,便打发“油泥”去给他们搞些吃的来。但玩游戏的大高个儿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按下正确答案,让机器底部托盘中的战利品不断增加。

“自从马弗京之后,我就没见过你了。”红衣人说,“最近怎么样?”

“一直挺忙的。”黑衣人说,“在美国待了很久。还有短期环球旅行。不过也就是消磨时间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牛排和腰子馅饼?”油泥气鼓鼓地问。

“我本以为还有些,但确实没了。”女服务生说。)

“感觉怪怪的,咱们所有人最终聚在这里。”红衣人说。

“怪怪的?”

“嗯,你明白吧?数千年来,你一直在期待这个大日子,如今它终于来到了。就像期待圣诞节。或是过生日。”

“咱们没有生日。”

“我没说咱们有,只是打个比方。”

(“实际上,”女招待说,“似乎我们这里什么都没剩下。除了几片比萨。”

“上面加了凤尾鱼吗?”油泥郁闷地问道。他们几个都不喜欢凤尾鱼和橄榄。

“加了,亲爱的。加了凤尾鱼和橄榄。你想来点吗?”

油泥难过地摇摇头。他走回游戏机旁,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大特德一饿起来就爱生气。大特德一生气,所有人都没好果子吃。)

又有一类新题目出现在屏幕上。你现在可以从流行音乐、时事、饥荒和战争中选择。飞车党们对于饥荒似乎不如对战争那么熟悉。无论是1846年爱尔兰土豆匮乏、1315年英国一切食物匮乏,还是1969年旧金山大麻匮乏,他们都不知道。但那位玩家仍然保持着完美得分记录,机器把代币吐进托盘,不时发出嗖嗖、噼啪和叮当的声音。

“南方的天气看起来有点棘手。”红衣人说。

黑衣人眯起眼睛看了看愈加黑沉的浓云。“不。在我看来还不错。随时都有可能下暴雨。”

红衣人看着自己的指甲。“那就好。如果没有一场大暴雨作背景,感觉总是差点儿什么。你知道咱们要骑多远吗?”

黑衣人耸耸肩。“几百英里吧。”

“我本来觉着会更长些。等了这么久,就为了这几百英里。”

“旅程不是目的。”黑衣人说,“到达才是关键。”

门外传来一阵轰鸣。这是那种排气管有问题,引擎没调整好,化油器还在漏油的摩托车发出的轰鸣。你不用亲眼看见,就能想象出它跑起来会喷出浓浓黑烟,所到之处浮油流满地,零件撒一路。

红衣人走到柜台前。

“四杯茶,谢谢。”她说,“一杯要红茶。”

咖啡馆的房门打开。一个白皮衣上沾满尘灰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冷风把空薯片袋、旧报纸和冰淇淋包装一同吹进房间。它们像兴奋的孩子似的,在年轻人脚下舞动旋转,最终精疲力竭地落在地上。

“你们有四个人,是吗,亲爱的?”女招待问道。她试图找些干净杯子和茶匙,但整个餐架似乎突然盖上了薄薄一层机油和干蛋黄。

“会有的。”红衣人说着接过茶杯,走回桌前,白衣青年已经坐在那里。

“有他的消息吗?”白衣人问。

另外两人摇摇头。

游戏机旁爆发了一场争论。现在屏幕上显示的类别已经变成战争、饥荒、污染和1962—1979年流行小事。

“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应该是C。他是1977年挂的,对吧?”

“不对。D。1976。我敢肯定。”

“没错。跟平·克劳斯贝一样。”

“还有祖雷克斯龙乐队主将马克·博兰。他也死了。按D。继续。”

但高个儿玩家一动不动,没有去按键的意思。

“你怎么回事啊?”大特德急躁地说,“继续。按D。猫王是1976年死的。”

我不在乎这上面怎么说,戴头盔的高个儿骑手说,我没碰过他一根指头。

坐在桌边的三个人同时转过头来。红衣人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高个儿男子走到桌前,把不知所措的飞车党和自己的战利品留在身后。我从未离开,他说。这个声音仿佛是从暗夜疆域传来的黑暗回响,阴暗冰冷,死气沉沉。如果这声音是块石头,那它肯定很早以前就刻上了铭文:一个名字,两个日期。

“你的茶要凉了,阁下。”饥荒说。

“真是过了好久。”战争说。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低沉的闷雷声几乎同时响起。

“天气很适合今天的活动。”污染说。

是的。

这些对话让围在游戏机旁的飞车党们越来越糊涂。他们在大特德的带领下,摇摇摆摆走到桌前,盯着四个陌生人。

他们注意到这四个人的夹克上都有“地狱天使”的字样。但这些人看起来一点不像地狱天使:首先是太干净,而且都不像是因为周日下午电视里没好节目就出去打折别人胳膊的主儿。甚至还有个女人,不是坐在别人摩托车的后座上,而是自己骑一辆车,就好像她真有这个权利。

“这么说,你们是地狱天使的人?”大特德讽刺道。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的地狱天使不能容忍的,那就是周末出来休闲的摩托车手。(还有些东西真正的地狱天使也不能容忍。其中包括警察、肥皂和福特千里马越野车,另外对大特德来说,还有凤尾鱼和橄榄。)

四个陌生人点点头。

“你们是哪个堂口的?”

最高的陌生人看着大特德,站了起来。这是个很复杂的动作。如果夜幕下的海滩上有把折叠椅,它们展开的样子应该与此类似。

他似乎永远都在伸展。

这人戴着黑色头盔,完全盖住了面目。而且大特德注意到头盔是用古怪的塑料材质制成的,你在那上面只能看到自己的脸。

《启示录》,他说,第六章。

“第二段到第八段。”白衣男孩好心地补充说。

大特德瞪着四个人。他的下巴慢慢向前探出,太阳穴上的青筋开始跳动。“这是什么意思?”他喝问道。

有人揪了下他的袖子。是猪粪。尽管盖着一层污垢,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脸色有点苍白。

“意思是说咱们有麻烦了。”猪粪说。

高个儿陌生人抬起戴着白色摩托手套的右手,打开头盔上的面罩。大特德有生以来头一次希望自己曾过上更体面的生活。

“基督耶稣!”他呻吟道。

“我想他可能快来了。”猪粪急切地说,“他大概正在找地方停摩托呢。咱们走吧,找个青年俱乐部什么的……”

但大特德的顽愚正是他的盔甲和盾牌。他没挪地方。

“靠。”他说,“地狱天使。”

战争冲他懒洋洋地敬了个礼。

“是我们,大特德。”她说。“货真价实。”

饥荒点点头。“千年老号。”他说。

污染摘下头盔,晃了晃白色长发。1936年,他接了瘟疫的班。那老家伙退休时嘴里还不停念叨着青霉素。如果老家伙知道未来会提供怎样的机会……

“别人应许。”他说,“我们传达。”

大特德看着第四个骑士。“呃,我以前见过你。”他说,“你就在蓝贝党的唱片封面上。我还有个戒指,上面有你……你的……你的头像。”

我无所不在。

“啊。”大特德努力思考,大脸都随之扭曲。

“你们骑哪种摩托?”他问。

风暴在采掘场周围肆虐。系着旧轮胎的绳子在狂风中飘舞。“他们”尝试修建树屋时留下了一堆钢板,此刻不时会有一片从不牢靠的存放处挣脱出来,向远方飞去。

“他们”抱成一团,盯着亚当。不知为何,他显得高大了些。狗狗坐在地上,低声咕噜。他回忆着将要失去的所有味道。地狱里除了硫黄以外,没有别的气味。而且这里有些东西是,是……好吧,实话实说,地狱里也没有母狗。

亚当兴奋地走来走去,双手在空中不停挥舞。“到时候咱们会有没完没了的乐子。”他说,“可以探险什么的。我估计我很快就能让古老的丛林重新长出来。”

“但……但谁……谁去做那些,你知道,煮饭洗衣服什么的?”布赖恩颤声问道。

“谁都不用干这些事。”亚当说,“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薯片、炸洋葱圈,什么都有。而且只要你不愿意,就再也不用穿新衣服或是洗澡什么的。或者去学校什么的。你不想干的事儿,就再也不用干。简直酷毙了!”

月亮爬上库卡曼迪山。今晚的月光十分明亮。

琼尼·双骨坐在沙漠中的红色盆地里。这是一处圣地,两块在梦境之年形成的祖先石从光阴之初就躺在这里。琼尼·双骨的旅程就要走到终点。他的面颊和胸口上涂着赭红色颜料,口中吟唱着古老歌谣,颂咏群山的疆界,同时还用长矛在土地上画着某种图案。

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也没睡觉了。他逐渐接近入定状态,准备将自己融入树丛,同祖先进行交流。

他就快到了。

快了……

他眨眨眼,好奇地朝周围看了看。

“抱歉,亲爱的孩子。”他对自己大声说道,吐字极为清晰准确,“但你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吗?”

“谁在说话?”琼尼·双骨问道。

他张开嘴巴。“是我。”

琼尼若有所思地挠挠头。“啊,伙计,我猜你是我的祖先之一?”

“哦。没错,亲爱的孩子。绝对没错。从某种角度来说。现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在哪儿?”

“可如果你是我的祖先之一,”琼尼·双骨说,“怎么说起话来像个基佬?”

“啊。澳大利亚。”琼尼·双骨的嘴说出这个词,感觉就好像再度开口前,应该先把它好好消消毒,“哦,好吧,总之多谢了。”

“你好?你好?”琼尼·双骨说。

他坐在沙漠中,等待着,等待着,但再也没有回音。

亚茨拉菲尔已经上路了。

雪铁龙·俩马力是海地民兵组织东东·马库迪的成员,也是一名游方的杭亘。(意思是法师或祭司。伏都教是个适合所有家庭成员的宗教,甚至包括已经已故的那些。)他肩上背着个小包,里面装有法术植物、药草、野猫的零碎、黑蜡烛、主要由某种干鱼皮制成的粉末、一条死蜈蚣、半瓶芝华士威士忌、十包乐福门香烟、一本《海地现况》。

他举起匕首,以驾轻就熟的切削动作,割下一只黑公鸡的脑袋。鲜血覆盖了他的右手。

“罗阿精灵上我身。”他吟咏着,“善良天使速速来。”

“我在哪儿?”他说。

“是我的善良大天使吗?”他问自己。

“我想这是个因人而异的问题。”他答道,“我是说,这些事向来如此。但我始终在努力。我总是尽力而为。”

雪铁龙发现自己有只手正在摸索公鸡的尸体。“在这儿做饭可不太卫生啊,你不这么觉得吗?在这片丛林里。咱们是在举办烧烤野餐会,对吗?这是什么地方?”

“海地。”他答道。

“该死!一点儿没近。不过话说回来,还可能更糟呢。啊,我必须上路了。再见。”

雪铁龙·俩马力脑袋里只剩下他自己。

“罗阿真操蛋。”他凝视着眼前的空茫,然后拿过背包,翻出那瓶芝华士。至少有两种方法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僵尸。他决定采用最容易的那种。

海浪拍岸的声音很响。棕榈树随风摇曳。

暴风雨即将来到。

灯光亮起。电力电缆(内布拉斯加州)福音唱诗班开始演唱《耶稣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歌曲几乎盖过了越来越强的风声。

马文·O.博格曼正了正领带,对着镜子检查一下自己的笑容,又拍拍私人秘书的屁股(辛蒂·凯勒阿尔小姐三年前获得过《阁楼》杂志七月宠儿称号。但她步入职场后就把这些荒唐事都抛在脑后了),随即走上演播台。

耶稣不会在你接通前挂断,

有他在你永远不会串线,

收到账单时,条目列得清清楚楚,

他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

唱诗班齐声高唱。马文很喜欢这首歌。这是他亲手写的。他还写过《快乐的耶稣先生》《耶稣,我能搬去和你住吗?》《古老的血十字架》《耶稣是我灵魂缓冲器上的保险杠》《当我至喜超升时,抓住了皮卡车的方向盘》。这些歌都收录在《耶稣是我哥们儿》中(唱片、磁带、CD均有销售),每隔四分钟就在博格曼的福音电视网上广告一次。(唱片或磁带售价12.95美元,CD售价24.95美元。但如果你向马文·O. 博格曼传教团捐赠500美元,就可免费获得一张唱片。)

尽管这些歌词并不押韵,而且跟大多数歌曲一样毫无意义,另外马文其人也没有什么音乐天赋,旋律全都是剽窃过去的乡村民谣,但《耶稣是我哥们儿》还是卖出了四百多万张。

起初马文只是个乡村歌手,专门演唱康威·特维蒂和约翰尼·卡什的老歌。

他在圣昆廷监狱定期举办现场演唱会,直到人权部门的人以宪法第八修正案中“不得对他人施加不寻常的残酷惩罚”条款阻止了他。

就在那时,马文开始信仰宗教。不是那种以行善积德、洁身自律为主的私密方式,也不是那种穿上西装挨家挨户去传教的方式,而是创建自己的电视网,让人们送钱给你的方式。

他已经在“马文的神力一小时”节目(让原教旨主义者重新找到乐趣!)中找到了完美的时间配比。从唱片里拿来的四首三分钟歌曲,二十分钟苦难宣讲,五分钟治愈病人。剩下的二十分钟用来哄骗、恳求、威胁、哀告,甚至偶尔直接要求人们寄钱。早年间他真会把病人带到演播室进行治愈,但很快发现这样太麻烦,如今他只是宣称通过幻象得知,全美各地的观众在收看节目时病症奇迹般的痊愈。这样简单多了,他再也不用雇请演员,也没人能验证他的治愈率。(有件事也许会令马文感到惊奇,他的节目确实有一定治愈率。有些人无论如何都会好转。)

这个世界比大多数人想象中还要复杂。比方说,很多人认为马文不是个真正的信徒,因为他从中赚了很多钱。但他们错了。马文全心全意信仰上帝。他绝对虔诚,还将很多钱花在了凯勒阿尔小姐身上——马文打心眼儿里认为她是上帝的杰作。

通向救世主的电话永不占线,

他每时每刻守在那里,无论白天还是夜晚。

而且每次你打给耶稣,都不用付钱,

他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

第一首歌结束后,马文走到摄像机前,谦逊地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在控制室中,导播将控制掌声的音轨调了下去。

“兄弟们,姐妹们,谢谢,谢谢。真动听啊,不是吗?请记住,如果想听这首歌,以及《耶稣是我哥们儿》中其他颇具启示效果的歌曲,只需拨打1-800-CASH,捐出您的善款。”

他板起面孔。

“兄弟们,姐妹们,我给你们所有人带来了一个口信,来自我主上帝的紧急通知。我要告诉你们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朋友们,让我告诉你们那天启。它就在你们的《圣经》中,在我主上帝在帕特莫斯岛授予圣约翰的《启示录》中,也在《旧约:但以理书》中。上帝总是把它直接交给你们,我的朋友们。它指的是你们的未来。现今世界情况如何?

“战争、瘟疫、饥荒、死神。河流被污染。大地震。壳导弹。可怕的时代即将来到,兄弟们姐妹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幸免。

“在大破坏到来之前,在天启四骑士到来之前,在如雨的壳武器落在没有信仰的人头上之前,会有超升之喜。

“什么是超升之喜?我听到了你们的呼声。

“当超升之喜到来时,兄弟们姐妹们,所有真正的信徒都会被卷上空中。不论你在做什么都一样,你可能正在洗澡,可能在工作,可能在开车,或是坐在家里读《圣经》。突然间,你就升上了天空,拥有完美而不朽的躯体。你会在空中,看着灾祸之年降临到这个世界。只有信仰能得拯救,只有你们这些重生之人,能够避免苦痛、死亡、恐惧和烧灼。接着天堂与地狱间的大战就会爆发,天堂将摧毁地狱的大军,上帝会抚去受苦者的泪水,世上再无死亡、哀伤、哭泣和苦痛。他将在荣光中永远统治下去……”

马文突然闭上了嘴。

“哦,猜得挺好。”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道,“可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全对。

“我是说,烈火和战争这些东西,你说的都没错。但超升至喜这玩意儿,哦,如果你能看到他们聚集在天堂的样子就好了——他们密密麻麻的行列,远远超过人类头脑可以理解的范围。我们一队队的天使,拿着炎剑。就是这样,哦,我想说的是谁有空去挑选信徒,把他们弄上天,只为让他们耻笑那些留在焦灼燃烧的地球,患上辐射病的奄奄一息的人们?不知这场面是否符合你的道德准则。

“至于天堂必定获胜的部分……哦,说实话,如果真是已成定局的话,那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天国之战了,不是吗?这只是宣传。彻头彻尾的宣传。我们胜利的机会不超过百分之五十。你们可以给撒旦信徒热线捐点钱,好提高赢面。不过说实话,等火球降下,血海升起,你们早晚都得变成平民伤亡数据里的一部分。我们的战争再加上你们的战争,会害死所有人,然后让上帝收拾残局,不是吗?

“哦,真抱歉,瞧我站在这儿唠唠叨叨的。我有个小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马文·O.博格曼的脸色终于变成了紫色。

“这是魔鬼!上帝庇佑!魔鬼正通过我发言!”他的喊叫突然被自己打断了,“哦,不,其实正相反。我是个天使。啊,这儿肯定是美国,对吧?抱歉,不能久留了……”

他的话语突然中断。马文试图张嘴说话,但却办不到。他脑袋里的东西开始四下张望。他看到演播室员工,或者说除了正给警察打电话,或是缩在角落里抽泣的人以外的员工。他看到了脸色灰白的摄像师。

“老天。”他说,“我还在直播?”

克鲁利以两百公里的时速,沿牛津街行驶。

他把手伸进杂物柜,寻找备用的太阳镜,但只找到了一堆磁带。他不耐烦地随便抓起一盒,塞进车载录音机。

他想听巴赫,但“旅行中的维尔伯瑞斯”乐队也凑合。

“我们只需要,伽伽电台。”弗雷迪·墨丘利唱道。

我只需要出去,克鲁利心想。

他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逆行绕过大理石环道。闪电让伦敦的天空像有毛病的荧光灯一样不停闪烁。

伦敦天色若铅,克鲁利心想,我知道末日不远。这是谁写的?切斯特顿,对吗?二十世纪以来,唯一接近真相的诗人。

宾利车驶出伦敦,克鲁利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翻阅烧焦了边的《艾格尼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在这本书快结束的地方,他找到一张叠起来的纸条,上面是亚茨拉菲尔工整清晰的字体。他把纸条打开,又读了一遍。与此同时宾利车自动换到三挡,加速避开一辆突然从路边倒出来的水果大卡车。

然后他读了第三遍,心中有种缓缓下沉的感觉。

车子突然转向,朝牛津郡塔德菲尔德镇驶去。如果抓紧时间,他可以用一个小时赶到那里。

反正他现在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磁带播放完毕,自动激活了车上的收音机。

“……塔德菲尔德园艺俱乐部为您带来园艺匠问答时间。我们上次到这里还是1953年,那真是个美妙的夏天,小组成员们也许还记得郊区以东是牛津郡肥沃的有机土,在西方则逐渐变为白垩地。这正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地方,无论种什么东西,都会茁壮成长。是这样吗,弗雷德?”

“没错。”皇家植物园的弗雷德·温德布赖特教授说,“换作是我,也没法表述得更好了。”

“好的。向小组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来自R.P.泰勒先生。据说是当地居民委员会主席。”

“啊咳。是的。哦,我热衷于种植玫瑰,但在昨天那场落鱼的暴雨中,我那株获过奖的莫莉·麦圭尔掉了几朵花。请问园艺小组,除了在花园上架设网子以外,还有什么其他建议?我是说,我已经给村镇委员会写过信……”

“我必须承认,这不是个常见的问题。对吧,哈里?”

“泰勒先生,让我先提个问题。是鲜鱼,还是腌鱼?”

“我想是鲜鱼。”

“好的,那就没问题了,我的朋友。我听说你们那里最近还下过血雨,真希望北部谷地也有类似的天气,我的花园在那里,能帮我省下不少肥料开支。那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掺进土……”克鲁利?

克鲁利一句话也没说。

克鲁利。大战已然爆发,克鲁利,我们兴致盎然地注意到,你避开了我们派去接收你的部队。

“嗯。”克鲁利没有反驳。

克鲁利……我们会赢得这场大战。但就算我们失败了,至少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差别。只要地狱还剩下一个魔鬼,克鲁利,你最好希望自己是个凡人。

克鲁利没说话。

凡人可以指望死亡,或是救赎。你什么希望都没有。你所能希望的,只有地狱的慈悲。

“哦?”

只是我们的小玩笑。

“靠。”克鲁利说。

“……如今热心的园艺匠们都知道,不用说你的西藏人是个狡猾的小恶魔。直接在你的秋海棠园里挖地道,完全不当回事。一杯茶可以改变他的态度,加发臭的牦牛黄油效果更好,你可以在任何专门店里得到这东西……”

嗡。嗖。嘭。噪音淹没了剩下的节目。

克鲁利关上收音机,咬着下唇。他脸上沾满尘灰和泥土,看上去非常疲惫、非常苍白、非常恐惧。

突然间,又多了非常愤怒。这是因为他们跟你讲话的方式。就好像你是个开始往地毯上掉叶子的盆栽。

他拐过一个弯,也就是说开向M25公路交会点,他将从那里转到M40公路,朝牛津郡驶去。

但M25公路上出了点问题。那上面有些东西,如果你直视过去,就会觉得眼睛疼。

曾经是伦敦M25环形高速路的地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吟唱,这是由各种声响汇成的噪音:汽车喇叭声、发动机声、警笛、手机铃声,还有永远被后座安全带困住的小孩子的吵闹声。它们用古代姆大陆黑暗祭祀密语一遍遍地吟唱道:“万岁,地狱巨兽,世界吞噬者。”

可怕的魔符印记Odegra,克鲁利心想。他一打方向盘,朝北环道驶去。是我干的,是我的错。本来它不过是一条普通公路。干得真漂亮,我可以保证,但这真的值得吗?已经全都失去控制了。天堂和地狱再也无法让世界运转,整个世界就好像最终得到核武器的邪恶轴心国……

他忽然露出微笑,随即打了个响指。一双墨镜在眼前具形。衣服和皮肤上的尘灰也消失了。

见鬼去吧。如果非走不可,为何不漂漂亮亮地走?

他开着车,轻声吹起口哨。

他们走上屋外的摩托车道,仿佛是四个毁灭天使,这种说法其实相当准确。

总的来说,他们开得并不快。四个人把时速稳定保持在一百七十公里,似乎坚信在他们到达之前,大戏不会开演。确实不会。他们有的是时间,就和以往一样。

有四个人跟在他们身后:大特德、暴走族、猪粪和油泥。

他们很兴奋。他们现在是真正的地狱天使了,正在寂静中骑行。

他们知道,雷暴在四周怒吼,风雨大作,车流轰鸣。但在骑士们身后只有寂静。纯粹的死寂。差不多算纯粹吧。至少是死透了的。

猪粪最先打破这个局面,他对大特德喊了句话。

“那么你要当谁?”他干巴巴地问道。

“什么?”

“我说,你要……”

“我听见你说什么了。我没问你说什么。所有人都听见你说什么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想知道的是这个。”

猪粪真希望自己在《启示录》那章多花点时间。

如果他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肯定会读得更加仔细。“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是天启四骑士,对吧?”

“车手。”油泥说。

“对。天启四车手。战争、饥荒、死神和、和另外那个。污染。”

“嗯?怎么了?”

“他们说咱们跟去也没问题,对吧?”

“所以?”

“所以咱们是下一波天启四骑……呃,四车手。那咱们都是谁?”

所有人都没说话。迎面而来的车灯在他们身边一闪而过,闪电留下云朵的残像,寂静几乎牢不可破。

“我能当战争吗?”大特德问道。

“你当然不能当战争。你怎么能是战争?她是战争。你得选个别的。”

大特德使劲思考,脸都皱成了一团。“重度伤害。”他最终说道,“我是重度伤害。这就是我。没错。你们要当谁?”

“我能当垃圾吗?”暴走族说,“或者难言之隐?”

“不能当垃圾。”重度伤害说,“他把这些都包圆了,污染。但你可以当另外那个。”

他们在寂静黑暗中骑行,四骑士红色的尾灯就在前方一百多码。

重度伤害、难言之隐、猪粪和油泥。

“我想当虐待动物。”油泥说。猪粪琢磨着他对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态度,支持还是反对?不过怎么都无所谓。

轮到猪粪了。

“我,嗯……我想我应该是电话答录机。这东西很讨厌。”他说。

“你不能当电话答录机。哪有天启四车手是电话答录机的?简直太蠢了。”

“一点儿也不!”猪粪怒气冲冲地说,“它跟战争、饥荒什么的都一样。它是生命中的麻烦,不对吗?电话答录机。我恨该死的电话答录机。”

“我也恨这玩意儿。”虐待动物说。

“你给我闭嘴。”重度伤害说。

“我能换一个吗?”这会儿工夫,难言之隐一直在认真思考,“我想当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

“好吧,你可以换。但你不能当电话答录机,猪粪。选个别的。”

猪粪斟酌一番。他有点后悔自己提起这件事。这就像他还在上学时经历过的工作面试。他慎重考虑着。

“特别酷的人。”他最终说,“我恨他们。”

“特别酷的人?”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问。

“对。你知道的。就是你在电视上看见的那种人。发型特傻,只是在他们头上就不显得傻了。他们穿着松松垮垮的西服,你还不能说他们是一帮淫棍。要我说,一看见这种人,我就想把他们的脸按在带刺的铁丝网上,一点点推过去。我是这么想的。”猪粪深吸口气。他可以确定这是有生以来讲得最多的一次。(除了大概十年前,他请求法庭发发慈悲的那次。)“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他们这么让我不待见,估计也会让所有人不待见。”

“对。”虐待动物说,“而且他们没事还老戴个太阳镜。”

“还吃软干酪。还有那愚蠢的无酒精啤酒。”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说,“我恨这玩意儿。如果你喝不吐,那还喝个什么劲?对了,我刚想起来。我能再换一次吗?我想当无酒精啤酒。”

“不,你他妈不能换。”重度伤害说,“你已经换过一次了。”

“总之。”猪粪说,“我要当特别酷的人。”

“好吧。”他们的头儿说。

“我不明白我想当无酒精啤酒,为什么不能当?”

“一边待着去。”

死神、饥荒、战争和污染继续朝塔德菲尔德驶去。

重度伤害、虐待动物,表面是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其实是无酒精啤酒,还有特别酷的人与他们同行。

这是个潮湿嘈杂的周六下午,特蕾西夫人自我感觉特别诡秘。

她穿上了飘逸长裙,一锅炖甘蓝就坐在火上。房间由烛光照明,每根蜡烛都仔细放入一个布满烛油的红酒瓶里,码放在客厅四角。

她身旁坐着三个人。家住贝尔塞兹公园的奥默罗德夫人,戴着一顶上辈子八成是花盆的深绿色帽子。史考基先生小手苍白,一双无色的眼睛往外突着。还有大街上“今日发型”的美发师朱莉娅·佩德利。(这家店铺之前是“高人一剪”,再之前是“长发诱惑”,再之前是“卷发染发”,再之前是“平价剪发”,再之前是“布赖恩先生的理发艺术”,再之前是“理发师罗宾森”,再之前是“叫一辆车出租公司”。)她刚步出校园,深信自己的诡秘程度深不可测。为了提高诡秘造诣,朱莉娅开始佩戴海量的手制银饰,涂绿眼影。她认为自己看起来鬼气森森、面容憔悴又浪漫。如果她再减个三十磅,就能达到这一效果。朱莉娅确信自己患上了厌食症,因为每次照镜子时,她的确会看到个胖子。

“你们能把手拉起来吗?”特蕾西夫人说,“咱们必须保持安静。灵魂世界对扰动特别敏感。”

“问问我的罗恩在不在。”奥默罗德夫人问道。她有个砖头似的下巴。

“我会的,亲爱的,但我进行联络时,你必须保持安静。”

房间中鸦雀无声,只有史考基先生的肚子发出阵阵咕噜声。“抱歉,女士们。”他喃喃说道。

经营“揭开帷幕探索神秘世界”这么多年,特蕾西夫人早就发现,安静坐好,等待灵魂世界进行联络的最佳时长是两分钟。超过这个时间,人们会感到烦躁;少于这个时间他们会觉得钱花得不值。

她在脑袋里开列着购物清单。

鸡蛋。莴苣。一点烹调干酪。四个土豆。黄油。几卷手纸。这个千万不能忘,已经快用光了。再给沙德维尔先生来一份上好的猪肝,可怜的老家伙,绝不能……

到时间了。

特蕾西夫人把头往后一仰,无力地垂在肩膀上,然后再慢慢抬起。她几乎完全闭上了眼睛。

“她正在进入状态。”奥默罗德夫人轻声对朱莉娅·佩德利说,“不用紧张。她只是在同彼方架起一道桥梁。她的灵魂向导很快就要来了。”

被人抢戏令特蕾西夫人相当恼火,她发出一阵低吟。“哦——嗯——”

接着用尖锐的颤声说:“你在吗,我的灵魂向导?”

她稍等片刻,留下少许悬念。洗涤液。两罐烘豆。哦,还有土豆。

“哦?”她用低沉喑哑的声音说。

“是你吗,格罗尼默?”她问自己。

“是嗯我,哦。”她答道。

“今天下午有位新成员加入。”她说。

“哦,佩德利小姐?”她以格罗尼默的口吻说。特蕾西夫人早就知道印第安灵魂向导是必不可少的道具,而且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曾跟牛顿解释过这些问题。年轻人意识到特蕾西夫人对格罗尼默一无所知,他也懒得详加解释。

“啊。”朱莉娅尖声说道,“很高兴认识您。”

“我的罗恩在吗,格罗尼默?”奥默罗德夫人问。

“哦,贝里尔太太。”特蕾西夫人说,“这里有那么多嗯失落的可怜灵魂嗯在我的圆帐篷门口嗯排成了行。也许你的罗恩在他们之中。哦。”

特蕾西夫人几年前接受了教训,如今不到快散场时,她是不会让罗恩出场的。如果不这么做,贝里尔·奥默罗德就会占用剩下的时间,把上次降神会后发生的所有事跟已故的罗恩·奥默罗德说一遍。(“……罗恩,你还记得吗,咱们爱里克最小的孩子,茜比拉,哦,你现在肯定认不出她了,她开始编制工艺品了。咱们的莉迪希娅,你知道,是咱们克伦最大的孩子,她成了同性恋,但如今这很正常;她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写了一篇关于意大利西部片大导演瑟吉欧·莱昂内的论文。还有斯坦,你知道,咱们桑德拉的双胞胎,我上次跟你说过他的事。哦,他赢得了飞镖锦标赛的冠军,真是棒极了,咱们过去一直觉得他太过柔弱了。另外小屋的排水系统又坏了,但我跟咱们辛蒂现在的丈夫说过了。他是个打零工的建筑工人。他周日会来看一眼,还有,哦哦,这倒让我想起来……”)

不,贝里尔·奥默罗德可以再等等。窗外电光一闪,紧接着传来一阵远雷声。特蕾西夫人相当自豪,就好像那是自己的手笔。它创造出的灵异气氛比蜡烛更好。通灵时需要的就是这种气氛。

“那么,”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格罗尼默先生想知道,这里有叫史考基的先生吗?”

史考基雾蒙蒙的眼神突然一亮。“哦哦,我就叫这名字。”他满怀希望地说。

“好的,这里有人想跟你说话。”史考基先生参加降神会已经一个月了,她还没能想出个合适口信。这次该轮到他了。“你认不认识叫,嗯,约翰的人?”

“不。”史考基先生说。

“好的,天国线路也会有些干扰。他的名字应该是汤姆,或吉姆。或者,哦,戴夫。”

“我住在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镇的时候,认识个叫戴夫的。”史考基先生略显疑惑地说。

“对,他说了,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镇。他就是这么说的。”特蕾西夫人说。

“但我上周还碰见他在外面遛狗,看起来挺健康的。”史考基先生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说不用担心,他在帷幕另一侧过得更开心。”特蕾西夫人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她总希望给自己的客户带来好消息。

“跟我的罗恩说一声,我要跟他讲我们克莉丝托的婚礼。”奥默罗德夫人说。

“我会的,亲爱的。现在,稍等一下,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它坐在特蕾西夫人脑袋里,向外看了看。

“Sprechen sie Deutsch?”它通过特蕾西夫人的嘴说,“Parlezvous Franrais?Ni hui jiang zhong wen ma?

“是你吗,罗恩?”奥默罗德夫人问道。特蕾西夫人的回答,口气相当急躁。

“不。绝对不是。但是在这个愚昧的星球上——我刚巧在过去几小时中游历了大部分地区,如此隐晦的问题只可能来自一个国家。亲爱的女士,我不是罗恩。”

“好吧,我要跟罗恩·奥默罗德讲话。”奥默罗德略显烦躁地说,“他个子不高,秃顶。你能让他过来吗?谢谢。”

对面静了片刻。“确实有个符合这种描述的灵魂正在这儿飘。好吧。我会让你们说两句,但你必须赶快。我正试图改变天启。”

奥默罗德夫人和史考基先生对视一眼。在此前的降神会上,从没出过这种事。朱莉娅·佩德利全神贯注地看着特蕾西夫人。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她希望接下来特蕾西夫人的身体会变得空灵透明。

“你……你好?”特蕾西夫人用另一种声音说。奥默罗德夫人吓了一跳。这声音听起来正是罗恩。前几次罗恩听起来像是特蕾西夫人。

“罗恩,是你吗?”

“是的,贝、贝里尔。”

“好的。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首先我去了克莉丝托的婚礼,就在上周六,咱们玛丽琳的大女儿……”

“贝、贝里尔。我活着的时候,你、你从、从来没让我插上过一句话。现、现在我死了,只有一、一句话要说……”

这让贝里尔·奥默罗德有点不高兴。以前罗恩现身时,会告诉她自己在帷幕彼端过得不错,生活在某处很像是天国别墅的地方。现在他听起来就是罗恩,奥默罗德夫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祭出了撒手锏,过去罗恩开始用这种语气讲话时,她常用这招。

“罗恩,注意你的心脏病。”

“我再也没、没有什么心、心脏了。记得吗?总之,贝里尔……?”

“是的,罗恩。”

“闭嘴。”说完这话,那个灵魂就离开了,“很感人,不是吗?好了,女士们还有这位先生,十分感谢。我恐怕要继续工作了。”

特蕾西夫人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灯。

“出去!”她说。

她的客人们站起来,感觉莫名其妙。奥默罗德夫人显然是火冒三丈。他们走到门厅。

“咱俩还不算完,马乔莉·帕兹。”奥默罗德夫人哑声说道。她把手袋抓在胸前,将房门使劲一摔。

接着她沉闷的声音又在走廊间响起。“你可以告诉罗恩,我跟他也不算完!”

特蕾西夫人(她在小型摩托车驾驶执照上的名字的确是马乔莉·帕兹)走进厨房,把炖甘蓝的火关掉。

她把水壶放上,给自己煮了一壶茶,随即坐在厨房桌子前,拿出两个杯子,把茶水倒上。她在其中一个杯子里加了两勺糖,然后稍等片刻。

“我不加糖,谢谢。”特蕾西夫人说。

她把两个杯子摆在自己面前,从加糖的那杯里喝了一大口。

“好了。”所有认识特蕾西的人都能辨认出这是她的声音,但他们也许认不出这种腔调,蕴含着森寒怒火的腔调。“我想你应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最好找个好理由。”

一辆大货车把整车的货物卸在M6公路上。根据载货单显示,车里装的都是波纹状钢,但两名巡警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那么我想知道的是,这些鱼是从哪儿来的?”警长说。

“我说过了。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上一分钟我还在以六十英里的时速开车,下一秒钟,啪!一条十二磅的大马哈鱼砸碎了挡风玻璃。于是我赶紧拐弯,从那东西上面碾了过去。”他指着卡车下面一条锤头鲨鱼的遗骸说,“然后撞上了那个。”

那是一堆三十英尺高的鱼,大大小小,各式各样。

“你喝酒了吗,先生?”警长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我当然没喝酒,你这蠢货。你能看见那堆鱼,对吧?”

在鱼堆顶端,一只很大的章鱼冲他们懒洋洋地挥舞着触须。警长压抑住向它挥手的冲动。

另一名警员把身子探进警车,正冲着对讲机说:“……波纹状钢和鱼,在距离十号路口一英里的地方,堵塞了M6号公路向南的道路。我们必须关闭所有南向车道。对。”

雨下得更大了。一条从天而降的小鲑鱼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正不屈不挠地朝伯明翰游去。

“太棒了。”牛顿说。

“哦。”安娜丝玛说,“对谁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她站起来,没有理会散落在地毯上的衣服,直接走进浴室。

牛顿提高声音说:“我的意思是说,真的很棒。真的真的棒极了。我一直希望会是这样,结果真是这样。”

屋里传来一阵流水声。

“你在干什么?”他问。

“洗澡。”

“啊。”他下意识地猜测着,是所有人事后都要洗个澡,抑或只有女人需要。另外他还有种跟下体洗浴盆相关的猜想。

“我跟你说。”安娜丝玛裹着条蓬松的粉浴巾,从浴室走出来时,牛顿说道,“咱们可以再做一次。”

“不行。”安娜丝玛说,“现在不行。”她已经擦干身体,从地板上捡起衣服,很自然地一件件穿好。牛顿宁可在室内游泳池里为免费换衣间等上半小时,也不愿面对在人前宽衣解带的可能性。他现在隐隐有些震惊,同时兴奋得几乎发抖。

安娜丝玛的身体时隐时现,仿佛魔术师的双手。牛顿试图数清她的乳头,可惜没有成功,但他也不在乎。

“为什么不?”牛顿说。他本想指出可能花不了多长时间,但发自内心的声音告诫他别这么说。牛顿在短时间内成长得十分迅速。

安娜丝玛耸耸肩,对一个正在穿黑长裙的人来说,这不是简单的动作。“她说咱们只做了一次。”

牛顿张了两三次嘴,然后说:“不会的。绝对不会。她不可能预言到这个。我不信。”

安娜丝玛已经穿好衣服,她走到卡片匣前,抽出一张递给牛顿。

他读了读,脸一下红了,随即板着面孔把它递了回去。

不光是因为艾格尼丝预见到了这件事,也不是因为她用最浅显的密语写了出来。主要是因为这些年来,许多仪祁家人在页边空白上写下的一段段祝词。

安娜丝玛把湿毛巾递给他。“给。”她说,“快点。我做了三明治,咱们必须做好准备。”

牛顿看着浴巾。“这是干什么?”

“让你洗澡。”

啊。如此说来,这是不分男女都要做的事。他很高兴自己搞清了这个问题。

“但你得加快速度。”安娜丝玛说。

“为什么?这座房子就要爆炸了,咱们必须在十分钟内离开。”

“哦,不。咱们还有几小时。不过我几乎用光了热水。你头发里有好多泥灰。”

暴风雨在茉莉小屋周围卷起最后一阵旋风。牛顿拿着不再蓬松的粉色湿毛巾,挡在身前关键部位,向浴室蹭去,准备洗个凉水澡。

在沙德维尔的梦境中,他飘浮在一个绿意盈盈的小镇上空。绿地中央有很大一堆柴火和干树枝。柴堆中间戳着根木桩。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绿地周围,眼光发亮,脸颊发红,激动地期待着什么。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有十个人从草地对面走来,后面跟着位相貌俊俏的中年妇女。她年轻时肯定很有魅力,“生机勃勃”这个词钻进了沙德维尔梦中的头脑。走在女子身前的是猎巫军二等兵牛顿·帕西法。不,不是牛顿。这人比较老,而且穿着一身黑皮衣。沙德维尔心满意足地发现这是古代猎巫军的少校制服。

女子爬上柴堆,把双手背到身后,让人捆在木桩上。柴堆被点燃。她冲围观的人群讲着什么,但沙德维尔位置太高,听不真切。人们越聚越拢。

一个女巫,沙德维尔心想,他们在烧女巫。中士心里暖洋洋的。就是这么回事,这才对头。世界就该是这样。

只是……

女子突然抬起头盯着他,开口说:“也包括你这个愚蠢的老傻瓜。”

只是她会死。她会被烧死。而且,沙德维尔在梦中意识到,这是个可怕的死法。

火苗越烧越高。

女子抬起头。尽管沙德维尔认为自己是隐形的,但她还是直勾勾地注视着他,露出微笑。

接着是“轰”的一声。

一阵雷鸣。

原来是雷,沙德维尔醒来后心想,但被人注视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他睁开眼,十三只玻璃假眼注视着他。那是特蕾西夫人闺房中各式柜架上的毛绒玩具。

沙德维尔把头一转,发现有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而那人正是他自己。

啊,他心惊胆战地想道,这是那种什么离魂体验。我能看见自己,这回可真叫失魂落魄了……

他拼命做出游泳的动作,试图靠近自己的身体。和故事中的常见情节一样,他的判断力很快恢复了正常。

沙德维尔松了口气,心想怎么会有人在卧室天花板上装镜子。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中士爬下床,穿上靴子,小心地站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一根烟卷。他把手深深探入口袋,掏出一个小罐,开始卷烟。

我做了个梦,他心想。沙德维尔不记得自己的梦境,但不管梦到的是什么,都让他感觉怪不舒服的。

他点燃烟卷,正好看见自己的右手:终极武器。最终审判日的武器。他伸出一根手指,对准壁炉架上的独眼泰迪熊。

“邦!”他干巴巴地笑了起来。沙德维尔不习惯咯咯笑,所以很快开始咳嗽,这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想来点喝的。一罐香甜炼乳。

特蕾西夫人应该有些。

他大步走出卧室,向厨房前进。

沙德维尔在小厨房外停下脚步。特蕾西夫人正跟什么人说话。一个男人。

“那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她问道。

“啧,侬这恶婆娘。”沙德维尔嘟囔道。她显然正跟一位绅士访客在一起。

“说实话,亲爱的夫人,这种情况下我的计划难免有些变动。”

沙德维尔听得血液凝固。他迈步穿过珠帘,高声叫道:“索多玛和蛾摩拉的罪人啊!欺负无力抵抗的妓女!从俺的尸首上踏过去吧!”

特蕾西夫人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他在哪儿?”沙德维尔问道。

“谁?”特蕾西夫人问道。

“某个娘娘腔南蛮子。”他说,“俺听见他叨叨了。就跟这儿,向侬暗示着什么。俺听得真真的。”

特蕾西夫人张开嘴,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不是某个娘娘腔南蛮子,沙德维尔中士。是‘那个’娘娘腔南蛮子!”

沙德维尔把烟卷扔在地上。他举起胳膊,微微颤抖着指向特蕾西夫人。

“恶魔。”他嘶哑地说。

“不。”特蕾西夫人用恶魔的声音说,“好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沙德维尔中士。你在想这个脑袋随时可能一圈圈旋转,然后开始吐豌豆浓汤,就像《驱魔人》里那样。好吧,我不会的。我不是恶魔。另外,我希望你仔细听听我要说的话。”

“恶魔,闭嘴。”沙德维尔喝令道,“俺可不想听侬瞎咧咧。侬晓得这是甚吗?是一只手。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和拇指。今儿晌午,它已经除掉你的一个同类。侬赶紧滚出这位女士的脑袋瓜,不让俺把侬就轰到天国去。”

“问题就在这儿,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天国正在降临。问题就在这儿。亚茨拉菲尔先生都跟我说了。现在别再搞得像个老傻瓜了,沙德维尔先生,坐下来,喝杯茶。他会给你解释清楚。”

“俺可不听他那来自地狱的哄骗,女人。”沙德维尔说。

特蕾西夫人冲他笑了笑。“老傻瓜。”她说。

沙德维尔什么都能对付,就是这个不行。

他坐在椅子上。

但没有把手放下。

摇摇晃晃的高架标志宣告南向车道暂时关闭,一小片橙色交通锥森林已然树立起来,疏导机动车拐弯驶上北向车道。还有些标志要求机动车减速到五十。警车驱赶着来往车辆,就好像是群身上长有红色条纹的牧羊犬。

天启四车手没有理会这些标志、交通锥和警车,继续沿着空荡荡的M6公路南向车道行驶。另外的四车手就跟在后面,他们稍稍减速。

“咱们,呃,要不要停下来什么的?”特别酷的人问。

“对。可能会撞车。”踩到狗屎说。他之前是所有外国人特别是法国佬,再之前是你使劲拍一下都不能正常工作的东西,从来不是无酒精啤酒,曾当过几分钟难言之隐,过去被人称作油泥。

“咱们是下一波天启四骑士。”重度伤害说,“他们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跟上去。”

他们向南方驶去。

“那是属于咱们的世界。”亚当说,“别人老把世界搞得乌七八糟,但咱们可以全部清空,从头再来。多棒啊!”

“我相信,你肯定熟悉《启示录》吧?”特蕾西夫人用亚茨拉菲尔的声音说。

“嗯。”沙德维尔说。他在撒谎。他的《圣经》知识仅限于《出埃及记》的第二十二章十八节,其中提到了女巫,讲到她们谋生的艰难,以及你为何不该干这行。他还瞟了一眼第十九节,里面写到要把跟野兽睡觉的人弄死。沙德维尔认为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

“那么你听说过敌基督了?”

“嗯。”沙德维尔说。他曾看过一个叫《凶兆》的老片子,里面讲得清清楚楚。他记得就是从大货车上掉下来一堆玻璃板,削掉别人的脑袋。根本没提到正经的女巫。他看了一半就睡着了。

“敌基督此刻就生活在地球上,中士。他会引发世界末日大决战,审判之日,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天堂和地狱都已做好开战的准备,场面会很难看。”

沙德维尔只是嘟囔了一声。

“事实上,有关部门不许我直接干预此事,中士。但我相信你肯定明白,任何通情达理的人都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就此毁灭。我说得对吗?”

“嗯。大概齐。”沙德维尔说着从特蕾西夫人在水池下面发现的一个锈迹斑斑的罐子里喝了口炼乳。

“只有一件事能够拯救世界。也只有你值得我信赖。敌基督必须被杀死,沙德维尔中士。这是你的职责。”

沙德维尔皱皱眉。“俺不晓得。”他说,“猎巫军只杀巫师。这是规章之一。当然,还有恶魔和小鬼。”

“但,但敌基督不仅是巫师。他,他是巫师的王。比你想象的更巫师。”

“他会不会比,嗯,恶魔更难驱除?”沙德维尔逐渐有了兴致。

“难不了多少。”亚茨拉菲尔想驱除恶魔时,只需要强烈暗示出自己还有事儿,天色似乎已经不早了。克鲁利总能领会。

沙德维尔看看自己的右手,露出笑容,接着又犹豫起来。

“这敌基督……他有多少乳头?”

只要目的正当,可以不择手段,亚茨拉菲尔心想。通向地狱的道路是由好意铺就。(这话其实不对。通向地狱的道路是用冰冻的上门推销员铺成。每到周末,就会有很多年轻的恶魔在上面溜冰。)他兴高采烈、言之凿凿地扯谎说:“很多。满满当当。他胸口长满了这东西。以弗所人那个好多胸脯的丰饶女神狄安娜,跟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俺不晓得侬那什么狄安娜。”沙德维尔说,“但如果他是巫师——俺估摸着他没跑儿,那么以猎巫军中士的名义起誓,俺听侬的了。”

“很好。”亚茨拉菲尔通过特蕾西夫人说。

“我不太赞同这种杀戮行为。”特蕾西夫人自己说,“但如果这个人,这个敌基督活着,其他人就都要死。那我看咱们也就别无选择了。”

“没错,亲爱的女士。”她说道,“好了,沙德维尔中士。你有武器吗?”

沙德维尔用左手揉了揉右手,又攥了攥拳头。“嗯。”他说,“俺有这个。”他抬起两根手指,放在唇上,然后轻轻一挥。

屋里沉静片刻。“你的手?”亚茨拉菲尔最终说道。

“对,这是件可怕的武器。它能除掉侬,恶魔余孽,对不?”

“你没别的更,呃,实在的?比如美吉多的金匕首?或者迦梨女神的剃刀?”

沙德维尔摇摇头。“俺有些大头针。”他说,“还有猎巫人上校汝不可吃任何带血食物亦不可施魔法或遵守时间·达里波的专用雷电枪……俺可以装上银子弹。”

“那是对付狼人的,我想。”亚茨拉菲尔说。

“大蒜?”

“吸血鬼。”

沙德维尔耸耸肩。“嗯,中。反正俺也没那些怪子弹了。但雷电枪可以发射任何东西。俺这就去拿。”

他拖着脚走出房间,心中暗想,俺还用得着武器?俺是个有手的人!

“好了,亲爱的夫人。”亚茨拉菲尔说,“我相信你肯定有便利可靠的交通工具吧?”

“哦,当然。”特蕾西夫人说。她走到厨房角落,拿起一个粉色摩托头盔,那上面还画着朵黄色向日葵。她戴上头盔,把皮带系在下巴上;然后又在一个碗橱里翻了半天,拿出三四百个塑料购物袋和一堆泛黄的本地报纸;最后是顶花里胡哨的绿头盔。表面积满灰尘,顶上写着“逍遥骑士”几个字。这是她侄女佩图拉二十年前送她的礼物。

沙德维尔扛着雷电枪走回房间,惊诧地盯着特蕾西夫人。

“我不知道你在看些什么,沙德维尔先生。”她说,“车就停在楼下路边。”她把头盔递给中士,“你得戴上头盔。这是法律。我想一辆轻型摩托车应该不允许载三个人,就算其中两个,呃,是同一人。但这是紧急情况。我保证你绝对不会有危险,只要紧紧抓住我就行了。”她笑了笑又说,“很有趣,不是吗?”

沙德维尔脸色发白,小声嘟囔一句,随后把绿头盔戴好。

“你在嘀咕什么,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瞪着他说。

“俺说,愿魔鬼用利铲把你的肚子削掉。”沙德维尔说。

“粗话就到此为止吧,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把他推到门厅,走出房门,来到伏尾区主干道,一辆老旧的小摩托车正等着他们俩。哦,应该说是他们仨。

大货车封锁了道路。波纹状钢封锁了道路。三十英尺高的鱼堆封锁了道路。这是警长平生所见的最有效的道路封锁。

大雨也在添乱。

“知道推土机什么时候能到吗?”他冲对讲机喊道。

“我们噼里啪啦会尽快噼里啪啦。”对方说。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揪自己的裤腿,赶忙低头向下看去。

“龙虾?”他先是一蹦,又是一跳,最后落在警车顶上,“龙虾。”他重复道。附近有三十多只龙虾,某些身长超过两英尺。大多数正沿着车道爬行,有六七只停下来观察着警车。

“出了什么事,警长?”正在隔离墩旁给卡车司机做笔录的警员问道。

“我只是不喜欢龙虾。”警长闭着眼睛严肃地说,“会让我起疹子。那么多腿。我就在这儿坐会儿,等它们都走了你跟我说一声。”

他坐在雨中的车顶上,感觉屁股底下湿了一片。

一阵低沉的呼啸声传来。打雷?不。这声音持续不断,而且逐渐靠近。摩托车。警长睁开一只眼。

基督耶稣!

有四个人正向这边驶来,速度绝对超过一百。他正要爬下车,冲他们挥手、向他们喊叫。但这四个人已经开了过去,径直驶向底朝天的大卡车。

警长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又闭上眼,等待撞击声。警长能听到他们迅速靠近,接着:

嗖。

嗖。

嗖。

一个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我会赶上你们的。

(“你们看见了吗?”特别酷的人问,“他们飞过去了!”

“见他妈的鬼。”重度伤害说,“他们能办到,咱们也行!”)

警长睁开眼,扭头望向警员,嘴张得老大。

警员说:“他们、他们的确、他们飞……”

砰。砰。砰。

噗。

又是一场鱼雨,不过这次持续时间很短,而且也很容易解释。一条套在皮夹克里的胳膊在一大堆鱼下面无力地挥舞着。一个摩托轮子正绝望地转动。

那是迷迷糊糊的油泥。他刚想到,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比法国人更可恨,那就是被鱼埋到脖子,感觉上还断了条腿。他真是恨死这玩意儿了。

他想跟重度伤害说一声自己的新角色,但又不能移动。某种又湿又滑的东西正顺着袖子往上钻。

后来,当人们把他从鱼堆里揪出来时,油泥看到另外三名车手,毯子遮住了他们的头。他意识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怪不得他们没出现在猪粪总在唠叨的那本《启示录》里。他们的公路之旅到此为止了。

油泥嘟囔着什么。警长探过身来。“别说话,孩子。”他说,“救护车马上就到。”

“听着,”油泥嘶哑地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天启四骑士……他们真操蛋,四个都是。”

“他神志不清了。”警长说。

“别他妈胡扯。我是被鱼埋住的人。”油泥说完这句话,就昏了过去。

伦敦的交通系统比人们想象中要复杂数百倍。

无论天使还是恶魔,都与此事无关。它主要跟地理学、历史学和建筑学有关。

交通系统通常是为了给人们提供便利,不过所有人都不相信。

伦敦不是为机动车设计的。话说回来,它就不是为人类设计的。它就这么诞生了。问题也由此出现,而解决方案又会引发新的问题,在五年、十年或者一百年后对人们造成困扰。

最近的解决方案是M25公路:大致成环形绕城一周的高速路。到目前为止问题都很普通:比方说还没完工就被荒废,或者超级堵车长龙最终套成了圈,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这条路并不存在,至少在人类的空间概念中不存在。堵塞的车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是应该寻找其他道路离开伦敦。它们在市中心的所有方向上排起长龙。伦敦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彻底锁死。整个城市就是个大型交通拥堵。

车辆,从理论上说,为你提供了以极快的速度从甲地到达乙地的方法。另一方面,交通拥堵为你提供了老实待着的最佳时机。待在这阴沉沉的大雨中,周围难听的喇叭交响曲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愤怒。

克鲁利受不了了。

他利用这个机会,重读了一遍亚茨拉菲尔的笔记,又翻了翻艾格尼丝·风子的预言书,并进行了严肃认真的思考。

他的结论归纳如下:

1)末日之战即将到来。

2)克鲁利对此无能为力。

3)它将在塔德菲尔德上演。至少是从那里开始,然后扩展到全世界。

4)克鲁利上了地狱的黑名单。(地狱也只有这一种名单。)

5)据他估计,亚茨拉菲尔已经指望不上了。

6)一切都显得黑暗、阴沉、可怕。通道对面没有光亮,就算有也是迎面而来的火车。

7)在等待世界末日期间,他也许应该找个不错的小旅店,喝他个酩酊大醉。

8)可是……

他的思路在这儿断了线。

因为说到底,克鲁利是个乐观主义者。如果说有种坚定不移的信仰帮他熬过了坏年景——他一度想到十四世纪,那就是坚信自己终将时来运转的信念。这个世界会关照他的。

好吧,就算地狱要找他的麻烦。就算世界即将终结。就算冷战结束,大战即将上演。就算失败概率比一车灌饱了黄汤的醉鬼还高。但机会总还是有的。

你只需要在正确的时间到达正确的地点。

克鲁利可以肯定,正确的地点是塔德菲尔德。一方面是因为预言书,另一方面是因为别的感觉:在克鲁利脑海中的世界地图上,塔德菲尔德正像偏头疼似的跳动。

正确的时间是赶在世界末日之前。克鲁利看看手表。他需要两个小时才能达到塔德菲尔德,不过时间的正常通路此刻八成已经动摇。

克鲁利把书扔到副驾驶座上。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六十多年来,他一直小心保养着宾利车,连一道划痕都未曾有过。

见鬼去吧。

克鲁利突然倒车,给后面的红色雷诺前端造成严重损害,然后开上便道。

他打开车灯,按响喇叭。

这足以让行人们注意到一辆车正在靠近。如果他们来不及避开……好吧,反正过几小时也都一样。也许。可能。大概吧。

“嘿吼。”安东尼·克鲁利说着向前驶去。

屋里坐着六个女人四个男人,每人面前都有一部电话和厚厚一沓打印纸,上面印满了名字和电话号码。每个号码后面都用铅笔注明了此人有没有接听、这个号码是否还在使用,另外最重要的是,接电话的人有没有兴趣让空心墙隔音隔热材料进入他们的生活。

多数人都没有。

十个人夜以继日地坐在这里,皮笑肉不笑地哄骗着、恳求着、许诺着。在两通电话之间,他们会做笔记、喝咖啡、对在窗户上奔流而下的雨水感到惊奇。他们就像泰坦尼克号上的乐队成员一样坚守岗位。如果你在这种天气还卖不掉双层玻璃窗,那就永远也卖不掉。

莉萨·墨罗正在说:“……那么如果您能让我说完,先生。是的,我理解,先生,但如果您能让……”接着考虑到对方已经挂断电话,她继续说,“好吧,去你妈的,鼻涕虫。”

她挂上电话。

“我又碰到个洗澡的。”她对电话销售员们说。她在每日的“让别人离开浴室”赌盘上遥遥领先,另外只差两点就能赢得每周的“打断交媾奖”。

莉萨拨了清单上的下一个号码。

她没想过要当电话推销员。她真正想干的是魅力四射的国际名流,可惜没考上大学。

如果她当年多用点功,当上魅力四射的国际名流,或者牙医助手(她的第二位职业选择),或者说实在话,除了在这间办公室里当电话推销员以外的任何工作,都能活得更长,可能也更充实。

当然,也许长不了多少。今天是世界末日,还剩几个小时。

说到底,她如果想活得更长,所要做的只是别打现在这个号码。这个名字以伦敦上流人士的身份,列在最传统的十手邮购清单上。A.J.寇鲁利先生。

但她已经打了。莉萨等着铃响四声,然后说:“哦,该死,又是个答录机。”她准备放下听筒。

但某种东西从耳机爬了出来。某种很大,还很愤怒的东西。

它有点像蛆。由成千上万小蛆虫组成的巨大愤怒的蛆。它们扭动着,尖叫着。数百万小蛆虫的嘴巴一张一合,同声嘶叫着一个名字:克鲁利。

它停止叫喊,试探着扭摆身躯,似乎在观察自己的处境。

接着它土崩瓦解。

那东西分裂成无可计数的扭动着的灰色蛆虫。它们溢满地毯,超过桌面,淹没了莉萨·墨罗和她的九位同事。虫子冲进他们嘴中,涌入鼻子,爬进肺部;钻入他们的肌肤、眼球、大脑和内脏,同时迅速复制,顷刻之间就变成一堆翻滚着的黏稠灰肉,渐渐充满整个房间。它们开始聚集,凝结成一个微微脉动的巨大肉块,把这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肉堆里张开一张嘴,两片不成形的嘴唇上沾着许多潮湿发黏的东西。哈斯塔说:“这顿还不错。”

在一部只有亚茨拉菲尔留言的电话答录机里困了半个小时,让他的坏脾气更加糟糕。

同样糟糕的是返回地狱汇报任务的前景,他必须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半小时,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把克鲁利带回来。

地狱可不怎么喜欢失败。

但从好的方面来看,他至少知道了亚茨拉菲尔的口信。这个情报也许能让他逃过一劫。

更何况,他心想,如果必须面对黑暗议会的熊熊怒火,至少不能当个饿死鬼。

房间中充满硫黄浓烟。烟雾散去后,哈斯塔已经消失了。这里只剩下十具骷髅,肉吃得特别干净。还有些塑料融成的水坑,闪亮的金属碎片散落四处,很可能曾是电话的一部分。

当牙医助手会好得多。

但如果从好的一面来看,这一幕只是证明了邪恶本身蕴含着毁灭的种子。在英国全境,有些人本可能被迫走出舒适的浴缸,或是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念错。但现在平静祥和、无忧无虑的心情,取代了紧张和愤怒。哈斯塔的行为营造出一股低度善良波,它正以指数趋势在人群中扩散。数百万人的灵魂得以避免产生轻度淤伤。所以说,这是好的。

你肯定看不出这是原来那辆车。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前灯撞碎了。车轮盖早就没了。它就像经历过上百场撞车比赛的老兵。

人行道路况很糟。地下通道路况更糟。最糟的是横穿泰晤士河。至少他提前想到关好所有窗户。

他最终来到此地。

再往前几百码就是M40公路,那是直奔牛津郡的通衢大道。只有一个问题:M25环形高速路又挡在克鲁利和平坦大道之间。这条嘶吼闪烁的苦痛环带,散发着黑色光芒。(这并非矛盾修辞法,而是一种存在于紫外线之外的颜色。专业名词叫作“黑内线”。在实验条件下很容易观察到这种颜色。想要进行这一实验,你只需要找一面结实的砖墙,低下头,加速向它冲锋。在你双眼之下,疼痛之下迸出的光亮就是黑内线。你可以在临死前看个究竟。)

Odegra。没有东西能活着穿过去。

至少凡间的东西不行。克鲁利不知道它会对恶魔产生什么影响。这条路可能杀不死他,但至少不是什么乐事。

一条警方路障横亘在他和立交桥之间。烧焦的残骸——有些还在燃烧——证实了之前想要通过黑路上方立交桥的众多车辆,最终运命何途。

警方似乎不太高兴。

克鲁利换到二挡,一脚踩下油门。

他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冲过路障。这部分还算容易。

人体自燃事件在全世界都有发生。上一分钟某人还高高兴兴地享受生活,下一分钟就只剩下凄凉的画面:一堆灰烬再加上孤零零一只未被烧灼的手或脚。但车辆自燃事件还很少有案可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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