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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放诞

放诞是指行为的放纵和言语的荒唐,这两方面魏晋名士都占全了:他们以言谈的荒诞不经“解构”虚伪的一本正经,以行为的放纵不羁冲破精神的禁锢僵硬,以生活态度的玩世不恭取代为人的墨守拘谨。

汉末随着帝国大厦的倒塌,它的意识形态也开始崩溃,周孔从膜拜的偶像变为嘲讽的对象,此时“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干宝《晋纪·总论》)。经过几百年的压抑和束缚之后,士人纷纷喊出了“礼岂为我辈设哉也”“非汤武而薄周孔”!起初,放诞既是对礼教反叛,如阮籍送嫂、刘伶病酒、阮咸与婢私通,也是对官方“以孝治天下”的挑战,如守丧饮酒吃肉,这些放荡的言行中有某种严肃的内涵。当“越名教而任自然”变为名教与自然合一之后,名士们裸体荒放“行同禽兽”,只是群体的纵欲狂欢,是一种表现个性的“行为艺术”。他们在否定礼教的同时也否定了“人”本身,与其说是坦露生命的真性,还不如说是暴露了自身的兽性。

旧的道德律令失去权威,而新的道德权威尚未建立,此时士人们言行的放纵荒诞,是由于不知道要干什么,于是便什么都干。

1、刘伶病酒

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

——《世说新语·任诞》

杜牧曾自夸“高人以饮为忙事”,可杜牧未免太高看了自己,他天天想着“愿补舜衣裳”,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什么“高人”,“以饮为忙事”的“高人”非刘伶莫属。

刘伶一生的重要事业就是饮酒,一生的重要文章就是《酒德颂》,一生都是在酒中度过,酒则使他一生“其乐陶陶”,还使他一生流芳百世。难怪他要讴歌“酒德”,更难怪他不想断酒了。

这则小品其实是一出轻松的家庭喜剧,剧名就叫“刘伶病酒”。

矛盾的起因是刘伶酒瘾发作,口渴得非常厉害,于是求妻子要酒解渴——别人解渴是用水,他解渴是用酒。刘夫人一听丈夫要酒喝,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怒之下把酒全倒光,把酒器都毁掉,泪流满面地央求他说:“夫君饮酒实在太多了,你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了这个样子,这不是养生长寿之道,非得把酒戒了不可!”

一个急需酒来解渴,一个气急把酒全都倒光,原以为刘伶这个酒鬼会大打出手,眼看矛盾就要激化之时,谁会料到突然峰回路转,刘伶似乎转眼便浪子回头,他十分热切地附和着妻子说:“你说得太好了!我也正想把酒断了,只怕我管不住自己,还得在鬼神面前发个重誓,求神灵保佑我把酒戒掉,娘子现在快去置办祭神的酒肉!”刘夫人觉得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高兴地满口应承说:“敬遵君命!”

这下该刘夫人忙乎了,她连忙把酒和酒器供奉在神像前,请刘伶对神像发誓。刘伶一脸肃穆地跪下来祈祷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命,一饮一斛,五斗去病。妇人之言,慎不可听!”祈祷之后立即大碗灌酒,大口吃肉,刘夫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刘伶已是烂醉如泥了。剧情的高潮也即剧情的结尾,紧张、意外、爆笑……读者心情随着剧情的变化而变化。

爆笑之后又生出许多疑问:刘伶为什么要“以酒为命”呢?一个“以酒为命”的酒徒,怎么会成为竹林七贤之一,而与阮籍、嵇康、山涛、王戎这一代精英为伍呢?

他人的记述和他自己的《酒德颂》,或许能帮我们解开疑团。

《晋书·刘伶传》说他“身长六尺,容貌甚丑”,《世说新语》也有类似的记载:“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他整天喝得醉眼迷离,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比起“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的好友嵇康,“身长六尺”的刘伶显得又土又矮又丑。就算“男人的形象要由他们的事业来塑造”,一个在官只“盛言无为之化”的家伙,怎么可能去建立现世功业?刘伶是那种典型的“三无男人”——无形、无款、无权。

竹林七贤中人要么是大诗人,如阮籍;要么是大思想家,如嵇康、向秀;要么是大官僚,如山涛、王戎;要么是著名音乐家,如阮咸,独独刘伶是个著名的酒鬼。那么,阮籍为什么没有对他翻白眼?嵇康为什么没有给他写绝交书?用现在的话来说,为什么那么多“成功人士”乐意和这个酒鬼混在一起呢?

他人之所长在“技”——在某领域的“一技之长”,刘伶之所长在“智”——透悟生命的智慧。

《世说新语》称“刘伶著《酒德颂》,意气所寄”,《酒德颂》寄托了他一生的志趣,也表现了他的人生智慧。我们来看看这篇奇文。文章一起笔就说:“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在这位“大人先生”眼中,开天辟地的宇宙创始至今不过是一朝,万年历史不过是一瞬,他以日月为自己的门窗,以大地为自己的庭院,居无定所,行无踪迹,以天为幕帐,以地为卧席,为人适性纵意。因此,这位先生“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停下便举起酒杯,走路也要提着酒壶,除了“唯酒是务”以外,其他一概不知一概不问。

这也算是“人生智慧”?用现在的价值来判断,假如这也可以称为智慧,那智慧就是“愚蠢”的别名!

且慢!“愚”与“智”有时的确是一个铜板的两面。庄子说无用之用是为大用,刘伶的不智之智实为大智。

刘伶那个时代,名教与自然激烈对抗,嵇康因此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生理想,而真正能实现这一人生理想的便是刘伶。“贵介公子”和“搢绅处士”,听到“大人先生”的“风声”后,个个都对他“怒目切齿”,向他“陈说礼法”大义。正当这伙人说得起劲的时候,大人先生捧起酒罐,枕着酒槽,进入醉乡——“无思无虑,其乐陶陶”“豁然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酒醒后,听不到雷霆的巨响,看不清泰山的轮廓,感觉不到寒暑的变化,更没有世俗的贪欲……古今《酒德颂》的评论中,要数金圣叹的评点最到位,他说从来只说刘伶酣醉,又哪知他的得意是在醒时呢?文中“天地一朝”是说未饮以前,“静听不闻”是写既醒以后。

不是我们醒着刘伶醉了,是我们皆醉而刘伶独醒!

酒的妙处不在醉时而在醒后,醉酒是社会学意义上的“休克”,无所谓“妙”与“不妙”。辛弃疾在《贺新郎》中说:“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名利之徒难得体认“浊醪妙理”,那什么是“浊醪妙理”呢?东晋王忱曾感叹说:“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几天不饮酒就觉得身心分裂,“浊醪妙理”就是使人身心和谐?估计这只是他的“一家之言”,陶渊明说酒的妙用在于它使人“暂近自然”,这句名言必能引起大家的共鸣。

酒使刘伶回归生命的真性,使他没有“利欲之感情”。竹林七贤中,阮籍终生尚在“歧路”,嵇康性格失之“峻切”,山、王二人又略嫌世故,向秀处世偏于软弱,唯有刘伶一生才“暂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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