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阅读

麦田物语_叔叔的故事

王安忆
作品集
总共16章(已完结

麦田物语 精彩片段:

叔叔的故事

我终于要来讲一个故事了。这是一个人家的故事,关于我的父兄。这是一个拼凑的故事,有许多空白的地方需要想象和推理,否则就难以通顺。我所掌握的讲故事的材料不多且还真伪难辨。一部分来自传闻和他本人的叙述,两者都可能含有失真与虚构的成分;还有一部分是我亲眼目睹,但这部分材料既少又不贴近,还由于我与他相隔的年龄的界限,使我缺乏经验去正确理解并加以使用。于是,这便是一个充满主观色彩的故事,一反我以往客观写实的特长;这还是一个充满议论的故事,一反我向来注重细节的倾向。我选择了一个我不胜任的故事来讲,甚至不顾失败的命运,因为讲故事的欲望是那么强烈,而除了这个不胜任的故事,我没有其他故事好讲。或者说,假如不将这个故事讲完,我就没法讲其他的故事。而且,我还很惊异,在这个故事之前,我居然已经讲过那许多的故事,那许多的故事如放在以后来讲,将是另一番面目了。

有一天,在我们这些靠讲故事度日的人中间,开始传播他最近的警句。在我们这些以语言为生产材料的劳动者的生活里,警句的意义是极大的,好比商品生产中的资本,可产生剩余价值,又可投放市场和扩大再生产。所以,传播并接受某人的警句,是我们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警句是:

“原先我以为自己是幸运者,如今却发现不是。”

恰巧在这一天里,因为一些极个人的事故,我心里也升起了一个近似的思想,即: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快乐的孩子,却忽然明白其实不是。”

他的警句和我的思想接上了火,我的思想里有一种优美的忧伤,而我又要保护我个人的故事,不想将其公布于众,因为这是与情爱有些关系的。所以我就决定讲他的故事,而寄托自己的思想,这是一种自私的、近乎偷窃的行为,可是讲故事的愿望多么强烈!我们这些人的生活方式,就是将真实的变成虚拟的存在,而后驻足其间,将虚拟的再度变为另一种真实。现在,故事可以开始了。

他与我并无血缘关系,甚至连朋友都谈不上,所以称之为父兄,因为他是属于我父兄那一辈的人。像他这类人,年长的可做我们的父亲,年幼的可做我们的兄长,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就称他为叔叔。他们那类人倒霉的时候,我只有三岁,而当我开始接受初级教育的时候,他们中间近半数的人已经摘去那顶倒霉的“右派”帽子,只留下了一些阴影,尾巴似的拖在他们身后。等那阴影驱散,云开日出,他们那类人往往成为英雄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成熟的青年了。这便是我与叔叔在时间上的关系。他们那类人倒霉的真相,有的已大白于天下,有的至今还是个不幸的谜,有的很冤枉,有的很荒唐,也有的很活该。叔叔倒霉是因为一篇他在校刊上发表的文章。文章描写一头小驴子从过不惯集体生活、自私自利而变为热爱集体、大公无私,来反映从个体农民到公社社员的成长过程。叔叔所以采用这样的拟人化的用第一人称自述的手法,是因为他刚读过一本借来的《伊索寓言》。这文章被指责为污蔑农民是没有自觉性的驴子,并借驴子之口攻击合作化运动。我曾在三个不同的场合听到或读到叔叔复述这篇文章。其时,叔叔已成为一名讲故事的专家。第一次是在一个全国性作家大会的小组发言中,叔叔以他自己的经验来批判极“左”路线是多么有害,他说他其实是热心地真诚地赞颂合作化运动,好心却变成驴肝肺,他说他愿意滚钉板来证明他的忠诚。他对由之而来的多年的劳改生活充满了赎罪与乞求新生的心情,犹如炼狱一般。他的苦难经历深深吸引了像我们这样的青年,正像我们以我们插队的经历去吸引下一批青年一样。当我们被上一代的经验哺育长大后再操起批判的武器,来做一次伟大的背叛,就像猫和虎的中国童话。叔叔很认真地叙述他这一篇致命的文章,做了许多注释,生怕我们不懂也怕我们看轻了它。这文章有一种刻骨的天真烂漫,令我们微笑不已。第二次听到这文章是在某个刊物举行的笔会上,一日傍晚,参加笔会的人们走在夕照下的海滩,叔叔以自嘲的口吻告诉我们这个几乎置他于死地的小文章,他嘲讽当年政治运动的荒诞不经,多少纯洁青年的命运被这荒唐历史演绎而摆布,一个偶然的行为却可成为决定生死的事故,这便是宿命吧!他三言两语地说完文章的内容。那文章显得既简练又富有含义,展露了一个青年的文学才华。这篇文章第三次出现是在叔叔发表于某杂志的文学小传里,这一回已是一篇真正的“伊索寓言”,对当时的世事,充满了具有先知意味的讽刺,作为处女作排列在叔叔的写作历程里,使叔叔的文学生涯一开始便充满了大祸临头的灾难意味。后来我还听别人第四次说起过叔叔的文章。那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在改革开放的时代里,他到处声称自己是一名“漏网”的“右派”,之所以没有戴帽完全是由于侥幸和偶然。他说他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右派”,叔叔则是个假的,而且在叔叔的档案袋里,装满痛哭流涕、卑躬屈膝、追悔莫及的检查。他又顺便提到叔叔的文章,说那文笔糟得很呀!不如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之所以叔叔成了“右派”,完全是为了凑数。这真正是个错划的“右派”啊!他脸上布满了痛心的表情。这是叔叔顶顶走红的时候,几乎成为我们这些人的精神领袖。所有的人全都分成两大派:一派是崇拜他的人,一派是中伤他的人。所以,此人提供的情况立即被排除出考虑的范围。我只需从叔叔的三次叙述中挑选一次,作为我讲叔叔的故事的材料;或者是将三次结合起来,这符合我们一贯遵循的创造典型人物的原则。我想:我选择第一次叙述中的那一个真诚的纯朴的青年,作为叔叔的原型;我选择第二次叙述中的那一个他具有的宏观能力且带宿命意味的世界观,作为叔叔的思想;我再选择第三次叙述中的那一篇才华横溢的文章,作为情节发生的动机。这便奠定了叔叔是一个文学家的天才命运的基石。现在,叔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致可以确定了。

叔叔就这样成为了一名年轻的“右派”。当时,他年轻得还没来得及谈恋爱,所以他和别的故事里的“右派”所不同的是,他没有女朋友,因此就没有人与他联手演出伤感的离别剧。他背了一个简单的铺盖卷,去了青海。去青海的这段路程,我们可从许多“右派”的回忆录里获得印象:大雪苍茫,车在暗夜里行驶,几临深渊和悬崖,宛如一只白色的虫蚁在千沟万壑里爬行。在叔叔身边,有一个老人,教授模样,慈爱地问他有多大年龄,又说叔叔和他第三个儿子一般大。当别的“右派”熟睡的时候,这老人给他讲了一个俄罗斯童话,关于喝鲜血而活三十年的鹰和吃死尸而活三百年的乌鸦的故事。当鹰尝了一口死尸的腐肉之后,腾空飞起,说道:我宁可喝鲜血活三十年,也不愿吃死尸而活三百年!老人的童话在这雪夜行驶的货车里产生出奇异的效果,青年“右派”虽然还不能理解童话的含义,可是却被这忧伤又激昂的气氛感动了。后来,那老人与他分在农场的两个大队里,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一个夜晚就像是一个梦境,却留给青年一个童话。从此这个童话就存在于他的心间。他认为这童话是教导人们要有意义地活着,要健康的人生而摈弃腐朽的人生。他引申到他的错误,心想自己险些误入腐朽的人生,于是努力忏悔,恨不能脱胎换骨。可是后来在一个新的历史时期里,他开始怀疑道:什么是腐朽的人生?什么又是健康的人生呢?他想他那赎罪的半生经验是绝对算不上健康的:他想他半生的经验全是为了向人们证明他是个诚实的青年,这种证明消耗了他整个的青年时期,这有什么意义呢?再后来,他又想他的半生不是平淡度过,而是获得了宝贵的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于他日后成为一名大作家无疑是重要的财富,于是,叔叔心里充满了鹰的骄傲。

但是,当我认识叔叔之后,才知道他做“右派”时,去的并不是青海,而是遣返回乡,到了苏北地区的一个小镇的学校里。开头的几年是做校工,看门、打铃、扫院子、起茅厕、种学校后面的几亩菜地,还喂了一口肥猪。后来摘了帽子,便开始教书。在他成为一个传奇人物的时候,那些去青海的故事是极易产生并流传的。而所以会有那则出神入化的俄罗斯童话,大约是因为叔叔那一代人是在苏俄文学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三套马车”永远是他们审美的背景。假如要编一个叔叔的夜晚,大风雪是少不了的,驿道是少不了的,如再要讲一个童话,那就只能是鹰和乌鸦的童话了。

叔叔当年所在的小镇与我后来插队的农村地理上属于一个区域,行政上却跨了两个省份。我们的麦地连着他们的麦地,当他们的孩子入侵到我们湖里割猪草时,我们常常笑话他们有些字的发音,比如将“鞋子”说成“孩子”。当一个女孩丢了她的鞋子时,她便大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样的趣事一个后晌便传遍了我们的村庄。我们和他们还因为争夺土地发生械斗。我是后来才知道叔叔所在的小镇就在我们邻近的地区,这就给我今天讲故事提供了揣测的依据。

我想,当叔叔来到那小镇不久,一场大饥荒便席卷了中国的大地。在我们村庄里,关于这场饥饿的故事流传了很多年,并且将一直流传下去。有一些人饿死了,又有一些人撑死了。这些撑死的人是在长期的饥饿之后忽然得到吃的,便暴食而死。这些吃的都是偷窃而来,或是仓库里留存的来年的种子,或是地里半熟的果实,假如被守仓库或看青的人逮住,便会挨打并游乡。撑死比饿死更加悲惨,他们大张着两眼,浑身抽搐,叫着:“渴啊!渴啊!”但这时候可万万不能给他喝水。开始时并不知道,只当喝水就能救他,不想喝了水便死。后来就不给水喝了,可不喝水也还是死。那时候,我是城市里一个六岁的孩子。我记得我们城市流传着抢劫的可怕传说。于是我们便不在街上吃东西,而是带回家来吃。回家的道路总是路远迢迢和险象环生,我们紧紧拉着爸爸妈妈的大手,急急地回家。那时候,我是个幸福的孩子,无忧无虑,还没上小学。少先队员是我羡慕的榜样,我的命运的重闸扛在爸爸妈妈的肩上,要过很久,我的幸福才会打折扣。下乡的时候,我们跑前跑后,走东串西,要求老乡给我们忆苦思甜,他们不说则已,一说便是一九六〇年的大饥荒。这场饥荒割断了我们村庄的历史,为我们村庄留下了一群纪念碑似的坟头,每到清明时分,坟头上便顶了一块碗大的新土,就像我们城市里的一种点心,叫定胜糕。不过,叔叔毕竟是吃商品粮的居民,每月的定额基本保证供给。饿是人人必受的刑罚,但镇上没有人饿死,死的是那些逃荒路过的外乡人。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镇上没有猫也没有狗,都被杀吃了。镇上和周围的树皮也被放学的孩子剥光了,野菜也挑完了。后来,据叔叔自己说,这一段日子倒并不难过,那时候的人都讲政策,对人也尊重,见一个“右派”,至多淡漠一些,倒也平安无事。至于饥饿,由于信念的支持和赎罪的心情,这一场折磨于他几乎成了安慰。他说:他像个自虐狂或者苦行僧一样,随着饥饿一阵阵袭来,便觉得自己逐渐地纯洁了。他是第一批摘帽的幸运的“右派”,当他第一天走上讲台,孩子们随了班长的口令全体起立,他觉得孩子们是在安慰他并且原谅他。这是我从叔叔的一篇小说中读到的,权且借来作为我故事的补充。

这时候,我该是上小学了,当老师走进教室,便随了班长的口令起立,桌椅板凳稀里哗啦一阵响。同学们私底下传说我们学校里有一名“右派”,但这是一个很高级的机密,谁也不知道“右派”是谁。我们起先怀疑是一位图画老师,因为他脸色阴沉,不苟言笑,看人的目光充满敌意,和社会主义很不合作的表情。后来我们又疑心是一名校工,因他对谁都点头哈腰,笑容可掬,似乎向人们请罪。再后来,我们认定是一位自然老师,她对同学凶恶无情,将粉笔头做子弹,射击同学的头颅。我们觉得黑暗处有一双罪人的眼睛,注视着我们,使我们紧张不安。“右派”是我们时代最大的敌人,反革命和地主已在我们出生前消灭干净,只留在我们的某一篇课文上以及一些反特电影里。最后,终于有人透露出来,“右派”是一位音乐老师。她雍容华贵,总是衣冠楚楚,弹了一手好钢琴,态度高傲,在学校里独往独来,没有一位同事与她做朋友。她和小学教育事业格格不入,她和社会格格不入,她为什么成了“右派”?后来我想,大约是她不服从大学分配。因为其时我恰好知道,我家楼上那一位深居简出的社会青年,由于不服从大学分配而成了“右派”。关于“右派”的经验就这样越积越多。这些“右派”都无痛心悔改的表现,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我行我素。而我的故事需要有一个忏悔的过程,我不愿意我的故事太平庸。所以,我就直接从叔叔自己的小说里摘录了那样的情节——“当孩子们随了班长的口令全体起立,他觉得孩子们是在一齐安慰他并且原谅他。”

在我插队的地方,人们对老师是很尊重的,“养是父母、教是先生”的古训流传至今。于是,先生便是和父母一样重要的人了。学生为老师干活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师那里还会成为一个文化的中心,晚上,凡是崇尚知识的青年都喜欢聚集在老师的屋里。后来,我们知识青年下了乡,我们那里便成了又一个中心,并且具有取代学校老师的趋势。我想:叔叔的学校当是一所公社中学,除了镇上的孩子外,还有四周农村的孩子来读书,他们一般是干部和家境较好的孩子。他们因为没有粮票,也没有足够的细粮到食堂去换饭票,往往都是带馍。他们都有一个布口袋,装着芋干面或秫秫面贴的馍馍。他们多数是早上来,晚上走,每天要步行几十里的路程,只有镇上的或者特别富有的孩子才住校,到了晚上,这部分住校的学生往往就到单身老师的宿舍里聚会。就是这些学生中的一个,后来成了叔叔的妻子。

一个偏僻小镇的女学生,爱上一个摘帽“右派”、一个来自城市的老师,就有许多可歌可泣的诗篇可做。其中含有一个朴素的自然人与一个文化的社会人的情爱关系;又有一个自由民与一个流放犯的情爱关系,就像旧俄时代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的故事;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家庭与一个漂泊的外乡人的情爱关系。这三重关系搅和在一起,可写出深刻的人性与广阔的社会背景,既有特定的现实性又有永恒的人类性。这样的故事,叔叔已经写过了,而且不止一篇。这些篇章感动人心,脍炙人口,流传极广,使叔叔极负盛名,引起许多爱好文学或者不怎么爱好文学的青年的崇拜。

作品简介:

《麦田物语》一书是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王安忆的“短”作品精选集,收录了《叔叔的故事》《小城之恋》《酒徒》《岛上的顾城》等经典短篇小说和散文篇目。

作者:王安忆

标签:王安忆麦田物语茅盾文学奖当代文学

麦田物语》最热门章节:
1我是一个文学劳动者——《长恨歌》获奖感言2麦田物语3“寻根”二十年忆4手艺人5男之俊6小说如是说7英特纳雄耐尔8今夜星光灿烂9屋顶上的童话10岛上的顾城
更多『作品集』类作品: